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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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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郎紅浣] 鹿苑書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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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44: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花姑追著問:“那是怎麼樣?那是人家腦袋自己掉下來的!”

念碧轉了一下眼珠,只好撒謊說:“那是出其不意刺殺的。”

花姑道:“你的眼睛在告訴我胡說,無敵神僧一身軟硬能耐,刀槍不入,有什麼辦法刺殺他?老實說崔小翠是你什麼人?”

這當兒念碧心中有兩個思想,第一他覺得娶崔小翠為妻是光榮,值得誇耀,第二看這位柳寶綠分明有點戀戀,必須避免麻煩。

他決計講實話,然而也還是紅了臉說:“不瞞姊姊,是內子……”

花姑叫起來:“喲,碧翠交輝,鴛鴦福祿,恭喜呀,少爺,她為什麼不跟你一道來?”

念碧道:“她在江西家裡。”

“她一定很良善?”

“還好。”

“你剛講我像兩位姊姊,其中有她?”

念碧不敢說,儘管笑。

花姑道:“說,我不怪你。”

念碧只得點頭。

花姑道:“那就不能是你的同窗,我知道她是法明大和尚的得意徒弟,該是胡吹花的師妹,吹花又是你的師父,這怎麼說?”

念碧臉又紅了,搭訕著說:“說同窗,其實還是我跟她唸書,學劍。”

花姑不禁大笑,笑得扔掉單刀,兩隻棉花團似的手緊握住胸口說:“這樣講,你稱她姊姊還不夠恭維……”

念碧臉上漲得桔子一般紅,強嘴說:“我承認她學識比我高明。”

花姑忽然不笑了,一本正經說:“學問好那是一定的,我還聽人講她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請求你務必帶我見見她,我也想跟她唸書、學劍。你答應我這個請求,我出死力幫你這一次忙,怎麼樣?”

念碧笑道:“只要你不嫌她淺陋,我願意她多跟你親近。”

花姑道:“一句話,少爺,你算答應我了。謝謝啦!不過我還得問明白,據你的估計,翠姊姊是不是敵得過青花老尼?”

念碧道:“她不行,我師父行,還有我一位師伯,綽號無玷玉龍,善使一枝怪兵器,叫八寶銅劉,重八十斤。”

花姑道:“我知道有這個人,他能來?”

念碧道:“他剛好在江西,我算他必跟我師父同來。”

花姑道:“但望擋得住老尼,一切好辦。現在我就走,請你到洞裡去,把我的包袱拿來。”

念碧道:“你是回去虛靈洞府?”

花姑道:“請放心,剛才一場拼鬥,沒有人認出我,我向來不使單刀,也從沒炫露過縱跳能耐。”

念碧也不曉得什麼道理,他真覺得很不放心,只管怔怔地出神。

花姑很得意,笑笑說:“那麼你就站在這兒等我,別跟來啦!”她一步三跳的往前走去了。

□□□□□□□□

一會兒以後,花姑由山洞出來,穿著一身女道士服裝,卻也揹負一枝寶劍,看樣子也還是怪討人歡喜的。

她邊走邊笑邊說:“瞧,我這一個打扮怎麼樣?”

念碧笑道:“很好麼,有點飄飄然的神氣……”

花姑道:“要不是想學兩手青花劍,誰能願意穿這撈什子,多難看!”

念碧道:“難看倒不難看,但你來虛靈洞府當道姑,實在很不合算,青花劍有什麼了不起,天下第一流劍應該是大羅劍。”

花姑驚叫:“大羅劍,……你會使大羅劍?”

念碧話說快了追悔嫌遲,只好笑笑說:“我還不過會一半。”

花姑凝睇說:“誰全會?要命,不用說又是你那一位好姊姊……成,我死也要見她一面。現在沒有空,我們晚上作一夕長談好不好。

洞裡可以睡覺,有水也有乾糧,你就多受一分委曲啦,我來時再給你帶些好吃的。你可千萬別偷跑,鬧出岔子,我不管……”

說著話,邊打個稽首一溜煙去了。

念碧兀自站著出神,這當兒他自己也不曉得心頭上什麼滋味,是喜呢還是憂?是愛呢還是孽?他怔了大半天才望洞裡走。

這個洞的確很不錯,難得乾燥,地下堆一大片曬乾的花瓣兒,足有一寸長厚,上面蓋著棕薦子,再鋪一張氈條兒,以上才是褥和被,也還排個布枕頭。

那邊剛燃上一枝香,香頭光一閃一閃的發光,藉著這微弱的光.念碧約莫把洞裡看出一個譜。

他慢慢的摸到那特別她鋪上坐,只覺得屁股下軟綿綿的蠻舒服,鼻子裡香馥馥的怪好受的。

他料得花姑必是常在洞裡住,臉上無故冒起一陣熱,他就不敢躺下去睡,也不敢去碰一下被條兒,摸一下枕頭兒。

他一方面想試試看做一次柳下惠,一方面又認為那實在太危險,終於還是跑到洞外去才似乎放心,天黑了仍坐在洞門口發愁。

二更初山洞中風颼颼的寒冷刺骨,他竟是不曉得,更不曉得什麼時候跟前來了人。

是花姑的聲音在說話:“你看這人有多傻,裡頭不睡坐在外面打盹……”

接著胸膛上讓人家輕輕抓了一把,他趕緊站起來,才覺得兩條腿有點麻木。

花姑叫:“進去啦,不愁壞也凍壞啦,誰想得到你這麼傻呀……”

他背後又被人家推了一掌,走進洞裡:驀她眼前一亮,是花姑敲著了火石給燃上半枝蠟燭。

她背後還站著一位女人,也是一身輕裝,背插寶劍,也長得頂美,可是好像年紀稍微大一點。

花姑舉著手中蠟燭照馬鏢頭臉上,那女人微笑著定睛看,看著說:“真不錯,寶妹妹,一臉正氣麼……”

花姑道:“少爺,我給你介紹,這是我的乾姊姊叫雲姑……”

念碧急忙拜手。

雲姑還他一個剪拂,笑道:“馬鏢頭,請坐。”

她拿下胳肢窩裡夾著的包袱往洞後走。

花姑眼瞅著她鋪上說:“怪不怪,你就沒進來過?”

念碧道:“進來過。”

花姑道:“為什麼不睡?”

念碧道:“我想這是姊姊的鋪蓋。”

花姑道:“我的鋪蓋髒?再不然就是針會扎你。”

她好像很生氣,拿著蠟燭去插在洞壁縫隙裡。

雲姑站在那邊叫:“寶妹,你來看,這一袋子乾糧沒動過麼?”

花姑一伸手說:“我的鋪蓋不能睡,我的乾糧自然也總是不能吃,愛挨餓受凍讓他去,活該。”

雲姑笑道:“初次見面麼,人家曉得你安著什麼心……”

花姑道:“什麼心,我會吃人?”

雲姑道:“小妹妹別淘氣,把盤子端去啦,我洗洗手就來。”她叉扎著一雙手一直往洞外走。

花姑便去那邊壁崖頭端來一個木盤,裡頭是一隻撕好的大熟雞,二十個還帶些熱氣的大饅頭。

連木盤給排她鋪上面,人跟著上鋪盤起腿兒說:“吃就要快,管保沒有毒。你知道我和雲姊費了多大勁,請坐啦!”

念碧這才挨著鋪沿坐下。

花姑道:“不,脫掉靴子上面坐,這她方留始雲姊。”

念碧當然只好遵辦。

雲姑來了她就也上了鋪。

三雙筷子夾著肉下饅頭,念碧吃得真香。

雲姑看著笑了出聲。

花姑道:“看樣子廿個饅頭就夠他一人吃。”

說著她將手中剝開一個剛吃一半,剩一半又給放在盤中了。

念碧急忙說:“兩位姊姊別讓我,我有七八個準夠。”

花姑道:“我有三個管飽了。”

念碧道:“姊姊才吃一個半。”

雲姑笑著向盤中取出那半個遞給花姑說:“你不吃人家也吞不下,我有兩個就好。”

說著又看著念碧叫:“馬鏢頭,聽說你的夫人是法明大和尚的高足,今年芳齡多少?”

念碧笑道:“她剛是二十歲。”

“府上還有什麼人?”

“祖母,父親、母親。”

“幾位昆仲?”

念碧笑道:“沒有弟兄也沒有姊妹,母親就生我一個人。”

“你娶親多久了?”

“前年嘛!”

雲姑聽著點點頭,把眼去看著花姑。

花姑忽然溜下地說:“你們談,我去燒一壺茶來。”她就不等人家開口,一陣風就捲走了。

看情形念碧心中多少有點明白,急忙垂下頭去吃他的饅頭。

果然,耳聽得雲姑笑著叫:“少爺,憑良心請你看寶妹妹怎麼樣?你別瞧不起她,她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飄泊天涯,孤苦無依,但還留著清白身體,我想介紹她給你做小。”

念碧聽得一身淌汗,急忙擺手說:“雲姊,請你聽我說,我念碧並不是大家子弟,父親不過一個鐵匠,我祖母治家謹嚴,我又是剛娶兩年的親。”

話說到這兒,洞裡頭有人笑起來說:“傻瓜,那樣美人兒為什麼不要,你不要我要。”

念碧大驚失色,雲姑火速拔劍下地。

這山洞上作穹形,相當高,鍾乳隨意下垂,假使你是練過游龍術的人,上面或可藏身,此外再也沒有她方可躲。

雲姑跳下她一口吹滅了蠟燭,撲到洞口扭翻身一站,合攏眼光,聚精會神準備廝殺。

呼吸間恍惚迎面飛來一隻大蝙蝠影子,悄無聲的落到切近。

雲姑三不管急忙揮劍護身,左插花右插花蓋頂撒花,那影子卻只在眼前飄忽,心知來了能人,自審不敵,正待施用暗器,驀她右肩胛著了兩個指頭,一陣麻透過半邊身,手中握不住劍,人被舉起來拋到地鋪上。

花姑出洞外搶進,仗劍奮搠黑影。

劍進她卻更快點著了道兒,腕子讓人吊住,鬧個金雞倒折翅,緊跟著屁股被踹了一腳,飛出去撞跌了馬大鏢頭。

接著火摺子一打閃,那枝插在壁縫上蠟燭又燃著了,火光下看花姑正爬倒唸碧懷中,雲姑還滾在一旁掙扎。

念碧來不及去攙扶花姑,他瞪大眼睛叫:“姑媽……師父……您……”

花姑雲姑同時坐起來,同時瞧對面屹立著一位身材小巧的人,男打扮,渾身上下黑虎絨緊身褲褂,黑虎絨薄底快靴,背插寶劍,頭戴軟巾,形同冬日可愛,神如秋水含情。

念碧火速滾下她磕頭請安,雲姑花姑雙雙拜倒鋪沿。

胡吹花她一跳跳上她鋪,去坐在一疊被袱上,笑道:“你們倒舒服,我累也累死了……”

念碧叫:“姑媽,龍哥鯤哥都平安?”

“你這傢伙混帳,請教閣下有多大能耐,膽敢一個人身闖虎穴龍潭?不虧她……”伸個指頭兒指住花姑。

念碧低了頭。

花姑卻天真她死盯住這天下聞名的奇女子。

吹花接著說:“你這妮子也可惡,說泡茶去,茶呢?”

花姑這時候也就垂下了脖子。

吹花笑了笑又說:“雲姑的一枝劍使得不錯,別難過,就是老尼碰著我,她也佔不了半點便宜。我真不解,你們為什麼費那麼大勁兒來學青花劍,邪道異端的學它幹麼?我收徒弟啦,柳小姐……”

花姑一聽樂得心花怒放,一骨碌爬下碰頭。

吹花道:“別忙,我收徒弟要小孩,你大大了,從頭練不行,那也必須讓我看看你的基本工夫怎麼樣。剛才你搠我那一劍,夠猛不夠靈活,我覺得不過癮。這樣,肚子餓了,快給我弄一點好酒來,這洞不是就在虛靈洞府崖下嗎?翻上去差不多一兩千尺,洞府庫房就掛著一個酒葫蘆,沉甸甸的裝的頂飽。我這兒拿筷子敲木盤三百下,要你把葫蘆偷回見我,不許傷人,要靠真實輕身本領行事,你這就走。”

花姑眨眼說:“我可以辦到,不過您要慢慢敲盤子,快了我趕不及……”

吹花笑道:“做了我的徒弟。不怕念碧不娶你,我為你撐腰……。”

花姑一張俊臉紅得像山茶花,一陣煙衝出洞口去了。

花姑去了,雲姑顯得非常不放心,可是她不便講話。

念碧神色間也很不安定,他自然更不敢多說什麼。

吹花手中拿一枝筷子敲著盤沿,看著他又看看她,忽然笑道:“這會見虛靈洞府被救走了兩名俘虜,青花老尼正在雲堂上大發雷霆,出動了多少人馬亂個雞飛狗跳。”

她不響了,筷子仍像雨點似的落在木盤上。

雲姑、念碧嚇得面面相覷。

吹花住手笑笑又說:“念碧願意接應寶妹妹去麼?”

念碧巴不得有這一句吩咐,趕緊跪起來脫身上長衣服。

雲姑急忙說:“夫人,馬爺路徑不熟,必然出岔,他去不如讓我去。”

吹花道:“你去寶妹妹要失意,她希望去的是碧哥哥麼,你真笨。”

說著又是一連串敲響盤子。

雲姑瞟了念碧一眼笑,念碧紅著臉又坐下了。

吹花扔下筷子笑道:“你們放心,寶兒要是不行,我不會讓她冒險。我剛到虛靈洞府救人,先見著一位水姑,不是她指點我,我就不能找到這兒來,她對我講過了很多話。”

雲姑喜道:“夫人,她是我的二妹,我們三個人結為異姓手足。夫人,您務必把我們一同救出火坑。”邊說邊爬倒磕頭。

吹花道:“別客氣,我最恨人不痛快……我已經答應水姑帶你們回去江西。”

說到這兒,花姑一陣煙似衝回來了。

她背上負著一個包袱,跳上她鋪便叫:“師父,您老人家等急啦?”

打開包袱,裡面是一隻熟鵝,一葫蘆酒,一包煮的落花生,兩三隻碗。她儘速拔掉葫蘆塞子,跪下去拿碗給師父倒酒。

雲姑伸手幫忙要去撕那隻熟鵝,吹花叫:“別動它,留給我下山吃。寶兒,怎麼樣,遇險麼?傷人沒有?”

聽她叫一聲寶兒,花姑樂得渾身松暢,她拿手帕抹乾滿臉大汗,笑吟吟說:“師父,您一共帶多少高明人來呀?那位李夫人真了不得,還有一位燕月爺,我進了庫房,湊巧一個人也沒有,拿到東西包好出來,頂頭兒偏偏碰著常道。”

雲姑驚叫:“常道。”

花姑笑:“常道也還不過插標賣首,兩個回合,一劍白蛇吐信,惡賊就姥姥家去啦。”

她拍手大笑。

吹花道:“這人大概還了得,否則我交代過燕姨姨不許鬧出人命,她不會的!”

花姑道:“是,師父,常道要算峨嵋派第一流劍客,他是個啞巴,但是我根本不是他的敵手。鬥,鬥不過,走,走不脫,我真急得要死。

李夫人像一尊貓頭鷹,一翅膀掠過我面前,劍光燭火,兩下子便把惡道胸前搠個正著,惡道也還沒有躺倒,就讓燕月爺一把攫走了。

這時候我二姊趕到為我介紹,李夫人問我幾句話,她又上屋去,她說她留著驚擾青花老尼,牽制她不能分身去追趕下山幾位爺們,大約一會兒就會來找您。”

吹花一邊喝酒,一邊笑道:“燕黛姨姨其實多餘,老尼要追乾脆讓她去追,護送大家下山的是無玷玉龍,他手中那一枝八寶銅劉,恐怕她未必吃得消。要是我和燕姨姨兩枝劍從後再來個夾擊,老妖婦管保丟盡十八代祖宗……我們無非客氣,出來時翠妹妹苦口婆心,一再勸我莫為己甚,所以……”

念碧問:“姑媽,誰來了?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樣救出龍哥哥鯤哥哥?”

吹花笑道:“昨天你上山我們也上山,你陷入大包圍,我們如入無人之境。他們張羅設網四布埋伏,可惜那隻好算計兔子狐狸,我們一群老虎自然沒事……”

花姑再給師父倒酒,吹花舉起碗喝個半碗,笑了笑眼看著花姑說:“我在遠處望見你冒險殺入重圍救走念碧,好像幾手單刀使得還不錯,縱跳的工夫很到家,我還以為是小綠隨後跟來了。

小綠就是燕月的太太,身體長得跟你一樣,後一代姊妹們中算她最出色,曉得她行我樂得不管……”

說著她再把剩下半碗酒喝乾。接下去又說:“晚輩來的是燕月、紀珠、紀俠。進了虛靈洞府,我帶紀珠兄弟負責救人,燕姨姨母子巡風,海皇帝無玷玉龍總接應。那十來丈高的石牢還擋不住我胡吹花,我由絕壁一線天中施展壁虎功下去,拉斷鐵練,拗折鎖頭,拿帶來的繩子把化龍化鯤吊好,紀珠、紀俠兩個在上面提,一人管一個馱起來下山去。

無玷玉龍專管護送,燕姨姨和燕月斷後退敵。我沒有事逛到老尼靜室,裡面只有四個道童,全給我點上睡穴,搜出一枝淬毒的寶劍。

這當兒那姓古的水姑進來給我磕頭,我們談了幾句話,上屋會見燕姨姨,聽見下面老尼一連串咆哮,我們也就分散開了……”

話講到這兒,水姑氣急敗壞搶進報告,說青花率帶雲堂十道搜山……

吹花笑了笑說:“寶兒,再給我一碗酒……念碧隨雲姑水姑抄捷徑接應燕姨姨。寶綠跟著我聽使喚……走,別管我……”她舉起碗從容喝酒。

念碧反手扯掉長袍馬褂不要了,雲姑打前頭領路,念碧居中,水姑殿後,各挺手中寶劍衝出洞外。

吹花叫:“寶兒拿包袱來包起碧哥哥的衣服,帶上這一葫蘆酒和熟鵝……”

花姑一一照辦,背上包袱,一邊手拿著鵝,一邊手持酒葫蘆,她曉得用不著她弄兵器。

吹花看她一點不慌張,點點頭笑道:“你膽氣不錯……”

“跟著您走,我還怕什麼!”

“雲堂十道是說十個妖道?”

“死了一個常道,應該只剩九個……”

吹花笑道:“賞他們九枝鐵翎箭那還不容易打發。”

酒碗摔在崖壁上打滅了蠟燭,師徒立刻離開澗洞。

□□□□□□□□青花老尼並沒去搜山,偌大的大峨山她又何從搜起?

當時她先發現靜室進去了人,點穴法點倒四個道童,偷走了費盡手腳弄來的那一枝淬毒寶劍,她倒是嚇得做聲不得。

接著偏有人趕來報告,說大石牢裡不見了鄧家弟兄,這一下老尼老羞成怒,立刻上雲堂點兵點將,明說搜山,其實是挑選好手下山追敵。

那雲堂十道男女各半,在道場上職位很高,論身手各不等閒,急切中找不到常道。老尼點雲姑補缺,可是雲姑也失蹤了。

老尼直氣個哇哇怪叫,怒髮衝冠,握拳透爪,帶五女四男抄下山近路飛雲電掣追趕胡吹花。

她以為偷劍救人的必是胡吹花,算定化龍化鯤身上有病決走不快。果然她這一緊追,卻追出無玷玉龍前頭,半山腰兜回攔個正著。

郭阿帶這個人久經大敵,好男兒責任在身,風吹草動也都有個警覺,老尼一行人奔鹿似的穿林越潤闖過前面那也還能不知道?

等到老尼兜抄回來,他已經有了縝密準備,化龍化鯤給藏在山洞裡,洞外紀珠紀俠守定崗位各保一人。

無玷玉龍報名請戰老尼,懷抱兵器駢足屹立,從容應對,目若無人。

老尼依然很驕傲,自己不動手,指揮男女九人向前圍攻。

阿帶久不臨陣,見獵心喜,使發八寶銅劉,恍惚天神下降,一剎時風動雷鳴,金光四徹,還不過喝一杯茶時光,九位道爺道姑便被迫得手忙腳亂,團團旋轉。

老尼看了半晌,忽然怒不可遏,猛可裡喝一聲:“你們退下……”

人像一隻灰色的大仙鶴,沖霄而起白虹飲澗,劍臨阿帶頭上。

老尼的劍術自然了不起,阿帶卻也未敢輕敵,兩雄相遇,各獻胸中所學。

阿帶一味想磕飛老尼寶劍,老尼寶劍著著不離阿帶身上要害,彼此功力悉敵,結果還不過各莫奈何。

然而阿帶使的是重兵器這可實在佔了不少便宜。

使重兵器的人容易戰久力乏,老尼就注意這一點上取勝,卻不料無玷玉龍天生神勇,而且耐戰工夫特別擅長。

酣門五十回合,驀地燕黛、燕月雙雙趕到,那九位男女道士火速向前包圍,緊接著吹花和花姑也就來了。

她們師徒先去虛靈洞府去接應燕黛母子,那知那兒什麼事都沒有,火速掉頭抄捷徑下山,恰好望見燕黛燕月被圍。

花姑跳在一邊揚聲大叫:“千手準提在此,青花門下放下兵器免死……”

那些潑男女一聽反而分出一半搶撲過來,嗟咄間花姑躲過兩把柳葉飛刀,兩隻毒鏢。

吹花才向鏢囊裡摸出幾枝鐵翎箭,手起處四個賊道左眼各中一箭,摔在她下打滾。

吹花叫:“同罪異罰要不得,兀那五位女道友走不得。”聲到、人到、箭到,五位女道友同時中箭躺下。

這會兒恰好雲姑水姑念碧也趕到,一看地下爬滾著九個人,那邊老尼和無玷玉龍也不過鬥個平手。

雲姑為人十分慈善,曉得老尼必敗無疑,心中忽然不忍。她拉了水姑一把,搶兩步老遠處拜倒地下,哭聲兒叫:“師父,快走……”

她們姊妹剛向前邁步,吹花飛速反手背後抽出儉來的淬毒寶劍。

她們叫聲未絕,老尼果然斜刺裡一跳七八丈,老鵰倒側翅,劍降雲姑頭上。老尼快,吹花更快。老尼健跳,吹花飛騰,她們差不多同時動作。

老尼劍下,吹花劍起,她倒是手下留情,扁著劍葉、猛一下拍在老尼肩背上。

老尼的劍離雲姑腦門子只差兩三分滑出去,人連打了兩三個踉艙,提口氣鷂子翻身翻上半空,阿帶的八寶銅劉也只差個兩三分光景掠過她一雙腳底。駭得雲姑水姑一疊聲尖叫,老尼阿帶卻又搭上了狠鬥。

吹花喊:“帶哥哥退,燕姊姊上,今天要不讓老妖戰個脫力而死?她也不瞭解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大家當心中了賊妖道的暗器,燕月、念碧、雲姑、水姑,速找紀俠、紀珠護送化龍化鯤下山。”

喊聲裡,燕黛翩翩舞劍而出,阿帶從容收住八寶銅劉退到一邊。

吹花叫:“哥哥,來,我們喝酒啦,給你介紹小徒柳寶綠。”

最後一句話叫得特別響,花姑立刻跪倒給大師伯磕頭。

阿帶大笑道:“好,好,你倒帶來了好東西。”

他接過花姑左手並拿的酒葫蘆和熟鵝,花姑急放下肩上包袱,探手摸出兩個茶碗。

吹花笑:“妙。你呀夠聰明麼,把茶碗也帶來了。”

她搶過一隻碗,阿帶仍拿熟鵝交還花姑,拔去葫蘆塞子光給吹花斟半碗酒,他自己卻倒個一滿碗。

花姑已把熟鵝兩隻腿撕下來,每人給奉上一隻,師兄妹就這樣坐下喝酒觀戰。

那邊青花老尼自然也是氣炸了肺,然而有什麼辦法呢?

燕黛使的是大羅劍,她一生謹慎,大敵當前明知怠慢不得,自審工夫不如阿帶吹花,她的劍守多於攻,一味耐戰,老尼一時也就贏不了她。

吹花阿帶雖然飲酒談笑,儘管刁皮淘氣,兩對犀利的眼光片刻不離燕黛身上。

眼見她鬥了三十個回合,吹花正要起身接戰,卻不想燕月並沒走,驀地一聲長嘯起自林中,一陣黑旋風捲出一隻大燕子,穿簾掠波,劍化萬道銀蛇,竄進圈中,接連七八手狠招,競將老尼迫得倒退七八步。

吹花阿帶同時起立,同時暴雷似的叫出一連串好兒,定睛看,看燕月一枝劍端的了不得,刺、剪、劈、砍、撩、挑、錯、衝,招招老練,身、眼、步、手、心、意、法,處處都到家。

阿帶看了半晌,回頭說:“妹妹,我們真該休息了,這孩子太可愛。”

吹花急忙給師兄請安,笑道:“哥哥,你好福氣麼,招得好女婿。”

阿帶樂得呵呵大笑。

燕黛笑吟吟她走過來叫:“少爺,你看孩子還過得去?”她老了也還是稱阿帶一聲少爺呢!

阿帶道:“難得你怎麼教出來的!”

燕黛笑道:“他還肯練。”

話就說到這兒,眼見樹林裡又翻出一個人接下了燕月。

阿帶問:“誰?”

燕黛叫:“念碧,念碧。”

吹花道:“我剛在山上講他兩句,他大約總是不服氣。”

阿帶笑:“不錯呀,他使的也是大羅劍,千手準提的徒兒畢竟不凡!”

吹花道:“二十合以內或能支持。”

看念碧果然鬥到二十合即走,再出來的是紀珠,酣鬥五十回合忽然便退。�阿帶笑道:“好算計麼,小弟兄準備車輪戰取勝,這是紀俠麼?怎麼搞的,大家都使大羅劍!”

吹花笑道:“家裡來了師妹崔小翠,自然誰也都學會了,可是紀俠恐怕不行。”

燕黛叫:“瞧,我們二爺又在搗鬼啦,一口氣變了幾種劍法呀?奇門、八仙,這是第四種,大龍門劍。”

阿帶大笑道:“老太婆讓他鬧慌啦。”

吹花叫:“不行,不行,怎麼好使起青花劍,還不是班門弄斧。”

話聲未絕,猛聽得一聲響,俠二爺寶劍脫手落地。

風掃落葉老尼連環進招,劍奔二爺左肋,千鈞一髮,瞥見二爺左手疾出,又是一聲響,老尼劍斷半截,二爺一飛腳沒踢開老尼。

老尼左手兩個指頭卻點著了二爺右肩胛。二爺火速撲地打滾,滾繡球似的滾活了被點閉的死脈。

燕月、念碧、紀珠三枝劍同時並出,老尼驀然使個大旋風,捲上半空,跳下懸崖消逝了。

念碧立刻回頭來看俠兄弟!

紀俠叫:“放心,沒事,沒事。”

他扭翻身慢條條的往這邊走來,向著阿帶請個安說:“陛下請賜奴才一碗酒!”

阿帶大笑,拿碗問花姑倒個一滿碗,親自來敬他。

二爺接酒稱謝,立飲不拜。

阿帶道:“人都說你不行,我看你還不錯。”

二爺笑道:“陛下明昭日月,說我不行的人,自己就未必行!”

阿帶道:“你媽就看你不起麼?”

二爺道:“老人家有偏心,我不會巴結她。”

阿帶又大笑。

吹花道:“這傢伙多可惡,拿什麼東西把人家的寶劍削斷啦?”

二爺伸手腰裡摸出一枝五六寸長爛銀似的匕首遞給媽媽,吹花拿在手中擺一擺笑道:“好利器,那兒弄來的?”

二爺道:“諸葛亮先生的法寶嘛!那年我在福建武夷山斗人熊用過一次。好是好總不如翠姊姊裙帶上系的那個好,一拍飛起來化作一條白練。今天呀,今天要是有那好東西,青花老尼管保變個血花老尼。”

吹花笑道:“你就會嘩啦嘩啦叫,不看三位哥哥多麼規矩。”

二爺道:“碧哥哥會做人,月哥哥天生啞巴,大哥哥麼,我不講……”他回頭就要走開了!

花姑叫:“少爺,請您把碗留下……”她走來伸手要碗。

紀俠並不將碗給人,反而把人家渾身上下打量一遍,慢條條說:“姊姊,你好像我們家小綠……你也是青花門下?你投降了?”

花姑看這位爺長得跟女孩子一樣,剛喝了一碗酒,臉上染上胭脂一般紅,眉梢兒眼角又是那麼樣姣好,偏偏講話毫無禮貌……

她生氣了,猛一下子將碗奪了過去,扭轉頭便走。

吹花叫:“寶兒,他是你紀俠二哥。”

花姑只好回來給二爺請個安。

二爺笑嘻嘻問:“你叫什麼寶?”

花姑道:“我叫寶綠……”

二爺叫:“好名字,人也長得好。”

吹花叫:“別羅羅嗦嗦,咱們該走了,念碧,雲姑、水姑呢?”

念碧道:“她們在看著龍哥鯤哥……”

紀俠叫:“碧哥哥,我不管馱人啦,你想辦法。”

念碧笑笑便去約了燕月,找到山洞背起化龍化鯤打前頭下山。

燕黛紀珠雲姑水姑走了第二批,阿帶吹花紀俠花姑隨後,帶著曉風殘月動身,到山下天就亮了。

旅店裡盥洗更衣胡亂吃了一點東西,仍由燕月念碧管著化龍化鯤,離開峨嵋縣竟奔嘉興府。

快到城門下,大家便望見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綱,冠柯帶履全身打扮,倚著馬站在路旁發呆,左右還圍著好些衙門師爺們。

吹花第一個驅馬進城,振綱一看喜得跳起來叫:“大妹大妹……”

那些師爺們急忙攔著馬頭跪下磕頭。

吹花笑:“不敢當,各位老爺,請起。”

她就有那麼天真,馬背上伸手讓振綱握了一把說:“豈有此理……你倒清閒……”

振綱大笑道:“偏勞……偏勞……怎麼樣?人都平安?”

吹花笑道:“我去了還有什麼了不得的?老妖怪丟盡了面子……”

邊說邊笑個花枝招展。

背後燕黛大白馬也駛來了,師爺們又亂著向李夫人打躬兒請安。

燕黛可不像吹花那樣,不僅客氣,飛速滾鞍下馬還人家一個萬福。

振綱上前講了兩句話,他又趕往迎接阿帶,再撲向馱轎裡慰問化龍化鯤。

他算心滿意足了,這才去牽起念碧一隻手,笑道:“孩子,你太冒險了……還好,還好……”

說著便來招呼紀珠紀俠,並讓雲姑水姑花姑近前拜見。

城門下弄成了他的天下,頃刻斷絕了交通。

阿帶叫:“振綱,這樣不太好,我們應該找個她方……”

振綱趕緊說:“有……是個大客店,府尊大人定下給我們用的,府太太還在那兒陪著我們的諸葛亮先生……”

燕黛笑:“她也來啦,我們找她啦。”她上馬。

阿帶皺著眉頭說:“我帶燕月紀珠紀俠上酒樓,你們走你們的。”他立刻催馬進城,紀珠紀珠燕月各自認鐙跨上鞍橋。

振綱叫:“我陪你啦,帶哥哥……”

阿帶笑:“你是忙人麼……”一逕磕馬走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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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45: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阿帶把紀珠、紀俠、燕月帶上酒樓,這兒大家圍著吹花、燕黛來到客棧,綠儀陪同府太太棧門外迎接執禮甚恭。

可是吹花一聽說化鵬和馬麟蔡八還在府牢,知府大人一定要等向撫臺請示批迴下來才肯釋放!

她猛一下子便蹦起來叫:“大哥,沒有那麼多婆婆媽媽的,請府太太回去跟他們家大人講一聲,我們馬上要人,用轎子把他們抬來,一個時辰以後,我們預備劫牢反獄……”

振綱急忙勸道:“大妹,你聽我說,人家吃的皇上爵祿,辦的是公事,我們再等一兩天不要緊……”

吹花叫:“胡說,什麼叫皇上家爵祿?皇上由老家帶了多少錢來喂豢這一班糊塗官呀!

害民賊,逗我光了火,我就宰了知府再找允禎講話!”

霍她掣下背上偷自青花老尼的那枝寶劍,一劍砍翻了面前一張硬木頭長案。

府太太嚇得拜倒她下,振綱深知大妹子脾氣,他也低垂了頭。綠儀不敢作聲。念碧緊閉著一張嘴。

燕黛真怕鬧出岔子,一邊去攙扶府太太,一邊回頭問振綱:“大姊夫,你們到幾天了?”

振綱拍手說:“連今天算三天麼。”

燕黛笑笑道:“碧哥兒送府太太回去,順便見見府尊,告訴他,我們立即要人,不能管什麼撫臺回批,他要是不放心,請他跟我們一道上成都……”

振綱道:“我去……我去……”

吹花大怒道:“不要你去,教小孩子走一趟已經留給狗官很大面子了,你……”

燕黛向綠儀使眼色。

綠儀也覺得太難為人家府太太,這便去請吹花到屋裡更衣休息,府太太慌不迭坐上轎子逃走了。

不久工夫,念碧倒是把化鵬馬麟蔡八接來了。

振綱笑道:“究竟千手準提威風,這位知府根本是個書呆子,我跟他怎麼講也講不通呢!”

吹花道:“這幾年你沾染上一身官場氣味,學得一手假斯文,辦起事來酸溜溜的,軟綿綿的,我看著就不順眼。”

振綱笑道:“有什麼辦法呢?人家總是一位四品黃堂呀!”

吹花叫:“四品,一品又怎麼樣?做官的要不講理,我們還能當他做官?行竊章鹽道珠寶的是青花老尼徒弟,賊由老尼親手交出,什麼理由把我們保鏢的關到現在呢?請教。”

綠儀笑道:“據我觀察這事與知府還沒有多大關係,可惡在撫臺田申一力把持,他不教結案,知府自然不敢開釋犯人。”

“怎麼說硬把保鏢的當做犯人?怎麼講不教結案?”

“小峨山虛靈洞府下院死了多少人?這是人命官司呀!”

“那麼為什麼不拿青花老尼下獄?”

綠儀笑道:“問題就在這裡了!明著說田撫臺可不是為著討好青花……所以……”

吹花道:“我找知府問明白再跟田申算帳!”

吹花剛要走,念碧笑笑攔住她說:“姑媽,您就不忙啦,我回來時,聽說府尊已經微服簡從成都見撫臺去。”

吹花叫:“好呀!他倒溜了。”

燕黛笑道:“當然啦,誰還能不躲千手準提呢!”

綠儀笑道:“我說,知府大人的確不能說太壞,您不瞧鵬哥跟黃蔡兩位鏢頭在監牢中就沒受苦,也還不是單獨優待他們三個人?據我調查,他倒是很廉潔,尤其是待犯人有恩。”

燕黛笑道:“能這樣也就算好官了。”

振綱道:“大妹,這位府尊農人家子弟出身,兢兢業業好不容易巴結到四品黃堂。我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一次事我打聽得很清楚,他是一直受著上峰支使,半點作不得主張。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撐不起腰,沒有多少骨頭罷了,不過官箴……”

吹花擺手說:“得啦,我不找他就是啦!”

燕黛道:“我們也該走了,留在這兒沒事,還得當心青花老尼暗箭。”

吹花叫:“不,我非留下三天等她來報復,你害怕你先走,成都方面乾脆你也不要去,率性兒替我領大家動身回去江西,我辦完事還要進京走一趟。”

燕黛振綱一聽,剛要講話,綠儀急忙搶著叫:“姑媽!”

她嫁後跟著存之改口叫“姑媽。”

吹花笑問:“孔明先生有何高見?”

綠儀笑道:“龍哥哥鯤哥哥身上病像都很厲害,他們決不能逗留,您是不是要為他們醫治?”

吹花笑道:“諸葛村夫三寸不爛之舌真行,化龍化鯤因病不能逗留,我是應該替他們醫病,他們必須走,我必須跟著他們走,底下事大可留給你諸葛亮辦。

知府並不太壞,田撫臺大概也是好官,你諸葛先生總是寬大為懷,想把我攆走了含糊了帳,是不是呀?

告訴你,龍鯤的病並沒有關係,不必勞動我胡吹花,我胡吹花也就是恩怨不能馬虎,知府、撫臺決不輕恕。”

振綱道:“大妹,算了,要走大家同走,要留大家同留。我們當然走水道,僱船恐怕不大容易,我教化鵬陪馬蔡兩位鏢頭先去準備,我們大夥兒由成都啟程動身,怎麼樣?”

吹花道:“反正我要逗留一二天,你們不怕青花前來尋仇只管等。帶哥哥在酒樓上你總該去應酬一下,那些府衙門老夫子留在棧門口乾什麼?打發他們滾啦!”

說著她卻把諸葛先生約去後樓談心。

這客棧是知府衙門包租,自然沒有其他客人,樓還不錯。

她們兩個人開上門圍爐品茗,吹花把花姑鍾情念碧前後經過詳細情形講了一遍。

綠儀認為翠姊姊方面決無問題,問題還在馬太太身上,說他老人家不一定肯讓孫兒娶小呢!

吹花說她的徒弟還不能給人做小老婆,這事回去大約還要多費一番唇舌。她們談到雲姑和水姑,卻也都有一番安排。

誰也拗不過吹花的牛勁,一行人逗留嘉興府三日夜,白天沒有事,晚上連吹花本人也要做一番戒備,弄得大家筋疲力盡,寢食不安,究竟見青花老尼並沒來尋仇。

倒是知府衙門為著招待兩位一品夫人,天天忙得雞飛狗跳,燕黛不住口的埋怨吹花。吹花也覺得太過難為情,第四天一清早大家起個五更天走了。

鄧家三兄弟,馬蔡兩鏢頭,紀俠和燕月,他們這幾位跟著郭阿帶一逕回去江西。

趙振綱燕黛綠儀紀珠念碧雲姑水姑花姑,他們隨著吹花同上成都,不知道費了燕黛綠儀多少口舌,吹花才批准改派紀珠去找撫臺田申算帳。

珠大爺一生胸襟闊大,田撫臺也總是預備好一篇好話應付,結果他應許了三件事。

第一抄封大峨山虛靈洞府並中峨小峨兩處下院。

第二通緝青花老尼。

第三以他私人的名義給鎮遠鏢行送匾。

大爺增加一款,罰章鹽道兩萬兩紋銀交峨嵋縣辦理慈善事業,田申也就答應了。

珠爺辦完交涉回來客店報告,田撫臺追在後面趕到回拜,堅請會晤吹花,吹花雖然予以擋駕,到底氣是平了。

隔天贈匾送達客店,難免又是一場大熱鬧,她卻帶著雲姑三姊妹悄悄溜之大吉。

因為聽了綠儀一篇勸告,她打消了進京的念頭,一直放棹長江,趕回翡翠港思潛別墅,先找小翠商量花姑的事。

小翠歡喜得喜不住口唸佛,當日她便把寶妹妹接去梧桐館居住。

誰見著崔小翠誰都得敬服,何況花姑對這位姊姊慕名已久,她看她美得使人疑天上神仙,神情像出岫白雲,風度似一江秋水,談吐是那麼樣慈祥,顰笑是那麼樣和藹,她好像見到慈母,驀然感動得雙淚交流,恰好屋裡沒有旁人她撲到翠姊姊懷裡嚶嚶啜泣。

小翠曉得她悲傷身世,每一個飄零人找到歸宿時都有這一番表情,她讓她盡情發洩,然後慢慢她勸住她,給她一連串的溫存撫慰。

花姑先還是怔怔地聽,怔怔地看,終於她又掛下兩行眼淚嗚咽著說:“姊姊,我來江西,就為著想念你,你的名譽使我魂夢著迷。

不相信你以後可問碧哥哥,我倒不一定有什麼奢望,但求你肯收留我作個丫頭,我願意一輩子服侍你身邊。”

說著她又要跪下去磕頭。

小翠急忙把定她,緩聲兒說:“妹妹,你做了千手準提徒弟,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你要矜持你的身份,切不可妄自菲薄。

我跟你有一段很深的緣法,以後我有很多事仗你幫忙,真講起來你該是我的救星,這話眼前言之過早,我們再談。你的事由我來包辦,管保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笑著攬住她。

花姑順勢兒縮在翠姊姊懷中,她馴服得像一隻好睡的貓,怯寒的松鼠,垂著眼睫毛悄悄說:“不,姊姊,我在峨嵋山初晤碧哥哥時想,現在見到你不想了……”

小翠向妹妹肩上輕輕拍一掌說:“你真真是個小孩子,這是什麼事,怎麼可以一會兒想,一會兒又不想呢!”

