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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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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 無憂公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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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27:28 |只看該作者

二十

所謂“黃果樹老棧”,和“白桑軒”這個名字是一個道理,是因為在門口的那棵黃果樹而得名。川鄂地方多的是這類黃果樹,樹齡極古,濃蔭幕天,常常十數丈方圓之內不見天日。

這一棵黃果樹顯然就是這樣的,濃密的枝葉連綿遮處,大半個客棧都在它樹蔭之下,卻是別有一番綺麗景緻。

時當深夜。房間裡點著一一盞燈,也就是那麼豆大的一點燈光,照著眼前八仙桌子的桌面。

邵一子和左瞎子對面坐著。

桌面上,那張失而復得的羊皮寶圖攤開著,左瞎子的一雙手,正在圖上摸索著。一面摸,他嘴裡不停地念著:“塔克……馬乾山之東!牛喜峰之左下方。”

邵一子振筆疾書,把他所說的都記了下來。

“這個方向,計有七峰,十二澗。”左瞎子喃喃不停地念,邵一子不停地寫。忽然,他定住了那隻拿筆的手。

“七峰十二澗?”

“嗯……”左瞎子用力地擠了一下眼睛:“是呀,七峰十二澗。”

“不對吧!”邵一子冷冷地道:“你大概摸錯了吧,再仔細摸摸看。”

左瞎子呆了一呆,連連點頭道:“好好。”

五根手指仔細地在那些凸出的陽文上摸索了一陣,咧嘴笑道:“是……錯了,是九峰十三澗……九峰十三澗……”

邵一子哼了一聲,冷冷地道:“我以為該是九峰十六澗,你再模摸看。”

左瞎子呆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冷氣,忽然顫抖的手指還要向圖面上摸時,邵一子忽然收回了寶圖一笑道:“算了,下次再記吧,今天晚了。”

左瞎子又是愣了一愣,用力地擠了一下那雙白果眼,“嗯”了一聲,道:“好……”

邵一子站起來走過去和衣上床。

他臉上現出一些倦意,卻仍然睜大了眼睛,像是在凝神思索著什麼。

左瞎子也摸索著上了床,和衣倒下,卻把一個隨身的革囊以及那根馬竿子放在枕邊。

“老爺子,”他忍不住探詢道:“你老對那一帶地方很清楚啊。”

邵一子冷笑道:“那還用說,那裡我少說也去過十幾趟了,你剛才唸的九峰十六澗,我就去過。”

左瞎子嘴裡喃喃道:“是是。”他十分緊張地嚥了一下喉結,心裡卻想著:哼!你個老狐狸,你以為我真地會告訴你實話麼,可真是妄想了。轉了個身,心裡繼續想道:“你也太把我左某人看得簡單了,你以為我真地會把那圖上的每一個字,都實實在在地告訴你麼?我看你真是在作夢。”

這一霎,他心裡卻充滿了得意,因為他已運用智慧作弄了對方邵一子,其實他何止只改了兩個字?事實上凡是有數字的地方,他都用了心計,予以改動,譬如像是“回峰三轉”,他在翻譯的時候,卻改成了回峰“四”轉,“下潛九尺”卻改為下潛“四”尺。諸如此類的譯文,他改動了許多,幾乎每一個有牽扯到數目字的地方,他都把它變動過了。

左瞎子慢慢閉上了眼睛。他的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已抓住了一個棉紙包紮的球狀物,這東西是他在會見邵一子之前就已經做好的,內藏有九種當世最厲害的迷幻藥物,只要一經拉動一根作為發動藥物的引線,便會有一種只須吸著一點點,便令人通體發軟的氣體溢出。

左瞎子手裡握著這個棉球,心裡一次一次地生出歹念:邵老兒呀!你休把我左瞎子看成了傻瓜,不是我心黑手辣,實在是我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全在這筆錢上了,嘿嘿,什麼狗屁的俠義精神!我可沒有你那麼清高,俗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不為了金子寶貝,我千山萬水地找你為什麼?心裡想著,耳邊上已聽見了邵一子發出的均勻鼻息之聲。

“是時候了。”左瞎子自己跟自己說了一聲,隨即打開了一個木製小瓶,倒出了一粒解藥,偷偷放在嘴裡。

這一會,邵一子所發出的鼾聲更大了。

左瞎子陡然間興起了歹念,再也顧及不到其他,隨即拉開了那個棉球的引線,悄悄地把手中棉球滾了出去:地面“嘶”的發出了極為細小的一點聲音,接著便散發出一陣淡淡的黃煙。

這時,原來熟睡的邵一子忽然翻了個身子,即聽不見他沉重的呼吸。

左瞎子凝神又聽了一會,不見任何聲音,忽然坐了起來,他動作奇怪,揭被挺身幾乎是一個動作。

人影微閃,帶動著燈光不過輕輕晃了一晃,他已突然地立足在邵一子床前。

左瞎子一隻手緩緩伸了出去,在邵一子背上拍了一下,低聲道:“老爺子,醒醒……醒醒……”

一點回聲都沒有。

左瞎子臉上帶出了得意的獰笑,再也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一伸手向對方枕下探去,取出了寶圖。

後退了一笑,左瞎子圓睜了那雙白果眼,嘿嘿冷笑了兩聲,他既知邵一子已為薰香所迷,便不再心存忌諱。

“老兒,這是你命該如此,怪不得姓左的心狠手辣:我這就送你上西天吧!”嘴裡說著,左手聚集了足夠的內力,“用大鷹爪力”的手法,直向邵一子頂門上抓了下來。

這隻手幾乎已經觸到邵一子的一剎那間,邵氏一隻左手倏地直揮了起來。

兩隻胳膊“格”的一聲撞在了一塊,左瞎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側方擋了一擋。

把握著這一刻良機,床上的邵一子倏地一式“兔於翻”,疾如電閃般地躍了起來。

前撲、遞手、貼身三式一體,猝然施展出來,其勢絕快,一來是雙方相隔極近,再者是左瞎子完全昧於自信,作夢也想不到邵一子竟會有此一手,再加上邵一子出手的勢子極快,這許多因素加在一起,左瞎子再想閃躲,哪裡還來得及?

只聽得“咔”的一聲骨響,一隻左臂已被邵一子反手結實地拿住了,由於用力過猛,竟然把他左大臂的骨結環給卸了下來。

左瞎子原來可以施展“左銅錘”的一式殺手,力搗對方心窩,無奈偏偏肩骨脫子臼,這時一經用力,只痛得他全身連打冷戰,差一點叫了出來。

邵一子一招得手,更不少緩須臾,緊接另一隻手斜著由左瞎子後背繞過來,只一下已拿住了左瞎子後頸的軟筋。

眾所周知,這根筋關係著一個人通體上下的力道總樞,是以被邵一子一經拿住,左瞎子頓時全身上下一陣子發軟,連動彈一下也是萬難了。

“啊……你……邵……邵老哥,你這是……”

“姓左的,你上當了!”

一面說,邵一子已把左瞎子挾持著到了桌前,冷笑說:“坐下!”

左瞎子倒是真聽話,叫他坐下他真的就坐下了。

“邵老兄……你萬萬手下留情……”

“你想不到吧!”邵一子冷笑著道:“你的這點鬼伎倆是瞞不過我的!”一面說他彎下身子,拾起了地上的那個內藏迷藥的棉球,用力拋出窗外,隨著他推出的手掌,關著的兩扇窗戶倏地敞開來,室內煙霧頃刻間流向窗外。

邵一於冷笑道:“我對你已存有疑心,若是防範不周,這一次料必已死在你的手中,看起來你遠比白天所遇見的那些人更為可惡!”

左瞎子由於一隻手連同大臂仍在對方倒擰挾持之下,只覺得疼痛難當,稍一移動,彷彿肩骨就要折斷,只痛得額上冷汗涔涔直下。

“邵大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請你手裡輕一點好不好……難道你還怕我一個瞎子跑了?”

“瞎子?”邵一子笑了一聲:“你以為我真會相信你是個瞎子?”

“那……”左瞎子硬著嘴道:“難道我這個瞎子是裝出來的?”

“哼!是真是假,我們現在就看看!”話聲出口,邵一子倏地分出二指,直向對方眼睛上插落下去。

左瞎子大叫一聲,向後就倒,無如一條大臂還在對方挾持之中,這一動錯動骨節,又是“咔”的一聲,疼得他差一點要昏了過去。

邵一子並非真的要傷他眸子,只是看中其中有詐,有意試探一下。他內功精湛,曾練過一陽指功力,兩隻手指一經遞出,離著對方雙眼還有數寸,指力先已透出,力道透處只聽見“波”的一聲細響,一雙白白的眼珠子,已由對方目眶之內滾了出來,落向桌面。

左瞎子“啊”了一聲,慌不迭抬起一隻手,就向那玩藝兒抓去,只是卻不及邵一子手快,先已搶在了手中。

哪是什麼真的眼珠?敢情竟是兩枚蠟殼兒!那蠟殼兒呈半圓形,摹仿著白眼睛珠子作的,看上去維妙維肖,一經裝在眼睛上,簡直就像那些睜眼瞎子一般無二。

左瞎子西洋鏡被拆穿了,滿臉沮喪悔恨,又驚又怕地注視著邵一子,全身連連顫抖不已。

“哈哈哈!”邵一子狂笑了一聲,聲嚴色厲地打量著他,道:“姓左的,你還有什麼話說?”

左光斗緊緊咬著牙,想是剛才對方指力觸得眼睛過分力猛,傷了瞳子,使得眼淚汩汨淌個不已。

這一會他自忖必死,倒也狠下心來。

當時挺了一下身子,獰笑道:“事情既已被你拆穿,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左某人流年不利,今天毀在了你的手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邵一子見他死到臨頭還要嘴硬,心裡一火,霍地舉起右掌待向他頭上落去,可是轉念一想,這隻手卻停在半空中,落不下來。

“你以為我就殺不了你?”

左瞎子翻起臉來打量著他,冷笑道:“如果你夠聰明,你就不能殺我!”

“為什麼?”

“因為,嘿嘿!”左光斗獰笑著道:“除非你已經不打算要那批布達拉宮的藏寶了?”

邵一子怔了一下,寒聲道:“你以為非你不可麼,再說我已經記下了所有你所說的。”

“嘻嘻……老爺子,你難道真的以為我所說的都是實話?”

“哼哼……”邵一子手下加了一成力,幾乎把他那隻膀子擰得翻了過去:“你這個陰險的東西!”

姓左的頭上已見了汗,臉上青筋暴跳,可見痛不可當,只是他卻強忍著痛,哼也不哼一聲。

“現在你就給我寫。”邵一子一面拿出寶圖攤開來,桌上紙墨現成,他抽筆在手道:

“你說我寫,你小心,若是前後不符,故弄玄虛,這次我必定饒不過你!”

左光斗冷笑道:“我自己會寫,又何必要勞你動筆!”

邵一子遞過紙筆道:“那更好,你就寫!”

左光斗翻了一下眼皮:“難道就叫我這樣寫?”

邵一子冷笑一聲,霍地鬆開了緊勒著他的那隻右手,他當然不會這麼大意,手勢一鬆,已把插在小腿上的一口短劍拔了出來,劍勢一出即點在了對方後心上,只要對方有一點不實在,立刻就可取他性命於彈指之間。

左光斗拖著他那隻手臂活動了半天,才能慢慢抬起一點,他冷笑道:“我的骨節已脫臼了!”

邵一於厲聲道:“我知道,但是並不礙你寫字!”劍尖一挺,幾乎刺進了對方肉裡:

“寫!”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話說?左光斗抖顫顫地拿起了筆來,長嘆一聲道:“我們有言在先,我如把寶圖上譯文寫好,你要饒我不死,否則就是拼著一死,也絕不寫一個字!”

邵一子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真心誠意了!”

由於這篇藏寶說明,左光斗剛才已譯過大半,再者邵一子也下過多年苦功,大體說來,他已有個概括的認識,只有幾處關隘所在還有待推敲,所以想要瞞他實在困難。

基於這個因素,這個冒牌的左瞎子想要瞞他便十分的不容易了。

寫了幾行,左瞎子抬起頭來長長吁了一口氣。

邵一子道:“怎麼不寫了?”

左瞎子嘆道:“我是在想,您真的決定把這些金銀珠寶都交回給布達拉宮?”

“當然,這有什麼不對?”邵一子手中劍向前微挺,劍尖刺進了半寸。

左光斗打了個寒顫,鮮血頃刻順著劍尖汩汩地淌了下來,他啊了一聲,不敢怠慢繼續寫下去。

邵一子聚精會神地注視著,他雖然不能完全明白寶圖上那些奇怪字體的涵義,但是想要騙他卻是極難之事。

寫著寫著,忽然左光斗覺得背上一痛,敢情邵一子的劍尖又挺進了一些。

“慢著,你再想想這句話沒有錯麼?”邵一子冷冷的聲音,就在他耳朵旁邊。

左光斗顫抖了一下,兩相對照之下,極不自然地提筆改了一個字。

邵一子點了點頭,道:“這就對了,如果再有類似這樣的情形,可就怨不得我劍下無情了!”

左光斗鼻子裡哼了一聲,忍著背後劍尖刺身之痛,一口氣把譯文寫完,長嘆一聲道:

“現在你總可以放心了吧。”

邵一子先收下了寶圖,再把對方所書寫的譯文拿起來仔細看了一遍,相信無誤,即使有錯,憑自己的智慧觀察也可解決。

多年憂慮,一朝解決,心裡很是高興,只是眼前這個左光斗如何打發,倒令他一時拿不定主意。

左光斗獰笑一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難道你說話不算?”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你這個人城府太深,我在想這麼多年以來,你一直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瞎子,自然是有很深的用意,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左光斗呆了一呆,搖搖頭說:“這個……無可奉告,而且與你沒有關係。”

邵一子冷笑著搖了一下頭道:“不會沒有關係的!據我所知,你在甘州頗為富有,而且有幾號買賣,當地住民都叫你是‘左瞎子’,就連為你作事的親信手下也被你瞞過,現在我懷疑到,你這些財產的來路不正,莫非是你……”

左光斗嘿嘿一笑道:“老爺子,你說這些又有什麼意思,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可以走了吧!”

邵一子搖搖頭道:“我只是說饒你不死,卻沒有說要放你離開。”

左光斗瞪圓了兩隻眼道:“你要對我怎麼樣?”

邵一子手中劍已改指向他咽喉,另一隻手伺機抬起,待向他胸前拍去。

原來邵一子已認定了左瞎子定非善類,自己眼前雖以發掘那批寶藏為第一要務,卻也不能輕易就放虎歸山,況乎對方已盡悉了寶圖機密,雖說不一定能全記腦內,到底是個隱憂。

有了這一層顧慮,邵一子便決定先把他留在身邊,待機再作決定。

眼前他這一掌,明似無奇,其實卻大有名堂,五指分開各自照顧著一處穴道,這種打穴手法,江湖上還不多見,左光斗一經中掌便只有聽憑他擺佈的分兒了。

左瞎子既非真的“瞎子”,當然不會這麼受人擺佈,況乎他早已城府在胸,一直在等待著適合出手的機會,這時見狀,假作著往後一退的當兒,雙手同時揚起,“咔”的一聲,其實應該是兩聲,是因為聲音混在了一起,乍然聽起來好像是一聲。一雙極為細小但尖猛有力的弩箭,透穿了他的衣袖,直向邵一子身上直射了過來。

這一手邵一子真的沒有想到,不禁霍地吃了一驚。

那雙小小弩箭,體積雖小,卻是勁猛力足,乍然一出已臨向邵一子雙肋打來,就算他是一等一的高手,當此一霎間,也不由逼得他向後打了一個踉蹌。

左光斗的用心也正是如此,把握住此一霎良機,只見他左腕揮處,几上燈盞應手而滅,隨著他騰起的身勢,怪鳥也似地向外穿出。

這一手看似無奇,其實卻能收到實效。首先燈光一滅全室頓呈黑暗,緊接著左光斗已快速飛身而出,等到邵一子打落暗器,警覺到對方消逝,忙速追出時,顯然已落後了一步。

前文曾敘及這個“黃果樹”客棧,是為一棵千古老黃果樹所遮蓋,濃蔭把七八丈方圓的天空都掩遮得密密實實。

邵一子快速翻出窗外,只見一片烏黑,哪裡分得清一切,夜風吹過,樹帽子刷啦啦的一陣響動,才見幾線月光穿枝射下。

猛可裡就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老子看不慣的就是你這種人,龜兒子的,還不給我下去!”

聲音顯示著濃重的蜀音,語聲一落,耳聽得頭頂上襯枝“咔嚓”的一聲,一根碗口粗細的橫出枝丫驀地齊根折斷,由空中墜落下來。

隨著這根折斷的枝丫,一條人影同時墜落了下來,不是那個冒充瞎子的左光斗又是哪個?

邵一子正在心裡納悶暗中發話的這個人是哪個專便糊里糊塗地落下一個人來,既然是左光斗,豈能輕易放過了他?

只是既承暗中人幫忙,便不能失禮,當下雙手抱拳,向空中那人拱了一下,道:“多謝閣下幫忙,等一會再當面謝過!”

那人顯然藏身在樹身之上,只是那麼大片的濃蔭,想要發現他的確實藏處,卻也不是容易之事。

隨著邵一子話聲之後,空中嘿嘿一笑道:“老哥子用不著客氣,這個老小子過去裝瘋賣傻,好好人要假裝成瞎子,在西北地方壞事幹絕了,行有行規嘛,老子早就想要整他了,今天正好碰在老子手上,本來早就想給他龜兒子來個大卸八塊,咳,格老子話可又說回了,凡事總應該有個先來後到,既然你哥子出手在先,老子便只好在旁邊打下手了,廢話少說,你哥子這就快動手吧,不要叫這個龜兒子開溜了!”

話聲顯然來自樹上,只是憑著邵一子這等精湛功力造詣之人,卻亦不能分辨出那聲音確切來處,聲音一忽兒東,一忽兒西,彷彿全賴風力傳送,確乎怪異已極。

邵一子默察之下,心中暗自吃驚,知道今夜,自己可是遇見了極為厲害的人物了。

由對方暗中這個聲音的傳送,他已可斷定這個人必然具有極高的內功造詣,所謂“收之藏芥子,放之彌六合”,聲音的大小來處鉅細,幾可任意調整傳送,邵老人雖是在西北道上獨當一面的人物,但是他自信距離達到這門功力的地步,尚還有著一段距離。

剛才那一番話,聽對方口氣,似乎早已不恥左瞎子之為人,有心除此一害,現在卻留給邵一子動手,那麼沉重的蜀音,設非仔細聆聽,還真不易懂。

”按說,邵一子忽然得了這麼一個幫手,理當是高興之事,只是他卻高興不起來,第一,這個人與自己素不相識,萍水相逢,還弄不清他的真實來意。

再者來人口氣十分託大,邵一子自忖已是坐七望八的長者,對方居然開口“老子”閉口“老子”,四川話老子即是父親的意思,這一點邵一子心裡非常的不快,只是眼前卻不便發作,且待收拾了左光斗再說。

這只是邵一子這方面的想法。

另一方面的左光斗,其實在一聽到樹頂老人開口說話之初,已嚇得魂不附體,原來他們早已是舊相識。

樹頂老人話聲方自一落,左光斗便不顧一切倏地飛身,施出全身力道,向外縱出。

邵一子一驚之下,正待追去,忽地空中傳出一聲狂笑,先前發話老者聲音道:“龜兒子想跑?”話聲發出,似乎整個黃果樹都為之震動了一下,一股絕大的風力,倏地自空中逼下,其勢之快,有如大風天降。

左光斗身子原已縱出了丈許以外,霍地為這陣風力當頭迎面一擊,便不由自主地倒震了回來,“撲通!”摔了個四腳朝天。

左光斗身子一個骨碌起來,第二次改向另一面奮身縱出,他自從聽到了樹頂老人特殊的口音後,早已猜知了對方是誰,自己要是落在了他的手上,可真是萬死無異,是以不顧一切也要拼死逃命不可。

他又哪裡想到樹頂老人既是有意擒他,他又如何能逃得開?這一次並不比前一次好,身子才自縱出一半,倏地當頭呼地一股疾風掃過。

一條人影,有如飛雲過空,襯托著衣襟盪風的一片呼嚕聲,待到左光斗警覺不妙時,對方赫然已落身面前。

黑夜裡邵一子還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覺得來人有著一副瘦高的身材,身上衣服似甚肥大。

隨著這人落下的身勢,右手揮處,直向著左光斗迎頭兜揮了過去。

左光斗來得快,退得更快!隨著對方揮出的大袖,一下子迎了個正著,頓時摔出了丈許開外。

這一次較諸前一次摔得更重。

上一次是四腳朝天,這一次卻四腳朝地,“撲通!”一下子,連頭帶臉都擦著了地面,頓時皮開肉裂。

左光斗一個骨碌再次爬起來,卻被邵一子趕上來地迎面一掌打得滿臉發花。

邵一子趕上一步,短劍一揚,待向對方前胸劈落下去,忽然間,他心中閃電般地興起了一個念頭:我與此人究無大仇,何以非要置其於死命不可?

這一念之興,使得他原本已將遞出的劍忽然中途改向,改劈為撩,倏地向側方劃出,“嘶!”一聲,將他前衣劃開了尺許長的一道口子。

左光斗自忖必死的當兒,忽然意外逃生。驀地向後打了個閃,大聲道:“老爺子救命!”

他不向邵一子討饒,卻反倒向對方討饒,那是看準了邵一子居心仁厚,不會要他性命,骨子裡怕的卻是另一個索命的惡神。

邵一子一劍留情,耳中再聽得對方呼救之聲,便是無論如何萬難再次興起殺機,聆聽之下,不禁呆得一呆。左光斗身子一閃,躲向邵一子身後,一時抖成了一團。

“老爺子……救命……老爺子救……命……”

邵一子心中正自狐疑,眼前人影再閃,先前發話的老人已來到了面前。

畢竟是強者的姿態,不同於一般。

隨著這人的現身,帶來了絕大的一股勁風,風力之強勁,竟然使得當面的邵一子亦不得不退後一步。

這人赫然面對面地站在了邵一子的臉前。

“怎麼回事!你下不下手?”

邵一子怔了一下,天大黑,即使面對面,他也實在看不清楚對方的臉。

只覺對方背上揹著一個大草帽,彷彿在後肩部位現有一截劍把,可能他的年歲不小了,只憑著頭頂上那一絡高起的白色鶴髮即可判知。

邵一子倒還不曾見過這樣的髮式,那樣子很滑稽,乍然看上去就像是鸚鵡或是八哥兒頭上的那絡“角毛”一個樣子。

黑夜裡邵一子看不出對方穿的是一身什麼樣的衣裳,看上去肥肥大大的。總之這個人初初一現,卻給邵一子一種似曾相識的印象,彷彿在哪裡與他見過似的。

忽然間冒出了這麼一句話,倒使得邵一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對方一雙瞳子似乎特別亮,即使在黑夜裡亦顯得精氣逼人。

“噢!這……”微微一頓,邵一子一雙手抱拳道:“還沒見教這位朋友你貴姓大名。”

那人呵呵一笑,朗聲道:“個老子的,哪一個要跟你閒話家常,這個姓左的老小子你打算怎麼對付他?”

邵一子想不到對方話這麼衝,對自己亦口出不遜,當下面色一沉,道:“仁兄又打算如何?”

對方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這小子此番落在老子手裡,只有死路一條,剛才老子看見你哥子先來,所以把他讓給你,要是你不下手,那就看我的了!”

這番話只把邵一子身後的左光斗嚇得渾身戰抖,道:“老爺於……老爺子……救命、救命……”

邵一子原是對他心存恨惡,此刻經他這一哭求,可就禁不住動了側隱之心,再者對方高瘦老者又擺出一副以強壓弱,君臨天下的姿態,令人大是不忍。

邵二子苦笑了一下,道:“此人與我究竟沒有深仇大怨,我的事可以不究,老兄你要如何?”

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既然這樣,沒有你的事,你就閃開來!”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兄何妨對此人留些情面,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高瘦老者聆聽至此,霍地發出了一聲狂笑,頭上那一絡白髮倏地倒立了起來。

“你也配給老子說教?快閃開來!”

邵一子一再為對方奚落,不禁無名火起,面色一沉正當發作,只見對面老者忽然長軀晃得一晃,面前人影閃爍,不及交睫的當兒,已然失去了他的蹤影。

這一手功夫,奇妙無比,以邵一子之功力能耐,竟為他當面瞞過,當然絕非偶然。

這一驚,使得邵一子頓時如春雷乍驚,下意識地連忙回過身來。

果然沒錯,那個高瘦老者已然來到了他的身後,此時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霍地向身後左光斗襲到。

這麼一來,邵一子反倒不好出手了。

觀諸對方老者出手方式,邵一子大聲喝道:“一鶴沖天!”

左光斗由於與對方‘老者乃系舊識,知悉對方的功力幾可獨步當今,自忖性命不保,由不住嚇了個魂飛魄散,方寸早已大亂。這時聽得邵一子口中喝聲,猛可裡拔身就起,“呼”

的一聲騰起來一丈五六。

果然,就在他身子猝然騰起的一霎,對方老人高大的身影,有如奔雷疾浪般地自他足下撲了過去。

黑夜裡雖然難以看清對方老人的真實面目,但是那條顯示他高大異乎常人的身影卻是十分清晰的。

他出手的方式極為特別,觀諸他眼前所出手的這第一招,即可說明,特殊的地方是,他的動作是整體的,而非個別的,似乎整個全身上下都是力道的源泉,而並非僅是一手一足。

是以,在他這個動作的整體裡,全身上下匯成一團狂風,大片勁力,這一拍一撞之下,只怕是一堵石牆也將會為其擊成粉碎。

大股的勁風,狂嘯著掃空而過。高瘦老者一擊不中,星移電轉般地倏地掉過了身來。

左光斗雖然聽從邵一子指示,僥倖躲過了眼前這一式凌厲的殺機,但是卻礙不住他打從骨子裡對於對方的畏懼。

“高……高老前輩……”敢情這個高瘦老人姓“高”。左光斗也不過說出了這幾個字,對方老者已第二次出手發難,依然是一式整體招式,隨著他前聳的軀體,整個身子帶出了一片力的狂濤,再一次向左光鬥全身撲了過去。

由於在黑暗中停留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邵一子已大概可以認出對方一些輪廓了,越覺得對方那張枯瘦的長臉在哪裡見過。

他只是拼命地在腦子裡回憶著過去若干年的經歷,卻不曾想到最近,特別是這一兩天的遭遇。否則,立刻他就可能獲知答案。

平心而論,對方高瘦老者所施展的招式,邵一子竟是前所未見,只覺得對方出手凌厲,深博雄厚,實在是一個可怕的勁敵,只看對方施出兩招,邵一子已感覺出自己絕非其敵,下意識裡顯出一些緊張。

突然間,他看見了瘦老人對於左光斗的第二次發難,心裡暮地一驚。

以他見解,這一式高瘦者的攻勢,明面上是奔向前方,但事實上左光斗的背後也必將受敵,若是自己臨敵,也似乎只有集功力於一身,與對方硬碰硬地對上一招,但左光斗是否有這一拼之力就不可知了。

左光斗顯然已亂了方寸,迎著對方這第二式凌厲的殺著,他身子霍地向後一倒,施展出一手“鐵板橋”的功夫,招法施展得不謂不快,無如對方敵人身法之快,簡直出人意料。

左光斗身子才倒下一半,忽然間就覺出身後同時間也襲過來大股勁力,力道之強竟較正面攻來的力道不差上下,這一驚,嚇了他個魂飛魄散,嘴裡一聲驚叫,挺身作勢再次躍起,卻已來不及了。

原來高瘦老人所施展的功力,乃是一種旋迴之力,隨著他前撲的身勢以及抱出的雙臂,無比的勁道形成了旋轉的氣招,是以,明面上看來,左瞎子是正面受力,其實背後亦同時受力。

左光斗不明白其中道理,自然吃了大虧,身子一倒不下,上亦不能,成了個進退維谷之勢,猛可裡兩肋間一陣奇痛刺骨,已被對方雙手緊緊拿住。

瘦老人一聲狂笑道:“個老子,送你上西天去吧!”瘦臂揚處,左光斗身子球也似地被拋了起來,足足拋出了三丈左右,頭下腳上地一頭栽了下來。

旁觀的邵一子看到這裡,一聲驚叱,身子疾晃,猝然間飛身而出,迎著左光斗落下的身子伸手向對方雙肩上一託,用力一揚。左光斗身子隨著邵一子這股揚起的力道,猝然間一個翻身,“通!”一聲站在了地上。

站是站住了,晃了一下,他又坐了下來。

“你……好狠……”左光斗才說了三個字,已忍不住那口急湧而出的鮮血,“哧”的向天狂噴而出。緊接著他身子伸縮了一下,向後直挺挺倒了下去。

邵一子心裡一驚,趕了幾步,彎身把他扶了起來。

左光斗圓瞪著那並不是瞎子的眼睛,甚是吃力地道:“老爺子……請……相信我……”

說到這裡已是氣力不繼,只是他的嘴皮子仍在蠕動著,像是有什麼話要說。

邵一子附耳其上,勉強可以聽見他說的是些什麼。

“……我寫給你的……都是……都是真……真……的!”說了這句話,他就死了。

邵一子呆了一會兒,緩緩站起來。

姓“高”的那個瘦老人,卻在與他距離兩丈以外的地方站著。他那一雙炯炯瞳子瞬也不瞬地向邵一子注視著。

邵一子冷冷笑道:“他已經死了!”

瘦老人點點頭道:“死了的好。”

邵一子哼了聲道:“足下身手不凡,顯非無名之輩,請教大名上下是?”

老者嘿嘿一笑,向前踱了兩步:“你不認識我,我倒是認識你,姓邵的,我知道在西邊你哥子有點名堂,你就該老老實實的守著你的地盤不動,偏偏你又不甘寂寞,哼哼,這樣就對你很是不利!”

邵一子由對方話裡,忽然領略出強烈的敵意,由不住心中一驚,腳下後退了一步。

“老兄你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

“光棍面前不說假話!”對方姓高的老人冷冷他說道:“那張藏寶圖你還不配享用,拿出來吧!”

邵一子陡然吃了一驚,這才發覺到敢情對方原來也是道上人物。事到如今,說什麼已屬多餘。

邵一子由不住發出了一連串沉實的笑聲,爾後道:“很好,這倒也是兩句乾脆的話!”

他探手在身後那捲寶圖的捲上拍了一下,冷笑了一聲:“不錯,那捲東西就在我這裡,老朋友,你要怎麼樣拿,畫下道兒來吧!”

姓高的老人不屑地笑著道:“信不信由你,這個天底下只要姓高的想要的東西,還沒有到不了手的,不要說你身上的東西了,就算是天上的月亮,老子要想摘下來它也跑不了!”

邵一子由對方濃重的四川口音聯想到了他的姓氏,再想到了此人的狂態,忽然間,使他雲霧洞開地想起了傳說中的一個人。

這個人的名字閃電似的在他腦子裡掠過……頓時禁不住使他打了一個寒顫。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我不懂老兄的意思,可以說清楚一點麼?”

“白鶴”高立一笑道:“這個你還不懂,我們就在這裡當場比劃,十招之內生死勝敗一切認命,十招之後你東我西各不相犯,你認為怎麼樣。當然,我話也說在前頭,你要是死了當然不說,要是敗了,身後那捲寶圖也就是我的了!”

邵一子內心略一盤算,暗忖著老兒,你好大的口氣,儘管我邵某人可能不是你的對手,難道與你對拆十招的能耐都沒有麼!

心裡想著,表面卻不動聲色,冷冷地道:“這麼說高老兄的意思是決意要在十招之內取老夫我的性命了?”

高立點頭笑道:“也可以這麼說吧,天可要亮了,我們這就快點吧!”

邵一子打量了一下眼前這片院落,由於所居住處是一個單問,兩面有高牆隔斷,倒不會打擾到別的客人,一想到與對方此番搏殺,雖說是限於十招,然而這十招卻是雙方生死存亡和榮辱的抉擇判斷,焉能不令人為之驚心?

“白鶴”高立似乎已等不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腳下已悄悄有了移動。

地面上塵沙不驚,他已經掉換了一個方向,卻站立在邵一子的右側面。邵一子已經感覺到了,只是他卻並不急於把身子轉過來。

東方天邊現出了一線乳白。空中的雲塊是暗灰色的。

顯然,天色已不如先時之晦黯,在這個光度裡,邵一子終於認出了對方那張臉了。

“呵,”邵一子驚異地向對方注視著道:“足下莫非是不樂幫的幫主,高……立,‘白鶴’高立!”

姓高的似乎呆了一呆,冷笑一聲:“你我本無仇恨,高某人原有對你開脫之意,現在既然被你看破了行藏,可就怨不得我手下無情了。”

邵一子一經證實了對方真實身分之後,內心不禁暗自生憂,蓋因為不樂幫多年在江湖上所作所為,早已為江湖上各界所傳知,尤其是不樂幫三位幫主之事蹟傳說,更是被武林繪影繪形,傳為魔怪人物,眼前這個瘦高老者既是三魔之首,其厲害可想而知,偏偏不幸自己竟然和他相遇,只怕難以善罷干休了。

把利害得失在心裡盤算一通之後,邵一子緩緩抱拳道:“不樂幫與高幫主大名,久仰之至,能在此拜見,真是三生有幸,至於談到兄弟背後的這卷寶圖,倒似有必要向老兄說個明白。”

“白鶴”高立微微搖頭道:“你又何必多說……不樂幫一向所遵行有年的,就是所謂的不樂之捐,如果你很樂意地捐出來,我倒是不能要了!”

邵一子原來想把自己的苦心孤詣說出,或能取得對方諒解,這時聽他這麼說,便知多說無益。當下嘆息一聲道:“那麼,老兄的意思……”

高立嘿嘿一笑道:“這樣吧,看起來你哥子倒也是乾脆的人,西天盟主的大名,我也久仰了,第一次見面,總該留些交情,這樣吧,我們來個十招分勝負,賭個輸贏怎麼樣?”

“噢,”他由不住脫口道:“原來你就是白天船上的那個人……”

猶記得白天與左光斗搭乘渡舟時,在船上後艙曾與對方有過一面之緣,那個頭戴大笠,身著黃葛布的老人,原來就是他:“白鶴”高立。

由此可以證明,對方很早就已經踩上了自己的盤子了。

高立瘦長的臉上,拉出了幾條深重的笑紋,他的兩隻手緩緩地平伸了出去。這是他每逢大敵時,動手亮招的第一式“白鶴亮翅”,雖是武林中常見的一個招式,可是在他施展起來的時候,卻顯現出異樣的威力。

這隻有那些對武功有精湛認識的人,才似乎能夠體會出那種威力的存在。邵一子已經感覺了出來。

揆諸高立平伸而出的雙手,以及手腕上垂下來的兩截衣袖,簡直像煞了翱翔當空的鶴,他這“白鶴”的綽號,必然是因此而來的。

※※※

夜涼如水,並沒有風。

邵一子卻感覺到迎面襲人的陣陣輕風,他似乎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早在雙方對話開始的時候,邵一子已把功力提聚丹田,這時默運雙腕,以備必要時的出手一搏。

高立已經亮出了架式,邵一子豈敢怠慢,他的身子徐徐蹲了下來。

一剎那間,他身子縮小了很多,倒是那雙眸子在黎明之前的曙色裡閃閃生光。

高立冷酷的臉上顯現出一絲冷笑。

兩隻張開的手,忽然“叭嗒!”一聲扇動,就在雙臂開合之間,他身子已如疾雷奔電般地撲了上去。

邵一子原本蹲在地上的身子,驀地向前躍出。

高立撲上的身子,像是一片雲,一汪洶湧的浪花。

邵一子迎來的身子卻似一條蛇。

隨著高立撲身而來的無比勁道,邵一子身上忽然遭遇到了極大的壓力,一團無形的氣團霍地罩住了他,在這個無形的力道圈子裡,白鶴高立鳥爪也似的一雙瘦手卻向著他兩肩上力拍下來。

邵一於總算見機得早,在極快的一霎間,他身子作了七次調動。

雙方的身子在幾乎於撞的一霎間錯了開來。

他們似乎都明白快手進招的重要。

一個鷹翻,一個兔滾,看來幾乎是一般的疾快。

四隻手掌“啪”的迎在了一塊。

接下來是令人窒息的一陣快速的滾翻,在這滾動的勢子裡,似乎他們已交手了三四個回合。

驀地,邵一子身形一個踉蹌,向前方搶出了幾步,一片肩衣隨著高立瘦手落處,撕落了下來。

邵一子身形一閃,霍地飛起足尖,看是飛踢對方鼻心,其實已是力不從心,只是虛張聲勢,伺機遁形而已。好快,好漂亮的一個閃身的勢子,閃爍之間已進出了三丈開外。

然而,他的對頭高立偏偏放他不過,決計要給他一個厲害。隨著邵一子前跨的腳步,高立如影附形地依了上去。

由於其間間隔的距離大近了,俟到邵一子忽然覺出不妙時,簡直連抽身都已不及。

高立的身子以雷霆萬鈞的勢子驀地撲過去,邵一子在對方這個撲勢裡,只覺得兩肋間一陣發熱,頓時由不住發出一聲嗆咳,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接下去是一陣天昏地暗。

恍惚中,他似乎看見了高立猙獰的笑臉。

恍惚中,那個人似乎又在他身上摸索著什麼。

接下去他什麼都不知道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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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28:04 |只看該作者

二十一

邵一子幽幽醒轉的時候,似乎已是另一個世界。

他直直地睡在一張床上,也不知是什麼地方,透過他的視覺,一切是那麼的模糊。

一張他十分熟悉的臉,就在他眼前。

邵一子費了半天的時間,才算認清了這個人。

“啊,海兄弟。”說了這句話,他竟然氣力不繼地喘哮了起來。

面前這人,竟是曾經把寶圖親手還給他,那個令他心儀的年輕人海無顏。

邵一子想坐起來,可是他竟然連這一點力氣也沒有。透過瞳孔的視覺,竟是那樣的模糊,隨著知覺的恢復,立刻他也就感覺出來身上的痛楚。他呼吸短促,兩肋間既麻又痠,這種感覺使他覺得好像隨時即將斃命。先時的遭遇,立刻重現眼前,猶記得“白鶴”高立加諸於自己身上那離奇古怪的一招,以後就一切都不知道了,直到現在。他簡直有些迷惑了。

“你先安靜一下,”面前那個年輕人海無顏沉著聲音道:“我必須告訴你,老前輩,你的傷很重,我正在想辦法幫助你,只怕

說到這裡,他微微頓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才緩緩道:“我已經為你服下了一粒保命元丹,但是看來好像並沒有什麼大用。”

邵一子總算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在枕上微微點了一下頭,兩行淚水汨汨地由眸子裡淌了出來。

“謝……謝你,海……兄弟!”

他雖然說了這個字,可是聲音低到幾乎連自己的耳朵都聽不清楚。

海無顏點點頭道:“我是今天上午在‘黃果樹老棧’發現你的,當時你的情形很糟,店裡面的人以為你已經死了,正在等候官方發落,那位左朋友已經死了,我因見你還有微脈,才冒充你的親人,把你救來這裡,你可聽見了我所說的?”

邵一子在枕上點了一下頭,汨汨淚水,又自滑落了下來。

忽然他張大了眼睛,全身起了一陣劇烈的戰抖。

海無顏立刻俯近了他,想到了他必然有重要的話要說。

邵一子很吃力他說道:“寶……寶……寶圖!”

海無顏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道:“我已經注意到了,可是很不幸,我想是已經被別人拿去了!”

邵一子身子顫抖了一下,呼吸變得較前更為急促。

“但是我在你身上發現了這張手抄的字條。”一面說,海無顏隨即抖開了那張奇妙的字紙,然後拿到距離對方眼睛很近的地方。

“你老人家仔細看一下!”海無顏一面說道:“這是不是與寶藏有關?”

邵一子頓時又張大了眼睛,只看了一眼,已認出正是左光斗在燈下為自己手抄的寶圖譯文。

於無比的失望傷懷之中,終於他臉上綻開了一絲笑容,微微點了一下頭。

“這是……譯文……你……你聽見……沒有?”聲音既低又啞,然而海無顏顯然已經聽見了。

“我知道了,”海無顏一面摺疊起,收在身上:“我先代你收著,你放心,一切聽憑你的囑咐行事!”

“好!”邵一子感激地點著頭。

他再次地張開嘴,卻是聽不見他說話的聲音。

海無顏眉頭微微一皺,毅然地伸出一隻手,按在了他的胸剛。

“邵前輩,你聽著,你的傷勢過重,請恕我無能為力,我真後悔我離開你早了一步,否則也許情形不至於會糟到如此地步!”

頓了一下,他接下去道:“這些都不再去說它了,現在我所能幫助你的,只不過把我內力暫時貫注在你身上,也只是可以使你暫時能夠發聲說話,我有幾個問題問你,希望你一一回答,可好?”

邵一子緩緩點了一下頭,眸子裡交織著傷心、感激的神采。

海無顏點頭道:“好!現在你已經可以開口說話了!”在他說這句話時,掌心裡驀地傳過去一股力道,邵一子頓時精神為之一振。

邵一子發出了急劇的喘哮聲。

海無顏道:“首先我要知道的是,你是被什麼人陷害,受傷如此之重?只要告訴我他的名字就夠了!”

邵一子喘道:“他……他是……高……高立……”

海無顏一驚道“‘白鶴’高立?”

邵一子點點頭:“是……就是他!”

海無顏臉上顯現出一絲冷笑。

“我知道了,那麼,那捲布達拉宮的寶圖,必然也落在了他的手上了?”

邵一子點點頭道:“不錯,是他……拿去了……不過……”

海無顏用手勢止住了他,繼續說:“你只回答我所問的就好了。”

因為他確知屬於對方的時間已經不多,如果不能作重點說明,將為遺憾之事。

他接著問道:“這卷寶圖落在了不樂幫手裡,你以為他們能夠拿到那批寶物麼?”

邵一子搖搖頭道:“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因為……寶圖上所記載的……文字,當今人世,除了左……光鬥之外,再也沒有人認識了。”

“我明白了,”海無顏接下去道:“那麼左光斗現在已經死了,這卷東西如今豈非成了廢物?”

“不……”邵一子喘成一片:“不是廢物……海兄弟你聽著……左光斗已把寶圖上的文字翻譯出來,就寫在剛才……你收起來的那張紙上……”

海無顏點點頭接道:“這麼說,高立雖然奪去了那份寶圖,卻是一無用處,可是?”

邵一子點點頭:“除非他們……能找到一個通曉前朝西藏五族秘體字跡的人……否則那捲東西對他們是沒有用的。”

“我知道了。”

海無顏微微點了一下頭道:“這麼說,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如果當時高立在前輩你的身上再多搜一下,很可能就把這張譯文搜到了。”

邵一子點點頭,喘哮成了一片。

“好!”海無顏道:“現在我要問你一句重要的話了,你這麼苦心孤詣地去發掘這批寶藏,真是為了藏族富強康樂麼?”

“是真的,”邵一子喃喃道:“皇天可鑑,兄弟,你要相信我,相信我!”

“我相信你,”海無顏一臉正氣他說道:“那麼,現在在前輩你臨去之前,我可以向你發誓,你的這個未了的任務就交給我吧!”

邵一子頓時全身一振。

“真的?”

“蒼天可鑑!”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邵一子喃喃地接道:“這樣我死也可以安心了!”

海無顏道:“但是我對於這件事一點也不清楚,前輩你請說出原有的計劃。”

“好!我說……我說……”接著他說出了他心裡的話:“當今第十五王,是一個賢人可以信賴,但是他叔父……扎克汗巴親王,卻是一個貪婪無厭的小人,你要……防他一防,如今西藏所以貧窮、積弱,這個扎克汗巴應負一大半的責任……”

“扎克汗巴!”海無顏點了一下頭:“我聽過這個人的名字。”

“不錯……就是他……”邵一子咳了幾聲,嗆出了一口濁痰,隨即接下去道:“此人……的武功極高,有全藏第一奇人之稱,他一直居住在天竺國,近五年才回轉西藏……”

“這麼說,當今第十五王,豈非要大權旁落了?他這個叔父,又如何能容他得下?”

“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憂慮……的問題……但今王得人民擁戴……或許因為這樣……他才能存在至今……”

喘息了一陣,他才又接下去道:“所以……你的任務,不但要把這批寶物……交在十五王手裡……最重要的是消滅……消滅……說到這裡他又大聲地嗆咳起來。

海無顏點點頭,接道:“消滅扎克汗巴……”

“對了……”

邵一子費了半天的勁兒,才咳出了嗓子眼兒裡的一口血痰,喘哮得更加厲害。

海無顏眉頭微皺,他兩手貫聚了真力,沉實地抵附在邵一子的兩肋,徐徐地上下推按,終於又把邵一子已經踏入鬼門關的一隻腳給拖了回來。

“噢……我現在好像好一些了!”

“但是不會太長久的,”海無顏明亮的一雙眼睛,注視著眼前這個垂死的老人:“你已經足以自傲了,你能健康地活到了今天這個年歲,是因為你一生正直,主持公理正義,當今武林中人、雖然比你武功高強的人還有不少,但是能有你這種俠義心胸抱負的人,卻是微乎其微。人生難免一死,你的死並無遺憾。”他冷笑了一聲道:“那個用手結束你生命的人,上天明鑑,他必定不會有好下場的!”

邵一子臉上帶出了一種欣慰:“你說得對極了!我死而無憾了,往後的事,就交給了你吧!”他的眼睛眯成了一線,那麼神秘地向海無顏注視著:“你是我眼前……僅有值得信賴的人……而我對你,卻認識不多……不過,你的言行,已經告訴了我,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海無顏肯定地點點頭道:“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邵一子把身子彎起了一些,頻頻喘道:“我還忘了一件事,你雖然有那張寶圖的譯文,但沒有原圖指引,你是找不到寶藏所在的,所以,你仍要設法拿回原圖,兩相對照,才能成功。”

海無顏輕嘆一聲道:“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是我既然已經答應了你,就一定盡力做到,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邵一子頹然點了一下頭。

他的眸子,似乎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光采。

“邵前輩,你還有什麼要關照我的沒有?”海無顏輕輕地在他耳邊問,這幾個字傳進邵一子耳中之後,他竟然又像是得到了一些鼓舞,微微合攏的眸子倏地又睜大了許多。

“賢弟……我今年八十六了!”邵一子聲音沙啞地接下去道:“遺憾的是,我身後竟然沒有一個弟子能夠繼續承我‘二天門’……失傳江湖已久的身法……”

海無顏呆了一呆:“原來你老竟是二天門的傳人,這一點我倒是不知。”

“豈止是你不知道……”邵一子接下去道:“這是一個隱秘……當今武林只怕還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海無顏十分驚訝地道:“二天門自從‘乾坤’二位先生去世之後,江湖上並沒有聽說這二位老人家有任何傳人,想不到……”

“這是一個天大隱密……”

“天大的隱密……”

邵一子努力地想把身子坐起來,他忽然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出來。

海無顏忙把他扶坐起來。

“邵前輩,你有什麼話要說麼?”

邵一子未說之前,先自發出了一聲嘆息,汨汨的淚水又自他眸子裡淌了出來。

“天大的隱密……”他注視著海無顏道:“本來我決心不說出來,讓二天門武功隨著我的死永沉人世,但是你的正義卻感動了我,現在我到底忍不住要說出來了。”

海無顏低頭思忖了一下,苦笑道:“雖然蒙你信賴,但是我卻無意探人陰私,如果沒有十分的必要,我看前輩你也就不必再說了。”

“不……要說,要說!”邵一子掙扎著侃侃說道:“二天門武功神秘高奧,不是當今任何武林門派所可以想象臆測的,乾坤二先師在本門之中,充其量也只是中人之材,至於我,不怕賢弟你見笑,我只是為門下,至今猶未能踏入門徑,得窺其真實武功菁華堂奧,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恨,萬死不能饒恕的大罪!”

海無顏十分驚訝地注視著他,卻不知說什麼,在他想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以對方垂死前所說的一切,又豈能是假的?

邵一子抖顫沙啞的聲音接著道:“我的前半生只是乾坤二先師座前的一名茶童罷了,二位先師窮其一生之力,即在想為二天門物色一個理想的傳人,但是這個願望,他們二位直到臨死竟然都未能實現……在失望的心情下,才把我這個明知不成器的人收為門下。”

海無顏打量著他的神色,緩緩說道:“你不要太激動,慢慢他說吧!”

邵一子仍然抽搐垂淚道:“事隔數十年了……我猶不能忘記兩位先師當年造就我的苦心……”

他終於吐出了他心裡想說的話:“海賢弟,我有一件重要的東西要給你,只可惜那樣東西,現在不在這裡。”

海無顏道:“什麼東西?”

鐵匣秘芨!邵一子喃喃道:“這是我二天門經三百年,早已失傳武林的下傳絕技,可恨我自兩位先師手中接過之後,至今仍未能叩開門徑,天憐我二天門,竟然會在我垂死前遇見了你……這本秘笈就贈送給你了……希望……你能珍視它……”

海無顏點點頭道:“我會的!”老實說,對於這件事他並無絲毫喜悅,面對著一個即將離世的老人,他只覺無限悲傷。

邵一子身子開始緩慢地縮下來,似乎他這盞生命的燈,已經燃到了盡頭,就將要熄滅了。

“大柱子……那裡……找回……我的黑馬……馬鞍子,鐵匣……秘芨……在……在那裡。”

含糊他說了這些,他就沉沉昏睡了過去。

海無顏看了他一下,只見他雙頰間顯現著一絲酡紅,嘴裡雖仍喃喃地訴說著什麼,卻只是些吃語,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就這樣,這位曾經在西北道上,被公認為那一帶武林盟主的老俠客,就這樣撒手離開了人寰。邵一子去了,可是他身後卻留下了一副千斤重擔,這副擔子卻交給了海無顏。

海無顏以簡單的方式,料理了邵一子的後事,然後便潛返武漢近郊七里鋪,在那裡他找到了那個為人家種田的長工大柱子,取回了邵一子寄存在他那裡的一匹黑馬。

這匹黑馬,端的是一匹罕見的伊犁好馬!

一般伊犁馬都是黃色的,像這匹全身純黑的,端是還不多見!想到了邵老人的遺愛,海無顏不禁對這匹坐騎十分愛護。

邵一子臨終之言,果然含有深意。

海無顏整理老人身後各物,在那個古老的皮鞍座裡,終於發現了隱藏於其中的秘物:

“鐵匣秘芨”。想象中那必然是一本包羅萬有的鉅作,事實上卻是不然,那僅是一本只有十二頁的素絹薄冊,其中所載,多是深奧意境的武學用語。

海無顏僅僅翻看了幾頁,已引起了內心極大的震盪,也只有像他具有如此深奧武學造詣的人,才能會有如此感受。只可惜他眼前待辦之事太多,否則他必將覓一僻靜之處,仔細研究一番。

“白鶴”高立竟然會離開不樂島來到了中原,顯示著必然有重要的事情,這倒非得要去探查一下了。

燈光下,那口劍現出藍汪汪的一片光澤。

“無憂公主”朱翠輕輕地用手指撫摸著它,每一回當她向這口劍注視著的時候,內心即情不自禁地興出一番惆悵,一番憤恨。

她這“無憂公主”的封號,乃是前朝天子所賜,用以告誡她要永遠保持著快樂天真,無憂無慮。照常理來說,一個美麗的公主,是不應該有什麼事情值得憂慮的,然而她卻是一猝驚變故,迭遭迫害不幸的公主。

當初離家習武時,曾經發過誓言,要以自己一身所學為人間除盡惡人,消除人間所見之一切不平之事,這是何等雄大的抱負,然而,如今呢?每一次想起來,她都會情不由己地皺起了眉毛。

父親的死,母親與弟弟的安危,這些不幸的事,就像是一根根尖銳的針,深深地刺扎著她。

這一霎,只見她緊緊握劍,擰眉剔目,忽然噹啷一聲,拋下了手中劍,驀地伏在床上痛哭了起來。

房門“吱”的一聲打開來,閃進來黑衣窈窕的潘幼迪,朱翠忙自停住了泣聲,把身子轉到了裡面:“是迪姐麼?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潘幼迪微微一笑,先彎腰拾起了地上的寶劍,插進劍鞘裡,輕輕走過來坐下。

“你怎麼了?又哭了?”

“沒有呀!”

朱翠一面說,一個骨碌由床上坐起來,強自作出了一副笑容。

潘幼迪伸出手指,揩去了她臉上一滴淚水,朱翠頓時顯得很尷尬。

“怎麼啦,你又想媽媽和弟弟啦?”

朱翠搖搖頭,眼圈一紅,差一點眼淚又要淌下來,她可不願在人前示弱,尤其不願意被這個結拜的姐妹給看輕了。身子一翻,下了床,走向窗戶向外面探望著。

潘幼迪笑了笑,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

“這也沒什麼難為情的,幹嗎不好意思?”

“你再說……”朱翠霍的回過臉來,真像是要惱了。有心要作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奈何那雙不爭氣的眼睛,偏偏又有些發紅,像是受了什麼委屈的樣子。

潘幼迪一笑說得:“得了,你也別難受了,倒是有個好消息告訴你,你一定高興!”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道:“是什麼好消息?”