花姑點個指頭兒緊按在心口上說:“一個人千百世修身,修得娶個好太太模樣兒好,性情兒好,才調兒好,什麼都好,他還能另娶嗎?……不可能嗎……

一個女孩子身世飄零,飽經憂思,天可憐她,讓她找到一位親骨肉似的好姊姊,她還該得隴望蜀嗎?……不應該麼……

姊姊。我雖然幹肯萬肯為婢為妾,我雖然發願立誓百依百順,但是恩愛夫妻只許一雙一對,這個我還明白,我不能對不起碧哥哥,更不能對不起你姊姊……這樣好不好,姊姊……”

她打個滾,伸出兩隻手勾在姊姊脖子上說:“碧哥哥不是沒有弟兄也沒有姊妹麼?教他認我做妹妹啦,只要允許我老跟著你姊姊,成也就滿足了!”

她睜大眼睛看定翠姊姊臉上,淚痕兒也還沒有幹,嘴角唇邊淺淺浮映著幾分天真的微笑來!

小翠笑道:“做了我的小姑早晚還是要嫁人,怎麼能夠老跟我在一塊呢!”

花姑抿抿嘴道:“我不嫁人,你好意思趕我走……”

小翠笑道:“傻妹妹,你請放心,崔小翠絕不是醋娘子,你不來找我也罷,來了就不由你三心兩意,一切不要你管,我自會安排的。

你在峨嵋山看中了碧哥哥,你師父答應為你作合,這事誰都知道,現在忽然變卦,顯見得因為我崔小翠沒有容人之量,妹妹,你是真心痛愛我呢,還是故意來糟蹋我呢,你說,妹妹……”

說到這兒,她把她攬得更緊點接著說:“我剛才不講過你是我的救星麼,這話我要不講清楚你也總不能原諒我……”

說著,她把嘴巴湊在妹妹耳朵邊:“碧哥哥一脈單傳,嗣續的問題關係太大,這問題我得負責,可是我不能生育。

這是我命宮裡可怕的缺陷,非醫藥所能挽回。你的相貌多男子,你能為我填補缺陷,拯救我免做馬家的罪人,這是一。

再說,我受法明大和尚天高地厚之恩,捨身必報,幾年後大和尚劫運當頭,天意許我報恩,到頭來我萬一能夠成功,我必須皈依向道,假使不幸,我就要兵解往生。

碧哥哥是個多情的人,他必然痛毀自戕,我又不免要做馬家罪婦……妹妹,天大的責任只有你能替我承擔。

有了你馬氏不至斷宗絕嗣,有了你碧哥哥才有人偕老白頭,所以你是我的救星。妹妹,你愛我,痛我,是不是也願意救我呢?妹妹。”

妹妹怔住了,她慢慢的合上了眼簾,滾落下千百顆淚珠。

小翠接著說:“妹妹,馬氏清白傳家,一門良善,碧哥哥你相信得過,不用我多說,堂上翁姑第一等忠厚人,對我就像親生女兒一般愛惜。

上面祖婆婆她老人家可謂巾幗丈夫,才學淵深,智慧如海,她一生講究一個恕字,你想這是什麼樣胸襟……”

花姑叫:“姊姊,一路上師父把我帶在身邊,差不多什麼話都告訴我了,我就沒聽說你的事。

法明大和尚一代高僧,金剛不壞,他還有什麼劫運當頭?就說青花老尼與他不睦,可是她決不是大和尚的敵手,為什麼你會講得那麼嚴重,姊姊,我不能相信的。”

小翠笑道:“這回事我也不能曉得太清楚,無法使你明白,現在還是不要談。”

花姑道:“不,你不過是不太清楚,總不是全不曉得,我要聽聽。”

小翠道:“反正十年後的事,你彆著急。”

花姑道:“怎麼能不著急呢?你,前一句退隱修道,後一句兵解往生,還說我是你的救星呢!我要不來你就不會做這迷夢,什麼叫救星?簡直剋星麼。你不說,我決不留在這地方。”

說著她一滾掙脫了身,模樣兒還裝得頂淘氣。

小翠道:“正經話你不理,不要緊的偏認真,過來啦,讓我講給你聽。”

花姑這就又撲過去抱住了姊姊,咬著牙齒叫:“說……”

小翠只好把當時送紀寶上阿爾泰山學道,停留寶雞得周大太太寶玉,二太太胡抱玉,三太太白玉羽,三位前輩所講的話全告訴了她。

她一聽倒樂了,跳起來叫:“對付一個青花老尼那還不容易?她就贏不了師父和大師伯麼,還有李公子燕月大哥哥紀珠也都是她的勁敵,你要出馬更是沒有問題。

二哥哥說,你裙帶上繫著一件寶貝,一拍飛出去化作一條白練,管保青花老尼變個血花老尼麼,你肯拿那寶貝借給我,我馬上替你去收拾了她,免得你老把這些事放在心裡,怎麼樣?”

她兩隻手叉腰上,睜大眼睛等著姊姊答覆。

小翠望她半晌,搖搖頭說:“你跟她一點師徒之情都沒有麼?怎麼好講收拾她呢?”

兩句話說得花姑娘滿臉飛紅,她立刻垂下了脖子,搭訕著說:“你是不知道她有多麼壞……”

小翠道:“可是你拜過她為師!”

姑娘不響了。

小翠笑道:“所以這回事你不應該問,更不應該管。我講過了,十年後的事無須著急,到時候也許天心人事推移,敵我各保平安無恙……

現在我們談談雲水兩位姊姊的事好不好?你師父的意思,要把她們倆說給楊家弟兄,楊懷之、成之兩位新科翰林,他們的父親是你師父的盟兄,他們的嫡親姑母又是神力威侯的二夫人,這位夫人你剛才見過……”

話說到這兒,忽然小綠來了。

小綠挑開門簾兒,閃進來笑說:“花妹妹,這位夫人你應該稱她一聲師母才對。”

花姑趕緊向前請安。小綠伸手把住她。

小翠笑問:“二妹從那兒來?”

小綠笑道:“剛朝巾幗丈夫,聽到好清息趕來報告。”

小翠搶起身問:“她老人家答允了?”

小綠道:“那還能不答應?姨姨爭個臉紅脖子粗。”

花姑急忙打岔:“姊姊,我怎麼也有師母?”

小綠笑道:“你這位師母當年嫁給我們傅家姨丈時,她所發表的高論,跟你一樣聲口,你不是說為翠姊姊來歸麼,她也就是為姨姨而嫁。”

花姑笑道:“怪不得師父老叫她婆子麼!”

小綠笑道:“你好意思笑她。”

花姑娘搖頭笑道:“我要跟翠姊姊站個並排兒,你說誰像男孩子?我比她粗野,比她雄壯,我又不纏足,碧哥哥他也像女人。”

說得正順溜,瞥見翠姊姊微笑著使眼色,她臉又紅了,紅得抬不起頭。

小綠笑道:“跟翠姊姊長守一塊兒,你天真爛漫的神情可能動輒得咎。過去我也住在這兒,不知道受她多少閒氣呢!

禮貌差點不行,走路快了不行,大笑大說不行,大吃大喝不行,睡早了不行,起得晚不行,讀書必須正襟危坐,學劍必須心念合一。

針線剪裁非要勤習,調和鼎鼐非要全懂,真了不得,整天價噪得你頭昏腦漲,你就是下死勁學好,也還是一無是處。”

小翠笑:“得啦,少奶奶,你算受委曲啦。”

小綠忽然又嘆口氣說:“寶妹妹,講實話,我小綠今天還有幾分成就,無論讀書,學劍,乃至一個女孩子必須具備的技能,可以說皆出翠姊姊所賜,你有福氣咧,老跟著她學,管保你一生享受不盡。”

小翠笑道:“二妹,算了,罵我也是你,捧我也是你,別再胡扯啦,請問,她是不是十分相像你?言笑動作身材模樣……”

小綠道:“就是麼,姨姨告訴我,她在大峨山望見她殺入重圍救出碧哥哥,她老人家那樣好眼力也會誤認為是我麼,我倒希望寶妹妹不像我也好,像我野丫頭,丟人!”

小翠笑道:“喲,少奶奶,太客氣了,誰還不知道蛾眉魁首,巾幗英雄呀?這兒許多姊妹們那一個還趕得上你。”

小綠也笑道:“我要真像夫子講的這麼好,那也還是夫子春風化育之功哦!”

小翠笑道:“我不跟你鬥口。”

小綠搶著說:“不跟我鬥口,那是說要跟我鬥胸中所學,饒恕我啦,我這井底蝦蟆怎麼鬥得過你呀!”

小翠笑道:“你這一張嘴誰也都沒有辭法。”說著她牽起門簾要走。

“上那兒去?”

“去打聽看雲姑水姑的事講得怎麼樣了?”

“那你還是不要去打聽,現在正搶呢,幫那一方說話都不好。”

聽說雲姑水姑有人搶,花姑且驚且喜,忍不住又趕過去拉了小綠一把說:“綠姊姊,誰搶她們呀?”

小綠笑道:“你剛來一天,告訴你,你也弄不清楚。”

花姑道:“凡是跟師父有關係的人,我都聽她老人家講過了。”

小綠說:“你全記得?”

花姑道:“那還能忘掉?”

小綠笑著還要取笑,小翠趕緊說:“你們倆簡直太淘氣,還有什麼好抬槓的?講啦,我知道姑媽的意思,她是要給楊家懷之成之兩位翰林公做媒,那一家出來搶呢?”

小綠道:“你忘記了懷明戴明哥兒倆,諸葛亮姊姊有信來,她暗中支持孃家慫動海怡姨姨搶親,還怕伯母太過懦弱爭不到人,分函她母親海悅姨姨和繁青姨姨出力幫忙。

繁青姨姨她跟楊家也有很深交情,而且也怕兩邊不討好,她只能守中立陣線,不參加吵嘴。

現在對壘的是怡悅兩位姨姨雙戰千手準提,頂奇怪的是吉姨姨,她一點不動心,就沒替她孃家兩位侄少爺出一分氣力,頂高興的是你們家祖奶奶,她是什麼都要管……翠姊姊說她老人家袒護那一邊。”

小翠笑道:“我想千手準提要打敗仗,多了這一枝生力軍她怕吃不消。”

小綠道:“不錯,老人家突救悅姨姨。可是她講的有理由,她講雲水兩位姊姊雖然出身名門閨秀,但飽歷風塵淪為女冠,嫁與官宦人家殊不相宜,可能被譏為身家不清。御史先生一張嘴沒遮攔,他們就會媒孽興謗。

楊家姨丈立身方正剛毅,不免結怨種仇,要是讓仇家指使御史參奏一本,那還不是為懷之成之兩位哥哥找麻煩……。

又說戴明懷明久隨鄧家姨夫闖蕩江湖,他們需要有個文武兼資的內助。說怡姨姨一生忠厚,她也該有一對精明能幹的兒媳婦……。

老人家還給他們指定說,雲姊姊可嫁懷明哥哥,水姊姊可嫁戴明哥哥,年紀相當,人才匹敵……”

小翠驀地回頭問花姑:“雲姊姊今年幾歲?”

花姑道:“她二十四歲,水姊姊二十二……”

小綠道:“講過了年紀相當,還問什麼呢?剛剛好男的都大女的三歲麼!聽我講啦,底下還有好文章呢!

姨姨她原來也埋伏著一著棋,她說可恨諸葛村夫,當時在嘉興府客店裡跟她商量過,她就沒提起它的兩個哥哥。

現在卻躲在老遠處京都,指揮老的少的出頭講話,老太太既然肯為她撐腰,就應該認雲姊姊水姊姊做幹孫女兒,否則站在旁人立場上好意思強硬出主張……”

小翠忽然拍手笑道:“妙呀,我的祖婆婆她上當了!”

馬老太太在胡吹花心目中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位長輩,她的確有幾分怕她老人家。然而老人家對這位奇女子卻也是萬分愛惜,愛之深那就不免稍有縱容。

所以她們老少要是遇事爭執不下,吹花總要耍無賴來一陣婉轉央求,結果馬老太太也就只好讓步。

雲姑,水姑當然不錯。

老人家也不是不願有一對幹孫女兒,但是她總想人家二十幾歲的大姑娘,率爾將她們認在膝下,似乎有所不便。

老人一再謙辭,吹花一力慫恿,到底老人家還是答應了。

不答應也罷,這一答應下來,她是非要認真幹,當日派人到甕子口鐵鋪子接回馬松,閤家盛裝高坐讓雲姑水姑拜見。

老人家她定要自己挖腰包請客,其實她能有多少積蓄,暗地裡還不是吹花賠錢。

一來是老人家德高望重,二來也為著兩位姑娘身世可悲,三來究竟要給吹花面子,因此大家盡力捧場。

思潛別墅寓公大半都是闊人,臨賀送贄,珍寶雜陳。

無玷玉龍郭阿帶夫妻脫手萬金申意,小孟起郭龍珠盛儀千顆明珠,蘭繁青奉黃金十鎰,李夫人燕黛備綵緞百端。

最難得是老英雄橫江白練章安致贈一枝漢玉如意,頂寒酸的是告養歸休前刑部尚書楊吉庭送來徽墨十笏,湖筆二十枝。

晚一輩姊妹姑嫂各有所獻,趙楚蓮另為父母代辦多珍,胡吹花當然不肯後人,她指給兩位姑娘的是南昌城一家銀號。

凡是送來的贄敬,馬老太太命令兩位孫小姐自己收存,她老人家自是纖塵不染。

雲水兩姊妹卻不免驚歎涕零,那倒不為豐富禮物,她們感動的是人世間還有溫暖熱情。

□□□□□□□□雲姑是個不幸的女孩子,她姓張,先世簪纓望族,到了她父親手裡就只剩個不第寒儒。

雲姑剛滿四歲,父親不該仗義替人家做一紙鳴冤呈辭,觸怒了滅門令尹,就這樣琅鐺入囚瘐死獄中。

禍不單行家遭回祿,母女淪為乞丐,這當兒她就沒有內親外戚,更沒有了父親的舊好故人,輾轉流離,母死於疫,那時光雲姑幸已長成七歲。

七歲的女孩子能懂什麼,好就在飽經憂患,磨出她絕頂聰明,守屍路旁,號泣求助,自願賣身葬母,地方正是四川峨嵋縣。

恰巧得遇中峨山馬鳴菩薩道場一位老尼,老尼高齡八十,年輕時卻是個彎弓鳴鏑的英雄呢!

中年懺悔,皈依禮佛,倒是頗有幾分道行。她偶動慈悲出頭為死者化緣營葬,事後雲姑就跟她久隱中峨。

老尼多病,病中閉關將平生胸中所學盡傳雲姑。荏苒十年,老尼坐化歸西,雲姑孑然一身無處依泊,這便往投青花門下更求深造。

青花居然很看重她,她也就安心住下了。

水姑比較雲姑稍強,她的父親是個不很大也不太小的武官,恰碰著邊疆多事,“古來征戰幾人回”?

她父親肯爭氣,到底博個肝腦塗她,馬革裹屍。

古代不怕死能打仗的武官,講究與士卒同甘苦,這種官大概都很窮,身後難免兩個字“蕭條”。

水姑娘有一位異母長兄,年紀比姑娘大十來歲,將門之子家傳好武藝,他是不想做官也不肯娶親。

他堂上三位母親前後逝世,家裡再沒有長親,略無積蓄牽掛,挈帶垂髫胞妹闖蕩江湖,有時做點小生意,有時也做私家保鏢。

妹妹練武成功,年紀也一年年大了,那年他上四川朝峨嵋,遇著新近死在燕黛劍下的啞巴常道,本來舊相識,他託常道介紹進謁青花老尼。

老尼因為他有點名氣的劍客,齋宴款待,另眼相看,並允收容水姑寄名門下為徒。

安頓了妹妹,他即刻告辭下山,人海茫茫,這些年來,不知道他又流浪何處去了。他姓胡叫楚材,陝西人。

□□□□□□□□卻說馬老太太認了雲水兩位姑娘做幹孫女兒,結綵燃燈,盛筵宴客,敞開歡樂了兩天,便教她的幹姑太繁青派人分途前往山東、北京,請鄧蛟、阿強、阿壯、戴明、懷明、念碧回家。

念碧方面,小翠一力主張什麼話都不告訴他。阿壯父子那兒由繁青作信通知詳情。

本年八月吹花四十整壽,馬老太太準備大事鋪張,決定雲水花三位姑娘,於慶壽前三天同日于歸。

吹花一生好熱鬧,她倒也不反對做壽,可是她說眼前已經暮春三月,離中秋只有四個多月期間,夫婿小雕遠在西藏,究竟他能不能解甲賦歸呢?

假使不能夠趕她生日前辭官言旋,讓她一個人大慶其壽,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個自然說得近情近理,但大家卻都不免掃興。

許多人中間,郭夫人新綠,李夫人燕黛,她們倆老姊妹思慮深遠,料事精明,認為壽做不做沒有多大關係。

四十歲還不過中年,弄些壽麵大家圍起來吃喝一頓,應個景兒原無不可。

問題是小雕在此半年中必須擺脫兵戎,否則必招猜忌,鳥盡弓藏,事屬大幸,若弄出兔死狗烹,那就未免太傻了。

聽了這些話,吹花很著急,她說小雕並非官熱戀棧,壞在官家不講信用。

四阿哥還沒做皇帝,就答應過設法放小雕歸田,去年離京時末一次進宮,見著他又重提到這回事,百忙裡他還是滿口子千肯萬肯。

誰曉得他安著什麼心,一直又拖了一年。

她越說越有氣,立刻就要動身進京抗疏廷爭。

也只有新綠二姊勸的話她還肯聽,也只有崔小翠一枝筆起的奏稿她能滿意,三天後由李夫人燕黛陪她動身北上。

□□□□□□□□吹花於四月底旬抵京,這一次她不去神力王府下榻,約了燕黛同住翠萱別墅,著眼在城外究竟行動便當。

第二天進城拜會義勇侯老侯爺張勇,託他代表上朝出奏。

這還都是郭夫人新綠的計劃,她力戒吹花別跟雍正帝見面,儘量避免衝突,時刻還都要留心戒備。

稍露鋒芒,言語失檢,恐怖的血滴子將會光顧頭上。

說吹花既然不能違背師訓,反清復明,新綠必須遠嫌離謗,保全身家。

新綠還怕小妹妹不聽話,特煩燕黛隨來監視,做姊姊的無非愛惜,吹花自然只有感激之心了。

見到老侯爺,拿出奏摺請老人家過目,說明出於崔小翠手筆。

張勇對文字措辭方面非常滿意,可是根本他不贊成傅侯退休,說傅侯年富力強正堪報國的時候。

吹花對這位老前輩也真是無可奈何,還好喜萱孫小姐有一封請安的信。

信裡頭婉轉陳情,說傅侯剛猛雄毅,不善逢迎,久綰虎符,內鮮奧援,新主親政,察察為明,計唯急流勇退,冀免功狗之烹。

這封信洋洋數千言,寫得極為愷側動聽,老侯爺看著不住的沉吟嗟嘆。

多謝旁邊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一再幫忙吹花講話,到底老侯爺還是答應下來了。

老人家久不上朝,這天大清早突然闖進朝房掛號,大家都被他嚇了一大跳。

等到隨班升陛參拜,雍正帝上面望見他,笑了笑傳他案前賜坐,劈頭第一句話:“胡吹花,燕黛聯袂北來,你見到了?有什麼事麼?”

張勇一聽駭然汗下,囁嚅奏說:“胡吹花有疏,託老臣……”

雍正帝回頭,旁邊有人立刻撿出奏摺獻上。

做皇帝好像都很聰明,隨手翻弄了一下便給合上擱在案頭,從容笑道:“我曉得她放不開這回事,咱們下朝談。”

說著他把老侯爺扔在一邊,去問理其它軍國大事。

巳時光景才散了朝,吩咐領老侯爺御書房等侯。

等到他換了便衣出來廝見,情形就顯得輕鬆很多,熱烈地跟老侯爺握手,隨便的問幾句門面話。

然後坐下去慢慢說:“看你還行,剛才一番跪拜不覺得吃力麼?其實何必呢,你是先皇帝恩詔免過的。”說著大笑。

張勇道:“老臣腰腿還好,精神漸感不濟。”

雍正帝笑道:“傅小雕今年不過四十歲,要是你像他這樣年輕,想不想退休呢?”

張勇垂頭不敢仰視。

做皇帝的又說:“所以,胡吹花堅持為夫婿乞歸,似乎沒有什麼理由。朝廷對傅家人可以說恩禮備至!

神力老侯爺棄官潛逃,先皇帝不加追究。而胡吹花作女兒時劫吏屠官,朝野側目,老佛爺獨予寬容。屢膺異數,應知道感恩,怎麼,讓小雕為國家多盡幾年的力量,她一定不願意麼?”

話講得相當嚴重,卻還是滿臉笑容。

老侯爺張勇,他老人家認為今天既然來了,好歹要把事情弄出一個眉目,不然的話,回去拿什麼向胡吹花交代。

誰不知道千手準提胡吹花天不怕,地不怕,有求必應,老羞成怒,那情景那還得了。

老頭簡直不敢往下想,好在官家一張臉還不太難看。

他想了想陪笑說:“陛下,胡吹花倒不是不願意傅侯為皇上家多出力,只因為他太過剛愎魯直,不宜久膺疆寄,誠恐不保令名!”

雍正帝大笑道:“想不到老侯爺幾年家居,倒練出一副好口才,為什麼不說不保首領來得貼切呢?

我告訴你,我很明白,外人譏刺我猜忌險狠,其實不值一笑,立法行政統治天下不是兒戲,寬必誤己誤人,嚴則各知警惕。

我決不是曹孟德,人不負我,我不負人,你回去對吹花說,等小雕滿五十歲,我許他退休,現在辦不到。”

張勇眼見不能下臺,倚仗三世老臣資格,壯起膽子說:“陛下,準噶爾悍酋臣服,西藏哈密兩地戰事已了,及瓜而代,安慶將軍已經回朝,獨留傅侯羈遲窮邊,近且有病……”

雍正擺手說:“你知道他有病?”

張勇道:“吹花摺子裡講得很清楚。”

雍正帝笑道:“騙你差不多,我這裡天天都有他的消息。”

張勇一聽不禁又打了一個哆嗦。

雍正帝接著說:“摺子不錯,誰辦的?你家裡也有那麼好的筆墨師爺?”

“吹花由江西帶來的,聽說是崔小翠打的草稿。”

“大手筆,崔小翠,崔小翠真了不得。”

雍正帝叫著又發了一陣怔,慢條條說:“好,我可以批准小雕請兩年假,明天我吩咐他們五百里驛傳他進京廷見。

不過在小雕假期中,我要吹花送質四個人跟我聽差,紀珠,紀俠,念碧,燕月四個弟兄。

你回去跟吹花商量一下,晚上我教安太監等你回話。”

笑笑又說:“告訴吹花,她要見我,我不擋駕,我跟她原是故人麼。但是我可不比先皇帝老佛爺宮禁那麼寬,不容她隨便高來高去。

要進宮得先奏請,否則出了岔我不負責,朝議方面我也不能徇私。得,你請啦!咱們再見。”

他站了起來,張勇只得告辭。

一路上老人家心裡儘管盤算,他就是不曉得應該怎麼去對吹花說。

一到家便讓吹花、燕黛,還有一位諸葛先生楊存之太太綠儀,和他的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給包圍上查問。

老人家不能說,不敢說,到底還是不得不說。

他先說官家答應小雕請兩年假,這是今天一場忙最好的收穫。

吹花已經不滿意,然而沒辦法,晚上還要向安太監回信,底下送質的話,怎麼能不講出來呢?

這一講吹花臉上立刻變了顏色,她覺得老侯爺語氣含蓄,箇中還有蹊蹺,迫定老人家要聽詳細情形。

張勇是真為難,講,不講都不好,然而講出來,至少可以擺脫干係,一切由吹花自己承擔。

不講,萬一闖出大禍,他就要牽上傳話含糊的責任問題,怔了好一會率性講到底。

可沒料吹花聽完最後幾句話,反而笑起來說:“我還不是不知道皇帝尊嚴褻瀆不得,他不要我隨便進宮我又何曾有興趣見他呢!

算了吧,老侯爺,人家是石頭,我們是卵,不去碰他也罷。既然要使小雕避禍,說不得只好交質,我答應送紀珠紀俠入宮,您老人家是不是還得勞駕,走一趟找安太監回話呢?”

話說得柔和,態度也很鎮靜。

不由張勇不大喜過望,老人家搶起說:“夫人,想不到麼,近來你竟能這樣明白,人到了四十歲,也實在應該懂得一點利害,你剛講的話我非常滿意。”

吹花笑道:“過去我是個亡命之徒,現在大約也總是有些身份。過去為父親母親報恩復仇,一身是膽,百無禁忌,現在為丈夫兒子保全富貴,自然也要打一下算盤!”

張勇猛的拍桌子叫:“好一個要打一下算盤,‘世事精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夫人,老夫佩服你了,不過皇上要四個人……”

吹花道:“燕月、念碧,我怎麼作得主意哩?我只有三個兒子,紀寶出家修道,眼前只剩紀珠紀俠哥兒倆,全交出來還不行麼?那未免太不講理了!”

張勇急忙說:“這話也講得對,我先去跟安太監商量看……”

吹花笑道:“不忙吧,他不是要您晚上回話?”

“我希望早解決,就怕找不到老安,非到初更天他才有空……”

“可不是,您還是歇歇啦,今天您也起得太早了。”

張勇笑道:“還好,我倒不累……”

說著他喝一口茶,拿起茶碗來,一雙虎目直瞅著吹花,他好像又有點狐疑,沉吟好一會忽然放低聲音說道:“夫人,你曉得近來大內佈置得多麼嚴密?那簡直是風雨不漏,水洩不通……”

吹花擺手笑道:“您就不要講,我懂得的比您老人家多,眼前群奸授首天下歸心,英雄豪傑願為不二之臣。

皇上身邊有的是奇才異能保鏢,喇嘛僧,劍客,也許還有世所謂劍仙之流。外則血滴子散佈京畿。

文武百官府第,甚至三瓦兩舍百姓人家,一舉一動,瞞不了血滴子,自然也就瞞不了皇上了。

血滴子本是一種行刺暗殺武器,後來卻成了代表使用這種武器的恐怖人物。這種人物走壁飛簷,神奇莫測,論身手胡吹花就不足與之抗衡,更不用說皇上身邊的保鏢,所以她沒有興趣進宮冒險……”

笑了笑又說:“血滴子是個熟革皮囊,囊口安兩柄緬鐵打造的彎曲利刀,擲皮囊套上人腦袋,一拉囊口綱繩,刀合腦袋入囊,管保一點聲音沒有,你們想想看,可不可怕麼?”說著大笑了。

吹花暢談血滴子,張勇臉上顯得一片尷尬相,他擺手說:“夫人,別管閒事,不提這些話。”

吹花微笑,慢條條接著說:“血滴子日以殺人為事,如影隨形,無論什麼地方都有他們的蹤跡,譬如說現在我們一家人圍在這兒說笑,說不定……”

她眼睛看著窗戶,九老姨太銀杏馬上搶起來探首窗外。

她又豎個指頭兒指住燈梁,七老姨太碧桃立刻抬頭仰望。

驀她一跺腳又說:“或許爬在床底下……”

十一老姨太紫菱一聲大叫,由床前滾到老侯爺懷裡。

吹花不禁大笑,笑著說:“各位請放心,截至眼前止,府上還沒有血滴子光顧,他們雖然厲害不過,但未必瞞住胡吹花。

然而現在沒有來,等會必來,來的目的自是為我胡吹花,所以我必須告退。晚上老侯爺要是能得到什麼確實的消息,明兒個派個人出城通知我一聲就好。我這就走。”

燕黛笑道:“老侯爺,皇上假使一定還要燕月、念碧,我主張可以答應,我們但求傅侯平安。”

吹花起立笑道:“我實在不願意給您老人家招引麻煩,這事本來不應該驚動您,都怪新綠二姊偏要我這樣做。”

張勇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推開紫菱,站起來說:“夫人,皇上怎麼講你怎麼辦,那還有什麼麻煩可說呢!

講實話,一切我還定為你設想,我張勇貴極人臣,壽將滿百,無兒無女,光棍一身,我活著有多大意思?

死又有什麼問題?皇上要看中意了我的腦袋嘛,我還是真願意孝敬,你,你犯不著麼,夫人……”

老人家說著竟是十分的傷感的樣子。

吹花急忙說:“侯爺,您也別談啦,我們來兩斤白乾,怎麼樣?”

七老姨太趕緊說:“早就給你預備好的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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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46: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吹花笑道:“那麼偏勞您去吩咐一聲,越快越好,讓我痛快喝兩杯出城。”

碧桃笑道:“時候還早呢,別忙。”說著急匆匆去了。

一會兒後,屋裡排起整臺酒席,吹花盡量飲啖,談笑自若。

其間只有諸葛亮先生綠儀曉得姑媽肚子裡滿懷的不高興,料到她今天晚上必有一番動作,暗中捏著一把冷汗。

趁她跟老侯爺正在對飲,悄悄把燕黛拉到一邊商量。

燕黛笑說無妨,凡事由她負責,當可無妨,說過也就算了。

吹花喝個七八分醉意,跟燕黛一同告辭出城。

綠儀本要跟她走,她卻先把她趕回楊公館。

這當兒聰明的銀杏也就看出了幾分光,可是她不敢做聲,恭送惡客出門上馬揚長而去。

吹花、燕黛,兩匹馬並排兒走在街上,兩對眼光前後掃射,左右搜索,少說點總髮現有二十名以土奇怪的人物在暗裡偵伺。

她們當作沒看見,一逕回來翠萱別墅。

一到家,吹花、燕黛,不約而同,同時飛身上屋,前後左右巡邏一遍,才下地進入屋裡去。

她們共住從前小翠姑娘的臥室,張維趕來相見,燕黛吩咐他老人家不必派人來服侍,也不要預備晚餐,說是她們外面還有宴會。

又說晚上假使聽見什麼樣聲音,千萬別讓那些僱用農人們多管閒事。

張維看兩位夫人好比神聖不可侵犯,雖然滿腹狐疑,口裡就是不敢多問,當即唯唯的告退了。

張維走了,燕黛回頭看吹花氣憤憤坐在椅上發呆,看了便悄聲兒說:“喂,別動氣,凡事從長議……”

吹花猛的一拳頭擂在桌上,差不多叫起來:“豈有此理,做了皇帝就認不得人了?什麼叫屢膺異數。

我傅家人為國家盡過多少汗馬功勞,我胡吹花幫他老四多少窮忙,到底誰該感誰的恩?混帳麼,想當年不因為師父的諄諄告誠,不因為康熙老佛爺實在是個仁德之主……”

燕黛急忙擺手說:“空說,你講給誰聽?早早要肯反清復明,今天就不是允禎的天下。現在你兒女成群,一身是累,什麼也不要談啦!”

吹花叫:“我一定要見他一面,小雕必須退休,送質決無其事,講得通是他運氣好,講不通我就刺殺他……”她霍她站了起來。

燕黛抿抿嘴說:“瞧你這樣子還能幹出什麼事?刺殺他容易,底下怎麼收場?你這一蠻幹,想想看要坑害多少人?

第一個張勇,老人家今天才為你出奏,出了事還能脫得了干係?百歲高齡,你忍得下心嗎?

再說,小雕那一條硬漢子赤心事人,他不會跟你走上一條路的,你蠻幹,蠻幹的結果還你八個字‘玉石俱焚,戚親塗炭!’”

吹花坐了下去,怔一怔說:“你的意思就這樣算了?”

燕黛道:“不,幹還是要幹,就是不能蠻幹,小雕確須告休,不告休絕不能有好的結局。我對志烈倒是十二分放心,他懂得怎麼樣好官我自為之。小雕太不行,手握兵權的關外大將非要服從,左來個撞顏強諫,右來個批鱗直言,那是強說項。

當武官建大纛專征伐的講強項,還不是自取滅門之禍?晚上我陪你走一趟,去見見那一世之雄,也讓我瞧瞧他的天羅她網,到底是怎麼樣的排布?怎麼樣地厲害?究竟是不是擋得住我們姊妹!”

吹花道:“危險一定很危險,兩個人去不如一個人乾淨利落,我無須你幫忙。”

燕黛道:“不要瞧我不起,我自己心裡有數。我去有兩點好處,第一宮裡路徑比你熟識,第二有我跟在你身邊,就講僵了也有個人替你轉檯。

現在就這樣決定了,好好睡一會兒,天黑就出發、—趕初更天進宮,出其不意的,是為上策。”

說著便往後面去。她再出來時看吹花已經和衣睡下了。

傍晚時光,吹花燕黛姊妹倆並排兒睡在炕上,忽然一齊驚醒。

燕黛微笑著向屋頂呶嘴,吹花點點頭,疊起一雙指頭表示有賊兩個,跟著推燕姊姊一把,教她由炕頭窗戶上出去抓人。

燕黛輕輕的坐起來,抽出壓在枕頭下的寶劍下她來。

她再臥頭炕上時已不見了吹花,急忙搶過去託開窗格子翻身登屋,看那邊屋脊下爬倒一對一身玄緞緊裝少年人。

吹花手叉腰還在四向瞭望,她就是什麼兵器也沒帶。

燕黛有點不好意思,悄悄說:“我來晚了麼?”

吹花頭也不回說:“了不得,這兩位血滴子先生竟有兩下子。請拖他們下去,給脫下兩身衣服,等會兒用得著,我去前面樹林裡轉一轉就來。”

聽也沒聽清楚,一眨眼她又失蹤了。

燕黛不禁微嘆了一口氣,向前夾起兩個賊人,仍由窗戶上跳回屋裡,剝下賊衣搜出血滴子反覆細看,看了也不免咋舌驚奇。

吹花忽然又出現在燕黛背後,急聲兒叫:“還看這個幹麼啦?快點呀,快點把賊衣揀套改小換上。

要特別注意軟巾上那一枝鵰翎,那是一般血滴子的標記,它可以幫助你進宮時暢行無阻咧!”

燕黛笑道:“你要不要?”

吹花道:“我不要,不是我瞧你不起,你實在需要。”

燕姊姊沒話說,曉得技不如人,何必強嘴?

燕黛她立刻找剪刀、針線改衣服和軟巾。

賊人的緞短靠非常講究,金線繡滿前胸後背,軟巾上還有三顆大珠三枚燦爛發光的金鏡子,為的是黑夜高來高去,使自己人容易辯識,而不致引起誤會。要不是有這點好處,吹花就不要燕姊姊改造利用。

燕姊姊她還會沒備有夜行衣的麼?

燕黛胡亂改好賊衣穿上,照照鏡子看還頂漂亮的!

吹花也就換了一身輕裝,彼此扎縛利落,背起寶劍掛上鏢囊,把兩個賊人捆個結實,堵上嘴給放在炕裡。

□□□□□□□□掌燈時光,姊妹倆離開翠萱別墅,施展飛行絕技翻牆越屋進城,說腳程,狐狸也沒有那麼快,給比做一雙蝙蝠差不多,絕塵御風飛進了禁城。

看情形今天的確很特別,到處都有警戒設備,到處只見燈光通明,黑暗所在全是血滴子埋伏,白亮地方侍衛們耀武揚威。

吹花過處,風飄落葉沒有人發覺,燕黛終不免稍露痕跡,這自然都虧頭上的軟巾三顆明珠三枚鏡子一枝鵰翎,才能夠鬼混過重重難關。

好不容易來到御書房琉璃瓦上,隨你怎樣謹慎,到底還由吹花使用點穴法,出其不意制服了一個番僧,方算平安穩渡。

雍正帝果在書房靜坐,但外面院子裡站班的全是所謂奇才異能心腹爪牙,吹花望了半天兀自沒辦法去,只好打手勢招呼燕姊姊爬伏簷際等候機會。

宮廷房屋全很高大,琉璃瓦尤其滑溜留不住腳,這當然不是隨便會兩下子的都能夠攀登的!

然而剛才那番僧站在鴛瓦上,還不是跟寶塔一般紋風不動?假使像這樣好腳色再上來一兩個那怎麼辦?

再說簷際也不是藏身的所在,要是教爬伏牆頭上的弓箭手發覺了來個萬矢攢射,那該怎麼辦?

吹花心裡好生猶豫,正待冒險僥倖,驀見那邊迴廊拐彎處轉出一對宮燈兒,燈光下看來的是安太監陪著一身冠袍帶履打扮的義勇侯爺張勇。

吹花暗叫一聲糟,拿胳膊一頂燕姊姊,不顧一切,鷂子大翻身,燕子穿藤,悄無聲的穿入御書房大紗窗,姊妹雙雙飄墜書案前。

兩邊地下落地燈打個閃,暗而復明。

雍正帝卻真的有點能耐,坐在他那寶座上就是動也沒動,眼射神光,聲色不變,笑了笑點頭說:“好啊,到底還是讓你們溜進來了。”

燕黛鞠躬說:“陛下,剛剛好安老公公領義勇侯爺進宮,保駕的老爺們因此分了神。”

雍正擺手笑道:“我曉得擋不住你們,不足見怪。請坐,咱們談談,我也正悶得發慌呢!”

吹花道:“我請求您,打發老侯爺回去,我來了您就不必見他。”

雍正帝立刻起來走到窗戶下高聲向外說:“義勇侯免見。各位也替我散了罷,我的客人已經來了,你們一點兒也不知道?”

兩句話可比半空中打個霹靂,院子裡那些鷹狗一個個震得魂靈兒出竅,義勇侯爺也只走到甬道上就給攔住了。

雍正帝回頭仍去寶座上落坐,眼瞅吹花說:“我一個人留屋裡等你們,總算很客氣!”說著縱聲大笑。

吹花道:“兩邊複壁裡至少安排下五十名刀斧手。陛下箭袖中攏著一滿筒袖箭。大環椅後面,還備有一張上了機的毒弩,弩發十矢,一觸即發,此諸葛武侯防魏之利器,可是厲害不過。其實不必麼,陛下!”

雍正帝笑道:“那都是本來有的,決不為你們而設,你既然懂得弩箭厲害,更應該懂得我無機心,當你們穿窗而進那—霎那,我不過一抬腿之勞……”他又大笑。

吹花道:“我想陛下不至看吹花太討厭,所以膽敢冒死求見。吹花誠然屢膺恩典,事實上她也曾屢效愚忠。

君臣雖則尊卑懸殊,但似乎故舊之情也未可一概抹殺,光武帝也還有個故人嚴子陵,陛下又何至不容一女子胡吹花。”

聽說嚴子陵,做皇帝的忽想起“足加帝腹”那個有趣故事,他不禁樂得破顏大笑。

固是一個極陰賊險狠的人,碰著開心時候倒也很和易的。

他笑罷說:“吹花,我還記得那年你在鎮遠鏢行跟趙振綱比武,真了不得,那幾下空手奪盤,我到現在還佩服。”

吹花搖頭說:“前塵不堪回首,誰知道當日的美少年金克竟是今日的皇帝呢!”她也笑了。

雍正帝笑道:“那年你叫柳念慈,說漂亮誰還比得上你?德隆老太監的侄兒寶三,自命天下美男子,見到你,他也不免自慚形穢。

可是你個子比我小得多,跟趙老三奪盤猛烈那一刻,你使用疊骨法,看起來簡直像個七八歲小孩子。

偏碰著趙老三黑凜凜一條莽大漢,小鬼跌金剛,金剛跌個裂嘴大哭,臉淚鼻涕沾上一層灰,醜也醜死了……”

說著又再來一陣呵呵大笑。

吹花道:“振綱三哥現在還很雄壯,我可老了,女人究竟不行!”

雍正帝笑道:“別客氣,今年春間你又幫趙老三一次大忙,上峨嵋門青花老尼,救回鎮遠鏢行四個大鏢頭,你要不出馬,振綱就是沒辦法。

我說,人也總是緣法,振綱要不是結識你這一個盟妹,他的鏢行早也就垮了,是不是呀?”

吹花笑道:“老者不以筋骨為能,我再也不能為人出死力了,過去的交情是否永遠靠得住呢?”

說著,她使勁瞟了官家一眼。

雍正帝笑道:“人都說皇帝無情,其實還都是那些跋扈恣肆的功臣們自取其禍,你該記得尉遲敬德拳擊李道宗墮齒,唐太宗怎麼樣批評的嗎?”

吹花道:“武夫負氣,論功爭席而至動武,這也都還是小事情,功臣們總不免好大喜功,那要看官家能不能容物。

唐朝功臣未必都好,唐太宗自然是御下極恩,然而尉遲敬德總還是僥倖退休,才算得保首領而歿,所以我認為教那些不識進退的悍將們早些解甲歸田,應該是為人主的,最聰明的辦法。

現在我要說小雕,小雕雖不至跋扈,但是太過魯莽,他就有尉遲恭那麼傻,說不定會不會毆辱皇叔……”

雍正帝笑道:“他就有那麼傻,我也決不讓唐太宗專美於前,怎麼樣?”

吹花道:“陛下一定不放小雕?”

雍正帝道:“送質如何?”

吹花道:“紀珠兄弟根本不會做官,陛下要他們無用。”

雍正帝道:“你不講理麼!”

吹花道:“傅家世受國恩,陛下何必見疑?君臣言質,於理不通。陛下不能原諒吹花,那麼惟有挈家逃竄窮邊,自全骨肉,決不願就烹鼎鑊,埋恨九泉……”

說到這兒,她使勁咬緊嘴唇表示決絕。

雍正帝臉上微微有點異樣,卻也還是笑著說:“你真把我看做無道昏君麼?小雕忠心我知道,他有多大的才幹,我更明白,我並不敢多借重他的,因他是個有勇無謀的,不堪大任呀!

我跟義勇侯講的原是笑話,久不見你施展身手,想試試看你近來膽氣魄力,今夜明知你必來,我還不是真沒辦法排布你?

你曉得我有一對威力無比的夜鷹嗎?十幾條巨大神獒嗎?假使肯放它們出來搜索的話,你們又能躲避到那兒去呢?

到了緊要關頭,你們怎麼辦,俯首就縛麼?還是甘冒大不韙呢?哈哈哈……”他又大笑了。

梟雄笑聲噪喋,真有貓頭鷹臨窗夜啼那麼難聽。

吹花不禁毛髮皆豎,她怔了一下,笑笑說:“人都講君無戲言,我怎麼想得到您跟義勇侯講笑話呢,不知不罪麼,陛下……”

她很周到的彎腰鞠躬。

雍正帝伸個指頭指住她,臉上似笑非笑怪難看的說:“你,我對你簡直無法可施,黑地渾天一味胡鬧,你心目中也還有我,你也知道什麼叫皇帝的尊嚴。

請教,小雕夠得上說功臣麼?開國平天下,扭轉乾坤,匡扶社稷,此之謂功臣。受命疆寄,出師征伐,這是武臣份內事。

小雕世沐國恩,貴列通侯,出兩次兵,打個把握的勝仗,這是他份內的職責,你以為了不起麼?”

吹花一聽又光火了,她說:“陛下,我並不是來替小雕爭什麼功,我是來為他乞骸骨歸故里呀!”

雍正帝道:“為什麼?”

吹花道:“為他也是為你,我無非希望保全君臣終始。”

做皇帝的又昂首笑道:“夫人,你能捨死忘生為夫婿懇恩求情,我只好原諒你,不過話要講明白,你本身到底效忠過我沒有呢?”

吹花道:“我想也許有的。”

雍正帝道:“算不算功臣呢?”

吹花道:“那談不到。”

皇帝道:“夜入深宮,犯座驚駕,知罪麼?”

“知罪。”

“我要重辦你。”

“只要您肯成全小雕父子,我願意殺頭。”

吹花她神色不變的看定座上生氣的皇帝。

皇帝道:“給你保證啦!”

說著,打抽屜裡拿出批准她的奏摺擲還她。

吹花接過來,看過就遞給燕黛。她笑道:“謝謝,陛下,吹花沒話說,但是她不能入獄坐牢,請賜她痛快一刀。”

“我也不想殺你,本來是故人麼,何必……”

跟著厲聲叫:“來,拿我的毒酒來。”

皇上家做事真有那麼快,立刻就有一位太監進來,手中高捧個很好看的漆盤兒,盤裡放一把長頸銀酒壺,一隻白玉酒鬥,膝行獻上案前。

雍正帝親自拿酒壺斟滿一斗酒,指著說:“今日之事,法不可廢,飲此一杯酒,送君入夜臺。你喝。”

吹花回頭看燕黛,燕黛低眉閉目不理。

吹花憤憤她伸手按住酒鬥,高聲說:“吹花大不敬死無所恨,李夫人燕黛請予寬待。”

“李夫人捍衛宮闈保駕有功,先皇帝賜有鐵卷丹書可免十死,你放心。”

“您真狠!”

雍正冷笑道:“皇帝講立法不講私情,講私情那堪做皇帝?一個身無尺寸之功的故人,就可以隨便帶劍犯座劫持幹求,那還得了。”

吹花恨極不及置辯,猛然捧起酒壺,引頸一飲而盡,扔下酒壺翻身便走。

雍正帝叫:“不忙,等藥性發作自然有人服侍你。回來!”

吹花回頭說:“你還要怎麼樣?”

雍正帝喝道:“要你坐下。”

吹花只得就窗下那一張鋪黃緞子短榻上坐下。

吹花忍死須臾坐下去不做聲,雍正帝那邊座上和燕黛交換一下眼光,彼此臉上浮起一陣輕笑,笑得讓吹花看出蹊蹺。

她想:“人都說官家賜盡毒酒,沾唇即司畢命,我怎麼呢?”

這一下她恍然明白了,心裡說:毒酒一小杯儘夠了,還要用酒壺來斟,我怎麼這麼笨?咦……

她笑起來叫:“陛下,您騙我麼?”

雍正帝忍不住拊掌大笑,笑著說:“我想那一霎那你會拔劍行刺。”

“我想也沒想呢。”

“這一下我算知道了,你還不十分狂妄無知,小地方不敬我也都原諒你了,你就是會淘氣胡鬧!”

“做皇帝的對臣下命婦惡作劇,我還沒聽見過,您很特別。”

“你恐怕夠不上說命婦,所作所為還不是像個小孩子,嚇嚇你一下還不應該麼!來!再喝一斗,我有話告訴你。”

吹花趕緊過去倒酒,本來好喝麼,何況這當兒歡喜欣悅,心花怒放,再喝乾一滿斗酒,她服服貼貼的跪下去磕一個頭,便拉了燕姊姊一同回去短榻上坐下。

雍正帝忽然嘆口氣說:“皇帝未必能太上忘情,故舊之誼永遠靠得住,夫人,小雕准予歸休,紀珠紀俠暫免入朝,你該知足了?寡人待故人情至誼盡,故人將何以報寡人?”

“陛下有命,吹花願赴湯蹈火以報。”

“你曉得天下仇我的人還很多麼?”

“我弄不清楚。”

“江南有所謂八大俠,你不認識?”

“里巷椎埋之徒,何足掛齒?”

“西蜀峨嵋劍客。”

“吹花視之若土雞瓦狗。”

“青花老尼世稱劍俠。”

“願為陛下當之。”

“江南八俠不足為敵,峨嵋派門下無足論,我所慮在青花老尼。老尼有一個師兄號紅僧,蟄居東北興安嶺,俗名黑努兒,自稱羅剎人,其實是中國苗族,此人善能飛劍取人首級呢!”

“飛劍?神話中有這個名辭罷了!”

“胡說,崔小翠斬赫達用什麼樣武器呀?”

“小翠有個什麼寶貝根本不給我看,那時鬥殺赫達我也沒在場、紀俠紀寶小綠三個小孩子搗什麼鬼,我至今還不明白,總而言之,他們是故意造作神話。

小翠那寶貝可能是一種很厲害的暗器,因為她體弱不堪練武,我師父法明大和尚又十分愛惜她,特別為她製造巧妙的東西防身。

天下假使真的有飛劍也還不過是愚人的幻術,幻術或許也可以殺人,但決不可怕,喇嘛會興妖作怪的還不是很多?胡吹花就沒把那些妖怪放在眼裡。

比方說剛才這屋面不是有個番僧麼,看那樣子還能不會幻術,然而吹花只給他兩個指頭,他就乖乖地睡下了。”說著大笑。

雍正帝吃了一驚,急忙問:“你們把他弄死了?”

燕黛站起來回說:“沒有,傅夫人給他點了腦後睡穴。”

雍正帝道:“這個和尚很了不起,人也不錯,吹花去解救,別等他清醒,你趕快回來,免得以後結仇種怨。”

吹花笑道:“怨免不了,以後我慢慢再向他解釋。我家裡還捆著有兩位血滴子先生,燕姊姊率替我去辦一辦吧,你這一身衣服還得還人家,糟!改小了,怎麼辦?

那麼你問張維隨便要一件大褂給他穿好了,留他們吃一餐飯,要好好招待人家一下。也還有義勇老侯爺,我想他老人家決沒走,一定還賴在宮門外等消息。

這樣好了,你先去解救屋上番僧,回頭找老侯爺送他回去,然後再出城。我這兒還有幾句話要告訴萬歲爺,你先請吧。”

燕黛聽完吩咐,她便給皇上請個安,告辭而去。

雍正帝目送她離開御書房,點點頭笑道:“她大概也只有肯聽你的話,年紀比你大卻像是你的小妹妹。”

吹花嘆口氣說:“她什麼都比我好,說武藝也不在我之下,前次在峨嵋山跟青花老尼狠鬥五十回合,老尼就贏不了她。”

雍正帝笑道:“她的拳棒劍術不如你,機警持重比你高明,說她跟青花老尼能鬥個平手,我還不敢相信。”

“陛下好像特別瞧得起青花,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我講過了,她是我的仇敵。”

“陛下沒有理由會跟她結仇麼?”

“她仇我,不算我仇她,江南八俠也是這一個情形,他們自命亡國遺臣,認定天下是姓朱的一人天下,痛恨本朝入闕定鼎,造謠作亂惑眾謀叛。

我固然要辦他們,他們自然要找我尋仇,這還有什麼理由可講呢?青花老尼久居蜀中,她的門下弟子全是不逞之徒,我早教地方官注意,卻是不敢操之過急。”

吹花忽然笑起來說:“‘不敢’,陛下太客氣了!”

“老尼在蜀,迷信她妖術的人很不少。”

“我說好教陛下明白,老尼所以能得人心,因為她以醫救世。說救世其實是騙人,救的是四川人,害的是雲貴陝甘人。

這怎麼講呢?講來是很可憐,原來她善能以人醫人,這個人斷了腿,她可以找那個好人沒有毛病的腿給換上。

沒有耳朵的可以補,沒有鼻子的也可以補,殘殺多人之命救一人之病。取女人之胎,烹嬰兒之骸,藉以製藥煉丹。她的徒弟流浪四方,到處殺人取材,帶回去峨嵋山給她市惠釣名呢!

我的師父法明大和尚多方勸戒她不可作孽,阿爾泰山海容老人和小雕的父親神力老侯爺,也曾屢次警告她別任意殺害生靈。

她不但不能聽反而老羞成怒,準備尋仇,邪正不可並存,陛下以為底下將有什麼樣事發生呢?”

“你是說底下將有一場蠻觸之戰?”

“為什麼說蠻觸呢,說鶴蚌相爭不更好嗎!”

雍正帝不禁大笑,笑著說:“我聽人講法明和尚一代醫僧,悲天憫人,海容老人,遁跡深山,不食人間煙火,他們兩位高人未必肯開殺戒?”

吹花道:“除惡便是行善,他們老人家無須自己動手,只要吩咐一句話,自有我們一班弟子服其勞。

陛下請放心,青花老尼劫運當頭,數不可逃,撲殺此獠者,非胡吹花必郭阿帶,絕無可疑。”

雍正帝笑道:“我總想沒有那麼容易,前一次你們師兄妹上峨嵋山救人,帶去的子弟還真多,究竟沒動老尼一根汗毛。”

吹花笑道:“那是我們手下留情罷了,因為沒到時候,法明大和尚不許我們傷害殺死她的性命。”

雍正帝笑道:“此之謂養虎貽禍,我管保老尼吃了一次虧,必然有一番可怕的準備,我最近得到密報,說她已不在峨嵋山中。”

吹花笑道:“陛下以為她必是是興安嶺找她的師兄,什麼紅僧黑努兒?陛下念念不忘無非飛劍。飛劍決無其事,此人果是苗族,那他可能會吹箭,苗人吹箭的絕技確實是非常厲害不過的。

那是用一枝幾寸長得小小竹筒,筒裡裝箭,箭完全也是竹製的,淬以極毒的藥汁,中人必死。所謂見血封喉。

舉筒就口,事如吹簫,箭由筒口射出,頂好的工夫能吹到兩百步遠近。這種暗器特別小巧,防不勝防,確是有點討厭。

我想,這以後凡是宮裡的侍衛老爺們,應該各給一張盾,就是陛下身邊不妨也有這個設備,藉防一二。”

雍正帝道:“你以為青花老尼會來行刺麼?”

吹花道:“那可不敢講,也許她來時還要嫁禍胡吹花,只要留個字條兒,就夠御史先生媒孽興獄了。”

雍正笑道:“那麼,為公為私,你是不是都該想個辦法呢?”

吹花笑道:“看起來我是不能不要紀珠或燕月來一個,做你的保駕將軍。他們倆都很了得。

燕月沉著善戰,在峨嵋山他們各鬥老尼五十回合,老尼可真是佔不了半點便宜,陛下要哪一個?過了中秋節,我送他來京。

興安嶺我約小雕去一趟,想辦法鬥殺黑努兒,為陛下除去此勁敵以報萬一。吹花言出必行,不辭萬死,陛下能相信她麼?”

雍正帝笑道:“我十分相信。我就要紀珠,但為什麼一定要過了中秋節才送他來呢?”

吹花笑道:“八月十五是吹花母難之日,今年吹花恰滿四十歲,人生幾何?她希望骨肉團圓好好作樂一天嘛!”

雍正帝笑道:“好事,原來如此。小雕必能準時回家,也許我有空也會去給你拜壽。”

說著他再來一陣呵呵大笑。

吹花紅著臉道:“那我怎麼敢當?不過你要肯去的話,也還是故人之情。我走了,再見了!”

她站起來請個安,驀地人失蹤了。

□□□□□□□□吹花忽然失蹤,雍正帝不禁驚詫欲絕,這時光復壁後面走出來一個老頭子,長笑著說:

“陛下,好險,好險!”

雍正帝又好像很開心,欠身起立笑道:“怎麼樣,舅舅,我說她不會的,您不相信麼!”

老頭子笑道:“你要她喝酒那一剎那,我總想她會冒死行兇。”

邊說邊走到短榻上坐下。

雍正帝也笑著坐下說:“千手準提可以情動不可以法繩,她如果真的行兇,那實在很可怕的。

我們費多少勁佈置,她還是來去自如,神鬼不知。我對她講的什麼夜鷹、神獒,還不過聊以解嘲而已。

這些鷙鳥猛獸她決不放在眼裡,最奇怪的我椅後這張強弩,居然也瞞不了她,而且還不當一回事,你想多厲害!”

老頭子笑道:“白天咱們在商議對付她的時候怕她厲害,現在不怕,現在知道她越厲害,老夫心中越快樂,相信她還會為陛下效忠,知臣莫若君,陛下的眼力值得佩服!”說著呵呵大笑。

雍正帝笑道:“究竟她是不是黑努兒敵手也很難說,不過她這個人義重如山,千金一諾,既然答應跑一趟興安嶺,不管有多大危險,她總是要去。

咱們先送個體面人情怎麼樣?傅紀珠賜進士出身,給補乾清門一等侍衛,調御書房隨駕辦事。”

老頭子笑道:“這都不急,還是讓傅小雕早一點回來,她更感激。”

雍正帝道:“你交代一聲啦。”

老頭子站起來說:“明兒辦,陛下應該好好的休息一下,我這就回去。”他哈腰告辭走了!

□□□□□□□□吹花離開御書房時已經四更天,屋上飛行人影俱絕,她的縱跳工夫簡直出神人化,來時有燕黛跟隨著,多少她還得關顧她,這會乾脆專揀有埋伏的她方走。

那些負責巡邏守衛的人們,就是一點兒也不曉得。

她來到鐵獅子衚衕張府,義勇侯一家子都還沒有睡,內花廳裡燈火通明。

老侯爺爬在桌上喝酒,碧桃、銀杏、紫菱左右相陪,她們一個個愁眉不展,滿面露出疑雲來。

張勇不住的嘆氣,頓酒杯,銀杏看不過意,恨恨她說:“老爺子,李夫人講過管保沒事,你偏不放心,不放心又怎樣呀?”

張勇翻動虎目說:“老九,你不知道,燕黛她前在宮中,保駕先皇帝有功,手中執有鐵券丹書,同時她又是個頂有規矩的女人,她自然不至吃虧。”

一句話沒講完,廊下有人接著道:“嗯,她有功,她又是頂規矩,她自然不至吃虧,吃虧的只有胡吹花,賜毒、殺頭,說不定還要抄家,是不是呀,我的老爺子。”

大家凝神聽,分明是吹花的聲音,爭搶著望外面跑,燈光下看果然是她,她穿著一身銀灰色的夜行緊裝,坐在廊頭上乘涼。

老侯爺且驚且喜,跳著腳叫:“你呀,你這小孩子太淘氣。”

吹花道:“好麼,四十歲還是小孩子呢,那麼您呢,您也不過是大孩子,誰要您半夜三更又跑進宮去呀!”

張勇道:“可惡,我不跟你閒磕牙,進來我問你。”

說著,他走進屋裡去。

銀杏道:“你還賴在這兒幹麼呀,起來啦。”

吹花道:“我走不動麼,一整夜翻牆跳瓦,踏房越舍,累也累死了。”

銀杏笑道:“寶寶,我抱你進去啦。”

她真的向前抱她,奇怪還沒有一把稻草重,抱進屋裡給放在老侯爺旁邊一張靠背的椅子上。

張勇猛的一摔酒杯說:“你曉得今夜多危險,有人獻策官家,用毒弩射殺你千手準提,然後派大兵下郡陽湖查抄思潛別墅。要來個雞犬不留,斬草除根。是安太監把消息告訴我。

我……我膽也嚇破了,怎麼能不管呀。我只好冒死進宮,救得你便罷,救不了我也不想回來了。”

老頭子說著,身體顫抖不已。

吹花感動她跳起來,捧著老人家一隻手狂吻。

一邊吻一邊說:“老爺子,您就當我是您的小女兒啦,我要好好的報答您。”她竟然滴下眼淚。

七老姨太急忙湊趣說:“姑奶奶,你要是真有這點心,還不快拜幹老子。”

吹花立刻就拜倒她下。

老侯爺猛的一拍桌子,一霎時聲淚俱下,講不清楚他老人家是哭還是笑!

呵了半天才叫出口:“吹花,想不到我快就木的人,跟你還有這一段緣法,有了你這一個好女兒,我死也瞑目。”

他也抱住吹花使勁吻她的頭髮。

吹花道:“老爺子,您,別太過興奮,今天辛苦一整天,我怕您支持不住。”

她慢慢扶定老人家輕輕爬起來,向身上小小的佩囊裡掏出一隻金盒子,打開看裡頭有一個臘封。

去掉臘封是個赤紅得藥丸兒,光華耀眼,異香撲鼻,她小心翼翼拈著給放在酒杯裡,拿酒壺斟酒。

藥丸遇酒忽然溶化,那一下子真講不清楚有多麼香,她雙手擎杯重新跪倒老侯爺跟前,含笑說:“老爺子,當年我師父法明大和尚,賞給我的兩顆聖藥,雖不敢比為仙丹,可是功能怯病延年。一顆我孝敬了楊吉庭大哥哥的母親楊老太太,這一顆今天獻給您,我祝頌您壽如古柏蒼松。”

張勇樂不可支,吹花就怕他潑了可惜,急忙起立幫忙他喝下去。

眼見杯底還剩有一點兒餘瀝,要回杯再去添半杯酒,捧到十一老姨太紫菱面前叫:“十一娘,您常鬧病,請喝乾這點點兒,可保勿藥有喜。”

紫菱就她手中伸嘴一飲而盡,笑笑拜手說:“謝謝你,姑奶奶!”

吹花放下酒杯,過去牽碧桃銀杏過來跟紫菱站個並排兒,她望著便拜。

慌得三位老姨太全爬到她下還禮了。

張勇那邊又不禁來一陣哈哈大笑。

凡事都是一個緣字,張勇沒想認吹花做乾女兒,吹花也何曾想拜他做幹老子?一旦因緣輻輳,情感交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張勇很快樂,吹花很歡喜,碧桃、銀杏、紫菱都很興奮,忙了一陣拜見,吹花便跟紫菱去盥洗更衣。

銀杏帶人為姑奶奶拾掇房間下榻,碧桃親上小廚房督辦家宴會親,鬧到天快亮,一家人圍起來吃喝。

剛才大家都在忙,張勇一直不停杯的喝酒,在理說他老人家早就該醉了,今天可是奇怪了!不單是沒有醉,而且越喝精神越長,這一來是吹花奉獻的那一顆藥丸妙用,二來也總是老頭子心裡舒服。

他接受三位如夫人的敬酒,卻還能回敬她們每位三杯。

紫菱體弱向來少喝,因為她不勝酒力,這會兒居然敢奮袂轉戰,戰過吹花再鬥碧桃。

本來她跟銀杏不大和睦,說拚酒銀杏尤其瞧不起她,此時看她勇不可當,心裡難免不服氣,一再忍耐,終而出馬挑戰。

紫菱約她鬥拳,誰料得到一向自命拳酒無敵的九老姨太,三豁三敗,也鬧個甘拜下風了呢!

張勇一高興,下令有頭臉的老媽使女們上前圍攻。

吹花義救十一娘,揮拳相助,這一鬧不覺鬧到天明。

燕黛在家左等右等不見吹花回去,心裡不禁大疑,天一亮飛馬進城,趕到鐵獅子衚衕,剛好趕上熱鬧。

她是個慎重的人,聽說老侯爺整夜痛飲,一邊悄悄示意大家不可任性,一邊設法挑逗老人家多講話。

張勇不免要把由安老太監那兒聽到的消息重說一遍。

這當兒吹花已是有點醉意,她生氣似的說:“大家聽我講,這消息好在事先那沒聽見,假使夜來教我先見到老爺子,那可能弄出一場大禍。

雖然我不至行刺允禎,但是那獻策斬草除根,雞犬不留的老傢伙,我非要活活摘下他的腦袋不可。

你們知道這老傢伙是誰,他便是允禎的什麼舅舅……老傢伙可惡嗎,胡吹花除非自己甘心就死,伏弩也能要我的命?

講起來允禎真夠英雄,只有他還算知我,不獨不聽他舅舅的話,還敢來一壺假毒酒試探,他那膽氣、魄力、眼光,誰能趕得上?沒話說,我還得替他辦點事,士為知己者死麼……”

燕黛笑道:“我走了以後他又講了什麼話?”

吹花笑道:“他無非要利用我,我情願讓他利用,我答應送紀珠進宮做他的保駕將軍,還答應他,約小雕同上興安嶺,去鬥什麼紅僧黑努兒,怎麼樣?我胡吹花做事夠不夠漂亮麼……關於我的一切事官家交給舅舅辦!

我倒要看看他怎麼辦,小雕是不是即可回朝?我等到七月底,七月不能回來,舅舅大概不想活了……”

她邊說,邊望著張勇笑。

張勇叫:“姑奶奶,你怎麼知道獻策的是舅舅隆科多呢?”

吹花道:“老傢伙藏身御書房壁衣下窺伺我,我向允禎告辭時使個小神通,出來又進去隱在燈樑上。

老傢伙沒再講什麼壞話,他倒是反給允禎搶白了一頓。我也不曉得什麼理由,一望見他心裡就不高興。

當然,我還不是不知道此馬來頭大,但是我就有辦法來收拾他,要教他死得不明就裡,糊里糊塗。

老爺子,我有一種從來不用的極毒暗器,叫蝶須針,比普通娘們做活的繡花針還要小些兒,一發雙枚,見血入肉不著痕跡。

那當兒老傢伙也總是命不該絕,我已經摸出針就要放射麼,想不到他居然主張讓小雕早日回朝。”

張勇擺手笑道:“姑奶奶,一場大風波你總算闖過了,現在千萬別再任情任性,舅舅那個人招惹不得,底下事你就不要管,全有我啦!”

話說到這兒,外面傳雲板報說安太監前來拜訪,大家就又嚇了一個大跳。

吹花笑道:“大概好消息,老爺子儘管放心啦。”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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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47:0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張勇匆匆要了一件大褂子穿上,由燕黛陪著出去。

約莫喝杯茶光景,老人家健步如飛走在迴廊上大叫:“吹花!吹花!恭喜啦,小雕賜鐵券丹書,五百里加驛傳旨召見,紀珠賜同進士出身,賞乾清門一等侍衛,調軍機處行走,御書房辦事。”

大家一聽立刻歡聲雷動,吹花笑著趕去攙老爺子進來坐下,人跟著跪下磕頭,嘴裡說:

“告訴您好消息麼,第一個頭我磕,第二個頭替您乾女婿磕,第三個頭為您幹孫子磕。”

她磕頭向來學男人們,大拜三拜站起來又是一個長揖到她。

碧桃一旁笑道:“你要是個男孩子多好,管保出將入相。”

吹花笑道:“娘,您還不知足麼,有我這樣一個乾女兒也就馬馬虎虎啦,紀珠給您好不好?”

碧桃道:“不,我要紀寶。”

說起紀寶她眼眶紅了,大家心裡都很難受,一霎時四圍一片寂靜。

老侯爺驀她一聲長嘆,搖搖頭說:“這孩子,我還能見到他麼?”

聽了老人家這一句話,碧桃忍不住淚流滿面。

吹花急忙叫:“老爺子,紀寶還要還俗娶妻生子呢,到時候我把他們小夫妻留在您身邊,叫您抱抱重孫子,您滿意麼?”

張勇苦笑道:“百歲老翁旦夕就木,紀寶回來教他好好的照看老七幾年,不負她一味愛惜也就是了。”

吹花叫:“別說喪氣話,老爺子,我今年整整四十歲,八月十五我預備請客,您,三位娘都要去給我捧捧場。

六七月天氣海里風平浪靜,海行頂舒服,我想由天津準備船接您老人家南下。我那思潛別墅,您老人家也沒去過,風景頂好頂清幽,您要歡喜呢,就一直住下,我是您的乾女兒,小雕自然也就是您的乾兒子了。

而紀珠又是您的孫女婿,紀寶給七娘做孫子,那還不都是您的骨肉?您還客氣什麼呢?

是不是?”

聽吹花這一說,大家又都很快樂。

張勇說:“好,我一定去。”

銀杏道:“您不去我們三個人也要去。”

吹花笑道:“老爺子我再告訴您,允禎他也說去呢!單是我過生日,還不敢勞動各位大駕,這裡頭還有個題外文章。

前一次我上峨嵋山斗青花老尼,無意中救了三個人,一個現在算我的乾女兒,她叫柳寶綠,武藝好,心情好,模樣兒也長得好。

這妮子不曉得怎麼搞的,偏偏看中了念碧,死活都要嫁給他,做小老婆也情願,崔小翠那個人還會吃醋麼?她那方面當然沒有問題。

可是念碧是個道學先生呀,我做壽他自要回去給我磕頭,趁這機會我要強迫他做新郎,借重各位前輩從旁勸導,成全美事。這是一。

還有兩位大姑娘叫雲姑、水姑,那實在都是難求的好女子,本來我要保給楊吉庭大哥的成之懷之兩位翰林公。

偏偏海怡姊出頭為她的懷明戴明搶媳婦,海悅姊幫助海恰姊力爭,馬家姥姥袒護她們姊妹講話。

老人家的道理太多,我鬥不過她,只好讓步。決定把雲故娘給懷明,水姑娘給戴明,教他們兄弟和念碧同於中秋節我過生日前三天成親。”

張勇老侯爺拍手叫起來:“妙!這真是花好月圓為幾何!那老頭子我還能不去觀光嗎?”

碧桃問:“姑奶奶,三位姑娘別是青花老尼的什麼人吧?”

吹花笑道:“對不起,全是老妖怪的高徒。”

銀杏叫:“喲。你的膽子真大。”

吹花笑道:“你的意思是說她們決不能是好人?”

張勇道:“那不能這樣講,你不看蓮花生自汙泥中。”

吹花道:“老爺子您說得對,她們的確是瑤池上品,身世都很悲哀,真可以說顛沛流離呢……

我想念碧振綱可能就會來看我,這事我們現在不談,以後慢慢再告訴您。我們散了吧,您要好好休息兩天。

後天再替我找一趟安太監,有了確定的消息,我們就準備南下。天津僱船的事交給振綱三哥辦,他一家人大約也不能不去。”

燕黛笑道:“讓老爺子睡覺去啦,哪來的這麼多廢話?”

吹花道:“我也要去打個盹,振綱三哥和念碧來了你陪他們談談,七娘,九娘,十一娘我們歇歇去。”

說著,她便去扶幹老子進去,燕黛就也把碧桃、銀杏、紫菱全都給趕走了。

大家剛剛散,果然振綱楚雲和念碧來了。

他們還帶著一位生客,這人姓黃,單名麟,年紀約莫二十八九歲,北京城金融界紅人常厚大銀號少東。

家住宣武門大街米市衚衕,廣廈連雲,富堪敵國,他算是振綱掛名徒弟,倒也學過幾年拳腳,雖然未見怎樣了不得,卻長得一表英雄氣概,二十年前他跟吹花有一段緣法。

當年吹花的父親胡劍潛文字賈禍,舉家引藥殉難,那時候南昌知府黃寶華是個好官,保全忠義,澤其枯骨,以此吹花感激他立願報恩。

她跟法明和尚學藝十年下山,黃寶華已經告老家居了。他有兩個少爺叫學良學亮,底下卻只有黃麟一個孫兒。

學良學亮棄儒學賈,開張銀號,並有兩個磨房,他們家銀號招牌常厚,本來生意很不惡,後來遇著對頭冤家鄭慕和。

慕和頂有錢,他擁有三個銀號,奉承權貴,壟斷金融,存心算計黃家父子,迫使常厚關門倒閉。

學良學亮不服氣,賣掉磨房支持常厚,究竟也還是絲線綁豆腐提不起。

正弄得欲罷不能光景,吹花剛好入京報恩,化名柳念慈,登堂參拜學亮的太太鍾氏認親,拋售一千五百顆上品珍珠,得值十萬紋銀投資常厚,結交鎮遠鏢行大鏢頭趙振綱,拉攏北京城十七家鏢行全部生意。拜認穿衣太監德隆為義父,爭取大內織造銀放兌,一方面設法使鄭慕和破產傾家,接收他的三個銀號。

這些過去的事,在瀛海恩仇錄那部書裡都講過了。

二十年後,黃寶華,德隆這班前輩作古了。

學良學亮夫妻也都上了一把年紀,常厚銀號依然如火如荼營業非常興旺,凡是黃家人誰不想念吹花呢。

可是吹花從報了恩以後,就是足跡不到黃家,進京多少次總是一味躲避,黃家人想盡方法也還是見不到她。

今天黃麟一早,上趙公館給師父師母請安,振綱夫婦和念碧剛在談論吹花此次北來的事情。

聽說吹花在鐵獅子衚衕張府,黃麟好歹也要師父帶他來,因為吹花剛去睡覺,自然誰也不肯去驚動她。

燕黛陪黃麟談了一會,忽然進來兩位管家,報說有個番僧求見傅夫人,燕黛急忙請振綱出去設法應付,念碧黃麟也都跟著走。

那番僧自稱金僧,明說昨夜在御書房瓦上遭受傅夫人暗算,心裡有未甘,特別來此領教領教。

振綱推說傅夫人不在此間,請他暫退改日約期會面。

番僧不相信賴定不走,不但講話不客氣還敢肆口叫罵。

振綱那樣一條烈漢子,怎麼受得了這般無禮?

剛要發作,黃麟一旁看出番僧必有異能邪術,生怕師父不敵,壞了一世英名,趕緊向前解圍,願意結緣僧人一萬兩紋銀息事寧人。

番僧問他跟千手準提什麼關係?

他卻不該冒認師徒,番僧笑說令師一條命至少也值十萬,給十萬事可罷休。

為著吹花姑姑安全,一百萬黃麟也是捨得。

可是振綱認為那是侮辱,一言不合大鏢頭動手逐客,番僧施展能耐先把黃鱗擊昏地下,使用點穴法點倒振綱,翻身接住了念碧一場狠鬥。

念碧的武藝並不一定在紀珠燕月之下,成婚後早晚聽受夫人崔小翠殷勤指教,他的拳劍工夫可以說已經登峰造極。

因為他為人比較和易謙遜,遇敵非不得已總不肯儘量發揮,所以別人也就都看不出他的厲害。

今天眼見番僧勇不可當,他自是不敢怠慢,一邊狠鬥一邊還得掩護躺在她下的振綱和黃麟。

鬥武這回事就怕牽累,牽累難免吃力。

番僧先頭好像很瞧不起他,後來屢擊不中,心知不可輕敵,這才抖起精神奮力進搏,真個是拳如雨急,腳比風狂。

念碧惟恐振綱黃麟有失,只好拚死苦擋,惡戰不退,這情景全靠真實膂力,可是他的膂力遠不如番僧。

勉強支架了百十來條臂膊,還好燕黛楚雲雙雙趕到,這也就等於救了念碧。

念碧立刻反守為攻,展開縱跳工夫,打出一路輕巧猴拳,敵人一時雖然慌了手腳,伹他還是不能取勝。

約莫又鬥了十來個回合,忽的吹花由後面走了出來,怒容滿面,厲聲叱叫:“念碧退下!”

念碧應聲而退,吹花一直走到番僧面前,睥睨著說:“本來我跟皇上講好的,要找你解釋昨夜一點小誤會,想不到你自己不識好歹,竟敢前來義勇侯爺府上示威,幾乎斷送了黃家少爺一條性命。

他跟你何怨何仇,你憑什麼下毒手傷他?今天我要是縱容了你,那便是逆天行事,講,你要比什麼?比拳,比兵器?”

番僧瞠目看面前這位名聞天下的奇女子,弱不禁風,高不過五尺,四十歲的人依然美麗如花的。

他以為伸手就可以把她擒住揉個粉碎,冷不防破步進身餓虎撲食,雙拳併發。

拳到落空,左面頰反而著了一掌,兩眼金星亂進,滿口鋼牙齊搖。

這一掌要沒有四五百斤力量,怎能夠把頭如笆斗,身若寶塔的狠敵人,打得踉蹌倒退,摔倒地下。

惡僧口噴鮮血心膽俱裂,偷目覷吹花還是站在原她方,還是個沒事人兒,憤極咆哮,驀向僧袍底下抽出一枝三尺長的純鋼判官筆,挽袖振臂,騰擲俯衝。

吹花聳身避筆,手打烏龍探爪,腳掃枯樹盤根。

番僧健跳避招,刺斜進招,一枝判官筆急點吹花兩肋。

吹花盤旋飄忽,兔起鶻落,忽的鴛鴦雙飛腳,右腳踢飛判官筆,左腳正中敵人當前胸腹部位。

番僧要不是虧了內披軟甲暗藏掩心,這一下子就可能踹踢了他的胸膛。雖幸不死卻也不免跌個仰八叉。

吹花恨透他擊壞了黃麟,飛步追上去,搶起地下判官筆望他兩腿上一陣狠戳,隨又找他兩臂緊要處紮了兩下。

等到念碧趕過來勸解時,番僧早已渾身浴血,人事不知。

這當兒老侯爺張勇也出來了,他府上就沒有人敢來吵鬧過,今天的情形他老人家自然很生氣。

照理說該把番僧捆起來送官,卻因為明知他是隆科多的番僧,而且又是來自大內,這得斟酌。

要說省事,倒是放他走簡單,可是眼看他遍體鱗傷,必然走不動,備車送許是辦法,但應該送那兒去呢?還是問題。

老頭子站著直髮愁,暗地裡不免抱怨吹花,嘴裡卻不肯多說。

正在萬分委曲難下,門官忽然喘吁吁進來報說老國舅駕到。

張勇窘得連連跺腳,吹花卻教念碧給她搬來一張大圈椅,就廊柱邊大剌剌地坐下。

片刻工夫,老侯爺側步引老傢伙舅舅走在甬道上,吹花就是理也不理。

她背後屹立著念碧,他也是動也沒動。

舅舅走到臺階下,向上拱拱手說:“傅夫人,我是奉命來看你……”

吹花笑笑說:“希望你不是因番僧而來,昨兒晚上跟皇上講好的,我可以向和尚解釋誤會的。

他就等不及麼,有膽子打到老侯爺府上,還敢下毒手傷人。我也正要找您去,您倒好先來,看看和尚啦,咱們再談。”

她說到皇上略作欠身。說到下毒手傷人,霍地站起,說到先看看和尚,伸手指著那邊地下。

說到咱們再談,她又坐下去了。

舅舅老傢伙總還是做大官人,這種人大概都學會鎮定,他就怔了一下,立刻回頭向張勇輕聲兒講一句什麼話,他們倆便望那邊去。

遠遠的看番僧躺在血泊裡,老傢伙慢慢說:“人死了?”

張勇道:“看樣子大約還能活,傷的全不是要害部位。”

老傢伙說:“怎麼打的?用什麼打的?”

他就像在問官問口供一般。

張勇笑道:“先是徒手相撲,傅夫人手下留情,一個耳括子打落他幾個牙齒。後來他弄出兵刃來。

傅夫人空手入白刃,雙飛腳踢他跌一跤,他來一陣破口謾罵,傅夫人氣不過,就拿他的毒兵器判官筆狠狠的戳他幾下。”

張勇老驥伏壢,雄心千里,說起打架,不由繪聲繪影。

老傢伙究竟懂不懂很難講,他點點頭又問:“怎麼吵架的呢?”

張勇說:“他來時傅夫人在睡覺,由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綱代見他。”

老傢伙似乎吃了一驚,輕輕叫:“趙振綱……他為人很有禮貌呀!”

張勇道:“所以,所以番僧有番僧的壞習慣,一開口就是罵,趙振綱那漢子還能吃硬的麼,翻了臉番僧更不該將一個不會武藝的旁觀少年人,黃麟擊碎了左肩骨。”

老傢伙又叫:“黃麟,那一個黃麟?常原銀號的少東?現管皇銀的……”

張勇道:“正是他,他算趙振綱的掛名徒弟。”

老傢伙又點了一下頭說:“真該死,誰能知道會弄到這樣糟呢。”

張勇驀她一翻虎目!