潘幼迪冷笑了一聲,道:“我本來想找李妙真的,卻想不到會偶然發現了你想要找的仇人!”

“是誰?”朱翠精神一振的道:“曹羽?”

“那倒不是,聽說他已經離開了漢陽。”

朱翠頓時顯得很失望地嘆了口氣道:“那麼看起來,這一趟武漢又白來了!”

“那倒也不是!”潘幼迪冷笑道:“姓曹的雖然已經走了,但是姓常的卻跑不了。”

“姓常的?”朱翠立刻精神為之一振道:“你是說常威父子?”

潘幼迪一笑點頭道:“不錯,就是他們。”

朱翠頓時興奮的道:“那可好極了,他們不是已經搬離了漢陽府嗎?”

“亨,那倒未見得,依我看只不過是搬了個家而已!”

朱翠用力地咬了一下牙:“好吧,你告訴我他們這兩個狠心狗肺的東西藏在哪裡,今天晚上我就找他們去!”

潘幼迪搖搖頭冷笑道:“你千萬不能這麼衝動,反正我既然找著了他們,他們就一定跑不了,不過經我初步打探的結果,常威那個老賊,大概是怕你報復,可是小心得很,保護他的人多極了,尤其厲害的是神機營的火器抬槍。”

朱翠挺了一下腰道:“我不怕!”

說著就過去拿劍,那副樣子像是立刻就要走。

潘幼迪一把拉住她道:“給我坐下來吧!”

朱翠想到自己的過於衝動,不禁為之失笑,她一向是嚴密謹慎,想不到此刻竟然會亂了方寸。當下搖了一下頭,苦笑道:“再這麼下去我都要變瘋了!”

潘幼迪輕輕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感嘆道:“也難怪你了,任何人遭此大故也會有些反常,何況你一個嬌生慣養的姑娘已經很難得了!”

朱翠翻起眸子白了她一眼:“我們已經認識這麼久了,你還當我是嬌生慣養,哼!”

潘幼迪一笑道:“比起我來你還是夠嬌的。好啦,咱們先別鬥嘴,言歸正傳吧!”

朱翠問道:“你真的看見常威那個老賊了?”

“那倒沒有,”潘幼迪道:“不過,我看見了他那個寶貝兒子常孟!”

喝了一口茶,潘幼迪才繼續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因為想更瞭解李妙真這個老尼姑到底在弄些什麼玄虛,所以暗中跟了她一下午,想不到這個老尼姑精明得很,大概是被她看出了我的行藏,故意把我引到樹林子裡,轉了一圈就沒影了。”

朱翠道:“你也真是,就算這個老尼姑行為有些古怪,但是與我們沒有關係,只要她不幹壞事,我們又何必管她的閒事呢?”

潘幼迪搖搖頭道:“我可不像你這麼想,一個人做事如果光明磊落,自然不怕人知,反過來要是行事詭秘,掩掩藏藏,就一定有鬼。”她冷笑了一聲,接道:“就像白衣庵主李妙真這個人,她明明沒有退出江湖,卻偏偏要裝出已經封劍江湖,吃齋唸佛的佛門中入,這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勾當,我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朱翠無可奈何地道:“好吧,那你就慢慢地查吧,可是這件事又怎麼會與常威父子扯上關係呢?”

潘幼迪道:“他們之間有沒有來往,我還沒有聽說,我只是誤打誤闖地碰見了姓常的而已。”

“你在哪裡看見了常孟?”

“在茶館裡。”

潘幼迪於是說出了她的所見:“當時我被李妙真騙到了樹林子裡,才知道上了她的當,再找她已經沒有她的影子。出了樹林,見有一個小茶館,因為肚子餓了就去吃碗麵,卻沒有想到那個常孟居然也在座上。”

朱翠道:“他可看見你了?”

潘幼迪點點頭道:“當然看見了,這人必定是作賊心虛,一看見我頓時嚇了一跳,匆匆就走了。”

“你難道沒有跟下去?”

“哼!那還用說!”潘幼迪冷笑道:“這個人作賊心虛得很,一出門就上馬跑了,還有四個人暗中保護著他,可是仍然沒有跑開我的眼去。”

朱翠道:“你可找到了他的住處?”

“那還用說!”潘幼迪冷笑道:“我要不說,你一定想不到,你猜姓常的住在哪裡?”

朱翠道:“可是一個農莊裡?”

潘幼迪搖搖頭道:“不是,是個廟裡。”

“住在廟裡?”

這倒是朱翠事先猜想不到的。

潘幼迪冷冷地道:“廟雖然還是廟,可是裡面的和尚卻都搬空了,現在暫時變成了將軍府了!”

朱翠點點頭道:“這麼說我明白了,姓常的大概想到了我饒不了他,所以想出了這個花樣來,他又能瞞得了誰?”

潘幼迪道:“廟裡的情形我也大概地看了一下,的確是戒備森嚴,住著很多假和尚,人人武功高強,我猜想這必然是曹羽那邊派過來的人。另外神機營的火器班就散在廟外四周的民房,常氏父子自以為這樣你就找不到他們了,哼,想不到偏偏鬼使神差地竟然會被我給碰見!”說到這裡,她目光注視向朱翠道:“你是不是真的打算下手?”

朱翠緊緊地咬了一下牙,點點頭道:“那還用說,這種見利忘義,出賣主子的奴才,我恨不能立刻要他們的狗命!”

潘幼迪冷冷一笑道:“這件事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了!”

微微笑了笑,潘幼迪又接下去道:“誰叫我們是姐妹呢,這件事就算也有我一份!”

朱翠一笑道:“你也願跟著我去蹚這個混水,可別忘了殺害朝廷的命官,是一等的殺頭罪犯呢!”

潘幼迪出聲笑道:“現在才說這個豈不是太晚了,第一天跟你在一塊的時候,我呀我這個死罪的罪名已經扣在頭上洗不掉了!”

兩個人都不禁格格笑了。

“說真的,”朱翠道:“你看我們什麼時候下手?”

“你先別急,這種事是急不來的。”說著,潘幼迪忽然站起來道:“這附近有一家小店,芝麻花湯圓搓得很不錯,我們到那邊去邊吃邊聊怎麼樣?”

朱翠一跳喜道:“好呀,你怎麼不早說呢,我肚子正餓著呢!”

一面說就去拿寶劍。

“用不著帶這個,”潘幼迪道:“那裡離常威父子住的地方太近了,要是被人認出來可就不太好。”

朱翠搖動著頭上的兩根辮子道:“你放心,我這副鄉下姑娘的打扮,就是我媽也認不得我的。”

潘幼迪久歷風塵,雖說歲數不大,可是江湖經驗卻遠較那久處深宮的朱翠要豐富得多,當下由行囊裡找出了兩套粗布褲褂,拉著朱翠一併換上。

對著鏡子一照,果然模樣兒一點也不像了。

二女本來就年歲相若,雖然各有一身了不起的本事,到底年紀輕,稚氣未退,此刻對鏡理妝,看見了自己前所未見的怪模樣,一時樂不自禁,歷久以來所壓諸在身上的萬斤愁擔,似乎一股腦地都暫時拋諸九霄雲外,一時間對著鏡子嘻嘻哈哈地笑個沒完。兩個大姑娘彼此調笑了一陣,這才手拉手地步出旁門,向大街上步去。

夜也已經很深了,但是眼前這條“王府井大街”,卻仍然很熱鬧,許多夜市仍然開張。

這邊上有賣麵茶的,有賣面餑餑的,有耍把式賣藝的,還有玩猴兒戲的。

朱翠、潘幼迪兩個並世無雙的俠女,此刻混身其間,只覺得無比輕鬆,尤其是朱翠,自從家庭連遭事故後,還不曾像今夜這麼開心過。

混跡在熙攘的人群裡,看看這個指指那個,只覺得有意思極了。

逛完了夜市,找到了潘幼迪所說的那家小店,兩個大姑娘各叫了一碗湯圓,朱翠一嘗之下,果然美味,一連吃了三碗,仍然意猶未盡。

潘幼迪白著她小聲道:“夠了,我的小姐,真是好吃相!”

朱翠笑道:“誰要你帶我來的,這麼好吃,我還要吃幾個芝麻團呢!”

潘幼迪怔了一下,笑道:“好好!你就吃吧,待會夜裡別叫肚子痛就好了!”

朱翠道:“管他呢,先吃了再說!”於是招呼道:“喂!老闆,再來四個炸麻團!”

店老闆答應一聲,剛要轉身,就聽見另一個女人的聲音道:“也給我來幾個麻團!”

這一句話當然引起了兩個大姑娘的注意。

朱翠順著對方聲音看去,就在自己左側前方一個小方桌上,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一個女客,白白的臉,尖尖的下巴,一雙顴骨雖然嫌高了一點,卻是掩不住對方獨獨具有的那種氣質,是個相當美的婦人。

這個女人穿著一襲暗紅色的衣裳,尤其是上身的那襲披肩,垂掛著一些金絲銀珠,看上去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朱潘二女扭臉看她時,對方也正好在看她們,彼此眼光一交接的當兒,紅衣婦人微微一笑,點了一下頭。

朱翠由於不慣與生人攀交,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轉向一邊。

潘幼迪卻冷冷哼了一聲,道:“這個女人看上去有點邪門,還是少答理她,吃完我們走吧!”

她說話聲音甚低,當然不愁被對方聽見,誰知話聲方落,卻聽見對方那個女人微笑著說道:“明明不是鄉下人,硬要裝成鄉下人,那才叫邪門兒呢!”

二女心裡一驚,對看了一眼,暗裡詫異著對方好靈的耳朵,自然她這句話是衝著自己說的。

朱翠不由打量了那個女人幾眼,對方卻連這邊看也不看上一眼。

潘幼迪微微一笑,向著朱翠搖了一下頭,示意她不要有所異動,隨即站起來道:“我們走吧!別吃了!”

說時,店夥計正把炸好的一碟麻團端過來,潘幼迪就吩咐他包起來帶回去吃,丟下一小塊碎銀子拉著朱翠就往外走。

二女經過那個紅衣女人時,對方正自向著手上的一個麻團往裡面吹氣,一雙深窪靈活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向朱翠注視著,並微微點頭告別。

朱翠生怕為對方看破了自己的行藏,趕忙把眸子移向一邊,匆匆同著潘幼迪步出店外。

猛可裡一股疾風,直向著腦後襲到。憑著朱翠過去練武的經驗,立刻就感覺出來必然有暗器襲到,當下也來不及向潘幼迪招呼,霍地一個轉身側步,把身子閃開一旁。

什麼也沒有,只不過是一股風罷了,再看那個紅衣婦人,一雙筷子夾著一個熱騰騰的麻團,正在微微吹氣。

彼此間隔距離,少說也有三丈開外,難道對方這個紅衣女人僅僅只憑嘴裡吹一口氣,就能使自己有暗器臨頭的感覺,這也未免太過玄虛一點了。

走出了小店,拐了一個彎,在巷頭站住。

“這個人太怪了!”朱翠看著潘幼迪道:“你可看出來她的底細了?”

潘幼迪哼道:“照你這麼一說,我成了神仙了,什麼人一眼就能摸清她的底細,不過,只憑她剛才那種靈敏的聽覺,就可以知道這個人內功極高,比我們不在以下。”

朱翠道:“她可能練的有‘提呼一氣功’,迪姐,你可聽見過這門功夫麼?”

潘幼迪斜視著她,奇怪地道:“你說的是‘南風’老前輩的看家本領?”

朱翠點點頭道:“不是她又是誰?”

潘幼迪一笑道:“這位老人家好像早已經死了,不,不是她!”

朱翠道:“當然不是她,不過,我在懷疑剛才那個女人可能與她有關。”

潘幼迪道:“你憑什麼以為她擅長‘提呼一氣功’?”

朱翠隨即把剛才奇怪的感覺說出,潘幼迪聆聽之後亦頗感懷疑。

她冷冷道:“聽你這麼說,的確有幾分像,不過除了‘南風’的提呼一氣功之外,武林中仍有幾門高深的氣功可以達到吹氣傷人的境地,就好比我們‘觀濤閣’的‘蟬覺之術’,就與你所說的提呼一氣功有異曲同工之妙。”

朱翠心中著實佩服這位拜姐的見解高越,比較起來自己的經歷差得太遠了。

潘幼迪接著道:“無論如何,這個女人確是一個不大簡單的人……奇怪,我居然認不出她是誰,讓我想想看……”

朱翠一笑道:“算了,也許以後一輩子也看不著她了,何必費這個心思!”

潘幼迪看著她嘆了口氣,搖搖頭道:“你太單純了,這些人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的,等著瞧吧,早晚我們還會碰著的,是友是敵,到時候就知道了。”

說話時,只聽見背後譁楞楞一陣鈴聲響,一頭黑白花的小毛驢直由身後疾馳了過來。

二女方自看清驢背上的騎客,正是剛剛在小店所見的那個紅衣婦人,無奈速度太快,瞬息之間,已只剩下了一個背影。

“哦,”潘幼迪急急趕上一步,看著對方漸逝的背影,冷笑道:“看起來她還真是有心人了!”

朱翠也是納罕地道:“這麼快的小毛驢,我倒也是第一次見潘幼迪在腦子裡仔細盤算了一陣,卻是怎麼也想不起武林中有這麼一個人。

朱翠道:“我們走吧!”

潘幼迪問:“去哪裡?”

朱翠一笑道:“別裝了,你會不知道我要去哪裡?難道我真的只是為了吃這個湯圓才來的?”

潘幼迪道:“去是可以,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今天晚上不許下手!”

朱翠想了想,點點頭道:“好吧,我原來就沒打算今天晚上動手,要不然我會不帶著劍嗎?”

潘幼迪道:“好吧,今天晚上我們只是去探察一下,不要驚動任何人!”

朱翠道:“我知道,你可真夠小心,一切聽你的就是了!”

潘幼迪看著她點點頭道:“我們兩個相處的日子也不算少了,你可曾想到我們就要分手了?”

朱翠一愣道:“你要走了?”

潘幼迪點點頭:“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我還有我的事,哪能老跟你在一塊……好吧,我們走吧!”

朱翠一聽說她要離開,立刻就覺得不大得勁兒的樣子來,潘幼迪既催著走,也就不再多想,當下匆匆上道。

潘幼迪由於已經走過一次,就頭前帶路。二人撇開大路,來至鄉野,施展開輕功提縱之術,好一陣子急趕,追追趕趕半個多時辰,才來到了潘幼迪所說的那座廟宇。

廟名“大方禪寺”;這是一座前朝古廟,碧瓦飛簷,甚具規模,尤其是廟門兩側的兩個大石頭獅,看上去更為莊嚴,朱翠忽然記起自己鄱陽湖畔的王府舊居,門前也似有這一般的立有兩個大石獅子,觸景傷懷,心裡不禁越對常氏父子生出恨意。

二女遠遠來到了廟門正前,只見兩扇廟門已沉實地關閉著,這已是大異常情(按:廟門是永遠開著的),卻在正門門簷內側,懸掛著一溜子氣死風燈,發出一片昏黃燈光,不過也只能照明三四丈方圓內外而已。

由外面看進去,這座廟宇的規模實在不小,飛簷交錯裡懸掛著點點紅燈。

二女雖是站在廟前正側,卻隱身在一行柏樹下。

潘幼迪打量著眼前的大方禪寺道:“這就是臨時的鎮武將軍府了。”

朱翠恨聲道:“也不知常威那個老賊藏在哪裡,我們進去看看去!”

潘幼迪道:“這樣吧,裡面地方太大,我走東邊,你走西邊,半個時辰以後咱們來這裡會面。”

話聲方住,忽然身側草叢裡有一物蠕動。

二女幾乎同時發覺,不待招呼驀地左右分開。

就在這一霎,身邊已響起了一聲低沉的犬鳴,一條黑影直循著朱翠身上疾撲了過來。

朱翠乍驚之下,身子向前一伏,這條厲犬竟然擦著她的背脊撲了過去,“撲通!”撲落草叢。

顯然這是一條經過訓練的家犬,咬人都不出聲音,一式撲空下,緊接著一個反翦之勢,第二次掉過身來,再次躍起來,直撲向朱翠正面。

黑夜裡也看不清這畜生是什麼模樣,倒是那雙眼睛反映著月色,現出了兩點綠光,陰森森的十分駭人。

黑犬一撲不中,第二撲亦未見佳。朱翠迎著對方來勢,這一次是向後面倒下去,這隻狗“嗚!”一聲,又自撲了個空。兩撲不中,朱翠不容它再撲第三次,就在對方黑狗一式撲空前爪方自著地的一霎,她已藉助兩時之間的彈力霍地把身子彈了起來。

正當朱翠要施展特殊身法,向對方厲犬襲近的一瞬間,一線白光“哧”地劃空而過,不偏不倚地正中黑狗前額正中。

“噗”的一聲,黑狗原待第三次竄起了一半,即為暗中飛來的一口薄刃命中前額,當場深入腦髓,隨即倒地不起,只見它四爪抓動,把附近亂草抓得一塌糊塗,狠狠地折騰了一陣子才斃命。雖然是一隻狗,卻也有其震撼人之處。

自然,發出飛刀的是潘幼迪了。

潘幼迪就站在朱翠旁邊,見狀,她冷冷地道:“好險!想不到!”

朱翠看了她一眼道:“幸虧你身上還帶著有飛刀,哼,你叫我不要帶劍,自己卻帶著暗器!”

潘幼迪一笑說道:“防身的暗器嘛,總是少不了的,你學過柳葉飛刀的手法沒有?”

朱翠點點頭道:“學過。”

“那好!”潘幼迪說:“我身上共有兩件刀衣,每一件上面是十二口飛刀,呶,這裡分給你一件。”

一面說她探手解下了一件遞過來。

朱翠接過一看,見是寸寬四尺長短的一條布帶,其上相交對插著十二口細窄短小的薄刃飛刀。

觀諸這類飛刀,每一口不過四寸許長短,刀身既薄,分量自然極輕,設非是具有極為精湛內功指力的人,簡直無能施展。

拉起彈管,只須將刀衣往小腿上一纏,不過像是多穿了一雙襪子樣的,一點也不覺累贅。

朱翠方自把刀衣纏好腿上,驀地一道強光直射過來。

方才一場虛驚,二女早已特別留下了仔細,這時燈一現,二人倏地左右分開。只是對方居高臨下的勢子,把現場情形看得十分清楚,燈光乍然一收,一條人影極其快速地已竄到了眼前。

這人頭纏深色布巾,一身勁服,左手拿著一盞帶有罩頭的長燈,右乎握著一口鬼頭刀,乍然現身之後,左手長燈忽然亮起一道匹練燈光,直向二女之一的潘幼迪藏身處照去。

朱翠有了前次被犬襲經驗,深悉快戰速決之必要,這人既然已有所發現,便無論如何也留他不得。

當下,趁著對方注意另一個方向的當兒,驀地躍出,身子向前面一欺,右手纖纖五指,有如五把利刃,直向著這人後背上力插了過去。

這人顯然也是個練家子,身後勁風一現,他即倏地轉過身來,只可惜朱翠的來勢過於疾勁,迫使他措手不及,一口刀不過才吐出一半,已被朱翠的健步連身掌勢擊中前胸,整個身子直直向後倒下去。

他身子才不過倒下一半,卻迎著了另一個要命的殺星潘幼迪。後者身形向前一欺,二指著力之處,已準確疾快地點中了對方後背的志堂穴上。這個漢子不過“吭”的一聲,頓時人事不省地直直倒了下來。

潘幼迪腳尖飛挑,阻住了他倒下的身子,慢慢地把他放下來。

這一切雖然發展快速而激烈,但由於她二人動作迅速而輕快,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這樣一個人一條狗相繼地被擺平了。

潘幼迪向朱翠比了個手勢,二人悄悄向後撤開。在靜中觀察了一下,不見有什麼動靜,隨即按照原來計劃,分別向寺內掩去。

朱翠悄悄地掩近廟牆之下,仔細聽了一下,裡面靜悄悄的,不再遲猶,霍地飛身縱起,落身院牆之上,緊接著身子一滾,已輕輕飄落牆內。

裡面果然好大的地勢,正面是高有兩丈的隱蔽牆,兩邊是放生池。

順著一條由石塊砌成的雨道,可以直直地通向正面的大雄寶殿,“大雄寶殿”四個字的金色匾額,在月光下閃閃放光,大殿裡隱隱有燈光傳出,卻是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聲音。

朱翠左右打量了一陣,確信沒有什麼人,隨即現身快速向殿前貼近,身形一長,已拔起了兩丈高下,攀住正面簷頭,緊接著下身一彎,已貼向廟壁,雙手一鬆,有如一隻狸貓似的已蹲在了窗臺一角。由她所處身的這個位置,很清楚地可以看清大殿裡的一切。

一點不錯,確是一座供有神佛的大雄寶殿,金身的佛祖與各路神佛供持正面左右,神案上的萬年燭閃閃有光,卻是不見一個坐殿的和尚,卻有兩個武職打扮的軍官正在喝茶談話,聲音甚低,也聽不出他們說些什麼。

朱翠已可確定,這座廟宇果然已為官方所徵用,成了臨時的將軍府了。

她當下施展輕功,一路翻向大殿後側方,見有一排亮燈的閣樓,可想而知這原是和尚就寢的禪房,現在倒不知讓什麼人佔據了。心裡想著。隨即施展輕功提縱之術,直向那排亮燈的閣樓上縱去。那排閣樓雖然不很高,但是卻不易攀登。

朱翠輕功極佳,也是她藝高膽大,隨著她的“白鶴沖霄”之勢,足足把身子拔起了五六丈高下,身子向下一落,兩隻手已攀向了閣樓窗戶。

不意她雙手方自一觸及窗臺,只覺得手上一軟,像是觸及了一根綱索或是鋼絲之類的東西,心裡頓時知道了不妙,慌不迭身子向後一個倒折,兩隻腳就勢用力地向窗臺上一踹,整個身子箭矢也似的倒竄了出去。

事實的發生確是過於突然,就在朱翠兩隻手方一觸及窗臺上那根線索的同時,身邊上已響起了一陣清脆的叮叮聲,緊接她身子的倒折,一排弩箭已向她身側射來。

朱翠驚心之下,雙足兩手同時翻動,將身邊勁箭全數打落,緊接著身子一個倒翻,輕飄飄地已落向地面。

然而,已有人不容她這般施展。眼見著那排閣樓長窗霍地啟開,嗖嗖嗖一連快速縱出了三條人影。三個人身法確實夠快。

就在朱翠身子方自落地的一霎,三條人影已呈“品”字形自空而墜,散落在她身側四周。

朱翠一驚之下,倒也好整以暇。

三個人衣衫不整,似乎倉促現身,各人連外衣都來不及穿著,只是裡面的一襲內衣卻是緞質緊身,看來極其彷彿,朱翠出身王族,一眼即可認出,這是朝廷大內的裝束,不用說這三個人必然是此次隨同曹羽下來的大內衛士了,只是據說曹氏已然返京,卻不知他手下的衛士還留在這裡作甚?

她腦子裡這麼想著,卻是暫時按兵不動,兩隻眼睛滴溜溜地分別在三個人身上打轉。

三人之中一個霍地揚手,“叭”地一聲打著了手裡的火摺子,一團火光發自手上,方圓兩三丈地方,都在火光照射範圍之內,朱翠自然無所掩飾,頓時為對方看了個清楚。

“啊!”其中一個身材較為矮小的人大為震驚地道:“敢情真是公主閣下你的大駕光臨了!”

這人一口關外音調,說話時眉飛色舞,極其狡猾的樣子,一面說兩隻手拱了一下,油腔道:“失敬了,公主,我們哥兒幾個可是候駕多時了,您那也就別再折騰我們哥兒幾個啦,留下來吧!”

話聲隨行的兩個同伴連施眼色,忽然一聲叫道:“上!”三個人霍地一擁而上。

其中一個個頭瘦高的人,身子一撲過來,抖手打出了一串鏈子槍,蛇形的槍頭,直奔朱翠前額正中點到。

朱翠本可從容退開,無奈她自悉對方身分之後,牽及舊恨,決計要留下來與對方一個厲害。

這時為首高個子的鏈子槍到,她頭微晃,蛇形槍頭已然走空。

高個子當然技不止此,一槍走空之下,手腕子力挫,那截蛇形槍頭倏地又自收回,槍頭上甩起了斗大的一片槍花,卻向朱翠後腦上反兜了過來。

朱翠冷笑二聲,僅憑兩耳聽風之術,已知對方槍尖來勢,身子向前一個快速搶步,右手突回,只一下已刁住了對方槍頭,就勢用力向回一帶,那個高個頭由於上來得太猛,一下頓失重心,禁不住足下一蹌,差一點摔倒地上。這麼一來,鏈子槍竟然到了朱翠的手上。

其他二人乍見此情,俱都大大地吃了一驚,想不到同伴一上來才只動手一招,即落敗服輸。

朱翠顯然技不止此,緊接著足下一上步,手裡的鏈子槍已霍地掄了開來,雪亮的槍鋒,劃出了一丈七八方圓的一個大弧度,其他的兩個人頓時被迫,雙雙跳出戰圈之外。

這麼一來,正好給了朱翠出手殲敵的良機。

她恨透了這群狗仗人勢的大內鷹犬,所以下手也就絕不留情,鏈子鋒運足了力道向前一送,“噗”的一聲正中高個子後背。

這一槍就算沒有扎他一個透明窟窿,卻也夠瞧的。高個頭“啊”的叫了一聲,瘦高的身子就像一扇門板似的,直直地向著前面倒了下來,頓時疼昏了過去。

剩下二人見狀更加吃驚,他們原來就知道朱翠不是好惹的,現在嚐到了味道,才知道不是好相與。

其中那個矮個子最是狡猾,一見不妙率先手指按唇,發出了尖銳的一聲呼哨。同時左手翻動、打出了一掌“鐵蓮子”。

他雖是張惶應敵,不及穿衣、可是暗器鏢囊及隨身的兵刃一口“三尖兩刃刀”,卻是隨手攜掛,一見不妙,就勢發出。

那掌鐵蓮子一經出手,驀地大片散開來,有如出巢之蜂,霍地直循春朱翠全身上下湧了過來。

朱翠出來之時,因聽從潘幼迪之言,沒有帶劍,想不到卻演變至此,若非她即時由對方手上奪來了這串鏈子槍,此番勝負可就難以預言了,最起碼眼前這片鐵蓮子便是首先躲它不過。

此時大片鐵蓮子漫天幕地飛到,朱翠手上運勁一振,鏈子槍唰啦啦殺出一天光雨,只聽得叮噹一片聲響,來犯的鐵蓮子全數磕飛在天。

矮個子姓秦名耐,人稱“飛天鷂子”,他身邊的那個人叫“兩頭蛇”楚昆,兩個人過去在關外是幹著殺人越貨的買賣,自從投了曹羽當了皇差,每個人都補上了一份功名,此番氣焰較往日又自不同。

“飛天鷂子”秦耐一心想著能夠生擒了無憂公主朱翠,便是大功一件,哪裡考慮到自己性命的安危,真是名利膺胸。

眼前乍見朱翠的鏈子槍掃開了鐵蓮子,生怕她伺機逃開,嘴裡向身邊的兩頭蛇楚昆招呼道:“老楚,拾下這個丫頭,可別叫她跑了!”話聲一落,霍地揉身而上,手裡的三尖兩刃刀,對準了朱翠腰眼就扎。

朱翠想不到自己一再小心,仍然是動了對方,等一會少不了又被潘幼迪奚落,尤其恨惡的是,這麼一來常威父子必將受驚逃離,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父子的藏身之處,以後又不知他們將藏身何處去了。心裡越是恨惡,偏偏眼前越是不能抽身。

說時遲,那時快。秦耐的三尖兩刃刀還沒有遞過來,另一面的“兩頭蛇”楚昆已飛躍而前。

楚昆的兵刃是兩口牛耳尖刀,身子向前一撲進,兩口尖刀霍地抖了出來,照著朱翠背上就扎。

朱翠冷笑一聲,身子向左一側,鏈子槍霍地反甩起來,飛出去撩向秦耐面門。

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楚、秦二人施的都是短兵刃,這類兵刃只有在進身貼近之後:才能發出十分的威力,只要被它一貼近可就危險萬狀了,反之如果不使它近身,便一點危險都沒有。

眼前朱翠所以感到驚險萬狀,便是因為被他們貼得過近,但是她立刻就瞭解到這種情形的不妙,是以鏈子槍一經抖出,直取秦耐面門,後者在沒有貼身朱翠之前,便不得不趕忙退出,饒是這樣,鏈子槍的銀色槍頭仍擦著他的面門滑了過去,險些在他臉上留下一道血痕。

朱翠一招逼退了秦耐,毫不遲疑地側身飛腿,直向楚昆心窩上踹去。

“兩頭蛇”楚昆向左一閃,就地一滾,霍地又騰身躍起,兩口牛耳短刀,照著朱翠正面小腹上扎去,招式之猛看起來簡直是在玩命。

這時,另一面的秦耐,卻連響起了幾聲呼哨,只見眼前人影閃爍,一連六七條人影快速奔到了眼前,無數道燈光齊向朱翠身上集中。

立刻就有三人抖動兵刃,加入戰局。

朱翠雖說藝高膽大,但目下到底情況特殊,第一眾寡懸殊,第二是她沒有稱手兵刃,再加上各種心理原因,一口怒氣難平,頓時就被困住,一時抽身不得。

“飛天鷂子”秦耐,眼看著自己方面人多勢眾,朱翠已被困住,他們幾個大內武士,所以被曹羽留下來,自然並非為了保護常威父子,實在是旨在擒獲朱翠。原來曹羽不愧老謀深算,他算準了常氏父子出賣朱翠,必不為後者所容,一定會來找他復仇,是以一面傳出去自己返京的消息,好令朱翠與其友排除緊張心理,暗中卻以保護“鎮武將軍”常威父子為名,將手下精銳八人留置常威身側,密切注意朱翠之動態。想不到朱翠鬼使神差真的自行來到。

當然,秦耐等八人既負有擒捉朱翠之任務,顯然技不止此。

事實上這麼一鬧,整個大方禪寺早已震驚。

在另一面負責刺探的潘幼迪一聽見亂聲,即知道不妙,當下匆匆由側面暗中趕到。

潘幼迪身方臨進,只見前院裡一片燈火通明,無數盞孔明燈圍成了一個圈子,無數燈光所聚處,只見朱翠以一敵眾,正與四五個厲害的敵人戰在一處。朱翠手上施展著的鏈子槍,雖說看起來勇銳異常,奈何對方人物個個兇悍勇猛,其勢已是危險萬分。她心裡一急,顧不得以身犯險,猛可裡縱身而出。

突的,就在這一霎間,腦後哧的想起了一縷尖風。

潘幼迪是何等精細的人物?一聽腦後風聲,即知有人暗算,身子向前一個搶僕,已閃開了襲來的暗器。

其實那是什麼暗器,不過是一片樹葉而已。那枚飛來的樹葉勁道好猛,只聽見“篤”的一聲,深深地釘進了對面樹杆。

潘幼迪一驚之下,不禁怒火中燒。她原是要搶救朱翠脫險,這麼一來便不得不先照顧身後這個暗殺的勁敵。

怒火中,她霍地翻過身來,卻只見三數丈外,一個瘦高身材的人影,正以瀟灑的身法,拔上了一座亭子。

潘幼迪生平最恨人暗算傷人,對方雖然出手的暗器不過是一片樹葉,可是觀諸他出手的勁道,一旦中人也是不得了。對方出手之後並不後退,顯然故示輕敵,潘幼迪便萬難嚥下這口氣,一聲清叱,騰身便起。

她身子快速騰起,手裡卻是不閒著,彈指間發出了一口柳葉飛刀。

一縷刀光,閃了閃已來至那人面前。瘦高的人影似乎嘴裡發出了“呵”的一聲輕笑,只見他雙手倏地向前一夾,“啪”的一聲,竟然以一雙肉掌把來犯的飛刀夾於掌心之內。

這一手手夾飛刀,雖是看來極其驚險,其實也的確是危險萬分,然而這個夜行人卻施展得極其輕鬆自然,這等手法,確實武林罕見。

潘幼迪自從這人一現身以飛葉出手,就知來人身手不凡,這時見他施展了一手“貼掌”

的手法,便知這個人的確高明,只怕今夜遇見了厲害的對頭。

潘幼迪外號人,稱“燕子飛”,當知其輕功必然有特殊的造詣,這一猛撲上來,恰似燕子凌波,的確是快到了極點,身子向下一落,似乎發覺到對方有一張清癯的瘦臉,雙目炯炯有神。

這張臉無疑對潘幼迪來說是陌生的。

隨著潘幼迪的進身掌勢,這個人已自亭子上倒穿了出去,雙足登處,“哧”的一聲,真個是疾若箭矢,這一躥,足足出去有四五丈之遠。

武林中儘管不少輕功頗佳之人,然而像眼前這人的輕功身法,還真不多見。

潘幼迪那麼輕快,直似燕子的身法,竟然再次撲了一個空,眼看這個人倒穿的身子,已飛向高有兩丈的牆頭。

緊接著這人似乎向著潘幼迪微微點了一下頭,倏地反縱而出。

潘幼迪作夢也想不到敵營之中,竟然會藏有如此厲害的高手,雖然情知朱翠刻下身處險境,卻也不得不先照顧了對方這個厲害勁敵為首要之途,眼下便不假思索地緊跟著向外縱身追出。

是對現場確是一片急亂。

朱翠以一當眾,確是施出了渾身解數,那杆鏈子槍舞上盤下,八面威風,已經接連傷了兩個人。可是饒是她如此勇猛,卻依然難於脫因而出,對方的打法顯然是無論你怎麼厲害,傷多少人,就是決計不放你脫身,一任她身子轉向哪裡,俱都被一群頑敵緊緊裹住。

八名大內衛士,雖然傷了三人,剩下的五個卻是滑溜得很,而且一番激戰之下,打出了經驗,五個人以三人近身對敵,兩個人卻伺機休息,輪番上陣。時間一長,朱翠饒是厲害,卻也顯出後力不繼。

這時,環繞在身外的敵人卻是越來越多。

一名身著官衣的武職軍官,正在忙裡忙外地調度著,在他的指派之下,埋伏了厲害的火槍。

戰陣裡,朱翠長髮披散,汗流滿身,身上多處已見了傷,雖然已有些氣力不繼,卻也餘勇可賈。

她當然知道這樣打法於自己大是不利,只是對方這幾個大內武士,確是不易對付,這一套交相替換的打法更是早經預習,時間越長對自己越是不妙,她不得不急謀脫困。

她這裡心念才轉,一名留著小鬍子的衛士已揉身貼近,手中雙刀斜刺裡直擦著朱翠左腿劈了下來。這一招當真驚險到了極點。

朱翠由不住驚出了一身冷汗,而值此千鈞一髮的當兒,另一個施鑌鐵柺黑胖子,亦乘機搶步上前,鑌鐵柺指中門掛兩肩,好不厲害。

這一霎,朱翠稍一失策,便難免受傷,心裡一急,一狠心,拼著受正面黑胖子一拐,也得脫身重圍。

黑胖子手中鎮鐵柺雖是勁沉力猛,但是如非直接命中頭部要害,其他各處著它一下,顯然還要不了命,是以就在胖子拐勢之下,朱翠僅僅閃開了頭,卻拼著受傷,把左面肩頭讓給了對方。

這群大內衛士雖然出手狠毒,那是因為朱翠太過扎手的緣故,不得不全力以赴,其實他們所負的使命是活捉對方,非萬不得已不想傷害對方。

眼前這個黑胖子進招過猛,容到發覺手中鑌鐵杖已將招呼到對方的剎那之間,心裡一陣子發慌。那是因為對方雖然是欽命要犯,到底是貴為千金的公主身分,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儀,尤其是朱翠緊緊逼視著對方的那雙眼睛,十足的有“逼人”之勢。

黑胖子的鎮鐵柺眼看已將落下,忽然為對方那雙明亮的眼睛一逼,便不禁陡地自心底生出了一片寒意,空中的鑌鐵柺頓時為之緩慢了半拍。

須知動手過招,要緊的決竅乃在乎一個“快”字。

黑胖子這一遲緩,便不啻失了制敵的先機。

朱翠自不會放棄這一刻良機,一聲清叱,手中鏈子槍的尺半鐵鏈已力掃而出。“叭!”

一聲,正揮中在黑胖子的胖臉上。

顯然朱翠對他留了一些厚道,沒有用槍尖而用槍鏈,否則只這一下,黑胖子就休想活命了,雖然這樣,對方卻也受不住。

這個人嘴裡怪叫了一聲,隨著朱翠的鏈子揮處,整個身子一溜子踉蹌,向左面蹌出,臉上鮮血立刻迸出,只疼得他“啊唷唷!”連聲怪叫了起來。

把握著這一霎良機,朱翠驀地騰身而起,縱出三四丈外,落向一條甬道。

是時燈火大作,渲染得這片地方宛若白晝一般,無數官兵捕役一個個持刀仗劍,嚴陣以待。

朱翠這般忽然自空而降,眾人一陣大亂。

兩名捕役猛地揮動鋼刀就向朱翠身子撲過來,被朱翠揮起鏈子槍當場扎倒了一人。

這時的朱翠,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脫困的獸,隨著那名捕役的跌倒,朱翠已再一次地拔身而起。

就在她身子起自半空的這一霎,一人怒聲喝道:“放!”緊接著,只聽見“轟”的一聲大響,一陣子黃煙起處,爆濺出無數鐵砂子兒,直向空中射來。

現場情形相當錯綜複雜。

按說在這種火器抬槍之下,朱翠萬難全身而退,但她還不該死,就在那名抬槍手揚槍待放的一剎那間,猛地斜刺裡傳出來一股沉厚的掌力,將這名抬槍手身子擊得一個踉蹌,槍雖然是放了,卻是大大失去了準頭。

朱翠僥倖沒有被火槍打中,卻嚇了個魂飛魄散。

她原意還想著一不做二不休,闖進後殿搜出常氏父子,當場給他們一個了斷,這聲槍響算是驚醒了她的如意夢,當下不能再有所逗留,隨即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廟外翻出。她雖然逃出廟外,可是身後仍傳出大片喊殺聲;驚慌中不及回看,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陰魂不捨的人在後面追趕,只覺得腳步聲十分凌亂。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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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28:49 |只看該作者

二十二

夜色正濃,四野蕭然。

朱翠一口氣奔出了不知有多遠,下意識裡彷彿感覺出身後的腳步聲不如先前多了,然而並非沒有,最起碼還有一雙腳,似乎就緊緊釘著自己,一點也不肯放鬆。

這麼一來,便迫使朱翠不得不繼續跑下去。

心裡一急,她乾脆施展出輕功提縱之術,當真是施出了全身的勁道。這一陣快速疾縱,少說馳出了五六十里,這麼一來,好像已聽不見身後的腳步聲了。

朱翠不得不停下來歇口氣兒。她哮喘著在一樹下坐下來,回頭看了看,身後黑沉沉一片,不要說追趕的人了,就連住家的燈火也不見一盞,遠處山上的野狗與狼的吠嚎一聲聲傳來,聽起來倍覺悽慘。

朱翠放下了手上的鏈子槍,這才覺得身上多處疼痛,敢情很多地方都掛破了,心裡又惦念著潘幼迪,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忽然,身側傳出了一聲冷笑。

一條纖細的人影,有似幽靈般地自樹後傳出。

朱翠倏地一怔,不禁喜道:“是迪姐麼,把我嚇了一跳,你怎麼先到這裡?”

話聲出口,卻見那個人影並沒有移近,也沒有回話,透過並不十分明亮的月光,發覺到這人的輪廓,並不十分像潘幼迪,一驚之下,這才知道自己認錯了人。

“你不是……”朱翠後退一步,吃驚地道:“你是誰?”

纖瘦的人影緩緩地道:“我們見過,你再想想看。”聲音清脆,毫無疑問的是個女人,一面說肩頭輕輕一晃,已飄前丈許。

朱翠本能地往後面退了一些。

她此刻驚魂未定,戰志已消,突然間又殺出了一個人來,怎不令她吃驚?

“你真是好忘情,從廟裡到現在,我緊緊地追了你一路,難道你不知道?”

朱翠一驚之下,這才知身後那雙陰魂不散的腳步,原來是她,自己施出了全身力道,卻未能逃開這個人的跟蹤,而且人不知鬼不覺地反倒掩藏在自己前面,只是這身傑出的輕功就令朱翠暗中欽佩而自愧弗如。

“原來是你!”朱翠仔細地打量著對方:“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問得好!”一面說,這個人緩緩移步向前。

忽然間,朱翠看清了她的臉:“啊,原來是你!”

就是剛才在湯圓小店一起吃湯圓的那個女人,後來還看見她騎著小毛驢遠遠地趕過了自己,想不到卻在這裡遇見了她。

“你想起來了?我們剛才不是見過面嗎?”

“可是我們以前並不認識。”

“那不要緊,因為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這個女人說話的口音很怪,大概是南方寧紹一帶的人,雖然她是北方官話說出,卻掩不住那種獨特的口音。

一面說,這個瘦削婦人,兩隻靈活的眼睛已很快地在對方身上轉了一轉:“你雖然放下了裝束,打扮成一個鄉下人的樣子,可是卻瞞不過我的眼睛,我認識你!”

朱翠腳尖一挑,踢起了地上的鏈子槍,“唰!”一聲揚起來,伸手接住。

“哼哼……這麼說,你也是曹羽那個老賊一夥的了?”

朱翠經過了這一會的歇息,精神多少恢復了一些,對方既只是單身一人,正好趁機與她決一勝負,能夠除一個勁敵自然是好。

瘦婦人冷笑道:“曹羽是什麼東西!誰跟他是一夥的?我老實告訴你吧,你母親與弟弟很想見你,所以我特別來帶你回去。”

朱翠猝然一驚道:“啊,這麼說,你是不樂島上來的了?”

“對了,這一次你猜對了!”

朱翠不容她話聲說完,早已忍不住一腔怒火,身子一閃已到了對方面前,鏈子槍嘩啦一響,照著瘦婦人當胸紮了過去。

“且慢!”隨著這聲“且慢”,對方這個瘦削婦人已輕飄飄地閃身一旁。

朱翠鏈子槍向回一收,怒視著她道:“還有什麼好說的?你雖不是曹老賊一夥的,行為卻是一樣,更卑鄙,既然你們已劫持了我的家人,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瘦女人冷森森地道:“小丫頭好厲害的嘴,你要跟我動手,我當然奉陪,不過我們話可要先說在前面,我這次來就是要把你帶回不樂島。”

“哼,你休想,”朱翠道:“除非你贏了我,要不然小心著你的命吧!”

瘦女人點點頭:“那就這麼說了,如果我贏了你,你就得跟我回去。”

朱翠冷笑道:“你要是輸了呢?”

瘦女人道:“如果我輸了,也就聽憑你的處置,你說什麼都好!”

朱翠看著她,忽然一驚道:“說了半天,我還不知道你是誰?”

瘦女人道:“這麼吧,你先別管我是誰了,總之,我要是敗在了你的手下,我就把你母親弟弟所有的人都放回來,要不然你就要乖乖地跟我回去,一切聽憑我的發落,你看這樣好不好?”

朱翠想了想,頗是有些猶豫,那是因為這個婦人既然膽敢與自己挑戰賭輸贏,必然是不可能輕視的人物,當然自己未見得就怕了她。轉念再想,自己若是贏了,對方即答應把母親弟弟放回,自是夢寐難求,萬一要是自己輸了,大不了隨她返回不樂島,仍可與母親見面,反正自己只答應跟她去不樂島,至於去了以後再出來,顯然是自己的自由了。

瘦女人見她臉上現出了一番沉思,只是默默不語,不由冷冷一笑,道:“我早知道你是不敢,這樣吧,你如果自認不是我的對手,脆下來給我叩個頭,我也就放你回去,你看好不好?”

朱翠看了她一眼點頭道:“用不著激將,好吧,我們現在就動手,只是怎麼個比法,你卻要劃出道兒來!”

瘦女人道:“那很簡單,我們以二十招分勝負,誰敗了不許賴皮,大家心裡有數。”

朱翠點頭道:“很好,就這樣吧!”一面說,她把手上的鏈子槍往地上一丟,抬了一下雙手道:“請!”

瘦女人很快地圍著她身子轉了一轉,站住點點頭道:“好標緻的一個姑娘,怪不得江湖上把你說成了天女下凡,果然不同!”

朱翠嗔道:“廢話少說,你倒是發不發招呀?”

瘦女人身子站定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話聲才住,朱翠已撲身過來。嘴裡叫著“第一招”,兩隻手“呼呼!”帶出兩股疾風,向著對方臉上抓去。

瘦女人尖叫一聲道:“好招!”

身子一偏,上下兩截軀體硬生生地錯開了半尺,這種身法果然武林罕見,而且出奇的利落。

瘦女人身子方自錯開的一霎,朱翠嬌軀忽然一擰,兩隻抓空的手倏地向後一挫,纖纖十指一齊彎起來,有如十把銳利的銅鉤,反向對方瘦女人後腰上力按下來。

雖然是一招,卻連帶著是連環雙式,的確防不勝防。

瘦女人顯然是有來頭之人,一身功夫堪稱出神入化。就在朱翠的雙手突然第二次遞出的一霎,只見她身子霍地向後一收,看起來只是數寸之間的差異,偏偏朱翠的雙手又落了個空。

朱翠發覺到招式落空,慌不迭地向後就撤,進如風,退如雲,嬌軀閃處,已出了丈許以外。她這裡身子還沒有站定,空中一片風聲,對方瘦削的身子,已如神兵天降般當頭罩壓了下來。

朱翠慌不迭向左一閃。

對方瘦女人挾著大股風力的衣袖,已向著她臉上捲到,風力之疾勁,顯示著此女內力之精湛。

二人這一搭上手,轉瞬間已對拆七八招。

忽然兩個人的身子猝然接觸一團。

瘦女人左手下沉,施展了一招“玉女投梭”,朱翠用“金絲纏腕”的一招,去反擰她的手。

兩人招式其實都是虛式,猛然間朱翠往左面翻,瘦女人往右面轉。

朱翠冷叱一聲,倏地劈出一掌,這一掌聚集了她全身功力,掌勢一出,真有力開山河之感。

無如對方這個瘦女人確有神出鬼沒的身法,迎著朱翠的掌勢,她瘦長的身子宛若無物地狂飄了起來,整個人身看起來就像是一匹緞子般輕飄。

朱翠掌勢方出,見狀心裡暗吃了一驚,慌不迭想把出手的勁力收回,卻嫌慢了一步。

身邊上只聽見瘦女人一聲冷笑道:“你輸了!”

眼前黑影子乍然一閃,朱翠眼前忽然現出了對方那白皙清秀的一張瘦臉,當真是捷如電閃,交晃間已至面前,只覺得一雙肩頭已給對方尖尖十指抓中,一陣奇痛,彷彿肩骨都將要為對方抓碎,由不住“啊”了一聲。

這只是奇快的一剎,緊接著肩上一鬆,眼看著對方輕快的身子突地已拔上樹梢。

“你可認輸了?”話聲出口,隨即輕飄飄地由樹梢上飄身下來。

朱翠怔了一下,這才似忽然想到了是怎麼回事,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熱,真恨不能有個地縫讓自己鑽下去。

瘦女人冷笑一聲,打量著她道:“看你的樣子,好像你還不怎麼服氣似的!”

朱翠輕輕嘆了一聲道:“算了,我輸了!”

“很好!我們可是有言在先,”瘦女人道:“那就跟我走吧!”

朱翠無可奈何地道:“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你,當然會跟你去,不過……”

瘦女人一哂道:“你又在想玩什麼花樣?”

朱翠冷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跑的,我只是有一件事急著要辦,辦完了馬上就可跟你回去!”

瘦女人道:“什麼事?”

“我要殺人!”

瘦女人立刻就明白了:“我知道了是鎮武將軍常威?”

朱翠奇怪地道:“你怎麼知道?”

瘦女人眼睛微微打量起她來。

“我們早就注意你了,還有什麼事情瞞得了我?”她隨即點點頭道:“好吧,既然你這麼。說,我就給你兩天的時間,事完之後我自會尋你就是。”說完點點頭,隨即退身而隱,真像是鬼舵一般,瞬息間已失其蹤影。

朱翠略一分神,再想到與她說些什麼,卻已失其蹤影。平白無故與人賭約,輸了一陣好不懊喪,然而轉念一想,若是隨她轉回不樂島,正可與家人團聚,共謀對策,倒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心裡這麼盤算著,隨即踏著淡淡月光,往來路上慢慢前進。

走了一陣,也不知前行多遠,忽然面前人影一閃,撲向自己而來。

朱翠刻下已是驚弓之鳥,見狀嚇得忙自後退。

卻聽得眼前人影一笑道:“別怕,是我!”敢情是潘幼迪,只見她喘息急促,倒像是趕了百十里路似的。

二女見面甚是驚喜。

朱翠道:“我心裡正惦著你呢!你可是從廟裡剛出來?”

潘幼迪搖搖頭道:“早就出來了,你倒是怎麼出來的?可受傷了?”

朱翠懶洋洋地搖搖頭,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

潘幼迪道:“今天晚上是透著有點邪門兒,咱們邊走邊談。”

朱翠自忖著與方才那個瘦女人動手落敗,說出來不甚光彩,卻先問潘幼迪道:“你是怎麼回事?我在廟裡跟他們打得稀里嘩啦,差一點把小命都送了,卻也沒看見你這位女俠客伸一把手幫幫我,你難道不知道?”

潘幼迪白了她一眼道:“還說呢,再沒有比今天晚上更窩囊了。”

朱翠奇道:“是怎麼回事?”

潘幼迪道:“你在那邊鬧事,我當然聽見了,正想過去幫你一把,可是暗地裡卻出了一個冒失鬼,死纏著我不放,直到現在才擺脫了他。”

朱翠一愕,心說這可正巧得很,我叫人家欺侮了,你也沒有逃過,當下急忙問故。

潘幼迪道:“這個人是我生平所遇見最厲害的一個人,一身武功高不可測。”說到這裡頓了一下,輕輕嘆息了一聲道:“幸虧他看來對我並沒有什麼敵意,否則真要動起手來,我只怕在他手裡討不了什麼好。”

朱翠聽她這麼說,不免吃驚道:“啊!這個人是男的是女的?”

“是個男的,”潘幼迪腦子裡回憶道:“是個老人,年歲很大的老人。”

看了朱翠一眼,她又接下去道:“我被他引出了廟,還趕了一段路,卻是怎麼也追不上他,我以為他是故意引我出來,好讓你寡不敵眾,剛要轉回去,他卻又回來誘我,就這麼打打跑跑,一直歪纏到現在,等到我決計與他一較高低時,他卻又跑了。”

朱翠聽後悶悶不發一言。

潘幼迪見她不說話,於是問道:“你又是怎麼回事?怎麼好好地會跟他們打起來的?”

朱翠便把方才經過細細說出,至於自己敗給那個瘦女人的事也不便藏私,照實說了。

潘幼迪停住腳步道:“這麼說這就明白了。”

朱翠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問:你明白什麼了?

潘幼迪道:“原來他們是一夥的。”

朱翠道:“你是說故意把你誘出去的那個老人和這個瘦女人?”

“當然啦!”潘幼迪冷冷一笑:“我真是糊塗,居然會沒有想到,原來是他們兩個。”

朱翠這時心裡也忽然明白了:“你是說,這個瘦女人竟是不樂島上三位島主之一的那個風……”她一時忘記了那位姓風的島主名字。

“風來儀!”潘幼迪為她接下去道:“那個把我誘出來的乾瘦老頭就是高立,白鶴高立,想不到不樂島的三位島主竟然全都來了。”

朱翠呆了一下喃喃道:“怪不得他們本事這麼大……”

潘幼迪打量著她道:“你真的要跟風來儀去不樂島?”

朱翠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也只好這樣了,難道這其中有什麼不妥麼?”

潘幼迪搖搖頭道:“這……我還不知道,也許不會,不樂島上的這三個老怪物,雖然善惡不分,在江湖上名聲並不好,但是他們卻一向自負甚高,倒沒聽說過他們曾經用計謀陷害過誰,而且他們死要面子,尤其是對你一個後生小輩,大概還不至於用什麼陰謀,再說你家人還在他們手上。”

朱翠輕輕一嘆道:“就算他們安著什麼壞心眼,我也顧不得了,哼!我就不相信,難道他們那個不樂島真是銅牆鐵壁,像外面傳說的那麼可怕,只能進不能出麼?”

潘幼迪搖搖頭道:“這個我也沒辦法告訴你,夜深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快回去吧。”

回到客棧裡,點上了燈。

潘幼迪皺著眉道:“我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麼厲害的人,那個姓風的女人固然我是不知道,如以白鶴高立這個人的身手來說,真是並世無雙。”

朱翠聽她把對方敵人首領讚譽得如此之高,心裡大是不服。當下冷笑一聲道:“那也不見得。”

潘幼迪看著她道:“你知道誰的武功又高過他了?”

朱翠冷冷地道:“最起碼我就知道一個人的武功不會比他低。”

潘幼迪微笑道:“是誰?”

“海大哥!”臉色微微紅了一下,她喃喃地道:“海無顏。”

潘幼迪怔了一下,半天沒有吭聲。忽然她冷笑一聲,站起來走向窗前:“那你可說錯了。”

朱翠原本是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提起海無顏的,但又實在氣不過潘幼迪長他人志氣,這才把她心目中的第一強人搬了出來。當她說出了這句話,看見潘幼迪的表情沉重,心裡頗是後悔,可是這時聽見她這麼一說,卻又不由得代海無顏不服。當下不服地道:“我怎麼說錯了?”

潘幼迪冷冷一笑,道:“你以為你的海大哥真是天下無雙麼,哼哼!我雖然對這件事知道得不夠清楚,可是卻知道他曾經去過了一趟不樂島,而且被高立打傷了,差一點還送了命呢。”

朱翠道:“事情並不是如你所說的那樣。”

“那又怎麼?你說。”

潘幼迪忽然瞪大了眼睛,那樣子就像是要立刻與她翻臉的神態。

朱翠竟然未曾留意。當下她侃侃道:“這件事海大哥曾對我說過。”

潘幼迪神色驀地又為之一變,面色雪白,冷冷哼了一聲。

朱翠哪裡會想到這幾句話竟然會傷了對方,而且傷得那麼深,只有在飽受愛恨痛苦折磨之後,才能體會出愛情的尖銳。

朱翠偏偏沒有覺察到,繼續說下去道:“海大哥告訴我說,當時在不樂島是三位島主合戰他一人,才不慎受傷逃走。”

“哼哼,真的麼?”潘幼迪蛾眉雙挑,冷冷地道:“海大哥海大哥叫得可真甜,你這位海大哥倒是對你無話不談哪!”

朱翠忽然覺出了對方語氣不對,抬頭望去,正好接觸到對方那雙銳利的眼睛,那種眼神兒情不自禁地使她打了個寒顫,一時悚然。

潘幼迪冷笑一聲:“對不起,我實在不知道你們……”微微一頓,她強壓怒容道:“既然你那個海大哥本事這麼大,我這個姐姐顯然是比他差得太遠了,有他來幫著你,可比我強多了。”

朱翠想不到她竟然會對自己說出這種話來,一時大出意外,真不知要怎麼回答才好。

潘幼迪看著她冷笑一聲,忽然跺了一下腳道:“我走啦!”

朱翠一時大驚,趕上一步,說道:“迪姐。”

無奈潘幼迪性情古怪,說走就走,開門向外步出。

朱翠追上去拉住她道:“你這是幹什麼!我……又說錯了什麼?……”

潘幼迪冷笑一聲,狠狠甩下了她的手,說了聲:“再見!”當真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朱翠一個人愣愣地站在門前,發了好一陣子呆,忽然追出去,早已失去了潘幼迪的蹤影。好沒來由的一番懊惱。

返回房間以後,朱翠一個人悶悶地喝了一杯茶,和衣躺在床上;卻是心緒煩亂,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覺,越想越不是滋味,竟然趴在枕頭上痛哭了一場。

幾乎天已經亮了,她才矇矇地睡著,沒有多久卻又被客棧裡的噪雜聲驚醒。

朱翠緩緩地擁被坐起,想到了潘幼迪的負氣離開,心裡頗不是個滋味,忽然心裡一動,忖道:“她還有個隨身的行囊在這裡,昨夜不曾拿走,難道她不要了?”

那個隨身的行囊,潘幼迪原來放在床側,等到朱翠想起來忙去看時,顯然已是不見了。

這一驚,使得她僅存的一點睡意頓時為之消失了個乾淨,這又是怎麼回事?

她記得很清楚,昨晚潘幼迪負氣離開時,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帶走,她的刀連同那個隨身草囊,都留在房裡,何以一覺醒來,竟然不見了?

“莫非是被賊偷走了?”這個念頭不禁使她頓時又為之吃了一驚。

然而轉念一想,似乎又不對,如果真有賊人潛入,何以單單隻偷走了潘幼迪的東西,自己的東西卻絲毫未缺?

朱翠察看了一下自己的東西,包括金珠細軟一樣不少,所遺失的僅僅是潘幼迪的一個草囊。

“我明白了!”朱翠心裡忽然想起來:“一定是她又回來過了。”這麼想著,連忙趨前去察看窗戶,果然窗扇虛掩,分明是有人進來過,再一回頭,卻見床頂帳幃上彆著一張素箋。這便是了。

拿下那張紙來,上面果然是潘幼迪的留字。

翠妹:我之離開實有情非得已之苦,妹自珍重,後會有期!下款署名“迪姐”二字。毫無疑問自然是潘幼迪所留。

朱翠看著留書發了一陣子楞,苦笑了笑,隨即把這張信箋疊好收起。

這一霎,她心裡倒是出乎尋常的鎮定,暗付著她走了也好,我反正也要去不樂島,自己的事自己了,用不著拖累別人。

當下匆匆穿好了衣裳,暗忖著我這就去大方禪寺找常威那個忘恩負義的老賊去。轉念一想,她不禁又猶豫了,蓋因為昨夜那一鬧,常氏父子必已震驚,防衛定然更為嚴謹,自己雖有拼死之心,卻未見得能見得到他們,還是要定一定,另謀對策的好。心裡思忖著,隨即來至室外。

客棧正前方是一處茶館,兼營早點生意,本地人的早餐食物,與川人甚是類似,除了燒餅油條豆漿之外,另有餈飯、米糕、麻花、棕子、豆腦豆花,林林總總,花樣繁多,鄂人較諸川人更喜歡所謂的“擺龍門陣”,三五個人湊在一起邊吃邊談,真是熱鬧極了。

朱翠由於已經改了裝束,看來不過是一個普通小家姑娘,自不如以前之惹人注目。

茶館地方夠大,卻也坐滿了,想要找一個單人小座確是不容易的事,好在這種場合也不必過於拘禮,一個小夥計問明瞭她只有一個人,隨即把她帶到了一個座位上。

那張桌子上原本有個老太太帶著一個媳婦兒,還有一個小孩,朱翠與她們湊合著一起坐倒也不算擠。

要了一碗豆腐腦,一團餈飯(糯米飯),剛剛想招呼夥計泡一壺茶,不意眼光掃處,意外地發現了兒個人,使得她準備的話忽然吞到了肚子裡。

她眼睛這一霎所看見的敢情是一式衣衫的八條漢子,正巧坐在隔壁座上。

八個人雖然每人外面都罩著一襲青布大褂兒,可是大褂的裡層,卻是不折不扣的衙門官衣,朱翠只消瞟了一眼,便可馬上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物。

由於昨天夜裡那番驚天動地的廝殺,朱翠實在難望不被對方一眼認出了本來面目,可是事實上對方顯然是沒有認出來自己。

八個人只是大口吃著燒餅,大聲地談論著什麼。

一個操著濃重本地口音的鬍子大漢道:“真是她媽的洩氣,被兩個雛兒嚇破了膽!他媽的,老子是沒有碰見,要不然非把那兩個丫頭給留下來不可。”

朱翠心裡一動,暗付著:這麼說來,很可能昨夜這些人都不在現場了,這倒是巧得很,自己正愁無處探聽常氏父子下落,難得有人送言上耳,這倒要仔細聽聽他們說些什麼了。

聽了那個鬍子大漢話後,他對面一個濃眉瞠目的聳肩瘦削漢子嘻嘻笑道:“營座家裡已經有了兩個了還嫌少麼?”

這句話一出口,引得座上其餘各人俱都笑了起來。

朱翠不禁臉上微微一紅,狠狠瞪了這個說話缺德的人一眼,即見那個鬍子大漢嘿嘿一笑道:“我只怕還沒有這個豔福!聽說這兩個丫頭都是一等一的好姿色,只是只能看,卻不能吃。”

另一個禿眉漢子喜孜孜地問:“那又為什麼?”

“你問這話可就外行了!”鬍子大漢道:“人家好不好還是個公主的身分,就是賤賣也輪不到你我的頭上。你沒聽說麼,兩個雛兒本事大得很呢,要不然咱們主兒會被嚇成這個樣子?”

禿眉漢子道:“師爺也大膽小了,這一次是藏在廟裡,再下一次不知道能躲到哪裡?”

朱翠已知道一個大概,對方所談到的那個“主兒”、“師爺”即是指的“鎮武將軍”常威,至於這些人的身分,個用說俱都是常威手下的武職人員了,那個鬍子大漢被稱為是“營座”,很可能是個營級軍官。

是時對方座上一個黑臉矮漢子道:“老帥聽說這次嚇壞了,昨天夜裡沒睡。”

鬍子大漢哼了一聲道:“他一夜沒睡沒什麼,我們手底下人可他媽的慘了。”

禿眉漢子道:“光沿途放哨,就好幾百人,一天兩天倒也無所謂,時候長了,真有點吃不消。”

鬍子漢子道:“那有鳥的辦法,誰叫咱們今天穿著這身號衣,哪天脫下來就輕鬆了。”

是時夥計又上來了幾籠包子,還有小籠的扣肉,一副恭敬巴結的樣子,想是對各人身分俱已清楚,才會有這些額外的接待。

朱翠一面吃著豆腐腦,心裡想著:原來常老賊每天進出衙門,還有這番聲勢,這些人敢情是他放出的步哨,旨在暗中保護常威進出平安。這麼想著,朱翠暗中向這幾個人注意打量了幾眼,果然看出他們都暗中帶有兵刃。

就在這處茶館前,是一條黃土驛道,而且是前往漢陽必經之地,朱翠由是聯想到常威老賊很可能途經於此,是以他手下的人才會出現在眼前小店。

一念觸及,不禁使朱翠頓時為之精神大振,想不到她與潘幼迪甘冒鋒鏑前往大方禪寺一探的結果,反而還不如目下無意中所得的收穫為大,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毫不費工夫”。一想到常威的車駕可能由眼前經過,朱翠簡直耐不住心裡的激動。

這時就見那個鬍子大漢放下手上的筷子,向外面張望了一下道:“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得招呼著差事啦。”

他於是吩咐道:“老李老張你們先走一步。”

即席站起了兩個人,匆匆拿起內裝兵刃的包袱,馬上離開。

朱翠注意到這兩個人一出茶館即順著黃土大道向南面去,緊接著又有兩個人站起來向北面去,兩個兩個一撥,最後只剩下了鬍子大漢與那個禿眉漢子留在座上。

鬍子大漢道:“我們這叫做白忙,大白天誰有這個膽子敢攔路行兇,我就不信這兩個女人能有這麼大的膽子。”

禿眉漢子道:“你,這可難說,老子不就是叫那個無憂公主給砍掉了一條胳膊嗎?營座你可千萬不要大意,見著了她千萬不要硬上,我們借重神機營的東西來對付,就許能把這兩個丫頭給拾下來了。”

鬍子大漢冷笑道:“包大勇那個傢伙一直跟我作對,他那個神機營仗著上面的關照,可比我們神氣多了,媽的,我就是不服氣他,這一次我們要是能抓著了鄱陽公主,論功行賞,不但常帥那裡面子上好看,說不定就許換換行頭,調到宮裡當差去啦,那可是露了大臉了!

兄弟,你說是不是?”

禿眉漢子咧嘴笑道:“禿子跟著月亮走,這可全靠營座你的宏福了,你老要是有肉吃,可別忘了給兄弟們也喝一口湯呀。”

鬍子大漢嘿嘿笑道:“那還用說,走吧,咱們這就瞧瞧去吧。”於是吆喝夥計拿手個把兒。

鬍子大漢關照那個夥計道:“我們走啦,關照掌櫃的晚上給弄兩桌飯,我們人多,一切開銷寫到賬上。”

那個小夥計一連串地嘴裡稱謝,連連鞠躬打揖,才算送走了兩位大爺。

他們剛離座,朱翠這裡也坐不住了,吩咐夥計算賬,順便問那個夥計道:“你們這裡可以賒賬嗎?”

那個夥計嘻嘻一笑,指著牆上“概不賒欠”幾個字道:“對不起大姑娘。”

朱翠作驚奇道:“這就奇怪了,剛才我明明看見這桌上的幾位大爺又吃又喝,最後臨走卻是一毛也沒有付,說是寫到賬上,這又是怎麼回事?”

那個夥計一怔道:“這……”上下打量了朱翠幾眼,他趨前一步小聲說道:“大姑娘,這話你可不能亂嚷的,要不然我們這個小店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朱翠冷冷道:“這又為什麼呢?本來是你們不公平嘛。”

嘴裡雖是與那個小夥計對答,眼角卻是一直留意剛出去的那兩個人,只見他們二人出店後先是左右張望了一陣,隨後才徐徐邁步,沿著道邊向前面緩緩踱去。

朱翠自信已把握了這條線索,倒也不過於驚慌,卻想聽聽這個小夥計說些什麼。

這個桌子上原先吃飯的老大太和那個年輕的媳婦及小孩都已吃完離開,說話比較方便。

小夥計被朱翠這句話一激,紅著臉不自然地笑道:“大姑娘這你就不明白了,你當剛才那幾位大爺是普通的老百姓、莊稼漢子嗎?”

朱翠佯作不解地道:“怎麼,難道他們還是跟皇帝當差的嗎?”

“咳!大姑娘你還真猜對了!”小夥計道:“猜得八九不離十兒,他們當中還真有當差的,嘿,派頭可大了!我們小百姓哪裡招惹得起。”

朱翠假作吃驚地吐了一下舌頭,才又道:“原來這樣,那他們這些人到這裡幹什麼,難道這個小地方還有什麼事要發生嗎?”

小夥計一面抹著桌子,大概這一輩子從來還沒有跟像朱翠那麼漂亮的女人說過話,樂得身子都酥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大姑娘。”說時他把頭湊近了,一張嘴都快捱到了朱翠的臉上。

“是這麼回事,大姑娘,我告訴了你,你可不許對外人說,要是有人來問我,我可是不認賬。”

朱翠皺眉說道:“快說吧,我可要走了。”

這個夥計才道:“是這麼回事,你聽說過鄱陽王抄家這件事吧。”

朱翠心裡一陣子難過,微微點了一下頭。

“這就對了,外面是說鄱陽王雖給抓去砍了頭……”

朱翠一瞪眼道:“你胡說!”

小夥計一怔,摸著脖子道:“這……這……大姑娘你可別發火呀,外面人都是這麼說的嘛。”

朱翠一陣子心酸,差一點連眼淚都淌了出來。

“咦,大姑娘你怎麼啦?”

“沒什麼!”朱翠說道:“你說下去吧。”

小夥計又是一怔,倒是看不出對方這個一身鄉下裝束的大姑娘,卻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說話的語氣尤其是不同於一般。

“是是……”夥計還是真聽話:“聽說鄱陽王人雖然是死了,可是他家裡的人皇上也要抓,娘娘、小王爺和公主都失蹤了,這些人就是負責跟宮裡下來的人聯繫,要把他們抓回去的。”

朱翠哼了一聲道:“憑他們……”

小夥計道:“聽說公主又露了面,所以這兩天風聲很緊。”

朱翠冷冷道:“難道他們知道鄱陽公主是藏在這裡?為什麼會來這裡找呢?”

“這個……”小夥計笑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好像有個什麼大官要在附近這裡經過,他們防備得很緊。”

朱翠道:“什麼大官,怎麼會住在這裡?”

“這……我就不知道了。”小夥計道:“反正每天早晚兩撥人,定要到我們這個小茶館歇腳吃飯……”

說到這裡,只聽見“篤”的一下,他的後腦袋瓜子上著了一下子,小夥計疼得“啊唷”

叫了起來。

一個小老頭,拿著手裡的旱菸袋杆子,狠狠地敲了他一下,看樣子像是這裡的掌櫃的。

“媽那個巴子的,我敲死你這小子,這麼多生意你不照顧,在這裡窮蹭個什麼勁兒,”

小老頭圓瞪著兩隻鴨蛋眼:“要是再敢胡說八道,我扒你的皮。”

小夥計抱著頭,一溜煙似地跑了。

朱翠自覺無味,遂離座步出。

一個駝背的老頭在賣傘,天上正好在下著毛毛雨。

朱翠本來已走過去了,臨時又走了回來買了一把油紙大花傘,她察看了一下背上的長包袱,一把青鋼長劍就藏在裡面。

※※※

天是灰濛檬的顏色。

忽然,她像是一種預感,覺得今天一定能見著常威父子,這個出賣長官,見利忘義的好官要是被自己找著了,非得親手殺了他不可。

打開了傘,腦子裡盡是父親臨死遇害的種種假想,心裡之悽楚真非言語所能形容,天空中一群烏鴉低飛過去,傳出一片“叭叺……”令人沮喪的叫聲。

驛道上來往行人,都是莊稼漢子,多半肩上都挑著挑子,兩邊旱田裡難得被雨水浸溼,農戶們都趕著牛在忙著耕地翻土。

走著走著,朱翠就看出了一些名堂。路邊上似乎每隔不遠,就有一兩個官樣的便衣人物,這些人雖然身上穿著看來與一般人沒有什麼兩樣,可是就像是一個模子裡澆出來的典型,逃不過朱翠的眼睛。

前面是一條岔道,道邊生著幾棵老榕樹,一群人正在樹下避雨。

朱翠藉著花傘掩飾自己,來到了岔道前面,心裡琢磨著:不知常老賊是走哪一條路?

一念方興,即見四名身佩腰刀的官差一路喝叱而來,一路走過把一些在樹下避雨的閒人趕開。

“走走走……不許在這裡躲雨。”

“這裡開道淨街啦。”

一些避雨的人,如何惹得起他們?頓時紛紛走避。

朱翠見官兵把路人逐向正道,心裡已猜知常威必將是走這條岔路了。她剛想轉向岔路,卻被橫出來的一名官兵擋住了去路。

“不能走這條路!”這名模樣神氣的武弁指著另一條路道:“走那邊。”

朱翠道:“不行呀,兵大爺行行好,我家在那邊呀。”

這名武弁一瞪眼,正要發作,忽然接觸到對方的笑臉,臉上立刻現出了微笑。

“大姑娘你可真會找碴,你家在哪兒呀?”

朱翠企起腳尖,用手指著老遠的一些房子道:“呶,那不是麼,就是那座紅瓦房子。”

這個武弁可真是見色心喜,也忘了請示一下,隨即自作主張道:“好吧,你就快走吧,可小心誤了我的差事。”一面說,伸手就向朱翠臉上摸去,無奈朱翠早已防到了對方有此一手,身子一閃就躲開了,一溜煙地就走了。

這時另一名官差見狀由後面趕上來道:“喂……”

先時的那個差官攔住他道:“算了,一個大姑娘人家,叫她走吧。”

朱翠耳中聽見了二人的對答,腳下一路快行,生怕對方又改了主意,要自己回來。

快走了一程,忽然發覺到有幾個身著藍布大褂的漢子,正遠遠在一路岔口上站著。

朱翠頓時站住,心裡忖著,自己要是這麼走過去,保不住不為這些人刁難,萬一出手可就露了痕跡,不如干脆就在這裡避上一避。正好身邊是一處秋收了之後的旱田,稻草堆一堆堆的比人還高。朱翠身子一轉,就藏在了一堆稻草後面。

她心裡盤算著,若是常威老賊的車駕由此經過,正好出手行刺,忖思著距離車道不過丈許左右,這個距離縱身可及。

正思忖間,身邊上響起了一陣蹄聲,兩匹快馬直由方才自己來處快疾過來。朱翠一望之下,已認出了騎馬二人,正是方才在茶館所遇見的那個鬍子大漢與其同伴二人。

兩匹馬風掣電馳地馳過眼前,一會兒的工夫卻又自前路折了回來,一陣風似地疾馳而去。

朱翠心裡猜測著,大概常威快要出現了。

眼前這條黃土道雖然是一個岔道,倒也平整,道路兩側生著高高的白楊樹,兩兩對生,看上去十分整齊。朱翠暗中察看了一下地勢,選擇了一處容易下手的地方,換了一個位置。

她決計要剷除這個出賣自己的好官,心裡充滿了憤慨,膽力大增,當下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一口青鋼長劍緊緊握在手上。

她想到了常威必然是乘坐馬車由此經過,身側護衛必多,略一耽擱定會為他逃逝無蹤。

心念一動,遂計生出了一個主意,當下查看了一下前後無人在側,便悄悄趨前,把附近道邊的白楊樹樹身之上用劍砍下一圈深深痕跡。

她胸有成竹,這麼做沒有留下一些痕跡,就這樣她一連在前後十株樹幹上動了手腳。

正當她完成了這項看似無聊的工作之一霎,遠處傳過來一陣雜亂蹄聲。

朱翠身子一轉,快速縱起,起落間已藏身在一排葦草之間。她身子方才藏好,大群馬隊已馳過眼前。

一列少說也有十名之多的騎馬漢子,夾雜著身後的轆轆車聲,浩浩蕩蕩直馳眼前。

朱翠緊握著長劍,仔細地打量著這列人馬,只見馬上漢子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每人一襲油綢子雨衣,頭頂大笠,為首一個昂然漢子高高舉著一面旗幟,上書著一個“鑣”字。

這套障眼法,自是瞞不過朱翠,只是若非是她事先已知道一些來龍去脈,是否還能看出其中詐情,可就難說了。

十騎人馬之後是一輛黑漆四馬雙桅的寬轅馬車,車身漆得油光黑亮,雙門緊閉,難望其中坐著的是否常威父子,不過僅僅憑著這番氣派,料必無差。

除了車前的十騎人馬,車後也有十騎同式衣著的人馬,另外在車身左右,緊緊貼著馬車前進的另有兩個人。

兩個人雖然一樣的套著一襲油綢子雨衣,可是衣式色澤卻與前後人馬有著顯著的差別,頭上大笠呈六瓣形,看來十分威武。

朱翠在這群人馬甫一現身當兒,已敏感地察覺到前道那十騎人馬當中,隨有兩杆火槍。

那玩意兒長長的,套在一個黃布袋裡,各由一名漢子揹著,外行人自然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朱翠由於連番遇險,幾次三番地都差一點在這玩藝上送了性命,是以一看之下,由不住有些心驚肉跳。

她早先實在沒有想到,常威的隨行護駕人員竟是這麼多,而且防守得如此嚴謹。

然而眼前朱翠卻拼著性命不要,也要決計一試。

放過了前進的十騎快馬,朱翠忽然襲身向前,只見她單手用力照著道邊的一株白楊樹上擊去,耳邊上“咔嚓!”一聲爆響。

一株高有數丈的白楊樹,帶著大片枝丫,驀地直向著車前倒了下來。

由於其勢突然,倒下的樹身,幾乎當場壓中前行人馬,只驚得眾馬長嘶,尤其是套車的四匹健馬紛紛人立前蹄,身後馬車一掀丈許,雖未仰翻,卻也已大大地為之震動不已,土飛石濺,聲勢端的驚人已極。

朱翠伎倆又何止如此?

緊接著第一棵樹身倒折之後,第二棵三棵……俱為朱翠快速進身的連環掌式劈倒在地,一時間爆響連聲,人翻馬仰,眾聲喝叱喧譁不絕於耳。

正在奔馳的黑漆馬車,經此一阻,頓時困在中途,前進不得,退亦不能。

朱翠一經出手,中途豈能自止?一聲嬌叱,奮身而起,有如穿雲白鶴,“嗖”的一聲,已縱身子對方車棚頂上,長劍揮處,“咔嚓”一聲,已經把車門砍開了尺許一角。

就在這時,一個人倏地暴喝一聲,自馬上縱身而起。

朱翠方自認出來人正是隨在馬車左右的兩名漢子之一,這人手上的一口閃電刀,已是摟頭蓋頂般直向著朱翠頭上招呼下來。

朱翠一經現身出手,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是以手下也就格外的狠辣,毫不留情。

對方閃電刀到,她連躲也不躲,掌中劍迎著對方面門,霍地快劈了下去。

休看這一招無奇,其實卻是至為狠毒之極,此乃是她所學劍術中最為厲害的三式救命殺著之一,這一劍名叫作“力劈華山”,其兇狠處,在於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以身喂敵,卻在最後的一瞬間,制敵以先機。

那名躍身而上的衛士,其實武功十分精湛,乃是奉令留守生擒無憂公主的八名大內武士之一,按常情而論,自然大有可觀,無奈對方朱翠一上來即使出要命的殺著,這一劍“力劈華山”,妙在招式無奇而手法高異。

這名大內武士,只覺得對方劍身之上炫耀出一片異光,劍氣所激處,冷森森浸入髮膚,一覺出不妙,再想閃躲,哪裡還來得及?

說起來,朱翠的劍不過比對方的刀槍快了半步而已,然而這後發居先的劍勢端的非比尋常。

隨著那名大內武士的一聲淒厲慘叫裡,左上自肩臂連帶著半截胸腔,整個地被朱翠一劍劈了下來,這個人連一聲也沒有哼,一頭便直向著車下栽了下來。

朱翠一劍得手,手下更不少緩須臾,身子向前一探,左足施出全身力道,腳向著車窗踢去,“嘩啦!”一聲大響,那扇車窗頓時被她踢了個粉碎。

車座裡頓時發出了一片驚呼聲。

透過破碎的車窗,朱翠發覺到那個賣主求榮的鎮武將軍常威,一身官帶,赫然在座,他兒子常孟顯然就在他的身邊。

父子二人顯然被眼前這番驚恐嚇得面色蒼白,尤其是當他們目光接觸到朱翠的一霎,更是為之魂飛魄散。

朱翠瞪目怒叱一聲道:“你這無恥的奸賊!”

話聲出口,抖手一劍,隔著窗口直向常威臉上刺來。

這一劍本是非中不可,可是偏偏就有人忠心耿耿地在一旁護駕。

就在朱翠的劍幾乎已經刺在了常威臉上的一瞬間,猛可裡,斜刺裡忽然劈出一刀,“噹啷!”一聲,及時震開了朱翠的劍。

敢情在車廂裡面另外還藏有兩名近身侍衛,想要一舉手之間誅除常氏父子還真是不易。

朱翠身形一個倒折翻下車頂,正待施展全力攻開車門,就在這一霎,空中人影交晃間,已有多人攔在她前後左右。

一名身形矮壯的漢子,手裡掄著兩隻銀光閃爍的流星錘,大吼一聲,飛起一錘,直向著朱翠正面出手擲出。

幾乎同時,另一個用鑌鐵雙柺的漢子卻由側面滾身而近,雙柺上來著兩股疾風,向朱翠側面攻到。

這雙錘雙柺一時間帶給了朱翠險象萬端,無可奈何,只能暫時退開現場。

然而,她實在放不下車廂裡面的常氏父子,而在身欲退前,反手發出了兩口飛刀。

飛刀出手於俄頃之間,卻也有十分的準頭,兩縷尖風夾帶著兩線白光,分別向常氏父子臉上射到。

常威驚呼一聲,一時來不及閃躲,舉手直向來物上抓去,哪裡知道刀身的鋒利,一抓之下,掌心立時劃開了一道大大的口子,鮮血立時溢出,常老頭雖是武將出身,然久居高位,早已失卻了當年衝鋒陷陣的膽力,這時手上負傷,幾乎當場嚇昏過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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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29:22 |只看該作者

二十三

這一面常孟比他父親也不見得好,他乍見暗器飛到,慌不迭閃身讓開,卻失之於動作太慢,“噗!”一聲,直被對方那口小小飛刀射中了肩窩,深入沒柄,痛得他全身打顫。

朱翠雖然暗器出手,卻未能將對方殺死,心裡一口怨氣出不來,偏偏環身敵人如附骨之蛆,一時想擺脫頗是不易。

現場這麼一鬧,頓時情勢大亂,吶喊聲中,二十名馬上衛士,頓時躍身下馬,蜂擁而至。

朱翠一不做二不休,豁出一死,決計要與對方一拼到底。當下一劍在手,施展出全身功力,左攻右實,招招劍勢俱皆兇狠猛厲之極,瞬息之間已為她砍傷了多人。

幾名近衛刀劍在手,拱侍在馬車四周,保護著車內的常氏父子,更有人叱喝著要用火槍來對付。

常氏父子在兩名車內衛士攙扶下匆匆離開了馬車,急欲改換騎馬離開。

朱翠一眼看見,心裡大急,只是身側敵人卻是戀戰不捨,雖為她一連殺傷了多人,卻是擺脫不易,眼看著仇人父子奔向兩匹坐騎,在環身眾多侍衛保衛之下,正待認鐙跨馬。

猛可裡,身側響起了一聲清叱。一條人影,像是火星天墜,直由道邊上一棵高有數丈的樹梢上縱身而下。

這人好快的身法,身形一經撲下,隨即騰起如鷹,起落之間已襲向常氏父子身邊,陡然伸手抓住了常威身後衣領,反手間已把他擲了出去。

這一手大摔活人當真還不多見!眼看著常威偌大的身體,在這人振臂之間,就像是球也似地被摔了出去。

朱翠雖是與眼前各人糾纏打鬥,可是一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輛馬車,常氏父子離車待要上馬之際,她眼看著不能脫身,內心之焦急可想而知,想不到卻在危急一瞬間,半路殺出了這麼一個人來成全了自己的心意。

猝然閃出的那個人手法好快,第一把抓住常威摔出,緊接著第二把就抓向常威之子常孟。

通過朱翠眼光所見,看見的只是此人一個背影,唯一可以斷定的,對方是個女人。

這個女人顯然有驚人的快速身法,出手之招式更是奇怪得很,她想要抓誰好像那個人怎麼也逃不開。

眼前她一把抓向常孟,常孟竟然是無法躲開,被她一把抓在了背上,尖尖五指有如五把鋼鉤深深陷入常孟背心,顯然她無意取他性命,否則在進手上只要加些力道或是改抓為擊,常孟就得當時斃命,然而她卻也饒不過常孟。

隨著她抖出的手勢,常孟整個身子跟他父親一樣,球也似地拋了出去。

這一先一後兩個人似球被摔出來,恰恰好就落在朱翠身邊不遠。

朱翠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看見對方的正面之影,不過對方是站在自己這一方面,這一點卻是毫無疑問,尤其是她明明可以出掌致死常氏父子,何以卻僅僅把他們拋開到自己跟前,這又是為了什麼?然而這個問題,不過是一剎那間,就使她得到了回答,原來對方敢情知道自己對常氏父子的刻骨仇恨,是以特地把常氏父子拋向自己,要自己親手予以剪除之。一念觸及,朱翠頓時為之熱血沸騰。

這可是難得的一個機會,當下嬌叱了一聲,身子霍地躍身而起,當真是起飛如鷹,其勢之疾猛確是出人意外,起落之間已撲到了常威身後。

常威活該有此一劫,怎麼也想不到拐彎抹角仍然是落在這個丫頭手上。他隨行雖有許多衛士,無奈在此要命的關頭,卻是一個也來不及救他的命。

朱翠身子一欺,正好來到他身後,掌勢一抖,噗一聲正擊在了他後胯上。

由於常威身子方自爬起,正是一個前進的姿式,是以這一掌的力量無形中化解了不少,儘管如此,常威卻也大大吃受不起,“哇呀!”一聲,一頭栽倒地上,一張臉頓時為地上沙石擦得皮破血流。

他畢竟是習武出身,當此要命關頭,也只有拼命自救之一途,腰上既跨有腰刀,當下在地上一個骨碌爬起,驀地抽刀在手,霍地回身,一刀向朱翠身上劈出。

這一刀他雖是施出了全身功力,在朱翠眼中卻是不值一笑,只是一伸手已捏住了他落下的刀鋒。

常威一連掙了幾下,未能把刀奪下,急得大吼道:“來人……快來人哪……你們這些死人!”

驀地朱翠把手裡的刀一鬆,常威一個倒栽蔥反跌了出去,猛可裡,嗖嗖嗖一連縱過來三條人影,吶喊著待向朱翠撲來。

朱翠心裡一急,掌中劍脫手而出,這一招顯然又是她救命的絕招之一,寶劍一經出手,帶出了一道醒目的白光,只聽見“噗哧!”一聲,正中常威前胸,由於出手勁道極猛,直把他刺了個前後透明窟窿。

這位鎮武將軍嘴裡發出了沙啞的一聲嘶叫,身子一個前撲,就倒下來不再動了。

朱翠一連兩個快速的撲縱,縱身而前,自常威身上拔下了長劍,待要回頭再去追趕常威之子常孟時,身邊人影閃動,已有四個人把她團團圍住。

只見為首一個黑壯高大的漢子在大聲嚷道:“將軍被殺了,千萬不能放她走了。”四下裡傳出了一陣子喧譁之聲。

鎮武將軍被刺身死,當然不是一件普通的事,頓時所有各人俱都為之震驚。

常威之子常孟,這時乍聽父親被刺身死,不禁嚇得雙腿連連打顫,有心返回探看,卻被身邊兩個侍衛拖著匆匆上馬,三匹健馬方自轉身待行,猛可裡先時那個雲龍一現的女殺手霍地自空而降。

原來剛才這個女人匆匆一現,擲回了常氏父子隨即隱身不見,卻在常孟上馬待逃的一瞬間,又忽地自空而降。樹帽子“嘩啦!”一響,帶著這人纖細瘦削的身影,直直地由空中墜落下來,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常孟的坐馬之前。

由於這個女人突然的來勢,三匹坐馬為之大受驚嚇,長嘶聲中,紛紛揚蹄人立而起,馬上的三個人一時無備,俱都由馬鞍上仰身折翻了下來。

常孟早已是驚弓之鳥,這時驚叫著由地上一個骨碌爬起來,迎面所見的這個女人有著瘦瘦的一張臉,明亮的一雙眼睛,一身黑色長衣,並非她所熟悉的無憂公主或潘幼迪二者任何一人,實在陌生得很。

然而這個女人卻是他父子不折不扣的勾魂使者、要命煞星。

若非是這個女人方才的現身,常威自是不會死在無憂公主手中,是以常孟乍然見到她現身眼前,早已嚇了個魂飛魄散,當下大吼一聲道:“救……命!”

他身邊的兩位衛士,乍然見狀,俱都奮不顧身地向著對方那個黑衣婦人撲了上去。

二侍衛一人手拿大環刀,一人是虎尾節棍,一聲招呼之下同時向著對方偎了上去。

常孟把握著這一霎良機,霍地翻身上馬,策韁待逃。

他可真是作夢也想不到,對方這個女人敢情出手之快,較之無憂公主更要快了許多,隨著兩名侍衛的刀棍雙雙揮下的一剎那,即見那個女人一雙衣袖倏地向外一分一揚,乍開即合,兩名持械的衛士,頓時像是被點中了身上的穴道,一動也不動地僵立現場。

瘦女人好快的身手,一式分花拂柳,雙雙點中了二人的穴道,身子卻並不因此而略顯緩慢,猛可裡拔身而起,霍地向下一落,再一次迎向了常孟的馬前。

常孟手上拿著一把劍,一聲驚叫,霍地直向著瘦女人頭上劈落下來。

這口劍眼看已經劈中對方臉上,忽地那個女人左手倏揚,只一下捏住了這口劍的劍身,略一連勁,“啪!”一聲,一折為二。

隨著對方的一隻白皙瘦手,猛地向前一遞,“噗”地一聲,已把常孟當胸抓了個結實,緊接著她身形起處,不過是兩三個起落,已撲到了朱翠與各侍衛混戰現場,只聽得她一聲冷笑,倏地把手上的常孟用力拋出,撲通一聲直落向朱翠面前。

常孟連驚帶嚇,再加上這一摔,頓時鬼也似地叫了起來,朱翠腳下一個上步,搶到了他身前,寶劍一吐,“噗!”一聲,刺中了他的前胸,結果了他的性命。

是時圍附在他身邊周圍的十數名侍衛,紛紛大叫著撲身而上,卻被朱翠一連砍翻了兩人。

猛可裡面前人影一閃,那個黑衣瘦長的女人己來到了。她眼前。

朱翠方自認出來人正是日前邂逅的風來儀,不禁心裡一驚,後者已欺身而近,大聲道:

“還不快走,想死麼?”

說話間,風來儀雙手同時揮動,一連打倒了兩個人,倏地拔身而起,有如一隻沖天而起的巨鳥,起縱之間已拔身在道邊大樹之巔。朱翠料必她話中有因,不能怠慢,當時聆聽之下、緊跟著她身後也施展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陡然拔身而起,落在了那棵大樹上。

她身子方自踏向一根樹幹,未容站定,風來儀已驀地附身而近,急喚道:“快!”緊跟著,她身子一個急轉,已落向另外一棵大樹。

朱翠不顧思索地跟著她騰身就起,她身子方自縱出的一霎,耳邊上只聽得“轟隆”一聲大響,大片火光閃處,無數鐵砂子兒飛向先前落足的大樹,大片枝葉散飛得滿天都是。

敢情是對方已發了火槍。

朱翠驚心之下,亦不禁對於這位不樂島的女島主暗存感激,若非她及時接引援手示警,自己即使能夠殺了常氏父子,只怕也在敵人火槍之下喪失了性命。

朱翠一念之興,對於自己僥倖撿得了這條活命,不禁大為慶幸,當下,哪裡還敢多作停留。

一時間,只見風來儀在前朱翠在後,兩條快速的身影有如星丸跳擲一般,倏起倏落起伏於群樹之間。樹下火槍更不迭連聲發放,煙霧瀰漫裡,無數鐵砂子兒轟向樹梢,無奈對方二女的身法實在太快了,樹下的火槍總是慢了一步,眼看著二女的背影一路騰縱如飛,倏起倏落消逝於視線之外,轉瞬無蹤。

在一陣亡命飛馳之後,前行的風來儀忽然立足於一座山神廟之前,略候片刻,朱翠方才來到了近前,卻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成一片。

“小女娃子不知天高地厚,哼哼!”風來儀打量著她冷冷地笑道:“要不是我救你,我看你非但報不了仇,恐怕再多兩條命也早就完了。”

朱翠原本對她心存感激,打算見面之後對她說上幾句感謝的話,這時聽她這麼一說,激發要強好勝之心,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

風來儀說道:“怎麼了,你還不服氣麼?”

“有什麼好服的?”朱翠冷笑道:“你雖然幫了我個小忙,目的還不是希望我早一天跟你回不樂島去!哼,你們不樂島的伎倆,還當我不明白?”

風來儀倏地一挑長眉道:“好個丫頭片子!”話聲出口,霍地就像一陣風似地閃在了朱翠身邊,驀地一掌向著朱翠臉上打去。

這一掌勁猛力足,眼看著已將打在朱翠臉上,偏偏朱翠竟是不閃不躲,看看風來儀的手已將觸及,忽然她卻臨時停住。

朱翠臉上含蓄著一片冷笑,分明並不驚怕。

風來儀奇怪地打量著她道:“你為什麼不躲,難道你以為我真的不敢打你?”

朱翠冷冷地道:“我們已經打過了,不是麼?”

風來儀哼了一聲道:“你應該記住,從今天起你已是不樂島的俘虜,可不是不樂島的客人。”說到這裡微微一笑,又接著道:“不樂島上的規矩很多,這一點等你到了以後你就知道了。”

朱翠聳了一下肩膀道:“我就不相信不樂島有什麼了不起,我能進去就能出來,到時候倒要看看誰能阻擋得住!”

忽然風來儀身子一晃,快如閃電般已來到了她面前,朱翠不明她究竟何意,嚇得怦然一驚,只覺得雙肋上一陣發麻,再看對方時,風來儀卻已退出兩丈以外。

朱翠只覺得雙腿關節處一陣發軟,差一點坐了下來,不禁心裡吃了一驚。

“你……幹什麼?”

說時她身子搖晃著,只覺得全身乏力,差一點又要坐下來。

“哼哼!丫頭,這是我們不樂島的規矩!”風來儀接著道:“凡是要去不樂島的,都免不了的。”

朱翠這時只覺得兩腿彎上一陣子發軟,由不住膝蓋一彎,撲通坐了下來。

風來儀這時候緩緩向朱翠走近,含笑道:“用不著擔心,我只不過用一種特殊的手法,點了你的穴道而已,一天半天你就能復原如初,一點關係也沒有!”

朱翠咬牙忍著膝問的痠楚,心中燃著怒火,冷笑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風來儀道:“為什麼?你很聰明,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我走了,晚上再來看你!”說罷身子一晃,已拔上了一棵大樹。

朱翠心裡一急,再加上填胸的怒火,抖手向著她背影發出了一口飛刀。

這口小小飛刀,一出手即化成了一道白光直襲向風來儀後腦。眼看著即將觸及的一剎那,風來儀霍地一個快轉,二指輕舒,其勢絕快,只一下已將那口柳葉薄刃飛刀拿在了手上,緊接著她身形起落,一路縱跳如飛而逝。

朱翠嬌叱一聲,霍地躍身而起,想去攔住她,可是身子方自躍起,卻覺得腿彎間一酸,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來,這一次由於力道用得過於猛烈,兩腿彎間一時宛若針扎,只痛得連眼淚都落了下來。

一個人坐在野草地裡,起亦不能,愈想愈氣,拔出寶劍左右亂砍了一陣。忽然一陣心酸,趴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她一直是要強慣了,想不到一連串的不如意事連番地打擊著她,滿以為此行前往不樂島能相機救回母親弟弟及家中各人,卻沒有想到這個風來儀手段如此毒辣。

看來她似乎已施展了特殊的手法,將自己雙腿廢了,年紀輕輕落成了殘廢,自是人生至悲之事!

想到恨處,朱翠真恨不能當時橫劍來一個自了。

一個人正自傷心飲泣的當兒,忽然身前微風輕襲,以朱翠的經驗,頓時測知有人來到了眼前,陡然吃了一驚,慌不迭地抬起頭來,目光所接觸處,乃是一襲藍緞長衣,像是一整匹緞子那麼的平整光華。

朱翠心裡由不住怦然一動,因為這襲長衣是她所熟悉,她的心跳得那麼厲害,緊接著她目光已接觸到了那張她所熟悉並深深盼望著的臉。

“噢……你……海……兄……”

由於心裡過於激動,太過突然,使得她張口不知所言,這幾個字說得聲音低到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

站在她面前的人正是海無顏,正用著那雙深邃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她。

“噢……海兄,你怎麼來了?”

“我來了有一會兒了。”

“那你……”朱翠抓住了一株小樹,想站起來,身子才站起一半,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來。

“看見沒有?”朱翠紅著兩隻眼睛,傷心地道:“我……我的腿……我已經完了!”

“哼!別說這種洩氣的話!來,抓著這個!”說時,海無顏遞出了手裡的劍。那是一口連鞘的劍。

朱翠用力地抓住了劍鞘,只覺得劍身上含蓄著一股吸力,卻是她從來也沒有體會過的,手上略一用勁,已站了起來。

“腿上發軟是不是?”

海無顏聲音顯得很低沉,但是卻掩不住他的關懷情誼。奇怪的是,聽見了這個聲音,朱翠心裡卻有說不出的溫暖,她渴望聽見這個聲音已經很久了。

“不是軟,是酸!”一面說,她試著走了一步,身子一晃,嘴裡“哎唷!”一聲,差一點又坐了下來,幸虧通過了手裡所抓住的劍鞘傳過來的力道,總算穩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不要緊的,你只要緊緊抓住,倒不了的!”海無顏左右打量了一下,眼睛認定了前面不遠的那個山神小廟:“走,我們到裡面說話去。”

朱翠委屈地點了點頭。海無顏一手握劍,用這口劍接引著她,緩緩前行。

朱翠側過眼睛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道:“是風來儀,不樂島上的那個風來儀,她……”

海無顏點點頭道:“我知道,我都看見了。”

“你看見了?”

“嗯!”海無顏似乎已猜到了她心裡的疑團,“時候不到,我還不能見她,再說……”

二人目光接觸,朱翠不知怎麼回事,只感到臉上陣陣發熱,心裡一個勁兒地發慌,彷彿小說裡所形容的那樣,揣著一頭小鹿似的。這種感覺是她以前從來沒有感覺過的,她趕忙低下了頭。

在海無顏這口劍的接引下,朱翠總算沒有跌倒,當下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山神廟前。山神廟就是土地廟,小得可憐,兩扇門半掩著,想是長久沒有人來的緣故,其上結滿了蛛網。

隨著二人足步踏近,兩扇虛掩著的廟門自然地敞開來,朱翠情知這是得力於海無顏精湛的氣波內功,心裡不禁深深為之折服。

廟裡就只是一間小小殿房,除去了那尊山神像外,餘的空處只是很小的一塊地方。

有一方木製的神案,上面堆著稻草,不知何方的乞兒,曾在這裡夜宿。

海無顏道:“你先等一下!”隨即把供桌上的稻草清理乾淨,這才扶著朱翠坐下來。

朱翠感激地點點頭道:“謝謝你,我中了風來儀的暗算,這雙腿可能已經殘廢了。”

“還不至於吧!你先用不著擔心,讓我來看看!”

朱翠看著他苦笑了一下。

海無顏道:“我是聽說了鎮武將軍常威父子被刺的消息才匆匆趕來,當時就猜想到可能是你所為,大白天攔路行刺,哼……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一面說時,他兩隻手已緩緩伸出,貼在了朱翠的兩邊氣海穴道上。

朱翠頓時覺得通過他的雙掌,傳過來兩股溫熱氣機,一經入體,隨即蛇也似地順著大脈向身上各處游去。她輕輕的呻吟了一聲,情不自禁地扭了一下身子。

“我現在運施五行真氣,試一試你到底傷在哪裡。”海無顏微微一頓,隨即接下去道:

“當時風來儀動手傷你時,我因為距離很遠沒有看清楚,你告訴我一下當時的情形是怎麼回事?”

朱翠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真是奇怪得很,其實她武功比我高得多,隨時可以殺了我,又何必出此下策,我只記得她點了我的一雙氣海穴,腿一麻就走不動了。”說到這裡,象是海無顏雙掌所運施而出的氣機觸及了痛處,身子抽動了一下,輕輕哼了一聲。

海無顏眉頭一皺道:“是這裡了!”

朱翠只覺得通過對方雙掌所發出來那兩股氣機,忽然中途打住,那地方顯然正是痛楚所在,一時只痛得花容失色,連聲呻吟不已。

海無顏冷冷一笑,忽地收回了雙掌,只見他雙眉微蹙,沉思著什麼。

朱翠痛楚稍失,看著他道:“怎麼……你可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海無顏點點頭道:“風來儀用‘太陰罡氣’鎖了你的下體十二處穴道,手法險毒得很,但是你放心,絕不會有生命危險。”

朱翠心裡一驚道:“太陰罡氣……”

海無顏道:“只要你運功調息,半日之後,痛楚全失,看來與好人一樣。但是這種罡氣一日不消除,就一日潛伏在你身體之內作祟,這倒是一件頭痛的事情。”

朱翠一驚,低頭不語。

海無顏道:“看來這是風來儀迫你就範的一種伎倆,這麼一來,你便不得不聽她擺佈了。哼,今天既然被我撞見,我就偏不讓她稱心如願。”

朱翠心裡一喜道:“你難道知道解救的方法?”

海無顏看了她一眼道:“這也是機緣湊巧,這幾年來,我為了打通身上各處關節,不得不強習‘太陽罡力’,已有七成的火候,正是對方太陰罡力的唯一克星,這個隱秘,不樂島上三個老怪物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朱翠聽後心裡自是高興,當下連連催海無顏快些施展手法解救。

海無顏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子道:“好吧,我到外面去看看,你不妨先運功調息一下等到痛楚稍失之後,我再下手也是不晚。”說罷他站起來,潛身外出。

朱翠只以為他所以避開,是要讓自己從容調息,當下寬衣解帶,就在這神案上盤膝坐定運功調息起來。

小半盞茶之後,她已全身炙熱汗下,這才知海無顏所說果然沒錯,自己下半身多處穴門俱已被一種無形氣機鎖住,雖然運功調息,試通關穴,亦無能打開。

這一霎,只覺腹部痠痛,十分內急。

山神廟內自是不便,只得由後門步出,尋一僻靜處行一方便。只見排出之物腥紅一片,大是駭異。

當她再行返回小廟時,海無顏已然在座。

朱翠臉色微紅,生怕他問自己上哪兒去了,這類事女孩兒家自是羞於啟齒。

海無顏像是成竹在胸道:“你可覺得好一些了?”

朱翠點點頭道:“好多了!”

海無顏道:“你可試過運氣調息?”

朱翠點頭道:“試過了,你說得不錯,確實有很多穴道被鎖住了。”

海無顏道:“你可覺得腹痛,想要入廁?”

朱翠瞟了他一眼,奇怪他什麼都知道,當下臉色微紅地點了一下頭。

海無顏道:“這就對了,如果你入廁時注意到排出的穢物如同血塊,那便是身中‘太陰罡氣’的證明,我才可以放手與你醫治。”

朱翠很窘地看了他一眼,索性大方地點頭道:“你真料事如神,都說對了!”

海無顏由香案上取下了一束香,打火燃著,插在香爐之中。

朱翠奇怪地道:“幹什麼?”

海無顏道:“我在施展功力時,除了不得有外力干擾之外,最重要的是不能見風,即使一些微風也要避免,否則對你不利,這束燃香正是要測知風力的流向。”

朱翠注意燃香時,果見香端冉冉升起的白煙偏向一邊,海無顏站起來過去關上了窗戶,才見那縷白煙一線昇天。

海無顏點點頭道:“現在可以了。”

朱翠奇怪地道:“你要怎麼來治呢?”

海無顏道:“太陽與太陽罡氣,都可以透過精神的感應傳入對方身上,你我只要四目相對,專心一致,我即可將功力傳入你身體之內幫助你打開穴道,並把留在你身上的大陰罡氣驅出體外。”

朱翠聽後大感奇怪,她武功涉獵頗廣,只是像對方所說僅憑彼此注目,即可將功力傳送的神奇方法卻是以前聞所未聞,不禁大為駭異。

海無顏這時已在神案另一端盤膝坐著,朱翠與他對面相向,四隻眼睛自然而然地對在了一塊。

立刻,她就感覺到通過海無顏的那雙眼睛,傳過來兩股奇熱的勁道。

想到了海無顏剛才的關照,當下她忙即鎮定心神,運用本身氣機向內收縮。

這麼一來,果然大生功效,頓時只覺得通過雙瞳傳送進來兩股熱熱的氣機,就像是小蛇也似地順體直下,用不了片刻時間,已聚集體內,一時滿身生熱,頃刻間已貫徹上下,簡直按耐不住。

二人這時自是全神貫注,意不旁屬。忽然之間,廟外傳過來一聲陰森的冷笑。

雖然聲音不大,只是在眼前這般情況裡,聽在二人耳鼓之中,卻有似黃鐘大呂般地給人以震撼之感。尤其是朱翠甫一聆聽之下,身子由不住大大地搖動了一下,一時間只覺得遍體上下萬針齊扎,痛得她花容失色,幾乎失聲叫了起來。然而她畢竟知道此舉關係著成敗至大,雖然在如此情況下,也不敢稍微大意,一時咬緊牙關,不使意念旁馳,卻是險狀萬般。

海無顏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視著朱翠,冷冷地說道:“不要緊,這是找我的,你千萬不可分神。”

朱翠心裡雖急,無如她知道這一霎對於自己太重要,只得強自鎮定。

卻聽得門外傳過來一男一女的口音。

男的說:“海兄弟,有財大家發,幹嗎一個人吃獨食?光棍不擋財路,把我弄走了,自己來個獨吞,太不夠朋友了。”

女的說:“哼,我們夫婦一直敬重你的為人,這一次你可幹得太不漂亮了。”

男的又說:“你殺了那邵一子和瞎子這件事,我們也都知道了,哼哼,當真是手段毒辣得很,比我們夫婦高明上百倍不止。”

女的冷笑道:“要我們不說出去也很簡單,只要把東西拿出來就行了,只是又要做人又要獨吞,那可是休想。”

這一男一女像是說雙簧似地一唱一答,卻把性命攸關的朱翠嚇出了一身冷汗。

驀地她身邊響起了海無顏的聲音道:“立刻閉氣調息,守住中宮,只要氣機不散,便對你無妨。”

朱翠點點頭。她立刻抱元守一改守中宮,果然情緒大為緩和。

耳邊上又響起海無顏的聲音。

“來人是青砂堡的瀾滄居士童玉奇夫婦,武功很高,但我足可應付,此二人詭計多端,不可不防,你只不聲不動,一切聽我囑咐行事就好。”朱翠微微又點了一下頭。二人雖相對咫尺,海無顏卻以“傳音入秘”的功力將聲音再送過來,顯然是預防到為外人聽知。

也就在他話聲方住的一霎間,耳邊上砰然一聲大響,掩著的兩扇木門霍地大敞開來。門雖敞開,卻不見人影進來。

甚久之後,才見人影閃處,門外雙雙現出了一雙白衣男女,男的四十上下,面相斯文,額下留有半尺左右的三絡黑鬚,身側婦人姿色不惡,只憑外貌,任何人也都會以為他們是士林人物,卻萬萬想不到竟然是殺人不眨眼的黑道人物,當真是“人不可貌相”,來者二人果然是新近敗在海無顏手下的瀾滄居士童玉奇夫婦。

他夫婦二人,新敗之餘,再次找上門來,自然顯示有幾分“有恃無恐”,只是“所恃者何”?卻顯然又讓人有幾分費解了。

※※※

童氏夫婦乍然現身門口,對於裡面的情形也像是全然不明,忽然發覺到“無憂公主”朱翠也在座,倒是吃了一驚。夫婦二人情不自禁地互相對看了一眼。

童妻“芙蓉劍”莫愁花立刻臉上堆滿了笑容。

只見她細眉微挑,紅唇輕撇,露出了瓤犀玉齒,含著微笑道:“唷,嘖嘖嘖……真想不到,這可真是想不到,好親熱呀!”