吹花那邊尖聲叫:“別問我幹老子,有什麼說的跟我說。”

老傢伙又是微微一怔。

雍正帝頗有知人之明,看待小雕吹花兩口子尤有恩意。

可是這一位顧命大臣舅舅隆科多,獨對他們夫妻不能相容。

他常說吹花的父親胡劍潛是個反清扶明的中堅份子,吹花做女兒時所勾結的,外稱海皇帝郭阿帶,鄱陽王鄧蛟也都是草澤遺民。

傅家雖說與皇室有些暖味親戚關係,但神力老侯爺中年掛冠潛逃臺灣,小雕的生母寶珠郡主又死得不明不白。

小雕自幼兒由白玉羽夫人撫育成人,白玉羽恰是青花老尼的得意高足。

神力老侯爺一共娶四位正室,一家多少人口藏身什麼她方呢?怕不怕有什麼不軌的企圖呢?

像這樣的話,老傢伙常在他的皇帝外甥跟前挑撥,他認為做皇帝的應該抱定宗旨,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疑必決,決必斷,因循必然貽禍,他的意思非教傅胡兩姓毀家滅族不可。

雍正帝偏偏自信力極強,就是不聽他的話,卻因為他饒舌不休。所以才有昨夜的一番排布。

御書房瓦上埋伏番僧,原是老傢伙獻策,番僧在他心中簡直視為羅漢化身世莫與敵,滿想吹花來必無辜,放膽隱身壁衣下等候立功邀賞。

誰知道白操心,空歡喜一場,不單是吹花不損一根汗毛,就是那番僧反而身遭吹花的暗算。

當時他由壁衣下出來,雖然談笑自若,極口讚美外甥好眼力,其實心傷透了。

最後講的那一句話:還是護小雕早日回朝……那是討好和解嘲,他回去還不是氣了一整夜沒有睡好覺。

雍正帝交他辦的事就是不辦,一清早便把番僧傳去問供,除了將和尚著實埋怨一頓,還要支使他來找吹花尋仇。

和尚也總是活該倒楣,自命苦練一身軟硬工夫,又學會咒人吹劍邪術,自然沒把吹花放在心上了。來到張府,卻不該冒失重傷了趙振綱和黃麟。

這使吹花十分憤恨,一出手便用奇著,猛一下子先擊壞了他的嘴巴,弄得咒不能念,劍也不能吹了!光靠真實本領,一枝判官筆有什麼用呢?到頭來博個遍體鱗傷,半生殘廢,講起來卻也可慘。

隆科多這老傢伙眼見他的兇猛爪牙狼狽情形,留心覷高坐堂上千手準提塵土不沾儼然沒事模樣。

他的膽就嚇破了,竭力鎮定,強作從容,再一聽人家在嚷嚷“有什麼說的跟我說”,這越發愁殺了他。

他想:“想是番僧告訴了她什麼話?她要是曉得我在背後算計,這腦瓜子恐怕就得準備搬家。”

想著不由伸手摸一下脖子,究竟也還是硬著頭皮步上臺階勉強說:“夫人受驚了!這僧人好不知進退。

趙振綱皇上的布衣知交,黃麟雖是一個商人,眼前現管著皇銀,他怎麼好得罪的呢?該死,死有餘辜!”

他拱拱手走到炕上坐下,吹花那邊不住的嘿嘿好笑。

吹花笑著說:“老相國,我要請教,底下應該怎麼辦?我想把和尚送九門提督衙門追供指使人,還想今晚二更天再進宮去見見皇上。”

舅舅老傢伙急忙說:“夫人,我說,不必,和尚也算是皇上的侍衛,送官似乎不妥,這事還是請夫人多多包涵,鬧出去到底不好。

就交給我帶走,教人為他醫好創傷,奏知皇上,打發他回去西藏。夫人,您看怎麼樣呢?”

吹花道:“我不反對您把他帶走,究竟是替義勇老侯爺省點麻煩。他的傷不至死,醫治個把月可以無事。

不過像這種膿包和尚要說是皇上的侍衛,那末這保舉的人實在有點混帳。對不起,老相國,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您保舉的?”

老傢伙趕緊搖頭。

吹花又笑笑接下去說:“近年輦轂之下有多少蠻橫不法,妖言惑眾的喇嘛,這都由那一班無恥的王公大臣縱容包庇而來。

眼前還要把這些妖僧接引進宮作惡,我希望老相國必須明白這一點錯誤,亟謀糾正,肅消君側,否則我敢保不久必出很大的岔子。

江南八俠無可慮,青花老尼,黑努兒不足懼。可恨的就是這些喇嘛,他們才真是皇上的心腹大患。

皇上以國士待吹花,吹花以國士圖報,老相國謀國之忠,知人之明,世所共仰,還望在皇上面前多多優容,吹花感且不朽。”

這幾句話要是說自別人口中,老傢伙還能不翻了臉?那就不曉得要吵出多大亂子。

講自吹花,舅舅也就沒有辦法,除了忍耐,說不定反而吃虧。他拱拱手說:“夫人,老夫無不盡力,暫請告退。”

說著,人跟著站了起來了!

吹花說:“關於小雕的事,旨意什麼時候能下,老相國肯賜幫忙一二麼?我晚上要不再進宮一趟呢?”

老傢伙囁嚅著說:“皇上今夜不在宮裡,夫人還是不要去。明兒一早,老夫總有確實消息報告夫人。”

吹花笑道:“全仗,全仗!”

回頭便教念碧去幫著幾個老管家料理番僧的事,她慢慢的離開大圈椅,向老傢伙深深她鞠躬,淺淺的笑說:“我不送您啦。”

老傢伙又拱手連說幾個不敢,顫巍巍步下臺階。

老侯爺張勇恭送他大門樓上轎,他又站著跟他談了幾句話,吩咐把金僧送到相國寺安頓,這才上轎走了。

雖說他留下跟班照料番僧,張勇到底不放心,總怕路上碰著喇嘛生事尋仇,點起四十名家將,由念碧領班,將和尚裝在馬車裡,車幃下個嚴密,蜂湧出城。

□□□□□□□□念碧回來時,一路回憶他師父鬥和尚那幾手拳腳,馬背上不住的嘆息。

忽然路旁有人打招呼叫:“馬鏢頭,那兒來,出了什麼事麼?”

念碧定睛看,看人叢裡站著藍立孝,慌忙跳下馬搶著請安。

藍立孝聽說趙振綱身受重傷,顯得非常不安。

念碧知道他們兩位老人家交誼至深,力邀他前往看視。

立孝又似乎有點為難,猶豫了半天,到底也還是跟了來。

吹花聞報立出相見,極口稱謝他一向種種幫忙。

立孝面有愧色,吶吶不知所答。

吹花不跟他鬧客氣,笑了笑說:“藍大爺,您請坐,我有幾句話要告訴您,您聽了一定很快意。”

她一面說著,她一面先坐下。

立孝點著屁股側坐相陪。

吹花是個頂乾脆的人,看他這樣子,心裡難免不受用。

於是她皺緊眉頭說:“藍大爺,你好像有點過份敬重我,不對嗎,講起來您該是我的長輩呢。”

立孝趕緊欠身拱手說:“立孝不敢當。”

吹花道:“為什麼?您是我白氏婆婆的師弟,自然也就是小雕的舅舅,唔,我曉得您是老記著西山忠孝齋那回事。

真怪,那算什麼呢?當時我們是不相認識,所以才有那一場笑話的,就說我有幾分好處,可是您屢次施恩紀寶,千辛萬苦成全小綠,而且最近您就又救了鄧家化龍化鯤化鵬他們三兄弟。”

立孝抱拳說:“夫人,藍立孝負義背師,無面見天下英雄!”

他說著垂下了頭。

吹花道:“您錯了,天地間大義滅親的豪傑還真多,令師青花老尼,牯惡不悛,殘殺生靈,我也不能在您的跟前,多講她的壞話。總而言之,她也就虧了有您藍大爺這麼一個好徒兒。

此次我上峨嵋山救人,當跟她決鬥那一剎那,我心念中浮起您藍大爺的影子,急切裡飲刃藏鋒,讓她逃過了一劍腰斬。”

立孝驀她拜倒她下,急聲兒叫:“謝謝您,夫人,我給您磕頭啦。”

吹花吃了一驚,她為人向來不懂什麼避忌,急忙過去攙起他說:“藍大爺,您這人真教我沒辦法,胡鬧麼!”

立孝淚流滿面說:“夫人,我要求您永遠饒恕她。”

吹花說:“為著您,我總盡力避免,不但我,我也還吩咐過我的師兄無玷玉龍郭阿帶,他那一枝八寶銅劉,實在不是令師所能抵抗,然而他在山上跟令師鬥個兩百回合,就是未肯傷她。

剛才我說有幾句話要告訴您,使您快樂,要說的便是這決鬥的情形,您覺得怎麼樣了呢?”

立孝打躬說:“夫人,我十分感激,師父她老人家忠言逆耳,我和白師姊無可奈何,既不能隨和她與正人君子為敵,又不能背叛師門為世人唾罵。我們姊弟可以說是傷透心了,又沒有辦法。

事到臨頭,難逃卻數,我們只有自刎殉師,以謝天下。夫人,現在請教我看看振綱三哥,我這就走。”

吹花道:“不,我不讓您走,我還有話要跟您商量。三哥的傷沒關係,雖然被番僧點著了死穴,還好救得快。他在睡覺,等會兒我們喝酒暢談。”

話說到這兒,義勇老侯爺出來了。

立孝搶著給老侯爺請安。

張勇一把拖住他,圓睜虎目看個半晌說:“你就是藍立孝?一心向善,自拔汙泥,救護紀寶。保全小綠,這些事就都是你乾的?好漢子,我真不能相信你就是青花老尼的徒兒了呀!”

他老人家的巨靈掌虎爪似的猛的一爪拍在人家肩膀上。

立孝微微的一震,他覺得這百歲的老翁臂力還是這麼大,想得到當年何等英雄。想起不禁肅然起敬。

吹花教:“老爺子,他是來看振綱三哥的,我留他喝幾杯酒咧!”

張勇道:“好,我給你去吩咐七娘。振綱都好了,李夫人在照料他吃藥,據她說喝了那一大碗什麼藥汁就可以沒事。

可是那一位黃少爺,恐怕有點討厭呢,是不是應該派人上米市衚衕,去通知他家裡人一聲呢?”

吹花叫:“老爺子,沒有關係麼,您就不管啦!”

立孝道:“請問夫人,黃少爺傷在什麼她方,很嚴重麼?”

吹花道:“左肩骨碎了,本來不成問題,偏偏我這次進京太匆忙,就是沒帶來藥囊,剛教人給磨了一個寬永銅錢調藥吞服,希望能把碎骨頭箍攏再說。不過這種治法太慢,要費我許多時間,我不能等麼。”

立孝道:“我那裡倒是還藏有一點好藥。”

吹花立刻搶著叫:“不錯,你師父殺人取材製藥救人,你藏的必是她的藥,那實在難得,算你替她做一分功德吧,快,快去拿來。”

立孝不做聲,拱拱手便走。

念碧追送他到大門口上馬,笑著叫:“藍大爺,您能來麼?”

立孝站在馬鐙上,苦笑著道:“老弟,你以為青花祖師太的門下就沒有講信義的人了嗎?”悽然策馬而去。

看他那種失意的樣子,念碧心裡萬分難過,他回去客廳裡兀自感慨萬千。

□□□□□□□□約莫吃頓飯工夫,藍大爺果然帶了藥趕來,親自動手為黃麟眉上開刀整理碎骨,然後敷藥扎縛。

他的手術相當高明,而且極其細心慎重。吹花旁觀暗自驚服,等到他一切都搞停當,這便趨前稱謝。

藍大爺依然怏怏不樂,他輕聲兒說:“夫人,傷雖重可保無虞,藥也不是師父給我的,裡頭並無罪惡成份。”

吹花一聽嚇個大跳,急忙說:“藍大爺,我講話有時很沒有禮貌,這得請您多多原諒才是!當然,誰又能願意聽人家笑罵自己的師父呢?成,藍大爺,我從此不談青花老師太好不好?

您千萬別生氣,我們出去,喝酒談天,我有很多事要請教您麼。再說黃麟也要靠您徹底成全。

明兒起我要求您每日早上到宣武門大街米市衚衕給他換一次藥,務必使他完全恢復好人一樣,您可別講什麼留下藥交給我辦,我沒空麼,謝謝您啦。”

她眼睛看定藍大爺手中包好預備留下的藥末,人跟著拜倒下去。

吹花這一鬧客氣,立孝除了頂禮相還,什麼話都不好說,默默她跟她到小客廳來。

這裡排好了整臺酒席,張勇親自作東,振綱念碧左右相陪。

夜來張勇喝的酒真不少,照平時他老人家這會兒決不能再喝,事出意外,居然還是酒到杯乾,毫無難色。

不用說這是吹花孝敬的那一顆藥丸作怪,老頭子自己心中明白。

振綱本來能喝,念碧要討藍大爺歡喜,他今天也肯放量。

十來杯過去以後,立孝好像不怎麼樣拘束了。

吹花的熱情,張勇的豪氣,振綱的雄渾豁達,念碧的恭順溫良,溶化了他的憂鬱陰霾,他從容飲啖,隨便談笑。

說了一會江湖勾當,朝野新聞,吹花乘機查問到黑努兒。

他說三十年前見過一面,為人生得短小精悍狀若小兒,戧頭跣足行走如飛,力大無窮,精通邪術。

陸擒虎豹,水捉鯨鯤,人稱三奇之一,可真是厲害不過。

他的年齡還比青花師太大得很多,所以師太以師兄之禮待之。

他們並非同學,但很有交情。

此人自言善知過去未來之事,還能百步內飛劍取人首級,這些話是否可信不敢講,不過他那身輕身縱跳的工夫,可以說絕倫超群無人可及。

而且身上練得寒暑不侵,刀槍莫入。

據說遍體只有一處穴道運氣不到,究竟這穴道在什麼她方,除了他自己恐怕並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知道。

他不是羅剎人,也不太會講中國人話,茹毛飲血,日與禽獸為伍,原是多少年前雲貴邊境亂山中一個遺棄嬰孩,相傳由一隻大狒狒把他撫育長大。

七八歲時就有降龍縛虎,拔樹撼山的力氣,終於得遇異人收為採藥童子,學成一生驚人能耐。

三十年前入川朝峨嵋山,小住虛靈洞府三天,後往東北雲遊,從此就隱居在大興安嶺,穴居不出。

立孝一邊講話,一邊留心看吹花臉上神色;料到她肚子裡必有文章。

話剛講完,她就又追著問:“藍大爺,您說他終於得遇異人,這異人總不能是神仙,至少也有個名姓呀!”

立孝笑道:“那恐怕世間沒有人能講得清楚咧!”

“青花師太已經是百歲以上的人了,他年紀比她還大得多,那不簡直是妖怪,有白鬍子麼?”

立孝道:“沒有鬍子,身上倒生有一層綠色的汗毛,白眉黃髮,滿口好牙齒潔白如雪呢?”

吹花道:“您見過他練什麼武藝麼?”

“沒有,峨嵋山不是有很多神話上神猴嗎?他似乎對這種神猴特別有興趣,躡虛追逐,穿雲渡澗,捷若飄風。

那時候大冷天,漫山大雪他只穿一件士藍布單大褂,雷洞裡頭人比寒風她獄,他進去逛了大半天,還不是沒事人兒。”

“怎麼知道他身上刀槍不入呢?”

“師父要迫他比劍,他空手應戰,師父就是刺不著他。最後他故意伸脖子讓師父砍上一劍,不要說砍不進去,連白痕也沒有嗎!”

聽到這兒吹花忽然笑了。

立孝看吹花笑得蹊蹺,他睨著眼說:“夫人,您決不能認識黑努兒,他隱居興安嶺不見人三十三年了,您今年恐怕還不過……”

“不錯,我今年還不過四十歲人。”

“那末你查問他那麼詳細幹嘛呢?”

“您就見過他一面?彼此並沒有交誼?他也不是您的師伯?”

立孝笑著直點頭。

吹花接下說:“既然與您並無關係,請放心啦!現在我還要請教,怎麼說人稱三奇?哪三奇?”

立孝道:“崆峒沙龍,祁連赤年,徭山黑努兒。”

吹花聽著又大笑,笑著說:“人們論英雄可比捧美人,大概總是揚多於抑,譽多於毀。

我落江湖上交遊不廣,知識淺陋,但義父胡天雕,他是一位博聞強記,見解極高的老人家呀。

當年我聽他老人家講過,沙龍是個畸形發展獨臂莽漢,手格猛獸,走及奔馬,除了天賦神勇,並沒多大實學。

赤年身世,完全出於裝點的神話,人說他是犀牛生的,頭肉角堅可觸石,所以他的大名叫年,他也不過一個力士。

黑努兒倒是沒聽說,然而既與沙龍,赤年並稱,當然他也必是這一種怪物,生長徭山,自是徭族,無怪行走如飛,身輕似猿。

徭民崇祀邪神,此人或具巫術,至於說會飛劍取人首級,我還不敢相信。所謂飛劍,我認為不是擲刀便是吹劍。

苗徭這一類技能很普通,練得高明的,確實很可怕,假使利用他出來做刺客,狙擊什麼人……”

說到這兒,她眨眨眼睛,頓一下酒杯又說:“除此人等於救青花師太,藍大爺您懂得我這話什麼意思?”

立孝搖頭表示不懂。

吹花道:“這很容易解釋麼,天下足與青花抗衡的,只有胡吹花郭阿帶一班人,不客氣說她終要失敗我們手裡。

然而她不找我們,我們決不找她,她所以敢找我們,為的有黑努兒助惡,除掉黑努兒,絕其外援,她自然不會再找我們,自然也就不至失敗,這道理不是頂明顯麼!”

立孝怔了半天說:“您想找黑努兒決鬥?”

吹花笑道:“藍大爺,我不敢說必勝,但也不承認必敗,假使看透了這事非辦不可,那就不應該太多顧慮。

我不怕邪術,飛劍決不相信。要說刀槍不入,更沒有什麼了不得。這有兩種說法,一曰氣功,二則天生皮糙。

練氣工有練不到她方,譬如眼睛,耳孔,肚臍,可以暗器取之。而且鐵布衫、金鐘罩,人就只能練一門。

金鐘罩避刃不能避捧,鐵布衫避棒不能避刃,這就是說能受千手準提的劍,就不能當無玷玉龍八十斤重量的八寶銅劉。

天生皮糙,這也有辦法,這可以利器砍之。您說黑努兒身上生有一片綠毛,可能就是這綠毛能夠避刃。然而不管怎麼樣,他絕受不了我的鐵翎箭和蝶須針。”說著她又大笑。

立孝看出吹花神情十分堅決,他就也不肯多說喪氣的話。

一頓酒喝到天黑他稱謝走了。

吹花便去梳洗更衣,親自騎馬跟車護送黃麟回家。

她這一到黃家,學良學亮兄弟和郝氏鍾氏妯娌,就像接到皇后娘娘鸞駕一般的榮幸,二十餘年闊別,一旦喜相逢,那就不知道有多少話好說。

無如吹花有事在身,剛坐了一會她就急著告辭。

郝氏鍾氏當然不能答應,吹花只好講出實情,告訴她即要趕往朝謁皇上。

人家妯娌覺得關係太大,這才不敢苦留。

吹花由黃家出來天氣已經不早,料想今天不至闖禍,率性一直逕奔禁城上屋進宮,仍在御書房見到官家。

雍正帝看她打扮得端麗如仙,心裡不免驚疑,吹花乾脆把白天一切經過情形,詳細一說清楚。

誰曉得這一位梟雄皇帝竟然一點不生氣,倒是說了幾句良心話。

他說這些番僧太過狂妄,睥睨一切,目無長上,這種人既不足共患難也不可同安樂,更無足論忠孝氣節,除掉一個確是好事。

吹花聽得非常順耳,底下她也有一篇直言高論。

說的是王公大臣廣樹羽翼,接引左道妖孽入侍君側,此種惡習慣,必須及早痛絕,否則恐釀心腹大患。

雍正帝認為卿言甚當,備加獎飾。

最終吹花才提起關於小雕瓜代歸休,指斥隆科多居心叵測,多方刁難。

雍正帝也總是怕她冒犯舅舅,到頭來使他左右為難,想了想痛快扶起筆寫了一道手諭,又由抽屜裡拿出一個特別兵符,一併交給吹花。

接著笑道:“怎麼樣,要急你自己親跑一趟,我再吩咐他們辦文書隨後送達。”

吹花道:“我走得快,怎麼辦?”

雍正帝笑道:“何必這樣忙呢?今天才四月二十八,距離你壽辰還有一百多天麼。”

吹花笑道:“陛下,我到西藏即日約小雕趕往興安嶺決鬥黑努兒,為陛下盡一次最後愚忠,預備九十天時間重返京都。”

雍正帝猛吃一驚,站起來說道:“九十天?那怎麼趕得及呢?你知道要走多少的路程嗎?”

吹花笑道:“這個我有把握,陛下請放心。”

雍正帝怔一怔說:“這樣,我再給你一個字條,隨便到什麼她方,要地方官供應四匹好馬。”

說著他又抽箋畫了幾個字蓋上小圖章,遞在吹花手中。

吹花接著看了看,收到身上。點點頭笑道:“我預備走山路,馬還用不著,也好,留著回來用。”

雍正帝不禁拱拱手說:“你,你太辛苦了。”

吹花笑道:“不算什麼哩,我們在學藝的時候,最先要學的就是跑山路。所以這不算辛苦!”

邊說邊就要告辭了!

雍正帝道:“你等下走!黑努兒渾身刀槍不入,可以寶劍破之,我送你一枝好劍。”他喊人拿來一枝長劍。

吹花這一次最後進宮,且喜一帆風順,她出來仍然回去鐵獅子衚衕張府,可是什麼話也沒說。

大家就什麼都不曉得。

第二天清早她換了一身華麗的男裝,帶上包袱,騎了張勇老侯爺最好一匹紫餾馬,暗自找藍立孝告別。

借用了他的水囊糧袋,另要了一些長途旅行應備的救急藥品。

上午把一切行裝整理停當,中午藍立孝請她上酒樓餞行。

下午薄暮時分,乘醉送她出城上路去了,眼看她鞭絲帽影在古道斜陽中消逝了,他才回頭。

藍大爺得了她的吩咐,直等到第三天午後才來拜訪老侯爺和李夫人燕黛,報告她已經動身前往西藏。

一來是怕老侯爺不放心,二來顧慮李夫人跟去受累。

她說李夫人雖有一身驚人能耐,但是自幼兒沒下過爬山工夫,長時間跑山必然不慣,所以不敢奉邀。

她此行一到西藏,即日約傅侯沿崑崙山、阿爾泰山,東迤山脈進黑龍江北部深山羅剎境外興安嶺決鬥黑努兒。

獵頭歸獻朝廷,以報知遇之恩。

長途往返估計九十天,晝夜兼程自限七月底趕回京都朝覲,然後逕返鄱陽湖做壽,請李夫人不必掛念他們。

請李夫人早日陪同老侯爺和三位姨娘買舟南下。

說此間暫留趙三哥和念碧等她回來,三哥的嫂夫人可帶兩位小姐隨侍老侯爺同行。

聽完了藍大爺一長篇話,大家弄得目瞪口呆,半晌做聲不得。

燕黛雖然老大不放心,卻不能不強打精神安慰一家人。

他們渡過了端陽節結伴前往江西,才曉得前幾天無玷玉龍郭阿帶,帶了紀珠燕月回去廣東省墓,乘便長征西藏迎接小雕賦歸。

這消息喜壞了張勇和燕黛,計算路程,他們翁婿三人假使廣東不作逗留,應該要比吹花先到,他們自然會陪她倆口子偕赴東北。

有他們翁婿跟去幫忙,料想可保無慮。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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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吹花趕到小雕行轅第二日,果然阿帶、紀珠、燕月也來了,相見大喜過望。

小雕置酒高會全軍健兒,限日辦理移接手續,交劃錢糧兵馬完畢,脫下戰袍換上芒鞋竹笠,父子夫妻翁婿朋友五個人,徒步裹糧入山逶迤北行。

一路上看不盡毒蛇猛獸,走不完斷澗崩崖,那就不曉得經過多少艱難險阻。

有時候得藉郭阿帶仗手中那一枝八寶銅劉打出一條道路來,有時要靠大家動手斬棘披荊開路。

登山這回事,大概從小兒上山從師的都行,在家學藝再好也不成,因為這另是一門功夫了!

阿帶吹花各居武夷山十年,紀珠好在七八歲時讓他爺爺帶上阿爾泰山住過。

這幾個人中間可難為了燕月,就是他沒受過這一種訓練,未免相形見絀,還算他體力過人。縱跳工夫出眾,所以也還能勉強跟隨。

一行人沿途說說笑笑,倒也不感寂寞。

外興安嶺綿亙於西伯利亞東部,遠遠看那蜿蜒一瀉無垠的山峰,想得到那是多麼險峻嵯峨的境界。

吹花來到此山中,面臨兩個棘手問題,第一這麼大的山頭你哪裡去找人,你又怎麼知道人家穴居的所在?

第二人家跟你素不相識,沒有仇怨也沒有利害衝突,你為什麼要人性命,你又如何挑釁?

這問題難殺人。

經過了數次商議,兩三天搜索,終於沒辦法發現黑努兒紅僧的蹤跡。

吹花幾番想放火燒山,阿帶力阻不可。說是森林這一著火,那就不曉得要殘害多少禽獸蟲豸,須防師父見怪。

再來也怕引起羅剎人注意,牽扯出嚴重糾紛。

海皇帝的話說得盡有理由,其實他還不是畏事的人,根本認為無故來找個老年隱士決鬥,以眾勝寡,還要取人首級醃臘歸獻滿人皇帝,這簡直是嚴重的侮辱,他實在不願意,只望找不到人,一了百了。

無奈吹花橫定心非幹不可,雖然放棄了放火主張,但決不肯空手言回。

她脾氣憋得非常暴燥,乃至要阿帶小雕燕月紀珠全給趕走,矢誓一個人要獨留深山尋人呢!

紀珠看媽媽滿懷不樂,他也就弄得十分憂鬱。

這天算到嶺第五天一個大清早,珠大爺爬登一處峭壁縱目遙眺。

他像他的爺爺玉翎雕,天生一雙重瞳神目。

驀地望見遠處山抝飛出一個黑點,快若急弩離弦,頃刻翻登峰巒盤旋而至,越近越快,越快越近。

大爺看出來的是個大馬猴,體高七尺以上,渾身蒼黑,兩臂橫挾兩個人,細看人衣著的顏色分明是女人,大爺不禁失驚。

則待抽劍迎上截擊,背後燕月忽然掩至,一把拉珠爺爬下,悄悄說:“別讓它發現我們,這東西可能與黑努兒有關,留心瞧它上哪兒去。”

眨眼間大馬猴來得切近,斜刺裡橫躍一個七八丈寬的深澗,繞過側面斜坡,踏壁扶搖而上失蹤了。

紀珠埋怨燕月不該攔阻他救人。

燕月笑道:“我知道這東西,善能御風躡虛飛行,人的兩條腿決趕不上它,免得打草驚蛇壞了大事。

這怪物性淫,如遇婦女必被攫去,所以它的名字矍父。然而雄者多不育,雌者獨長壽的,今天這一個假使是雌的,你說它巴巴由山下攫來兩個女人又有什麼用?”

紀珠恍然叫起來:“對,月哥哥,你意思是說這東西或是黑努兒所畜?你就爬在這兒張望,我去領媽媽來。”

燕月道:“不忙吧,你聽我講完話,矍父產於西蜀,這她方怎麼能有?姨姨說:黑努兒三十幾年前朝峨嵋山常與神猴為戲。”

紀珠道:“我懂得,自然會提醒媽媽明白。”

燕月擒住他說:“多跑路,千萬別放流星。”

紀珠點點頭,掙脫身飛也似的去了。

珠大爺一口氣跑了十來里路,媽媽、爸爸、岳父,一個也沒找到。

他本來性急,雖則不敢放流星,到底也還是向天連發三枝緊急響箭。

吹花、小雕,阿帶就都趕到了。

聽完他一篇報告,吹花喜得引手加額。

阿帶認為如果黑努兒豢養猛獸糟蹋女人,那就確有該死之罪,殺心陡起,精神倍長,扛起八寶銅劉飛步緊迫吹花之後來找燕月。

燕月這當兒已經離開峭壁,伏在一處崖腳下洞口等侯大家,他迎著吹花告說:“姨姨,這個洞太好了,兩頭通。

洞口僅僅容得人膝行進出,裡面卻很寬,而且有一線縫隙透光,也有水可飲,據此堅守,可以控制敵人。”

吹花莫名其妙,驀然瞪眼問:“你搗鬼胡扯什麼?”

燕月笑道:“您請坐聽我講!我吩咐珠兄弟別放流星,卻沒想他會放箭,三枝箭驚動了黑努兒,他出動了全班人馬巡風,一對黑猩猩,一條碩大無比的熊,還有那矍父。

黑努兒像個老猢猻卻穿著一件藍色的破爛道袍,樣子很滑稽,也很可怕,可怕是一雙綠眼睛光芒四射。

它們都在前面峰頂出現只一會工夫又消逝了。看起來巢穴必就在那峰壁後面無疑。不過我們有什麼辦法去進攻呢?熊,猩猩,想得到力大無窮,矍父行走若飛……”

吹花怒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沒出息,見了這些四條腿的就嚇壞了。”

燕月道:“姨姨,您別生氣,我是說對方陣容十分雄厚,力擒須防不利。”

吹花叫:“你就不用講,我們應該立刻準備進攻,這山洞留作你們爺兒退步可以,我是決不畏。熊罷、猩猩,都是極笨拙的野獸,力大有什麼用?”

回頭便對阿帶說:“帶哥哥,你和小雕誘鬥熊熊與猩猩,燕月紀珠可用小弩箭鑽射它們眼睛,從旁協助你們成功。

黑努兒,矍父由我自己來對付,誰也都不要管。現在請大家仔仔細細檢查一下兵器,我……”

說到我,燕月忽然引吭長嘯,聲若龍吟,響徹雲霄。

吹花不由一怔,阿帶笑道:“這孩子有意思。”

話聲未絕,紀珠叫:“快瞧,那大馬猴……”

阿帶飛速挾手中八寶銅劉,閃身一株大樹後靠住。

紀珠燕月同時竄上崖頭。

小雕自命神箭手,從容卸下肩上長弓,控弦引矢伏她待發。他們差不多同時動作,各不相謀。

吹花看著點點頭,她暗自摸出四枝鐵翎箭,分兩邊手指上夾著,就站著不動,呆望對面矍父。

那怪物眼光銳利,大概辯識吹花是女人,霍地奮躍下撲。

這邊跟它那邊至少距離三百丈遙望,中間還隔著一片斷崖一處深澗,而且它立足的峰巔拔地是那麼高。

你就看不清楚它是怎麼下來的,怎麼飛越奔臨的,頃刻來到切近。

傅侯小雕突的連發射三箭,崖頭上紀珠燕月兩張弓矢出如蝗。

那怪物矍父揮臂撥箭躡虛而起,懸空倒掛雲龍採爪下攫吹花。

急切裡吹花兩腿攢勁,整個身軀反弓後仰,仰目瞠目瞄視怪物兩個塌陷的大眼眶,驀她兩手上揚,四枝鐵翎箭沖霄而起。

人跟著使個鯉魚打挺解數,背脊貼地彈躍疾退。

就在這個時候,猛聽得那怪物一聲慘叫,七尺之身盤旋下墜。

大樹後霍的轉出無玷玉龍,單臂平掄八寶銅劉,奮起虎威,運足千斤神力,只一下把那怪物掃斷了兩半截。

怪物氣猶未絕,伸爪亂抓眼眶裡倒插的四枝短短鐵翎箭,一張血盆大口兀自掀唇嚼齒若欲噬人。

吹花看著也不禁駭然悚立。

燕月崖頭上飄身下她,兩腳把怪物屍首踹下深澗了!

他叉手說:“這東西一雙長臂至少有三四千斤蠻力,渾身蒼黑柔毛,刀劍難傷,就說那一對眼睛也不是箭容易命中,剛才我跟珠兄弟就是射它不著。

我說,除掉了矍父,我們可以說辦完了一半事,底下一半還是要合作,我們何必跟野獸鬥力呢!

這會兒我可疑那個什麼黑努兒不在巢穴,假使在的話他一定趕來了。天假其便,讓我們先將他的羽翼殲滅,然後再用全力對付他,那就簡單得多。”

吹花道:“那麼現在就找他的巢穴去。”

燕月叫:“姨姨,我不是膽子小,為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安全計,在還沒有肅清熊之前,我不主張離開這個可以藏身拒敵的崖洞。

您不要生氣,我保證就在今天這一天中,我們可以大功告成,忙不在一刻嗎?如果我算錯了,我從此一句話不講。”

他講話的神情表現得十分堅決,吹花好像有點感動,怔一怔問道:“現在你怎麼打算呢?”

燕月道:“我算那隻黑猩猩必然來找矍父,必然下澗去憑弔那兩半段殘骸。這崖邊現排著二三十塊兩千斤以上的大石頭,我們不是可以利用來壓死它們麼?

這一對猩猩,估計它那麼高大的身材,當然力氣也是了不得的大。別看它笨,走路笨,四肢拄地蹦跳騰躍一點也不笨,要說用兵器鬥殺它,恐怕要費很大的勁還不一定能夠得手呢!

照我的意思辦那就太簡單了,崖邊到澗底少說點有七八十丈,兩三千斤石頭往下推要加一兩倍重量。

它們就是鐵鑄的也要壓個粉碎稀爛。再說,我們居高臨下,是否還可以用長弓硬弩補救萬一呢?

收拾了猩猩再算計熊,那東西更難為敵,砍它二三十劍未必有用,八寶銅劉也靠不住必能敲碎它的腦袋或脊骨。

那黑努兒要是嗾使它扼守在巢穴的險口,死據不出時,我們該怎麼辦呢?所以非要把它誘下來。

我們藏身崖洞裡,它不能擠進去損害我們,我們儘可拿鐵翎箭射瞎它的一對小眼睛,再殺它!”

聽了燕月的話,吹花點點頭說:“你講得好像蠻有道理,它們假使不下來呢?”

燕月笑道:“不下來,我有辦法。現在請大家拿出乾糧用過早餐,準備行事。”

邊說他邊去拿來水囊乾糧袋,儘量吃喝個飽,從容站起身,伸手腰邊摸出兩枝短短的竹管兒。

接著他笑道:“我去裝老虎逗引猩猩離巢,姨姨,您那一條虎皮紋氈條子,借給我用一下。”

吹花道:“拿去啦!”

阿帶笑道:“不錯,老虎跟猩猩世仇,不過你要當心。”

燕月笑道:“我到那邊澗底下做虎嘯,那邊澗跟這邊澗相通,我可以不費事把它們請過來。珠兄弟,你在上面注意發號施令。

大家都要暫時躲在洞裡,等珠兄弟吹響口哨再出來推石頭,千萬別讓那畜生望見人,望見人它就不會去追老虎,或許嚇得不肯下來,我走啦!”

說著他要了吹花的氈條子掛到肩上,幾個箭步轉過峭壁,向那邊澗沿飛奔而去,紀珠也上崖頂。

小雕一直坐在地下動也沒動,手中還託著他那一張長弓,眼見燕月盤旋下澗,忽又嘆口氣笑道:“這孩子好用奇謀,是個大將之才。”

吹花笑道:“一班小兄弟他算第一,一班小姊妹中小綠算第一,兩口子可謂天作之合的了。燕姊姊那樣精明能幹一輩子,也該有這樣一對佳兒佳婦。不枉費她一生的辛苦了,你們以為呢?”

阿帶笑道:“我覺得紀珠也不錯呀,闊大雄渾,激昂慷慨,那是燕月所不及的。”

小雕道:“小紅怎麼樣呢?”

吹花笑道:“了不得,雍容華貴,豔麗如仙,她跟紀珠都像富貴中人。”

一句話剛講完,只聽得震天價兩聲虎嘯,迴音迴盪崖谷,勢若奔雷。

阿帶笑道:“幹麼吹得這麼響?好啦,我們進洞去啦,別破壞孩子的計劃。”

他和小雕魚貫著爬進了洞,吹花她還賴在外面隱身樹後看。

果然,片刻工夫,對面峰嶺上並排兒出現了兩個極龐大的猩猩,它們手中各拄著一株足有大碗口粗壯的樹幹,就好像老人扶杖閒眺那麼自然。

虎嘯再起,它們同時齜牙咆哮,同時晃盪著攀藤附葛往下爬,爬得也不算太慢,那麼陡峭的削壁也還能橫著走,眨眼落在斜坡上。

大約是望見了澗底假虎的影子,立刻伏身曲踴,一踴幾丈遠,滾下山澗下不見了影子。

吹花趕緊溜到洞口招呼阿帶小雕出來,卻還等了半天,才聽見壁上紀珠輕輕噓出一聲口哨。

大家搶到崖邊爬下看,看兩條黑猩猩圍著狸父殘骸跳舞樣子,好像非常高興,吹花悄悄說:“怪,它們是有仇。”

阿帶不做聲,放倒手中八寶銅劉,跳起來便去抱起一塊足有八百斤重大石頭,小雕倒翻身伸出兩腳踏住前面小屋子那麼大的一片斷巖。

紀珠壁上口哨再響,阿帶大石頭託個過頭往下砸,小雕兩腿運足氣力猛的使勁踹,一聲天崩她塌,澗底石層灰沙沖天而起。

因為深澗裡煙塵瀰漫,上面看不清底下什麼情形,阿帶和小雕乾脆把崖邊多少大石頭全給推下。

這一來就說是洪荒時代的大爬蟲也未必就受得了,料那兩條黑猩猩怎能逃得碎骨粉身之厄?

燕月繞道攀登上崖,他也跟大家湊一塊爬倒望下看,可是那些石頭堆成小山似的,你就是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還要看。

大家都在出神之際,驀然紀珠壁上急聲兒叫:“當心,大熊!……”

大家猛回頭,只見那大熊黑壓壓的前半段身軀已經掛在崖頭,像一座屋子那麼高大,顫巍巍的排列眼前,兩邊距離還不過十來丈。

饒她千手準提了得,瞧著這龐然大物也不免慌了手腳。

燕月使狠勁一手拖著她,一手扯小雕疾往洞裡鑽,阿帶他就只差向後退一步,她下撿起八寶銅劉的工夫,那大熊飛快迫近了他。

無玷玉龍也總是藝高膽大,擺一擺八寶銅劉一縱丈餘高,暴雷般一聲斷喝手起銅劉落,正擊中大熊項背。

那畜生蠻不在乎,反而盡力往前衝。

阿帶火速騰躍閃躲,大熊衝得兇,前肩肘恰好衝上大樹,那麼兩合抱抱不來的大樹,竟然平白撞倒下去。

一霎時崖翻壁地動天搖的。

紀珠樹頭站不住,順勢兒飛身而下,三不管拉住岳父一隻臂膊進洞,阿帶直嚷好厲害的蠢東西。

吹花叫:“怎麼樣?帶哥哥!”

阿帶道:“了不得,我使盡勁也還傷不了它一根毫毛,不虧倒下的大樹擋住了它,也許我要被迫跳崖。”

紀珠叫:“來啦,來啦!”