童玉奇呵呵一笑道:“海兄弟,敢情外面傳說你這‘蒼海無情’是假的,但不知這位姑娘是什麼人,能夠得到一世奇俠海無顏的垂青,可真是不容易呀!”

這番話聽在朱翠耳中,頓時大為激動,忍不住目光轉移,向著童氏夫婦看去。

耳邊上響起海無顏的聲音道:“不必理會他們,我已將‘太陽罡氣’盡其可能地都傳進了你的身體,你只守住中宮,便可無害。”

朱翠原想點頭示意她已知道,只是礙著強敵在側,不便表示出來。

海無顏又傳聲道:“你原可閉目養神調息,但那麼一來,敵人便有所戒備。”

微微一頓,他才又接下去道:“現在你我仍裝成原樣,敵人只以為我們性命相關之際,不能分神,必會有所蠢動,那時候便可出其不意地傷他們其中之一,這麼一來,便容易對付了。”

朱翠又眨了一眼睛,表示會意,立刻目光直視著對方,不再移轉。

童氏夫婦現身之初,已看清了眼前情形,心內大為興奮,只以為對方處此要命關頭,正是自己下手最佳良機。

原來他夫婦二人自從被海無顏逼退,將到手的寶圖支出之後,表面上像似懼於海無顏的威勢,不再二圖,其實心裡卻是一萬個不甘心,退回不久即再潛回。

二人知道海無顏厲害,不敢貿然再次出手,只是在暗中尾隨不去,即使在暗中,他們夫婦亦不敢絲毫大意,生恐為海氏發覺,等到側聞左瞎子與“劍花先生”邵一子先後死亡,才不禁大為吃驚震怒。

童氏夫婦不知下手殺害邵左二人的是不樂島的白鶴高立,卻直覺地認定是海無顏所為,只以為自己夫婦上了對方的大當,心裡更生忿怒,無如海無顏實在過於厲害,終究不敢貿然出手。

直到海無顏進入了山神小廟,夫婦二人遠遠躡上來略一商量,認為機會不可惜過。

原來童氏夫婦所習“瀾滄門”之武功、以奇異之陣法見長武林,這時見海無顏入廟,正是下手良機,由是乃在廟外,按照本門最厲害的“九九生死吞合陣法”,在這座山神小廟外佈下了厲害的埋伏。

他夫婦用心原以為海無顏過於厲害,如果在廟內動手,即使夫婦聯手,只怕恐非其敵,所以才由童玉奇發聲冷笑,只把海無顏誘出入陣,那麼一來,夫婦二人再聯合出手,加以陣勢之威力,定可如願以償,將寶圖逼交出來,無如冷笑之後廟內毫無動靜,這才聯合現身門端,向內探望。

這一望之下,不禁使得二人心花怒放,戒心大去。童氏夫婦自非泛泛之流,一看之下,即知海無顏正在運用本身純陽內功,渡入對方那個姑娘身內,他們雖不知對方那個姑娘身罹何疾,但是卻可猜知傷勢不輕。他夫妻俱是內功高手,自然知道這一霎的性命攸關,這一霎不要說海氏無能向自己夫婦出手攻擊,只怕說話聲音略大,亦可令他心神失所,一個疏忽,氣走玄關,即形成全身癱瘓,便成終身殘廢。

又他們哪裡料到海無顏該是何等精細之人,眼前危機又焉能看不出來,是以海無顏在初聞童氏發聲冷笑之際,已測知他夫婦到來,當時卻是吃驚不小。

如果童玉奇冷笑之後立刻現身廟內向海無顏動手,後者便萬萬難與其敵,後果則不堪設想。無如童氏夫婦二人作賊心虛,發聲之後等候甚久才入內查看,這麼一來,便無形中給了海無顏從容防備的機會,只不過外表上仍然做出難以擺脫的模樣,童氏夫婦初探之下,不及多想,自以為大是得計。

他夫婦發話探詢,不見回答,更以為所料不差。”

童玉奇仰天一陣朗笑,其聲嘹亮,聲震屋瓦,這番笑聲用意至為明顯,自是旨在擾亂對方心神。

海無顏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眉頭微皺,臉上現出了無限痛苦的模樣。

童玉奇細察之下,更是大為得計,笑聲一頓,立刻現出了狂傲形態。身形微閃,已來至海無顏與朱翠身邊站定:“姓海的,想不到你也有落在我童某人手中的一天,可真是天從人願。”

海無顏仍然目光瞬也不瞬地向朱翠注視著,一副意不旁屬的模樣。

童玉奇嘻嘻一笑道:“我們不妨打開窗戶說亮話,眼前情形我想你老弟應該比我還要清楚,只要我童某人一伸手,準保就能使你二人死無葬身之地;可是念在你我過去多少還有點情誼的份上,我童玉奇不屑這麼做,可是話得說回來,那可就看你幹不幹脆了。”

海無顏仍然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

眼前人影再閃,童妻“芙蓉劍”莫愁花現身眼前,冷冷地道:“這種人你又何必跟他多說,他怎麼由我們手上把東西搶過去,現在要他怎麼給吐出來,還有什麼好多說的?”

童玉奇哼了一聲,點頭道:“海無顏,你可聽見了,那捲布達拉宮的藏寶圖,我們是要定了,你還是乖乖拿出來吧。”

“芙蓉劍”莫愁花一挑眉毛,尖著聲音叱喝道:“說,那捲東西你放在哪裡了?”

童玉奇嘿嘿一笑道:“只怕他有心回答你的話也是不能了,這叫做心有餘而力不足,也只好由我們自己下手一搜了。”

說時身形輕閃,已欺近海無顏身邊,探手摸向海無顏兩肩。

海無顏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他此刻原可以猝然出手反擊對方,無如心裡卻想到更為適當的時機,竟然掩忍不發。

童玉奇一雙手掌搭在對方肩頭上,眼見對方宛若木人,分明無能為力,正是大可暢所欲為,心裡好不得意!

冷笑一聲,他俯身在海無顏身邊道:“對不起,童某放肆了。”一面說時,兩隻手再也不客氣,向著海無顏身上摸索起來。他先摸向海無顏後背,繼而兩肋,再摸向海無顏身上革囊。

就在這一霎間,猝然感覺到海無顏的坐姿有異,不容他意念多想,海無顏的一隻右掌已驀地翻起,直向他前心兜擊了上來。

這一掌至為沉實有力,根本不給童玉奇有想念的機會,給童玉奇的感觸,簡直有如翻江倒海之勢。

一念之興,童玉奇嚇得面色慘變,哪裡還顧得出手反擊,挺腰頓足,霍地騰身就起。他身子雖說是騰起得快,無如海無顏這一兜心掌起得更快,巨大的掌力發自海無顏反扣的五指,有如一個吸盤,正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乾元問心掌”。

這一掌更是十足勁道地扣在童玉奇前心,一任他銅皮鐵骨,也是萬萬抵受不起,非得當場斃命不可,總算海無顏心存厚道,未曾施盡全力,卻也未便輕饒,這一掌吐出了約有七成勁道、

眼看著童玉奇的身子,就像是一尾躍波的魚也似地驀地反彈了起來。這一彈足足彈起了有七八尺高,全身幾乎與屋頂橫樑相撞。

童玉奇身子一個快轉,單手伸出去一撈當空橫樑,把身子懸在了空中。懸是懸住了,卻無助於他沉重的傷勢,“噗”的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

“好,海……”才說了兩個字,由不住又噴出了第二口鮮血,霍地身子一個快挺,隨著整扇窗戶破碎之聲,人已箭矢也似地跌了出去。

“芙蓉劍”莫愁花大吃一驚,簡直作夢也想不到海無顏竟會在此要命關頭出掌傷人。眼看著丈夫在對方貼心掌勢之下受了重傷,一時心膽俱寒,尖叫了一聲,霍地長劍遞出,化為一道長虹,直向著海無顏身上捲了過去。

當然,她並非旨在傷人,劍勢一出,身子霍地騰起,奪門而出,眼看著大夫一隻手扶著松幹,面黃如蠟。

“芙蓉劍”莫愁花顧不得再向敵人出手,慌不迭搶上去扶住了他,倏地眼前人影乍閃,海無顏已欺近身邊。

莫愁花一聲怒叱,掌中劍施足了力道,照著海無顏當胸就刺。

劍勢方出,只覺得手上一震,掌中劍已吃對方兩根手指捏住了劍尖。與此同時,眼前寒芒乍吐,海無顏另一隻手上的一口劍已比在了童玉奇的喉結上。

這一手雙招,確是施展得又快又巧,饒是童氏夫婦心存機警,卻也無法避開。

莫愁花用力掙了一下手中長劍,無能脫開,眼看著丈夫遇險,嚇得手足失措,一時僵在了當場。

海無顏這時只須劍勢向前一推,童玉奇便無活理,也就是這樣,把一雙夫婦嚇得宛若木偶,動彈不得。

海無顏目光炯炯地逼視著面前二人。

“童玉奇,你夫婦倆居心不良,竟然打算乘人於危,這是第二次犯在我手裡,”目光一轉,視向莫愁花道:“你們是想死想活?”

莫愁花嘴唇動了一下,雖然沒有吐出聲音,可是臉上神情不啻像是在求饒。

童玉奇終究是條漢子,目睹此情,長嘆一聲道:“我童某人行遍江湖二十多年來,還沒有像今天這樣丟過臉,罷了……姓海的……你就……給我個……痛快吧……皺一皺眉,不算是英雄好漢!”他內傷頗重,勉強提著氣息說了這幾句話,早已喘成了一片。

“芙蓉劍”莫愁花卻沒有她丈夫那般骨氣,聆聽之下,打了一個哆嗦,忙道:“不!你不能下毒手!海無顏,這件事怪你不義在先,怪不得我們!”

海無顏冷笑道:“你們莫非真的以為邵一子和左瞎子的死,是我下的毒手?”

童玉奇道:“是與不是,你心裡有數!”

海無顏道:“我心裡有數得很,下手殺害他們兩個的,當然另有其人,搶走寶圖的也是這個人,只怕你們兩個都是招惹不起!”

莫愁花冷哼道:“誰?”

“不樂島的‘白鶴’高立!”

童氏夫婦頓時為之一呆。

童玉奇冷笑道:“這是真的?”

海無顏道:“信不信由你,我這次姑且再饒過你們,要是再撞在了我手上,可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你們請吧!”話聲一落,松指抽劍,宛若清風一襲,已飄出丈許以外。

童玉奇呆立少頃,信疑參半地冷冷笑道:“這件事我不會就此干休的,如果你說的是實話,嘿嘿,就算他不樂島上滿了刀山劍樹,我夫婦也要去闖上一闖,如果你姓海的玩的是花招,我們還有……見面的時候……告辭了!”轉臉向身邊的莫愁花道:“我們走!”

莫愁花一聽說搶奪寶圖的竟是傳說中不樂島上那個最難招惹的魔頭“白鶴”高立,頓時心裡涼了一半。

當下好不失望,眼前打既不行,丈夫又在重傷之中,面前這個姓海的,更是不易對付,若不見好就收,勢將要吃大虧,只得忍氣吞聲,攙扶著丈夫,緩緩轉身而去。

走前了幾步,她忽然回過身來道:“這附近我夫婦布有厲害的陣勢,說不得要勞你大駕自己動手來解開了。”說罷,攙扶著童玉奇,身子一連晃動了幾下,隨即消失無蹤,海無顏運目四下觀看了一陣,果見附近有些雲氣氤氳,料定莫愁花說的不是假話,他自信此道精通,並非門外漢,倒也不十分介意。

轉回山神小廟,朱翠正踐坐案上,只見她臉上汗下,像是方自運功完畢模樣。

略一察看,海無顏臉現微笑道:“恭喜姑娘,你脫險了!”

朱翠試一運行,果然氣血全通,由於方才自海無顏處貫入的氣機與自己本身氣機化合,元氣大增,只覺得舒泰已極,當下十分高興地向海無顏道了謝,又問起方才瀾滄居士夫婦之事。

海無顏輕輕一嘆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說起來竟然也與不樂島扯上了關係,看來天下的壞事,到頭來似乎都與不樂島有些關係。”

朱翠好奇問故,海無顏遂將此一段經過詳細地說出,直說到“西天盟主”邵一子與左瞎子為“白鶴”高立雙雙斃命,寶圖為之劫走為止。

海無顏敘述完畢,微微苦笑道:“這件事我原是一時路見不平,有心想助邵前輩一臂之力,卻沒有料到後來的發展竟會演變至此,更沒有想到,邵一子的千斤重擔竟然會落在了我的肩上。”他輕輕一嘆,接下去道:“我生平最重信諾,何況這件事又是邵前輩臨終所託,簡直推卸無力,也只有勉為其難了!”

朱翠十分氣憤地道:“想不到不樂島上的三個老怪物竟然這麼橫行,不要說那位邵前輩死前託了你,就是一個陌生路人遇到了這種事,也不能袖手旁觀,大哥你莫非後悔管了這件閒事?”

海無顏搖搖頭道:“你不要誤會,我只是覺得這件事太重大了,只怕我擔當不了!”

“你太客氣了!”朱翠含笑道:“如果連你也無能為力,只怕當今天下武林再也沒有人能管這件事了!”

海無顏看了她一眼,感謝她的激勵與信賴。朱翠在對方的目神注視之下,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片真情。

兩性之間的情愫原本就極其微妙,情話款款,兩情歡愉,固然得暢情懷,默默互視,心有靈犀,亦未嘗不佳,正所謂“此時無聲勝有聲”也。這一霎,二人目光互視,正不知已將無限心聲彼此傳送,即或劉楨平視,亦難抑無限相思。

漸漸地,朱翠風目含羞,微微垂下頭,她雖然沒有說一句話,卻像是“不勝嬌羞”,一霎間,臉上飛起了酡紅。

海無顏陡然一驚,像是由夢中驚醒,慌不迭地移開眸子,卻不禁暗自詫異:像自己這般定力之人,竟然有時也難免情難自己。

短暫的寂寞之後,海無顏道:“姑娘,你近來可好?”

不知怎麼回事,他竟然間了這麼一句,自己也發覺到多此一問。

朱翠點點頭道:“還好!”

她緩緩抬起了頭,看向對方道:“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海大哥,你可知道潘幼迪來了?”

海無顏微微一愕,點點頭道:“我猜想她也應該來了,你見著她了?”

朱翠一笑道:“你猜呢?”

海無顏道:“你這麼說,自然是見著她了。”

朱翠點頭道:“不但是見著她了,而且我們還一路同行同住,結成了異姓的姐妹,你信不信?”

海無顏又是一愕,道:“這倒是我想不到的,她過去的性情不是這樣的。”

朱翠白了他二眼,道:“你不信?”一面說一面捋起左袖,現出了緊束在腕子上的玉鐲,在海無顏眼前晃了一下道:“喏,你看這是什麼東西?”

海無顏抓住了她的手,細看了一眼那隻玉鐲,隨即點點頭:“這是她的東西……”

朱翠抽回了被對方握住的手、怪難為情地白了他一眼道:“想不到吧……”她接著說:

“人家都說她怎麼怪,其實一點也不對……”

海無顏微微一笑,臉上不著表情。

朱翠道:“她是我這一生所見過最美的一個女孩子,也是本事最大的一個女孩子。”

海無顏道:“能夠被你這麼誇讚的人,的確是不容易的了。”

朱翠微笑了一下,喃喃道:“海大哥,你難道不想見見她?我想她一定也想見你呢!”

在她說這些話時,似乎發覺到海無顏有些心不在焉,心裡微感奇怪。

果然就在她話聲方頓的一霎,耳聽得窗外一人冷笑道:“是麼?只怕未必吧!”說話人分明是女子口音。

朱翠一聽之下,頓時驚喜道:“迪姐,是你!”她功力已恢復,自是不礙行動,雙手一按身下供案,全身驀地拔空直起,箭矢也似地穿窗而出。

其時先她之前,海無顏亦已閃動身形,由正門快速縱出,二人一先一後,身法都稱得上極為快速。

只是在朱翠來說,似乎仍然是慢了一步。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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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29:56 |只看該作者

二十四

廟外一片清靜,不要說潘幼迪了,就連海無顏也像是失去了蹤影。

朱翠扯著喉嚨叫了兩聲“迪姐”,聽不見一些兒迴音,正待縱身撲入前面樹林,忽然面前人影連番閃動,現出了海無顏左閃右晃的身形。

那樣子煞是奇怪,朱翠待要存心細看時,海無顏已滿臉憤恚地站在眼前。

朱翠關心地道:“可是迪姐來了?”

海無顏點點頭道:“就是她!”

朱翠一呆道:“那……那你們可見著了?”

海無顏悵恨地搖搖頭,冷冷地道:“她對我仍然不存諒解,這倒也罷了,只是連你卻也不睬,未免太過矯情!”

朱翠苦笑道:“她只是不好意思,你也不要錯怪了她。”嘴裡這麼說,心裡卻也未免有些漠然,遂道:“我這就去找她回來!”說著就要縱出。

海無顏忽然橫身攔住他道:“姑娘小心!”

朱翠道:“怎麼?”

海無顏指了一下附近道:“剛才童氏夫婦在這附近佈置了厲害的陣勢,你不可大意,再說,潘幼迪早已潛行無蹤,你又怎麼能找得到她?”

朱翠想一想也是實情,一時悶悶地不發一言。

海無顏一笑道:“你又何必介意寧她只是對我心存不諒,若非礙於我在這裡,早已與你現身見面,她個性外剛內柔,這一點你顯然還不十分清楚。”

朱翠苦笑了笑,失意地道:“當然嘍,誰又有你們之間那麼清楚?”說了這句話,她就轉身進了小廟。

忽然,一陣說不出的落寞籠罩著她,彷彿萬念俱灰,獨自個兒倚著神案,只是漠漠地看著小小的土地菩薩發呆。

廟外傳過來海無顏的一聲嘆息,隨即歸於沉寂。

朱翠獨自個兒發了半天呆,想想又覺好無來由,回過身來,向外看了一眼,才發覺到海無顏敢情已不在了。

心裡一驚,趕忙縱身出去,果然已失去了海無顏的蹤影,叫了兩聲“海大哥”,也聽不見他的迴音,心裡一賭氣,重重地走回小廟。

進了廟門又站住了腳,心想:“我幹嗎還回到這個地方?難道等著他們回來看我?”

想著想著,心裡越覺得怪不是個滋味,彷彿無限委屈,眼圈兒一紅,兩行珠淚,情不自禁地順著腮幫子滑落了下來。

忽然,她像是有所警覺,狠了一下心,擦乾了臉上的淚,忖道:我這是怎麼了?難道我真的愛上了海……這可怎麼是好?

一霎間,她腦子裡又興起了潘幼迪的影子。

“不!不!我不能這麼做。

這麼做大對不起迪姐了,她以姐妹之情對我,我豈能對她……

可是,我怎麼能捨下了海……”

一霎間,腦子裡就像是置了一團亂絲那般地糾纏不清,從而海無顏與潘幼迪不同的面影相繼不停地在眼前打著轉兒。

她深深地垂下頭,搖著,搖著,搖亂了滿頭的青絲。

※※※

一隻蝴蝶噗噗用力地拍打著翅膀。

靜極的時候,這是一種驚天動地的震盪。

朱翠嚇了一大跳,循聲看去,一隻蝴蝶被蜘蛛網粘住了,夕陽的投影,懶散地在門外擺著姿態。

敢情一天將盡,又是黃昏時候了。

驚覺著時光的消逝,朱翠一個骨碌由地上站起來,雖然是一抹殘陽,亦不禁照得她眼前金星亂冒。

記得來時,天上還下著毛毛小雨,曾幾何時,雨過天晴,又復日出日落,世事人情,是否也如同天穹這般神奇地變幻不定、虛實莫測呢?思索是移不動地上石頭的,有些事多想無益,既不能改變現有的事實,還是待事實來證明一切吧!

朱翠似乎已經想通了這個道理,決定去面對一切。

夕陽殘照裡,她步出了小廟,一樹麻雀在喳喳吵個不休,一彎彩虹斜斜地掛在林梢。

她前行了幾步,忽然又站住,心裡想:我現在該上哪裡去呢?又想:風來儀既已與自己約定去不樂島,她當然是不會放過自己的。轉念再想,既然自己決心去不樂島拯救母弟,若不主動去找到風來儀,只是又上哪裡去找她?

想著,朱翠就移步前進,足下踐踏著落葉,一徑穿過樹林。走了一陣,忽然感覺到眼前景像十分眼熟,再一定神打量,暗吃一驚,才驚覺到顯然還是起步時的那片方寸之地。忽然心裡一動,想到了方才海無顏所關照的話,敢情這附近佈置有陣勢,自己一上來未曾料到,胡闖亂行,必然已入了陣門,這便如何是好?

朱翠乃是絕頂聰明之人,加以對各門陣法也曾涉獵研習過,如果一上來加以注意,這陣勢多半難她不住,這也正是海無顏對她放心之故。只是卻因她一時大意,上來未曾料到,俟到發覺不妙時,顯然已深入陣內,此時再想破陣,卻免不了更要大費周章了。

朱翠過後覺出不妙時,心裡雖是吃驚,卻並不害怕,自信精於此道,定能闖出陣外。她隨即在這邊樹上摘下了一片樹葉,順風將樹葉擲出,卻見那片樹葉繞了個圈子,落向一處。

朱翠便向著那片樹葉落處縱身而起。

這方法原是一般破陣的不二法門,謂之“風葉術”,對於五行八卦的陣勢,一上來即能導入正途,不至迷失了陣腳,無如朱翠上來已先錯了一步,這時施展“風葉”之術,便失了效用。

眼看著她縱起的身形,方自向下一落,似有云霧一片隨著她落下的身勢霍地升起。

朱翠一驚之下,忽然悟出了“正反相剋”之理,霍地一個倒擰之勢,把身子再次拔起,饒是這樣,卻依然慢了一步。眼見著面前樹木,以一生十,以十生百,陡然間彷彿置身子密菶的叢林之內,這一霎固是黑雲蔽空,難辨天日矣。

朱翠一連向前方試圖脫困了兩次,兩次卻都被硬硬地逼了回來,心裡一急,抖手拔出了長劍,迎面一連砍了幾劍,才知竟是些虛幻的倒影。

這陣勢乃是瀾滄居士夫婦用盡心智的一番佈置,十分厲害,一上來如能抓住了竅門,便可無懼,若是一時大意,踏入陣門,像眼前朱翠這樣,容得陣勢發動之後再行辨認,便十分困難。總算朱翠心有明見,情知陣勢既已發動,便萬萬不可亂了腳步,否則一番陰錯陽差,便更是萬難出困了。

她因為有這番明見,便強自鎮定心神,每一次突擊不成之後,便立即轉回原處站定,再觀後效。這樣三數次之後,雖然仍未能看破對方陣勢的奧妙,對方陣勢卻也一時莫能奈何於她。

雙方僵持了一會,朱翠漸感不耐。

她自負極高,卻因上來不察,被困陣內,感到奇恥大辱,決計要將此陣破去,出一口心中悶氣。

方才之稍事鎮定,已使她略微認清了這陣勢的虛實生克妙理。

當下她略一顧盼,霍地騰身而起,在空中頭下腳上一個倒折,落向正北一角。忽然眼前一暗,隨著朱翠的落下之勢,眼前樹石林木突地來了一個倒轉。朱翠胸有成竹,驀地隨著對方倒轉之勢,就空一個倒折,這樣一來,果然穩住了陣腳。

等到她落實之後,不禁暗中歡喜。這一步算是走對了,她卻要再定下心來觀察下一步該是怎麼個走法?

就在這時,耳邊上聽見一個女子聲音笑道:“這就對了。”

朱翠心裡一驚,由對方口音裡,她已聽出是風來儀,不由抬頭四下看望了一陣,卻是看不見對方的身影。

風來儀道:“你現在當然還看不見我,你剛才所施展的身法很對,記住,這個陣是按小先天易數排的,如果你精通小先天八卦易理,便很容易破陣了。”

朱翠原本心裡正在納悶兒,吃對方這麼一點,頓時大悟玄機,即見她身子霍地縱起,在空中一個倒翻斜出之勢,緊接著一連幾個快速轉動之後,眼前天光大現。

耳邊上即聽得風來儀笑道:“好聰明的丫頭片子!”

等到她身子站定時,眼前陣勢已破。

卻見風來儀正自笑哈哈地看向自己,兩手交抱地坐在一堵山石之上。

“我只離開了半日,想不到這裡竟然出了怪事,這個陣又是哪個設下來的?”說時,風來儀一面由那堵山石上緩緩站起來,兩隻瞳子裡顯示著奇怪。

朱翠若是要說,難免要扯出海無顏來,她當然知道海無顏昔年與不樂島的舊恨,海無顏本人既不願讓對方知道,自己還是不要多嘴的好。

當下冷冷一笑道:“你倒會裝,明明是你怕我逃走而設下來的,卻反倒問起我來了!”

風來儀細眉一挑,原思發作,忽然一笑道:“我馬上回來!”

話聲出口,瘦軀晃處,電閃般地已隱身林內,朱翠自從與她一度交手,並著了她的道兒之後,情知她武技高不可測,這時見她輕功亦是這般了得,心裡好生佩服,暗自慶幸自己還沒有什麼異圖,否則,定然逃不過她的手去,反倒受辱,自非聰明。

心裡盤算之中,人影再閃,風來儀已回到了面前。

朱翠不知她這一去一來是什麼用意,一時只是看著她,暫不說話。

“這裡前後並沒有外人……奇怪!”說著微微一笑,看向朱翠道:“你以為這陣勢是我設下來的,你可是大大的錯了。”

朱翠料定瀾滄居士夫婦已為海無顏重傷而去,眼前死無對證,風來儀就算再精明,也猜不出來,樂得拿她消遣一番。

朱翠看著她,翻了一下眼睛道:“那麼又會是誰呢?”心裡卻在想:你要是能猜出來這個人才叫怪呢!

風來儀輕輕哼了一聲道:“這個人我雖然沒有看見,已猜著了八分,看他佈陣的手法,多系八卦生克,陰陽互換,除了瀾滄一門,外人倒是很少這麼施展!”

朱翠心裡不得不刷已假作不解地道:“瀾滄門?我倒沒聽過。”

風來儀冷冷地道:“瀾滄門原是武林中頗享重望的一派,尤其是他們第八代掌門人‘瀾滄龍’丘池掌派以來,武功夫盛,只可惜丘池過世太早,這一門自他死後,近百年以來,就沒有聽說過再出現什麼了不起的人了!”微微頓了一下,她接著又說道:“現在的掌門人瀾滄居士童玉奇,倒也不是弱者,只是為人浮華,太重功利,又好意氣之爭,較之他的那位家師丘池比較起來,可就差得太遠了!”

朱翠點點頭道:“這麼一說,莫非是這個姓童的來了?”

風來儀微微點頭道:“看來極像,我只是沒有看見他罷了,要不然,非得好好教訓他一頓,倒要問問他是什麼居心!”說罷看了朱翠一眼道:“你還有什麼別的事沒有?我們這就走吧!”

朱翠輕輕一嘆道:“多謝你助我一臂之力,殺了那賣主求榮的常威父子,中原已無我依戀之處,我這就跟你去不樂島好了!”

風來儀高興地道:“好!”她似乎對朱翠猝然間生出了許多好感,一雙眸子在她臉上轉了轉道:“不樂島不是普通人可以隨便去的,你只要不心生逃走之意,我擔保不會有任何人虧待你,甚至於你的母親和你的弟弟:我們也都會好好看待,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朱翠既已決定隨她去不樂島,索性心情放開朗些,對方既是當今不樂島上的島主之一,權柄可想而知,不如乘此一路與她套些交情,將來在島上也可多得方便。

當時聽她說罷,遂笑道:“人家都說你們那個不樂島是去得回來不得,真是這樣麼?”

風來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原來你也聽信這種傳說,那只是一般人的說法而已。”

“事實真相又如何呢?”

“問得好,”風來儀看了她一眼:“因為到今天為止,除了我們本島的人外,還沒有外人去過不樂島,所以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朱翠一笑道:“答得好!”看了她一眼道:“等於沒有回答一樣。”

風來儀一雙深邃的眼睛在她臉上一轉道:“調皮!”

二人邊說邊行,眼前已出了這座稀疏的樹林,前面是一條迂迴于山坡之間的小道。

朱翠站住道:“我們現在去哪裡?我一天沒吃東西,肚子實在餓了。”

風來儀點點頭道:“你不提我倒沒有想到,我也有點餓了,我們這就先去吃點東西吧!”

朱翠皺了一下眉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可是一點也不清楚。”

風來儀道:“你用不著清楚,一切只跟著我就是,保管你錯不了。”

一面說,腳下放快,徑向前面行去。朱翠不甘落後,也放快了腳步,緊跟上去。

風來儀笑道:“好啊,你要跟我比輕功嗎,我們就來賽一賽吧!”說罷腳下突地加快,只見她上肩水平不動,僅僅足下邁動,這是輕功中最上乘的氣波功夫。

朱翠雖知比不過她,卻也不甘示弱,當下提聚真力,施展出師門中絕頂輕功“凌波步”

法,全力追趕。

朱翠、風來儀二人一展開絕頂輕功,簡直就像是飄忽中的一雙鬼影,瞬息間已是百十丈外。

起先朱翠倒也與她並肩而進,十數丈後才拉了下來,容得到達山下。

朱翠奮全身功力衝出面前石障,只見風來儀立在一排竹下,正在納涼,不覺大為汗顏。

見面後,風來儀微微頷首道:“想不到你的輕功竟到了如此境界,……怪不得江湖上把你說得那麼厲害,真不容易,假以時日,前途無可限量。”

“你這是在誇我嗎?乾脆不如誇你自己好了!”朱翠心裡一氣,乾脆把頭扭向一邊。

風來儀細眉一挑,冷笑道:“嬌寵任性的孩子!你還想勝得過我嗎?”

朱翠嗔道:“為什麼不能,你也是人呀!”

風來儀倏地睜大了眸子。

說真的,在整下不樂島來說,誰不知道這位風三島主最難說話,瞪眼殺人,偏偏她竟然會對於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一容再容,似乎對了脾胃。

“你今年幾歲了?”說時,眸子緩緩在朱翠身上轉動著,竟然現出了幾許慈祥。

朱翠白了她一眼道:“你猜呢?”

風來儀也皺了一下眉:“你一直對人都是這種說話的態度麼葉朱翠點點頭道:“當然,難道在你面前我還會變了一個人不成?”

風來儀“哼”了一聲:“任性!”

朱翠一笑,向著她道:“一個人自由自在生活在天地之間,原來就該無拘無束地活著,任性有什麼不好?難道你就不任性?”

風來儀冷笑了一聲,緩緩走向一邊,舉目向前面看過去。

朱翠心裡很高興,覺得自己跟她說話,居然處處都佔了上風,雖然打不過她,口頭上逞一時之快倒也不錯,這時見她沒有說話,心裡大力得意。

“喂!我還忘了問你,”朱翠打量著她道:“你今年多大了?”

風來儀微慍道:“對於長輩不可以用這種口氣說話!”

朱翠冷笑道:“你的話也許有道理,但對行為道德不像長輩的人,我卻用不著客氣。”

話聲方住,驀地眼前人影一閃,呼地一聲,風來儀真像風也似地來到了她面前。

朱翠猝然一驚,霍地向後退了一步,不容她抬起雙眼,一雙肩頭已吃對方尖尖十指緊緊抓住。一陣刺肌的奇痛,使朱翠彷彿感覺到整個肩頭都要被她抓碎了。

“你胡說!”風來儀眼睛裡充滿了忿怒,說了這句話,兩手一掄,朱翠只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內力將自己平空提起,霍地向外面拋了出去。這一下要是摔實了非受傷不可。

朱翠總算夠機靈,身子骨夠靈巧,隨著墜下的身子,她本能的一個快翻,僅僅是手掌和右臂在地上沾了一沾,整個身子已旋風似地轉了起來。

她僥倖沒有摔著,卻是嚇了一跳。好漢不吃眼前虧,知道再逞口舌之利,更加不妙,當下向著風來儀怒視了一眼,把頭偏到一邊。

風來儀嘴裡“咦”了一聲,閃身來到了她面前。

朱翠只以為她要向自己出手,慌不迭比手待迎。

風來儀忽然一笑道:“用不著害怕,我不會打你!”

朱翠嗔道:“我才不怕呢!”

風來儀看著她微微皺了一下眉,搖搖頭,似乎拿她沒有辦法。

“剛才你竟能夠化解我的‘浪淘沙’手法,姿勢很好,那個身法到底是誰教給你的?”

“誰也沒有教過我,是我自己變出來的。”

“真的?”風來儀張大了眼睛道:“你再施展一次給我看看?”

朱翠一笑道:“為什麼?”

話聲方住,風來儀陡地欺身而上,和先前一樣,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朱翠的兩隻肩頭竟然又被緊緊抓住,一股巨大的氣波力道,霍地又把她身子拋了起來,情形和先前一般無二。

這麼一來,朱翠不得不重施故技,等到身子一經墜地,像剛才一樣,一經施展已躍身而起。

風來儀因為這一次注意在先,是以看得很清楚。等到朱翠躍起站定之後,風來儀笑眯眯地連連點頭道:“高明,高明,這一招施展得的確太妙了!”

忽然,她向朱翠注視道:“你師父是誰!”

朱翠揚了一下眉毛:“不告訴你!”

風來儀道:“你以為不說,我就猜不出來麼,總有一天我會猜出來的。”一面說,她看了一下笑道:“我們已經耽誤了太多的時間,走吧!”

說罷繼續前行。朱翠一聲不哼地在後面跟著。

“你知道,”走了幾步,風來儀忽然定步回頭道:“你實在是一塊很好的練武料子!”

朱翠想不到她忽然會冒出了這麼一句,當時卻也不知怎麼回答,只是看看她翻了個白眼兒。

風來儀說了這麼一句,轉過身來又繼續前行。

眼前來到了一處江口。

朱翠倒沒有想到,這個地方竟然會有這麼一條河,河道雖不甚寬,卻是流水湍急。

正前方岸上搭有一座蘆棚,算是臨時的一個渡口,這種小地方,談不上什麼商業貿易,有之則是些雞鴨菜販子而已。

這個時候,天近黃昏,更是沒有什麼人。

二人來到棚下,即見一艘小船遠遠擺過來,划船的是位堂客(婦人),頭上戴著竹笠,遠遠地張著一張紅嘴,笑著招呼道:“要搭船麼?今天是順風,快得很呢!”

風來儀遂招呼她停了下來,問明瞭這地方敢情叫“仙女山”。二女方才走了半天,便是仙女山的山腳,這條河仍然是“漢水”,風來儀目的是要去漢陽,只要順路,倒不在乎她在哪裡停船。

划船的婦人,出身漁家,丈夫是魚販子,她平日在家織網賣錢,偶爾搖船搭客,賺上一點零錢施用,想不到今天碰見了貴客,風來儀一出手就是二兩銀子,而且說明了只是順江下去,找一個市城停下,去哪裡都無所謂,簡直喜從天降。

須知那時太平年月,這二兩銀子,足可養活一家人一月溫飽有餘了。

船婦慶幸今日碰見了財神奶奶,哪能不打起精神小心侍候。

小船爐子上,煮的是香嘖嘖的茶葉蛋和香茗,二女早就餓了,每人吃了兩個茶葉蛋,手捧熱茶,這一時倒也心曠神怕,自得其樂。

朱翠喝了幾口茶,近看江水蔚藍如碧,來去歸舟漁歌互答,帆影片片,倒也自有其趣,默默中她不禁有些自憐起身世來了。

想到自己雖曾貴為公主,食邑萬戶,無奈一旦遭此變故,頓時家破人亡,萍飄天下,形若喪家之犬,未來情景更是難以判知,自是父親,幼弟人影,一個個自眼前掠過。

一番傷感之後,又想到了方才匆匆一見的海無顏,不知怎麼回事,自己對他卻是一千一萬個放不下,正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水花茫茫,舟行如矢,此一刻正所謂“晚來弄水船頭溼”,雖不見“笑脫紅裙裹鴨兒”

的江南嬌媚,卻也別有一番江上綺麗景緻。

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天已黑了,小船撐起了紅白兩盞燈籠,來去所見,五光十色,水面倒影更增情趣。

然而這一切,都似俱不為朱翠所見。

她的心已為海無顏裝滿,曾幾何時這個人在她腦子裡誠如其名地幻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濤濤巨浪一次次無情地拍擊著她:“唉唉……滄海……滄海……”她對自己說:“當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麼?”

猛可裡,一片水花由她身邊濺起來,朱翠躲不及被弄得全身透溼,“呀”然一驚。

一艘黑漆快舟,巨鯨般地自小船邊擦身而過,耳邊上立即聽到風來儀一聲低叱道:“小心!”

似乎船身一震,即與那艘黑色大船快速分了開來,身後的巨浪,把小船高高地湧起來,沉沉地壓下去,划船的婦人見狀,驚嚇得“啊唷唷!”連聲叫了起來。

這一霎忽見風來儀自船上站起,兩足分踩前後,顛簸的船身,竟然在她的內力鎮壓下,漸漸平息了下來。

這番舉止看似無奇,其實極為驚人。朱翠若非親眼看見,簡直不敢相信,想不到風來儀內功竟然到達如此境界,心內奸生折服。

果然風來儀在小船平穩下來以後,一聲不響地坐下來暗中運功調息。雖然這樣,她的一雙眼睛仍然沒有放過前面的那艘快船,朱翠也注意到了,剛才快速由身邊擦過的那艘黑色大船,看來像似一艘官船,船面上除了兩名舵手之外,不見外人,她心裡難免有些希罕。

“你看見了沒有?”風來儀似乎已經平息了下來:“我們被人給綴上了。”

朱翠奇怪地道:“是麼?我卻看不見一個人影!”

“多半是曹羽那個老畜生手下的鬼爪子,”風來儀慢吞吞他說道:“等著看吧,他們還會再來的!”

朱翠暗暗握了一下劍把,心中想著:那好,這條船真要再敢來這麼一次,我可要給它個厲害。心念一動,卻又忖道:“我現在既與這個老太婆同行,我的安危自有她來負責,我又何必多事,樂得放鬆了心情,來個天塌下來也不管,倒要看看她怎麼來處理這件事。”

雖然風來儀外表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不過她實在的年歲最少已是六十開外,所以朱翠下意識裡仍然是把她當成老太婆看待。這麼一想,她那隻緊握住劍把的手不禁已鬆開了,偶一偏頭,接觸到風來儀微微含笑的臉,似乎自己的心意已被她看穿了似的。

“看起來他們對你還不死心。”風來儀慢吞吞地道:“你的運氣總還算不錯,這一次有我同行,他們要想動你,先要看看我答不答應。”

朱翠一笑道:“這麼說我便可高枕無憂了!”

風來儀唇角帶出了一絲微笑,點點頭道:“往下看吧!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身後的船孃忽然道:“太太小姐,前面是二姑屯了,要不要靠岸?”

風來儀看著朱翠含笑道:“聽見沒有,二姑屯?這名字好像是為我們取的,好地方。”

轉過臉來關照道:“好,就去二姑屯吧!”

船孃嘴裡應了一聲,剛剛轉過了帆要把小船攏進眼前岔流。

身邊上忽聽見風來儀一聲急叱道:“小心!”

船孃心裡一驚,再一抬頭,不知何時,敢情方才那隻黑色快船去而復返,正以無比快速直向著小船迎頭撞來。

朱翠正面坐著,對於這番情勢看得最清楚。

原來眼前是條水道岔口,一條直放漢陽,一條是岔口,可通二姑屯,卻在這岔道正面,聳起數丈高山石壁,形成一面水上石屏。

這艘黑色巨大快船,顯然掩於短峰後背,俟到朱翠等所乘坐的小船來到面前,這才忽然閃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直向小船迎頭撞了過來。

朱翠目睹此情,猝吃一驚,她雖有意作壁上觀,當此生命關頭,卻也不能沉著,心裡一急,順手操起一隻木槳,待向眼前快舟頭上插去,身側的風來儀卻又比她快了一步。

一技長篙倏地怒蛇般地飛點而出,“篤!”一聲正中前面大船船頭。

你看這小小一枝竹篙,所加諸其上的力道,何止千鈞。大小二舟兌擠之處,眼看著風來儀手中這枝長篙變成了一盞弓的形狀,在危機一瞬間,小船總算定住不動。

大黑船由於來勢至猛,忽然吃風來儀手上長篙定住,奈何龐然大軀所帶來的水勢,卻是無論如何難以壓制得住,狀若小山一般的巨大波浪,直把小船高高地打起來,像是要騰空而起。

大船兩舷各立著兩個身著勁服的漢子,原本打算以大吃小,目睹小船破碎時一場好戲,卻萬萬沒有想到一枝竹篙,就把行將相撞的危機輕輕化解,這一驚才知道不是好兆頭。

原來船上四人,果然是曹羽手下配屬常威之大內衛士,自從常威父子為朱翠刺喪之後,俱感責任重大,非抓住朱翠不足以向曹氏交差,此刻早已是繪影圖形,水陸兩遣散開了海捕公文,明察暗訪,務必要把這個欽命要犯朱翠擒到手中,事情活該湊巧,想不到竟然會在江上遇見。

四衛士心知朱翠厲害,硬打硬拿不是她的對手,乃自想到了硬撞碰這個詭計,想不到這一伎倆臨時卻被風來儀給攪了局,功敗垂成。

四人分別是“夜貓”方天,“沒羽神箭”齊天化,“翻江鷂子”魯平,“大力神”董江元。

沒羽神箭齊天化站在最前面,眼睛也最尖,一看風來儀功夫了得,小船轉危為安,情急之下,右手翻處“唰!唰!”一連擲出了兩支白羽神箭。

他綽號“沒羽神箭”,可知其暗器上必有高招。暗器一經出手,分向朱翠風來儀二人面門飛到,黑夜裡更見驚險,一閃而至。

風來儀哼了一聲,右手輕揚,已把迎面飛來的箭矢夾於二指之間,此同時朱翠亦把迎面箭矢撥打開來。

小船起伏的一霎問,風來儀已如同一隻巨大的蒼鷹,騰身直起落向對舟之上。

大船上四人乍吃一驚,哪裡知道對方這個女人的厲害?

“夜貓”方天霍地拔出身側“萬字奪”,率先撲上,萬字奪抖出一朵銀光,照著風來儀心窩就扎。

風來儀原是氣量狹窄之人,加以素日在江湖行走,黑白兩道的人物多是對她望而生畏,日久天長早已養成了她唯我獨尊的性情,這一次江上遇險,對方竟然毫不把她看在眼裡,更不禁激起了她的無邊怒火,決計要給對方一個厲害。

眼前“夜貓”方天這隻萬字奪分心刺到,她冷笑一聲,不退反進,反手向對方兵刃杆上搭了過去。

方天一驚,心想:你這個女人可是來找死!

原來這種兵刃“萬字奪”上,藏有兩處暗刃,皆在杆柄兩側,施用時只須用力一抖一振,狀若雙翅的一雙飛刃自會彈出,平常對敵對,用來封鎖對方的兵刃最是有效,亦可作“方天戟”那般的施用。

眼前風來儀似不知,居然膽敢伸手,直向萬字奪的杆子上抓來。

“夜貓”方天哪裡肯放過這個機會,容得風來儀這隻手眼看著將抓住了萬字奪柄的一瞬間,霍地用力一振奪身,眼前“錚”地一聲脆響,突地由萬字奪柄兩側跳出兩口薄刃。

只聽得又是“錚”然一聲脆響。

風來儀的手依然抓了上去,只不過在危機一瞬間,改抓為拿,五指收處,緊緊拿住了對方萬字奪上閃閃生光的刀鋒。

與此同時,她的另一隻手卻已快速遞出,“碰!”一聲擊中在方天的左胸之上。

這一掌看似無力,其實卻極其驚人。顯然是風來儀盛怒頭上,這一掌暗聚真力,內力吐處,夜貓方天的身子就像球也似地被拋了出去,不容他身子落下,在空中先已噴出了大口的鮮血,緊接著頭下腳上,連同著手裡的那根萬字奪“撲通”一聲,栽到了水裡。

風來儀決計要給對方一個厲害,一經出手勢若疾風驟雨,腳下划動,一個快速的轉移,已來到了“翻江鷂子”魯平身邊。

魯平的兵刃是一對“分水蛾眉刺”,這時不假思索地照著風來儀兩肋上就扎。

其他二人“大力神”董江元和“沒羽神箭”齊天化,眼看著上來的這個女人如此厲害,只一招已將夜貓方天斃於掌下,俱都嚇寒了膽,卻也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呼嘯聲中,全數向風來儀擁來。

大力神董江元施的是一柄雪花板斧,沒羽神箭齊天化施的是蛇骨鞭,再加上魯平的分水蛾眉刺,三個人自三個方向同時擁過來,聲勢端的驚人。

風來儀的身勢怎麼拔起來的,三個人可都沒有看清楚,混亂之中,再聽得一陣兵刃交擊聲。蛾眉刺、蛇骨鞭、雪花斧敢情這三樣東西迎在了一塊,叮噹亂響中,擊起一片火星。

空中的風來儀起得快落得亦快。

首先遭難的是“大力神”董江元,耳聽得背後衣衫響處,卻是連頭也來不及轉,即為風來儀的一雙手掌擊中在背胯之間。

大力神董江元雖說是自負神力,卻難當對方雙掌上所加諸的內元真力,腳下一個踉蹌,一跤直向眼前摔了出去。

沒羽神箭齊天化,翻江鷂子魯平,一左一右同時快速轉過身來,只覺得眼前疾風襲面,情不自禁地腳下踉蹌著向後退了一步,卻另有一股尖銳的風力混雜其間,二人只覺得身上一涼,頓時就愕在當地,動彈不得,敢情是為對方點了穴了。

這種隔空點穴的手法,當今武林還極其罕見,四個人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裡遇見了這麼一個厲害的對手,一舉手之間,四名大內高手相繼為之制服。

雙方動手時,小船已錯開一邊,兩者距離約在兩三丈遠近。

划船的船孃看著船上的這個女人如此神武,嚇了個魂不附體,雙手把著櫓,只覺得全身上下連連打顫。

“這……這……位……小……小……姐……”她原意是想問朱翠怎麼去把風來儀接回來,可是心裡太緊張,只覺得兩片牙骨上下直打戰,說了半天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忽然眼前人影一閃,風來儀去而復還,已好端端地站在了船上。

這個船孃只以為是見到了鬼,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連連地向著風來儀叩頭不已……

“大仙……饒命……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朱翠看著不忍,一伸手,把她拉了起:“別害怕,這裡都是人,沒有神仙,快劃你的船吧!”

划船的船孃驚魂甫定,再看看風來儀這個人確實與自己無異,當下真有點傻了。朱翠又連連催促,她才站起來把著桅舵,把小船馳進了原行的岔流。

好在二姑屯就在前面不遠,一拐彎就到了。

風來儀與朱翠下了船,朱翠因見她嚇成這個樣子,安撫了她幾句,又賞了她一錠銀子,這個船孃才又轉驚為喜,幾疑身在夢中,二女上岸走了甚遠,她仍然看著她們發呆。

※※※

這一天她們來到“肇慶”地面。

時令雖說是已到了初冬,但這裡卻暖洋洋的,感覺不出一些寒意。

經過了數十日的相處,兩個人在行跡上早已不再拘束,看起來儼然就像是一對好朋友。

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看來而已,事實上朱翠在內心裡卻不能不防範著她,生怕再著了她什麼計謀。

對於朱翠來說,廣東這個地方她實在大陌生了,話更是一句也聽不懂,所以打從一踏進廣東地面,她簡直就成了聾子和啞巴,有耳朵聽不懂話,有嘴卻說不通,實在是苦惱極了。

反之,風來儀卻好比回到了家鄉一樣,哇啦哇啦,廣東話說得流利極了。

才來到肇慶的當天,即有一位被稱為高先生的老廣東親自來謁,經過風來儀的介紹,朱翠才知道這個高先生敢情是在肇慶開大買賣的,他手下有錢莊、客棧、綢緞生意,然而對風來儀卻必恭必敬,像是唯命是從的樣子,而風氏對他卻是派頭十足。

“這……小姐……是?”

高先生有意撇著京腔,一雙小黃豆眼骨碌碌直在朱翠身上打著轉兒。

風來儀點頭道:“這就是鄱陽湖的無憂公主,你見個禮吧!”

高先生像是吃了一驚,嘴裡啊了一聲,後退了一步,連連向朱翠注目,一面抱拳道:

“久仰,久仰,失禮,失禮!”

京腔撇得又不標準,再加上有點大舌頭,聽在朱翠耳朵裡真是渾身都不舒泰。

“這位高先生跟我們頗有淵源,在這裡我們就擾他幾天。”一面說時,風來儀向著高先生點點頭道:“怎麼樣,房子可準備好了?”

高先生躬身道:“卑職已遵囑備好了行館,這一陣子粵江水淺,入冬以來海面上風大,島主只怕一時半時還不能走!”

風來儀皺了一下眉道:“討厭,要等多久?”

高先生賠笑躬身道:“等不了多久,最多三五天也就行了,卑職已經派人觀望去了,水位只要一高,馬上就能成行,再說……”眼睛向朱翠瞟了一眼,嘻嘻笑了兩聲,想是礙於她在眼前,說話不大方便。

“我知道了!”風來儀點點頭:“有話回去再說,大爺和二爺可回去了?”

高先生搖搖頭道:一大爺往南邊去了,二爺說是去廣西辦點事,大概下個月初才可以回去,倒是吳少爺來這裡住了一個月,已經回去了。”

風來儀看了朱翠一眼,點頭道:“好吧,回去再說!”

高先生答應著,親自陪著二人出了客棧,棧外停著一輛黑漆描金純頂的嶄新馬車,馬車門上漆著一隻怪樣的鳥,朱翠看了半天才看出來是一隻貓頭鷹,心裡著實奇怪。

因為貓頭鷹又名“梟鳥”,是一種不吉祥的禽類,卻想不到竟然會被用來作為裝飾門面的標誌。

高先生親自敞開車門,欠身說道:“請!”

風來儀點點頭隨即與朱翠相繼登車,車把式向著二人深深一躬,跨上車轅,抖動車轡,馬車即開始前行。

朱翠通過懸有薄紗簾的車幔,看見高先生騎著一匹棗騮紅,隨在車後,那匹馬的配件十分鮮明講究,在在顯示著這位高先生是個很有錢的人。

當然,朱翠也曾留意到高先生上馬的姿態,一按一旋,身輕如燕,只是這一手輕功,就不在自己之下。

看在眼裡,朱翠暗存警惕,心裡有了一個概念,不樂幫端的是大不簡單,這位高先生明似殷商,誰又知他暗中在為不樂幫幹些什麼勾當。

車廂裡擺飾得極為奢華。紫紅絲絨的軟墊,輕紗車幔,紫紅檀木的活動長几,長度正好與坐椅一般平齊,上面置著精緻的兩個本朝仿宋青花窯瓷蓋碗。

“口渴了,喝杯茶吧!”

風來儀揭開碗蓋,散出來陣陣茶香,遞與朱翠。

朱翠說:“不客氣!”卻把自己面前的一杯端起來,喝了一口,道:“好香!”

風來儀道:“這是我們自焙的八珍茶,便是當今的皇帝老子,也只怕享受不到呢!”

朱翠點頭說道:“你們真的很會享受。”

風來儀道:“人生苦短,若不好好享受一番,死了又將如何?”

朱翠一笑道:“只是你們一快樂,別人就糟了!”

風來儀道:“這就是我們的宗旨,要別人不快樂。”說到這裡微微一頓,道:“你大概注意到代表本幫的一個圖案,是吧?”

朱翠想了一想:“你說的是漆在車門上的那個貓頭鷹!”

風來儀道:“我們叫它‘寶禽’。”

朱翠道:“事實上它是禽類中一種最無情無義的鳥,寶禽這個名字不知從何說起?”

“這你就不知道了!”風來儀緩緩說道:“第一,它是我們島上的特產,所見尤多;第二因為它的出現,天下武林望風披靡,為本島帶來了無限財富,所以稱之為寶禽,應屬無愧!”

朱翠道:“原來這樣!”她微微一笑道:“至於讓別人看了不舒服、不快樂,則更是切合貴幫‘不樂’的宗旨與涵義了!”

“對了!”風來儀嘉許地看了她一眼:“你越來越朗了我們了!”

朱翠暗忖道:“原來不樂島慣以別人的不樂來取悅自己,我今後倒要注意,切莫著了他們的道兒。”隨即又想道:“哼,你們要是讓我不快樂,我就偏快樂給你們看,”想到這裡,忍不住“哧”地笑了起來。

風來儀道:“笑什麼?”

朱翠搖搖頭,收斂住笑容道:“沒什麼,我只是想你們不樂幫這個規矩的確很好玩。”

風來儀白了她一眼,冷冷地道:“你這句話以後千萬說不得,要是被大爺聽見,你這條小命可就保不住要遭殃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道:“誰又是大爺?白鶴高立?”