洞口過來一大片黑影子,張得見那熊一雙前腿,粗壯若兩層並排寶塔,據地幾個爪差不多有水牛角子那麼大。

吹花暗裡想:這傢伙恐怕真的刀劍不能傷,雖然這般想,她還是摸出幾枝鐵翎箭緊往洞口挨。

這洞口窄窄一條縫橫寬不過一尺四五寸,直長約莫三尺多高。

熊身上最小的部份大概算腦袋,但也不止洞口那麼寬那麼長。

洞口這一被它上前堵住了,你就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見它鼻子裡斷斷續續咻咻呼吸聲音。

吹花恨透了扔掉箭取寶劍,猛使勁扎出一劍。

這枝寶劍是雍正帝那天晚上給她的,劍號燕支,確是一件利器,一劍扎穿大熊嘴唇。

這東西也奇怪,哼也沒哼一聲,掉轉頭用屁股反撞洞壁,整個洞震得岌岌搖動。

阿帶叫:“不行,我們要趕快出去,危險。”

吹花嘴裡不響,曲背彎腰站起來,緊一緊手中寶劍,趁熊屁股再來撞那一口狠勁,照它兩條腿腿縫隙漏光處,奮臂探劍迎衝。

劍刺入熊小腹,人跟著盡力向外竄。

吹花的臂力不弱阿帶,再加熊本身反撞萬斤以上實力,劍劃那大熊兩三寸厚的堅韌肚皮,摧枯拉朽,快如破竹。從尻至胸,豁然開膛。

大熊破腹墜崖而死,吹花總因身手極端迅捷,緊切中人算躲開,但一身銀灰色緊裝卻也不免沾上許多血汙,她急得直跺腳咒罵。

阿帶、小雕、紀珠鑽出崖洞,他們又都忙著去崖邊看熊的屍骸。

只有燕月笑嘻嘻的向前給姨姨請安。

他說:“恭喜啦,姨姨,熊既除,黑努兒無能為矣!現在請您帶包袱進洞去換一件乾淨的衣服,我們立刻出發犁庭掃穴,下半天稍作休息,晚上踏月下山,兼程奏凱言旋。”

吹花叫:“你講得很輕鬆,我力也使盡了,要不要歇一歇呀,你剛才吃飽了,我還餓著肚子呢。等著啦,我洗個澡再說。”

邊說,邊扔下寶劍取了包袱往洞口走。

燕月過去拾起她下寶劍,顛倒反覆細看,看劍葉上水紋映漾燦若銀蛇,而且竟然沒帶上一點血漬。

看著不由生愛,握緊嵌滿寶石的劍靶兒,使個撒花蓋頂,他覺得非常趁手,微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使燕月有此一枝利器,橫行天下,孰敢當我?”

卻不想吹花還沒進洞,瞥見他一番做作,驀她又扭翻身笑叫:“好孩子,不要嘆氣麼!

等會兒斬了黑努兒就送給你啦,這一次你實在幫我一個很大的忙。”

燕月紅了臉,急忙說:“姨姨,我……不要。”

吹花道:“不許客氣,你也還夠得上使這一枝寶物。紀珠本來有枝巨闕劍,那比較還要好,他卻轉贈了蒙古喜王爺。

倒不錯,阿喜那個人稱得起一條好漢。寶劍這東西,就是不能隨便亂給人,你若是不行,我也還能送你?”

講完話她進去了,燕月還怔怔瞧著手中劍出神。

阿帶過來笑笑說:“你想什麼?我可以告訴你,不是有這一枝寶劍,就沒辦法刺穿那大熊幾寸厚的堅韌肚皮。

不是你姨姨三千斤的臂力,誰也沒辦法把得定劍迎當它那一下子屁股後撞的那一股的猛勁。

不是使它大開膛,它也就不會這麼快殞命,熊負傷必然拚死,人所不能控制。像它這樣大的軀體,簡直無法估計有多大威力。

我們藏身這個洞,管保被它弄崩無疑。孩子,你曉得剛才那一霎那,我們擔著什麼樣子危險!”

燕月笑道:“怪不得姨姨說使盡了力要歇歇。我本來主張用鐵翎箭射它小眼睛麼!”

阿帶道:“你錯了,不用說它那眼睫毛粗如一根根鐵筷子必能避箭,就算射瞎了它兩眼,包能死麼?要不死那更糟,它明知仇人伏在洞裡,底下什麼情形你講啦。”

說著呵呵大笑,笑得小雕紀珠也來湊熱鬧,小雕說好歹也要把熊和矍父的爪牙拔幾個帶回去嚇人。

紀珠說熊項下那一塊熊白是件寶貝,阿帶說晚上有空非要割下熊掌猩唇甘旨嘗新,他們談著笑著好不開心。

大半天工夫才見吹花由崖洞裡出來,頭髮剛洗過還沒有幹,溼淋淋她散披肩上,身上換了一套寬大衣服,底下躋著鞋,懶洋洋的一步一步拖著走。

阿帶覷著她笑道:“怎麼樣?小妹妹,今天—恐怕不能再找黑努兒拚命了!”

吹花道:“我這一隻手發顫麼?”

她一面說著,一面伸出右臂膊倒掄一下。

阿帶笑道:“剛才那一劍,你若是把不定,那就糟透了,我估計非運足三千斤氣力也就支持不住,真難為你,小妹妹!”

吹花笑道:“陛下,別再喊我小妹妹好不好,四十歲老太婆,你好意思?”

她盤起腿兒就旁邊一塊乾淨草皮上坐下。

阿帶大笑道:“在我海皇帝眼孔裡,胡吹花總還是一個小孩子,過去,現在,並沒有兩樣。”

小雕笑道:“我真不能相信你渾身還有幾千斤蠻勁,我……早就不行了!”

吹花笑道:“所以我想勸勸你,這一次回家,凡事要懂得好歹。”

小雕笑道:“你意思怎麼樣?”

吹花笑道:“怎麼樣,你得當心揍個扁癟。”

大家聽著都笑開了。

燕月笑道:“我聽說古代有一種人號稱打虎世家,七八十歲還能行業,使用的武器就是一柄幾寸長的小刀子。入山先察看虎的蹤跡,判定了它的威力,非厲害兇猛的不打。

口吹獸哨引虎出來,虎見人騰躍奮撲,人挫身入虎跨下,屈肱露刃寸許,虎過頃刻開膛而死。

想起來跟姨姨剛才刺熊情形差不多,不過人家是迎虎屹立,讓虎自殺,姨姨是利用熊屁股撞壁的逆力進劍。

而且還得鑽入熊腹衝劈,那自然難得多了。可是人家打虎世家,僅是那一手屈肱露刃,據說就要練目十年,練臂十年呢!”

阿帶笑道:“那是瞎吹,我也不要練,照樣包辦讓你看如何?為什麼講究露刃寸許,這說明兵刃愈短愈好使勁。

你姨姨使的是三尺長劍,這差多少?再說虎的威力本來就沒有熊大,整個大蟲體重沒有超過三四百斤的,這大熊你講……”

吹花擺手叫道:“得啦!陛下,別儘管捧我啦,嘩啦唾啦的叫什麼呢?我也聽講過,那種打虎人,一天打十個老虎不算一回事。我,我這會要是再碰一老母豬也未必還有辦法,你曉得不曉得呀!”

大家又被她說得笑了。

阿帶叫:“紀珠去拿酒來啦,今天應該要替你媽媽辦個慶功宴才是,來到這樣窮山上還有什麼話好說?現在只有請她多喝幾碗酒,好好睡個大覺,養足精神,明兒再鬥那黑努兒呢!”

吹花叫:“明兒,不能等明兒,我這右臂大概歇一會總會好。”

阿帶忽然翻了一下眼睛說道:“我去找個回力的藥丸給你……”

說著起身跟紀珠一道走了。

他們爺見倆回來時,紀珠手中持著一瓠瓢酒,另外又給帶來她的酒袋子。

阿帶笑道:“我把藥丸兒化在瓢裡,你喝下啦。”

吹花就紀珠手中慢慢把一瓠瓢酒喝乾,接過酒袋子再陪著阿帶,小雕痛飲一會。

吹花她就好像十分疲倦樣子,打個哈欠笑道:“不行,我真要去打個盹……你們多喝一點啦!”

她說著站起來往洞裡去。

這兒小雕半袋子酒沒喝完也就停住了,看看阿帶笑道:“我這點兒酒量實在與陛下難比,對不起,睡啦……”他就要躺下去。

紀珠急忙說:“這她方不好,馬上太陽就曬到,洞裡涼快……”

邊說邊向燕月使眼色,燕月雖然不懂大兄弟搗什麼鬼,卻還是笑著過去扶起姨夫給送走了!

阿帶的酒袋子連教紀珠給添了三次酒,他也不能喝啦,搖搖頭說:“怪,我怎麼也不成,竟是有點醉的意思麼……”

他忽然哈哈大笑,笑著跳起身也走了。

紀珠稍等片刻悄悄跟進洞內,眼看爸媽岳父都睡著了,急忙出來。

燕月卻站在洞口等他,笑著問:“兄弟,你打算怎麼樣?”

紀珠笑道:“岳父剛才拿回力藥丸交給我,吩咐我另找些迷藥一併化在酒瓢裡給媽媽喝,說她老人家用力過度必須好好的睡一天。

我乾脆把爸爸岳父的酒袋子也給排一點……月哥哥,你說,我們弟兄全是無用東西麼?

趁他們熟睡我們鬥黑努兒去,敢不敢?”

燕月笑道:“何必說敢不敢呢?你太客氣了,不過,我以為黑努兒必不在家,我們這邊鬧得天崩她塌,他如果在家還能夠不趕來?

現在我你找他去,假使他湊巧恰上這邊來呢?三位老人家全讓你使了迷藥……你想想看。”

紀珠怔一怔說:“那麼,你看家,我走一趟……”

燕月深知珠兄弟倔強,勸是勸不住,讓他一個人去太危險。

於是他笑了笑說:“這樣,我們先把兩頭洞口緒起來,我上後面去,你管前面的,堵起洞一道去找黑努兒。

找得到合力拚他,找不到火速趕回來,好在他的巢穴一定就在那邊,我算來去費不了多大工夫。堵洞口還不過防野獸,我們決不可離開太久……”

紀珠叫:“對,你快去辦你的。”

燕月點點頭繞道往後面走了。

前面紀珠搬移大石頭將洞口掩密,燕月後面也就出來了。

哥兒倆結束停當,紀珠堅請月哥哥用燕支劍,燕月被迫不過只好帶上,可是他也還是拿了自己兵器走。

他們倆腳程都頂快,又兼是心裡著急,那就等於飛一般的迅捷,越過山澗,攀登對面絕頂峰嶺,望下順著斜坡跑。

下了斜坡是個大曠場,場旁還有個井那麼深的地窟,裡面堆滿了人類的骸骨。

紀珠一看氣湧如山,翻身急找妖人巢穴。

場盡端望見了一處矮矮的石砌屋子,外圍全為高大的森林。

搶進林中,哥兒倆都呆住了,原來她下橫豎躺著三具屍首,兩個是女的,滿頭黃髮寸絲不掛。

一個沒有了一條大腿,一個丟了兩隻臂膀,死狀十分可慘。

慘死的雖然不是中國人,珠大爺看著心裡也還是很難過,從血色鮮紅一點上,瞧出死者被害不出三個時辰。

因此也就想得到這兩個婦女,正是清晨矍父由山下攫取而來的犧牲品。

紀珠總覺得見死不救,內疚神明,他羞得滿臉通紅。

燕月曉得大兄弟心腸軟,笑了笑說:“別傻,當時你紀珠真來追趕矍父救人,這會兒這地方還不過多你一個伏屍!”

紀珠輕輕說:“也許我寧可拚鬥而死。”

燕月笑道:“要拚找黑努兒拚,請使這支劍啦!”

他說著伸手背後掣出燕支寶劍遞了過去。

紀珠狠狠的橫月哥哥一眼,扭回頭又向前面石屋走。

走不了十來步,忽然又發現林叢裡仰睡著一個男屍,披一件半截藍布道袍,前襟撕個稀爛,裡面竟然沒穿褲子,個子很小,一雙赤足彷佛相似鴨的腳掌,兩臂特別長,手指又尖又瘦完全跟鳥爪一樣。

最奇怪是沒有頭,頭搬家另排在一邊,一撮黃頭髮,兩隻窪陷的眼眶,塌鼻樑配一張血盆大口,整個頭顱還不分明像猿猴的腦袋?

紀珠大呼:“是……是黑努兒……”

燕月怔怔她說:“你不瞧遍體綠毫毛,不是他是誰?”

紀珠猛抬頭,驀見身畔樹上插著一枝鐵翎箭,大概也就是用箭頭刻劃的留下兩行字。

紀珠一驚叫,燕月也望見了,彼此搶著看。

看那兩行字刻的是“此怪妖術通天,練成金剛不壞之身,非你等所能敵。吾奉海容老人命,潛入思潛別墅,私借法明大和尚寄藏崔小翠處白龍劍斬之,為天下除害,亦為救你等而來也。

白龍劍附信盛革囊中懸於樹梢,取下不許擅動,可帶回逕交崔小翠收。吾來時吹花正鬥熊,智勇出吾意料,亦復可喜。玉道留言。”

唸完這兩行字,紀珠急忙跪下去磕頭。

燕月聳身即要上樹,樹上有人大笑說:“別忙,我已經取到革囊了。”

紀珠跳起來,一隻腳恰踩著橫在地下的八寶銅劉,幾乎摔了一跤。

阿帶樹上望見又是一陣大笑,笑著飄身下地,一邊手拿著小小革囊,一邊指住珠爺叫:

“你的詭計還能瞞得我?哈哈,我就追在你們背後跟了來,這般的本領也敢來鬥黑努兒!”

說著又笑,笑得珠兄弟月哥哥都低垂了頭。

阿帶把拿的小革囊交給燕月,接過他手中燕支劍,使勁向黑努兒大腿砍一劍,就像砍在鐵砧上劍反而往上跳。

阿帶棄劍長嘆,搖搖頭說:“看見麼!天下之大何奇不有?千手準提眼空一切,不過井蛙之見咦!”

紀珠道:“我們何不瞧瞧白龍劍到底是什麼東西?”

燕月卻把革囊收到懷裡去,笑道:“那怎麼可以?你爺爺吩咐不許擅動麼。”

阿帶道:“劍封在信封裡,大概還沒有三寸長,不要看啦,拆信那是不應該的。回去,把人頭包起來帶走。”

他扛起八寶銅劉翻身走了。

吹花睡到傍晚時光才醒,聽說夫翁玉翎雕趕來救她,急忙整衣頂禮望空禮拜。

那盛白龍劍的信封她也不敢拆,仍然交給燕月收藏身上。

大家圍在崖上談笑飲啖,她卻教紀珠給包起黑努兒首級,扛上她的兩個大包袱,同往找她方做臘頭工作,找的恰是黑努兒的巢穴石屋。

這兒不單是一切傢俱全有,而且還儲藏著不少奇珍異寶和許多難得藥材。寶貝在吹花眼中視若無睹,可是那些藥品卻使她驚喜欲絕。

她由北京動身時,藍立孝給拾掇的行李就不簡單,到西藏她自己又添置了一些零碎,兩個大包袱可以說包羅萬有,其間有兩個可以盛水的特製革囊,裡面藏著臘人頭的所需用的工具。

這稱臘頭的玩意也不曉得她從那兒學來的,用小刀子把人頭天靈蓋小心謹慎揭開,將腦漿倒掉洗乾淨,再給合上天靈蓋,拿一種野山麻劈絲製成線縫好割開的頭皮,然後將整個頭塗抹上一層像油灰的黏漿,泡在一銀盆深藍色藥液裡煮。

煮一會取出來排入另一盆黑水中浸個冷,浸冷再煮,煮熟再浸,不斷的浸。這樣一直忙到第二天日出,才算大功告成。

那塗抹上的一層黏漿,變成挺硬的臘殼,人頭關在殼裡面,像骰子放在骰盒中搖得響。

用刀剖開臘殼看,怪,西瓜一般大的頭縮做桃子一樣小,一切變小,牙齒也不例外,卻依然面目如生,毫髮不差。

這時候阿帶小雕燕月也都在石屋裡,大家看了不禁咄咄稱奇。

吹花拿油布包好臘頭,給裝入一隻小小皮袋子裡交給小雕,笑著說:“侯爺,你帶進京去報功啦!在京至多停留三天,便須邀約振綱三哥和念碧一同南下,務必趕於八月初十以前到家,否則別怪我不理你。”

小雕笑道:“大家一道走不熱鬧!你跟去皇上面前也好交代。”

吹花道:“怎麼,你難道怕他會吃人?教紀珠跟著你啦,如果碰著難問題可往請教諸葛先生,萬一她已經先去江西,那你就找藍立孝商量。這位前輩見高識遠,臨事機警沉著值得尊重,他住的所在唸碧知道,不難找到。”

小雕道:“藍大爺頂熟人,他老人家等於我的舅父,三太太當他親兄弟一般看待呢!”

吹花道:“那就是,你們爺兒倆立刻動身,時間還有五十一天,路上要走得快,別像上京舉子似的慢吞吞她一步步挨。給你父子一個好東西,沿途憑此向她方官要馬趕路。”

邊說邊交給他那天晚上雍正帝賞他的字條兒。

小雕接過看一看笑道:“這個送了我,你們呢?你們路更遠。”

別管我們,我們拿黑努兒的窟藏,跟羅剎人換牲口,還怕沒有明駝千里足,她迫著他帶紀珠先走了。

紀珠、小雕走了。

吹花、阿帶、燕月趕著拾掇行李,近午時光聯袂下山,帶去了黑努兒全部窟藏。

途中買下幾匹好馬,日夜兼程,星馳電掣趕回鄱陽湖,恰已是八月初七。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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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48: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這些日子中,思潛別墅情形十分熱鬧。

張勇老侯爺和他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趙振綱的太太楚雲和兩位姑娘楚菊、楚櫻,這二家人來得最早。

傅二夫人楊吉墀把他們安頓槐屋梅龕兩個地方居住。

隨後趕到的是四月間在京都鐵獅子衚衕張府,被番僧擊碎肩骨,由藍立孝醫治復原,家住宣武門大街米市衚衕,身受吹花大恩,現管皇銀的常厚銀號少東黃麟,跟他的兩位母親,鍾氏、郝氏。

山西巡撫部院李志烈的另一位夫人陳心蘭,女公子懷蕙。

懷蕙算是燕月的唯一女弟,她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家學淵源,經綸滿腹,而且模樣也長得頂好的。

講起來恰有點像珠大爺大少奶奶小紅,豔麗無雙,華貴絕倫。

她此來碰著一生好做媒人的吹花表姑,強作主張把她說給前部部尚書楊吉庭的二公子成之,郎才女貌堪稱佳偶。

來客中路程較遠的,要算最近幾天由蒙古方面趕至的額爾德尼弼什呼圖扎薩克圖汗多羅郡王阿喜,和他的福晉牡丹花鄧畹君,李五郎李起鳳,太太章玲姑。

由西康轉道南下的阿咱老土司燕達夫婦,帶來兩位小哥兒,大哥燕惕字仰叔,二弟郭燕字燕來。

燕來怎麼會姓郭呢?大家該記得,當年畹君、小紅,姐兒倆蒙難蒙古西藏,河北小孟起郭龍珠,率女兒小晴,李五郎起鳳,紀俠,玲姑,沿上江上溯,追賊營救,從成都起早入康,不幸被賊圍困阿咱城中。

老土司燕達跟龍珠早年金蘭百拜弟兄,為友忘家,孤城苦守。

恰好紀珠大爺潛入郎渡劫法場救了小紅,喜王爺阿喜在混塔木憂結婚畹君,兩對夫妻協兵馳援阿咱。

湊巧破賊解圍那一天,燕夫人夜夢熊飛一舉雙雄,筵開湯餅,三朝洗兒,燕達伉儷同意把二子承繼盟弟為嗣。

龍珠感念兄嫂厚恩,特為繼兒起名燕來,表示來自燕家勿忘根本之意。

這次燕達遠來,目的便是送燕來交還龍珠。

老人家並未見過吹花,久閒盛名,渴思一晤,卻不想偏偏趕著她四十大慶,這也算是適逢其會了。

吹花一到家奉老土司為上賓,對燕來尤為愛惜,呀咐小晴細心撫育。

這位少爺後來甫交六歲,便由她親自教練武藝,給他打下極好根基,十二歲讓他去跟隨無玷玉龍郭阿帶,周遊天下,學成水陸兩路絕頂工夫。

阿帶傳輿八寶銅劉,行俠江湖,所向無敵,人稱燕俠,這部書中沒有他的事蹟,交代過不再重提。

小鵑、紀珠、振綱、念碧約了藍立孝於八月初十這一天清早趕到。

念碧他還矇在鼓裡,來家照例先去拜見祖母,馬老太太留他屋裡坐,告訴他說定了柳寶線姑娘做同室。

大媒是吹花姑媽和繁青姑媽,擇定十三吉期一同海恰嬸子的戴明懷明兩位哥哥同日舉行婚禮。

老太太承認這回事出於她老人家主張,但事先經過崔小翠同意,吩咐他勿得多講閒話安心等待做新郎就好。

老太太未了也還給孫兒道喜,稱許新娘子賢慧美麗無雙。

老人家家教謹嚴,念碧自幼兒由她課讀,祖母兼師保,做孫兒的怕定了她,在她老人家跟前就是一句話吐不出口。

他怏怏地出來便望白玉這邊來,見著母親那就比較輕鬆得多,跪下去磕了一個頭便起來拉住媽媽不依。

抱怨她不該附和老太太的意思為他置同室,說是娶親還沒有兩三年工夫就鬧這把戲,道理上怎麼對得起結髮糟糠?

白玉笑著禁止他聲張,說是事出孫少奶奶出面求準了老太太,一方面傅家姑媽挺身強硬為愛徒作媒。

再則寶綠姑娘情有獨鍾,非作馬家媳婦矢志不嫁,這情形鑄定了非辦不可,豈容新郎君白講反對廢話。

做媽媽的講過了一大堆話,滿口子又把寶姑娘讚美一頓,笑問兒子幾生修到?使得念碧啼笑皆非,萬般無奈只好溜走。

走到迴廊上,偏偏頂頭兒碰著他父親馬松回來,他這邊叫一聲爸爸慌忙拜倒。

馬爺騰躍撲過去,一下抱住他舉個過頭,哈哈大笑道:“乖乖,你就等到今天才趕回家做新郎,好呀!小妖怪,你爸爸一切為你準備停當了,帶你去看洞房啦……”

他雙臂使猛勁將兒子拋在半空裡,做兒子的遇著這般魯莽父親也叫做沒辦法,只好鷂子翻身,挺腰站到一旁,輕輕的說道:“爸,我不去啦!您由鋪子裡來的嗎?我丈人他在那裡?”

馬爺笑道:“老崔喝醉上梧桐館睡大覺去了,我們兩老還不是都為你忙個頭昏限花,回家七八天鋪子關門啦!”

念碧笑道:“還好,倒沒把酒忙忘了……”

馬爺笑叫:“混帳,你講什麼?”

笑著,叫著,趕著,念碧拔步便逃。

逃不了十來步恰又碰著繁青從海棠廳出來。這位姑媽老遠處便叫:“站住,站住,都給我站住……”

馬爺站住了,念碧搶過去打躬請安。

繁青笑道:“我就沒見過父親兒子這般頑皮淘氣,父不父,子不子麼!”

馬爺聳一下雙肩,扮個鬼臉說:“別罵,別罵,你大概又在待旦樓賭輸了錢……”

邊說邊一溜煙走了。

繁青乾脆不理他,笑著牽起念碧一隻手說:“怎麼樣,孩子歡喜麼?今天、明天、後天大喜啦!我這媒人做得不錯麼?新娘子不但模樣兒好,性情兒也頂好呢!”

念碧笑道:“我一點兒也不感激您姑媽!”

說著他奪回手又跑了。

繁青扭翻身戟指著念碧背後叫:“碧哥兒,膽子越來越大啦,回來,回來。”

念碧只得回來了!

繁青說:“哥兒,你得記著,千萬別煞風景,今年碰著你師父四十大慶,大家公意讓你和懷明戴明兩位哥哥後天舉行婚禮。

錦上添花為你師父湊熱鬧,不許假撇清,更不準講什麼喪氣話,要是搞得大家都不高興,當心老太太拿柺杖敲斷你的狗腿。

我也先得告訴你,你師父十二分愛惜寶姑娘,連紀玉那丫頭都比下去了,你假使得罪了她,管保有一頓好看。

現在別上別處亂跑,趕快去見你的神仙少奶奶,我剛由梧桐館出來,寶姑娘就在她屋裡句點漢書,你講話一定要陪小心,懂得麼,孫少爺。”

念碧笑道:“我怎麼敢不懂呢?您放心啦!”

念碧相當頭痛這位幹姑媽,她是祖母跟前紅人兒,一張口沒遮攔,一說便是一大堆,他真怕她再往下扯,答覆了她的話,急急走開。

走過紫薇軒,恰巧裡面出來幾位老爺們,第一位鄧蛟,後面眼著阿帶,小雕和郭龍珠三位爺。

碧哥兒一看趕緊向前請安,四位爺們立刻把他包圍上,鄧蛟還不過笑著說一句恭喜。

小雕卻伸手捉住他叫:“好呀,你原來是趕回來做新郎的,一路上瞞得我好緊呀。等著瞧,後天晚上我要不灌你一百杯酒才怪。”

阿帶笑道:“你可別冤人,人家怕太太吃醋,當時在峨嵋山就沒敢答應柳姑娘呢!這次算被哄回來的,我們倒要看看他向大太太跟前怎麼交代呢!”

龍珠笑嘻嘻地說:“少爺,我要請教,你到底有多大的道行?大太太是一位小謫素娥,二太太又是一位下凡霜女,你簡直佔盡了人間豔福。”

小雕大笑道:“不成話,怎麼好問人家有多大道行呢!”

鄧蛟笑道:“你們很不像前輩的樣子,好啦,讓人家去啦!”

他拉著小雕,龍珠走了。

老爺們好不容易走了,裡頭又出來了紀俠、燕月、小紅、小綠和小晴。

念碧一看紀俠小晴兩口子,嚇得一抹頭拔步飛奔。

紀俠背後盡力追趕,小晴跟著跑,拍掌尖叫:“擒他回來。”

追到梧桐館大門口廣場上,念碧一躍丈餘遠飛上臺階。

巧,寶綠坐在窗下讀漢書,聽見外面一片喧譁,拋下書慌不迭趕出去看,念碧搶進她搶出去。

兩下不留心,幾乎撞到一塊兒,那真是幾乎其幾。

還好兩邊都是練得好工夫的人,猛可裡腳底下一使勁,彼此就都站住了。

可是寶姑娘一顆頭差不多已靠在碧哥哥肩胛上,兩方面臉都紅了。

多謝俠二爺幾分忌憚翠姊姊,他就從大門口回頭溜了,小晴也沒進來。

寶姑娘開口說:“翠姊姊等你好半天了麼,你倒留在外面跟誰吵架?”

念碧笑道:“紀俠麼,這位爺口裡向來長不出象牙。”

寶綠笑笑,臉紅紅,頭點點,腰扭扭,回頭便走。

小翠迎在屋門口,笑道:“爺回來啦,路上辛苦了。”

念碧急忙說:“沒有什麼……你好。”

說著他往屋裡走。

寶綠道:“姊姊,你們談,我看姥姥去。”

小翠笑道:“今天你還往老人家那邊跑,不方便的,別去啦!”

寶綠垂著脖子說:“我也不能老賴在你屋裡呀。”

小翠笑道:“碧哥哥還不是頂熟人,你還鬧什麼彆扭呢?”

寶姑娘跳一下腳說:“你壞嘛!”她著急要走。

小翠道:“好吧,那麼你到玲姑娘那兒玩一會,可別去找小綠和小晴,她們會取笑你的。”

寶姑娘道:“我不怕她們,她們的故事太多啦……”邊說邊去了。

小翠回來屋裡,眼看念碧趴在桌上翻閱寶綠圈點的漢書。

她挨近前輕輕笑,拜拜手,放低聲說:“恭喜啦,碧哥哥,寶妹妹絕世丰姿,絕頂才調,還不比我強得多……”

念碧人沒動,嘴裡說:“你還敢打趣我?這回事真是從那兒說起,你要是肯幫我一點小忙,早點寫封信通知,我也還會落這個圈套?

不講理嘛,我們結婚還沒滿三年,你倒肯做好人,我沒有臉見人麼?誰不說翠姊姊德工言容舉世無雙?

我還要不知足再弄個人,兄弟姊妹們暗裡都在取笑我,你曉不曉得?一向我總是頂快樂的,你何苦下狠心教我一輩子不自在。”

小翠看他滿臉不高興,話講頂神氣,她笑笑不作聲,先把屋裡兩個丫頭打發開,下了竹簾子掩上門。

這才過去倚著桌沿坐下,悄悄說:“少爺,你那來這麼多牢騷呀?要怪我讓你去怪好了,反正我知道你還不討厭我,同時我也承認,你不是好色的人,夠了麼?

少爺!當然我不是妒婦,然而這回事與我願意不願意,贊成不贊成毫無關係,寶妹妹的決心,祖母老人家的慈命。

你師父的大媒,一家老少善意的湊和,四個大原因造成鐵一般的事實,天心人事安排下的局面呀!

你想吧,寶妹妹的決心不可動搖,老太太慈命孰敢不聽,千手準提的大媒豈許不融,大家的善意何得不從,這不都結了麼!

寶妹妹,租母,吹花姑媽,乃至一家人,為著尊重我,各以智慧的辭令,聰明的手腕來徵求我的同意。

我除了竭力成全以外,還有什麼更有什麼更合適的辦法呢?這問題關係寶妹妹太大,我話說錯了一點兒就可能鑄成大錯,更不要講反對。

再說我又為什麼反對呢?事情於你無害,於我有利呀,這其中還有很多的大道理想我暫時不能奉告,總而言之我得遇寶妹妹感覺非常安慰!

事到臨頭也不惜你不屈服就範。我是說既然不可避免就該順水行舟,何必裝幌子搞得大家都不舒服呢?”

翠姊姊說到這兒,忽然巧笑倩兮,爬到念碧耳朵邊細語:“你若是吵得寶妹妹心裡不痛快,後天晚上良辰美景,你得當心有一場折磨。”

念碧順勢兒擁住地,噘著嘴說:“我總覺得太過對不起你。”

小翠笑道:“三代之下惟恐不好名,你就算成全我好名好啦,別裝做猴兒相,我要你拿出笑臉迎人。

不要怕弟兄姊妹取笑,他們還都不如你老實,見一個愛一個。你不瞧燕月那末神氣,牽上蓮姊姊又戀著綠妹妹,結果還不是一箭雙鵰?

小紅妹妹何等尊嚴嬌貴,臥榻之側也還容得下喜萱姊姊。紀俠老二眼前雖然只有個小晴,小夥子還能靠得住終身不二色?

別看晴妹妹頑皮淘氣,小妮子度量兒也很寬。眼見燕月、紀珠、你,三位哥哥屋裡各有兩位嫂子,她早晚管保也要為俠哥哥身邊再弄個人,這當然還都是好名。

大概稍知自愛的娘們就都不免沾染好名毛病,你不許我算一個麼?崔小翠她怎肯頂起醋婆子,母夜叉的頭銜呢。”

說著她撒個嬌,眨眨眼,再送個媚笑,這就站起來,伸手按一下髻兒,整一下裙兒,又說:“你看,床上,臺上凳子上全是寶妹妹的嫁衣裳。

這都得歸我檢查,該加滾邊的,該改釘鈕釦的,該拆的拆,該縫的縫,吉期迫在眉睫,我忙個不得了。

你可別打攪,寬恕我沒工夫去為你弄點心,愛什麼你自己吩咐張媽辦。做新郎也要像個做新郎的樣子,趕快洗個澡,換換衣服拜客去。

待旦樓、蓼兒洲、桂齋、槐屋、梅龕、紫薇軒,這幾個地方住的是義勇侯張爺爺,橫江白練章爺爺,混水孽龍劉爺爺,楊家老太太,阿咱老土司燕爺,這些長輩跟前先往請安,回頭再到桃花水榭,海棠廳走走。中午回去陪老太太用膳,懂得麼?爺。”

念碧笑道:“我見過岳父再出門還不遲。”

小翠道:“他老人家喝醉了睡在閣樓上,不許吵他。”

邊說邊去床沿上坐下,手中又拿起了針線。

念碧悄悄過去挨著她說:“今天晚上我要睡在你這兒。”

小翠道:“聽我話,還是住那邊書房裡好,長途跋涉,你還不夠疲倦?後天做新郎也應該養好精神。”

念碧道:“你不答應,我賴也賴定了。”

說著他喊小丫頭打水洗澡去了。

□□□□□□□□十三這一天自然是真熱鬧,當天趕到家的有綽號諸葛亮先生的綠儀,和她的夫婿楊存之夫妻。

雲姑水姑的洞房設在桃花榭,白芙院馬老太太臥室兩個大套間指為寶綠青廬,海棠廳權作女家,紫薇軒是舉行婚禮的所在。

三位新娘由海棠廳坐上彩車抬到紫薇軒,這一段短短路程中就用了兩百名鼓吹手,其它的鋪張場面那就都不必說。

且說禮堂上,三位新娘見到吹花忽然感激涕零,雲姑伏地啜泣不起,水姑嗚咽若不自勝,花姑寶綠竟是哭出了聲。

別看吹花好強,她心腸兒卻是軟得很,嘴裡雖然一疊聲叫:“伴娘,快攙小姐起來。”

可是她嗓子分明已在發抖,偏偏那一位綽號畫眉兒楊吉庭夫人眉姑,和念碧的母親白玉,她們的婚姻大事也都虧吹花一力成全。

尤其是白玉,她當年失身非人沉淪不能自拔,蒙吹花救出火坑配與馬爺,今日眼見佳兒佳婦花好月圓,睹今思昔,悲喜交集,她又如何不傷懷?

本來含著一泡淚水沒敢往下拋,這會被三位新娘子一招,那也還能忍得住,她一哭眉姑也哭了。

旁邊還有一位傅小雕的二夫人楊吉墀,她也有一段歷史,她也在吞聲哽咽。

哭泣這回事,在娘兒們方面可比流行性感冒傳染極快,一霎時滿堂夫人少奶奶,小姐姑娘們都弄得鼻酸眉赤眼淚汪汪。

就這不過片刻工夫,阿咱老上司燕達急忙過去眼燕夫人講了幾句話。

燕夫人趕緊教兩個奶媽放下燕惕和燕來,親自哄小孩子溜到三位新娘子拜氈上。

燕惕伸出一雙小手扯住雲姑叫:“不要哭!起來!起來。”

他使狠勁拉,燕來卻爬在寶綠旁邊說:“醜呀,哭多難看。”

這兩位雙胎出世的小哥兒還未滿三歲,剛學走,剛會講話,可是口齒頂分明,大家一聽都樂了。

三位新娘子爬起來,底下還得參見很多人,可笑小寶寶上了癮,跟定旁邊一同起落跪拜,伴娘反而做了他們的褓母,新娘卻也要順著他們行事。

小孩子長得胖胖的白白的,模樣兒漂亮,穿的戴的又講究,看了他們一對哈巴狗似的噘嘴拱爪,蹣跚起伏的姿勢,誰能不笑?

一片笑聲洋溢裡結束了見廳的禮節。

接著三對新夫妻各自坐上一輛特製的扎滿鮮花的香車,用兩匹小駟駕轅,分別駛往白芙院,桃花水榭兩地。

兩地都排有百十來臺豐富喜席,一憑客人愛留那一邊招待。

在理說桃花水榭陳家兄弟雙喜臨門,而且迎娶的還是結髮元配,這邊應該要比白芙院馬家風光些。

然而人家那邊卻也並不寂寞,原因是懷明戴明年紀較大,長年出外經商,難免跟一班兄弟姊妹稍為生疏。

念碧在平輩間最吃香,崔小翠又是大家所敬重的大姊姊,再來三位新娘子中人緣最好的要算寶綠。

於是如燕月、紀珠、紀俠,鄧家化鵬、蒙古喜王爺、小紅、小綠、喜萱、楚蓮、小晴、紀玉、楊家女神童頌花,李家小姐憶蕙、牡丹花畹君,小姑娘楚菊、楚櫻,他們都不過上桃花榭敷衍應酬一下就趕來白芙院淘氣。

喜事要靠年輕人捧場,所以這邊反要比桃花榭熱鬧些,因此這邊的一對新郎新娘,也要比那邊的兩對新娘新郎多受罪些。

□□□□□□□□第二天十四,凡是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或是掛個名兒的胡吹花門徒,他們湊份兒排定這一天為吹花暖壽。

吹花這天不出門,跟傅侯小雕,二夫人楊吉墀坐在家裡陪客品茗聊天。

掌燈時光,紫薇軒大敞廳上,由地下起一直排到大橫案,雁翅般燃著百十來對壽燭,徒兒們捉對成雙登堂拜壽。

平輩裡只有小孟起郭龍珠年紀比吹花小一歲,他算盟弟,也要來給姊姊點燭磕頭。

小輩中唯獨小翠,吹花對她像對龍珠一樣接受她半禮,因為她也算是法明大和尚徒弟。

這當兒大廳上非常肅靜,只聽得一陣陣環佩鏗鏘,裙裾悉率,起落跪拜和輕輕說,淺淺笑,柔和的,甜密的謙讓聲音。

這班小輩行過禮退在一邊,平輩的爺們,郭阿帶、楊吉庭、趙振綱、馬松、鄧蛟鄧鰍、陳阿強、阿壯、崔巍、燕達。

娘們是新綠、眉姑、楚雲、白玉、繁青、海恰、海悅、燕達的夫人和鄧鰍的太太,他們一鬨向前,大夥兒圍著壽母賀喜。

他們可不比小輩那麼拘謹,單是繁青,眉姑兩張嘴,就不曉得講了多少話,一霎時笑語哄哄鬧成一片。

好不容易把這一段拜壽儀節結束了,便由紀珠、紀俠、念碧、燕月四弟兄和小紅、小晴,小翠、小綠、紀玉五姊妹,分頭趕往迎接楊老太太、馬老太太、章安、劉策、藍立孝、義勇侯張勇和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黃麟的兩位母親鍾氏、郝氏前來赴宴。

一場酒排到三更天還沒有散席。

大家酒都夠了,只有郭阿帶,楊吉庭還沒過癮,他們倆棋逢敵手,各不相下,另外搬到一旁去,要了兩罈子酒繼續放對。

張勇十分醉,醉裡吵著要聽音樂,他是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一位貴賓,他要不走,誰都不敢走。

吹花顧忌到老年人不宜熬夜,好歹勸說酒後弄音樂決不能好,說這兒會音樂的人還真多,明兒白天無事,咱們到桃花水榭去玩一天。

一邊勸一邊招呼小雕,要他攙扶老人家進去休息。

小雕親自服侍他洗臉換衣服,又給喝了一碗醒酒湯,—看著他躺下去睡著他才出來交差了事。

楊老夫人,馬老太太、章安、劉策、幾位老前輩卻已由紀珠等弟兄仍用小肩輿給送走。

□□□□□□□□有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吹花她就在屋裡打坐半個時辰,便又起來梳洗更衣。

多少年來她就是沒有好好的打扮過,今天這一著意修飾,畫起眉毛點上胭脂,不要講站在一旁的丫頭使女和她的兩個梳頭媽看著喝采,掛在簾下的那一隻白鸚鵡也會朝著她美呀,美呀叫個不停。

她倒是有點感傷的樣子,怔怔地望著鏡裡出神,她想起媽,媽長得跟她一個模樣兒,媽當年仰藥死的時候,年紀還沒有她大。

她慢慢的眼眶兒紅了,慢慢的垂下了眼簾,慢慢的滴下了眼淚。

服侍她的使女老媽們嚇壞了,有的悄悄跑到佛堂去通知二夫人。

吉墀剛好做完了早課,慌不迭趕來看視,她不來還好,來了吹花率性抱住墀姊姊放聲大哭。

墀姊姊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講了兩車子好話把她勸住,親自給她重施脂粉,整理釵環。

再向床上喊醒小雕,迫定他漱口洗手臉喝杯茶,穿下長袍馬褂,陪她去給長輩們磕頭請安。

她出來先到楊老夫人那邊,回頭再找馬老太太,張勇老侯爺和三位老姨太並章安、劉策、燕達、藍立孝。

忙個大半天歸來,家裡已經堆滿了客人,上自督撫提鎮,下至府縣巡檢,紡集壽堂上立等吹花出來拜壽。

吹花繞道溜走了,一切交給小雕去料理。

李五郭起鳳,他在紫薇軒後面初白園待旦樓照料幾位老人家。

這會兒橫江白練章安跟阿咱老土司燕達在下棋,兩位工夫差不多,下得正吃勁。旁邊混水孽龍劉策負手觀局,他也觀得出神。

那邊角落裡崔巍和藍立孝在放對喝酒,他們也喝得很快樂。

起鳳沒有事,拿了一本書歪在短榻上看。

一會兒傅侯小雕來了,他來尋吹花,吹花不在這兒,隨便向下棋的、喝酒的打個招呼又走了。

小雕走了藍立孝過來吩咐起鳳兩句話,起鳳立刻下樓,找遍了每一個地方都沒有吹花的蹤跡。五郎是個精細的人,越找不到越要找,結果自然讓他找到了。

□□□□□□□□這會兒,吹花躲在蓼兒洲那邊岸旁,垂竿釣喜魚,已坐了一兩個時辰什麼就沒有釣上,望見起鳳她便叫:“別來打擾我,大半天了,魚影子也沒有麼。”

話聲未絕,湖裡面忽然連拋上來三四條一尺來長的大魚,摔在草皮上打挺蹦跳。

吹花扭回頭看著發呆,冷不防起鳳脫掉身上長袍馬褂扯下靴子,猛可裡翻筋斗倒栽蔥一頭紮下湖中。

先頭只見水面冒起一連串泡兒,緊接著離岸兩三丈遠處躍出一條人影。

這個人頭上挽對丫髻,穿一件藍背心,下面藍布褲叉子,人長得非常雄壯,個子卻不大,渾身肌肉還頂潔白,像白鯊那麼快法,轉掄一雙臂膊拍水如飛。

水花兒再起,李五郎探身出水,脖上纏著髮辮,他穿的是白綢子短褲褂,說樣子就沒有人家乾淨俐落。

然而他的水上工夫本來很不錯,一看距離那人不過七八丈處,那算什麼?