風來儀哼了一聲道:“就憑你這四個字,他就饒不過你,以後你要稱大爺。”

朱翠搖搖頭道:“那可要看我高不高興了!”

風來儀忽然用力抓住了她:“你是我帶來的,一定要聽我的話,我可不希望你有意外,知道吧!”

朱翠一笑道:“好,看你的面子。”

風來儀一雙菁華內蘊的眸子一剎那在她臉上轉了幾轉,緩緩鬆開了緊抓住她的一隻手,那雙眸子裡顯示著一些少見的慈輝。

朱翠已是第三次領受她這樣的眼神兒了,心裡不禁大為奇怪。

“咦,你為什麼用這種眼光看我?”

風來儀微微窘迫地笑了笑道:“那是因為……因為……”搖搖頭,她把那句話又咽回肚子裡。

朱翠一笑道:“你今天好奇怪,說話吞吞吐吐的,難道還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麼?”

風來儀臉上紅了一下。

朱翠一笑說:“算了,我不問也就是了。”

風來儀道:“告訴你也沒什麼,我有一個女兒,如果活著,大概也有你這麼大了!”

朱翠道:“原來如此,這麼說她現在是死了?”

風來儀點點頭,慢吞吞地道:“是死了吧……”一瞬間,她臉上刻劃出無比的悵惘,像是觸及了無邊的往事,那是極痛苦的一霎,然而很快地又從她臉上消失。

笑了笑,她打量著朱翠道:“你知道吧,你的眼睛長得特別像她,看見你這雙眼睛就使我想到了她!”

朱翠一笑道:“既然這樣,你以後就多看看我吧!”

車行至為平穩,車把式稱得上趕車的第一流高手,以至於眼前停下來時,也直如未覺。

風來儀看了一下窗外道:“到了,下來吧!”

那位高先生親自前來開了車門,垂手一邊。。

朱翠隨著風來儀身後下了車,發覺到來至一處深宅大院門前。

巨大的黑漆大門,門前左右各踞著一尊石頭獅子,紫色如葡萄串兒的藤蘿花,一串串地由巨大的門扇上垂下來、正門前方青色板路,打磨得光淨淨的,連片落葉都沒有。

十名青衣小廝,分列在正門左右站立,雖然另有扇耳門卻已啟開了。

朱翠暗中讚了一聲,這所巨宅雖不若自己鄱陽湖的故居那麼排場,可是卻也相差不遠,再想到這裡只不過是不樂島駐在粵省的一處行館,卻已這等可觀,那麼其本島的一切當是可想而知了。

當下朱翠隨著風來儀身後,一徑向正門步入,十名青衣小廝一律躬身為禮。

外面排場如此,裡面更不含糊,在一片花樹叢裡,聳立著五座巨大的樓閣。

是時高先生趨前向風來儀請示道:“三島主有什麼囑咐沒有?大傢伙已在候著了!”

風來儀搖搖頭道:“沒有什麼好說的,讓他們散了吧!”

高先生躬身道:“是,三島主的行館已佈置好了,這就請吧!

風來儀點點頭說:“你下去吧,有什麼事我自會叫你!”

高先生又答應了一聲,向二人分別見禮,隨即退下。

朱翠看著風來儀道:“怎麼,我們要在這裡住很久麼?”

風來儀搖搖頭道:“不會很久,剛才你不是已經聽見了,天旱水淺,再下一場雨也就行了!”說時,忽然閃電一亮,嘩啦的響了一個焦雷。

風來儀一笑向天道:“說著說著就來了,要下雨了!”

繞過了一排冬青樹,進入到一座硃紅小樓,樓前有一池荷葉,枯黃殘葉,看在眼裡別具肅殺,將一座臥波的弧形小橋,襯托得別有詩情畫意。

朱翠忍不住駐足看道:“真美!”

風來儀已走上小橋,用手指了一下眼前紅樓道:“樓下房子很多,你自己挑一間隨便住吧。”說罷自去。

朱翠緩緩步上小橋,順著橋走到另一端,見有一座紅柱茅草小亭,不覺住步走過去坐下來。

不意她身子方一坐下,卻把一個正在睡覺的人驚醒,驀地坐了起來。

朱翠事先不知道這裡竟然會睡著一個人,頓時嚇了一跳。那人忽受驚嚇,乍見朱翠似乎吃了一驚,一時還睜著兩隻眼,直直地向朱翠看著。

饒是朱翠藝高膽大,可是卻被這番突然的舉止,嚇了一大跳。敢情是眼前的這個人太可怕了。

舊小說裡形容的“頭如笆斗,眼似銅鈴”,可正應上了眼前這個人,看起來對方正是如此。一頭黃髮又長又亂,其中一些卻已蒼白,再襯著這個人滿臉的于思,形容“其貌如鬼”

都不盡然,因為鬼也不會有這麼醜。

這還是其次,最可怕的是暴露在此人灰布短長衫下襬的一雙足踝,敢情已齊踝斷去,剩下的兩截小腿光禿禿的,那傷處說紅不白,尖尖圓圓,就像是兩根舂米的樁子,乍然看上一眼,卻會令你情不自禁地為之打了個寒戰,實在可怕得很。朱翠簡直嚇得差一點叫了起來。

“啊,你……是誰?”

那人卻似朱翠一般好奇地打量著對方,聆聽之下顯然吃了一驚,慌不迭單手搖動,蛇也似地溜了下來,緊接著枯草叢裡一陣子顫動,再看這個怪人已走在兩丈開外。好快的身法:

荒草堆裡,掩飾著一個地洞的入口。那人方待一頭向地洞扎入,忽然發覺不妥,倏地掉過身來,又向朱翠打量著,臉上表情一片茫然。

朱翠簡直傻了。她只是無比驚異地打量著他。

那個人也打量著她。

二人足足對看了好一刻,心情幾乎都是一樣的。

朱翠之驚嚇離奇固不待言,那人之驚奇也似較朱翠並不少讓。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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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0:59 |只看該作者

二十五

一段長時間的對看之後,雙方都比較鎮定了。

“你……到底是……誰?”說了句話,朱翠倒覺得有些過於冒昧了,因為自己第一天來,分明是客,豈有詢問對方的道理,似乎這句話應該由對方來問才有道理。

然而這個人的行為,顯然說明了他絕非這裡的居停主人,甚至連客卿的地步都談不上,天下哪有讓客人鑽地洞的道理?

這個人顯然看清了朱翠不是這裡的人,膽子才放大了,忽然他身子一收,朱翠簡直都沒看清他是怎麼個移動的,總之人已經又回到了亭子裡了。

“啊!”一驚之下,朱翠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

再看那人敢情已坐在了板凳上。

他上下動作,極為輕靈,宛若蛇鼠,看在朱翠眼中,簡直是不可思議,一個人豈能練成如此身法?更何況對方尚還是一個殘廢。

“小姑娘,你是這裡的人?”口音太難懂了,分明百粵口音,卻似又問雜著一些別地的怪腔,若非是這點怪腔,朱翠簡直還聽不明白。

“不,我不是!”一面說,朱翠搖了一下頭。

怪人聽到這裡才像是鬆了一口氣,橘皮般的臉上綻開了幾道笑紋。

“你……”朱翠嚥了一下唾沫喃喃道:“可是你又是誰呢?”

“嘿嘿……問得好……問得好……”怪人蹺起了光禿禿的一隻斷腿:“你先不要問我,我只問你,你可是從不樂島上來的?”

朱翠搖搖頭:“你說錯了,我不是從那裡來的,而是要往那個地方去!”

“你要去不樂島?”

朱翠點點頭。

“那你是……”說時,他那雙銅鈴般的眸子現出了一片驚恐。

“你是說我是不樂幫的朋友?”

“你是麼?”

“不不不!你猜錯了!”朱翠似乎已經猜透了對方的心意,接著說下去道:“我不是他們的朋友,只是被他們捉住,逼迫前往而已!”

怪人臉上一瞬間轉換了兒種表情,像是將信又疑。

朱翠現在對他懼心既去,剩下來的只是無比的好奇而已。

“你不必擔心我會把你的秘密說出去,我不會這麼做的。”

果然這句話立刻像是給怪人吃了定心丸一樣,臉上的表情立刻不再是那麼疑惑了。

朱翠隨即介紹自己說道:“我名叫朱翠……”才說到這裡,即見怪人表情有異道,“住聲!”

他一面說,一面機警地向著亭外看了一眼,又轉向朱翠道:“奇怪,今天園子裡不大安靜,除了你以外,還有其他的人來麼?”

朱翠點點頭道:“不樂島的三島主,‘妙仙子’風來儀也來了!”

怪人頓時神色大驚,一怔說道:“噢,你應該早告訴我,她也來了?哼哼……”

一面說著,那雙銅鈴怪眼越加的靈活,不時地四下轉動,兩隻耳朵也更像貓似地聳動不已。

朱翠這才注意到對方穿著一襲灰白色的皮質長衫,多處都已磨破了,上無領下無擺,形式簡陋,根本談不上手工,一望之下即可猜想到是對方自己拼湊成的。

“既然這樣,我走了。”說時,怪人單手接動,肚子微挺,蛇也似地就滑落了下來。

這一次朱翠特別注意他離開的身法,饒是這樣,仍然是看不住他動作的關竅所在,只覺得他彷彿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動,都是力道的源泉,就好像當一條大蛇在爬行時,你是不能看出來它何處著力的。

不過是眨眼的當兒,這個怪人已經出去數丈以外。像剛才一樣,朱翠所能看見的只是草叢中一陣子蠕動,他已又來到了那個地道入口。他回過頭來看了朱翠一眼,隨即回身扎入,轉瞬間已消逝無蹤。

天上烏雲密佈,閃電頻頻,一個個的焦雷自空中劈落下,卻只是不見雨點落下來。

朱翠已被方才那個怪人所帶來的一切給弄得有些神不守舍,一個人只是愣愣地發著傻。

忽然背後傳來了腳步聲。

一個身著杏色長衣的長身少女踏上板橋道:“公主可要休息了?”

朱翠不由一驚道:“噢,我倒是忘了。”

杏衣少女上來向著朱翠行了個萬福,站起來道:“婢子青荷,奉了三娘娘的口諭,來侍候公主的!”

“三娘娘?”朱翠聽了怦然為之一驚,幾疑身在深宮。

“啊!”青荷笑起來,嘴角微牽,倒是蜜甜的:“三娘娘是島上對三島主的稱呼。”

“哦!原來是這樣,青荷姑娘,”朱翠喚著她的名字道:“你以後不要叫我公主了,我已經……”

青荷一笑道:“不可以的,公主的大名我們早就聽說了,娘娘與小王爺殿下在島上也過得很好。”

“啊!”朱翠道:“你是說我娘和弟弟?”

“是,”青荷輕移蓮步走過來道:“娘娘與小王爺開始不大習慣,可是現在已生活得很好了。”

朱翠喜道:“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在騙我高興?”

“婢子說的句句實言,過幾天公主到了島上一看也就明白了。”

因為這是馬上就可以看到的事實,朱翠極信不會是假的,心裡頓時大為輕鬆,無形中對面前這個叫青荷的姑娘,頓生出無限好感。

“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朱翠上前一步拉起了她的一隻手,略似親熱地道:“你姓什麼?”

青荷後退一步,道:“婢子不敢,婢子姓莫。”

“莫青荷,嗯!這名字不壞!”朱翠坐下來,手拍坐處道:“來,坐下來說話!”

青荷說道:“公主不要回房去歇一下麼?”

朱翠一笑說道:“我不累,又不是七老八十,天不黑睡的哪門子覺?我倒寧願在這亭子裡坐坐,跟你聊聊,你看這樣可好?”

青荷笑道:“公主說好自然是好的了,這樣吧,婢子已為公主備下了晚膳,既然公主喜歡外面,我這就端到外面來好了!”

朱翠笑道:“這樣最好,”心裡一動搖搖頭道:“這樣也許不好,你需先問過你們三娘娘再說,看看她的意思怎麼樣?”

青荷道:“公主放心,一切您自可主張,三娘娘早已關照婢子了,就是公主悶著想出去散一散心,也可悉聽尊便。三娘娘要婢子侍候公主,若是有不周不敬之處,還要拿婢子是問呢!”

朱翠搖搖頭道:“這就不敢當了!”嘴裡說著,心裡卻有些納悶,她原以為不樂島擒拿自己一家人,全係為了向朝廷勒索銀子,這麼看來倒似又另有原因了。她久聞不樂島之種種非法行為,頗是對他們不恥,自非對方對自己一家之嘉惠,便能改變初衷。好在這件事日後不難明白,眼前倒也不必打破砂鍋間到底,再說對方不過是島上一個婢子,也不見得就樣樣知道。

青荷見她不說話,隨即福了一下道:“婢子這就張羅著開飯了!”

朱翠道:“慢著,三娘娘呢?”

青荷一笑道:“三娘娘剛二回館,就被高桐請駕出去了,可能要一兩天才能回來呢!”

“啊!原來這樣。”朱翠奇怪地道:“可是我卻沒有看見她出去呀!”

青荷一笑道:“公主有所不知,三娘娘行館共有三道門,可以直通內外各處,所以她進進出出,公主不能盡知。”

“這就難怪了!”

一聽說風來儀外出要一兩天才回來,她頓時大感輕鬆,對方青荷口齒伶俐,秀外慧中尤其討人歡喜。

“那就麻煩你了,”朱翠一笑道:“我肚子倒是有點餓了。”

青荷道:“菜飯都現成,廚房早預備下了,婢子這就張羅去。”說罷襝衽自去。

朱翠這一刻心裡十分舒暢,彷彿忽然間又回到了昔日鄱陽宮內。人生苦短,況乎年來受盡內外煎熬,身心俱疲,能有這個地方少舒愁懷,重溫舊夢,萍蹤略定,豈非一得。這麼一想,朱翠也就暫把心事拋開,難得青荷慧心蘭質,倒要與她盡一夕之歡了。

那青荷倒也行動快速。”

其實正如她說,飯菜俱已齊備,只見她來至廳內,伸手拉動一根特製的絲練,這根絲練通著戶外一根銅絲,銅絲又接向廚房銀鈴,銀鈴聲響,便是傳膳的信號。須臾間,便有專人打點,專用一個雕籠錦盒,將佳餚細點置於盒內送上。

青荷這才笑眯眯的,提著錦盒送來亭內。

朱翠一見,大為驚奇地說道:“這麼快!”

青荷笑道:“東西都是現成的,一傳就到,公主您可要點酒?這裡有島上帶來的‘二頭芬’,味道很好!”

朱翠點點頭道:“我只要一杯,為什麼叫‘二頭芬’?”

青荷一面在石頭桌上鋪鋪擺擺,回頭道:“上來第一口香到喉嚨,喝完了以後,嘴裡還香,所以叫‘二頭芬’,公主您一嘗就知道了。”

一面說她輕斟玉壺,滿了一杯:“公主請!”

經她這麼一說,朱翠興致大增,走過來坐下,石几上四樣菜餚:“藕片糟小魚”、“青筍的百葉”、“揚州獅子頭”、“黃悶栗子雞”,青瓷蓋碗裡是一盅“雪菜黃魚羹”,另一碟花捲,一缽香米飯,還有一甕小米清粥,四樣下粥的小菜是“燻魚”、“筍豆”、“滷蝦小黃瓜”、“龍鬚菜”,滿滿地擺開了一桌子。

朱翠搖搖頭笑道:“太講究了!”

青荷道:“公主玉食瓊漿慣了,吃吃這個倒也新鮮。”一面說,一面請聽朱翠用飯還是用粥。

朱翠看上了那四樣下粥的小菜,就道:“吃粥吧!”一面拿起一個花捲來撕下一塊就口嚼著,側臉向青荷道:“你來一塊吃些!”

青荷道:“婢子早用過了,這裡規矩大,婢子也不敢!”

朱翠知道她說的是真的,也就不再勉強。

青荷笑笑道:“婢子回房一趟,這就回來。”

朱翠情知道她是有意迴避,好讓自己盡興吃喝,略略點頭,青荷即行自去。

吃了一碗粥,兩個花捲,又喝了一碗湯,約莫著差不多夠了。

她這裡斜倚過身子來,將一杯“二頭芬”就嘴沾著。

忽然草叢裡一物蠕動,現出了先時怪人去而復返的一隻大頭。

朱翠幾乎嚇了一跳,道:“呀,是你!”

怪人睜大了眼睛,滿臉饞相地道:“好香,好香!”

朱翠回頭看了一眼,又察看一下左右,確實無人才道:“你要吃點麼?”

怪人連連點頭道:“好好!”

朱翠一笑道:“好!”

手筷輕翻,先將一條藕片糟小魚擲出,隨著怪人大嘴張處,正好落入嘴裡。

“酒!”怪人說。

朱翠道:“小心了!”

玉腕輕翻,滿滿一杯“二頭芬”形同一團冰珠,落在了怪人大開的嘴裡。

怪人一口吞向肚裡,咂著嘴道:“好酒!太妙了,太妙了!”

朱翠一連擲出了三杯,杯杯不落空,全進了怪人肚子裡。

怪人酒過三杯,頻頻呼菜,竟將四個盤子吃了一空,又吃了兩個花捲兒,才向著朱翠點了點頭道:“好姑娘,有人來啦,我走了!”黃草輕翻,人已無蹤。

朱翠再回過身來,即見青荷裙帶飄飄地由小橋一端移步過來,見面一笑道:“公主吃飽了!”

“啊!”朱翠說:“太飽了!”一眼看見桌上盤幹碗淨,不覺心裡一動。

青荷也似微微吃驚,一笑道:“公主想必是餓了!”

朱翠點點頭未待說出,兩隻哈巴狗,忽然吠著跑來亭內。

青荷一笑道:“我說呢,敢情這兩個饞東西在這裡,都是三娘娘把它們給寵壞了!”

朱翠只是笑笑未說什麼。

青荷一面把碗筷收拾妥當,為朱翠斟上了一杯香茗,再把兩隻小狗引開,這才笑眯眯地回到亭子裡,看了看天道:“看樣子今天晚上要下大雨。”

朱翠說:“你坐下來我們聊聊吧!”

青荷道:“是。”

回頭看了一眼,才在一邊落座。

朱翠道:“這裡地方很大,人一定很多吧!”

青荷搖搖頭道:“不多,平常只有二三十個人。”

“都是島上來的?”

“不,只有高桐和婢子我是島上調來的。”

“高桐?”

青荷點點頭:“就是陪公主和三娘娘來的那個高先生,他叫高桐。”

朱翠點頭道:“原來是他……”遂道:“這個高先生我看他不但會做生意,而且武功不錯吧。”

青荷怔了一下,才緩緩道:“公主眼光真準,他的武功得自大爺親授,很不錯。”

朱翠一笑道:“還有你,一定也不錯,誰教你的?”

青荷想是知道瞞她不過,再說也無須隱瞞,遂含笑道:“婢子的武功是三娘娘傳授的,只是比起高桐來可差遠了。”

“這是說,三娘娘的武功,不及大爺了?”

“那倒也不是,是婢子練功的時候短,也沒有高桐那麼專心。”

朱翠點點頭道:“你可知三娘娘上哪裡去?”

青荷道:“婢子不知道,這裡的事一切都由高先生負責,婢子只是管裡面的家事。”

朱翠點點頭,道:“三位島主都出來了,島上沒有了主人怎麼成?”

青荷道:“不,還有劉公劉嫂。”

“誰又是劉公劉嫂?”

“劉公公是島上的總管,”青荷接下去道:“劉嫂是他太太,也是管事的。”

朱翠點點頭道:“這麼說起來,這兩個人的武功一定也是不錯的了。”

青荷點頭道:“劉公劉嫂是上一代島主跟前的人,武功高不可側,但他們對三位島主卻極為忠心。”

朱翠心裡一驚,卻把她的話記了下來。

話題一轉,她又問道:“青荷你來這裡有多久了?”

“婢子才來了八個月。”頓了一下道:“是隨著三娘娘來的。”

“這麼說平常你是專門侍候三娘娘的了?”

“是的。三娘娘頂疼我,到哪裡都要我跟著。”

朱翠一笑道:“有幾句話我也許不該問,但問問也無妨,你該說就說,不該說就不說,我不怪你就是。”

青荷點點頭道:“婢子知無不言,不知道的也就不能說了。”

朱翠道:“這個自然,我問你,你家三娘娘為人怎麼樣,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青荷微微一笑,喃喃道:“這很難說。”

“不要緊,你說說看。”

“嗯!”青荷咬了一下嘴唇,喃喃地道:“她是個好人,不過你一定要順著她的性子就是了。”

“你意思是說,她的好壞不定,性子好的時候就好,性子壞的時候就壞?”

“對,她就是這樣的人。”

朱翠點點頭道:“那她還是個壞人,因為人家並不能順著她的性子過活。”微微一頓,她接下去道:“我聽說她很喜好詩詞,常常以此來作為生殺的取捨,可真有這件事?”

青荷一笑道:“怎麼沒有?光是我知道,就有好幾次。”

朱翠微微一笑,暗思她對自己倒還沒有這樣,倒是未曾想到。

“好吧!”朱翠道:“我們再談談大爺這個人吧。”

青荷吐了一下舌頭道:“我可不敢說了。”

“這裡沒有外人,你又怕什麼?”

青荷道:“好吧,我說歸說,公主千萬不要對外人提起,否則我可就慘了。”

朱翠點點頭道:“當然。”

青荷咬了一下牙,兩彎眉毛挑了一下道:“大家都叫這位大爺是魔王,公主你也就知道這位大爺有多厲害了。”

“大魔王?”

“比魔王還厲害!”青荷像是驚嚇地道:“不過,我也弄不清楚他就是了,反正瞪眼殺人,吃人不吐骨頭,可怕極了,誰能惹得了他?”

朱翠道:“難道說就沒有人能製得了他?”

青荷想了一下,嘆了口氣道:“現在是一個人也沒有了。”

朱翠聽出來她話中有病,遂問道:“現在沒有,難道說以前有?”

“以前……嗯!”青荷點點頭,喃喃道:“我也是聽人說的,我可沒見過。”

“誰?”朱翠頗為好奇地問道:“你是說,難道還有什麼人的武功能夠勝過這位高大爺嗎?”

“現在是沒有了,”青荷冷笑了一聲:“以前可就難說,起碼我就知道十年前有一個人的本事就比他大得多,而且是他唯一的剋星?”

朱翠心裡一動,想到了海無顏,想想又似不對,因為十年前的海無顏分明絕非高立的對手,即使十年後的今天,也未見得就能勝過他……那麼這個人又會是誰?

“這個人……是誰?”朱翠忍不住問道。

青荷站起來,臉上顯示著頗為後悔的表情,後悔她的多此一言。可是話既已出,想收口已是不及,再者,對於“白鶴”高立這個人她確實鬱集著一種內心潛在的仇恨。當然,要追究這種仇恨的原因,可就把話岔開了。

“他是……”

“唉!”青荷嘆了一聲道:“我說出來以後,公主你一定要為我守口,否則大爺一定是不能留我活命,只怕三娘娘想保全我也是不能了。”

“我已經答應你了,難道你要我發誓麼?”

“婢子不敢。”青荷上前一步,悄悄道:“婢子實在害怕會被人家聽見,這件事,關係太重要了。”

朱翠道:“你是說這附近會有外人?我看不會吧。”

“很難說……”青荷提起內置碗盤的錦盒道:“婢子陪公主進房去如何?”

這麼一說,不禁大大引起了朱翠的好奇,倒是非要一聽不可了當下她點點頭,二人踏過小橋,即見一葉小舟,方自由竹樓一隅撐過來。

一個白髮皤皤的老婆婆坐在船尾,正在採菱角。

撐船的人,是一個白白瘦瘦的漢子,頭上戴著竹笠,一眼看見二人,先是一愣,遂笑道:“是荷姑娘麼,這是上哪裡去啊?”

青荷笑道:“天快下雨了,還不陪你娘回屋裡去,小心淋溼了衣裳著了涼。”

白瘦漢子笑道:“放心吧,娘說啦,越是雷雨陰天,那玩藝兒才出來呢。”

青荷一笑道:“敢情你娘又要抓黃鱔了。”

說時已同著朱翠進入竹樓。

朱翠奇道:“這母子又是哪個?”

青荷嘆了一聲道:“公主問得好,他們是‘桑氏母子’,公主你可聽說過‘南劍’桑太和這個人麼?”

朱翠想了想,似乎這個名字很熟,但是卻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

青荷道:“你大概想不起來了,這個‘南劍’桑太和,據說當年是大爺很好的朋友,武功也很高,剛才那個老婆婆就是他的妻子,叫什麼我可記不起來了,不過卻知道她用一把潑風斷腸刀,武功很了不起。”

“那個年輕人是她的兒子?”

“嗯!他叫桑平,武功得自他們桑家家傳,也很不錯。”

朱翠點點頭道:“這麼說,他們桑家一家人都住在這裡了?”

“桑太和已經死了。”青荷微微頓了一下,輕聲道:“據說他死得很不明白,有人說是大爺親自下的手,至於為什麼,婢子可就不知道了。”

朱翠一驚道:“那麼桑太和的妻子怎麼會又住在這裡?”

“這就是婢子想不明白的地方了,不過,桑老太太自從她丈夫死了以後,好像變得瘋瘋癲癲。奇怪的是,大爺把她母子送到了這裡,他們在後院種菜養雞,過著與人無爭的日子,真是一對奇怪的人,婢子就是想不通他們……”

朱翠心裡也很奇怪,想了想笑道:“這也罷了,我們還是談談高大爺這個人吧,你剛才說高大爺十年前怕一個人……”

“婢子是聽一個人說的,這個人是大爺的貼身跟班,他叫呂昆。”說到這裡,她的眼圈忽然微微發紅:“就是因為他多嘴,說出了這件隱秘,所以……所以大爺把他的舌頭給割了……現在已變成了一個啞巴,真比殺了他還厲害。”

朱翠一陣慄然,若非聽眼前青荷道及,她真不敢想象天下真有這麼狠心的人。

青荷終於淌出了眼淚。

她抽搐了一下道:“公主您也許還不知道,我們在不樂島幹事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血恨,婢子的爹孃也都是這麼死的。”

“怎麼死的?”

“被大爺手下人殺的。”

“真有這種事?”朱翠一時怒火中燒:“這又為了什麼?”

“不為什麼……”青荷一面擦著眼淚:“只是島上的規距,凡是在島上工作的人,都不許有家人拖累,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例外,這幾個人卻也是今生休想踏出不樂島一步……公主……”

朱翠搖搖頭,臉上悚然,道:“太可怕了!”

青荷破涕一笑,輕聲地道:“婢子太激動了,其實這些仇恨在婢子來說,應該早已淡然了。”

朱翠搖搖頭道:“這是什麼話,父母血仇不共戴天,豈能淡然?”

青荷輕嘆一聲道:“您不是生活在那個天地裡的人,您是不能想象的,其實有關我父母被殺之事,也只是婢子引證旁測而悉知,婢子雖可斷定為千真萬確之事,但是卻難能有其真實的憑證,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朱翠點了點頭,道:“這也難怪,不過紙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有一天,你們會了解真相的。”

青荷苦笑著搖了搖頭。

朱翠想起來道:“你還沒說出大爺所怕的那個人來,他是誰?”

青荷道:“他是大爺的……”

忽然竹樓一隅起了極為輕微的一聲輕響,朱翠與青荷都聽見了,因而青荷到嘴的話突然止住。

嘴裡輕叱一聲:“誰?”只見她纖腰輕擰,“嗖!”一聲已縱身而出。隨著青荷的兩隻手掌推處,兩扇虛掩的門扇驀地張開來,卻在那裡直直地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想是正伸手叩門,卻不意房門猝然敞開,把他嚇了一跳。

朱翠這時也由位子上站起,看見進來的人之後,她才鬆了一口氣。

原米是方才划船採菱的那個桑老太太的兒子。只見他一隻手提著兩串鮮菱,笑問青荷道:“荷姑娘要出門麼?”

青荷又好氣又好笑地瞅著他道:“原來是你,把我嚇了一跳,幹什麼來啦?”

桑老太太的兒子提了一下手上的東西:“這是剛摘下來的‘老雞頭’(蓮之一種,極鮮美),姑娘有客,所以送來給姑娘與貴客嚐嚐新。”

青荷接過來笑道:“謝謝你,你也許不知道三娘娘已經回來了,這院裡,你們還是少來吧。”

桑老太太的兒子似乎吃了一驚,連連稱是,看了朱翠一眼,抱抱拳正要告退。

朱翠忽然將身子一橫,攔住了他的去路,笑道:“謝謝足下盛情,還沒有請問尊姓大名號?”

桑老太大的兒子頓時顯出一副怪模樣,連連望向青荷道:“這……這位是……是……”

青荷道:“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無憂公主,還不見過?”

桑老太太的兒子頓時吃了一驚,立刻伏地就拜。

朱翠白了青荷一眼,怪她話說得太直,一面閃身讓開,嘴裡道:“不敢當。”

桑老太太的兒子抱拳道:“公主的大名,在下久仰極了,在下桑平,這就不打擾了,告辭。”說完又打了一躬,緊跟著雙足頓處,一片彩霞般地飄了起來,極其輕巧地已飄身而出。

朱翠特別留意他的輕功身手,只見他一隻腳尖輕輕在一片荷葉上一點,隨即彈了起來,輕若無物地落向另一片荷葉,如此閃得兒閃,已隱入湖側荷叢。

朱翠心裡一驚,忍不住讚道:“好身手。”

青荷道:“他的輕功雖好,但是比起他母親桑老太太來,卻是差得遠了。”

朱翠心裡大為驚詫,她自付觀諸方才這個桑平輕功身手,已與自己相去不遠,如照青荷說法,那個桑老太太便不知深到何等程度了。

她越來越對不樂島不敢等閒視之了,桑老太母子、高桐以及隱身荒草的那個大頭怪人,這麼許多人,各有千秋,身分之玄妙、深奧,真個莫測高深。要想一一瞭解這些人,可又是煞費周章之事了。腦子裡想著這些人,不禁傻傻地望著桑平離去的背影發起愣來。

青荷輕咳一聲道:“公主。”

朱翠警覺道:“啊,我是在想桑氏母子……”

青荷一面把剝好的雞頭蓮肉,用荷葉託上道:“桑平的一番心意,公主您嚐嚐新吧。”

朱翠含笑取過一些就口嘗著,果然入口甜嫩,昔日鄱陽湖湖鮮所產,總以王邸為先,這類湖產,每年都不曾錯過,嘴裡吃著腦子裡“亂紅鞦韆”憧憬著幾許往事,真是別有一番感觸了。

青荷一面把廊子裡竹簾放下來,湖風穿廊,引得正簷角下那串風鈴叮叮作響。

朱翠又似一驚,笑向青荷道:“你說下去吧,這一次大概沒有人再打岔了。”

青荷道:“好,我去去就來。”說罷離座上樓,須臾下來,手裡拿來一面錦緞長披。

道:“公主披上這,天涼了。”

朱翠一怔,認識這領披風正是自己隨身之物,只是連同兩具箱籠,都似忘記在旅邸未曾帶出,何以會出現在此,心裡大是奇怪。

“這……你從哪拿來?”

青荷笑道:“公主的衣物箱籠。高先生己派人取回來,公主人還沒到以前,這些東兩都已來了。”

“啊……”朱翠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心裡卻在想,所幸自己隨身所帶並無不可告人的隱秘,否則,豈不盡落對方眼底、她雖然心裡這麼想,表面上卻是微微一定,不當回事地向青荷道:“你說下去吧。”

青荷道:“是。”

“據呂昆告訴婢子說,”她聲音忽然變了許多道:“當初不樂島的掌門大弟子,並不是現在的大爺。”

朱翠一怔道:“你是說當年金烏門的門主,除了現在的三位島主之外,另外還有一個徒弟?”

青荷點點頭道:“不錯!那個人姓單,是當年雲老祖的掌門弟子,據說這位單大爺一身內外功夫,盡得雲中玉老祖宗的傳授,武功要較今天的高大爺高多了。”

這倒是朱翠前所未聞的一件新聞,她不但不知道,就連海無須當日與她談論起不樂島一段始未事時,也未曾提到過,顯然海無顏也不知道。

“他姓單,你可知他的名字?”

“這,婢子不知!”青荷搖搖頭道:“除了三位島主外,只怕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人,呂昆雖然知道一些,但也並不十分清楚。”

朱翠道:“這位單老爺子如今又在哪裡?”

青荷苦笑道:“這正是婢子要告訴公主您的,聽說他已經死了。”

“噢!這可真是太不幸。”

“詳細情形,婢子不知!”青荷微微停了一下接下去道:“呂昆告訴我說,這位單老爺子出為貪好杯中物,而中了大爺的計,被斬去了手腳,已經秘密處死,詳細情形婢子就不知道了。”

朱翠皺眉道:“高大爺為什麼要這樣做?”

“哼!當然有原因啦!”青荷挑動著一雙眉毛道:“第一,要是那位單老爺子在,可就輪不著如今的大爺當家了;第二,那位單老爺子有數不清的家財,聽說大爺是謀財害命;第三,他們師兄弟一直不和,反正,就是因為這些,大爺就把單老爺子給害死……”

朱翠低頭在尋思著什麼,忽似有所感觸地道:“單老爺子真的已經死了?”

青荷點點頭,忽然張大了眼睛道:“啊,對了,不久以前,好像有人傳說單老爺子還活著。”

朱翠一怔道:“是麼?是誰說的?”

“這個婢子就不知道了。”青荷喃喃道:“反正島上很多人都在暗中這麼傳說,有人說那位單老爺子被砍了兩隻腳,有人說被砍了兩隻手,現在還活著,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見過他老人家的面,只不過是這麼傳說罷了。”

朱翠想了想道:“這個人要是活著,今年有多大歲數了?”

青荷想了想道:“總有七八十了吧,誰也沒有見過他老人家。”

朱翠微笑點點頭道:“謝謝你告訴我這個隱秘,我倒是希望這位單老爺子如今還活在人世上,如果他沒有死,如果真是高大爺謀害了他,這筆血海深仇,他一定會報復的,你等著瞧吧。”

說話之間,廊子外風勢大起,黃豆大的雨點子已落下來。

青荷道:“下雨了。”說時她忙站起來,忙著去關窗戶。

朱翠心裡這一霎似乎想到了很多事,頗不寧靜,就站起來道:“我也該回房問休息一會了。”

青荷道:“公主請隨代來。”說罷邁出這間廊閣,只見正面一間雅室,湘簾低垂,她撩開簾子道:“請。”

朱翠邁步進入,鼻子裡立刻聞見了淡淡的花香,只見正面白石長案上平列著一行石盆,盆子裡種植著水仙,都已綻放,襯以室內其他擺設顯得極為雅緻,床是純木色的,燈是貝質吊燈,襯以窗外的湖景古柏,真有幾分仙氣。

青荷點著了吊燈,朱翠才發覺那具別緻的吊燈敢情是用二種不同色澤式樣的海貝所綴制而成,映以燈光,尤其好看。

朱翠見自己的衣物,連同兩隻箱籠一樣不少地都陳置在室內,這裡琴棋書畫無所不備,即使長此住下去,亦不會嫌得寂寞。

“看樣子三娘娘一兩天是不會回來了。”朱翠看向青荷道:“可是?”

青荷一笑道:“公主真聰明,三娘娘確是關照過,說是如果事忙,可能要多耽擱兩天才能回來。”

朱翠一笑道:“她必定關照你陪我下棋了?”

青荷點點頭一笑道:“婢子棋下得不好。”

朱翠坐下來點點頭道:“我已經耽擱了你不少時間,你去休息吧。”

青荷道:“公主有事關照,只需拉一下這根繩子就好了,我就住在後面院子。”

朱翠含笑道:“今天,是不會有事了。”

青荷請安告退。

朱翠忽然道:“啊,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

青荷道:“不敢,公主千萬不要客氣,婢子奉命就是專門侍候您的,您請關照吧。”

朱翠道:“剛才你給我喝的‘二頭芬’,味道很不錯,如果有得多的話,請拿一瓶來可好?”

青荷應了聲:“是!”轉身退下。

須臾,她又返回,手中拿著一個白瓷小壇,一面笑道:“公主的酒量好,乾脆我就把罈子搬過來,夠您吃幾大的了。”

朱翠心裡暗道:你道是我喝麼?傻丫頭!

當時笑著道了謝,青荷又留下了一個青瓷小瓶,說是用來盛酒,便於攜帶,這才退下。

這時雷聲隆隆,閃電頻頻,雨愈下愈大,隔窗向外看去,整個院落都在狂風暴雨之中。

朱翠和衣坐床,盤膝運了一會兒內功,全身上下十分通暢,再看窗外夜色已濃,只是不復再聞雷雨之聲,大概雨已經停了。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覺得有點冷,隨即披上披風,信步步出室外。

※※※

整個樓閣,想必只有她一個人居住,顯得那麼靜寂,倒是懸掛在客廳內的四盞別緻的吊燈,散播出一片青霞流光,美固然美,卻別有陰森之感。

她倒是很久沒有這麼靜過了,睡覺又大早,又不便再把青荷找來閒聊,一眼看見一旁大理石案上置放的一樽焦桐,不禁觸發了她的雅興。

朱翠緩緩走過去,隨便播弄了幾下琴絃,其音鬱然,頗有古味,再看那琴式樣,竟是一樽古琴,這一來更觸發了她必欲一試的興頭。

窗外驟雨初歇,細雨連續,尤其是落在荷葉上的聲音,十分悽然,古人有“留得殘荷聽雨聲”的絕句,足見可以激發思古之幽情了。

朱翠大家出身,小小年歲時,已涉獵琴棋書畫,那時雖皆通曉,到底造詣不深,真正領會音韻之妙,當在十六歲隨師深居高山之年。然而離師後這兩年來,整日忙於凡俗,不思此閒情逸致久矣,這時睹物思昔,便感到非彈一曲不足以排遣旅邸寂聊了。

這麼想著,便不自覺地坐下來,彈弄起琴絃來了。

窗外細雨聲聲,她的琴韻不期然地與之湊合,一曲《雨打芭蕉》,簡直如應斯景,兩者配合恰到好處,絃音飄渺,如縮天音。

一曲方終,朱翠已不能自己,正待一傾餘興再彈上一曲《悲秋》,就在這一霎,她彷彿看見了一條人影由窗前掠過。

朱翠一驚之下,手按石案,驀地把身子拔了起來,起落之間,翩若驚鴻地已撲出門外。

一條人影,自樓欄間撲向荷池。來人膽敢躍身荷池,足見其輕功造詣極深,朱翠自然不敢等閒視之。她冷笑了一聲,足尖飛點之下,疾若箭矢地縱身而起。

她在空中強收真元,提起了一口真氣,輕飄飄地落向荷叢。她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霎,眼中已窺見前面人影極其輕捷地躍上了岸邊。

天黑,又下著小雨,朱翠實在看不清對方的身形,只能約略辨別出一個人的影子而已。

並不是一個十分高大的影子,似乎不像是一個男人的背影。

“難道是青荷那個丫頭。”心裡想著,決計要把這個人給截下來,倒要看看是什麼人,對自己究竟又有什麼企圖。

一馳一追,眨眼間已是百十丈外。

方才兩者之間的距離不過兩丈左右,此刻反倒遠了,約在三四丈之間。

這還像是對方故意示情,否則只怕兩者距離將要拉得更遠。

朱翠這一陣追趕之後,心裡大為吃驚,敢情對方這身輕功是自己生平罕見的高,即以所知的海無顏、風來儀二人來論,亦不見得就能勝過對方。

大雨之後,小雨未歇,到處都是水淋淋的,由於出來過於倉促,未能來得及換上雨衣,這時已是全身透溼,行動越嫌不便。

更因為這樣,她才決計不肯與對方干休,暗中咬了咬牙,俯展出。“凌波虛步”身法,連續幾個起溶,向前快速欺進。

眼前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

前面那個人一頭扎進了像是開滿了藤蘿花的花架,腳下早已放慢,正因為這樣,才被朱翠自身後霍地欺近上來,這人迎著朱翠猝撲的身子,倏地一個急轉,差一點與朱翠撞在了一塊。

黑夜裡看不清對方那張臉,卻可見對方已呈花白的頭髮,朱翠一愣之下,還不及思索下一步的動作,對方這個人已欺身上步,驀地抖出右手,一式“二龍搶珠”,直向她兩眼上點了過來。

好尖銳的指上風力。

朱翠倒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向自己出手,暗吃一驚,當下右手用“分花拂柳”的一招,霍地去撥對方的那隻手,同時身子滴溜溜一個快轉,已到了這人左測,清叱一聲,擊出了一掌。

在內功招式上,這一招叫“吐氣開聲”。

這一招朱翠為的是測量對方功力深度,倒是用了八成的力道。

那人啞著嗓子一笑道:“丫頭。”擰身錯步,霍地劈出一掌,招式巧妙,大出常規。

朱翠心裡一動,兩隻手掌已迎在了一塊兒。

一股內勁之力,通過對方那隻手直傳了過來,以朱翠之能,亦不能不騰身化解,當下不假思索,霍地騰身掠起,飄出丈許以外。

身子一經站定,卻見對方那個人好端端地站在花架之下,天雖然黑,但朱翠已略能窺清對方面影。

她心裡怦然為之一動,真有點令人難以相信,敢情對方那個人竟然會是傍晚時分所見的那個桑老太太,當時她一言不發地在小船上採蓮,只當她是個尋常婦人,雖然青荷沒有對她介紹一番,到底令人費解,這時見她身手才知果然厲害。只是,彼此並無仇恨,何以她上來即向自已施以重手,卻是令人難猜透。

“是桑老太太麼?”一面說著,朱翠抱了一下拳道:“失敬了。”

對方愣了一下,哼道:“你怎麼知道我姓桑?”

朱翠輕輕閃身,來到了她面前,再次抱拳道:“青荷已告訴了我你的一切,剛才也見過了令郎,賢母子具有如此身手,令人佩服。”

桑老太太翻了一下眸子,嘿嘿冷笑道:“我就知道那個丫頭最愛嚼舌,她都對你說些什麼?”

朱翠道:“也沒有什麼,只是談到你丈夫桑太和……”

她本來想說出桑太和被高立所害死事,但到底事屬揣測,未便輕易出口,話到唇邊,頓了一下又吞回肚裡。

桑老太太上前一步:“我丈夫怎地?”

朱翠見她說話口氣甚硬,心裡未免不悅,只是到底來此是客,不便發作。微笑了一下,她接口說道:“桑大俠武功蓋世,我很久就聽說過他了。”

桑老太太“哼”了一聲,道:“一派胡言,你今年才多大,居然會聽過先夫的名字!”

朱翠倒是沒想到這一層,被她兩句話一搶,一時只有翻白眼的份兒。

桑老太大冷笑一聲,踏進一步道:“說,你來這裡幹什麼?”

朱翠見她這般盛氣凌人,不禁心裡有氣,當下冷冷地道:“我的事又何勞你來動問?”

桑老大太碰了個軟釘子,越加有氣。“嘿嘿!說得是!”桑老大太眸子裡閃爍著兇光:

“如果在你的鄱陽湖,我是管不著,虧你還是名門望族之後,竟然認賊作父,我倒是看錯你了。”

毫無來由的一番臭罵,直把朱翠罵得火冒三丈。

“你胡說!”朱翠一時氣得臉色蒼白,大聲道:“你憑什麼開口罵人!哪個又是認賊作父了?”

桑老太太一雙三角眼瞪得極大,聆聽之下,沉聲笑道:“事實俱在,還要狡辯,你以為有了風三婆娘撐腰,別人便不敢奈何你了,今天碰見了我,可是你八字排錯了,先廢了你這個賤人再說。”說時,陡地向前跨出了幾步。

像是海無顏那般內功傑出之人一樣,立刻就由她身上傳出了大股的內力。

這股內力,宛如一面無形的鋼箍,倏地緊緊勒住了她的四周。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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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1:35 |只看該作者

二十六

朱翠頓時一驚,經驗告訴她說,這就是動手出招的前奏,以朱翠個性,絕非欺軟怕硬,只是平白無故被桑老大太誤會,認為自己與不樂島成了同路人,著了她的毒手,實在是有點划不來。

可是這件事亦非三言兩語所能解說清楚,尤其是在眼前情況之下,更不容她分說。

桑老太太看樣子像是要真下毒手,身子一晃,疾風般地襲了過來,來得疾,停得也快。

奇怪的是就在她身子霍地頓住的一霎間,朱翠卻似當胸著了一錘般,身子一陣大晃,驀地向後一連踉蹌了三四步,尚未能拿樁站穩。

這種動手方法,顯然是朱翠前所未聞,敢情桑老太太憑藉著她的內功造詣,以所練經年的“無敵罡氣”向對方猝下殺手。

朱翠因有備在先,早已提實真力護住了全身穴道,可是儘管如此,亦不禁為對方桑老太大這兜心的一擊,震得全身發麻,眼前金星亂冒,忖思著對方如果再來這麼一次自己決計是當受不住。

桑老太太滿以為憑自己苦心孤詣數十年所精練的“無敵罡氣”,這麼迎面一擊一撞,對方不死必傷,最起碼也當摔地不起,卻是沒有想到對方只不過後退了幾步而已,由此足證對方內功不可輕視。

“好個丫頭!”凌笑著,桑老太太第二次提具真力:“你再試試這一次。”這一次她功力運足,一時間白髮齊開,身上那襲長衣也似突然間漲滿了氣機,變得十分肥大。可以想見的,桑老太太再次地一撲之力,必將是“石破天驚”的一擊,朱翠萬萬當受不住。也就在這要命的一霎間,對面長草地裡忽然吹過來一陣疾風,冷森森的,使得一樹藤蘿連連打顫地落下了一地。

桑老太太原已將要撲出的一霎,忽然頓時止住。

那股冷森森的風力,像是專為照顧她才吹起來的,一時間使她一連向後退了兩步。

“你……”桑老太太睜大了她那雙三角眼:“又是你這個老鬼“不錯……”聲音是隨著那股子冷風,由長草叢中吹過來的。

桑老太太神色立顯張慌,用力地在地上跺了一腳:“為什麼?為什麼你這個老鬼總愛跟我過不去,我們不是約好了麼,誰也不管誰的閒事!你怎麼又變了?”

起自長草地裡的聲音,沉聲道:“話是不錯,倒卻要看看是什麼事了。幾年來,我老怪物像個孤魂野鬼似的,誰又理過我了?好容易今天交上了個朋友,你這老婆子卻要下手取她性命,呵呵,你倒說得好,這個閒事我能不管麼?”

朱翠心裡一動,這聲音她並不陌生,腦子裡想到了一個人,卻是拿不準兒,倒要看著眼前這個桑老太太如何化解。

桑老太太冷笑道:“這麼說,你們見過面了?”

蒼老聲音道:“笑話,朋友豈有不見面的道理?”

桑老太太看了朱翠一眼,一臉憤怒地道:“這麼說越加不能留她活命了。好吧,老鬼,看你的面子我不出手,由你自己動手好了。”

“放屁!”那人粗魯地罵道:“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了麼,她是我新交的朋友,有我在,你休想對她不利,走你的吧。”

桑老太太臉上表情是怒極了,一連變了好幾次顏色,卻強自忍著,想是知道對方的不易招惹,可是一口氣卻是無論如何咽不下去。

“老鬼!”她聲音氣得發抖:“你這一輩子落成了眼前這樣,還不夠慘的?怎麼還想一錯再錯,再錯一次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哼……”聲音裡充滿了淒涼意味,卻並無憤怒之情。

“老婆子別隻顧說我,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這幾句話正是我要奉勸你的。”

桑老太太笑了兩聲道:“你眼花了,眼前這個丫頭留不得,她知道得太多了。”

“我偏要說她留得,老乞婆,傷天害理的事作不得,”蒼老聲音道:“看我面子,你就高抬貴手吧。”

桑老太太似乎被這幾句話勉強打消了一番盛怒,只是還有些不大甘心。

“要是我不給你面子呢?”說話時,桑老太太那雙眸子頻頻在前面草地裡搜索著,想是在搜索對方確切藏身之處。

“你最好還是給我面子的好。”聲音裡顯示著那人的自信,“你雖然練成了無敵罡氣,但是要想拿來對付我,還差得遠呢,不信你就瞧瞧。”

話聲一頓,立刻傳過來一陣輕噓之聲,當此寒夜,這種聲音一經入耳,真有點令人心驚膽戰。

朱翠一直在冷眼旁觀,她雖然仔細地觀察著四周左右,卻是怎麼也找不著那個人藏在哪裡。

眼前隨著像是這人所發出的輕噓之後,只見藤蘿花架上的花葉紛紛四下離枝飛濺,散落了眼前一地都是。

桑老大太目睹之下,一時呆若木雞。

“怎麼樣!你自信能勝得過我這一手‘古墓陰炁’,便可放手一試,要不然你還是賣我這個面子的好。”

桑老大太聆聽之下,才似忽然驚醒模樣,凌笑一聲道:“我們也算是多年的鄰居了,賣就個面子給你吧,不過我先告訴你,只此一次,下不為例。”說罷忿忿地瞪了朱翠一眼,倏地向後退出,但見她肩頭輕晃,有如輕煙一縷,頃刻間便已消逝無蹤。

朱翠目睹之下,心裡著實吃驚,姑不論暗中發話人如何了得,只看這個桑老大太,已是她生平罕見的高手,眼前情形,設非是暗中這個怪人為自己緩頰,只憑自己絕非是她對手。

心裡盤算著此番性命得失,不禁猶有餘悸。

“用不著害怕了,她已經走啦。”聲音仍然來自草叢:“回房去見面再說。”

朱翠猶豫一下點頭道:“多謝相救,你老莫非就是那個斷……”她原想說出“斷腿怪人”四字,話到唇邊,發覺不妥,連忙止住。

“不錯,我就是,我就是那個斷腿的老鬼……”

最後的兩聲笑,含蓄著無比淒涼:“這裡是桑老婆子的地盤,回頭她又要來惹厭,還是進去再說吧。”

朱翠自見他三言兩語,即能將頑強如桑老太太般的敵人卻退,足見其大非尋常,加以他離奇的身世,卒使朱翠不得不對他油然生敬。

當時聆聽之下,向發聲處抱拳道:“遵命!”隨即施展輕功,像來時一般踏荷凌波,剎時間來到了居住樓閣。

推門進入,大吃一驚。敢情客人先已經到了。

暗淡的燈光下,那個蓬頭散發,滿臉于思的斷膝老人,敢情已然在座。

入目相對之下,朱翠由於過於驚慌,一時愣在了當場,竟然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斷膝老人現出了一片陰森:“怎麼,你真當我是個鬼麼?”

朱翠一驚之下,這才發覺自己神態失常。

“我……”朱翠後退了一步,喃喃地道:“對不起,我只是沒有想到你老人家來得這麼快。”

怪老人一笑道:“這還罷了,坐下說話吧。”

朱翠這時心情略定,加以雙方已經有過兩次交談,倒也頗能自持。

當時點點頭坐下來,又站起來道:“你要喝點什麼?”

“酒。”說話時,這個怪人的一雙眸子,早已直直地看向案上的酒罈子。

“好極了,這些酒,可是為我預備下的?”

“對了!”朱翠一面走過去斟酒,回過頭瞅著他:“你怎麼知道?”

“哈!”怪老人仰起下巴,笑了一聲:“你是一個小姑娘,喝不了這許多酒的。”

酒遞來了,他接過來,仰首喝了一大口:“好酒,”一雙閃爍的眸子在朱翠身上一轉:

“真是個好孩子,只為了這個就不在我對你另眼相看,你坐下來,今夜我的興致很高,我們好好談談。”

怯意盡去,剩下來的,只是無限的好奇。朱翠在一旁坐下來,打量著他,微微含笑道:

“我已經大概猜出來你的一些身世,你可要聽?”

怪老人又灌下了大口酒:“說吧!”

朱翠道:“第一,我猜出你姓單。”

怪老正自仰首,聽到這裡忽然停住,頓了一下,“咕嚕!”又灌了一大口。

“誰告訴你的?”

“沒有人告訴我!”朱翠得意地笑著:“把幾件事情連貫在一起。一想也就明白了。”

“不錯,嗯!算你猜對了。”

放下了酒盞,他舔了一下唇:“再來點怎麼樣?”

朱翠點點頭:“可以。”

一面說著,她又為他斟上了滿滿的一盞:“我知道你的酒量很好,可是酒能誤事,”朱翠盯著他道:“不要忘了,當年你這一雙腿是怎麼斷的。”

她記得方才青荷所說,一時脫口而出,不意這句話有如一根尖銳的鋼針,一下子扎進了對方心裡。

怪老人仰首喝了一半,忽地中途頓住了。他臉上一霎間帶出了極為忿憤的表情,突地一抖手,將手上青花瓷盞隔窗打了出去,“撲通!”落入水池之內。

“有理!不喝了。”

朱翠想不到他性情如此剛烈,倒頗為後悔有此一說。

怪老人臉上閃現出費解的神色,直直地注視著朱翠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朱翠神秘地一笑道:“你先靜一下,聽我說,看看我猜想得是否全對?”

“你說吧……”他顯已經迷惑了。

朱翠喃喃地道:“第二,我知道你出身金烏門,算起來你應該是當今金烏門的第二代掌門宗師。”

怪老人“嗯”了一聲,緩緩仰起頭來。

“嗯嗯……金烏門……第二代掌門……宗師……”

“你可想起來了?”朱翠提醒他道:“現在金烏門的掌門人白鶴高立,其實只是你的師弟,對不對?”

怪老人緩緩點了一下頭,臉上表情撲朔迷離。

朱翠道:“外面傳說,‘白鶴’高立圖財害命,暗中殺害了你,卻沒有想到你竟然還會活著。”

怪老人臉上忽然現出了幾許陰森:“小姑娘,你果然知道得不少,怪不得桑老婆子要殺你。”

朱翠道:“那只是她的愚昧,其實我、她,連你在內,應該同仇敵愾,我們的遭遇其實大同小異。”

怪老人微微點頭道:“你的眼睛已經告訴了我,你說的是真話,說下去,我喜歡聽你說話,你的聲音尤其悅耳好聽。”

“謝謝你!”朱翠一笑道:“也許你還不認識我。”

“你是公主?”怪老人那雙眸子在她身上轉著:“為什麼他們要稱呼你是公主?”

“因為……”朱翠平靜地看著他道:“我不幸出生在一個被稱為‘王族’的家庭裡。”

“啊!”老人那雙眸子微微收斂著,但內含的精芒,卻益為逼人:“這是一般人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為什麼你卻用‘不幸’這兩個字來形容自己?”

朱翠微微苦笑著道:“你問得很好,那是因為我所出身的王族給我帶來不幸的遭遇與苦難。”

“嗯!”老人點點頭道:“這麼說我明白了,難道安化王朱寘番是你的父親?不……會吧。”

朱翠點點頭道:“他是我的伯父。”

“這麼說你父親是……”

“那陽王朱葆辰。”

“噢,我明白了……”怪老人連連點著頭道:“我知道了,當今的皇帝,還是厚照那個小孩子?”

“他已經不算小了,今年也有三十歲了。”

“這麼說!他已經當了快十五年的皇帝了。”

朱翠咬了一下牙齒道:“他是一個昏君……我恨死他了。”

怪老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道:“大明江山的這幾個皇帝,說起來簡直都不是材料,比較起來,上一代的孝宗還算是好的了。”說到這裡,他微微地嘆了口氣,顯示著他如今雖是落得如此悽慘境界,卻也並沒有忘懷江山社稷。

“宦官當政,皇帝隨喜怒亂殺人,這種事前朝屢見不鮮,你父親不用說也定是遭遇奇慘了。”

朱翠冷冷地點了一下頭道:“我聽說他老人家已經死了。”

“嗯!”怪老人點著頭道:“我風聞不樂島上來了貴客,是一對母子,被高立軟禁著不許離開。”

“那就是我的母親與弟弟。”

“這我就明白了……”怪老人連連點著那顆大頭:“現在,他們終於又抓住了你。”

朱翠點點頭道:“我很想我母親。”

“當然……”怪老人冷笑道:“你非去不可,他們這一手的確很厲害……只是等你到了島上……你就會覺得除非聽憑他們的擺佈之外,你沒有一點辦法……厲害……”

朱翠冷冷一笑道:“我不會就此甘心的。”

老人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那時候就由不得你了……島上的情形怎麼樣,你是下會知道的,我最清楚,不要說你是一個人了……就是一條魚,只怕也遊不出去。”

“真有這麼厲害?”朱翠驚訝地道:“我簡直難以想象……難道說島上的人從來沒有一個逃出來過?”

怪老人搖搖頭道:“據我所知,確是沒有……當然,除了我以外。”

朱翠心裡雖然想到了海無顏,卻沒有說出來,因為這是一個到目前為止還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

“難道你老人家是逃出來的?”

“誰說不是……”怪老人臉上顯示出微微的一笑:“對他們來說,這真是一個天大的隱秘,他們不會知道的,誰又能想到我這個老鬼歷經百劫,至今還活著?而且就活在他們身邊,在這裡,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就像是你!上天竟然會安排我見到了你。”

朱翠一驚道:“你……你……有什麼打算?”

“我就是為我的打算才活下去的。”

忽然他話聲一頓,倏地轉向窗外,冷笑一聲道:“你已經聽了很久了,可以進來了。”

“正要拜訪。”

語聲一住,人影猝閃,一個白髮皤皤、身材略矮的老婆婆已站在了眼前。

朱翠猝然一驚,認出了來人正是適才與自己動手,幾欲要置自己於死命的桑老太大,心裡一驚,驀地站起,閃身一旁道:“是你?”

來人桑老太太雙手抱拳,向著朱翠拱了一下,道:“鄱陽公主不罪,老身這裡有禮了。”

朱翠怔了一下,還沒想到對方何以前倨後恭,一旁的單老頭子一聲怪笑道:“好,這叫不打不相識,小姑娘,桑老太婆給你賠罪來了。”

朱翠這才弄清是怎麼回事,當下呆了一下,向著桑老太太道:“不敢當,你老請坐。”

桑老太太重重一嘆,操著一口鄂省口音道:“我老婆子這幾年真個是老了,還不如這個老怪物,連朋友敵人都分不清了,真是該死,公主要是不原諒我剛才的魯莽,我老婆子哪裡還敢坐下。”一面說,猶自連聲嘆息不已。

朱翠一笑道:“老前輩這麼說,我便更不敢當了,快請坐吧。”說時,閃身而前,親手攙扶她坐了下來。這一次桑老太太便不再堅持了。

“恭敬不如從命,我老婆子這就坐下了。”

一旁的單老頭嘿嘿地直笑道:“人家要是不給你這個面子,我看你老婆子這張臉往哪裡放?”

桑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鼻中哼了一聲道:“我當是誰呢!敢情你這個老鬼今天也人模人樣的像回事似的,你不說話人家不會把你當啞巴。”

單老頭被她搶白了幾句,出乎意外地竟自揚聲大笑了起來。

這番笑聲,端是驚人。

朱翠還沒說話,一旁的桑老太太已驚得站起道:“老鬼,你這是怎麼了,難道不伯別人聽見麼……”

單老頭笑聲一頓,一雙眸子直直地視向桑老太太道:“哼哼哼……這還要你擔心麼。”

桑老大太道:“這附近雖無外人,青荷丫頭聽見了也是不好。”

“這還要你來說!這個丫頭現在只怕作她的春秋大夢還來不及呢。”

這麼一說,朱翠才明白了。

“你老人家莫非點了她的睡穴?”

“那還用說!”單老頭搖晃著他那一顆大頭道:“不單單是她,裡裡外外的人,哪一個我老人家都照顧到了。”

說到這裡看了看桑老太太一眼,一笑道:“別見怪,你兒子到底年輕氣盛,所以我也順便照顧了他一下,要他多睡一會。”

桑老太太愣了一下,臉上一紅道:“難怪我說他怎會睡得這麼死呢!原來是你這個老鬼施的手腳。”說到這裡冷冷一笑道:“怎麼,難道你連我兒子也不相信了麼?”

“哼哼……這可難說,倒不是我信不過他,有些事不得不防著一點。”

“胡說,我兒子有什麼好防的?”

“你兒子人品也許還算不錯,只是性情不定,再說這一陣子,我看他跟青荷那個小妮子似乎走得很近,你這個老乞婆平常昏昏沉沉,我看你什麼都不知道,可要防著點呢!”

“什麼!”桑老太大睜大了一雙三角眼:“你說我兒子跟青荷那個丫頭……”

“不錯!難道你還看不出來?”

“這……不會吧。”

“怎麼下會,這個園子裡,什麼事又能夠逃得開我的眼睛?哼哼。”

單老頭眸子裡閃爍著精光道:“你兒子暗戀人家己不是一天半天的了。”

“這……”桑老太太一時轉不過口,冷笑一聲道:“少年男女,彼此愛慕,理所當然,哼哼,我這個作孃的還沒說話,你這個老鬼又管的是哪門子閒事?”

“閒事?”單老頭冷冷地道:“這個園子,甚至於整個不樂島,哪一件事我不能管?你那個兒子最近只顧談戀愛,我看對你交待的功課反倒不當回事了。”

桑老太太一愣道:“原來什麼你都知道了。”

“應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桑老太太頓了一下,冷笑道:“你倒說說青荷那個丫頭又有哪一點不好了,多了這麼一個人,對於今後大事豈不是好麼?”

單老頭搖搖頭道:“這只是你的看法,我看那個丫頭心眼兒太活,雖然有反叛之意,卻無反叛之心,這件事還要往後再看看,為了防她嘴上不穩,所以連帶著也要防你那個寶貝兒子。”

桑老太太嘴裡說“你太多心了”,卻未始不把他所說之話仔細地記在了心裡。

單老頭看了她一眼,叮囑道:“這件事我囑咐你了,要是由於你兒子嘴上不穩,洩露了機密,哼哼……我老頭子第一個可就饒不過他。”

桑老太太冷笑了兩聲:“我兒子的事我自己會管,用不著你這個老鬼多事,有一天他要是做了對不起祖宗的事,我這個娘第一個放他不過。”

“好!”單老頭桀桀一笑,道:“可惜我戒酒了,要不然就為了你這句話也應該浮上一大白。”

桑老太太忽然發現只顧自己二人說話,把朱翠冷落一邊,不覺笑道:“公主不要見笑,我跟這個老怪物是死冤家活對頭,半年也見不上一面,一見面就是不歡而散,他倚老賣老,我老婆子第一個就不會含糊他。”

單老頭桀桀笑著,這一次卻是不再搶白。

朱翠道:“二位老前輩的身世,我已由青荷那聽了一個大概,想不到竟能在這裡見面,真是太巧了。”

桑老太太道:“不樂幫最近這幾年越來越不像話,有些行為簡直比打家劫舍的強盜還不如,我老太婆活著睜著這雙眼睛,就是等著看他們遭到報應的一天。等著看吧,他們快活不了多久的。”

單老頭哼了一聲,道:“只憑你我這兩個老廢物,那是難成大事。”說時眸子轉向朱翠道:“這副千斤重擔,卻在姑娘你的肩頭上了。”

朱翠苦笑道:“憑你們二位前輩的武功,尚擔憂難成大事,我又怎麼成呢?”

單老頭道:“不然。”

桑老太太點點頭道:“老鬼說得不錯,這幾年我們挖空了心思,也難成大事,公主你來了,情形就不一樣了。”

單老頭哼了一聲道:“你倒說說看情形怎麼個不一樣法?”

桑老太太瞪著兩隻三角眼道:“這個……我……你倒是說說看。”

單老頭搖搖頭道:“這個你無須知道,眼前你唯一可行的就是好好在這裡待著,時候一到,裡應外合,才可一舉將不樂島殲滅。”

桑老太太嘆了一聲道:“時候一到,時候一到,這句話我聽你說了七八年了。”

單老頭道:“不會太久了,這幾年我也沒有白活,他們在島外的十七處跺子窯,我已經摸清楚了一大半。”

“噢!”桑老太太精神一振:“老鬼,這話我可是頭一回聽你說過,你說什麼?他們在島外有十六個跺子窯?這我可是不知道。”

朱翠心裡為之一驚,“跺子窯”乃是一句黑道的術語,意思乃指的是“巢穴”之意,她懂,想不到不樂島勢力如此浩大,除了在島上龐大的基業之外,竟然在內地設置有十六處分舵,其組織之龐大,誠可以想知了。

單老頭桀桀一笑,看著桑老太太道:“現在知道還不算晚,我有一分名單要交給你,該是我們下手的時候了。”

桑老太太猛地站起來道:“你這個老……鬼,你怎麼不早說?……好好……是應該給他們點顏色看的時候了,名單呢?”

單老頭冷哼了一聲,道:“會交給你的。”說了這句話,他點點頭道:“我該走了。”

朱翠本想留他下來,無如這個怪老頭說走就走。這一次不是像蛇那麼溜法,即見他兩隻手在椅子上霍地一按,身子箭矢也似地反穿了起來,人影閃了閃,已消失窗外。

桑老太太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道:“老鬼這身本事,真可說舉世無雙,只可惜他雙腳折斷,難以直立,要不然,哼,只怕高立也不是他的對手。”

朱翠亦感嘆道:“這位老人家真是身世如謎,想不到雙腿殘廢之後,仍有這樣的身手,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了。”

桑老太太說到這裡,微微一笑,看著朱翠,微點了一下頭道:“說起來也是一件怪事,公主也許難以相信,這十年以來,這個老怪物,除了必要之時,才會現身跟我說幾句話,我可從來沒見過他跟別的外人交談過,這一次對你居然破格相向,真正是奇聞了。”

朱翠微微笑了笑,卻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桑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這是你的機運,公主可千萬不能錯過!”

“我的機運?”

桑老大太點點頭道:“一點都不錯,公主你大概聽說過‘金烏門’這個武林門派吧!”

朱翠點點頭道:“我也是最近才聽說過,今天的不樂幫,不就是這個武林門派嗎?”

桑老太大道:“不錯。”

“這是一門精深玄奧的武林秘宗,繼承此一門派的三位島主,哼!公主你當然也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

朱翠點點頭道:“我聽說過,而且也見識過!”

桑老太太點點頭道:“他們三個人當中,高立的武功最高,風來儀其次,比較差的是宮一刀。”

朱翠點頭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是在說高立已經深得金烏門武功的傳授?”

“不錯!可是,也只不過六七成左右而已。”頓了一下,桑老人太才又接下去道:“金烏門真正的傳人,就是剛才公主你所見的那個單老怪。據我所知,他才是當年‘醉金烏’雲中玉的衣缽傳人,公主你若能相機得他指點,必然是受用無窮。我見他對你似乎格外垂青,你可千萬不要失去這個機會。”

朱翠一笑道:“是麼?”

桑老太太忽然由位子上站起來道:“我走啦,這兩天有事我會再來看你的。”

朱翠道:“應該我去拜訪你老人家才是!”

桑老太太搖搖頭道:“千萬不可以,你可不能小看了青荷這個丫頭,萬一要讓她看出了什麼來,在風來儀那個娘兒們面前露一點口風,對你對我都將是大為不利,千萬千萬!”

朱翠點點頭道:“我知道了。”

桑老太太這才轉身,飄然而去,身法至為輕快。閃了閃已落身荷池之上,轉瞬已消逝無蹤。

※※※

青荷笑嘻嘻地送上了一份精緻早餐。

“昨兒晚上真是好睡!”她臉上微微帶著一些兒紅道:“從來沒睡得這麼死過,一睜眼太陽都出來了。”

朱翠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含笑道:“大概是太累了,這園子裡只有你一個人麼?”

“不!”青荷說:“還有幾個人,不過他們都被關照過了,不能隨便進來,這裡什麼都好,就是太靜了一點,公主你在這裡的時候,婢子還多少能跟你說上句話兒,要不然也只有一個人乾坐著發愣了,有時候想想也真覺著怪無聊的!”

“三娘娘出門不都是你跟著麼?”

“那可不一定啊!這要看是幹什麼事了。三位島主的性情都夠怪的。”青荷接著又說:

“他們很少一塊兒出去的,都是單獨去辦事,各人幹各人的,誰也不管誰!”

朱翠道:“他們彼此之間的感情可好麼?”

青荷道:“也是怪得很,平常根本很少看見他們在一起,就是在島上也是各人有各人的事兒,除非有什麼特殊的事情,很少看見他們三位在一塊,就是說句話也是不容易。”

朱翠放下筷子道:“今天天氣很好,如果你沒有事,我們到外面走走可好?”

青荷笑道:“那敢情好,婢子也怪悶得很,我們這就走麼?”

朱翠道:“太早了麼?”

青荷搖頭道:“不早、不早,只是我們去哪兒玩呢?也不能去太遠的地方。”

朱翠道:“這裡你比我熟,我跟你走就是了!”

青荷樣子像是很高興,一會兒就把朱翠吃剩下的碗筷收拾乾淨。她翻著眼皮兒想了一會兒道:“昨兒個我聽說這附近馬王廟有廟會,我們就去馬王廟逛逛好不好?”

朱翠這時情緒已然安定,再加上結識了單桑二人,對於未來對付不樂島事,無形中增加了不少信心,心裡的壓力大為減輕,也就樂得乘此空閒時,四下走走消散一下心裡的積悶。

於是聽青荷這麼一說,她就立刻答應了下來。

當下就由青荷前導,走出了居住的這座樓閣,向院中步出。

※※※

昨夜雷雨之後,今天的天色看起來便顯得十分晴朗。陽光不烈不柔,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真有說不出的舒暢。

朱翠以乎覺得很高興。

南國之秋,不似北地之寒,雖已入秋,除了池中荷葉,到處綠油油的一片欣欣向榮。

踏進了眼前這片碧茵的綠地,順著一條花崗石鋪地的迂迴花徑一直向外步出,便看見了來時所經過的大門。

朱翠邊走邊暗自打量著兩旁景物,越覺不樂幫這處行館規模龐大,氣勢雄厚,由於來時匆迫,又不欲被風來儀看出行藏,故未能仔細打量,此時心情不同,便細細地觀察了一下。

只見在這片龐大的院落裡,共有格式不一的六座樓閣,乍看上去各踞一方,各有一條專達的甬道通過去,並不像有什麼特別的佈置。

然而,朱翠卻警覺到這裡面是大有名堂。

首先她注意到每條甬道的形式都不一樣,而樓與樓之間對映得更是十分有趣,尤其特別的是儘管每一幢樓的格式不相同,卻有一扇相同的門扉彼此連鎖呼應。再者,每一幢樓的頂樓瓦面之上,俱都裝有一個晶光四射的珠子,乍看上去六點星光,尤其刺人眉睫。

朱翠雖然一時弄不清這其中包涵的用意,但卻可以斷定必有深奧的意境,心裡不禁暗暗慶幸,所幸自己沒有四處亂闖,否則保不住就許被困在這個微妙陣勢之內,豈非自討沒趣。

思念中,青荷已帶同她來到了大門。

一股猛烈的氣勢,直朝著二人面前逼壓了過來。眼前明明是一條通暢的甬道直通門外,卻偏偏給人“行不得也”的感覺。

朱翠心裡一驚,已見前面的青荷繞了個彎兒,由兩具石獅之間的小道繞出來。朱翠心裡一動,學樣步出,再踏上直出大門的甬道時,先前那股逼人的氣勢的壓迫感覺便為之消失。

一腳踏出大門,青荷回眸笑道:“公主大概也看出來了吧!這裡面步步都布著埋伏!”

朱翠哼了一聲:“也只不過拿來唬唬尋常人,真要是有本事的人,只伯也困不住!”

青荷搖搖頭道:“也不一定,是三位島主用盡心血親自佈署的,不怕您見笑,婢子到現在為止,一個弄不好,還要出醜呢!”

朱翠道:“這麼說,不樂島上的埋伏就更厲害了!”

“誰說不是!”青荷一面說情不自禁地吐了一下舌頭:“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朱翠道:“你可不能再這麼稱呼我的了!”

青荷一笑道:“好,那就叫你小姐好了!”

朱翠道:“最好什麼都不要叫。”

說話時二人已步上一條街道,一個豆腐販子扯著喉嚨:“嗨,豆腐,豆花,豆腐腦。”

朱翠由不住站住了腳。

賣豆腐的是個白頭老者,趕忙上前笑嘻嘻地道:“二位姑娘來兩碗豆花吧,剛剛起鍋,可好吃得很呢!”

朱翠看了青荷一眼,點點頭道:“反正時間還早,我們就進去吃一碗吧!”

青荷一笑道:“不是剛吃過嗎,您又餓了?”

說笑著已被那個賣豆腐的老人帶著落座,只不過是馬路旁邊臨時搭建的一個棚子罷了。

要了兩碗豆花兒,朱翠覺得很開心,笑道:“我肚子是鬆緊袋,可以一天吃好幾頓,三天不吃一頓也沒關係!”

青荷一縮脖子道:“那我可不行,一頓不吃就餓壞了!”

經過兩天的相處,兩人的感情無形中像是拉近了許多,雖說如此,到底彼此立場迥異,朱翠在心裡不得不留下幾分仔細。

青荷看來確是童心未泯,吃了一碗豆花,直嚷著好吃,又叫了一碗,問朱翠還要不要?

朱翠搖搖頭說飽了。就在這時,她看見一個身著素衣,頭上扎著一方絲巾,看來神態雍容的婦人,雙方目光交接之下,那婦人似乎愣了一下,立刻低下了頭,隨即匆匆離開。

朱翠就在與對方婦人照臉的當兒,心裡禁不住動了一下,只覺得對方那張臉十分面熟,只是就不知是在哪裡見過白白的臉,細長細長的一雙眼睛。

忽然她心裡一動,驀地想起一個人,差一點脫口而出:“李妙真?”

“青霞劍主”李妙真。

一點都沒錯,就是她。想著立刻離座,跑出街上,四下打量了一眼,哪裡還有對方的蹤影,

青荷見她忽然離開,想是有什麼急事,當下也顧不得吃,丟下幾個錢,趕忙跟出道:

“什麼事呀?”

朱翠好生失望地搖搖頭道:“沒有什麼,好像看見一個熟人,出來卻又不見了。”

青荷一怔道:“怎麼會呢,我們找他去!”

朱翠搖搖頭說:“算了!”心裡卻十分納悶兒,如果剛才所見那個俗裝婦人果然是白衣庵的“青霞劍主”李妙真,實在有點令人想不透。鄂粵兩省,相隔千里,好生生的怎會來到這裡?再者她原是沙門比丘尼,怎地忽又改了俗裝?這又是什麼原因?

那是因為“青霞劍主”李妙真這個人,前此已使她與潘幼迪二人大啟疑竇,更令人深置懷疑了。

朱翠幾乎認為是自己看錯了,因為她怎麼也想不通李妙真來到這裡幹什麼?

心裡盤算著這件事,不覺同著青荷步入眼前街道,這時早市已開,來往的客商雖然不多,但已不復先時之清冷,石極鋪成之街道兩側,種植著生滿須莖的榕樹,在上午的陽光裡,顯得很有生氣,就像頂盔戴甲的兩列巨人佇立左右。

一群人圍看著什麼,二女不覺也偎上去,一看之下,見是玩猴兒把戲的。

青荷尤其是稚氣未退,心裡先自高興道,“好呀,這是玩猴兒的啊,我們看看吧?”

這種玩猴的把戲,朱翠見過幾次,倒也不十分起勁兒,主要她實在聽不慣廣東話,打算少觀即去,但一眨眼工夫青荷已擠到了前面,還回過身來連連向她招呼。

圍看的觀眾忽然發覺到兩個漂亮的姑娘,尤其是朱翠那般蓋世風華,俱不禁驚為天人,紛紛自動讓開,讓她們走到前面。

朱翠反倒覺得怪不自然的,想告訴青荷離開,場子裡卻響起了震耳的鑼聲。兩隻猴子各自戴著一個面具,蝴蝶穿花似地在場子裡走著,其速極快。再看那玩猴的,一個瘦小的老頭,大模大樣地坐在一個木箱子上,手上著鑼,腳也不閒著,腳趾間夾著一根鼓槌,一聲聲敲著小鼓,兩隻猴兒,聽見鼓聲就來回地翻著斤斗,人猴配合得極其自然。

小老頭嘴裡叨著根旱菸袋,一口口地噴著煙,兩隻黃眼珠子骨骨碌碌地轉著。他身上穿著極為肥大的一件羊皮襖褂,越加顯出他人的瘦小。

一陣子快翻斤斗,帶來了滿場掌聲。小老頭鬆下了手裡的鑼,扯著嗓子大叫道:“兩個兒子都過來!”出口居然不是廣東口音,倒是出乎朱翠的意料之外,像是很沉重的關中口音。

兩隻猴兒聽得主人這麼一招呼,立刻乖乖地來到了他的跟前。

小老頭笑嘻嘻地道:“把臉子給摘下來?”兩隻猴子乖乖地就把頭上面具給摘了下來。

“磕頭,磕頭!”猴子還是真聽話,叫磕頭就磕頭。一時帶來了如雷掌聲,銅錢子嘩啦啦灑了一地都是。

小老頭一口口地噴著煙,兩隻眼睛只是在人群裡溜著,滿地的銅錢根本不放在心上,倒是對於朱翠與青荷姑娘十分在意,不時地側目斜上一眼。

兩隻猴子像是被他訓練得極為靈巧,叫它們幹什麼就幹什麼,地上的銅錢一枚也沒有錯過,都被它們拾起來,放進袋子裡。

小老頭嘻嘻一笑道:“拿了人家的錢,就得乾點像樣的給人家瞧瞧,別叫人家說鵝們不懂規矩。”

一面說著由木箱子裡拿出了兩把木劍,丟向兩隻猴兒:“就玩一趟劍吧。”

各人倒不曾想到猴子還會舞劍,何止是舞劍,兩雙猴子敢情身手還挺不錯地對打了起來,四下裡的觀眾情不自禁地叫起好來。

這一趟劍法打得十分熱鬧,看在朱翠眼裡,尤其覺得奇怪。她原以為猴子對招,無非是瞎比劃一陣談不上什麼身手,哪裡知道細一留意之下,才發現敢情大有名堂,兩隻猴兒所施展的竟是一路“六合劍”法,雖然不似武林健者那般得心應手,但是一招一式卻也並不含糊,猴兒有這般身手,主人可想而知丫。

這麼一想,朱翠不禁吃了一驚,不禁側過眸子打量了一下那個小老頭兒。

小小的個頭,似乎腰上還不大得勁兒的樣子,怎麼看也不像是個練家子,然而朱翠卻不敢小看了他。

一旁的青荷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偏過臉來小聲向朱翠道:“我看這個玩猴的小老頭兒有點邪門兒。”

話聲未歇,只聽見當空“呼”的一聲,一條黃影疾若星墜般,直向著朱翠頭上落來。敢情一隻猴子手上的木劍,竟然向朱翠頭頂上招呼了下來。

二女正在說話,根本就沒注意到場子裡的情況,四下裡觀眾也沒弄清是怎麼回事,乍見此情,俱都驚叫了起來。

青荷一驚道:“公主小心。”

話聲出口,方待向空中猴子出招,朱翠卻已搶先出手自衛,只見她身子微微向旁邊一閃,那猴兒手上木劍“呼”的一聲已砍了個空。想必是這隻猴兒得了主人的暗示,出手甚為快捷,一招不中,緊接著在空中“吱”的一聲怪叫之後,身子一個翻騰,卻用左手連同左腿,猛地直向朱翠臉上抓去。

四周觀眾乍見此情,又是一陣驚呼。

朱翠原不想在眾人面前展示身手,可是一來事發倉促,再者這隻惡猴竟敢如此欺人,決計給它一個厲害。

這隻猴兒雖是快到了極點,奈何卻難以傷到朱翠。就在它兩隻手爪落下的一霎,朱翠已滴溜溜地一個快轉到了猴子的另一側。

身邊上,又是“吱”的一聲猴鳴。另一隻猴子想是見同伴沒有得手,由另一個方向實地躍出,連身帶劍,同時向朱翠身上落去。

四下裡觀眾沒有想到看猴戲居然還附帶了這麼精彩的節目,一時大樂。尤其看到朱翠展示身法,竟是這麼美妙,俱都爆雷般地叫起好來。就在這聲爆彩方自出口的一霎間,現場人猴交手的情況已起了變化。

原來朱翠心忿那個小老頭竟然聽任猴子傷人而不加管束,決計出手給二猴子一個厲害。

第二隻猴子連身帶劍猝然向下一落,在朱翠疾若飄風的快捷閃身之下,竟然又落了個空。

朱翠驀地一個搶步,用“火中取粟”的招式,一下子已抓住了第二隻猴子手上木劍,倏地往起一掄,已把那隻猴子摔了出去。同時她身形右轉,斜出一掌,直向第一隻猴子身上劈去。

她施展的是凌厲的劈空掌力,掌勢一出,距離著那猴兒尚有兩尺左右,又把那猴兒劈得滾了出去,嘴裡“吱吱!”連聲怪叫不已。

朱翠掌勢如果順勢擊出,憑她精湛的內力,不要說全力擊出,只要有六成力道,這隻猴子活命之機也是微乎其微。

就在這緊張的一瞬,耳聽得那個玩猴的小老人一聲怪笑道:“哎唷!大姑娘饒命吧:“說話間他身子可是絲毫也不遲緩,一隻手拿著銅鑼,一隻手拿著鑼槌,那副樣子就像是喝醉了酒般的,一個踉蹌直向朱翠身前撲了過去。

腳下如此,手上可不含糊。小老頭藉著前進的勢子,手上的一個鑼槌,直直地向著朱翠頭上招呼了下來。

朱翠右掌向上一封,用掌沿封開了小老頭的鑼槌,身子半側著,滑出了尺許以外。

她已發覺出對方這個小老頭大不簡單,只是眼前這個地方不易動手,心中猶疑著,另一面的青荷已猛地向著對方這個小老頭兒身後撲到。

“可惡的東西!”青荷嘴裡這麼嚷著,二掌同時遞出,用雙撞掌的進手招式,直向著小老頭背上擊去。

這可正應上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句話了。

小老頭如果敢不回身,保不住可就傷在青荷的雙掌之下。

“好傢伙!”嘴裡怪叫了一聲,這個小老頭霍地向前打了個踉蹌,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倏地一個斤斗翻了出去,青荷的雙掌乃至於撲了個空。

青荷一驚之下,才知道眼前這個小老頭敢情不大簡單,她冷笑一聲道:“你哪裡跑!”

往前一上步,正待用“夜叉探海”的一招,去傷小老頭的面門。朱翠忽然喚住她道:

“青荷!”

青荷招式原已探出,便硬生生地收了回來,往旁一轉,怒看著對方,跺了一下腳。

“公主,你……”

一想有語病,趕忙改口道:“噢小姐,”臉上一紅道:“這個傢伙好可惡,非給他點教訓不可!”

朱翠只覺得全場所有各人的眼睛,似乎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確是怪不自然的。

“算了,別跟他一般見識。”

說話時只聽見“咭呱!”一聲,兩隻猴兒叫著,又像是要偎上來。

這一次那個小老頭出聲制止道:“給鵝都站住!”

他這聲喝叱還真管用,叱聲一起兩隻猴兒頓時就站在了當地,一動也不動地把一雙黃眼睛珠子直直地向小老頭注視著。

“罪過,罪過,敢情是貴客駕到!”

一面說,這個小老頭連連向朱翠拱著手:“不知稈不罪,獄們父子真是有眼無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二位您們請吧!”

朱翠想不到對方前倨後恭,轉變得這麼快,想必與青荷剛才失口叫出的那聲“公主”有關,她自忖自己此刻是欽命要犯,朝廷早已行文天下,要緝拿自己全家歸案,青荷這麼一嚷嚷,只怕為自己惹上了麻煩。

可是轉念一想,自己目前已是託庇於不樂幫,一切安危自然由他們負責,倒是看看他們怎麼來保護自己,眼前大可坐山觀虎鬥,雙方鷸蚌相爭,自己正可坐收漁人之利。

想到這裡,匆匆看了對方那個小老頭一眼,也懶得跟他嚕嗦,只向青荷道:“咱們還是回行館去吧!”

青荷哪裡知道她這句“行館”正是在向對方透露消息,說了這句話隨即走出場外。

青荷含怒地看了那個小老頭一眼,冷笑道:“今天算是便宜你了,下次再看見你,哼,要你知道我姑娘的厲害。”

小老頭只是嘿嘿笑著,連連的拱手道:“不敢,不敢,得罪!得罪!”

忽地一腳踹向二猴,罵道:“都是你們兩個混蛋給鵝惹的麻煩,還不跪下給兩個姐姐叩頭!”

四周圍的人聽他這麼說,俱都鬨然大笑。

敢情這幾句話,又被他討了便宜。他日口聲聲吆喝兩隻猴子為兒子,現在卻要“兩個兒子”給“姐姐”磕頭,豈非朱翠與青荷都變成了他的女兒?再者以披毛戴掌的畜類平稱二女,寓意之刻薄毒惡,更屬誣諺之至。

青荷嬌叱道:“住口!”礙不住被朱翠的眼神兒暗示住,才沒有發作出來。

在眾人笑聲裡,兩個人離開現場。

“太可恨了,這個傢伙!”青荷一面走著道:“真恨不得好好地教訓他一下才好!”

朱翠若無其事地一笑道:“你當這老頭是好惹的麼!我看他很有點來頭呢!”

青荷奇怪地道:“也說得是,以前我就從來也沒見過他,一個走江湖玩猴戲的能有這種身手,確實是不容易了!”

“你要是真以為他是走江湖玩猴的可就錯了!”

“那他是……”

朱翠冷冷一笑道:“玩猴兒只是他的掩飾,哼,我看這個人不是公門裡的捕快就是江洋大盜,反正絕不會是好人!”

青荷一怔道:“這麼說,難道他是衝著公主你來的?”

朱翠搖搖頭道:“這就不知道了!”

要是平常,朱翠一定會暗中留意,把這個人的底細摸清楚了,可是現在卻大可不必。

倒是青荷聽她這麼一說,心裡可就有些兒擔心,因為風來儀要她照顧朱翠起居,雖說含有監視的意思在裡面,卻也附帶著有保護朱翠安危之意,要是略有失閃,何以向這位三島主交差?這麼一想,青荷可真是有點笑不出來了。

“婢子看……我們還是回去吧。”

朱翠一笑,站住腳道:“怎麼,你害怕了?”

“那倒不是,”青荷道:“我想回去給館裡遞個訊兒,叫他們來這裡盯上這個人。”

“那太晚了!”

“怎麼會呢?”

“你不信再看看去,”朱翠冷笑道:“他一定不在那裡了。”

青荷愣了一下,果然回身跑到了街口,往方才玩猴的地方看了看。可不是,只不過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對方已經收了買賣,圍著的人正在散開,卻已失去了那個小老頭的蹤影。

“怎麼樣,我沒有猜錯吧?”朱翠胸有成竹地道:“這麼看起來更證明我的話沒有錯了,你小心注意一點,這一兩天總還會見著他就是了!”

青荷道:“您是說他會到館裡來?”

朱翠道:“這就難說了,憑他一個人,難道還敢去碰不樂幫這塊招牌?”

這麼一說,青荷又放心了。

“那倒好!”青荷笑嘻嘻地道:“我倒是希望他來一趟,叫他嚐嚐厲害。”

朱翠笑笑沒有說什麼。

青荷又道:“我們還去不去逛逛廟會了?”

朱翠接道:“當然去啦,那地方遠不遠?”

青荷喃喃地道:“遠倒是不遠,我只是擔心,怕萬一剛才那個玩猴的要是對公主你不利……”

朱翠冷冷一笑道:“他不敢!”

青荷本是童心未泯,聽她這麼一說,頓時寬心大放,跳了一下道:“好,那我們就走吧!”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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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2:08 |只看該作者

二十七

拐了兩個彎,走了一會兒,就看見前面行人越來越多,馬王廟就在街對頭。今天正逢廟會之期,廟前特為扎著彩牌,各樣零食小販、雜耍,把廟前都擠滿了。當然每逢這個時候,也是那些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媳婦跟姑娘們的解禁之期,一個個穿紅著綠,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進香還願。因此朱翠與青荷的出現倒並不太惹人注意。

兩個和尚在門口敲著木魚,接受化緣,廟門兩側放著兩個大箱子,接受各方佈施。每個箱子旁邊都站著一個小和尚,有人往箱子裡丟錢,小和尚一定深深一揖,口喧佛號道:“阿彌陀佛。”

另有一個黑麵頭陀,一身穿著打扮,倒像是戲臺上的“行者”武松那個樣,手裡拿著拂塵。

這人豹頭環眼,就差腦門正中少了一個金錢印,否則真和武松一個樣,只是他左手豎掌打著佛禮,右手的拂塵,照例對每一個進廟的人身上都拂上一下,嘴裡還高聲地叫著:“哈哧!”

被他這麼一拂的善男信女,像是無限恩寵的,立刻跪倒地上,合十向著大殿一拜,再轉過身向施禮的頭陀一合十,嘴裡連連念著“阿彌陀佛”,這才站起進殿。

朱翠以前在鄱陽湖也逛過幾次廟會,倒還不見有這麼一種規矩,遂轉向青荷道:“這是幹什麼?”

青荷笑道:“這叫‘洗佛風’,說是被這個頭陀拂塵沾上身子的人,主一年的好運,我們也去沾點喜氣吧。”

朱翠搖搖頭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我在這裡等你就是了!”

青荷笑道:“好吧,我這就去,馬上回來!”一面說著笑嘻嘻地走了過去。

那個頭陀的眼睛似乎老遠就注意到了她們兩個,這時見青荷過來,單手打著問訊,高喧了一聲:“哈哧!”隨即用手裡的拂塵向著她身上拂了過去。

青荷也學著別人的樣跪下來,向著大殿拜了一拜,再轉向和尚合十道:“阿彌陀佛!”

黑麵頭陀道:“阿彌陀佛,與姑娘一起來的那位姑娘,長的好相貌,怕有一品之尊的封造吧!”

青荷站起來笑眯眯地道:“是麼,我倒是不知道呢!”

頭陀笑道:“好說,好說,今天是十一的日子,敝寺諸佛都顯靈了,二位姑娘好好進去求個籤什麼的;保定將來福祿富貴。”

青荷點點頭道:“當然,我們原是來求籤的!”

黑麵頭陀嘿嘿笑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一面說扭頭便向站在殿前的一個灰衣和尚道:“悟明,你這就帶兩位貴客進去參見‘妙一’師太吧!”

灰衣和尚一愣道:“妙……一?”

黑麵頭陀面色一沉道:“就是護禪的金臉大師,你不知道麼?”

那個小和尚被他這麼一叱,才似忽然記起道:“啊……這我知道了!”

即轉向青荷打躬道:“女施主請!”

青荷隨即把他帶到朱翠跟前道:“這位小師父要帶我們進殿去參見一位……什麼金臉大師……”

朱翠皺了一下眉頭道:“金……臉大師?”

青荷道:“這……我也不太清楚!”

一旁的那個悟明和尚合十道:“金臉大師是專門來敝寺觀法護禪的,大概三四天就要走了,二位施主這一次能見著了她,可真是三生有幸!”

青荷笑向朱翠道:“聽見沒有,我們運氣真好,馬廟的神最靈了,小姐,我們快進去見見吧!”

朱翠笑道:“好吧,我們就見見這位金臉大師!”

悟明和尚單手打著問訊道:“請!”轉過身子帶領著二人向大殿步入。

大殿裡香菸鐐繞,各方善男信女擁擠一堂,確是十分熱鬧。

朱翠早先隨母親在鄱陽湖也曾進過幾次香,凡是入廟少不了要向神佛行禮,這時乃上前點著了香,同著青荷在神前行了禮。一殿大神,一一行禮,也耗費了不少時間。

卻見那個悟明和尚走過來道:“二位施主運氣好,金臉師父原已過累打下了簾子,聽說來了這樣的貴客,便特別予以按見,二位施主請吧!”

當下二女便隨著他進入殿側的一條小小通道,來到了另一座偏殿。

只見殿前垂著一色的木質素珠垂簾,由一個身穿灰色尼衣的中年尼姑在前侍立著。

悟明和尚喧著佛號道:“二位貴客來了,請這位師姐代為接待吧!”

那中年尼姑似乎也在等待著二人,這時含笑在二女身上轉了一下眼睛,遂向那和尚道:

“好了,沒有你的事了。”

悟明應了一聲是,正要退出,這個尼姑又道:“慢著,師父關照她今天不見客了!”

小和尚應了一聲是,這才轉身退出。

中年尼姑隨即轉向二女一笑道:“師父今天一大早就已算出今天有貴客上門,要我好好候著,果然料事如神,二位施主請進來吧!”說罷轉過身子,雙手合十向著室內高聲道:

“二位女施主來拜會師父啦!”

“阿彌陀佛!”室內轉出一聲佛號,道:“請二位施主進來吧!”

中年女尼應了一聲,這才撩開了珠簾,作姿請二女進入,朱翠也就不再猶豫,同著青荷邁步進入。

這是一間佈置得十分素潔的敝室,除了一些簡單的傢俱之外,就只有一個厚圓的蒲團。

這時正有一個面罩金色面具,身著同色袈裟的人,雙膝盤坐在蒲團之上。

“二位姑娘不必拘禮,”這人微微頷首道:“請坐,請坐!”

朱翠合十施禮,道了打攪,即與青荷就一旁木凳坐下。

若非是她們事先知道對方這個金面大師是個女的,只由外表上看還真弄不清是男是女。

原來在那個時候每當著名寺廟廟會或是對外開放,遇有大典之期,都有例行的藉助別寺廟裡的有道高僧高尼來到本寺短時駐錫,對外宏揚佛法,名謂“邊禪”。這些所謂“邊禪”

的高僧高尼,由於不是本廟的師父,來此只不過是短時的護法、講佛,為了不致日後搶走了本廟的香火,所以本廟常常為他(她)們另起一個臨時法號,本身更可易扮為各類佛相,有“以身代佛”的崇高意義在內。這類人物,自非身望隆重的佛門高弟而下為。眼前這位金面大師正是如此。

朱翠是明白這其中道理的,倒也見怪不怪,青荷卻是第一次見過,不禁覺得甚是新鮮,一時頻頻向著這個金面女尼打量不已。

她雖是一再仔細打量,卻也難以窺出對方的真面目。除了那張金色面具以外,這位師大頭上還戴著一頂金冠,雙手亦塗著一層厚厚金色,十根手指上俱都裝著長長的金色指甲,再襯以那身金袈裟,如非事先知道她是由人所裝扮,果真置身子殿上諸佛,任何人也難以辨別真假。透過這人金色面具之後,隱約可見她精光閃爍的一雙眸子,此時正自向朱翠逼視著。

朱翠欠了一下身子道,“既來參拜,還請大師多多指點!感激不盡。”

金面女尼微微頷首道:“世人所求,無非功名富貴,這些在你來說,已是眼底浮雲,你是享受過的人了,還有什麼好求呢?”

朱翠心裡一動,暗暗驚奇不置,雙方第一次見面,她竟然把自己摸得這麼清楚,倒也是怪事了。當下微微點頭,輕嘆一聲道:“大師說得是,世事無常,所求越多越不可得,反不如平心靜氣,一切歸諸天意的好!”

金面女尼喧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施主蘭心蕙質,誠是不可多得。對了,一切因緣花果,冥冥中自有安排,世人每喜求問,實乃庸人自擾。”

她說話時聲音不快不緩,象是發自丹田,聲音柔中有剛,卻只是一個單音。像是在掩飾著什麼,朱翠不免有些費解。

金面女尼話聲一落,即以手指輕輕在桌面上敲了三下,發出“篤!篤!篤!”三聲輕響。

方才所見鵠立門外的那個中年尼姑立刻探身進來道:“弟子在!”

“上茶!”

中年尼姑合十道了聲:“遵命!”看了二女一眼,即向金面女尼身後的禪房步人。

朱翠道:“大師不必客氣,我們這就告辭了!”

“不不不,這位女施主可有什麼話要說麼?”說話時,她眼睛轉向青荷,倒使得後者一時有些忸怩不安。

“啊!不必了!我只是同著我家小姐來上香的!”

“是麼?”金面女尼微微點頭道:“施主你亦非久居人下之人,只怕眼前就有一步大運要應驗了!”

青荷聆聽下大為高興:“真的?那我可真得跟大師您好好磕幾個頭了!”

說話時,那個中年尼姑已經姍姍走了進來,手裡捧著一個茶盤,盤子裡託著兩個白瓷蓋碗。

“二位施主請用茶!”一面說,她分別在二人面前各自放置了一碗。

“這是三心茶,有清心靜心定心之妙,是我們大師由普陀親自帶來的,二位施主不妨嘗上一嘗。”

朱翠一笑端起道:“這麼說,我倒要嚐嚐了!”

說時便揭開蓋碗,只見茶色純碧,果然有一股撲鼻的異香,只是在碧青色茶水的碗底,置著三枚不同色澤的果子,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朱翠輕輕喝了一口,只覺得入口有些兒甜中帶淡,大異常茶,心中一動便不欲再喝。

這當口兒,卻聽得一旁的青荷忽然“呀”了一聲,朱翠情知有異,霍地轉過臉去,即見青荷驀地自位子上站起,臉色蒼白,手上一抖,所持茶碗“叭!”一聲摔落地上,頓時摔了個粉碎。隨著茶碗的摔落,青荷連半句話也不及說出,身子一歪,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頓時人事不省。

朱翠一驚之下,只覺得心裡一陣發慌,怕是也要落得與青荷一般下場。

只見那個獻茶的中年女尼哈哈笑道:“施主你也該躺下來好好休息休息了!”

朱翠乍驚之下,才知道敢情是著了對方的道兒。

“無恥。”嘴裡叱了一聲,霍地抖手將桌上茶碗直向座上那個金面女尼頭上砸去。

金面尼姑一聲冷笑,只見她右手猝翻,金色袈裟倏地翻空而起,迎著飛面而來的茶碗只一兜,已輕輕接住。

朱翠情知自己一時大意,多半誤吞了對方含有毒質的茶水,所幸她多次經驗之後,體內自然留下有抗毒的本能,還不致一時發作。無如對方這個喬裝的女尼,似乎已摸清了她的底細,這一味所謂的“三心茶”便是特為她專門配置的,饒是朱翠具有強烈的抗毒本能,也不能完全免除眼前之一步大難。

因這時朱翠一面強自提聚真氣,不令身中的氣機擴散出來,一面怒視向金面女尼道:

“你這個尼姑好無來由,我們素不相識,為什麼要用這毒辣的手段對我?”

金面女尼冷冷哼了一聲道:“朱公主你也未免太健忘了,我們原是見過面的,你不記得了?”一面說時,抬手一楊,便已把戴在臉上的金色面具揭了下來,現出了素臉青瘦的本來面目。

朱翠一驚道:“你……青霞劍主……李妙真?……”

“施主你畢竟記起來了,好記性!”李妙真臉上出奇的冷,連一絲笑容也沒有。

“其實今天早晨在大街上我們原是見過面的,想不到在這裡我們又見面了!”

朱翠這時只覺得一陣陣噁心,有點神情恍惚,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李妙真,你好狠,怪不得迪姐說你內藏奸詐,我竟是看錯了你。”

青霞劍主李妙真雙手合十,輕輕念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貧尼豈敢對公主加害,你大可放心,我這三心茶,也只不過是讓你昏迷一個時候,藥性一過毫無傷害,貧尼不過是受人所託忠人之事而已,公主還是少安毋躁的好。”說到這裡忽然轉臉,面向那個中年尼姑道:“你侍候公主睡下吧!”

中年尼姑合十欠身道:“遵命!”身子一轉,倏地閃身來到了朱翠近前。朱翠不等她開口說話,嘴裡叱道:“去你的!”一掌直向這個中年女尼臉上劈了過去。

這個中年女尼法號“慈一”乃是青霞劍主李妙真座下四大弟子之一。這一次隨師而出,原就是有意對付朱翠來的,想不到得來卻是如此之易。

想是得手過易,是以慈一併沒有想到朱翠如此難以對付,這時見她一掌劈來,嘴裡一笑道:“唷,好凶呀!”身子一個快轉,已來到了朱翠左側,猝然分出雙手,向朱翠一雙肩頭上按去。

朱翠這時只覺頭腦陣陣發昏,有點神情恍惚,知道藥性已然發作,但是要讓她現在就倒下,她可是一萬個不心甘情願。

這時見對面中年尼姑一雙手向自己抓到,神態中大是不把自己看在眼裡,便決心給她一個厲害。想念之中,身子霍地往下一蹲。

慈一雙手落空,卻不退身,嘴裡道:“躺下吧!”

她這裡正待以一手按臍力迫使朱翠倒地服輸,卻沒有想到朱翠這一蹲之勢正是旨在誘敵。中年尼姑慈一不察之下,再想後退,哪裡還來得及?

暮然間,慈一女尼眼前翻出了朱翠一雙雪白的手掌,恍惚中感覺到那雙手上挾附著極大的勁道,彷彿整個上身的穴路全在對方雙掌控制之中。

慈一女尼一驚之下這才知道對方的厲害,只嚇得三魂出竅,無如眼前彼此相距如此之近,招式已然用老,再想退身,哪裡還來得及?

一旁觀看的李妙真,滿以為朱翠既已誤服了自己精心調製的迷藥,無論如何抵擋不住,樂得讓自己徒弟露露臉,顯顯光彩,卻是沒有料到有此一著。乍驚之下,未及出聲招呼,身子已猝然騰空而起。

室內動手比不得野外曠野。

李妙真身手顯然絕高,身子一經騰起,活似一隻金色彩蝶,隨著她張開的一雙袖子,合分之間,禪房裡驟然間起了一陣大風,起落間已抓住了慈一女尼的後背,霍地向後一掄,摔了出去。即使這樣,慈一女尼亦不禁被朱翠雙手間的內力擠逼得發出了一陣子大咳,當場噴出了一口鮮血。

經此一擊之後,朱翠亦由不住藥性發作,身子晃了一晃,緩緩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接著身子後仰,人事不省。

李妙真冷冷一笑道:“好倔強的丫頭!”轉向慈一道:“你為她內力所傷,不過傷勢不重,回庵之後我自為你治療,不必害怕!”

慈一女尼在位子上緩緩點了一下頭,道:“謝謝庵主,若非你老及時搭救,只怕弟子已經……”

慈一女尼說著又發出了一聲咳嗽,一面喘息道:“她們兩個就要醒過來了,如何發落,還要請庵主早作安排才是。這廟裡除了外面的烏面師兄以外,別人都不知情,要是被他們發現,只怕不大好。”

李妙真冷冷一笑道:“她們兩個只怕醒不過來了!”

慈一女尼睜大了眼睛道:“莫非庵主在茶裡下的是……毒!”

李妙真搖搖頭道:“那倒也不是。”一面說,那雙眼睛頻頻向朱翠身上轉著。

忽然,她臉上籠罩起一片殺機:“去把我的劍拿來。”

慈一怔了一下道:“是。”

須臾,慈一持劍步出,面色微變地道:“庵主,莫非要殺了她們!”

李妙真接劍在手,微微嘆了一聲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慈一一驚道:“可是曹大人不是親自交待,說是最好要活口嗎?”

“我知道,可是活的太危險,只要有她的人頭也就不負姓曹的所託了。”

說時青霞劍主李妙真,已緩緩抽出了長劍。

“這……”慈一似乎不脫善心,喃喃地道:“可是,庵主這裡是廟呀,佛門善地,總不好殺人吧!”

李妙真一言不發,冷冷地看了這個弟子一眼,忽然才悟出自己平時偽善的一番做作,竟然根深蒂固地早已種植人心,是以這位平日素稱心腹的弟子,忽然間看穿了自己本來面目之後,難免內心忐忑,有些不能適應。

這也難怪,在慈一女尼心目中,只以為師父目的在幫助大內擒拿欽命要犯,此舉雖然有悻師父平日為人,倒也勉強可以接受,這時眼見李妙真,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在殿廟之內,竟圖舉劍殺人,這與她平日一心念佛,持戒教人的立場完全不同,莫怪乎慈一驚惶不置了。

“不必多說,一切我自有主張!”李妙真吩咐道:“我要你帶來的油布呢?”

“在弟子房裡。”

“快拿來。”

慈一答應一聲,匆匆轉入,隨即步出,手裡拿著一張油布,李妙真接過在地上鋪好。

“兩個……兩個都要……殺麼?”

慈一雖然隨同李妙真練有一身武功,但是李妙真陽善陰惡,一切壞事全是獨自秘密進行,像這種殺人的勾當,確是她以前從來也不曾接觸過,幾個字說得結結巴巴,看來已是魂不守舍。

“青霞劍主”李妙真看在眼裡,心裡自有主張,當下冷冷地道:“自然都要殺,這個丫頭更是留不得活口。”

所謂“這個丫頭”當然是指青荷了。微微一頓,李妙真冷冷接下去道:“她是不樂幫的人,再說這裡接近不樂幫之行館,一個風吹草動,哼哼,你我還能走麼!”

慈一頓時吃了一驚,她久聞不樂幫之種種荒誕奇特罪行,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裡碰見了對方的人,有關不樂幫三位幫主她自然也有所聞,平日避之惟恐不及,今天要是殺了他們手下的人,結下了這個樑子,那還得了。

這個慈一尼姑雖然練有一身武功,但平素只吃齋拜佛,確是膽小得很,這一霎間,只嚇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知如何是好。

“庵主,這……”

“你不必害怕,一切都有我在。”

“青霞劍主”李妙真一面說,緩緩向著地上的青荷走過去。就在這時,珠簾撩處,先前陪同二女前來的那個和尚悟明忽然探身進來,乍見此情景,臉色大變,嘴裡“啊”了一聲,慌不迭回身就退。

“青霞劍主”李妙真哪裡容他從容退身,冷笑一笑,右手掌處,掌中劍已脫手飛出,白光一閃,正中悟明前胸,“噗!”一聲刺了個前後貫穿。

悟明身子一連向前踉蹌了四五步,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無比驚恐迷惑地看著李妙真,終於倒臥於血泊之間。

這番情景,只把慈一女尼驚了個魂飛魄散。“庵主,你殺了他……”

李妙真冷冷一笑,走過去由悟明身上撥出了劍,先在他僧衣上擦了擦,隨即轉向地上的青荷。

※※※

慈一嚇得身子連連打顫。

驀地窗外傳來一聲冷笑,一個冰冷地聲音道:“這可是天下奇聞,佛門善地,居然尼姑仗劍殺人!”