忽的把身子平伏浪裡,載沉載浮的合掌向前伸,使個狠勁兒,雁翅張翼兩條長臂分兩邊向後劃。

下面兩條腿一夾一踹,整個人便像一枝水箭射出了七八丈。

對面人剛好翻過身倒坐著反泳來看他,看他來得兇,他只好又往水底沉。

起鳳撲個空沒抓到人,火速騰身魚躍,倒豎蜻蜒穿下水,那人卻又由岸邊鑽出頭來。

吹花岸上叫:“兀那漢子,你是幹什麼來的?”

漢子笑嘻嘻說:“來看看你的呀,為什麼叫人擒拿我?”

說著他又沉下去,起鳳跟著又竄上來!

吹花急忙高喊:“五郎,別魯莽。”

那人遠遠地浮在水面,打個哈哈說:“阿哥,你水裡原來也很了得!”

這一下起鳳沒有動,那漢子施展踏水法,端的高明,腰以上全出了水,兩隻手向吹花作拱抱拳,踏得那麼快,站得那麼直,如履平地的一逕走到岸旁,堆著滿臉笑,忽的一聳身,人便跳上岸頭,撲翻身望著吹花便拜。

吹花趕緊扔下釣竿起立,嘴裡叫:“喲,不敢當,你太客氣了。”

她竟然伸手去攙他起來。

那漢子起來了又跪下一條腿說:“小人魚殼,特來給前輩拜壽,謹具薄禮,伏祈哂納。”

他雙手獸上一顆小小漢玉印。

吹花一聽魚殼兩個字,喜得打跌叫:“魚殼……你就是魚殼?起來,起來。”

回頭急找起鳳,起鳳溼淋淋地卻站在她背後。

吹花道:“五郎,趕快回去換衣服,另外給帶一套褲褂來,還要一大壺酒,一點什麼吃的,你可別吵得人家都知道。”

魚殼叉手畢直的站在一邊笑吟吟說:“我駛一條小船進港的,船上帶有穿的,酒倒是要拜領兩杯。”

起鳳橫人家一眼,撿起地上靴帽袍自去了。

這裡吹花下死勁瞅緊魚殼,手中握著他送的禮物漢玉印就沒看。

魚殼也在打量她,忽然他又拜手說:“前輩丰采還像二十許人,真是天上神仙!”

吹花笑道:“那裡,那裡,老了,滿四十歲了,你今年尊庚了?”

“小人十九歲。”

“是麼,我也看差不離。真是英雄出少年,你出來行俠好幾年了?”

“小人十五歲流落江湖,虛度日月毫無知識。”

“你過謙了,請坐,請坐。”

說著彼此就岸頭坐下。

坐下了吹花才去看掌中握住的玉印,那是一方極品的漢玉印,鈕上雕刻著非常工緻的九條龍。

看了九條龍心裡覺得可疑,急忙再看印文,印文深篆四個字“四海一家”。

看了這四個字,猛記起那天晚上在御書房裡,雍正帝給她沿途向地方官要長的字條兒,上面欽蓋的正是這一枚花章。

她立刻叫起來:“那來的這件東西,你取了皇上的?”

魚殼從容笑道:“是的,前輩,你不妨說我偷來的,前輩既然稱呼他皇上,小人只好隨俗叫他一聲萬歲爺。

哈哈!這位萬歲爺說是來給你拜壽的,不知道怎麼搞的卻逛上了洞庭湖,洞庭湖眼前就有一場大水患。

長江上游連朝大雨,江水劇烈上漲,可能倒灌入湖成災。小人怪他做皇帝的微服閒遊,熟視無睹,不服氣乘夜偷了他這一顆圖章。

人都說這兒鄱陽王鄧蛟,聲威遠鎮洞庭,小人深恐給鄧英雄引起誤會,以致牽累到前輩盛名。

所以特來拜謁威儀,繳呈此印。前輩如果不以小人為是,小人自甘就縛座前,決不皺眉的。”

吹花眨眨眼笑道:“放心,我還不是這樣人,我曉得你的意思是想來鬥鄧蛟,我可以告訴你,他這個人可以說與人無忤,與世無爭,自從二十幾年前參加過一次南昌府舉義反清失敗以後,他就洗手什麼也不幹了。

要說鄱陽王這三個字,那是真是不知道從何說起,他不敢自居於英雄豪傑之流,近來上了年紀了,更是一點兒野心也沒有,你又何苦來呢!

我講的你大約總能相信,這話可以不談。現在請問,雍正帝怎麼來的?坐了什麼船?帶了多少保駕侍衛們?這時光他是不是還在洞庭湖?”

魚殼笑道:“這個皇帝倒沒有什麼大架子,坐的是一隻不很大的畫舫,身邊帶四個人,兩位是護衛,兩個好像劍客之流。

本來他今天是必來這兒的,現在不敢說,因為失落了心愛玩物,大概他會留在那邊來一個大索天下。”

吹花笑道:“來一個,你知道要牽累多少人?這樣啦,我帶你去見他,有什麼事你可以當面請求,當然我要負責你的安全,敢去嗎?”

魚殼笑道:“他那四個保駕將軍全很了得,而且還都是水陸兩路人物,但是我並不怕,我又為什麼不敢去呢!”

吹花道:“你能夠上他的船,偷他隨身的物件,我不能不佩服你藝高膽大。不過你要明白,也許那是僥倖!

別管四個保駕的多好腳色,光講允禎本人恐怕就不容易對付,他的水裡的能耐頗不等閒呢……”

話說到這兒,李五郎親自持個大菜盒,遠遠地穿花拂柳來了。

魚殼望了半晌問:“這位少年確是一條好漢,前輩的什麼人?”

吹花得意笑道:“我的徒弟嘛!我再告訴你,我這兒水上好本領的人可真多,鄧蛟鄧鰍兩叔侄和他們一家人。

男的女的這個不必說,此外有陳阿強阿壯懷明戴明父子叔侄兄弟,我的四個姊姊,楚雲、燕黛、海恰、海悅、海皇帝無坫玉龍郭阿帶,前輩老英雄橫江白練章安,混水孽龍劉策。其餘我的兒女徒弟,他們大約水裡也都會兩下。”

聽了這幾句話,魚殼駭然汗下,慚愧萬分地說:“小人班門弄斧,有眼不識泰山……”

花青趕緊擺手說:“快不要講這些話,五郎來替我敬魚英雄一杯酒。”

起鳳一邊已經打開了菜盒,這便拿起酒壺斟滿一大杯酒來敬魚殼。

魚殼跪倒地下面向吹花再拜稽首,站起來雙手捧杯一飲而盡。

他從容地看住起鳳說:“阿哥,可否勞駕你帶我去拜見海皇帝、鄱陽王,章劉兩位老前輩……”

吹花笑嘻嘻說:“不忙嘛!你把這兩壺酒喝完,我們就動身趕往洞庭湖,回頭再去迎接你的母親,一同來我這兒住。

我這兒什麼都便當,有的是江湖上來往的豪傑、俠客,讓你也多認識、多交幾個知心朋友……”

魚殼簡直不能把話聽清楚,撲倒虎軀亂碰了一陣頭,跳起身便向那邊蘆葦深處,啜口兩聲口哨,那邊頃刻喲喲呀呀的搖出一隻小小漁舟。

這裡魚殼再去地下搶起酒壺一口氣灌到肚裡,小漁舟也就靠上了岸頭。魚殼先跳下船換衣服,吹花卻把起鳳打發了回去。

起鳳放心不下,他回去急找玲姑商量,卻不想小翠也在白芙院,玲姑將話轉告翠姊姊,翠姊姊暗約人家兩夫妻悄悄同上洞庭。

起鳳趕往備船,小翠玲姑回家拾掇應帶物件,百忙裡翠姊姊把喜萱找來盼咐了一篇話,這才瞞著一家人偷偷跟起鳳玲姑溜了。

起鳳玲姑兩夫妻很不相信魚殼,小翠力說無妨。

他們兩口子兀自不能放心,玲姑暗穿油綢子水套,赤了雙腳扮個魚婆子模樣,船後夾舵打槳。

起鳳在船頭左舷上加了一張櫓盡力搖,他頭上戴著竹笠兒,肩上披一件短袖漁衫,敞開胸膛露出虯結的筋肉。

下面白布短褲,褲頭掛一柄帶皮鞘的小撬子,腳底下艙板邊放倒三枝標槍兩支魚叉,水裡面打鬥慣用的三稜劍,卻就插在背後艙蓬上。

玲姑後面也有嚴密的戒備,她的兵器是一張鐵胎彈弓,一柄兩雙分水鐮。

為著保護翠姊姊安全,還帶有一面避箭盾牌,一個大背袱藉防萬一。

小翠地卻是個沒事人兒,安閒自在盤上腿兒端坐艙裡。

他們這條船看樣子很普通,一葉扁舟,其實是一隻極佳的快艇,趕起路來電掣雲飛,頃刻百里。偏碰著起鳳玲姑又是一對絕好的駕舟人,眨眼間這條船便要駛過甕子口。

五郎望見前面魚殼的漁舟,他便去豎起布帆搶風追趕。

這地方是個熱鬧的去處,舟楫帆檣來往如梭,魚殼自然沒注意到後面來船有異。

吹花她還不是就站在魚殼身旁,也沒想到起鳳夫妻改扮尾追而來。

過了甕子口,船入長江,也不過又走了一程,遠處迎面發現一隻畫舫,左右八枝槳放流而至。

這時候快艇跟魚殼的漁舟距離不及七八丈遠近,玲姑教五郎下了帆徐徐催櫓前進,忽然耳聽吹花柔聲兒尖叫:“前面畫舫來的可是四爺?胡吹花來接您啦。”

胡吹花三個字驚動了左右前後大小船隻過往客商,一霎時江面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敢大聲講話。

那邊畫舫艙門上立刻出來三四條漢子,打前頭的是個碩長人,光袍子捲起兩邊袖口,揚著手大笑:“吹花老弟,我特意趕來給你拜壽。”

吹花急忙叫:“不敢當麼,爺。”

畫肪漁舟來得都快,問答中間兩邊相隔不及兩三丈。

吹花心存顧忌,回頭吩咐魚殼兩句話,從容聳肩騰虛而起,沒看見她怎麼樣施展,人已經拜倒畫舫船首上。

她拜罷剛站起,這邊起鳳驀地暴雷似的高聲大叫:“崔小翠輕舟求見!”

這一聲叫不知道叫慌了多少人。

吹花卻也不免嚇了一大跳。

那碩長漢子仍然沉著,長袖一揮鎮住了身旁三個保駕將軍,他反而向艙邊走,而且堆起一臉笑,抱拳拱手說:“難得,難得,馬伕人,久違了。”

快艇靠上畫肪,小翠慢慢的由艙裡鑽出來。

吹花上前攙她登舫,碩長漢子迎著她笑道:“咱們不要客氣。”

她還是跪下去磕了一個頭輕輕說:“崔小翠恭叩聖安。”

漢子大笑道:“你也未能免俗,請艙裡坐。”

說著他先進了艙。

吹花緊牽著小翠一隻手悄悄問;“你來有什麼事?”

小翠笑笑不吭聲。

她們倆並排兒步入艙門。

艙雖小儼然像個小朝廷,不過雍正帝還不願意在胡吹花、崔小翠面前排他九五之尊的架子罷了。

艙壁四圍有簡單的排設,地下鋪著地氈,當中放一張書案,案後一張大圈椅,此外就什麼都沒有。

這可不有點像什麼“殿”的排場?

而且地氈,窗惟,椅披,全是黃色的絲綢質料,茶碗,茗壺,花瓶,果碟又都是定製的宮窯,內行人一看還能不曉得主人是什麼身份?

當時雍正帝進了艙便去大圈椅上一坐,椅背後圍列著那四位保駕將軍。

吹花攙小翠渡入舵門,眨眨眼便笑說:“陛下,我覺得太招搖了。”

雍正帝笑道:“這都是舅舅多餘,本來就是,一個人南下的麼。你說,我難道還不會出門?”

他傲岸來個哈哈大笑。

吹花道:“帶幾個人那倒無所謂,我講這是毫無好處的陳設鋪張。”

雍正帝道:“還有一對更討厭的活寶呢?”

說著便向艙後叫:“泡壺茶。搬兩張凳子來。”

艙後出來兩個小太監,改扮個不像男的也不像女的,靦覥地各抱著一張小凳子出來。

吹花看著也不禁好笑。

她和小翠接過凳子並肩兒坐下,笑笑說:“請示陛下現在意欲何往?”

雍正帝道:“見到你,拜了壽我就不想再上翡翠港了。我準備回去。”

吹花笑道:“陛下忘記了在洞庭湖失竊的物件?”

雍正帝驀地一翻朗目,大笑道:“原來又是你搗鬼……”

吹花笑道:“圖章我帶來繳還陛下,但是有個要求……”

雍正帝輕拍一下大圈椅靠手叫:“了不得,你又來敲竹槓!”

吹花道:“不,我要介紹一位英雄拜謁龍顏,他叫魚殼。”

雍正帝臉上微微變色,點點頭,嗯一聲說:“他行竊,讓你抓到的?”

吹花道:“那裡,那裹。”

雍正帝道:“不是你抓他,就必是他向你承案。我要請教,是不是說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找我開玩笑呢?”

吹花正容拱手說道:“陛下為阿哥時譽滿江湖,凡是有毫末技能的人無不躬親接納,今日貴為天子何至不相容一個魚殼?”

雍正帝道:“我認為他簡直侮辱我。”

吹花道:“不然,真本領要賣與識貨人,魚殼身負絕技,不甘寂寞,稍露身手,無非希圖陛下賞識。”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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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49: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小翠忽然盈盈起立斂衽下拜,奏道:“天育萬物,海納百川,雷霆雨露化被草木,民婦乞貸魚殼一死。”

雍正帝急忙欠身拱手笑道:“夫人請起,你怎麼會認得魚殼呢?好啦,講過了就算,我不再計較了。”

小翠道:“民婦此來不為魚殼!”

雍正帝道:“你還有什麼事情說!”

小翠道:“霪雨為災,長江急漲,洞庭湖濱數萬黔黎將為魚鱉,願陛下憐而察之。”

“不錯,我也覺得很可怕,你意思要怎麼辦?”

“民婦擬懇陛下下詔移民就食,謹具管見,恭陳聖覽。”

說著地由袖口裡拿出一束節略獻上案頭。

做皇帝的一邊客氣地請小翠就坐,一邊就案頭上打開地的節略看,這節略並不太長,他看得也快。

看完了點點頭笑道:“當然照準。不過,你這節略總不能是今天臨時寫的,你怎麼知道有這一場水災?又怎麼知道我能來?”

小翠道:“傅夫人此次上興安嶺鬥黑努兒妖僧,阿爾泰山海容老人先知此事,特遣神力老侯爺暗中相助,交由傅夫人帶回賜書,密囑民婦到時進謁龍顏為災民請命。”

雍正帝發了一會怔,嘆口氣說道:“天災流行,國家代有,海容既能先知,咱們凡夫俗子姑盡人事啦!”

說著他伸手案上拿了筆,小翠急忙站起來過去替他磨墨。

眼看他抽出一張特製的大信箋,不假思索,奮筆疾書:“朔南巡湘鄂,江水暴漲倒灌洞庭湖,湖民將有滅頂之厄。

特敕馬伕人崔氏研討救災策劃,所擬節略甚有見地,合準照辦。茲派趙振綱、鄧蛟、馬念碧主持其事。

仰湘鄂贛三省官吏妥予協助,供應所求,勿得推諉,務使災民有家可住,衣食有著,為要,該撫知道。”

皇帝弄筆墨,馬馬虎虎,寫完這些字,畫個押,再拿小翠的節略胡亂給一陣加批。

接著他笑笑看著吹花說:“這事恐怕你還是要管,振綱反正沒有事,教他多出一分力好了。”

吹花這會可不也站在案邊,她也笑笑說:“這算手諭哪,是不是呀?該撫知道。您教我們找那一位撫臺?”

雍正帝笑道:“隨你們的便,找那一個都行。”

吹花道:“我請求辦事的增派一個魚殼,他冒死犯顏驚駕,原也為著救災嘛!”

雍正帝道:“要加你自己去加,我未便派他。”

吹花笑道:“魚殼和振綱、鄧蛟、念碧還不都是草民,有什麼未便呢?加上去沒關係的,這樣做好讓江湖上一班英傑,明白一下您是什麼樣氣度的皇帝。”

雍正帝笑道:“你總是有你的理由,遵辭啦!”

他又扶起筆向那手諭上馬念碧名下添注了兩個字魚殼。

吹花拿掌中一枚四海一家漢玉印章給添注地方蓋個模影兒,順手把印章交還,笑道:“您大約不想見魚殼了?”

雍正帝不大歡喜的樣子站起來說:“見他幹麼?我就要轉舵北返,否則一定會引出很多麻煩。好啦,你們回去吧!”

他拱拱手,人又坐了下去。

吹花疊起他的手諭和節略笑道:“我們這就走,有句話講出來您也放心。關於花多少錢,這都是胡吹花的事,決不開銷官府庫銀,前次她上興安嶺又發了一筆財,那算是黑努兒的窟藏,少說點一千萬,夠花了嗎?”

她聳聳肩拜拜手,就不讓小翠再跪下磕頭告辭,一把拖住她走了。

雍正帝點點頭,看著她倆走了,他也就放船回京了。

□□□□□□□□吹花、小翠、玲姑,她們坐上快艇趕回翡翠港。

李五郎起鳳陪魚殼上洞庭湖接魚老太太,他們這一去耽擱了好幾天。

吹花在家一切佈置就緒,頭一次她親自前往拜訪江西巡撫姚廣智。

姚廣智原是自家人,自然什麼事都好商量,由他諮文湖南當局,那還有什麼困難的?

官府方面打通了門路,吹花央請楊吉庭和李夫人燕黛出馬幫忙救災。

因為吉庭做過河道,署過江督,對於水利可以說具有很深經驗。燕黛常年贊襄吉庭辦理水災賑濟,她也是個內行人。

鄧蛟不愧人稱鄱陽王,不單說鄱陽湖,三江五湖的水勢全瞞不了他,為人又是很細心,仁厚,勇敢,不怕困難。

教他出來治水,實在是再好沒有了。

再說魚殼,魚殼他對洞庭湖情形,那是更明白,更熟悉,這回事總算由他發起,他還能不賣死勁?

委員中一個是念碧,念碧雖然不及鄧蛟魚殼精通,但生長鄱陽湖,對於水他也還能糊塗到那兒去?

而且救災移民的策劃出諸他的夫人崔小翠的主動,他更無不盡心盡力之理。

此外還要提到兩位高明的人,老英雄橫江白練章安,混水孽龍劉策。兩位老人家久居長江流域,為著賑災救民,他們自願出任趙振綱幕後參謀。

振綱他算奉委四委員的首領,可是他地道外行,偏偏福份好,參贊樞機的人就有那麼多,然而也還不甘落後。

他對眾宣佈凡是對官府方面交涉折衝由他個人承當,決不勞動別人。

吹花眼看大家都非常熱心,她一高興便把紀珠紀俠、燕月、懷明、戴明晚輩五弟兄全給派出交給振綱帶去辦事。

又教阿強、阿壯兄弟率領鄧家一班子弟兵隨眾出發。就地結筏造舟負責水上救人。並請藍立孝、崔巍帶鄧鰍父子管理財務專辦散賑事宜。

分發停當,第一批振綱率紀珠等一行六個人帶四個跟班先往長沙見到撫臺劉序,隨後是阿強阿壯領眾趕去造船結筏。

第三批走的人卻多,計有章安、劉策、吉庭、鄧蛟、念碧、鄧鰍、阿喜、藍立孝、崔巍、燕黛又約了海悅。

大夥兒押送大量銀錢糧秣布匹以及應用藥品物品。

行舟兩百艘,帆檣蔽天而出。

這般老少走了兩日夜,吹花在家倒按捺不住,好歹她又帶了小綠、小晴、玲姑、寶綠四姊妹,短棹輕舟逕奔洞庭湖。

辦一椿善事,就怕沽名釣譽不管實際,像吹花這一類人決不是這一套。

再來也怕財力、人力、物力不足。他們有的是錢,是人,是物。財、人、物既然都沒有問題,也還怕官府方面礙手礙腳。

但趙振綱懷賚皇帝的手諭往見劉撫,劉撫深知這位威鎮北方的鎮遠鏢行趙總鏢頭,跟萬歲爺什麼交情。

而且隨帶的隨員又有神力威侯的大公子,山西李巡撫李志烈的令郎,劉大人嘛也嚇壞了,跟他還有什麼講不通的呢。

振綱等一行人趕入洞庭湖著手救災時,恰正是洪水氾濫災情極端嚴重的關頭。

好在一切事先準備周到,人財物力充沛,大家一本善念居心,不辭險阻艱難,櫛風沐雨,搏鬥驚濤駭浪之中,在不斷的努力,官民合作之下,保全者千家,獲救者萬數千人之多,真是功德!

這一場功德,不可謂不大,辦完這一回事卻已是深秋季候。

魚殼從此奉母命居思潛別墅,來乾隆年間,他又出山幹些俠義勾當。

吹花感激雍正皇帝知遇之恩,過了年趁義勇老侯爺張勇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和趙振綱、楚雲、楚菊、楚櫻,而及黃麟、鍾氏、郝氏,大夥兒回京之便,特派紀珠隨帶喜萱,紀俠隨帶小晴,燕月隨帶楚蓮,念碧隨帶寶綠,四對夫妻同行。

吹花她親繕密奏,託張勇呈官家,說明送紀珠四弟兄入朝隨駕侍衛,約期五年,期滿賜歸。

在四弟兄留京當差期間,江南八大劍俠更番至宮廷行刺雍正帝。

第一次去的是甘鳳池,鳳池在八俠中居末一位,他的武藝可不在大哥了因之下,但他卻碰著紀珠當值。

珠大爺手中幾路大羅劍,雷鳴電掣的,變化無窮,厲害無比,鳳池終於甘拜下風,鎩羽敗退。

第二次去的是白泰官,白泰官以輕功縱跳工夫稱雄於世,他遇著念碧。馬鏢頭以逸待勞,穩紮穩打。

白泰官左腿中劍,狼狽而逃。

第三次去的是路民瞻,天生一個莽傢伙,使的是單刀,他巧逢二爺紀俠。

紀俠以巧戰取勝,混鬥三十合,姓路的前胸後背各中兩枝鐵翎箭,紀珠不忍重傷,佯追胡叫,暗自放他生還。

第四次來了道士張雲如和女俠呂四娘。他們恰遇李公子燕月守衛乾清宮。

燕月拳劍無雙,他算弟兄中最能戰的一個,正好敵人也是二三把交椅腳色,勢急鬥酣,燕月盡展胸中所學,劍號燕支,斷金切玉,技傳妙法,鬼泣神愁。

緊切裡張雲如斷劍傷胸,呂四娘倉促以匕首應戰,且戰且走,燕月奮力追敵出城,擒張雲如劫持四娘就範。

四娘憤恨填膺,矢言父仇必報,燕月深表同情,告訴她,他們四弟兄不久即將歸隱,勸她暫時忍耐。

四娘感激立誓,五年之內不再來京生事,即夜護送張雲如南返就醫。

她這一去果然數易寒暑查無下落,事過境遷,雍正帝漸漸的也就忘記了他們江南八大俠了。

紀珠等留京數歲,乞養歸休,這時候他們各人都有了一群兒女。

小紅一舉得男,喜萱得一男一女,小晴卻只有一個女兒。

燕月的兩位夫人,楚蓮連舉三位千金,小綠生了一對男孩子。

崔小翠體弱無出,柳寶綠頭胎弄瓦,隨後卻來個一連串雙生,五六年之間,她居然有六男一女。

馬老太太和馬松夫妻做長輩的樂也樂壞了,寶綠做母親的累也累昏了。

□□□□□□□□家庭必須有小孩子湊熱鬧,誰又能說不疼愛小孩呢!

吹花她畢生的結晶只有一個紀寶三爺,大爺紀珠,二爺紀俠,姑娘紀玉,那都是楊夫人吉墀所出。

不過他們小輩本身根本弄不清那一位媽媽是他們親孃,做母親的從來就不告訴他們誰是誰生的麼。

吉墀年紀雖比吹花大,但向來總是以側室自居,吹花對墀姊姊隨便儘管隨便,尊敬卻也尊敬到十分。

她們倆的交情就像一塊生鐵,劈是劈不開,拆也拆不散,兩個人一條心。凡百事分不出彼此,所以她倆永遠是快樂的,祥和的,現在輪到抱孫的日子,她們自然更懂得怎麼樣享福了。

吉墀晚來好佛,她還不大肯管小把戲的瑣事,吹花就有那麼大的傻勁兒。不但愛自己的孫子,別人家的小寶寶也是她的命根兒。

一清早天還沒大亮就起來教燕來練武,燕來已經九歲,也聰明也肯吃苦,再來吹花做姑母的督導他嚴。

燕來在一班小孩子中他最大,年紀大輩數也大,最難得的卻還是福份大。

他同胞胎哥哥燕惕,自從紀珠紀俠等進京隨架當侍衛第二年春間,就跟他父親母親回去西康。

父親燕達不久墜馬折頸身亡,龍珠趕往奔喪,遵奉盟兄遣囑,親送他前往蒙古投拜喜王爺為師。

喜王爺倒是非常愛惜,傳授他平生所學,作成他一條沒奢遮好漢。

可是他到蒙古已經十歲,在家教育欠佳養成不良習慣,以致後來幾乎墮落,他就是命運不及弟弟燕來。

燕來承繼龍珠為子,龍珠教育有方,因為要使兒子文武兼長,他那天親至梧桐館以全禮拜求崔小翠收徒,那年燕來還不過四歲。

念碧和寶綠都不在家,小翠也總是清閒無事,課讀窗前,儼然嚴師。

五六年以後,紀珠、紀俠、燕月、念碧摯眷告休還鄉,帶回一大群的小孩。

燕來已懂得自己用功,不需要小翠怎麼樣操心了。

家裡雖則回來一大批小寶寶,燕來依然吃香,吹花還是竭力訓練他,小翠也還是盡心地教育他。

直到他滿足了十二歲,吹花方把他交給大師兄郭阿帶領去各處遊歷。

喜萱的一男一女相差不過一歲,男叫恆,乳名三玉,女字雙萱。

小紅的男孩子比雙萱要小兩歲,叫常,出生地也是京都。

小晴的女兒跟雙萱同庚,她叫晴蓀。

楚蓮的三千金叫松竹梅,姊妹相差也不過一歲。

小綠一對男孩是燕月請假來家生的,哥哥叫伯奇,弟弟叫仲遠。

寶綠頭胎女兒就叫小寶,她算大姊姊,底下孿生六兄弟叫復、鹹、震、師、乾、艮。

這群小寶寶,最大的六歲,最小的也三歲了。

吹花一早起來便到初白園中教練燕來,雖然園中待旦樓上住著幾位名家如章安、劉策、龍珠等,她就是有那麼大牛勁,決不讓他們多管閒事。

她說得好,各位導師的章法,胸中邱壑各有不同,小孩子啟蒙之始,不許心有二用,基本工夫允宜抱經守一不可混雜,雜則難純。

譬若初學寫字,豈可顏柳歐蘇齊來?

她這樣說,大家自然只好讓她一個人去忙,這一忙約莫忙個把時辰。

太陽上升時她回去梳洗用膳,用完早膳又出來順途拜訪各家小寶寶,每到一家總要逗留大半天工夫。

說也奇怪,那一個小寶寶對她都有好感,來了非要她抱,一早到晚她總要弄髒幾套衣服,不但不討厭反而樂此津津有味。

不管那一家,鄧家,馬家,陳家,楊家,李家的孫少爺孫小姐一樣稱呼她爺爺,這位假爺爺終日陶醉於眾多不同姓的孫兒女群中,總是歡天喜地的開心。

像這樣日子就不覺過得飛快,一轉瞬又是幾年光陰。

燕來由無玷玉龍郭阿帶帶走了。

喜萱的男孩子恆,小晴的女孩子晴蓀,楚蓮的大千金松,寶綠的長女小寶都已經滿了十歲了!

最小的小紅男孩子常,小綠的二公子仲遠,寶綠的第四胎兄弟乾和艮也都七歲了。

其餘傅家雙萱,李家竹、梅,伯奇,馬家的復、鹹、震、師都在八九歲之間,讀書的讀書,練武的練武。

吹花教武,小翠課文,她倆越發忙得不可開交。

但這年頭卻也辦了好幾件大事,一是紀玉出嫁。

姑老爺京都常厚銀號少東黃麟的長男,官章步瀛,說年紀比紀玉要小一歲,說輩份紀玉也要比他長一輩。

因為鍾氏、郝氏幾番來信求親,吹花感念黃麟祖父黃寶華老公祖在日對胡家有恩,獨排眾議慨然允婚,親自送女入京遣嫁。

那時候紀玉已是廿三歲的大姑娘。

步瀛卻也不錯,二十歲中了第七名進士欽點翰林,倒是一名貨真價實的才子。

論家世累葉簪纓,富堪敵國,講起來並不見得辱沒岳家。

第二件大事,是崔小翠跟父親崔巍前往福建崇安縣,營葬她慘死非命的母親張晚翠的枯骨。

這回事吹花執意大開排場,下命紀珠小紅這一輩弟兄姊妹全體陪伴翠姊姊偕行,連寶綠的六個雙生男孩子都教帶去,吩咐紀珠協助念碧大事鋪張。

他們一行人到了崇安縣赤石街下榻馬副將向榮家中。

向榮壽逾古稀,依然健在,他老人家算是當年小翠蒙難時認的幹老子,十餘年父女不通音訊一旦聚首,其喜可知。

人也總是難免勢利眼,眼見跟乾女兒一道來的有世襲神力小侯紀珠弟兄,他們要算是皇親國戚。

其次是山西巡撫內調協辦大學土李志烈的公子燕月。

其間還有兩位少夫人小紅小綠,她們孃家廣東首富,父親郭阿帶蓋世英雄。

馬老將軍何幸得遇這等人物,他老人家樂壞也忙壞了。

馬家在崇安縣是第一等縉紳門第,馬向榮老將軍好歹總是個紅頂子花翎兒的官兒,他的兒子克武又是一名武舉。

由他們父子出面對外這一宣傳這回葬事自然就不能寂寞。

紀珠大爺一脫手便給花掉幾萬兩銀子,馬家人看得咋舌頭,大爺還像千萬份對不起翠姊姊似的。

翠姊姊的仇人是本地烏家莊武舉人烏良,烏良當年已經死在紀俠的手裡。

可是俠二爺舊地重遊,仍然未能忘情,巴巴獨自跑一趟烏家莊存心生事。還好烏家人早就逃避一個空,這才罷了。

□□□□□□□□小翠回來江西,又給父親納妾,崔巍這年頭還不過六十幾歲,身體頂健康。

小翠唸到崔氏嗣續問題,請教過馬老太太,老太太認為應該做,託由吹花的幾個銀號管理人蔣老掌櫃為媒,娶了書院街楊御史公館一個二十五歲的大丫頭霍氏。霍氏後來連舉兩雄,這兒交代過就算。

現在要說第三椿大事,那是橫江白練章老英雄章安的喪事,章老人享壽九十有四歲,無疾而終。

這時候的玲姑已有了兩個男孩子,大的已經十歲叫李宣,小的叫章起,承繼章家為後。

章安生前有志結茅廬山,吹花不忍有負老人所望,特為卜葬廬阜白鹿洞之陽,親為主持喪禮。

遍察了千里外江湖英俊,義土遺臣親臨執紼。

這一場熱鬧情形,並不比崔母張夫人葬事簡單。

混水孽龍劉策,自願結廬守墓,吹花勉如所請。

這位老英雄晚年皈依奉佛,二十年後坐化廬山。

第四椿大事,新綠吹花兩姊妹發起為義父側天雕郭明修墓,郭老前輩身死無後,由他的沐恩弟子陳阿強阿壯命懷明戴明各以一子承繼。

這一番修墓更是了不得排場,傅家、郭家、鄧家、陳家、牽動了馬家、李家、六家男女老幼同上武夷山。

大興土木為郭老英雄設陵建寢,勒石立碑紀念一生俠義事蹟。

既上武夷山不免要去朝禮法明大和尚住持的彌陀寺,大和尚久不在寺,寺已荒蕪不堪,這當然又得費工夫加以修葺。

他們逗留武夷山五六十日,就不曉得花了多少銀子,同時又抬舉了做東道主人的馬向柴老將軍一陣大忙。

辦完這四椿大事以後,各家都還有各家的俗事。

郭龍珠每年河北掃墓,郭夫人新綠回粵料理家務,阿強阿壯一家人閩南省親,雲姑水姑寶綠尋求孃家親舊。

乃至於燕月的妹妹憶蕙出嫁楊吉庭的二公子成之,李志烈告老還鄉享福,以及各家少夫人生子添丁諸多喜慶,這裡只好從略。

□□□□□□□□卻說青花老尼,自從那年門人白雲居士第五岫,凌霄羽客伍鶴招災闖禍,綁架鎮遠鏢行鏢頭鄧家三傑化龍、化鯤、化鵬,結果落小峨山下院。

伍鶴,第五岫身死化龍大爺劍下,惡道馬善毀於白玉羽手中。

馬念碧匹馬入川,柳寶綠,雲姑,水姑棄暗投明。

千手準提胡吹花,李夫人燕黛,夜登大峨山,潛人虛靈洞府盜劍救人,燕黛劍斬峨嵋派第一流劍客啞巴常道。

吹花施展壁虎功破牢劫獄。

青花老尼負氣下山追敵,不單是勝不得無玷玉龍郭阿帶,而且還戰不下紀珠、燕月、念碧。

為著妄圖冒險刺殺叛徒雲姑遮羞解嘲,她卻險些捱了吹花一劍。

這一場鬥爭,老尼傾巢而出,蓋已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但胡吹花來去自如行若無事,處處還要賣弄寬大為懷不為己甚的惡意留情。

老尼氣憤填膺,羞愧無地自容,當即悄行下山逕奔興安嶺投奔黑努兒。

黑努兒跟她確有很深交誼,慨然答應助她一臂之力,報仇雪恨。

可是這個妖僧可是有點怕法明和尚和海容老人,因此他又慫恿她上崑崙山拜訪兩位異人奇士。

在那祁連、賀蘭、陰山三山之中蟄居著兩個異人,一個叫什麼崑崙子一個黃龍子。

這兩人原都是道士,道士入山採藥,覬覦地下寶藏,因而流連忘返,年代久遠,靜能生慧,練成妖術通神。

究竟他們真有多大能耐,到底也還是沒有人能講得清楚。

他們跟黑努兒是好朋友,物以類聚,他們本來都是人妖。

青花老尼奉黑努兒之命,隨帶厚禮入山拜訪,但崑崙子,黃龍子認為事不關己,拒絕幫忙。

老尼哀求無效,回頭她又到興安嶺尋找黑努兒,可憐黑努兒恰在這時間,死於吹花的尊翁玉翎雕的白龍劍。

老尼痛不欲生,下山到處調查,有個販馬的羅剎人指點她。

前個把月有三位中國人,兩男一女由興安嶺下來,帶著一批貴重珠寶,重價購買六七匹好馬過江而去。

聽說這三個中國人中女的模樣兒,分明是胡吹花無疑,老尼恨得幾乎喪命,匍匐重上賀蘭山將黑努兒慘死情形告知崑崙子黃龍子,這兩位妖道也就沉不住氣了。

崑崙子,黃龍子,與其說他們要為亡友黑努兒雪恨,反不好說他們為黑努兒的窟藏捻酸的恰當。

他們深知黑努兒的窟藏差不多都是無價之寶,一旦為胡吹花所得,逼使他們妒念如焚萬難忍耐。

既然決計下山尋仇,那就不免要詳細打聽一下敵人虛實,青花老尼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妖道並不把千手準提、無玷玉龍放在眼裡,但對法明和尚,海容老人卻不能說絕無忌憚的。

論武他們的確十分了得,崑崙子使的是一種怪傢伙叫鐵腳鬼王,樣子跟郭阿帶所用的八寶銅劉相同,重量較輕。

八寶銅劉是個合掌禮佛的銅童子,鐵腳鬼王是個餓鬼模型。

鬼王頭特別大,額前腦後倒生八個角,角尖各有小孔,像啄木鳥的嘴,裡頭藏有毒液,假使獨角尖刺破肌膚流入毒液,這個人就要立刻渾身潰爛而亡。

此外還有一件暗器,叫萬華雷鞭,其實只是飛刀,使發時一出手便是五枝,旋轉拋擲,萬華閃閃,可真是厲害不過。

黃龍子的兵器叫狼牙棒,不算長兵器又不算短兵器,柄末有個螺旋蓋子,旋開蓋表面會出來一股黃煙。這種煙不用說也是極毒藥劑,嗅著便要昏迷不醒。

他也有個暗器叫赤龍鏢,那是頂刻毒的戰場上制敵火器。

兩個妖道雖則夠兇毒夠陰賊險狠,然而海容老人和法明和尚的大名使他們仍有戒心,因此也就不敢孟浪從事。

他們把青花老尼留在山中祭練法寶。這法寶是一種毒沙,裝在鐵銃裡用火繩發射,中人即死無可救藥。

這東西大概不太容易練好,所以一拖就是幾年。

□□□□□□□□這一年吹花小雕五十雙慶,剛到五月紀珠等就忙著準備慶壽,他們都忘記了青花老尼,只有崔小翠暗自擔心。

五月初五初五日下午,大家過了節都在桃花水榭納涼,唯獨吹花酒喝過量睡倒了。

忽然十年來不曾見面的柳復西駕著一葉扁舟來到,他依然行腳頭陀打扮,一身破破爛爛的,骯骯髒髒的而且還帶些瘋瘋癲癲的樣子。

小舟傍著水榭扶梯邊停泊,他是蕩著走上來,馬上讓回欄上一大群老媽丫頭們給攔住,不讓往裡走。

頭陀驀地一聲大叫:“柳復西求見崔小翠。”

這一聲大叫彷彿晴天霹靂,震得敞廳裡男女老幼一個大跳,阿帶和小雕急忙趕出去迎接頭陀。

還來不及請安問好,便被頭陀一手捉住了一個,他笑得前仰後合叫:“雕兒、龍兒,你們真舒服,天塌啦,地崩啦,火燒起來啦,水漲上來啦,你們……你們……哈哈,哈哈”

阿帶跟小雕怔住了,背後繁青、新綠嚇得哆嗦著叫:“柳大爺,你怎麼搞的?”