李妙真陡地偏過臉來,左手彈處,“哧!”一絲極細的銀光,透穿而出,嘴裡同時低叱一聲:“誰?”

隨著這聲喝叱之後,兩扇窗戶霍地大敞開來。

窗開,人湧,一條人影極其快捷地飄身進來。

李妙真一見自己那等微妙的暗器“彈指飛針”,竟然沒有傷著來人,便知今天遇見了厲害的勁敵。

她動手過招,一向採取主動先發制人,幾乎連來人是什麼樣子都不及辨知。隨著這人撲進的身子,猝然間迎合了上去,雙手平推,連帶著自己本身的勁道,形成了一面其力萬鈞的力牆,直向著來人身上拍壓了過去。這是她與入動手時慣常喜愛施用的招法,稱得上從來沒有失過手。

這一次她真的遇見了厲害對手。

李妙真本人清晰地感覺出來,就在她本身內力方自向外乍吐的當兒,一股與自己本身所發出、甚為相似的勁道,忽然自對方身上傳出。等到兩股無形的勁道乍然一接觸的當兒,李妙真心中一震,才忽然感覺出對方這股勁道,敢情要比自己所傳出的強大得多。

這種硬碰硬的對碰,簡直無能取巧!李妙真如果存心硬接,那她便非得眼前受傷不可。

肩頭微晃了一下,她迅速地向後退開了尺許左右,藉以緩和了對方強大的氣壓。饒是這樣,仍然使得她感覺到一陣劇烈的心跳,兩頰由於猝然充血之故,變得又紅又熱。

這一霎如果開口說話,保不住一口鮮血便將噴出。

李妙真當然懂得這個緣故,硬生生把這口氣吞向肚裡,卻是閉嘴不發一言。

當然,這只是極短的一霎間事。在一陣面紅心跳氣喘之後,慚慚已恢復了平靜。

既然有當中這一段時間的和緩,李妙真卻也把對方這個人看得甚是清楚。

二十七八的年歲,高個子,白白的一張臉,身上是一襲藍緞於長衣,其長几乎曳著了地面。

對李妙真來說,這張臉稱得上是完全陌生的,她確實感覺到十分驚訝,因為就她所知,當今武林中雖然有幾個人武功勝得過她,這幾個人她卻是印象深刻,多半也都是一些上了年歲的一派宗師,像眼前這個年輕人,卻是她從來也沒有接觸過的。

更使得李妙真驚訝的是,雙方自從全憑內力相撞一擊之後,對方發自身體內的那股無形罡力,直到目前簡直絲毫一點也沒有消失。像是一堵無形的銅柱,緊緊地頂迫著自己的前胸,使得她在這一霎休想有所異圖。

自從習武以來,也只有在西普陀“觀濤閣”參見閣主雷音時,使她有過類似眼前的這種感觸,戰慄的感觸!所謂“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李妙真其實在方才頗具實力的雙方內力一度接觸之後,已確實地發覺出自己絕非對方的敵手。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你擅闖禪房,不怕菩薩降罪麼?”

藍衣人冷冷一笑,先不答話,身子微轉,已移向朱翠身邊,探下身來察看了一下對方的臉色,又緩緩探出一隻手來把持在朱翠的手腕脈門之上。

按說這一霎正是李妙真向他侍招出手的最佳時機,只是她卻寧可坐失良機,實在是對方剛才一接觸間所傳出的力道,已經使得她心膽俱寒。

“阿彌陀佛!”李妙真雙手合十道:“施主現在總可放心了,貧尼對此二人,原本就沒有存下什麼惡意,只不過為人所託,忠人之事而已!”

藍衣人眼睛裡閃爍著隱隱的怒光,一面由身上取出了兩粒丸藥,分別放入朱翠與青荷嘴裡,這才轉向李妙真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大概就是江湖上人稱‘青霞劍主’的李妙真了?”

李妙真微微一愕,隨即單手打著問訊,喧了一聲佛號:“正是貧尼,請問施主是……”

藍衣人冷笑一聲,說道:“我的名字還不打算告訴你,我只問你,你一個出家人怎會幹出這般下流勾當?你方才所說受人之託,我倒要問問看,這個託你的人是誰了!”

李妙真欠身道:“阿彌陀佛!”等她身子直起來時,卻已巧妙地轉向另一個角度。

只是藍衣人顯然早注意到了,就在李妙真身子方一轉向的同時,他腳下已霍地向前踏進了一步。

休要小看了這一步之進。頓時李妙真就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氣機,迎面直逼了過來。李妙真說得厲害,她本人當得上內家高手,這一霎她如果想退,敵人強大勁道乘勢力吐之下,自己非受傷不可,被迫之下只得將內力再次運出。

禪房裡頓時充滿了凌人的勁道,兩扇窗戶在雙方內力衝擊下張開又合上,房架子咯吱吱在響,整個房子似乎在震動著。

這番情景,直把現場目睹的那個慈一女尼嚇得魂飛魄散,全身顫抖不已。

這種全憑本身真元內力的交接,最是耗人精元,且又是貨真價實,絲毫做不得假。

李妙真雖然明知自己不是對方敵手,可是眼前情形卻也不容她不全力以應。

短暫的一段沉寂之後,李妙真已覺得有些面紅心跳,微感不支。

恰恰就在這時,對面那個藍衣青年,竟然又向前踏進了一步。

李妙真身子大大地搖動了一下,身上那襲金色袈裟颼然飄向後側,面對著敵人強大的內力之下,她不得不強自再一次提聚真力,將身子穩住。

整個撣房就像是猝然間遭遇到了地震那般,房架子咯吱吱得尤其刺耳。

一旁站立的慈一尼姑先時昧於無知,這時總算看清了雙方的情勢,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情知師父眼前已受制於對方那個藍衣人,在對方那種前所未見的無形罡力鉗制之下,只怕有性命之憂。她再打量對方那個藍衣人,顯然菁華內蘊,一副神色自若模樣!

此時此刻,果真這個藍衣人再向前踏進一步,李妙真必將要傷在他強大剛劇的內力之下了。

旁觀者清,慈一女尼一念之興,不禁陡然間興起了救助師父的念頭。她緩緩地把一隻手插進後胯長衣之內,悄悄地摸到了暗器,菩提珠。

這種沙門暗器也頗是不可輕視,名為“珠”,其實並非真的是全圓的,而是六角形狀,端看發暗器之人手腕勁力如何,勁力充沛者亦能置對方於死命。

慈一心救師,哪裡想到對方的厲害,就在她一隻手觸摸到暗器的同時,忽然一股極為罡勁的風力,直向著她身上襲了過來。這陣風力有如一面無形的力罩,陡地向著她當頭罩落下來。

慈一女尼一驚之下,發覺到對方那雙炯炯的目神仍然瞬也不瞬地盯著青霞劍主,似乎連自己看也不看上一眼。

“小尼姑你最好不要妄動,”藍衣人緩緩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那些暗器是傷不了我的,還是給我乖乖地站在那裡的好!”

慈一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這才知道對方這個長身青年敢情武功高不可測,自己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觀察之中。當下心事被他點破,也就真的不敢再輕舉妄動,那隻已經摸著了暗器的手情不自禁地又緩緩收了回來。

短時的寂靜,卻在這一霎忽然被打破了。青霞劍主李妙真不得不把握著這一霎的先機,無論如何藍衣人分出內力去照顧一旁的慈一,就分了心,隨著她的一聲冷笑,整個身子驀地騰了起來。

看上去她的背脊幾乎已經觸到了屋頂的天花板,卻是緊緊擦貼著一閃而過,活像是一隻凌空下擊的金色巨鷹,直向著藍衣人撲了下來。

藍衣人似乎在李妙真落招之前,已經有所覺察,雪白的臉上陡地興起了一片怒容。

李妙真這一式“鷹搏兔”端的厲害。休看她這一撲一擊,其中變化端是萬千,隨著她的兩手、兩足、連帶著微微拱起的兩時,同時向著藍衣人全身上下六處不同要害猛然攻了過去。

藍衣人眉毛一挑,雙掌也同時向外推出。這一手看似不大顯眼,其實卻紮實無比,雙掌之間挾附著極為驚人的內家力道。隨著藍衣人微微蹲下的身形,這股勁道排山倒海般地自他雙掌內推了出來。

李妙真來勢雖快,無奈被這股勁道正面一逼,卻也不敢正試其鋒,當下就空一個倒折,輕飄飄地由空中飄落下來。

李妙真當然不會就此干休,她身子方自在地上一沾,錚的一聲,已把一口長劍撤在了手上。

劍出即落!一道銀光,隨著李妙真踏進的身勢,直向藍衣人當面劈落下來。這一劍堪稱絕妙!

“青霞劍主”李妙真,若以劍術功力論,當今宇內實無多人能出其右。這一劍急切間亦不失其準頭,隨著她落下的劍刃,劍上青霞在她內力運施之下,爆開了一片光雨,連頭帶身直向藍衣人全身揮落下來。

藍衣人再不能原地不動了。似乎他對於李妙真劍上功力吃了一驚,隨著李妙真落下的劍身,只見他肩頭輕晃,一片雲彩也似地已飄開一旁,落在了窗前。

李妙真一劍落空,左手領著劍訣,第二劍分花拂柳,隨著她身勢巧妙的一轉,這一劍平心而出,直向藍衣人前心刺來。

藍衣人長眉一個挑,冷叱一聲道:“好劍!”右手倏拂,一截衣袖龍蛇般地飛捲了出去,不偏不倚,錚然一聲脆響,已捲住了李妙真來犯的長劍劍身。

李妙真一振手腕,倏地抽出了劍,第二次上步,掌中劍唰唰唰一連旋出了三團劍圈,名為“三環套月”,直向藍衣人一首雙肩三處地方削落過來。

藍衣人身子向下一矮,在極為侷促的空間,連閃了幾閃,李妙真三劍竟然全數落空。

李妙真的伎倆當然不止如此,她心恨對方如此託大,竟然膽敢以一雙肉掌來迎接自己的寶劍,心忿之下決計要給對方一個厲害。

就在她三劍先後落空的一瞬間,只見她身子向前霍地一塌,猛然向後一個倒仰,隨著她後仰的身勢,手上長劍驀地反崩了回來。

這一劍施展得極其險惡!藍衣人乍見之下,禁不住神色一凌,不容他心念轉動,對方那口碧森森的長劍已然當頭罩落下來。

李妙真果然劍上功夫了得,在她本身劍炁內力貫注之下,那口長劍上猝然傳出了一一聲龍吟,劍上青光直如長鯨噴水,直向著藍衣人正面捲了過來。這一手顯然出乎藍衣人意料之外。

就在這一剎那,耳聽得窗外傳過來一聲尖銳的輕嘯之聲,兩線黃光並排著,直由敞開著的軒窗破空而入。

“叮!叮!”兩聲脆響,似乎全都招呼在李妙真的這口長劍上,緊接著又是叮叮兩聲輕響,先後墜落在地,敢情是一雙青銅製錢兒!不要小看了這一雙小小制錢的力道,竟然是其力絕猛,李妙真手中的劍竟被擊得向一旁偏了開來。

現場三人都怔了一怔。尤其是藍衣人神態之間,更保持著極度的警覺,向外探了一眼,立刻轉身由另一,扇敞開著的窗戶縱身而出,以他的輕功絕技來說,顯然超入一等,況乎眼前這全力的一縱,像是一支出弦的箭,“嗖!”一聲,已竄出七八丈外,斜斜地落在了馬王廟最高最大的殿瓦之上。

陽光似金,照射在黃琉璃瓦上一片燦爛,藍衣人飛縱而出的身子尤其出乎意外的玄妙,那麼翩然的落向殿瓦,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大漠落鷹,又似戲水的沙鷗,只是那麼沾上一沾隨即又騰身而起,已翻落向殿瓦的另一側,不過是交睫的當兒,隨即無蹤。

就在藍衣人方自縱出的一霎,卻另有一個人縱入禪房。這個人無疑的正是方才發出青銅製錢的那個人了。

白白的臉,帶點尖兒的下巴,瘦瘦高高的個子,雖然歲數可能不小了,卻不失為標緻,是個相當漂亮的女人。她穿著一襲紫紅色的衣裙,腰間扎著一根銀色的絲穗,越發顯得身材瘦挺。

她進來的速度不謂不快了,可是藍衣人似乎故意躲她,搶先一步去了,這一點不禁令她大大感到沮喪!

她仍然看見了消逝在黃澄澄琉璃瓦間藍衣人的背影,那隻不過是驚魂一瞥而已。

藍衣人的傑出輕功使得她大為吃驚,若非是眼前情景不容她離開,她非得要追上去看個究竟不可!

心裡這個疑團,一時卻是難以解開,原因是面前這個強敵,李妙真不容她稍具輕鬆。原來她們雙方並非完全陌生的,最起碼曾經有過一面之緣。正因為這樣,當“青霞劍主”李妙真第一眼看見了這個女人的來到,才情不自禁地為之大大驚心!她心裡最怕見到的人,終於讓她見到了!

“阿彌陀佛!”李妙真強自鎮定地抱回手中長劍道:“風施主別來無恙,請恕貧尼失敬了!”

綽號“妙仙子”的風來儀一雙深邃的眸子,似乎早已看見了地上的朱翠與青荷,儘管心裡充滿了憤怒,表面上卻並不顯著。

“李劍主久違了……哼哼!”

冷冷一笑,她隨即輕移蓮步,走到了朱翠面前,伸手探了一下她的脈搏,又看了一下她的眼睛,這才轉向青荷,察看如剛。

“風施主大可放心!”李妙真面現尷尬地道:“貴介並無傷害,只不過是睡上一會兒而已!”

風來儀在探知朱翠青荷並無性命之憂,內心大為放寬,只是她卻不能便宜了李妙真。

“李劍主,你這又是為了什麼?”

一面說,風來儀緩緩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李妙真原以為風來儀上來必定會向自己出手,說不得要與她一拼生死高下,卻想不到對方竟是這麼好的耐性,對方越是這樣,越是難以作答。

“無量佛,善哉!”李妙真那張看來慈祥的臉上,情不自禁地罩起了一片怒容:“朱公主是欽命要犯,貧尼為情所託,拿她歸案,雖屬分外之事,但亦不失善功一件。阿彌陀佛,還要請風施主念在同屬武林一脈多多成全!”一面說,這位白衣庵主就著蒲團緩緩坐下,一口長劍亦落入鞘內。

“慈一,來,我為你引見一下,這位就是名震寰宇不樂幫三位幫主之一的妙仙子風幫主,還不上前見過!”

慈一原為一連串所發生的怪事嚇得內心忐忑,這時一聽來人竟是大名鼎鼎的不樂幫主,更不禁暗吃了一驚,庵主既這麼吩咐,只得上前合十一拜。

“弟子慈一,參見幫主。”

風來儀一笑道:“不必客氣!”眸子一瞟,視向一角倒臥於血泊裡的悟明道:“這位大和尚又是怎麼回事?劍主你敢情開了劍了?”

李妙真怔了一下,神色很不自然地點點頭,道:“情勢所迫,不得不如此,施主你見笑了!”一面說探手衣內摸出了一個羊脂玉瓶,一面站起來,打開瓶塞,用小指指甲在瓶內挑起了少許紅色粉未,走過去到悟明屍身旁邊,以手尖粉未輕輕彈向屍身傷處,隨即回身坐下。

“施主見笑了!”

風來儀一笑道:“久仰閣下精解百家之毒,更擅煉製百藥,這一回當是傳說中的化骨散了。”

說話之間,只聽得一陣輕微的“嗤嗤!”之聲,眼看著悟明和尚身上起了一陣淡淡的黃煙,先是衣服潰爛,緊接著流出了一攤黃水,眼看著悟明的屍體漸漸縮小,最後終於消逝無形,地上只剩下一小攤綠黃色的濃濃汁液。

風來儀不禁點頭嘆道:“果然高明,佩服,佩服!”

就只是這說話的當兒,眼看著那攤黃水亦變成陣陣黃煙升起,地上最後充其量只剩下了一些黃色的痕跡罷了。這番情景不要說慈一女尼不曾夢見,就拿見多識廣的風來儀來說,也是第一次目睹,她雖知江湖上流傳有“化骨散”之一說,然而屍身上的發須衣著都是要加以善後處理,眼前這種情形如非目睹,簡直是難以相信。

她久聞這位白衣庵主擅於調製秘藥,卻想不到手段如此之高,轉念之間對於眼前的李妙真,卻另有一番評價,暫時放在心裡沒有說出。

禪房裡飄散起一陣腥臭氣息,所幸時間不長,很快即告消失。

“好險,”風來儀冷冷地說道:“要是我晚來一步,只怕這兩個人也將同那個和尚一樣變得屍骨無存了!”

“阿彌陀佛,施主你言重了!”

李妙真看了一旁的慈一一眼道:“給風幫主獻茶!”

“不用了!”風來儀冷冷地道:“我想她們兩個大概就要醒過來了,我就再等她們一會吧!”

李妙真又喧了一聲佛號,單手打著問訊道:“施主想必是已同意將朱公主暫時交給貧尼帶回去了?至於錯待貴門手下之事,改日老尼當親自上門致歉!請多多海涵!”

風來儀輕輕哼了一聲,清瘦的臉上驀地罩起了一片怒容,冷笑道:“劍主未免異想天開了,想要把人從我手裡帶走可沒這麼容易。這麼吧,在這裡我還有兩天逗留,我隨時恭候大駕。”說時站起來走向朱翠,後者似乎已經醒轉,睜著一雙大眼睛正在發愕,風來儀來到,使她突然一驚,驀地坐起來。

“你醒得正是時候,我們也應該回去了!”

朱翠乍吃一驚,站起來看了各人一眼,才似想起了是怎麼回事,一時又羞又憤,忿忿地看向李妙真。

風來儀這時走向青荷,後者正處於將醒未醒之間,風來儀一隻手輕輕在她身上一拍道:

“還不醒麼?”隨著她手掌中傳出的真力,立刻使得青荷睡意全消,隨著她落手之勢,霍地坐了起來。

風來儀冷笑道:“丫頭你乾的好事!哼!”

青荷目睹著面前的風來儀,先是一驚,立刻想通了是怎麼回事,一時駭得面色慘變。

“三娘娘,您回來了?”一面說慌不迭跪地行禮。

“算了,這件事回頭再談!”風來儀眼睛裡交織著怒火,緩綴接道:“這都是這位李庵主特別照顧你,她總算對你手下留情,要不然,哼,只怕你現在早已屍骨不存化為飛煙了!”

青荷一時不明究竟,一雙眼睛只是骨碌碌轉著,臉上表情是惶恐不定。她深深瞭解風來儀這個人,更知道她怒時的威儀,如果這番盛怒果真衝著自己來,那自己這條小命多半是保不住了,想到這裡,青荷一時就好像有置身冰窖的感覺,差一點為之失態。

風來儀冷漠的眼睛隨即又瞟向朱翠,微微一笑道:“我們回去吧!”

朱翠原對李妙真心裡充滿了怒火,想要出手與她一分高低,無奈風來儀既然在場,這個架還不如留給她們來打比較更合適。這麼一想,她索性表現得一派輕鬆,根本不當回事地點點頭道:“好吧,這就走麼?”

卻把一雙妙目注視向李妙真道:“庵主下毒施陰的手法果然高明,倒還要謝謝你的手下留情,不知還有什麼見教沒有?”

李妙真雖然情知風來儀是個不易對付的人,無奈眼前情形既然已把話說明了,反倒不能這麼輕鬆的就容她把人帶走。

“無量佛,善哉,善哉。”一面雙手合十,眼睛裡卻交織著隱隱的怒光:“公主少安毋躁,貧尼既然答應了那位施主,眼前實不便再放你離開,還請多多包涵!”

朱翠秀眉微挑,雙手一抱道:“這麼說,你是一定不放我走了?”

李妙真道:“公主海涵。”

“好吧!”朱翠微微一笑道:“這件事我可就做不了主了,我原是答應同風幫主轉回不樂幫在先,卻不便再答應去成全你的人情,你看這又如何是好?”

李妙真口喧佛號道:“阿彌陀佛,”目光轉向風來儀說道:“風施上諸多多成全!”

風來儀面色一沉,冷笑道:“這麼說,庵主你是存心與不樂幫為敵了?”

李妙真又是一聲“阿彌陀佛”道:“貧尼不敢,風施主多多成全!”

“我萬難成全,庵主你又將如何?”

風來儀說話之時,霍地連施真力,在微微挺身的一霎間,這股真力已直向李妙真身上襲過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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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2:43 |只看該作者

二十八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高手對招似乎一開始都是採用這種方式,這也是一種挑戰的暗示。大體上本人內力的強弱程度也可在這個動作裡傳達過去,彼此當可知道對方的實力,用以衡量眼前自己的是否出手。

是以,眼前的風來儀這個動作,等於給了對方一個暗示,那意思是要她好好衡量一下自己。無如李妙真一來自己本身不是弱者,再者“不戰而屈”對她來說,是前所未有的羞辱,基於以上兩點原因,她眼前就絕不甘心眼看著風來儀把朱翠帶走。

是以眼前風來儀內力一經運到,李妙真也就絕不含糊地立刻還以顏色。只見她臉色一沉:“阿彌陀佛。”

先是她那一襲金色袈裟,在風來儀迎面的勁力暗襲之下,整個地向後甩了開去,現在在她本身內力貫注之下,緩緩地收了回來。

她方才在對付藍衣人時,雖然未曾施展全力,但在那一霎相形之下,顯然已落了下風,這一次她決計不甘再受對方擺佈。

兩股內力真元甫一交接,李妙真立刻改守為攻,身子陡然向左一個快閃,霍地卻向中鋒搶進了一步。

在一般傳統武功的打鬥方式裡,是難以看見這種動作的,其威力似乎也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風來儀細長的眉毛挑了一挑,微微吃了一驚。她原以為憑自己功力與所代表的門戶,對方萬萬不敢對自己輕舉妄動,卻是沒有想到對方非但不買賬,竟然搶先向自己出手,而且居心險惡,厲害無比!

即以眼前這一手急轉中鋒來說,當中所含蓄的凌厲殺機即有其不可思議之處。

原來李妙真這一式急轉在內功真力交鋒上來說,叫做“夾鋒之刃”,威力至猛,大非尋常,如果時間部位配合得好,再加上施展人本身功力夠強的話,只這一下即可置對方於死命。

風來儀自然是此道中的大行家,不過由於她事先沒有料想到李妙真竟會對自己施展這種毒手,有失之意外,動作上便未免慢了一步。

只聽見“哧”的一聲,一片金刀劈風之聲,直向著風來儀正面疾劈過來。

風來儀趕快向左一個快速旋轉,同時運施內力霍地向外頂出。雖然這樣,她依然是慢了一步,只聽見“刷”的一聲,疾風過處,把她上身左側方足有半尺長短的一截衣角給平平地斬落了下來。

對於風來儀來說,這不啻是生平罕見的奇恥大辱,剎那間怒由心起,平素最重涵養的個性,這一瞬竟然也難以把持,一張臉變得雪也似白。隨著她的一聲冷笑,上身輕輕晃動,已如同一縷輕煙般飄出窗外。

顯然地,風來儀是覺得禪室內地方過於窄小,難以施展得開身手,是以轉移現場。

另一面的李妙真幾乎與她抱持著同樣的思想,她既然已向對方出手,自然只有全力之一圖。一手得意的“夾鋒之刃”,滿以為在對方未曾料及之下,定然可以得手,卻沒有想到竟然被對方門過,這一驚較之風來儀更有過之。她當然知道風來儀這個人的不易招惹,更知道自己一戰不勝可能遭致的下場,是以這一仗非得全力求勝不可。

高手搏鬥,也許更較平常人注重制敵的先機。風來儀身子方自騰起,李妙真已尾隨其後緊跟著閃身撲出。

那是一個頗算幽靜的小小庭院,院子裡除了數棵修竹外別無其他,這是廟方專為供應李妙真來此駐錫的住處,甚是靜寂。雖然在廟會之期,亦不為任何噪音所幹擾,然而這一霎卻成了兩位並世高手作殊命搏鬥的戰場。

風來儀身子還沒有沾地,忽然間己感覺出背後的勁風襲項,已猜出李妙真自身後攻到。

一旁的青荷眼看著主人處危,不禁出聲大呼道:“三娘娘小心!”

風來儀又何須她出聲示警,隨著身子的一個前俯,左手撩處,長長袖角,就像是一道倒卷的飛瀑,迎頭掛臉,直向著李妙真上軀反捲過來。

李妙真發出了一聲低叱,金色的袈裟捲起了一陣狂風,向著風來儀的來勢迎了過去。

兩股急迫的氣流乍然在空中交接之下,發出了“嘭”的一聲,其聲雖然並不宏亮,可是力道卻是極為猛厲,在場的各人,都能清晰地感覺出撲面而來的一陣疾風。

風來儀的進身勢子極快,紅影乍閃,已切近了李妙真正面。

“劍主看招!”隨著這聲清叱,她的一隻雪白手掌,配合著尖尖五指,就像是一口利刃,陡然間直向著李妙真腹間刺了過去,動作之快,出人意表。

李妙真冷哼一聲道:“好!”

金衣掀處,一隻素手由肥大的長袖底層翻了出來,不偏不倚,與風來儀的個掌迎在了一塊。

“啪”的一聲,兩隻手忽然間就像是被膠粘在了一塊,然而這只是極為短暫的一霎,緊接著雙雙分了開來。這麼一來,雙方功力的強弱立刻就分了出來。

風來儀在一震之下,不過往後面退了一步,李妙真卻一連後退了三步,兀自頻頻搖動不已。

這一霎,朱翠、青荷、慈一三個人也都先後由房中跟出,李妙真自負極高,想不到今日一連失利,自忖當著面前各人臉上實在掛不住,再者她確實還有許多高明的招法不曾施展,就此落敗萬不甘心。

“無量佛,善哉善哉!”李妙真雙手合十向著當前的風來儀欠身道:“久仰風幫主武技超群,天下罕敵,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貧尼不才斗膽還要向施主你請教幾手高招,尚請不吝賜教才好!”

風來儀冷笑一聲道:“你放心,我們這不是已經動了手了麼!總不會讓你失望的!”

“阿彌陀佛,”李妙真道:“風幫主真不愧是女中丈夫,既然這樣,就請施主你劃下道兒來吧。”

風來儀淡淡一哂道:“很好,只怕我劃下的道兒大師你未見得喜歡吧!”

“阿彌陀佛!”李妙真冷笑道:“那也未必,貧尼是早已捨身為佛之人,善結四方之緣,施主你就不要客氣了!”

這幾句話已明顯地交待對方,無論對方要怎麼個打法她都奉陪。

風來儀點點頭道:“這麼說,恭敬不如從命了!大師你可練過提江過海的氣功麼?”

李妙真神色微微一怔,但是她正如風來儀一般,生平最是要強好勝,這兩個女人碰在了一塊,可真應上了“計尖碰上了麥芒”,誰也不服氣誰!

所謂“提江過海”之術,乃是內功中極為上乘的一門功夫,又名“提呼一氣功”,練功人如沒有極為精湛的內功根基,根本就不得其門而入,待到開始人門練習之後,其中艱難更是與日俱增,功力越高阻力越大,而這門功夫較諸別種功夫不同之處,似乎是在於它的永無止境。當今武林固然不乏浸淫此功之人,只是還不曾聽說哪一個使到了頂尖兒地步。

李妙真一聽對方開口即要與自己較量這門功夫,心裡焉能不為之暗吃一驚。好在在這門功夫上,她確實也下過一陣子苦功,對方既要與自己較量這門功夫,說不定要與她放手一搏了。她當然知道,這門功力的厲害,一旦動起手來,說不定就有性命之憂,對方指名要施展這門功力,可見恨惡自己的程度已是昭然。

心中轉動著這個念頭,一面早已運施功力,將一口內力上至祖竅下至丹田中經黃庭,一氣貫通。

“無量佛,就依施主所請,貧尼候教了!”

話聲一落,只見她芒鞋輕企,整個身子看起來猝像是提高了數寸,俄頃間之後移了尺許左右。

風來儀自然早已調度好了內力,見狀長吸口氣,足尖點處,輕飄飄地升起了四尺左右卻落足在一棵盆景中的海棠花巔。

這一手功夫,使得一旁冷眼旁觀的朱翠大為心驚。說起這種“提呼一氣功”,她雖然也曾練習過,但論功力不過入門而已,比起眼前兩個人來,實不能等量齊觀,尤其這時目睹風來儀施展時,更是自愧不如。

說時遲,那時快。風來儀足下不過往海棠花上輕輕一沾,隨即騰了起來,只是看上去不像是一個真實的人體,卻像是一個軒飄飄的影子而已。然而飄起來的這個影子可真是太厲害了!像是一陣風也似的,忽然來到了李妙真身前,這一霎李妙真慌不迭地亦跟著縱了起來,如同風來儀一般,那麼輕飄飄的,簡直就是一條影子。

兩個像煞影子的身體在空中乍一交接,彼此互換了一掌,李妙真的手掌直印對方前胸,風來儀的手掌卻是拍向李妙真腰間。

那是極為奇妙的一霎,透過現場旁觀者的眼睛所見似乎對方都得了手,雙雙都擊中對方的身上,緊接著兩條人影已交錯著擦身而過。

像是一片彩雲般,風來儀落身在一堵假山石上,眼看著她夢幻般的軀體在一陣令人眼花繚亂的快速閃爍之下,由虛幻而變為實在。

含著一抹似乎是屬於勝利的微笑,她打量著對面的敵人李妙真。

李妙真的情形顯然就不一樣了。在一陣快速的疾轉之後,她的身子終於站住了,只是看上去卻顫抖得那麼厲害,金色的肥大袈裟映著陽光閃出了片片耀眼光輝,相形之下,她的那張臉也就更加顯得蒼白。

“好,”半天之後,她才吐出了這幾個字:“金烏門的武功果然奇妙,施主你好身手!

貧尼總算見識……”一面說時,身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踉蹌。

一旁的慈一女尼這才看出了不妙,敢情庵主多半是負傷了,當下慌不迭地上前趕忙扶住了她。

“庵主你……”

“個要緊!”

說話時她單手一分,慈一身子一晃,差一點摔倒在地,李妙真那雙眼睛,含蓄著深深的仇恨,直直地向風來儀注視著。

“阿彌陀佛。風施個你們去吧,今後數月之內,貧尼定當還要拜訪,面請教益,阿彌陀佛!”雙乎合十,深深向著三人一拜:“請恕貧尼這就不相送了!”

風來儀冷笑一聲道:“大師來訪,不樂島自當竭誠歡迎,只是為閣下今日盛譽計,哼哼,你還是不來的好,言盡於此,我們這就告辭了!”

李妙真直豎單掌,長長地喧了聲“阿彌陀佛”,那張臉顯然白中透青。

“就算是火海刀山,貧尼一定還是要來的,哼哼……”微微一頓,她才喃喃接下去道:

“當然,說不得,還有幾位方外的老朋友要向施主等介紹!”

這話等於說明了,李妙真是絕對忘不了風來儀今日所加諸在她身上的仇恨,言下之意似乎是她自知不是風來儀的對手,但是此仇卻非報不可,因此在下一次相會之時,她將要有幾位方外朋友出手助陣。

風來儀當然明白她話中之意,聆聽之下,臉上欣然帶出了幾絲笑容。

“那可是太好了!我們那個島上樣樣都好,就只是太寂寞了一點,大師真要能引見幾位武林同道朋友在島上見見面,可真是皆大歡喜之事,我們就這麼說定了,不樂島隨時恭迎大駕。”

轉過身來招呼朱翠道:“姑娘,我們走吧!”

朱翠向著李妙真點頭微道:“對不起,打擾了!”隨即與青荷同著風來儀揚長而去。

目送著風來儀等三人步出了偏院之後,李妙真身子晃了晃,終於忍不住張嘴噴出了一口鮮血。

※※※

在屋子裡來回走了一轉,朱翠有說不出的一種惆悵。

撩開簾了向外頭看看,黑沉沉的不見東西,倒是小橋那一端的一盞高架挑燈,在夜色恨光彩奪目,不過也只能照清那方圓兩丈左右的地方罷了,再遠一點也就啥也看不見了。

一陣風吹過來,飄下了一些細雨星子,敢情是又下雨了。

夜雨、孤燈,天涯羈旅……唉……

回來已經兩天了,下了兩天雨,哪裡也沒去,只是悶在房子裡。

風來儀昨天還在說,江水已經大漲了,再下兩天雨就可以出海啟程了。

已經決定去“不樂島”,朱翠倒是不再三心二意,確實定下了這顆心了,心裡何嘗沒有慕親的衝動?只是茲事體大,可不能由著性子,是以三番兩次地把這件事想過,現在依然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不樂幫的種種傳說,江湖上傳的多了,就自己所知,能夠活著進去又活著出來的似乎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恩兄海無顏,再一個就是新近才結識的那個姓單的怪人。那地方既然被形容為只能進不能出,像是閻羅殿那般可怕的地方,自己卻偏偏要往裡面闖,也叫無可奈何。

一陣悅耳的琴絃聲自樓上傳出來,那個孤傲的女當家的風來儀又在自己作樂了。

只聽風來儀邊彈邊唱,唱的是:

美人卷珠簾,

深坐蹙蛾眉。

但見淚痕溼,

不知心恨誰。

這二十個字李太白的詩句,出自她的唇齒,似乎別有意境,今夜聽來,尤其感人。

朱翠隨著音的猝然間為之神往。

她暗忖著:人聞風來儀喜愛詩詞,直到今夜才領會到她的文采斐然,倒也難得。

絃聲琤琮,和著窗外紛紛細雨,激發起一種起自內心的共鳴樂章。那絃音聲聲冰寒,似琴非琴,倒有七分像是琵琶。

她那裡聲聲弦慢,唇齒送音:

寂寂竟何待……

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

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

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寂寞,

還掩故園扉。

這是孟浩然當年贈別王維的絕句,喜讀唐詩的人無不能朗朗上口,只是卻不同用於朱翠今夜之感觸至深,似乎只有今夜此時,這個人,這張嘴才唱出了詩句中的那般淒涼,也似乎只有樓上人的那雙手,才能撥彈那麼恰當的音瑟聲韻。

朱翠情不自禁地微微發出了一聲嘆息,想不到風來儀竟是如此風華氣質,自己倒是看錯她了。

窗外夜雨聲聲,冰絃聲既是如此之低,歌聲掩抑更非意在撩人,朱翠想要聽得十分真切便感為難了,她乾脆敞開了門扉,輕輕閃身樓外,原想攀上閣樓外站立廊下,倒要聽個真切,看個明白。可是這麼一來勢將驚動了她,焚琴煮鶴,卻是大煞風景。

雨點飄落在她頭上、身上,涼涼的,冰冰的,彷彿作賊似的,自己對於自己這一霎的舉動也覺得好笑,敢情自己還有這麼一股傻勁兒,好傻、好痴。

她的傻,倒也豈非沒有代價,因為緊接著樓上幽人卻又傳出了悲切的詞兒。

以上兩者是觸景而發的唐詩,刻下的這一段兒,卻非出於前人手筆,想是她自撰的,卻是分外感人。

只聽風來儀和著拍切,聲聲唱道:

一葉飄零至露初,

數載相依二心從,

豈意今歲終化鶴,

遂將長劍束高閣,

南湖水檻三秋冷,

赤岸松門一徑封,

蕭瑟秋風吹身冷,

悽悽素帳憶君容……

未後兩句,她更反覆地唱著,琵琶弦已冰澀,彈唱人亦已淚眼迷離。

朱翠在她彈唱未半時,已身不由己地騰身而起,輕輕地落身在廊一隅,忍不住輕輕向前掩去。她自信輕功絕佳,身形落下翩翩如騖,確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然而卻仍然驚動了房子裡的那個人。

就在她身子方湊近窗前的一霎間,忽然眼前的那扇門扉倏地大張了開來。朱翠心裡一驚,點身就退。

須知朱翠一身輕功,確實了得,眼前施展開來,真如當空夜蝙,兩臂開合之間,翩若驚鴻地已落身在樓下階前。

然而樓上那個女人風來儀卻硬是要較她快上一步,朱翠身子不過方一著地,正待向房內撲進,猛可裡面前人影乍閃,帶著一陣子衣袂破空噗嚕嚕之聲,風來儀已好端端地站在了她面前。只見她手裡仍然抱著方才彈奏的琵琶,眸子裡含蓄著不怒自威的神色,狠狠地盯著面前的朱翠。也許是方自由悲傷的情緒裡驚覺,一時還難轉過這個彎來,她只是冷峻地注視著對方,一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才好。

朱翠愣了一下,既然為對方看破了行藏,索性放大方一點,當下一哂道:“剛才的琵琶是前輩你彈的麼,彈得好唱得也好,我一時忍不住,所以……”

風來儀身子一閃,已飄身進入廳內。

朱翠才感覺到自己還站立在雨地裡,當下身子微閃,跟蹤進入。

廳內黑沉沉的,只有壁角的一盞小小琉璃燈,散發著略滲有綠色的光彩,整個大廳看上去陰森森的,襯以外面蕭蕭風雨之聲,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感覺。

朱翠想過去點燈。

風來儀忽然阻止住她,說道:“用不著!”

朱翠聽她口氣不善,當下站住腳,道了聲是,隨即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風前輩請坐!”

風來儀輕輕哼了一聲道:“這是我的家,還要你來讓我的座位麼?”一面說她也坐了下來。

眼前氣氛似乎很尷尬,朱翠輕輕哼了一聲道:“剛才我聽見前輩所彈奏的曲子,唱的詞實在淒涼感人,好極了。外面下雨聽不真切,所以一時忘形上樓,尚要請你不要怪罪!”

風來儀冷冷地道:“你也懂曲子麼?”微微一頓接道:“我是說你也會彈琵琶?”

朱翠點頭道:“這……懂一點!”

話聲才住,即見風來儀霍地把手上琵琶一掄道:“接著!”

“呼……”一道黑影,直向著她臉上飛了過來,朱翠突然一驚之下,伸手一託將來物接在手裡,才知道敢情是對方個人的那個玩意兒。

她原以為一個空心的琵琶,不會有什麼分量,哪裡知道一接到手裡,才知道敢情這玩意兒竟然不是琵琶,亦非木竹之器,通體遍平,上尖下圓,乍看起來像是琵琶,其實不是。概琵琶為四弦,這東西竟然有十來根弦子,通體上下看起來黃澄澄的,像是銅器,有一個圓乎乎,可以手握的把手,通體上下一式彎巧扁平,形狀古雅,一看即知乃是古樂名匠精心所制。

朱翠出身大家,自幼王府即聘有工於此道的樂師。自己因為喜愛此道,便養成了日後的興趣,但所彈無非一般樂器,舉凡如七絃琴、琵琶洞蕭,無不精通爛熟,而眼前這個樂器她卻還是第一次見過,一時在手上把弄著,遲遲思索著它的名字。

風來儀一雙眼睛一直都在注意著她,這時略似現出了幾分神采。

“你現在還說這是個琵琶麼?”

說時她那雙眼睛微微收小了,臉上微微洋溢著幾分笑意。

“這……”朱翠用手通體把這物件摸了一遍,心裡思索著,已有幾分知道,只是卻不敢拿準。

“大概是太暗了吧,你看不清楚!”

說話時,風來儀已由身側取出了火器,吧嗒一聲打著了,亮起圓圓一團火光。

那是一個頗為精緻的火招子,通體上下像是一根玉管子,卻有一面斜削出來的管口,那股清清的火焰,即是由那個門子裡噴出來的。

“現在你可以看清楚了!”

一面說,風來儀撥動那玉管底部暗置的彈簧,只聽見“叭!”一聲,自管內彈出了一團流焰。這團流焰有如黑夜流螢,在空中劃出來一道弧光,“波”地一聲輕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空中吊置的那盞吊燈裡,頓時引著了燈蕊,全廳大放光明。

朱翠十分欣賞對方指法的巧妙與準頭,微笑道:“真妙!”這才向手上那具銅製樂器注目。

“哼!”風來儀臉上顯示著一絲冷笑:“你雖然貴為公主,出身王族,但是我確信你說不出這個東西的名字來,你服氣麼?”

朱翠經過一番盤算,確信對於手中物什已猜知了個八成,但是她仍然有些拿不準兒。

於是她試探說道:“我知道,這是一件古樂器,這三百年以來早已失傳,是不是?”

風來儀微微呆了一下,含笑點點頭道:“大致不差,你可知道它的名字與用處麼?”

“這就是一般常聽的‘瑟’!”朱翠由對方的臉上表情,已可斷定自己是猜對了。

當下她微笑了一下,接下去道:“我所以沒有馬上說出它的名字,那是因為你這一把瑟和我所知道的形象略有不同。一般樂具,如是出自宮制,則形象雖千百年也不會更變,看起來這座古瑟,必是出自前輩世代珍藏,多半是私家獨創的了!”

風來儀臉上綻出了一片笑靨,點點頭道:“你能說出這一番話來,顯然高明之至!”

朱翠道:“前輩誇獎,這應說這個瑟是出自你的傳家之寶了?”

風來儀搖搖頭,輕輕一嘆道:“確是傳家之寶,只是並非是我家的寶物,是……我…個故世的朋友……”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輕輕搖頭嘆息一聲道:“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朱翠注意到她的臉色在訴說這位“故人”時,一下子變得沉默了。

“是了……”她心裡默默想著:“怪不得剛才那末尾一首歌詞,聽來像是吊挽友人的詩句,這樣看來便不錯了!”

風來儀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一雙眼睛又重新落在了朱翠身上,微微點點頭道:“你說得不錯,這是一座‘瑟’,是江南柳家三十九世的傳家之寶!”

“前輩說的是江南鐵獅子橋柳家?”

“唉?”風來儀頗為驚訝地道:“你怎知道這家人家?”

朱翠一笑道:“鐵獅子橋柳家我雖然無能拜訪,只是有‘琴仙’之稱的柳舒捲前輩,我是久仰極了,不知道你所說的柳家可是他老人家?”

風來儀臉上帶出了一種欣慰又似悲傷的表情,聽了她說的話甚久之後,她才微微點了一下頭:“不錯,就是他,想不到你小小年紀,閱歷竟然如此豐碩,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似乎她已經消除了方才不愉快的情緒,這一刻如沐春風,臉上顯現出少見的和諧。

“這麼說,你也會彈了?”

朱翠搖搖頭道:“我不會,我只會彈琴!”

“好極了,琴瑟原是要配合的,你可知道兩者之間的區別麼?”

朱翠點頭道:“知道一點!”

風來儀道:“這麼說倒要考考你了,你可知琴瑟之分又在哪裡?”

朱翠道:“琴聲調高,瑟音調低,據我所知,瑟分兩種,一種是多弦,又叫大瑟,分二十五絃,一種稱小瑟,只有十五根弦子,就像這個……”

“還有呢?”

朱翠想了想,一一笑道:“堂上之樂首重琴瑟,但是卻有琴傳而瑟不傳之說。其實,並非是瑟不傳,重要的是很少有人學習這種樂具,千百年來便很少有人知道罷了。”

風來儀輕輕一嘆道:“當今天下,懂瑟之人不能說沒有,只是捨棄柳舒捲其人,再也沒有那美妙如夢如幻的幽怨指工了!”

說到後來,她臉上顯然又著染起一層傷懷。

朱翠道:“這也不一定,前輩你的造詣不也很高麼!”

“我,比起柳……來,我差得太遠了!”

忽然她挑了一下細長的眉毛,手指向廳內原置的琴座道:“聽你說得頭頭是道,來吧,我彈琴你和瑟,我們來對應一回可好!”

朱翠想了想,其實她早已技癢,對方既有此情,倒也不再推辭,當時應了一聲:“好,只是我彈得不好,拿不準兒!”一面說,便把手中銅瑟平置桌上。

風來儀點點頭道:“這是你頭一次合瑟麼,你可知怎麼合法?”

朱翠微笑道:“琴欲高張,瑟欲下調,所彈曲調其實一樣,前輩你賜曲吧!”

風來儀見她這麼說越加興致高熾,當時一面移座琴側,含笑道:“你能懂得這個便不差了!”

於是她先定了弦,便用右手空挑七絃,作了個“仙”字,又用左手無名指按住五絃的十徽,右手勾五絃,應了個“翁”字,這便是所謂的“小間勾”。

朱翠見對方已調好些弦子,不甘示後,立刻以右手空挑七絃,作個“仙”’字,左手大指按住四弦的九徽,右手勾四弦應了個“翁”字,乃是個大間勾。

這具銅瑟,果然作比等閒,音色蒼古每有餘韻,誠是不可多得之寶。

風來儀見對方果然是個知音的行家,一時大為欣似。

她嘴裡報出了曲牌道:“來一段《七四》吧!”

朱翠一笑道:“遵命!”

於是這一瑟一琴便和將起來。

朱翠初彈還怕摸不甚清,誰知一段《七四》彈下來,指法已熟,原來這銅瑟雖是形樣略異一般,但那十五根弦子用法一如焦尾瑤琴,朱翠以前五絃定合四上尺工為徽羽宮商角,即所謂琴中之中呂鈞,次五絃如之,兩手雙彈,即兩合字成仙翁音。

一曲既罷,雙方已有欲罷不能之勢,於是緊接著第二曲《玉宮贍》彈和得越為動聽,一時間整個樓字便沐浴在琴韻之間,哪裡又理會得窗外雨瀟瀟。

這一調《玉宮贍》情意綿長,彈和起來非得全神貫注不可。

一曲既終,雙方已似到了“忘我”之境。

風來儀一雙眼睛含蓄著罕見的慈愛,默默向朱翠注視著,甚久之後才微笑道:“我很久沒有這麼快樂過了,想不到你這麼聰明,第一次合瑟就能把握住個中三昧,真是難能可貴,如果舒捲還在人世,看見你彈奏得這麼好,不知他該有多高興。”

無意中她說出了“舒捲”二字,不再冠以姓氏那個“柳”字,可見這個柳舒捲與她確屬私交非淺了。

經過這番“琴瑟相和”,朱翠確實對於眼前的這個風來儀刮目相視,她原就感覺出她的氣質不俗,這時便更為心存敬仰了。

一陣大風,揭開了窗前紗幔,帶進了一些小雨星子,使得朱翠猝然有所驚覺。“錯將大敵為知己”,這個疏忽可是不小,這是她一直暗中在提醒自己的。

似乎有鬱雷在天上響著。

朱翠掠了一下頭髮,懶洋洋地由椅子上站起,雙手捧著這具銅瑟走向風來儀道:“這真是一件難得寶貝,前輩你收回去吧,別叫我碰壞了!”

風來儀道:“你碰不壞的,也許你還不知道,這銅瑟正是當年柳舒捲的隨身兵刃,他愛此瑟真是較性命還有過之!”

朱翠一怔道:“隨身的兵刃?”

“怎麼不是?”

說時,風來儀已就其手中把這具銅瑟接了過來,只見她右手向那個銅瑟的把柄上一握,“呼!”一聲已掄了起來,一股巨大風力,夾著一團黑影,直向朱翠頭頂上砸了下來。

朱翠一驚,倏地閃身縱開,風來儀卻緊跟著她閃出的身子驀地襲了過去。朱翠心裡一驚,倏地一個翻身,右手猛地遞出,想去搶奪銅瑟的把子,猛可裡肩上一沉已吃銅瑟另一端搭在了肩上。不容許她另有行動,只聽見“喀!”一聲,銅瑟一端似乎搭下來了一個盤頭,把她整個左肩頭緊緊鎖住,一時動彈不得。

風來儀哼了一聲道:“你看如何?”

手上一振,“喀”的一聲,瑟頂盤頭又自鬆了開來,倒是朱翠不經意之下為對方制了先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臉也紅了。

風來儀道:“另外的妙用還多得很,更可兼發暗器。”

才說到這裡,似乎由一隅傳過來一聲輕微的冷笑,只是這聲輕微的冷笑立刻為空中猝然傳來的一聲雷鳴所掩飾,緊接著亮出了一道刺目難開的閃電。

風來儀、朱翠相繼為那聲冷笑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一齊扭臉望去。

閃電下,她們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停立在窗前廊下,閃電的光度,甚至於使她們清楚的看見對方這人穿著一襲藍緞長衣,也許由於被雨水浸溼了的關係,在閃電下閃閃有光。

朱翠一眼之下,心中大為震驚,根本無需看清對方的臉,已可斷定這人是誰,一顆心頓時為之忐忑起來。

對於風來儀說,這是前所未有的恥辱,儘管是惑之於風雨,但是對方欺身到近前咫尺,竟沒被自己發覺,對於一個像她如此武功而又自負的人來說,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當然接下的反應,實在是夠快的,隨著風來儀揚起的銅瑟,手指已經拔動了一很特殊的琴絃,“哧!哧!”兩股極為尖銳的破空之聲,夾帶著兩支銀光耀眼的銀釘陡地飛出,直循著窗下那高大的藍衣人身上射去。

藍衣人顯然身負奇技,這一點可以由他在風來儀暗器出手之後,仍然沒有立刻逃開之意看出。

那是一種武林中罕見的收接暗器手法。隨著藍衣人撩起的右手,一上一下,只聽見“叮!叮!”兩聲脆響,已把古瑟中飛出的一雙暗器接到手裡。

閃電乍亮。這一次風來儀和朱翠都看得很清楚。對方敢情臉上帶著一面極其猙獰的面具,即使心知是假,亦不禁為之暗吃一驚。

風來儀一聲清叱道:“你是誰?”隨著叱聲之後,身子已倏地騰了起來,起落之間直向對方藍衣人身上猛撲了過去。然而,她的這種進身之勢,立刻受阻於來人身上所發出的充沛內元罡炁。

當然這種抗拒是無形的。風來儀似乎未曾防備到對方有此一手。雙方力道猝然一交接之下,她不得不中途落下,身子一歪,一擰,落身子現場一隅。

來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冷冷地道:“我只當不樂幫三娘娘武功有什麼驚天動地之能,今天一見不過如此,令人失望之至!”

對於朱翠來說,這個聲音太熟悉了,“海無顏!”她心裡呼叫著,差一點脫門而出,然而,對於風來儀來說,這個聲音卻是聞所未聞的陌生。

“你是什麼人?”

吐出了這五個字,風來儀已向前踏進了一步。

兩股內元真氣立刻在空中交接頂撞起來,憑著風來儀數十年交敵的經驗,她立刻就判斷出對方這個高大的藍衣人功力至強,是過去從未領受過的一個勁敵,這一驚使得她禁不住心頭升起了一片寒意。

兩股氣機繼續在抗衡著,只是從表面上看來,兩個人卻像無事一樣的平靜。

“你好大的膽!”風來儀冷笑著道:“這裡豈是你隨便可以進出的!”

“我想來就來!”藍衣人用同樣冷的聲音回答道:“包括你們那個不樂島在內,我只要想去誰也阻不住我!”

風來儀怔了一下,搖搖頭道:“我不信,你只是口說白話而已!”

“那就算是空口白話吧!”

“你是誰?為什麼臉遮面具?”

“這還不簡單!”藍衣人說得極其自然:“當然是不想讓你看見本來面目!”

“這麼說,我們以前見過面了?”

“也許是吧!”藍衣人道:“我已記不大清楚了!”

風來儀在說話時,一面暗聚真力,好幾次都想試圖把對方護身真氣突破攻入。但是每一次對方都似乎有備在先,一任她內力攻向哪裡,那地方總似有了防備,兩股力道交接之下,便使得她的用心白費。

風來儀一向目高於頂,然而這一次卻是自內心對這個人生出了戒懼,哪裡敢絲毫悼以輕心。

“尊駕貴姓?”

“我不會告訴你的!”

藍衣人冷森森地接下去道:“不過你不必多心,今夜我來這裡,只是一次禮貌的拜訪,確實沒有心存惡意。”

風來儀一笑道:“這麼說你是手下留情了?”

藍衣人冷笑道:“對於貴幫,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微微一頓,他立刻又接下去道:“當然該留的我已經留過了!”

風來儀一笑道:“聽你口氣,好像你與不樂幫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似的?”

“也沒有這麼嚴重,不過我倒是自己心裡發了一個誓罷了!”

“願聞其詳!”

“也沒什麼!”藍衣人輕描淡寫地說道:“只要我活著一天,便要與‘不樂幫’周旋到底!”

“哼,這又為了什麼?”

“不為什麼!”藍衣人略似輕狂地道:“不樂幫一天到晚要別人不快樂,我也想讓他們嚐嚐不快樂的滋味就是了,這是我私下裡的一點心意罷了!”

“你以為你能做得到麼?”

“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不過我決計這麼做就是了!”藍衣人冷笑了一聲:“我的最後宗旨是把不樂幫全數瓦解,徹底消滅!”

風來儀發出了一串顫抖的笑聲。

“你的雄心壯志,確是值得嘉獎,聽你口音,你的歲數不大,小夥子,來試試吧,想毀不樂幫,最起碼你要先勝過我,要不然豈非夢想?”

“這話有理!”藍衣人點了一下頭道:“這也就是為什麼今夜我冒雨來訪的道理!”

風來儀冷冷笑了一聲,道:“那一天在馬王廟,我們不是見過面嗎,為什麼你走得這麼快?”