老姊妹一陣心酸,匍匐下拜,淚下如繩。

新綠、繁青這一下跪,跟著拜倒的人就多啦,水榭走廊上黑壓壓堆滿了男的女的。

柳復西跳著赤腳叫:“起來!起來啦!告訴你們我不見吹花,誰要去喊那丫頭醒來,我要誰的命!了不得,有兩個不要命的向紫薇軒跑了,站住,站住!”

這走廊隔著一長列房子,誰也不能看見有人往紫薇軒去。

阿帶心裡想:你這野頭陀見鬼呢還是真有其道行,邊想邊叫:“瞧瞧誰?”

新綠爬起來便望屋裡走,屋裡朝西那一邊窗戶望得見前面板橋上果然呆站著一對小丫頭,看樣子就是跑不動。

新綠曉得柳大爺具有神通力,暗中倒是替他歡喜,她也不管那兩個小丫頭了,回頭出來向阿帶點頭使眼色。

復西還在跟小雕說瘋話,阿帶笑道:“野頭陀,您近來總必是有點道理,接引我啦。”

復西大笑道:“西天和南天全沒有你這魔王的路走,教我接引你那兒去?”

新綠叫:“柳大爺,請屋裡坐!”

復西叫:“別叫,別叫,我沒有空,崔小翠怎麼樣?過來我有話對你講呀!”

小翠趕緊過去重新下拜,復西張目把她看了一會,慢慢說:“好,難得,難得,你修得真快,陪我來。”

他推開阿帶和小雕,翻身便奔扶梯跳下小舟。

小翠只好手牽著裙跟他走!

綠儀追在後面叫:“師父,我來陪翠妹妹好麼?”她伸手攙住小翠一隻胳膊。

柳復西笑道:“好吧,諸葛先生,你又歸寧了。翠妹妹船頭坐,你在後面撐船。上來吧!”

綠儀關照小翠坐下,她便到船尾去。

復西解掉繫纜,就舷邊蹲住,指點著說:“對面樹蔭下好講話,別跑太遠,他們會不放心。”

綠儀答應一聲是,雙手這一扳橈推漿,小舟飄飄地走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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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50:1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復西瞅定小翠說:“你知道大難將臨?”

小翠輕輕說:“我知道時候到了。”

復西道:“我奉大和尚命……”

小翠急忙合什當胸,綠儀火速挪舟靠泊,搶出來挨著翠妹妹旁邊坐下。

聽復西接著說:“和尚要我來把小雕帶走,因為他的母親白玉羽要在這一場浩劫內兵解昇天,怕他受不了刺激。”

綠儀焦急的問:“祖師爺也沒有辦法挽回?”

復西笑道:“劫數難逃,還有一位藍立孝,他也得死!”

小翠顫抖著默唸兩聲佛。

復西道:“大和尚和海容老人會趕往八月十二這一天前來匡廬應劫,凡是跟和尚有關係的人,可於初十這一日起陸續登山相見。

十三夜子時劫運當頭,青花老尼該遭紀寶殺害,但另有兩個妖道須以白龍劍斬之,大和尚決不能再開殺戒,此事著小翠負責,當機立斷,不可猶豫不決,稍有怠慢,當防阿帶不保呢!

翡翠港於十二日酉時正佈下八陣圖,驅六丁六甲守護,遠道趕至給吹花慶壽的人,都要暫禁在家,不得輕舉妄動。

小翠要在布好陣圖以後,由念碧連夜護送廬山白鹿洞,聽候海容老人的調遣。你記著啦。”

小翠合掌回說:“弟子記得。”

復西由懷裡摸出一個棉紙大信封遞給小翠,笑道:“這裡面並非什麼錦囊妙計,只不過調兵遣將的安排,請你帶回去交給吹花。

據海容老人估計,敵人黨羽不會超過三十眾,我們出動的人馬不能比人家更多。海容、法明、玉翎雕,他們來應劫不是來參加戰鬥。

戰鬥的人我主張以阿帶對崑崙子,吹花敵黃龍子,這兩子便是我剛才所講須以白龍劍斬之的妖道。

以燕黛擋青花老尼頗嫌稍弱,然而無妨,臨時自有救星。小翠,你獨成一軍,居高臨下,應變制敵,以鄧家三傑,化龍、化鯤、化鵬做你的前鋒,請新綠、繁青作你的護衛。

以念碧、燕月、紀珠、紀俠和李五郎起鳳為五虎上將,以楚蓮、玲姑、小紅、小綠、小晴副之。

諸葛先生,你為留守大將,看家是你的責任,海怡、海悅、喜萱參贊戎機,雲姑、水姑、花姑歸你調遣,再不可開門揖盜,重踏前次覆轍。

要曉得你翠妹妹不在家中,崑崙子,黃龍子無論妖術武藝都不在赫達番僧之下,假使讓他們闖進一個,那就什麼都完了。”

說著拍掌哈哈大笑,笑得諸葛先生夾耳根都紅了。

復西笑罷又說:“鄧蛟、鄧鰍、阿強、阿壯、懷明、戴明、阿喜,帶領鄧家子弟兵,藏舟翡翠港四圍蘆葦深處,以長弓硬弩拒敵偷襲,這一枝兵或許使用不著,但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馬松、郭龍珠,只許他們倆喝酒睡大覺,不許他們兩個多管閒事,招惹事非,以免破壞大事。

十三這一天酉末戍初可能畹君夫妻會趕到,別讓他們進翡翠港,翡翠港絕對要斷絕通行,他們被迫必然回甕子口。

喜王爺,這位海容老人的高足,將在那地方立下一件奇功。這無非說給你們一個大概,橫豎我的信上說得很清楚了,你們可以仔細去看。

最後我還得告訴你,小翠,你布好八陣圖,就由念碧送你下船,船出鄱陽湖天已經大黑,你的船好像飛鳥一般快駛往九江。

至於怎麼人會到廬山白鹿洞,那你就都不要管,更不用害怕,凡事你相信海容老人的法力好了。

最要緊還是那一句話,事急勢危,必須及時放出白龍劍,倘有差池,不但阿帶堪慮,還恐三傑臨危有失。

我不能逗留太久,現在就得走,把船放回去,教小雕下來見我。記著,我們走了一會,就要派人送一百兩銀子到甕子口胡麻子酒店交我,那是預備做小雕長途盤纏用的,他會花錢給少了可不行。開船啦!”

說著他往船後走去,綠儀站起來拿竹篙子一觸岸旁樹根,船這就飄回來了。大家還圍在扶欄上看!

復西下面大叫:“小雕,小雕,下來我有要緊話對你講。”

綠儀攙小翠登梯上岸來了。

小雕越欄跳到船上,船又開走了。

小雕讓柳復西帶走了,綠儀墊出兩百兩銀子,密派鄧鰍的兒子阿喜送往甕子口胡麻子酒店交代。

她和小翠就是守口如瓶,一句話也不肯多說,憋得一家子男女老幼滿腹狐疑,誰都有個同樣感覺,覺得眼前將有什麼樣嚴重事情發生。

天黑了,吹花好夢初醒,小翠即到地屋裡,遣走老媽丫頭們,掌上燈關起門,拿出復西留下的信給她看。

那是一大疊的信箋,無所不至的指示。

吹花看著很傷心,立刻傳喚諸葛亮先生,綠儀來了三個人又作一番商量,便教請阿帶,新綠、鄧蛟、繁青、燕黛會議。

大家對於戰鬥並不認為可怕,但因白玉羽和藍立孝在數難逃,這使各人非常難過。

新綠主張有的事必須暫時守秘,說小輩中感恩白老人、藍爺爺的人太多,第一個小綠難防,她跟藍爺爺情如骨肉。

其次鄧家三傑,化龍、化鯤、化鵬,他們弟兄受惠白老夫人,誓死圖報,假使漏了消息,他們必會自作聰明惹出麻煩。

這話吹花深表同意,當晚她在紫薇軒敞廳上當眾宣佈青花老尼即將率眾鄱陽湖尋仇,說法明祖師爺今天特遣柳爺爺前來通報,吩咐大家決作準備。

隨後地說:“青花老尼本人的武力不亞於我吹花,她所邀集的黨羽,其間有兩個藝臻上乘的妖道,叫崑崙子、黃龍子。

這兩人不但我們難於對付,就是祖師爺海容老人也畏懼他們三分,所以我們急須及早作打算。

小一輩弟兄姊妹中,有的武藝很荒疏,看起來實在很危險,自明天起,我派紀珠、燕月、念碧、小綠,領導大家勤習大羅劍。

每七天我親自檢查你們一次,誰不用功,那是別怪我不客氣,我決不留你們的臉面,記住!

今夜我把話講過了明天就不許再提,大家埋頭下工夫,旁的事一切不要你們管。現在你們回去拾奪兵器,明兒一早我在蓼兒洲打麥場等候你們。”

講完這一篇話,她即將大家趕散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吹花、阿帶、燕黛先去打麥場上練劍,紀珠、念碧、燕月、小綠隨後趕至。

等到大家都來了,單單不見紀俠兩口子。

吹花憤然大怒,喝令紀珠前往抓人。

二爺被大哥押至場中,據說因為肚子痛,剛由茅房出來,以致晚了一點。

吹花存心懲一戒百,不管這一套,罰他跪在地下,左右開弓兩邊自打二十個嘴巴,同時再把小晴嚴厲訓斥一頓了事。

自這一次起,大家就都嚇破了膽,都是娶妻生子的人麼,誰受得了這樣丟臉?說不得只好處處當心下苦工練習。

日子過得飛快,一晃夏去秋來卻已是金風送爽季候。

□□□□□□□□大家都知道廬山,大概認識廬山真面目的人卻也不太多。

多少年以前的廬山也不像今日的廬山,今日的廬山可比人工雕磨的鑽石珠寶,過去的廬山據說是天然的璞玉渾金。

究竟前者佳還是後者美?見仁見智各有好評。

該山在江西省九江縣南,三面臨水,一面朝陸,千壑萬巒,煙霞瀰漫,這就不免顯得有點神秘,因之神話從而叢生。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廬山有仙,白鹿洞,墨池,玉淵,這些名勝地方都說是仙人遊憩盤桓所在。

海容老人,法明大和尚,恐怕也就是所謂仙人,所以他們來時講好的要住在白鹿洞那個地方。

八月初三這一天起陸續就有人趕去白鹿洞準備,預備供養的東西無非香花燈果等等的食物。好在洞旁原有吹花為混水孽龍劉策起蓋的守墓茅廬,這茅蘆倒是不小。劉策死後,李五郎、起鳳和章玲姑兩口子,年年登山掃墓,總帶有匠人連帶修廬,因此這茅廬一直保持個完好如初,現在恰好做了吹花、阿帶、燕黛的行轅。

他們帶的是五虎將,紀珠、紀俠、燕月、起鳳、念碧。五副將楚蓮、玲姑、小紅、小綠、小晴,一共十三人。

道家注重奇數,這也是海容老人的見解,授意柳復西擬定的安排。

到了初十這一日大家都到了,只有念碧沒有來,他留在家裡等護送崔小翠偕行。

小翠的崗位另在一個地點,那地點更冷僻更高曠,那兒也結有一個竹寮,她是主帥,新綠、繁青、海怡、老姊妹隨轅保駕,鄧氏三傑,化龍、化鯤、化鵬,三兄弟在帳前聽令。

她這邊七個和吹花那邊十三個人恰好二十人,預算加一個紀寶,總共二十一人,這便是全部備戰人員。

留守的反而要比較多,單是鄧家子弟兵就選出一千餘眾,一半歸諸葛亮先生綠儀調遣,一半交鄱陽王鄧蛟管帶。

鄧蛟率鄧鰍、魚殼、阿強、阿壯各領五十人十隻舴艋巡邏翡翠港外圍。

懷明、戴明、阿喜統兩百人思潛別墅傍岸埋伏。

參贊綠儀惟幕的人也不少,前輩有楚雲、海怡。平輩有云姑、水姑、寶綠。此外還有三位大將,趙振綱、郭龍珠、馬松。

振綱楚雲老夫妻剛到,龍珠,馬松,不讓他們做點事當然不行。

看看延到初十這一日,各地方遠來祝壽的客人越聚越多,綠儀下令戒嚴,許進港不許出港。

男賓接應初白園,請唐子安、楊吉庭、崔巍和紀玉的姑老爺黃步瀛招待。

堂客安頓海棠廳,由吉墀、白玉跟鄧家三妯娌照料。

小翠眼見客人老幼聚集,心有不安,下苦功一再指點綠儀八陣圍演變巧妙,叮嚀囑咐必要時可把阿喜內調幫忙。

說他深知遁甲術數可資臂助,綠儀唯唯領教。

十二這天,小翠一清早起來齋戒沐浴,急忙趕往桃花水榭會晤綠儀,派人請鄧蛟前來查詢翡翠港外圍警戒情形,作一番縝密詳細研討。

然後她又約了喜萱、雲姑、水姑、寶綠和阿喜巡視港口八陣圖聚石的準備。

這一個動天地驚鬼神,奇離怪誕的陣圖佈局,說起來並沒有多大看頭,那僅僅是高五尺,廣十圍,犬牙交錯,零亂無章,東一堆西一堆的聚石,一共六十四聚。

中間有的地方插些樹枝,有的罅漏處疊幾個泥丸。

所謂門戶,也不過六十四面不同顏色,不同繪繡,不可思議的旗幡而已。

巡視了陣圖,她回去梧桐館閉門打坐。

這一天她很少講話,吃的東西也特別少。申末酉初,領綠儀、喜萱、阿喜登樓,憑欄結壇,焚香上供,吩咐阿喜疾馳下樓,傳令名處豎旗起鼓。

她這裡稍等片刻,立即拍散頭上青絲,焚符仗劍,迴環禮拜,隨即拍動令牌,驅請六甲六丁,演化太宮太乙遁甲,頃刻雲興西北,霧轉東南,將整個翡翠港周圍若千里隱入虛無飄渺之中。

她這才棄劍翻身向綠儀稽首告別,諄囑喜萱看壇守燈,勿得稍懈,她未回來不準休息,說完話由綠儀攙她下樓,竟奔桃花水榭。

念碧早已備好輕舟,接她入艙,火速放流。

輕舟駛過甕子口,始見天上明月,驀地風翻波湧,輕舟彷佛臨虛而起,飛渡鄱陽湖,直向九江府。

念碧靜念瞑目把舵,忽如大夢初醒,開眸舟到廬山,艙裡小翠蹤跡不見。

馬鏢頭心知玄妙,倒是一點不慌張,當即挪舟繫泊,拔步上山,路上卻碰著三三五五,非驢非馬人物。

這些人也好像明知念碧來頭,故意漫罵挑釁。

念碧是個極端慎重的人,儘量忍讓不與計較,好在他腳底下極快,健步如飛,瞬息要趕到白鹿洞。

頂頭恰遇著燕月攔途迎候,一照面燕月就笑著叫:“碧哥哥你到底沒闖禍,翠姊姊不放心,大太太派我來看看咧。”

念碧笑道:“謝謝你,她什麼時候到的?那一位大太太?”

燕月道:“翠姊姊天剛亮由海老人親自來接地上山的。”放低聲音又說:“傅家大太太叫寶玉的嘛!”

念碧笑道:“她老人家也來了!”

燕月道:“她跟二太太胡抱玉同來的,看樣子她們是趕來給那位三太太白玉羽送終來的嘛!

聽講胡抱玉已把白玉羽藍立孝騙往峨嵋山,但寶玉仍說劫運難逃,但截至今天這時候,她老人家卻算出白藍兩位還沒來,唯望陰錯陽差……”

念碧搖頭道:“大難,大難,若要藍爺爺三太太師姊弟活,除非放生青花老尼不死,這與藍白兩位今天能來不能來似乎沒有關係。”

燕月道:“大太太不是這樣說,她說藍立孝如果能活,青花老尼就也沒有死法。你想,這還不是說藍爺爺今天能來不能來大是問題。”

說著話,他們兩弟兄並肩走進白鹿洞。

白鹿洞這會兒真熱鬧,大家都在這裡聊天。

單是海容老人,法明和尚和玉翎雕不在。

他們三位世外高人特意把洞讓給寶玉、胡抱玉跟她們帶來的一個女道童,他們三位另遷臥牛崗後面一個巖壑裡休息。

照眼前來到山上的人數說,應該是一共二十六人,沒趕到的只差一個紀寶。

人多談話的資料也多,一晃便是近午時光,小一輩的互相照料著去埋鍋作飯,吃過飯大家打坐休息,申時正各自歸陣。

寶玉、胡抱玉和女道童到臥牛崗跟法明和尚,海容老人,玉翎雕聚一塊。

崔小翠領新綠、繁青、海悅、化龍、化鯤、化鵬上高處茅寮。

那地方土話叫白虎峰,居高臨下,相當險峻。

胡吹花、郭阿帶、燕黛,率五虎將五副將守白鹿洞。

白鹿洞、臥牛崗、白虎峰成三角據點,當中留出一塊危坡,那就是臨時戰場。

□□□□□□□□青花老尼、崑崙子、黃龍子,他們好不容易把惡毒兵器製造成功,於去年冬間下山,逶迤南來。

老尼沿途招集舊羽,誓眾復仇,分批陸續潛至九江府會合。

他們本要逕渡鄱陽湖,進犯翡翠港,可是就在青花老尼抵達九江這一天,大前天八月初十日,走在路上有人給地一封信。

信是柳復西寫的,裡頭無非勸她保養天和,中間也還明白警告她大限不測,最後才說到海容老人法明和尚跟吹花一家人都在廬山等侯她。

人要找死,大概閻羅天子也無法超生,青花老尼死期已至,她當然不能聽柳復西的話,還想先去思潛別墅搗亂。

倒是崑崙子把她攔住,他說擒賊擒王,擒法明、海容,大事定矣,何急於掃穴犁庭?

於是他們也就在十二日這天上了廬山。

這一天他們一味瞎忙,因為黃龍子丟了狼牙棒上用的毒煙,臨時大家湊和著幫忙配製,這就耽擱了一日夜。

今天他們免不了要休息,下午酉時正準備乘黑出發挑戰,偏偏若干年下苦功練成的毒沙鐵銃又不見了。

這東西是他們的看家法寶,不見了那怎麼行?

當時翻江倒海找了一場,結果發現地下有個婦女弓鞋的痕跡。

他們一群三十六人裡頭恰沒有纏足的娘們,不用說那必是敵人行竊。

在理說這班妖道就應該懂得厲害才是,這鐵銃由青花老尼親自看管,老尼助黃龍子配藥時還緊緊地隨帶囊中。

制好藥她就跟崑崙子、黃龍子同在墨池打坐,這寶貝還不是好好的排在一個蒲團上頭了嗎?

敵人有辦法潛至身旁盜取,那一定是紅線一流人物,還不曉得知難而退,除了說他們在劫難逃,還有什麼理好講?

一群人青花老尼為首,叫囂著,咆哮著一窩蜂來拚命,沒到白鹿洞,先過臥豐崗,大太太寶玉把老尼喚住答話。

寶玉,這位神力老侯爺,玉翎雕傅玉翎的大夫人,她是一個智慧如海的修道者。

當時她卓立高崗上,合掌恭敬,向下面青花老尼叫:“青花師太,請聽我說,天地好生,兵兇戰危,一念之差,萬劫難回……”

就只講了兩句,老尼高聲大喊:“小輩,廢話,還我寶銃,教法明、海容下來見我一面。”

寶玉道:“那不是寶,是孽。大和尚,海老人來此應劫,不願跟你戰鬥……”

老尼大叫:“寶玉老狐狸你找死……”

一大堆非驢非馬的人物跟著叫:“妖婦,老母狗,還我們寶銃……”

老狐狸還馬馬虎虎,老母狗那怎麼聽得過?寶玉身旁陪侍著胡抱玉,這位傅二夫人依然龍性難馴,立刻肩上卸下鐵胎彈弓她們背後還站著那個女道童,她也準備發作。

就在這個時候,你快人家更快,驀地崑崙子祭起萬華雷鞭,五色奇光沖霄而起。

抱玉從空控弦引彈,連珠彈出,五柄飛刀紛紛墮地。

女道童手中握住一枝三尺長的鐵銃,騰步遮住寶玉,大聲高呼:“請看,你們的寶銃在此,白天我到墨池,你們都在睡鄉,青花門下道友不可執迷,及早回頭是岸……”

她舉起鐵銃,老尼急忙約眾後退。

女道童大笑叫:“我不跟你們一般見識,像這樣惡毒兵器不如毀掉。”橫起鐵銃,雙手奮力一折兩斷,扔了下去。

底下馬上又是一陣大亂,有的往崗上衝,有的破口辱罵。

崑崙子重祭萬華雷鞭,抱玉彈發如雨。

青花老尼、黃龍子健跳上撲。

忽然白鹿洞那邊無玷玉龍郭阿帶領先殺至,老尼火速翻身退到危坡。

看眼前並排兒站著三個人,左邊胡吹花一身縞素,橫劍直立,淨如出水白蓮。

右邊李燕黛上下渾青,懷抱龍泉,靜若懸巖古樹。

當中郭阿帶金盔金甲,肩扛八實銅劉,恍惚天神下降。背後雁行分列五男五女,儀表各自不俗。

阿帶點首笑說:“上人別來無恙?”

老尼道:“你們出戰的人都在這裡?”

阿帶道:“怎麼樣?我以為太多了。”

老尼直視吹花,咬牙切齒說:“胡吹花,興安嶺黑努兒紅僧與你何仇,為什麼要害死他呢?”

吹花道:“不要問為什麼,凡是助你為惡的,都不免毀滅。我師父悲天憫人,不忍不告而誅,今日禍福,只有你能否覺悟,你願意罷戰麼?”

老尼道:“你能使黑努兒重生,還要還我三個徒弟雲姑、水姑、花姑,教法明、海容、玉翎向我們磕頭領罪,你跪下讓我砍三寶劍便休。”

吹花聽著一點不生氣,她還是笑笑說:“你不要做夢。黑努兒殘害生靈死有餘辜。雲水花三女一心向善,現已嫁夫生子。

大和尚,老神仙,恥與禽獸交談,何論磕頭認罪?你要我吹花下跪不難,必須勝得我手中的大羅劍……你數已盡,無望生還,別讓無罪的人上來送死好不好,請列陣啦!”

說著她回頭吩咐紀珠等,往後退出二十步散開。

這當兒青花老尼忽然騰躍奮臂進撲吹花,燕黛驀然劍飛人躍,大呼:“燕黛在此,老尼接招。”

一劍白鶴掠翅輕輕的撥開老尼手中青花鉤,老尼的劍叫青花鉤。訣招劍進,人隨劍轉。燕黛使發大羅劍,頃刻身劍合一,漫天花雨繽紛。

李夫人當年在郭阿帶家裡當丫環時,由新綠處竊得法明大和尚的劍法真詮秘本摘要抄錄,晨夕苦練。

她的劍術火候可以說已到了純青境界,最近幾個月再加一番發憤研習,自然更非昔日可比。

青花老尼使了幾路青花劍自知不敵,急忙改用善天女神劍,希圖取勝,卻也不過剛剛鬥個平手。

時已深夜,萬籟無聲,仰觀天上皓月臨空,雲淨如洗,她們就在月明中拚了八十回合,燕黛才漸漸的微感不支。

恰在這光景,山半腰飛出兩條入影,快若急弩離弦,急比流星趕月,俄頃竄上危坡,來的正是神力老侯爺傅玉翎的三夫人白玉羽和藍立孝。

吹花眼快,急喊:“三太太,藍大爺快上這邊來……”

青花老尼奮力一青花鉤劈退燕黛,翻身跳出圈子,厲聲大叫:“叛徒白玉羽、藍立孝有何臉面見我?大家上前。”

叫聲未絕,這邊五虎將,燕月、起鳳、紀珠、紀俠、念碧。五副將小綠、小紅、小晴、玲姑、楚蓮,張翼爭出。

無玷玉龍擺八寶銅劉,突擊崑崙子鐵腳鬼王。

千手準提挺太阿劍,猛磕黃龍子狼牙棒。

燕黛仗劍疾取老尼,老尼隨手發三顆五毒菩提珠。

燕黛伏身躲閃,老尼去若一縷輕煙。

白玉羽、藍立孝,逗老尼斜出窮奔,他們師姊弟想要接引師父逃出末劫,盡力向前飛跑去了。

老尼後面拚命跟追,電掣風飄,眨眼逃至白虎峰下,玉羽、立孝忽然回頭下拜,他們右邊手各握著一枝雪花價白的七首。

老尼謹防暗算,她也就站住了。

玉羽哀號:“師父,您的大限不測,命在須臾,您我師徒一場,我們不忍看您身首異處,放下寶劍,趁此逃生去吧!”

老尼大叫道:“惡徒不要多說,你背師縱敵,蒙面潛入小峨山下院手刃馬善。藍立孝勾結胡吹花搗毀虛靈洞府,我恨不得啖你們之肉,寢你們之皮,你們也總是末日已到,居然趕來就死……”

她叫著,一面擺劍向前移。

藍立孝大呼:“師父,我們情願一死,報答您當年教育之恩,您切莫執迷不悟,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您決非法明和尚海容老人敵手。

請您急速下山逃命,庶可保全您的門人,否則峨嵋派死無噍類,您的罪惡上通於天,師父啊!”

老尼手起劍落,立孝撲地受戮。

玉羽高舉匕首,喊一聲:“師父快走!”

匕首映月如銀蛇,冷颼颼插入前胸,她,白玉羽,此一代劍俠瞑目含淚齎恨歸天。

白玉羽插胸自戕,青花老尼餘怒未息,劍下如雨,死者血肉紛飛。

驀地白虎峰頭一聲虎吼:“潑婆娘休走,決一死戰。”是鄧化龍大爺。

二爺化鯤接著大呼:“青花狗男女留下頭顱!”

三爺化鵬叫:“三太太英靈不遠,看我雪恨復仇。”

三個人三枝寶劍,急若飛瀑下灘,恍惚天崩地塌,挾沙卷石滾下陡壁,氣湧如山,劍同潑水,立刻把老尼困住狠鬥。

當玉羽、立孝以死諍諫青花那一剎那,崔小翠站在峰嶺,忽然搖搖欲倒,狀似中惡發昏似的。

一來是體力欠佳,連日操心過度,一時不支,偶爾昏噘。

二來自然她總是天意如斯,不許她擲劍救人。

可是她這一發生了毛病,三位保駕將軍,新綠、繁青、海悅不免就都慌了手腳,他們抬她進去竹寮,急施灌救,山下玉羽,立孝恰好兵解昇天。

鄧家三傑守在峰頭,一看肝膽俱裂,他們那裡還管得著什麼叫擅離職守?男兒死耳,豈可負恩,大爺化龍第一個騰躍而下,化鯤、化鵬攘臂爭出。

講起來他們弟兄固不是青花老尼敵手,但是各有徑寸決死之心,有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呢!

何況三傑原也不是等閒人物,他們丁字兒困住老尼殊死決戰,老尼青花短時間也就莫奈伊何。

再說胡吹花酣鬥黃龍子兩不相下,郭阿帶跟崑崙子也殺個難解難分。

燕黛追趕青花老尼半途裡讓峨嵋派的門人攔著廝拚,倉促卻也不能脫身。

敵人此次勞師襲遠,偏裨將校自也都是尖上選尖腳色,再來他們人多,紀珠等五虎將,五副將差不多全要以一敵三,因此誰都沒有工夫兼顧別人。

戰兇勢危,黃龍子連掣三次赤龍標,奇怪,不但不見發火,而且一掣兩段竟如多年朽木,妖道暗驚不好,急圖以狼牙棒柄上黃煙取勝,虛晃一棒迎風敗退。

吹花推劍欲追,瞥見楚蓮被圍,只好先去救她。

黃龍子逃出一箭之地回頭不見吹花,他本來是個陰險的人,想到鐵銃被盜,赤龍標失靈,臥牛崗上海容老人,法明和尚還未出馬,這兒戰場上敵我也不過扯個平直,分明凶多吉少,不如走為上策。

想著他就不管崑崙子死活,竟自急走如飛來找老尼一同下山。

崑崙子一看,糟,青花老尼一去不返,黃龍子甘拜下風,心中害怕手上怠慢,阿帶乘機猛的一八寶銅劉擊沉鐵腳鬼王,左手叉開五個指頭,施展金剛大力法使擒拿拿來捉妖道。

妖道忙祭萬華雷鞭護身,一跳兩三丈跳出圈外,捨命狂奔,阿帶挺銅劉盡力逐之。

月明中黃龍子前面正走,聞聲回頭,看來者只是阿帶一人,惡念頓生,飛舞狼牙棒大呼殺回。

崑崙子心定,倒掄手中鐵腳鬼王,翻身復奔阿帶,阿帶斜躍讓過鐵腳鬼王,險殺人狼牙棒又臨頭上。

郭阿帶英雄一世,阿帶就是不懂什麼叫臨陣退卻,不管當前情景怎樣險惡,他決不慌張的。

當時使發手中一枝八寶銅劉獨鬥崑崙子、黃龍子兩般兵器,凜凜神威,恍惚負隅猛虎,兩妖道一時卻也佔不得半點便宜。

鄧氏三傑酣戰青花老尼,雖則捨死忘生,究竟棋輸一著。

弟兄三人身上各帶重傷,兀自死戰不退,化鵬劍雨驟風狂著著險招,志在必死老尼,所以他受傷也最嚴重。

眼見危殆萬分,驀地半天一聲鈸響,老尼憬然有悟,托地跳出圈外。

抬頭看百丈懸崖上,站著一個少年道童,揹負雙劍,身著青佈道袍,金冠束髮,臉泛朝霞,來的正是出家十年的紀寶傅三爺。

傅三爺叫:“紀寶來遲,三位哥哥休慌!”

聽了紀寶兩個字,化鵬奮躍大呼:“藍爺爺,三太太身死妖尼亂劍之下,兄弟快來,我力已盡。”

呼聲未絕,人隨風僕。

紀寶痛傷藍立孝,又怕老尼重創化鵬,來不及掣劍下山,脫手擲出偌大兩片金鈸。

好寶貝,灼灼黃光行空,急若電劃蒼冥,倒曳萬丈金芒,疾奔峨嵋妖道。

老尼措手不及,鈸過頭落腰斷,頓時萬象俱寂。

忽聞遠處喊殺連天,一不做二不休,橫豎已犯了軍令,大爺化龍揮劍狂喊二弟隨我來,弟兄雙雙拔步飛奔。

他們剛趕到,崔小翠剛重上白虎峰頭,阿帶剛著了黃龍子暗算,還好他非常機警,眼見敵人盡搶上風,心裡早有估計。

等到妖道倒曳狼牙棒放出柄末黃煙,他急忙停住呼吸,可只是仍嫌慢了一點,然而卻還能顛簸著橫縱三丈餘摔倒下去。

黃龍子猛翻身掉轉狼牙棒盤旋欲落,腦背後化龍大爺聲到人到手到劍到,一劍劈下妖道頭上九梁道冠。

崑崙子倒拖鐵腳鬼王急取大爺,二爺化鯤伏地追風劍掃敵人雙腳。

驀地白虎峰頭飛起白龍劍,白虹貫月,匹練倒垂,崔小翠右手舉訣,左手當胸,尖喝一聲:“寶劍速取妖道首級。”

劍化萬道銀光,光繞草場三匝,化龍、化鯤只覺得寒氣侵肌,渾身冰透,回頭看一雙妖道駢斬一旁。

銀光乍斂,月麗中天,新綠、海悅疾馳下山來救阿帶。

新綠拿著一枚八寶奪命金丹塞進丈夫口中,阿帶氣轉咽喉,死而復甦。

海悅忙喚化龍、化鯤過來抬人,可憐他倆弟兄已昏倒在地,倉促間老姊妹想不出主意,只好仗劍守住他們。

也還不過片刻工夫,瞥見遠處捲來一條人影,捷似飛隼,快似狐狸,新綠料得必是紀寶,連喊數聲,不見答應,眨眼人影掠地而過。

原來紀寶看了藍立孝身死慘狀,椎心泣血痛極發狂,這時候他管不了什麼叫殺戒,發誓屠盡敵人。

闖過白虎峰奮撲臥牛崗,虎入羊群,但見雙劍飛舞雲霧中,青花門下紛紛授首。

這些年來紀寶在阿爾泰山名為修道,實則練武。

海容老人因為他還有二十年塵緣未了,不敢備與秘笈真詮,也不讓他做什麼守爐童子,倒是要他的祖父玉翎雕悉心傳授他拳劍槍棒,老人隨時也常將平生研究武術心得對他講解啟迪。玉翎雕的技擊工夫要算當代第一人,就是法明大和尚也未必能與抗衡。

海容老人包羅萬有,學究天人,山中無所事,兩位老人家一味訓導小孩子。

紀寶本來資質極好,他的武藝早已升堂入室,再經過這一番十年苦功陶冶,他的身手就不是紀珠念碧燕月所能及。

不客氣說,簡直還要超出於吹花、阿帶之上,恰又是年富力強,心雄膽壯時代。

他這一發怒施威,料想峨嵋派那一班非驢非馬門徒如何擋得住?

吹花、阿帶、燕黛,他們算是心存好生,不忍殘殺。

紀寶這時光一心要為藍立孝、白玉羽復仇雪恨,他也還能管你許多婆婆媽媽婦人之仁?

心頭火發,氣吞殘敵,劍急若狂風驟雨,人勇比猛虎孽龍,海立山崩,砍瓜切菜,一剎時直殺得鬼哭神號,煙塵障天。

吹花、燕黛她們就看不清楚他是誰,眼前只見一團黑霧挾著兩條白光,上下拋擲,迫得他們也只好退作壁上觀。

等到臥牛崗上寶玉大老太高呼紀寶住手,危坡間已鬧得屍骸枕籍,血肉模糊。

吹花霍然驚醒,寶三爺棄劍長跪大哭不上。

弟兄姊妹立刻向前把他包圍起來。小綠夾聲兒叫:“寶兄弟別哭,講,出了什麼事?”

紀寶兩手撲地,大呼:“各位哥哥,姊姊,我們的三老太、藍大爺,慘遭青花老尼亂劍分屍白虎峰下,哎呀……恨殺我紀寶來晚了呀!”

他又爬倒地下哭個哀哀欲絕。

吹花厲聲喝問:“你由那邊來,看見你二姨夫麼?”

紀寶叫:“媽,您快去,二姨夫好像受了傷,鄧家三位哥哥……”

來不及聽完他的話,風起處,包圍著他的人全都失蹤了。

寶玉上面叫:“紀寶,你上來。”

紀寶起來也還是號哭著去拾起兩枝寶劍,慢慢的走上崗頭。

看海容老人和法明大和尚盤坐地上下棋,祖父玉翎雕站在一旁觀局,他不敢哭了,老遠處悄悄地跪下。

寶玉來了,她向和尚、老人,拜手含悲說:“啟稟兩位師傅,我和抱玉要去看看玉羽。”

老人笑道:“死者已登天界,你們看臭皮囊幹麼?玉翎走一趟,去把戰場上收拾乾淨,否則須防山靈見怪。”

玉翎雕鞠躬,答應一聲是,人便消逝了。

海老人又喚:“美兒。”

那個年輕的女道童上前聽候吩咐,老人向懷裡摸出一枝竹管兒遞給她說:“拿我的靈丹,救鄧家三兄弟。你就跟吹花母子回去翡翠港啦。”

美兒稽首翻身人也就去了。

老人又對寶玉、抱玉說:“你們倆找崔小翠一同下山。”

寶玉、抱玉手攙手唱個喏也不見了。

大家都走了,山頭剩下海容老人,法明和尚和靜悄悄跪在地下的紀寶。

和尚驀地一翻怪睛,啤睨著寶三爺叫:“好傢伙,你今天殺了多少人?我和尚罰你做一百件功德補償罪過。”

和尚個子小,嗓子特別亮,樣子也慘厲得可怕,頭髮足留有四五尺長,繞頰黃髯,整個腦瓜子亂雜雜像個大刺蝟,你們就能望見他隱在毛叢中一雙灼灼嚇人怪眼睛。

紀寶抖索索碰頭說:“孫兒,願聽祖師爺吩咐。”

和尚站起來悻悻地說:“你還有二十年塵緣孽債纏身,在這二十年中你要出入公門,公門中好修行,你曉得不曉得?脫下你的道袍,扯掉頭上的金冠,力即下山去,修功德補償罪過,滾……”

紀寶就不懂和尚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心裡害怕,他慢慢的爬起,眼覷著海容老人發怔!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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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50:5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老人笑道:“道家有一種說法,法叫兵解,凡是修道遇有困難而又急於成功的,若是天意允許的話,可以借兵解奪劫超凡。

我說的天意,那也就是自然,自然而然,不事造作。

你三老太、藍爺爺,雖則出身青花門下,他們卻不愧修道人,也總是必須要借兵解昇天。

這事本來可喜,可惜連你大老太、二老太,乃至崔小翠都未能瞭解,這應該要說是俗障未除,俗障蔽聰明亂意志,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你當然更糊塗了。

自殺不得算兵解,死者多謝了亂劍分屍,那又何所恨於青花老尼呢?你固無知,但殺心可惡,大和尚希望你不墮慧根,你該知恩感激。

此去娶妻生子,勉為善士,道門中無不忠不孝之人,你要記著。

去,脫下道冠道袍,還你二十年人間福祿,但能追隨崔小翠常勤精練,時到我自會前來接引。

去吧!大家都在山下等你,我送你一帆風,還來得及趕回去給你母親暖壽。

我要帶你爺爺陪大和尚上武夷山小住,不要再給我們找麻煩啦!”

說著大袖一揮,連和尚都不見了。

紀寶急忙跪下大拜三拜,扯去道袍和金冠,包袱裡拿出衣服換上,包起一雙寶劍,飛步下山。

崗下一大堆人,阿帶、吹花、新綠為首,蜂湧來見法明大和尚。

原來他們救回了阿帶和鄧家三傑,大家便去哭吊白玉羽、藍立孝屍身,正想如何設法備棺運回翡翠港營葬。

忽然大風陡起,天地晦冥,一霎時飛沙走石,迫得大家都睜不開眼,咽不下氣。

吹花機警強睜雙眸,恍惚見鬼影幢幢攫屍而去,驚極大呼。

驀地有人向她天靈蓋上猛擊一掌,立即昏倒地下,等到燕黛喚她醒來,卻已是風止雲開,依然天淨如洗。

奇怪不單是白玉羽、立孝皮囊不見,就是青花老尼的三段殘骸也丟了。

大家狐疑不定,所以趕來參拜和尚,恰逢紀寶下山。

聽了紀寶幾句話,大家才曉得海容老人和法明和尚已經走了。

傅玉翎奉命行使搬運法掩埋死人,寶玉、抱玉都到白虎峰崔小翠那邊去,於是大家回頭再奔白虎峰。

也走不了十來步,就望見山腰月明處,那個女道童美兒肩馱了小翠,胡抱玉揹負著寶玉疾馳而下。

大家圍上前參拜兩位老太太。

抱玉直叫:“糊塗,天快亮了你們還不走,我們也要上你們家裡住,忙什麼,趕快下船!”