“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沒打算與你見面!”藍衣人腳下已輕輕在向後面移動:“今天見面不是比較恰當麼!”

話聲一落,他身子已如一隻巨大的飛鳥,兩隻手倏地一張,騰身而出。呼嚕嚕,衣袂盪風聲中,他已落身子樓前木橋。

雨勢未己,藍衣人身上早已淋溼了,只是卻壓不住他心裡的火氣。

緊隨著他的轉進之後,風來儀一陣風也似地飄身而出,落身在小橋的另一端。

兩條人影雖然落身先後的順序不同,可是所採取對立的勢子卻是相同的。

藍衣人身形直立如前,透過他臉上面具,可以覺察到他亮炯炯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對方,似乎有立刻出手的意圖。

風來儀在片刻佇立之後,忽然間如風擺殘荷般地搖動了起來。藍衣人慢慢地矮下了身子。四隻眼睛彼此全神貫注著,情勢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看到這裡,朱翠忍不住縱身而出,正因為她猜出了那個藍衣人是誰,心裡才越加的為他擔心,生怕在此一戰裡,失手於風來儀。只是眼前情勢之將要發生,卻是她無力所能阻止的。就在朱翠身子方自縱出的同時,木橋兩端的兩個人已經同時展開了身手。

兩條人影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裡,猛然向當中擠了過來,其勢之快,簡直令人來不及細辨。在極為短暫的一瞬間,雙方已似乎交換了七八掌。

帶著一聲輕嘯,藍衣人身子戛然劃空直起,落向荷池之尖。他的一·只足尖無非只在殘荷頂端上點了一點,隨即騰身直起,揍在了木橋的另一一端。

“果然高明,見識了!”

話聲既落,再也不想在此多留片刻,身形再次拔起,卻是一招“神龍昇天”的絕妙輕功。沉沉夜色裡,他身子足足拔起了六七丈高下,在緊接著吹來的一個風勢裡,立刻消逝無蹤。

一旁冷眼旁觀的朱翠,看到這裡才算是喘了一口氣。轉過臉來再看風來儀,出乎意料之外地,她竟仍然還站立在木橋上。她在發呆。

朱翠目睹著海無顏的來去,本想喚住他上前說幾句話,只是礙於風來儀的在側,卻不便如此。

甚久之後,橋上的風來儀才似警覺過來。她冷冷地笑了一聲,目光轉向朱翠道:“這個人你可認得?”

朱翠心裡一動,以為被她看穿了心事,可是轉念一想,覺得這想法幾近無稽。

搖搖頭,朱翠道:“我不認識,他不是戴著面具嗎!”

風來儀一言不發地轉身進入廳內,朱翠亦跟著進去。

忽然風來儀轉過臉來,目光炯炯盯向朱翠道:“這個人一定與你有關係。”

朱翠一驚道:“怎麼……”

風來儀冷哼了一聲道:“因為他兩次出現,你都在現場,這絕非偶然的!”

朱翠原本以為她發現了自己什麼隱秘,聽她這麼說不禁放心,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我真希望能夠見識一下他的廬山真面目。”

風來儀這才想到上次這個藍衣人出現時,適逢朱翠中計李妙真,昏倒在地,當然她不知道了,這麼一想確實也不能斷定她與那個藍衣人暗中有來往。一想到藍衣人那般傑出的身手,果真要是他立意與不樂幫為敵,前途還真是大有隱憂。

朱翠見她神態有異,心裡多少也猜知了一些,當下試探著道:“那個藍衣人武功真的很強麼?”

風來儀看著她點頭道:“他是一個我生平罕見的高手,哼……但是如果他憑此就認為可以與不樂幫一較高下,也未免太天真了!”

朱翠道:“聽他口氣與貴幫仇恨不小,前輩你可知道他是誰?”

“現在還不知道!”微微一頓,她又接道:“不過我會查出來的!”

經此一鬧,風來儀自然失去了先前的興致。正當她想把背後的古瑟拿下來,忽然身邊上響起了一陣奇怪的響聲,像是有節奏的六種不同聲音,卻是一串傳出,尤其在靜夜裡聽得格外清晰。風來儀神色先是一怔,不禁冷冷地一笑。

朱翠奇怪地道:“這是什麼聲音?”

風來儀沒有說話,可是緊接著身邊上又自響了起來,仍是先前的一串音階。

“哼,他居然還沒走!”風來儀長眉挑了一下,甚至得意地道:“這一次他可是自投羅網,看他還怎麼逃!”

一面說,她隨即向著朱翠看了一眼道:“這小子誤入陣門,如今陣勢已經發動,敵暗我明,看他是無能逃生出去了,你可要跟我去看個熱鬧?”

朱翠為之一驚,心裡記掛著海無顏的安危,點點頭道:“好,我們這就去吧!”

話聲才住,即見廳前人影一閃。

風來儀一聲叱道:“誰?”

“三娘娘是我!”來人進來道:“莫青荷!”

說時分別向風來儀二人請安站起。

“有外人擅入別館,現在在六音樓,已被陣法困住,高二管事已經親自出手,他臨走前要婢子報告三娘娘不必擔心,他還可應付,請安心睡覺!”

風來儀點點頭道:“高二管事是否已經看見了來人?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這個……婢子還不知道!”青荷道:“二管事已經親自出手,還不是手到擒來!”

“哼!”但願如此……”風來儀眉頭微微一皺道:“這人要是無知入陣,倒也罷了,要是故意闖陣,可就不是容易對付之輩,我們這就瞧瞧去!”說完率先步出。

朱翠由於一心惦記著海無顏的安危,不覺信步跟出,心裡卻不禁暗暗責怪他的魯莽,即使是他的武功超人,可是此刻身困陣內,如果再加上那位高二管事與風來儀的一旁助陣,這麼一來想要從容進出,只怕是不易了,最起碼要現出了本來面目,豈非是得不償失?想著,她便跟隨風來儀步出了大廳。

外面風雨依舊,三人穿過了木橋,只是這一小段路,已是全身水溼。

青荷慌道:“婢子來得匆忙了,竟不及與三娘娘公主備傘!”

風來儀冷著臉道:“用不著,一點小雨義算得了什麼,沒瞧見麼,人家還不是說來就來說去就去!”

她一心只想著那個藍衣人,尤其渴望著能把他困入陣內,只是當著朱翠的面,卻故意壓制著激動的情緒,不使現出表面。

前文曾經描述過這座別館內的建築情勢,原來六座樓閣之間,都有一道迴廊所連貫,是以三人一踏入樓廊之內,頓時就感覺到風雨勢微,最起碼身上再不會有雨水浸入。只見兩個青衣小童,正在把懸掛在樓廊兩側特製的燈籠點著,一時間大現光明。

朱翠邊行邊自打量,黑夜裡看去,這片院落閃爍著點點燈光,這些燈盞色彩既是各異,懸掛的地位,或高或矮,更是不一,加以連貫樓與樓之間這些迴廊內的掛燈,形成了一片奇幻迷離。一個不知底細的人,貿然來到這裡,只是這片燈陣已把他弄花了眼了。

朱翠看在眼裡,情知這裡陣勢必已發動。那一天她與青荷外出時,曾經乘機觀察了一下,當時尚覺不出十分奧妙,想不到一經發動,尤其是黑夜裡看起來竟是如此奇幻,大非尋常。

風來儀故示從容地緩緩前行,一面向身邊的朱翠冷冷地說道:“我們馬上就可以看見這個大膽涉陣的人了。要是剛才那個小子,只伯這一次容不得他那麼張狂了!”

說話間已來到了正中石樓,即見四名青衣抱劍弟子,並立門前,樓內懸滿了燈,光度極強,朱翠猝然接觸之下,真有點刺目難開,心裡禁不住狐疑忖道:“這又是怎麼回事?哪裡來的這麼強的燈光?”

四弟子乍見風來儀等三人來到,慌不迭地上前跪拜見禮,口呼三娘娘,敢情這裡規矩甚嚴,較之皇宮內院亦相去不多。

風來儀冷冷地道:“來人可曾現出了身形?”

四名弟子中為首之人趨前抱拳道:“回三娘娘的話,敵人已被困在六光陣內,目前還掩身未出,不過……”

風來儀不待他說完,已向樓內踏入。

朱翠青荷隨後跟入。

乍然一走進後,朱翠只覺得一陣眼花繚亂,彷彿自身涉入了波譎雲詭的燈陣一般。

侍到她定下了心神,仔細打量之下,才算看清了眼前一切。敢情那些炫目難開的五色燈光,全像來自四壁的反射所致,而致使燈光反射的原因卻是由於四壁間所鑲鑄的四面銅鏡。

銅鏡的形狀凹凸各異,所影射的燈光,自然也就不同。這些反射出來的燈光,再經過高懸中廳的一個六角形的明珠折射,便形成了眼前如夢如幻,泛如置身星海的奇妙世界。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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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3:17 |只看該作者

二十九

原來這座大廳整個形狀亦為六角形,每一面都似乎有一排同樣形勢的軒窗,只有一面敞開著,其他五面都垂著銀光閃爍的篩幔。每一面都有一位身著長衣的弟子踞座看守。

被稱為“二管事”的高桐,這時正自倚窗直立,與一名弟子向敞開著的窗外全神察看。

他全神貫注樓外,兩隻手把持著一個形若羅盤樣的遠照燈,射出匹練般的一道光華,正在小心地搜索敵人蹤影。風來儀一直走向他身邊站定。

高桐雙手把鏡,向風來儀欠身為禮道:“來人可能一個,卑職自信可以應付,三娘娘不必擔心!”

風來儀微微點了一下頭,一雙眼睛向外面看著。

“你確定來人困在了六光陣裡?”

“卑職可以斷言!”高桐回答道:“這個人很狡猾,鬼鬼祟祟不知他的來意如何!”

風來儀道:“你可看清楚他是什麼長相?”

“個子矮矮的,動作很快!”高桐道:“大概他沒想到陣發這麼厲害,有點驚慌失措,哼!卑職估計他這就要現身而出了!”

一聽見對方個子矮矮的,朱翠算是放心了。

風來儀輕輕哦了一聲,略感失望地道:“原來不是他,哼,“這就奇怪了!”

高恫不大明白她的話,怔了一下。

風來儀冷笑一聲道:“我倒想要看看是個什麼了不起的人,居然膽子不小!”

微微頓了一下,她催促道:“把他逼出來!”

高桐應道:“遵命!”隨即轉向身邊侍立的那個長衣弟子吩咐道:“逼陣!”

這名弟子又應了聲“遵命”,即見他將手上一面三角小小令旗揚了兩下。頓時即見到由四面樓內射出了數道燈光。

這幾道燈光卻是全數集中正中射來。一時光華人盛,像是早已演習好了一般。燈光交集之處,正是高桐雙手力握的那個六角鏡盤,頓時幻化出百十道奇光異彩,萬千點星光,一股腦兒地全向著當前院落內灑去。

陣勢的威力,廳內各人,尤其是朱翠萬難想知,只是被困於陣內的來人卻是十分消受,想必是猝然遭到了凌厲的攻擊。

猛可裡,再聽見一聲十分凌厲的怒嘯聲,一條人影猝然間騰身而出。緊接著這條入影之後,吱吱兩聲尖叫,同時又現出了兩條宛若小童的影子。

當然這三個影子,一經現身立刻無所遁形地即為四面八方所集中的奇異燈光緊緊懾住,敢情是一人二猴。

一個身材矮小卻穿著肥碩的矮老人,和兩隻異常靈活的猴子,像是猝然來到了迷魂陣內一般,四下裡一陣子急衝猛縱。可是每一次都受阻於面前變化詭異的燈光,俱都反彈了回來。

這個小老人以及兩隻猴子乍然現身,朱翠與青荷俱都情不自禁地交換了一下目光,彼此心裡都有了數兒。原來這個冒險涉陣的小老人正是那日在街上她們所遇見那個玩猴兒戲的老人,想不到他居然把兩隻猴子也一併帶來了。

使朱翠更吃驚的是,小老人身形一經現出,即為數十道光彩迷離奇幻的燈光所集中,只聽見“波”的一聲輕震,一點小小星光在他那件反穿的羊皮小襖上爆炸了開來,頓時引起了一片火光。小老頭嘴裡怪叫了一聲,就地打了個滾兒,把上身的熊熊烈火在雨地裡熄滅。可是不容他身子站起,嗤!嗤!一連十數點流動的碧光,全數向他身上擊過來。波!波!波!

波!炸開了無數團火光,雖然在雨地裡,這些氣焰難以發揮出預期的效果,可是由於為數眾多,看起來也情勢逼人。

小老頭一隻手原來運施著一對判官筆,這時將雙筆插向腰際,卻把燃著火光的一件上襖脫下掄在手中,四下不停地揮打著飛來的火彈。與他同行的那兩隻猴兒,更是嘴裡吱吱連聲叫著,有如凍蠅衝窗地四下亂跳亂穿不已。

看到這裡,風來儀微微皺了一下眉,冷冷地道:“哼,原來是他!”

高桐道:“三娘娘認識此人?”

風來儀搖搖頭道:“不認識,不過我知道他就是了,你沒聽過‘鐵馬鋼猴’任三陽這個人麼,就是他!”

高桐冷笑一聲道:“卑職聽過!”

他轉過臉來向風來儀道:“請示三幫主如何發落此人?”

風來儀道:“還有什麼話說,任何人未經許可擅入者,都按幫規處置,叫他作個糊塗鬼吧!”

高桐應了聲:“是!”

即見他霍地自位上站起,道:“且容卑職親手處置了他再來複命!”

風來儀微微點點頭道:“速去速來!”

高桐躬身一叱道:“遵命!”反身拔出了長劍,身形霍地一長已自越窗而出。

眼前奇幻的燈光陣勢,隨著高桐的出戰,立刻有了奇妙的變幻,似乎所有的燈光在這一霎間全部暗了下來。

朱翠由於對那個玩猴老人產生了好奇,也就對眼前事格外注意。

高桐縱身前的一霎,她注意到他身邊那個長身弟子揮動了一下手上的旗幟,立時燈光全熄。

這只是極為短暫的一霎,等到燈光再亮時,顯然高桐已現身當場。

現場的玩猴老人,早已按捺不住滿腔怒火,偏偏對方這六光陣,高奧玄妙無比,一時竟是難以窺清堂奧,兩隻猴兒更是圍著他身邊亂跳亂闖,吱吱怪叫不已。

須知“鐵馬鋼猴”任三陽其人,在江湖黑道上聲望極隆,武功也頗不可輕視。這一次出道,原意染指“西天盟主”邵一子所藏寶圖,無奈就此一事件險遭不測,遭遇到許多勁敵。”這一次無意間遇見了“無憂公主”朱翠,滿打算可由朱翠身上發上一筆財,卻是想不到誤打誤闖,竟然會來到了不樂幫的行館這所閻羅殿裡。他雖是久聞不樂島不樂幫之種種不法離奇,只是卻與他們素無交往,更不知在此濱海內陸,還設有他們的行館,否則他豈敢造次。只是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認清眼前形勢,更不知身陷何地,只是知道陷入了前所未見離奇佈陣之內。

果真任三陽要是認清了眼前之特殊情勢,見招轉舵及早抽身未始不能,無奈他偏偏動了肝火,決計要硬拼到底,找回臉面,這就未免有些不識進退了。

隨同他前來的兩隻猴兒,平素仗著任三陽的嬌寵喜愛,更是不知天高地厚,前此雖在邵一子手上吃了虧,曾幾何時又自故態復萌。

這一人二猴原在陣內被困得昏天黑地,雖是怒發如火,卻是找不到發洩的對象,這時忽然發現高桐的闖入,自是俱把矛頭指向了他。

高桐其人,武功絕高,稱得上下樂幫中僅見的幾名高個之一。因為一直處身不樂幫內,最近三年才調入內地,從事於不樂幫的財經秘密安排,對外絕少露面,是以任三陽不識其人。

這時隨著高桐的乍然現身,任三陽倏地發出了一聲尖嘯道:“兩個兒,給鵝摘下他的照子!”

“照子”即“眼睛”之意,兩隻猴兒自然省得。

隨著任三陽喝叱,這雙猴兒倏地騰起如飛,“吱!吱!”兩聲怪叫,齊向高桐身前飛縱了過去。

高桐既是精於眼前陣勢,哪裡又會把兩隻猴子看在眼裡?只見他肩頭輕晃,已閃向一旁。兩隻猴兒那麼快的身法,竟然雙雙撲了個空,紛紛墜落下來。

“鐵馬鋼猴”任三陽,一聲怒叱,緊接著二猴之後,倏地躍身而前。

“老小子,你欺人大甚!”

隨著他嘴裡的這聲喝叱,兩隻判官筆在手上“當”地互碰了一下,冒起了一點火花,一雙筆鋒霍地向兩下一分,照著對面高桐的眼睛就扎。

高桐鼻子裡冷哼一聲,倒是存心要拿拿他的斤兩,是以在他雙筆來時,身形岸然挺立不動,容得任三陽鐵筆筆鋒幾乎已經扎到了眼睛上的一霎間,驀地抬動右手,長劍自腕底倏地翻出,其勢如電,“噹啷!”一聲,已架住了對方的筆鋒。

這一手“脫袍讓位”高桐施展得不溫不火,堪稱“恰到好處”。

任三陽只覺得手上一陣發熱,忽然才發覺到對方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已然緊緊地貼在了鐵筆之上,由不住猝然為之吃了一驚。

原來判官筆這類兵刃被貼上,在動手過招上來說,這叫做授人以先招。

任三陽吃驚之下,向後力挫雙腕,以奇快手法將雙筆收回。儘管這樣,在高桐的劍勢之下,亦使他飽受虛驚。隨著高桐推出的劍勢,一片霞光閃處,羊皮袍子上頓時留下了一道尺許長短的口子。這口劍只要再向前挺送一寸,任三陽可就非得落個血濺當場不可!

一驚之下,任三陽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腳下向前一個急跨,掌中雙筆同時遞出,直向著對方前心猛地紮了過去。

高桐第二次揮劍,袖影、劍身,搭襯得極見瀟灑。這一劍看似無力,實則力道萬鉤,看似無奇,其實是奇妙絕倫,劍勢一揚,任三陽只覺得眼前劍花繚亂,簡直耀眼難開!除了劍光之外,眼前燈光更形逼人,原來對方熟悉陣勢微妙,一現身便己站妥了有利部位,將任三陽誘入險地。

眼前萬蓬奇光,正為主樓內那盤六角鏡面反映而出,任三陽原本就有些情虛,這時吃眼前鏡光劍勢一逼,彷彿只覺得眼前金花亂冒,一霎間彷彿四面八方全是劍影,齊向自己身上招呼過來。這一手堪稱厲害至極!

“嘶!”一聲,右肩上先自著了一招。任三陽負痛之下,向外一個急閃,一片血光發自傷處,那地方敢情連衣帶肉,給對方刺下了一大片,只痛得他一連打了兩個哆嗦,腳下踉蹌著向外退開。

高桐一劍得手,哪裡肯就此饒過了對方。

“姓任的老小子,你留下命來!”

話聲這才出口,身子平著向前一個快抄,掌中劍又一次向前遞出,卻是出奇的狠。原來高桐有意要在主子風來儀默察之下,展示他的能耐,決計要把任三陽立斃當場。

眼前這一劍迎合著四面岔集的燈光,更似有“個劍拱照”之勢。

也就在這一霎,兩隻猴子護主心切,雙雙自兩側同時向高桐飛縱過來。

高桐這一劍原已遞出,見狀不得不分勢先照顧這雙畜生要緊,他冷笑一聲,肩頭輕晃,長劍力收乍揚,隨著二猴其一所發出的一聲淒厲鳴叫,為首落下的那隻猴子,先自身首異處,隨著高桐的劍勢揮處,只把這隻猴子自肩斜下,活活劈成了兩片,“吧嗒”兩聲,墜落地面。

任三陽乍見此情,由不住發出了淒厲的一聲怪叫,這兩隻猴子乃是他一直由幼猴起開始調教,寸步不離的精神夥伴,稱呼它們是“兒子”,一點也不為過。這時眼見死在高桐劍下,焉能不痛澈心肺!

狂叫聲中,任三陽已形同瘋狂般地,驀地向著高桐撲了過去。

高桐冷笑著肩頭輕晃,影身子大片燈光倒影裡。

他熟悉眼前陣勢,進退左右無形中佔了極大便宜,自是穩操勝券,任三陽哪裡是他的敵手。

眼前任三陽身子方一撲到,猝然發覺到對方已在三數丈外,妙的是對方手上只有一口長劍,而每當他引劍揮動時,即像是有千百把劍影直向自己身上招呼過來,雖然明知是假,可是敵晴我明,待機出假中帶真,險惡之極!

任三陽由於方才吃了苦頭,一個不慎傷了肩頭,這時早已是流血不住,疼痛難當!一襲不中,知道厲害,慌不迭閃身就退。他身子方自退後,尚還不及站定,耳聽得後腦尖風刺項,憑著他多年臨敵經歷,立刻就斷定這一次是真傢伙,慌不迭向前一個搶撲,卻是慢了一步。

高桐這一劍真稱得上是神出鬼沒!任三陽躲過了頭可是躲不過背,劍鋒走處,在他後背上留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口子。

這一次可沒有那麼幸運了,劍鋒走處非但把他身上那件老羊皮襖子劃開了,連帶著可也傷了皮肉。任三陽痛得“吭”了一聲,一連向前蹌了四五步才算站穩了腳步。

只覺得頭頂上衣袂盪風之聲,高桐靈活的身子,有似怪鳥一般由頭上掠了過去。

任三陽發出了一聲悶吼,右手抖處,判官筆有似出洞之蛇,“哧!”划起了一道黑影,直向著高桐背影擲去,緊跟著他身子拱伸之間,再一次地平竄而起,直向著對方背影撲過去。

按說任三陽出手不謂不狠了,無奈眼前受阻於這個所謂的“六光陣”,大大減低了他出手的威力,況乎敵人更是出奇的陰狠凌厲,神出鬼沒,相形之下任三陽便只有吃癟的份兒了。

四面八方岔集而來的燈光,簡直令人眼花鐐亂。

那個高桐恰恰正是站立於萬千祥光彩氣之中,但見他長袖猝揚,已把任三陽飛擲而來的鐵筆捲上了半天。

是時任三陽已狂襲過來。一筆一劍,在極為短暫的一霎,一連交鋒了三次,三式都極稱狠厲!

高桐一張臉顯示著無限陰森,殺機迸現。他決計要在這一霎取對方性命,是以就在第三式筆劍交鋒的一霎,猝然抽回他的長劍,左手倏揚,“噗!”一掌擊向任三陽後肩上。右手長劍倏地一震,幻化出千百劍影,隨著他轉動的身形,已將急怒攻心、氣極敗壞的任三陽圍在中央。

任三陽這時氣喘如牛,連番受創受辱,已使他難以保持鎮定,恨不能把敵人一口生吞下去,偏偏眼前這陣勢,竟是那般奇妙,為他生平所僅見,一個把持不住便有性命之憂。這時的任三陽可以說早已銳氣盡失,容得他稍事冷靜之後,急怒既去,便只有一腔戰慄了。

在滿空劍影炫光裡,任三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跟隨著神出鬼沒的高桐身子打轉,只是很短的時間已令他眼花繚亂。

就在這一霎,耳聽得一聲淒厲的猴鳴,敢情另一隻猴子也死在了對方手上!

高桐人影修現,抖手打出了一團黑影,任三陽待筆一撥,打落在地,敢情是血淋淋的猴屍!

“鵝的兒……”

任三陽幾乎抽了筋似地全身戰抖著倏地撲向地面。

“鵝的兒……鵝的兒……你死了……死了……”

只是一具去了頭的猴屍,看著,叫著,任三陽差一點昏死了過去。

然而就在這一霎,一口冷森森的劍鋒已自架在了他的肩上,容得任三陽一驚抬頭時,對方長劍鋒利的劍鋒,已經逼在了他的咽喉。

“你若敢動一下,我就割下了你的腦袋!”高桐臉上閃爍著得意的笑:“老小子你認栽了吧:“

任三陽眼睛裡像是要噴出了血來,他身子戰抖得那麼厲害。

“好……小子……你報上個萬兒來吧……姓任的就是死也作個明白鬼!”

“哼哼!”高桐倏地飛起一腳,踢落了對方手上那隻鐵筆、掌中劍一擰,改指向任三陽前心。

“老小子,你就作個糊塗鬼吧!”

說時,高桐手底用勁,抖動了一下劍身,正待向對方心窩裡扎去。

一隻手神出鬼沒地竟由一邊遞了出來,卻是不偏不倚地捏住了他正待遞出的劍鋒。

“啊!”

即使身為地主的高桐,也不得不為這突如其來的一隻怪乎嚇得打了個冷戰。

其實就那隻手本身而論,實在是沒有一點怪異之處,只是此時此刻的猝然出現,真給人“鬼手”的怪異感覺,莫怪乎連身為地主的高桐,也嚇得臉上變色。

他本能地用力向後面奪劍,那把劍雖被來人兩根手指捏著,卻竟然力逾萬斤,用了兩次勁兒都是休想把寶劍抽回,高桐簡直為之駭然!

順著這人的手,他霍地轉過身來。這個人敢情就與他貼身而立。六尺開外的個子,一身藍衫,那張臉卻是極見猙獰!雨水打溼了他頭上的發,身上的衣,看上去越加地顯現出冷峻陰森。

高桐一驚之下,說道:“閃開!”

這一次他可是施足了力道,左手握處,施展“流雲飛袖”的鐵袖功,整個袖角有如一片利刃,直向藍衣人頭上掃過去。

藍衣人冷哼一聲,竟在對方鐵袖拂面的一霎,身子霍地躍起。身子雖然起來了,可是他那隻緊緊捏在對方劍鋒上的手卻是沒有鬆開,就憑著二指拿捏之力,偌大的身子就像是一隻倒豎的靖蜒,直直地倒立在對方劍鋒之上,這番奇異姿態不禁把現場目睹的任、高二人看得呆了。

不容高桐施展第二次身手,藍衣人單手輕彈,輕飄飄已離地而起,落向一邊。

“得罷手時且罷手,能容人處且容人。”他冷峻地道:“姓任的固然罪有應得,老兄也未免太狠一點了。”

高桐與他正面相對,這一次才算看清了他的臉,紅裡透黑、兩顴高聳、鷹鼻子鷂眼,敢情是張面具,這人原來不欲讓人知道他的真實面目,特別加以掩飾。

自然如此一來,對他就更加諱莫如深了。

高桐一驚之後,膽力繼壯。他自覺有恃無恐的,一來這裡陣勢已然發動,自己精於陣路,進攻退守,想來要較對方方便得多。再者自己武技精湛,對方出手不凡,終不能以此就妄論輸贏,況乎主子風來儀尚在一旁暗觀,至不濟就算自己落敗,她焉能袖手旁觀?

有了以上諸多自恃,高桐自是無懼於他。

“相好的,你報上個萬兒來吧!”

嘴裡說著,高桐已迅速地轉向一邊,這麼做是有意把對方身形現嚮明處,以便發動凌厲的陣勢來對付他。

哪裡想到。對方顯然是個大行家,偏偏就是不上當,高桐身子方自轉過,這人也自跟著轉動,妙在步法一致,快慢相若,高桐轉他也轉,高桐方停他也停下,仍然是先前未動前一般的架勢。

“哼哼……”藍衣人冷冷地道:“見面總是有緣,相逢何必曾相識,大管家的你就用不著打聽了。”

語聲一頓,他目光轉向一旁的任三陽冷冷地道:“我們久違了,老兄半世為惡,照理說我是不應該管你的閒事,只為兩害之間取其輕,也就不為已甚了。”

任三陽原已自忖必死,卻沒有料到竟會在性命俄頃之間來了這麼一個救星。

所謂“行家伸手,剃刀過首”對方到底是什麼斤兩?任三陽焉能不識?成信他確是自己生平罕見的高人奇士,由不住猝然心生景仰,對方雖然口出不遜,對自己並無好感,到底總算是有救命之恩,為此性命危難之間,也只有暫託庇護了。

“好說……”任三陽面現苦笑,抱拳一拱,道:“閣下隆情,來日必犬馬以報之。”

藍衣人冷哼一聲道:“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要想活命就得聽我的關照。哼哼,你當這六光陣是好玩的麼!”

任三陽雖然不認得此陣的奧妙,但“六光陣”這個名字他可是聽說過的,聆聽之下由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才知道自己誤打誤闖,竟然來到了“不樂幫”的手裡,只是不樂幫遠在南海不樂島,何以又會在此地?一時卻是大惑不解。

然而,無論如何,他心裡的這個悶葫蘆總算打開了。

此時此刻,實在無能再逞強鬥狠,如果不遵照眼前這個蒙面人的指示行事,只怕性命休矣!

一旁大敵高桐冷眼注視之下,已可感覺到對面這個藍衣人的不是好相與。由於藍衣人像是熟悉陣勢,一上來即看破了行藏,目前所站地勢,高桐若想出手即使無害於己,也休想占上一點便宜,倒是向任三陽發動出手,或可趁對方問答分神之際,取他性命也未可知。

高桐心裡這麼想著,表面上絲毫不動聲色,忽然身子一晃快步搶向“巽”位。

這個位置一經站定,立刻對任三陽所立身的位置形成了鋒利的一個死角。

任三陽忽然覺出面前光華大盛,還來不及看清一切,高桐已驀地切身直入,掌中劍直劈中鋒而下。

這一招高桐是衡量好了眼前情勢才行出手,劍勢一出,頓時幻化為一面光牆,直向任二陽正面全身劈壓了下來,這一招顯然是藉助陣勢的微妙與燈光的錯覺所形成的厲害殺著。

任三陽方才已經領教過了厲害,猝然見此大吃一驚,本能地向後擰身,無奈由於身陷微妙的陣勢之內,在高桐所攻的陣角之內,正好是一個死角,身子擰動之下,有如推山拔海,哪裡能夠動彈?眼看著對方長劍所幻化而成的一片光牆,形同巨海長波般地直向他身上捲了過來。

任三陽動既動彈不得,更迷於眼前玄妙的劍勢,方自大吃一驚,猛可裡一片衣袂閃過,藍衣人竟然又在此危機瞬息之間來到了面前。

他的出手,似乎永遠含蓄著鬼神不測!落身、展袖,看來是一個動作。大片的袖管是如何揮揚出去,簡直難以看清,不過顯然又是運施得恰到好處。

只聽見“噹啷!”一聲脆響,長袖的一截袖沿不偏不倚地正好搭在了對方劍身上。

緊跟著藍衣人喝叱道:“撒手!”

右手倏地向外用力一揚,一道劍光直飛當空,高桐“啊唷!”一聲,身子倏地騰空而起,在空中一個凌厲斤斗,翻出了兩丈以外,才自拿樁站穩。

這一霎他臉上罩蓋著極度的驚恐憤怒,掌中劍雖然有賴全力把持,沒有出手,可是由於雙方所加諸在其上的力道過於驚人,高桐握劍的那隻手竟然虎口破裂,鮮血染滿了劍柄。

饒是這樣,高桐卻仍能緊握劍把沒有鬆手,這分力道亦甚是可觀了。

藍衣人嘴裡喝叱著“撒手”,卻並沒有使對方撒手。似乎微感意外,但是如此一來他也測出了對方功力的深淺,心裡也就更有了主張。

任三陽原本自忖必死無疑,想不到在驚魂一瞬之間竟然又逃了活命,而且伸手救助他的仍然是眼前這個神秘人物,看來今天這個“情”不領是不行了。

藍衣人一招出手,將高桐擲出數丈以外,眼前更是絕不怠慢,只聽他冷笑一聲道:“你得換個地方了!”

任三陽方自悟出對方像是在對自己說話,藍衣人一截袖管已飛捲過來,其力絕猛,任三陽心中一驚,只以為對方向自己出手,嚇得伸手就擋。不意他的手方自一伸,正好為對方袖管捲上,一股絕猛的吸力突地自那截衣袖上傳出,以任三陽這般功力之人,竟然也不得不隨著對方的力拔勁道,突地拔空而起,隨著藍衣人的轉手之勢落出了尋丈以外。

任三陽驚魂未定,身子方一落下,彷彿覺出身側四周壓力驀地大為輕鬆。心中一動,這才暗驚藍衣人敢情已把他救離了險地,最明顯的感覺是眼前似乎已經失去了炫人眼睛的奇亮燈光。

緊接著面前風力響處,藍衣人已站在眼前。任三陽心中既感又愧,嘆息道:“恩人……”

“住口!”藍衣人一雙明亮的眼睛四下觀看,一面冷冷地道:“你以為現在已脫離了險境?”

任三陽愣了一愣,無言以答。

藍衣人目光一轉道:“跟我來!”

身子一閃,時左又右,時高又矮,轉瞬間已竄出了數十丈外,即在一處花架站定。

任三陽跟著對方身子疾進,只覺得眼前時明時暗,耳邊風力疾勁,雖已站定還是有點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驀地抬頭,卻發覺到對方那雙光華閃爍的眸子正自注視著自己。

由於有了以上的一番接觸,任三陽便由衷地對對方生出了感激,再者對方這身神出鬼沒的輕功,更不能不令他敬畏,在對方這般深邃的目光注視之下,真有點令他忐忑不安,弄不清對方對自己是怎麼一個態度?

“好了!”藍衣人道:“總算暫時脫困了,想不到對方六光陣如此厲害,差一點把我都困住了!”

任三陽雖然仔細聆聽,想由對方的口音裡找出一些端倪,或可猜出他的身分,無奈在一番仔細聆聽之後,他卻不得不又失望了。

“唉!”他沮喪地嘆了一口氣,苦著臉道:“要不是恩人你仗義打救,鵝可就要……”

一連嘆了兩口氣,他接著苦笑道:“……反正……什麼也別說了,大恩不言謝,恩人你對鵝的這番恩義,今生今世鵝要是報不了,來生變犬變馬鵝也……”說到這裡忽然頓住,一陣傷感禁不住熱淚泉湧,竟自嗚咽了起來。

“哼!”藍衣人一雙眸子又回到了他身上:“那雙畜生平素助紂為虐,死了也不冤枉,就拿你來說,這些年所作所為哪一件又能見得人?今夜能保住了命,已是託天之幸了!”

任三陽雖是心裡慚愧,到底也是一大把年紀了,被對方這麼當面數說,臉上很覺得掛不住。冷冷笑了幾聲,他喃喃道:“聽口音恩人你年歲不大,想不到竟能練成這麼一身神出鬼沒的功夫,姓任的這麼一大把子年歲真他孃的是白活了。鵝他孃的也不說什麼了,”頓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反正以後,走著瞧吧,鵝任三陽可不是沒有血性的漢子。”

藍衣人聽他這麼說,不覺微微點了一下頭,正要說什麼,忽然發覺情形有異,立刻轉移了話題。

“現在不是說閒話的時候,對方的人來了!”

任三陽一怔,四下顧盼了一下,壓低嗓子道:“在哪裡?怎麼鵝看不見……”

對於把“我”稱為“鵝”這個字眼,藍衣人還真是聽不習慣,他每說一次“鵝”都令他皺一下眉,也叫無可奈何!

“你當然是看不見!”藍衣人冷冷地道:“因為你不明白對方這個陣勢的轉動變化。”

任三陽哼了一聲道:“可不是麼,要是鵝弄清了他這個陣也不會丟人現眼,還要麻煩恩人你動手來搭救鵝了!”

藍衣人冷聲道:“其實說穿了也不是什麼難事!你現在換一個方位,或是由左肩偏過頭去看,情形就會好得多了!”

任三陽愣了一下,依言偏向左肩外看,頓時就覺得眼前一亮,情形果然大為不同。只見眼前十數丈外人影穿梭,十數盞高挑燈分由十數名長衣少年待著。

這一次任三陽算是看明白了,細算了一下持燈的人共是十二人,他們所站定的位置前後參差不齊,卻是並足直立,絲毫也不搖動,再一推敲始知這些人是按照十二宮的位置佈署站立,整個現場充滿著氤氳雲氣,襯托在五顏六色的燈光裡更顯得無限神秘!

“嗯,他孃的,原來如此,好厲害的陣法!”

任三陽一面偏過頭去看著藍衣人,緊緊地咬著牙道:“你把陣法給鵝說說,讓鵝進去殺他個措手不及!”

“哼!你想得也太美了!”藍衣人目光炯炯地道:“現在可不比方才了!”

“為什麼?”

“因為……”藍衣人冷笑了一聲道:“你再看看誰來了?”

任三陽依言望去,只見眼前彩光猝現,來自四面八方反射的燈光,一霎間照得他眼花繚亂。

一個身著粉紅長衣的長髮女子,佇立在巨大的雪松之下,這女子望之如三十許人,眉目如畫堪稱絕色,只是略嫌清瘦,且雙顴高聳,一眼看去即可想知是一個慎細精明三刀六面的人物。女子手裡拿著一柄玉柄拂塵,背系長劍,身上那襲紅色長衣顯然是一襲法衣,上面繡著雲霞日月,更隱隱有八卦的圖影,在她面前設有一個方案,桌上放著一個透明六角水晶球,四而八方反射過來的燈光,俱都集中在這個水晶球上,再經反映射出,更呈瑰麗的奇彩,夜暮下有如一天流星,休說置身在其間者難辨東西,即局外者如任三陽亦是眼花繚亂無限神秘。

任三陽雖然稱雄黑道,一身內外功力也是相當不惜的了,可是像眼前這種奇妙陣勢,卻是他從來也沒有經歷過的,雖是勉強剋制著心裡的激動緊張,亦不禁面色迭變。

“噢,這個小娘兒們又是誰呢?好厲害。”

藍衣人看了他一眼,道:“虧你在黑道上還混了這麼久,居然連她也不認識,真是難以令人相信。”

任三陽咬著牙忍著身上的痛,嘿嘿乾笑了兩聲道:“不怕你見笑,這個女人鵝是真的不認識。”一面說抬手搔了一下頭,齜著牙道:“他孃的,經過今天夜晚之後,鵝才知道鵝他孃的真的是白活了。”眨了一下眼,他看著藍衣人道:“她是誰?”

藍衣人哼了一聲道:“不樂島上有三位當家的,你總該知道吧,這位就是其中之一。”

“噢,”任三陽顯然吃了一驚:“難道她就是人稱的‘妙仙子’風來儀?”

藍衣人點了一下頭:“你猜對了,就是她!”

任三陽頓時瞪大了眼,一時連身上的疼都忘了。

對於不樂島上三位島主的傳說他聽得實在太多了,現在猝然發覺到傳說中人就在眼前,自然心裡吃驚,兩隻眼睛骨骨碌碌在對方風來儀身上打轉不已。

“原來是她,難怪這個陣勢這麼厲害,看起來,今天晚上是凶多吉少了。”

藍衣人道:“那也不一定。”

任三陽心裡一動,暗忖道:“是了,我竟然小瞧了這位主子,只看他方才在對方陣內前後穿行的模樣,簡直如入無人之境,分明不會把對方陣勢看在眼裡,也許他真有辦法對付風來儀這個娘兒們也未可知呢!”

這麼一想,便眼巴巴地看著藍衣人喃喃道:“這麼說……恩人你莫非還有什麼脫身之計不成?”

藍衣人銳利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轉道:“那可就要看你的了……”

任三陽擠著眼睛,一時還弄不清對方的涵義。

藍衣人卻是暫不理他,隨即轉過頭來,仔細向現場觀察著。

自從風來儀親自出現之後,現場情勢越加地現出凌厲殺機,但見風來儀手中拂塵不時轉動,隨著她手指之處,燈光自四面八方一齊集中。

妙的是一經燈光集中之處,必有五七名殺手,自暗中躍起,猝然向燈光聚集處揮劍砍下,無論中與不中,寶劍一落便騰身縱起,絕不遲緩。

中座的風來儀顯然已是怒火萬丈,決計要把隱藏的兩名敵人逼現而出。只見她左手掐著咒訣,不時地動著,嘴裡像是在作法似地念念有詞,兩隻眼睛含蓄著炯炯光采,隨著座前水晶球的徐徐轉動,四下移動不已。

看到這裡,藍衣人輕輕哼了一聲道:“莫怪乎不樂幫聲名如此顯赫,這位女幫主敢情如此了得,看來我們這個藏身之處也將會為她發現了。”

任三陽一驚道:“那怎麼好?換一個地方吧!”

“太晚了!”藍衣人銳利的眸子徐徐地在四下轉動:“對方全陣俱已發動,妄動的必然遭災。”

冷笑了一聲,他繼續接下去道:“如果我一個人,諒他們還無能阻住我的來去,現在加上了你,情形可就沒有這麼方便了。”

任三陽嘆息了一聲,臉上無限沮喪。

“你不必擔心,”藍衣人說:“我既然答應救你脫困,便不會說了不算,不過對方實在厲害,事情能不能成,也只有看你的造化了。”

“鐵馬鋼猴”任三陽昔日在武林黑道上,該是何等厲害難纏的一個人物,想不到竟然會落到眼前託庇於人這步田地,是從何說起。尤其使他聽不順耳的是藍衣人那種說話的口氣,有心想頂他兩句,無奈自己一條命還是對方所救,再若眼前對方真要是抖手一走,自己還是真的一籌莫展,這麼一盤算也只有忍氣吞聲不吭氣兒了。

藍衣人一面觀察著外面,一面向任三陽道:“對方所施展的是‘火雷七殺陣’,你可注意到其中的微妙之處?”

任三陽搖搖頭苦笑道:“不瞞恩人說,鵝可是‘餅麵杖吹火’,一竅兒也不通。”

藍衣人冷笑道:“沒有吃過豬肉,總也該看過豬跑吧。哼哼,看來你這個‘鐵馬鋼猴’的外號,真是浪得虛名了。”

任三陽鼻子裡哼哼了兩聲,一張黑臉臊成了豬肝顏色,心裡那分不自在可就不用提了。

藍衣人當然絕非口頭刻薄之人,只是別有用心地故意折辱任三陽一番,以使他日後之改邪歸正。這時偷眼察看任三陽臉上神色,冷笑一聲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經過今夜之後,你也算是有些長進了。”

任三陽嘴裡不說,心裡卻在暗罵著,他孃的小雜種,老子不過是一時吃癟,弄成鵝眼前這副窩囊相,你竟然門縫裡看人,真把老子看扁了,嘿嘿,等一會機會來了,看老子不好歹地出幾手絕招兒給你看看。媽的,你還真以為鵝老子鐵馬鋼猴這個外號是揀來的麼?

心裡雖是這麼哺咕著,表面上還真的不敢表現出來,只是獨個兒地生著悶氣。

藍衣人卻是心裡明白,損歸損總得還要對方心服口服。當下冷冷地道:“我現在就把對方這個陣勢的奧妙告訴你,你記在心裡,等一下突圍時便有大用。”

任三陽嗯了一聲道:“洗耳恭聽。”

藍衣人道:“五行生剋之理你是知道的了?”

任三陽點點頭道:“這個,略知一二。”

藍衣人隨即就眼前陣勢,約略說了一個大概,其中特別指明瞭幾處生門。至於哪處是暗卡殺門,以及可能藏有伏兵之關卡都一一說明。任三陽果然前所未聞,耳詳目察,心裡著實對對方大為折服。

說話之間,外面情形更已大變。風來儀由於施展“火雷七殺陣法”之後,並沒有立刻奏功,心裡大為忿怒。忽見她拂塵一收,一聲吃道:“高桐你過來!”

高桐應聲而現,趨前躬身道:“卑職在。”

風來儀怒聲道:“這兩個人我斷定他們還藏在園中,你給我從另一面搜。記住,不可自亂了陣法,他們跑不了的,我要抓活的。”

高桐應了一聲:“遵命!”手勢一揚,即有四名長衣弟子同時現身而出,隨著他同時閃身而去。

風來儀心懷忿怒,決計要將敵人逼出,就見她身子前傾全神貫注在眼前六角晶球上,忽然像是觸及了什麼,雙手把晶球一連轉了幾下,一蓬白光匹練也似地直射而出。

看到這裡,藍衣人忽然一愣道:“不好!”

話聲出口,即見他倏地閃身而出,極其快速地在眼前轉了兩轉,左右各行四步,隨即步回原處。

他身法至為巧快。就在他身子方自站定的一瞬間,眼前奇光刺目,對方晶球上反映出來的一道奇光,已射向眼前。

任三陽大吃一驚,正要蠢動。

“不要慌,”藍衣人小聲制止他道:“他們還沒有看見我們。”

任三陽勉強鎮定,心裡卻由不住犯著嘀咕,明明對方所發出的強烈燈光已照在了臉上,怎說沒有看見?

果然那道晶球所反映出來的強光真的像似並沒有發現什麼,少作逗留隨即又緩緩地移向一邊去了。

任三陽鬆了一口氣,打量著身邊的藍衣人喃喃道:“這可真有點邪門兒。”

藍衣人輕噓道:“噤聲!”

話聲方出,先時掃過面前的那片燈光自去而復返,又出現眼前。

人影一連閃了幾閃,高桐與四名長衣少年,已自兩側紛紛現身眼前。

任三陽一驚小聲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藍衣人炯炯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向當前注視著,冷聲道:“準備你的傢伙,隨時都可能要出手。”

任三陽嘿嘿一笑,握緊了手裡的判官筆。

藍衣人小聲道:“剛才我不及佈陣,想不到為這個婆娘看出了破綻。哼哼……我原本還心存厚道,這麼一來卻是迫我非下殺手不可了。”

任三陽只是打量著面前不時來回走動的五個人,想找一個適當的人,在適當的機會出手。當然他心中最恨惡的就是高桐,一雙眸子就跟著他身上轉。

“這個人叫高桐,”藍衣人輕輕地告訴他說:“武功頗是了得,我看你不是他的對手,還是把他留給我吧!”

任三陽冷哼了一聲,心裡可不這麼想,第一高桐這個名字他從來就沒有聽過,顯然是無名之卒,第二方才險些喪命在此人之手,不報此仇這口氣實在難消,有了以上兩點見地他勢將要待機找到高桐報仇雪恨了。

這時高桐帶著四名長衣弟子分在五個方位,仔細地在眼前打量著。

藍衣人剛才為脫一時之險,不過是匆匆布了個障眼法兒,高桐又是精明幹練,精擅陣法之人,眼前這一留神觀看頓時為他看出了破綻。

“哼!”冷冷一笑,他隨即發話道:“這位朋友敢情也是個會家子,不過眼前這一手三腳貓,也只能騙騙小孩,拿來這裡顯得未免過於兒戲了。”

話聲一落,即見他倏地躍身而起,手起劍落,隨著劍光閃處,又把正前方一截雪松的枝丫砍了下來。

就在這一瞬間,藍衣人一拉任三陽道:“走!”

話聲出口,藍衣人首先閃身而出,其勢翩若驚鴻,身子一經縱出,已飄身尋丈之外。

任三陽緊緊隨著他的身後同時縱出,二人身子一經落定,面前倏地奇光刺目,顯然已吃風來儀座前那個六角晶球內所映出的奇亮燈光照住。

也就在這一瞬間,兩名長衣少年陡地現身面前,二少年一左一右,同時向藍衣人正面夾擊過來,各人手持一口長劍,劈面砍而下。

換在另一個人,當此千鈞一髮想要閃過對方這手殺著實是萬難,然而藍衣人顯然胸有成竹,雖在對方強光照眼之下,亦不失其鎮定。

隨著他雙手翻處,兩截袖角,有似出雲之燕,鏘然作響聲中,一雙袖角已死死地纏住了對方劍鋒,緊跟著他兩乎向外一振,對方的一雙長劍已脫手飛向當空。

藍衣人腳下再跟著一個上步,隨著方才出手的勢力,兩隻手向外虛接了一下,發出了凌空掌力,雖不過用了六成勁道,那兩個長衣少年弟子卻已是當受不起,隨著他發出的掌力,整個身子騰起半空,向兩側摔了出去。

就在這一霎間,他眼角已經窺見了高桐疾閃而前的影子,只見高桐身子一縱,即向空中拔了個高兒。當真是起落如鷹,身子一經下墜,掌中劍已挾著一陣輕嘯,劃出了一道長虹,直向著藍衣人身後的任三陽身上招呼了下來。

任三陽是恨透了高桐,高桐又何嘗不恨透了他。這一手分雲劍法高桐施展得極見功力。

劍式一出,就著閃亮的燈光,這口劍頓時幻為一天劍影,似乎任三陽全身上下俱都在他的劍勢照顧之下。

任三陽原本存心給高桐一個厲害,想不到對方竟然更厲害,先下手為強,一樣地饒不過自己,驚慌之中乍見此情,禁不住嚇得打了個哆嗦。

“他孃的!”嘴裡罵了一聲,任三陽手上的鐵筆霍地向天上掄去。

他的鐵筆方自掄起,就聽得身邊的藍衣人一聲喝道:“想死麼!”

劍影闌珊裡,遞進了藍衣人一隻白皙的瘦手,“噗”一下已叼住了任三陽拿筆那隻手的手腕子,緊跟著向上一使勁兒,任三陽身子就像是風箏也似地飄了出去。

藍衣人雖然及時出手,救了任三陽,自身卻被籠罩在高桐的劍陣之內,他顯然有恃無恐,絲毫也不曾現出慌張神態,“唰!唰!唰!唰!”一連快速的四個轉身,恰恰閃過了高桐的一連四劍。

帶著一聲冷峻的笑,藍衣人身形猝起,已飄向任三陽身邊。

“借你的筆用用!”說完這句話,任三陽緊抓在乎上的一隻判官筆,已到了藍衣人的手上。

“相好的,好俊的功夫,你還不能走。”

說話的正是這座行館裡的大管事高桐,想是他連番受挫於藍衣人手下,已由不住激起了無邊怒火。

話到人到,人到劍到。“唰唰唰唰!”一連又是四劍。

這四劍與剛才那四劍顯然大是不同,高桐身了轉動奇快,四劍難分先後,但由於出手太快,看起來簡直形同一式,是以藍衣人前後左右一下子俱都在對方劍勢包圍之中。

高桐顯露了他傑出的劍法,使得亦在劍陣包圍之中的任三陽大為驚駭,忽然感覺到自己即使與此人在平等正常的情況下單打獨鬥,亦怕不是他的敵手。

眼前可真稱得上是高手大會串了。

藍衣人的身手就是更比他高得多,藍衫轉處。這隻鐵筆“叮!叮!叮!叮!”亦是向四面同時點出,不偏不倚正正地點在了對方劍鋒之上,頃刻間把對方凌厲的劍勢化為無形。

高桐身子一個踉蹌,身勢為強烈的勁道逼得向後一連退了兩步。他自信對付藍衣人已經施出了全身的能耐,奈何對方功力顯然是出乎意外的高,依然是休想能夠佔得了一些便宜。

眼前高桐若非及時退身,便難免為傳自對方鐵筆之內的凌人勁道所傷。

雙方的勢子一經擺開,藍衣人已把握住適當時機,霍地向前踏進了一步,這一步之進,便使他立於暫時不敗之地。至此高桐才訝然驚覺到,敢情對方對於自己這邊的陣勢亦是瞭若指掌。

人影連連閃動,六名長衣弟子,俱都撲向眼前。

高桐咬了一下牙,掌中劍直指中鋒,怒目視向藍衣人道:“朋友,你報個萬兒吧!既然有如此身手,當然不是無名之輩,掩掩遮遮算不得英雄好漢!”

藍衣人冷笑一聲道:“我已對你破格留情,再要刁難,怨不得我不客氣了!”

高桐已屢次在對方手下吃癟,心裡一口怨氣簡直無從發洩。對方這麼說,更叫他無地自容,當下把心一狠,環顧左右道:“擺陣侍候!”

六名弟子似乎都已知道來人的厲害,雖然來勢洶洶,卻是並無一人敢猝然冒失出手,現在高桐這麼吩咐,倒是正合了心意,當下一聲吆喝,全數分散了開來,卻是一個半月形狀,將藍衣人與任三陽鉗於其中。

藍衣人冷笑一聲道:“六光陣尚且無奈我何,你這兩手三腳貓就更奈何我不得了!”

高桐冷冷地哼了一聲,一言不發地緩緩舉起了手上長劍,其他六人見狀亦相繼學樣的,各人俱都舉起了手中劍。七口劍上光華,給奇妙的燈光一炫耀,頓時光華燦爛,眩目難開。

任三陽是時早已把另一隻判官筆拔在手上,見狀趕忙蓄式以待,是時身邊上突然響起了藍衣人的聲音道:“你稍安勿動,這只是對方的花頭而已!”

聲音就像是貼著自己耳朵發出來的一樣,心知是藍衣人用傳音入密的功力發出,當下點頭示意,表示聽見了。

是時以高桐為首的七把長劍,在高桐的領先發動下,幻化成各種奇異的式樣,每一發動必然光華大盛,迫人眉睫,給人以無限殺招的感覺。

有好幾次,任三陽簡直感覺到對方的劍勢已經壓迫到頭上的感覺,如非是藍衣人通知在先,胸有成竹的話,簡直由不住混身而入,與對方好好地廝殺一陣才稱心意。

高桐想是為對方看破了心意,心裡更形惱火,驀地厲吼一聲,倏地躍身而前,連帶著身側的六個漢子也一齊騰身過來。

七口長劍在燈光的炫耀下,簡直是像有七十把劍,四面八方一齊擁了上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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