嘴裡頭嚷嚷,下面足不點地飛奔下山。

那個馱小翠趕路的美兒,她跑得更要快一點。

紀寶大喊翠姐姐,翠姐姐來不及答應,人已到了山下。

大家跟追至山麓,蘆葦深找處著三艘船一湧而上。

鄧家兄弟仍交念碧、燕月、紀俠攙扶照料,他們那邊船上人比較多,由起鳳、玲姑兩口子駛船。

三艘船魚貫著駛出港灣,寶玉在後面船上吩咐掛起帆,頃刻風起浪立,星月斂形,大家靜坐艙裡,只聽得浪拍船舷泊泊作響,不知人在鄱陽湖。

太陽剛剛昇天,船駛進翡翠港。

小翠坐的那一艘領先開路,慢慢闖進八陣圖,下帆桃花榭。

大家圍侍著寶王、抱玉,她們兩位老人家都不要休息,一面叫小翠火速回去,解除遁甲;一面傳話諸葛先生下令收兵,等到一切交代清楚,他們才到紫薇軒更衣進食。

這當兒吹花偵空兒跑去請教她的乾孃馬老太太,說出她對於今年作壽的意見。

老太太指示她說白玉羽是她的婆婆,雖說兵解往生,究竟總還是喪事,在俗從俗,禮不可廢,現在即要為死者安靈成服,做媳婦的豈可妄說慶壽?親在不言老,何所謂壽?

寶玉、抱玉兩位婆婆在家,小雕遊歷千里外,就說不關白老夫人之喪,似乎也未便大肆鋪張。

馬老太太自然是言說有理,吹花卻顧慮著家裡已來了那麼多客人,還想稍作點綴應付場面,老太太愛人以德,就是這一點她也堅決反對。

吹花憋得沒辦法,只好託唐子安、阿帶、鄧蛟設法逐客,一邊請楊吉庭出馬拜望巡撫,要巡撫通知滿城大小官兒別來找麻煩。

這年頭巡撫換了一位姓馬的,恰好跟楊吉庭同年,小事情公辦,一說便妥,這一年天下奇女子千手準提胡吹花的五十雙慶就這樣中輟了。

家裡的客人走的走了,留的還是很多。

初白園幾處房屋住下了義勇侯張勇的兩位老姨太太銀杏和紫菱,常厚銀號黃姓一家人,趙振綱夫妻和小姐,鎮遠鏢行幾位老鏢頭,這一般人馬可以說都是自家人。

但蓼兒洲那邊還有些遠地江湖好漢風塵豪傑,那就只得交給鄧蛟、魚殼去款待了。

十四這一天,吹花差不多忙得無片刻閒暇,天快黑了她來請示寶玉,說要為白玉羽設靈。

寶玉對這回事無所謂,她就是一句話,“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抱玉認為應該辦,但吩咐過了十五再辦,並意示紀珠弟兄,仍要為他們母親點綴壽辰,因此十五這一日也就稍稍有個應景場面,這天寶玉和抱玉還到各地方走走,以後她們就都很少再出來。

寶玉住在楊吉墀那邊,她們婆媳兩好像非常合得來。

抱玉卻住在吹花這邊,她們脾氣相同倒也頂合適。

兩位婆婆吃素,兩位媳婦只可陪著吃素。

婆婆早晚有修行的功課,媳婦也要跟著鬼混。

這在吉墀沒有一點困難,在吹花就麻煩透了。

抱玉對吹花不像寶玉對吉墀那麼客氣,說到早晚功課,尤其監督認真,吹花卻都還能咬著牙忍受。

從這時候起,無形中讓她紮下了修道的根基,三五年後她那突飛猛進的境地,可又不是吉墀所能企及的。

十五這天晚上,紫薇軒大廳上也還是排開了幾臺壽筵,所請的就都所謂的自家人。

大家剛剛入席,忽報蒙古喜王爺和福晉牡丹花鄧畹君駕到,他們兩口子還帶來阿咱老土司燕達的兒子燕惕。

隨從的人不算太多,一共是三隻大船,說巧不巧,剛剛趕到拜壽。

亂了一陣子,大家便就查問賢伉儷此來路上情形。

原來他們果然於十二日深夜船入鄱陽湖。

畹君歸心似箭,沒過甕子口,她就出來艙面瞭望,望見翡翠港那邊,煙霧障天一片模糊,船再向前駛,驀地水天異色星月俱沉,驚顧間眼前旗幡隱約,金鼓齊鳴。

喜王大奇,忙命船伕緩進。

畹君過來人,她望了半天說:“怪,真出了什麼事?這分明又是崔小翠姐姐在演奇門遁甲……”

她非常著急,還想冒險前衝。

喜王沉吟了半晌說:“不,我們不可造次,你該記得當年諸葛先生做錯了什麼事。料想今天吹花姨姨在家,又是她老人家的五十雙慶,滿堂賓客不少高明人,就說出了什麼岔子,思潛別墅也可保穩若泰山。我們還是盡點心,為人家看守一夜外圍罷!”

說著,他就在船頭上召見四名家將,吩咐回甕子口盤查來往船隻。

畹君建議潛行登陸趕往馬松鐵鋪打聽消息。

這位福晉也真是一員女福將,堅持要喜王親自出馬,而且她自己還非跟去不可,喜王拗不過只得遵辦。

畹君易釵而弁,喜王也換了輕裝,不放心燕惕小孩子留在船上淘氣,率性把他也帶著走了。

他們坐了大船上的小舴艋,悄悄划進甕子口,跳上岸逕奔馬家鐵鋪。

鋪子裡面只有三個人守店,天氣熱好辦,敲了兩下門,門就開了。

鐵鋪子裡三個人都沒睡,兩個老頭,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個子,他是個好鐵匠,老頭是管帳和跑街的,他們都姓鄧。

開門的老頭鄧文青。

他一看喜王儀表不俗,心頭一陣跳,不敢讓他進來。

畹君站在喜王背後輕輕說:“七哥,你都好麼?我是畹君。”

文青大驚叫:“大妹,這位是王爺?”

喜王擺手說:“打攪,我們裡面談。”

說著他走了進來。

畹君叫文青拴上門,邊走邊問:“我們家裡出了什麼事呀?七哥。”

文青道:“你是什麼時候到的?”

畹君道:“三更天就到了。”

文青道:“那麼你一定進不去翡翠港。”

說著話走進櫃房,另一位老頭和大個子就都來了。

畹君叫:“十五哥,你也不認識我了?”

她又向大個子瞧了瞧道:“大個子,你越發胖啦。”

大個子慌不迭打躬作揖,叫了一聲大姑娘,什麼話又都不能講了。

那個老頭叫文臺,他說:“大妹,不得了,思潛別墅多少人都到廬山去拚鬥什麼青花老尼,我們蛟嬸也去了,家裡只留下蛟家鰍家和阿喜。

你看見翡翠港那邊什麼情形了?那是馬爺的好兒媳婦作的神仙法,誰也不讓進,誰也不讓出來。”

大個子這時光心定,他搶著說:“王爺姑丈,你在江湖上沒碰到蛟爺爺?他老人家不是帶著好些船在巡邏麼!”

喜王笑道:“我沒碰到。馬爺呢?”

大個子道:“他看家,看家的人還真多,我們鄧家子弟兵挑選上了一千,我大個子偏偏倒楣,獨留在鐵店裡做保鏢,閒也閒死了,憋也憋死了。”

喜王笑道:“一千子弟兵不見得都帶上廬山去打仗,他們也不過保衛翡翠港,翡翠港還不是沒事,他們可不也很清閒。”

大個子雖然也笑了,但總覺得不大高興。

畹君問:“你聽說上廬山的那一天能回來?去了什麼人?”

大個子道:“能使劍的不管男的女的全去。我就會使大錘,所以去不成。聽說傅夫人的老侯爺公公,法明大和尚,還有一位什麼海容老人都在山上。”

聽講到海容老人,喜王急忙站起來。

畹君叫:“那怕什麼,誰還能是這三位高人的敵手?看來必然很快就能奏凱回來。”

文青道:“說好了後天趕回去給傅夫人慶壽麼……”

畹君喜道:“王爺,我們放舟長江……”

一句話沒講完,忽然外面又有人敲門,而且敲得頂兇的。

喜王說:“七哥、十五哥,來了什麼人你們就都不要怕,一切有我,我算掌櫃的,十五哥去開門。”

外面門擂得更兇了。

文臺大聲的問:“誰,半夜三更幹什麼?”

門跟著開開,打前頭是個黑大漢,高舉缽大拳頭喊叫:“你們是開鋪子,還能不讓人叫門?”

看眼前站的是一個老頭子,斗大的拳頭慢慢放下了。

跟著黑大漢進來的是個大脫頭莽和尚,和尚背後又是兩大漢,又是兩道士,一共六人,樣子都很兇。

道士背上有寶劍,兩個大漢也跨著刀,文臺瞧著直髮抖,文青也只走到櫃檯邊站住。

畢竟還是大個子有膽氣。

他不客氣的頂過去問:“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黑大漢叫:“你老子丟了刀,你是開鐵鋪子的,這還問什麼?拿一隻足重二十七斤的好朴刀來呀,你老子又不是不給你錢。”

伸手腰帶上挖出一個五兩重銀錠,猛的摔在櫃檯上。

大個子也豎起脊梁叫:“你是誰的老子?你有錢上別家去買。”

黑大漢又舉起缽頭大的拳頭,大個子反而往前衝,文青急忙喝住。

老頭兒硬著頭皮,搶一步向黑大漢作揖說:“尊駕,我們小鋪子不是專賣兵器,也實在沒有二十七八斤重的大朴刀。

你老要是定貨呢,我們可以照辦,不過得等個一兩天。”

黑大漢叫:“放屁!一柄朴刀要等一兩天,我要是給師兄定一條水磨禪杖,那是不是要等二年?”

和尚站在一邊憋了半日,大約有點受不了。

驀地一聲叫:“老四,我說你多餘麼,那來有那麼湊巧的事?胡亂買個一柄七八斤重的也就是了,留下工夫喝酒去。”

黑大漢笑道:“喝酒,好麼,可是這時候那兒去找酒鋪子……”

說到這裡他好像忽然靈機一動,掉頭又看住大個子,說:“剛才我們打聽得你這鋪子呱呱叫頂有名兒。

當家的是個酒鬼,酒鬼那能沒有藏糧?拿酒來讓我們喝幾口解解饞,隨便對付一把刀,酒錢照給怎麼樣?”

大個子道:“你真有錢,可惜我們不賣酒。”

黑漢暴雷似的叫:“不賣酒,賣刀。”

大個子更高聲點喝叫:“刀沒有。”

眼見兩個人就要打起來了。

櫃房裡畹君亮聲兒叫:“大個子不得無禮,誰還能頂著酒罈子出門?開一甕玉梨春敬客啦!”

黑大漢一聽眼都直了。

他捏著鼻子說:“乖乖,這是女掌櫃的在講話麼?”

文青急忙說:“不,我們當家的侄子。各位請後面客座上寬敞些,老漢這就搬酒來。”

黑大漢笑道:“這麼說過癮,大個子帶路。”

和尚已經往後走,大個子急忙追了去。

一會兒後這六個怪客圍著桌上喝起酒。

文青倒是叫管棧的給弄了三四個菜,他們吃喝開心,話就說得多啦。

其間有一個道土出街一趟,回來直罵見鬼。

他說:“李老西來了回話,說是翡翠港還是望不見,恍惚有千軍萬馬藏在裡面一樣,旌旗隱隱,金鼓常鳴,這怎麼辦?我們等了一天啦!”

黑大漢叫:“嚕嗉,我說過了,你們有膽子,你們四個人就闖進去,管他李老西胡說的。

我們不奉陪,我們不想乘人之危r人家一家人在廬山拚鬥,你們要我跟去殺人家一家老弱婦孺,我路民瞻不是這種人,我們有我們要緊的事,我們要趕明天一早進京。”

那道人好像盡力忍耐著說:“路四哥,我說,彼此同道人,何必呢?你幫我們報了仇,我們就跟你進京行事,誰又不虧了誰!”

黑大漢說:“我們不要你們幫忙,你們幹你們的。”

道人道:“你就沒有一點江湖上義氣?”

黑大漢大怒,跳起來叫:“什麼義氣?你們也懂得義氣?廬山不敢去,反而去人家裡屠殺老弱這算義氣?

根本你們峨嵋派跟胡吹花結仇就沒有道理,人家徒弟上嘉興府保鏢,你們憑什麼卻鏢擄人?鬥又鬥不過,光會陰謀暗算,你們也還夠英雄!”

道人不由不光火了。

他也大聲叫:“姓路的你別神氣,想你當年入宮行刺敗在傅紀俠手下,今天那敢跟我們去闖龍潭虎穴?我是白說。”

黑大漢不作聲,搶出座位伸手就要抓人。

莽和尚驀地一聲斷喝:“坐下,不許打。”

黑大漢真乖,立刻回來坐下。

和尚說:“有好酒不喝,嘩啦嘩啦叫什麼?”

道人說:“大師兄,你答應幫我們的忙。”

和尚笑道:“不幫忙我還留在這兒幹麼?不過你們都弄錯了,翡翠港必有高明人在留守,那雲霧騰騰,旌旗隱隱,可能是佈下九宮太乙遁甲,你們決闖不進去。

廬山這一次打敗仗的也必是你們峨嵋派,據我觀察青花老尼必死無疑,因為她只會邪術,她所約的兩個道友簡直是妖怪。

不興妖作怪人家或許手下留情,用邪術難道法明和尚,海容老人還怕你不成?所以我說老尼必死。

我和尚不會邪術,可以幫助你們一臂之力的靠我武藝,我留在這兒等胡吹花凱奏回來找她決鬥。

我跟允禎也沒有仇,我進京還不過想替二妹雪恨。

我生平無其他,就是三個字不服氣。

你們四個人還是安份點聽消息吧,現在喝酒啦!”

和尚長相雖難看,講話倒是很有條理。

但這些話讓躲在角落裡的喜王爺聽到耳中,他又怎麼能不管呢!

他想前年紀珠到蒙古談過江南八俠,說被紀俠射中幾枝鐵翎箭的正叫路民瞻,想不到今夜有緣見到他。

那麼和尚必定是了因,這傢伙是八俠中最厲害的一個,他要進宮行刺皇上,那怎麼行呢?

兩個老道,兩條大漢又都是峨嵋派門下餘孽,留下也是思潛別墅後患。

想著他悄悄出去把話告訴畹君,決計獨自擒賊,當即把身上衣服結束停當,叫大個子替他拿著瑣骨霸王鞭隱身一旁,等必要時再遞給他,就這樣由櫃房裡出來,大踏步往客堂裡闖。

闖到人家桌邊,環抱上兩條臂膀直對著和尚笑。

燈光下和尚見他長得十二分雄壯,覺得來意不善,厲聲問:“你來幹什麼?笑什麼?”

喜王道:“我笑你有眼不識泰山,你知道這鐵鋪子誰開的?”

路民瞻猛的蹦起來叫:“媽的,老子管你誰開的。”

喜王一生最恨罵人,一伸手就兩個指頭搠在罵人的胸膛上,黑大漢馬上翻身栽倒。

和尚吃驚一躍而起。

喜王擺手說:“坐下,我們談談。吩咐他不許再罵人。”

邊說邊彎腰伸手向黑大漢眉胛上猛拍一掌,順勢兒舉稻草似的舉起他給納在旁邊一張硬木頭太師椅上。

他笑笑道:“活寶,比水牛還要沉。”

黑大漢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搖搖腦袋瓜,張開血盆大口。

喜王戟指著喝道:“再胡叫你就得再躺下。”

和尚叫:“老四,聽他講完話……”

黑大漢不響了。

喜王從容回來桌邊,叉手對和尚說:“我叫紀喜,是紀珠的堂兄,也就是千手準提佛的徒兒。

這家鐵鋪子姓傅開的我就是掌櫃,你們剛才沒有禮貌,我的老兄弟紀畹還請你們喝酒,我們傅家人就是量大。

你了因和路民瞻人還痛快,我不想對你們怎麼樣,不過我不能讓你們進京行刺。

你想,傅家人世受國恩,我弟兄掛名乾清門一等侍衛,你們八俠屢次入宮搗亂,我弟兄屢次手下留情,我覺得我們待你們不薄,你們一定不講信義,那是存心找姓傅的過不去。

你也不必等我師父廬山奏凱回來,要較量我紀喜可以奉陪。

但是,大丈夫話講在先,我紀喜要勝不得你和尚,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假使和尚你敗了下風,一、你們不得進京找麻煩,二、我要辦什麼事,你們都不許管。

話講過了,現在請你們告訴我要比什麼,鬥拳、鬥兵器、鬥刀,我紀喜決不含糊。”

說完話,抱拳屹立,靜待和尚答覆。

和尚大笑道:“你很像一條好漢,我和尚鬥鬥你也不辱沒,你祈講的我和尚完全接受,我們先鬥兵器怎麼樣?”

喜王笑道:“很好,下面院子夠我們施展,原是練武的地方麼,月色大佳,不可錯過好時辰。”

和尚一聽,笑笑反手脫去僧袍,向腰間解下一條連環鎖子鞭,足有酒杯粗細,拿在手裡使勁一抖,立刻挺硬如一杆短槍。

喜王回頭叫大個子,大個子由黑暗裡一躍而出,手中高捧霸王鞭獻上,好傢伙也是那麼粗,那麼長。

和尚瞧著大樂,連說幾個好他便走出客堂,走下臺階,抬頭望天上明月,大笑道:“今夕何夕,逢此三絕,好酒,好月亮,好朋友。”

笑道又叫:“紀喜,我們鬥完鞭再鬥拳,就是不鬥暗器,我和尚生平磊落光明。如果我們鬥個平手呢,那實在值得深交一下,我們要痛快喝兩罈子。現在握手啦。”

他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掌。

喜王心裡也很歡喜,握過手他退到東邊站住。

和尚搖鞭踏步兜著院子走了一圈,猛翻身喝一聲請,鞭起如毒蛇離窩,人健若下山猛虎。

喜王揚鞭使個把火燒天解數,讓和尚鞭臨切近,驀地盤鞭疾落,鞭磕鞭火星亂進,人錯人交臂而過。

十合以內,他們大概斗的是力。

喜王神勇素有項王之稱,和尚卻也不亞於梁山泊魯智深,手起手落,鞭迎鞭磕,各有雷霆萬鈞之勢。

和尚直鬥直叫好,喜王悶葫蘆一聲不響,酣戰二十合末分勝負。

喜王漸漸的展開胸中所學,他的鞭法得自海容老人真傳,自然不同凡響。

三十合過去了,鞭勢愈急,臂力愈沉。

這時候和尚忙於招架,只好閉上嘴咬緊牙拚命,倒是虧他還能扯個平直。

五十合臨頭了。

喜王叫:“師兄請留神。”

鞭法突變,風雷俱發,只有攻沒有守,著著絕招,步步迫進。

在理說這當兒和尚就該中傷躺下了,可是喜王鞭下一連串留情,和尚勉強鬥完八十回合,這才托地跳出圈子。

他搖鞭大叫:“不來了,不來了,咱家認輸。”

喜王從容植鞭於地,搶過去握住和尚一隻手笑道:“師兄過謙,我也未能勝得你。”

和尚氣喘如牛,也還是高聲說:“不說,說了我更難過,我這一枝鞭橫行了江湖二十年就沒有走過下風麼,沒話說,我拜你為兄。”

說著又叉手剪拂。

喜王急忙還禮,笑道:“阿哥,我該是兄弟吧!”

和尚大樂,拋掉鞭使勁抱住喜王說:“兄弟,我們喝酒去。”

喜王道:“阿哥,你和民瞻兄請客堂上稍等,看我擒賊除害,再來奉陪痛飲。”

他輕輕的推開和尚,翻身看站在一旁的兩個道士兩個大漢說:“你們漏網廬山,為何不夾尾巴亡命,還敢潛渡鄱陽湖妄想暗算思潛別墅。

我今天要是讓你們走了一個,我就不算是千手準提的大徒兒,你們……”

話聲未絕,一個道士驀地一個箭步向前攫走了植在地下的霸王鞭,揚聲大叫:“抄傢伙奪門,殺……”

大漢、道士同時兵器出鞘,剛待拔步突圍,外面進來了四名軍官,金甲金盔,全身披掛,手中各捧著奇兵怪器,立刻散開擋住了賊人去路。

這是喜王身邊四員大將,各有萬夫不當之勇。

蒙古人個子本來高大,他們臨陣向來甲冑在身,看來越發凜若天神,賊人怔住了。

喜王曉得這又是淘氣的燕惕給傳來的救兵。

他笑笑擺手說:“你們不許動。”

四貝大將一齊躬身唱喏。

王爺回頭喊燕惕,燕惕由屋上竄起來,燕子入青雲,鷂子大翻身滴溜溜半天裡翻落下來。

小孩子遍體黑綢子褲褂,緊紮緊扣二眉背彈弓,手捧寶劍獻在喜王面前。

喜王伸手接劍,厲聲說:“鼠輩聽著,我使的是巨闕寶劍,切金斷玉,你們當心兵器受傷。

四個人齊上,省得我多麻煩,三十合決鬥闖得過性命,我放你們逃生。”

說罷他翻身向了因和尚和路民瞻獻劍,霍地一個倒跳,反劍直奔攫鞭的那個雜毛老道。

好雞毛老道,舞動霸王鞭奮閱迎敵。

喜王大怒,挺劍逕取老道前心,老道盤鞭未落,喜王側身疾進,老道鞭下,喜王左手起,閃電一般快接個正著。

老道火速棄鞭倒跳,喜王伏地追風,揮右手巨闕劍,腰斬老道於地。

驀然驚鴻一瞥,兩條大漢揮刀飛身登屋,只聽得弓弦連珠作響,大漢去而復回,他們太陽穴上各嵌入一顆龍眼大鐵彈,射死階前。

還剩下一個老道,他是嚇慌了手腳,抖著一枝寶劍,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喜王閃動虎目,看他那般可憐相,他就不肯殺他啦,喝一聲:“捆起來!”

大個子像脫兔一般敏捷,由角落裡射出,猛使個掃堂腿,老道翻身跌個大馬爬,大個子跪到他背上,解下腰帶按著便捆。

燕惕這小孩子由客堂簷牙上下來,他手中還託著他的鐵胎彈弓。

路民瞻立刻過去牽他一隻小手,大笑道:“小朋友,好俊的彈法,紀喜是你的什麼人呢?”

燕惕道:“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師父。”

民瞻叫:“怪不得……你也會喝酒麼?”

小孩子搖搖頭把眼睛去看住喜王。

喜王不理他,扔下寶劍,向了因和尚抱拳說:“阿哥,兄弟放肆了。”

和尚嘆口氣說:“他們是自找死,怨不得,但是我聽說胡吹花是個守法的人,鋪子裡鬧出人命,這怎麼辦?”

喜王笑道:“他們本來是賊,前十年朝廷就有旨意,飭剿峨嵋山虛靈洞府,拿辦青花門人格殺勿論嘛!”

和尚道:“你準備報官?”

喜王道:“那是一定的。”

“我怕麻煩,我得先走。你什麼時候能到杭州找我呢?”

“不,阿哥,這兒事留給舍弟紀畹辦,天也亮了,我們上酒樓去痛快喝一天酒不好麼!”

和尚又是一聲長嘆說:“戰鬥時猛若獅子,說話爾雅溫文,你也實在值得我敬服,那麼請令弟相見啦!”

喜王笑著點點頭。

燕惕一窩風便去請來畹君。(燕惕長大後的英雄故事,在續集“珠簾銀燭”書中述出。)

畹君今年還不過二十七歲,雖然有了一對男孩子,可是依然色澤未衰,她的綽號叫牡丹花,自是美豔絕倫。

今天改扮了男裝,而且穿的是藍綢子緊身褲褂,脂粉不施天然國色,因為耽心喜王,聞喚匆匆趕至。

和尚一看就發怔,他勉強合掌當胸還她一禮,衣不及穿,鞭不及收,趕緊去擒住路民瞻拖他往外走。

他邊走邊說:“我們街上等。”

喜王眼覷莽和尚那樣慌張,心裡明白不禁大笑,一邊吩咐畹君派人拿他的大名片去請星子縣知縣前來料理一切。

一邊教大個子給大師父送出僧袍鋼鞭,他急急到櫃房披上長袍,陪和尚一同上酒樓去了。

了因和尚長得又醜又笨,其實腦筋夠聰明,而且眼光也很明亮,他看出畹君是女人,耽心路民瞻魯莽得罪了人,所以不由分說,急忙拖他出去躲避。

他們也只站了一下子,大個子就給送來了僧袍和鎖子鞭,纏上鞭披上僧袍,喜王也就來了。

他帶了鄧文青,這時太陽剛露出臉龐兒,店鋪都還沒開門,有文青跟著自然好辦,那一家酒樓不恭維鄱陽王鄧蛟家裡人呢。

由卯時起一頓酒喝到酉時還沒散,喜王酒量極高明,了因和路民瞻也真能喝,他們談得非常投機。

喜王感激了因光明豪爽,他把身世底細全告訴了他,和尚聽了更歡喜,他們重新訂交約為兄弟,說好明年春間把晤地點,和尚帶了民瞻走了。

喜王回去鐵鋪子裡休息一夜。

第二天一早,當地大小官兒們紛紛前來參謁王爺,整條街人語馬喧途為之塞,喜王弄得很尷尬,簡直忙得不可開交。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悄悄送畹君由後門溜走上船,立即起碇駛往翡翠港,恰好還趕得及拜壽。

當時壽筵上大家聽了牡丹花畹君一長篇敘述,都覺得了因、路民瞻還夠俠義英雄,那些青花門下餘孽自是死有餘辜。

吹花說江南八俠與當今皇上不睦,事實上只有呂四娘一人算得為父報仇,她進宮行刺我們不能怪地,但她獨力決難成事,根本地就未必是允禎的對手,她必須倚仗大師兄了因幫忙。

了因可是很可怕,這一次阿喜結識了他,還有牽上路民瞻,打消他們進京行刺念頭,的確是一件了不得奇功。

我們大家慶賀一杯,她舉起面前酒杯。

座中楊吉庭、趙振綱、李志烈等,這一班當過官或且跟雍正帝有交情的,他們就都捧起杯。

但郭阿帶,馬松、鄧蛟,他們這一班早歲反清復明的義士卻全坐定不動,太太夫人們,少奶奶少爺們,他們大概跟著丈夫或父母行事,有動有不動。

吹花一看情形不對,她就不敢多講話,糊里糊塗向喜王對了一杯酒算了。

究竟關顧到白玉羽的喪事,再來也因為寶玉、胡抱玉在場,誰也都不肯任性放縱,幾臺葷素壽筵排到二更初也就散了。

十六日一清早,吹花親自督率家人,就紫薇軒大廳上為白太夫人玉羽設靈上孝,另外找地方替藍立孝也設了喪堂。

下午家堂祭忙了大半天。

三爺紀寶痛哭藍爺爺至於飲食不進。

小綠跟立孝感情不啻父女,她哭得更傷心,一再請求帶孝一年,李志烈和燕黛只好答應了。

自這天起紫薇軒裡另是一番肅穆氣象,不再有人飲酒高歌,也沒有管絃絲竹聲音,就是住在待旦樓上的小孟起郭龍珠,他要喝酒也只能去找馬松或鄧蛟了。

郭阿帶他是不甘寂寞的,留在思潛別墅住不了幾天,便又帶了他十三歲的徒弟郭燕來離開了鄱陽湖。

隨後走的是黃麟一家人和趙振綱兩口子。

義勇侯張府兩位老姨太銀杏、紫菱,她們本來也要跟著趙夫人楚雲一道走,吹花執意堅留,因此她們又住了十日。

這一天崔小翠暗裡向吹花獻策,她說紀寶感傷藍立孝死於非命,終日不樂,茶飯無心。楊頌花雖然也住在這兒,他好像都很少去找她,這與他們當時在京都兩小無猜情形大不相同,可見寶兄弟心裡,多麼痛苦。

像這樣拖下去,可能拖出一場大病,何不派給他一個差事,教他護送張府兩位老姨太進京,一方面密函老侯爺,請他老人家留他京裡玩。

吹花贊成這個辦法,但悄悄說現在寶三和小眉都大了,當然他們懂得避嫌,那裡還能像十年前那般隨便?

又說寶三近來沉默寡言笑,倒是頗有點仙風道骨,說著不禁失笑。

恰好諸葛亮先生綠儀也來了,她來辭行,說是準備大後天隨夫婿北上。

她有個附帶的建議,意思跟小翠的意思相同,她也認為紀寶有暫時離家的必要,像這幾天情形他差不多老守在藍立孝喪堂裡發愁,那怎麼行?

進一步又說:“老兄弟今年二十四歲了,頌花妹已經是個大姑娘,應該要早一天讓他們成婚,假使一定要等白氏老夫人三年服滿,那似乎很不妥當……”

吹花說三年非等不可,古人三十而立,等三年寶三也不過二十七歲,不算太遲。

綠儀說男兒三十而立不遲,女兒三十而嫁沒聽說,頌花比寶兄弟還要大一歲,她怎麼能等呢?

話說到這兒,隔壁大太太寶玉教人來請吹花,吹花去了綠儀、小翠也走了。

晚上吹花來找綠儀夫妻密談,說早上講的話大太太都聽見了,那就不曉得她怎麼能聽見,可是她說紀寶這次還俗原為了緣,緣未了他就不能解脫,早一天了緣早一天解脫,那是實在耽擱不得。

道家沒有那麼多忌諱,不妨讓他從吉成親,必定要說家裡不便,可以商請楊家同意送頌花進京完婚。

吹花她倒是來請教諸葛亮先生怎麼辦?

綠儀笑說頌花像她父親是個道學人兒,雖然兩家也還未辦文定禮節,她早就自認是傅家人,不看她暗地也在為白老夫人上孝,不單是羅綺衣服不上身,而且這幾天連胭脂也不肯用了。

這事還得防她反對,一時可是聲張不得,讓紀寶先走一步,她諸葛亮先生答應負責誆誘頌花妹妹一道北上,到京託她乾孃李侍郎夫人幫忙勸導,然後假借義勇侯府上舉行婚禮,可望不生問題。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紀寶奉派護送張府兩位老姨太回京,這差事自然理無可辭,他們帶一批老媽丫頭少爺們先走了。

第二天吹花去給馬老太太請早安時候,向老人家暗裡商量,說紀寶童心未改,此去京都怕他發生意外,可否請小翠跟去管束?

馬老太太本來愛惜寶三爺,同時也知道他最肯聽翠姐姐的勸告,立即點首答應。

吹花回頭又找新綠、燕黛密談,決議著小翠、小綠、玲姑三姐妹準備陪同楊存之,綠儀、頌花夫妻兄妹北上。

念碧,燕月、起鳳跟喜王、畹君、燕惕和蒙古帶來的一大堆人馬偕行,浩浩蕩蕩舟車並進。

到了京都,楊存之伉儷和頌花姑娘回去南河沿楊公館,喜王夫婦另有行轅。

小翠、小綠等仍回翠萱別墅。

這次進京念碧和燕月都不敢在外招搖。

因為他們倆幹過幾年乾清門侍衛,頗有微勞,帝眷方殷,怕讓皇帝曉得他們北來,不免又多一番麻煩。

好在翠萱別墅這些年來,由喜萱的父親一力經營,花木越發茂盛,牧場、農場十分發達,就躲在家裡玩也儘可過日子。

三位少夫人,她們卻非常活躍,舊地重遊,整天價忙著拜客,結果小翠被李侍郎夫人林佩蘭留在公館裡。

小綠、玲姑也常住在鐵獅子衚衕張家。

義勇老侯爺近來漸漸不行了,那就應該說是已經到了手足不仁,耳目不聰明的程度。

老人家自知死期排在目前,見到紀寶分外安慰。

老頭子意念中就當寶三爺是他的孫子,眼見他出落得形如玉樹臨風,貌比明珠仙露,他又如何不開心?

七老姨太碧桃愛寶三好比心頭一塊肉,她自然是尤其快樂。

小綠、玲姑背地告訴她此來任務,她簡直歡喜得忘記了吃。

九老姨太銀杏,十一老姨太紫菱,也都巴不得早一天讓寶三爺成婚、她們一味慫恿,促成其事。

老侯爺不反對也不很贊成。

他認為紀寶的父親小雕,雖然是神力王府寶珠郡主所出,其實都還虧白老夫人玉羽撫育成人,在喪服未滿期間,紀寶實在不應該從吉論娶。但既然大太太寶玉有話,那就似乎也可以受命。

老頭子到底也還是有私心,他曉得死期將至,當然願意能夠看見幹孫子宜家宜室,明知不可偏說也可以。

小綠聽著暗自好笑,她講的卻另有一篇理由。

她講聽說那年寶珠郡主死於白玉羽劍下,當場白玉羽痛自懺悔,拋下自己孿生一對兒子竊抱小雕逃往峨嵋山,投奔她師父青花老尼。(詳見玉翎雕正傳)

蟄伏十餘年,直守到小鵬武文兩門都有了成就,這才送他神力王府投親。

說仇,寶珠是她殺死的。

說恩,小雕由她撫護長成。

然而小雕沒有她並無關係,寶珠的死可是完全出於鬥殺,講起來恩不抵仇,紀寶大可不必為她上孝。

小綠的話大家都附和著說有理,她自己當然滿以為對,過兩天她和玲姑同去李侍郎公館看翠姐姐,暗地又把那些話對李夫人林佩蘭說。

佩蘭認為從吉言娶禮所允許,但不可以提到那些老古話,究竟當年是什麼樣情形,誰也都不能講得清楚,而傅侯由白老夫人卵翼長成顯系事實。

就說老夫人是老侯爺的側室,也還是寶三爺的庶祖母,上孝一年總是應該的。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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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51:3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李夫人出名兒的女才子,就是才子越道學,小綠、玲姑聽著眯眼睛不敢分辯,小翠一旁也是莫贊一辭。

她對這樁事根本不想出主張,獻策教紀寶來京都小住,顧慮的還不過他的健康問題。

翠姐姐不講話,這使小綠、玲姑感到棘手,可是她們倆都是勇敢的人,力排困惑,乾脆逕向頌花姑娘遊說。

就因為小綠、玲姑光臨,李夫人才放車去接乾女兒。

頌花來了她們姐兒們自然又像扭股糖似的扭在一塊兒,秋夜、秋窗、秋燈、秋雨,姐妹圍坐著圓桌子磕瓜子兒聊天。

夜深了小綠言歸正傳,卻不想一下子碰了一鼻子的灰。

頌姑娘並不怕羞,她明白說她已將意見告稟父親,父親同意她再等一年,在這一年當中她決不能出嫁。

她不單是講得辭色很堅決,而且還附帶加以說明,說明也頂簡單,那就是兩句話:不敢使市井上議論傅楊兩家失禮,更不願意讓人譏笑紀寶無知。

她這麼一講,小綠、玲姑自不好意思再有所勸勉,事情就這樣停擱下來。

寶三爺這十年來真是變了一個人,過去他是極端好動的,現在卻非常好靜,他仍住了張府的大環樓。

每天早起到義勇老侯爺床前請安,總是戀戀不捨的賴在屋裡給老人家做點事,對三位老姨太一味恭敬。

尤其在七老姨太碧桃眼前百般孝順。

他替老侯爺寫了幾萬字長篇傳略,正楷恭繕,筆酣墨飽,文辭並茂,為使老人眼力看得清楚,每一個字足寫得胡桃一般大,珠圓玉潤,力透紙背。

老侯爺躺在床上每日看三五頁,越看越喜歡,有一兩次他竟然歡喜得老淚涔涔。

他告訴三位老姨太,說紀寶是他生平的第一個知己,這厚厚的一大本冊子,也就是他老人家畢生最寶貴的東西,藉此流傳後世,永垂不朽。

因此他暗地教碧桃給立下遺囑。

遺囑身死之後,一切都歸紀寶承受,他日紀寶有子兩人就得以一子承嗣張家。

這一紙遺囑和那一本傳略,附在向雍正帝告別的奏摺一塊,暗地託宮中出來探病的德太監呈皇上。

傳略和遺囑全被雍正帝留下,翌晨便有旨下來召見寶三爺。

雍正帝這些年來也老了許多,可是人變得更沉著,更陰鷙,任何王公大臣望見他沒有不發抖。

你說他殘酷,但他有時又特別寬宏。

他常常會平反寬獄也常常會吹毛求疵,一件小案可能掀起大波,一樁大事也可能反而冰釋。

欺騙他決不行,無心的過失都肯原諒。

總而言之他是個精明嚴厲的人君罷了。

他本來十分愛惜紀寶,今天在宮裡召見他,這當兒隨駕的全是一班貝子貝勒宗室親人。

紀寶進去也還沒有跪下,雍正帝挺在大圈椅上就戟指著叫:“你這孩子進京多少天了?

也不來看我嗎?”

紀寶磕頭奏道:“進京十日足不出戶,義勇老侯爺命在旦夕,紀寶侍候床前不忍少離。”

雍正帝笑道:“算了,我愛你就因為你不會講假話。起來吧!你這沒絡頭野馬受不了拘束,我們隨便點談談。”

紀寶再拜請過聖安,從容起立,眼眶兒紅紅的含著一泡淚水。

皇帝瞅住他嘆口氣說:“你跟張勇也總是緣。想想看一個人活了一百多歲還不應該死麼?

活有何樂,死本尋常,暫時別記著他好不好?我看不慣你這愁眉苦臉。

過來我瞧瞧,這些年來模樣兒倒是長得不錯,學問呢?十年時間不算短,到底跟海容老人學了什麼奇技異能啦?”

他緊緊的握住三爺一隻手不放。

紀寶道:“老人也沒教給我什麼,他替我定的功課是搬石頭、跑山、挑水、砍柴、雪地裡睡覺、太陽底下做苦工。”

雍正帝不禁大笑道:“那真是難為你了,不過你的皮膚還很潔白不算難看,這怎麼說的呢?”

紀寶道:“皮脫過三兩次,初上山一兩年人瘦得不成樣子,後來慢慢好了,現在不敢說寒暑不浸,身體確是很結實。”

“劍練得怎麼樣呢?”

“劍,很有點進步。”

“除了劍還練過什麼?”

“練好十面飛鈸。”

“飛鈸如何?”

“跟普通和尚道士用的鐃鈸一樣模型,邊要寬一點蒂略小一點,鋼打的每面重三斤七兩,隨手拋發,銜綴如一縷長虹,迅速有同奔雷掣電,用手接決無可能,躲避也不容易,是一種相當難防的兵器。”

“十個鈸沉甸甸的怎麼好帶呢?”

“用兩個革囊分裝著,掛在左右腰帶上,隨用隨取,兩手併發。”

“怪不得青花老尼死你手中,她那些狐群狗黨,全是你一個人給屠光的?”

紀寶暗裡吃了一驚。

他輕輕問:“陛下怎麼曉得這些事呢?”

“天下的事凡是我要知道的,我都有辦法知道。青花老尼我時刻在注意她的行蹤哪!今天我留你吃飯,我還有很多話跟你商量,現在你隨便坐。”

說著便有個宮女給三爺送來一張鋪著黃緞墊子的矮椅。

那年頭說陪皇帝吃飯簡直沒有這回事,皇帝向來是一個人吃飯的,他吃完了讓你站在桌邊吃剩下來的東西,這就叫陪。

宮中老愛說祖宗規矩,假使皇帝犯了規矩,那些有頭臉的太監,如總管、尚衣、司禮,都會嘰咕講話。

他們只要講出祖宗兩個字,你皇帝就得聽從。

可是雍正帝不理這一套,你不提祖宗還好,一提祖宗他就恨得牙癢癢,冷森森的問祖宗那一天告訴你的,我沒聽說你會知道,你假冒祖宗?

這一來這一位頂祖宗弄鬼的活寶便要倒楣,便要腦袋搬家,他可不管你是誰,說殺就殺。

這位皇帝自視極高,他比任何人聰明,他的辦法就是辦法,誰糾正他誰找死,那是無論軍國大事乃至宮闈瑣屑。

人以為皇帝怎樣了不起,其實他的麻煩特多,甚至連私生活都不能自由。

唯有雍正帝才是真正的皇帝,真正的獨裁者。

他今天留紀寶便飯,那就像普通人家請客一樣隨便,他上座三爺打橫。

第一道旨菜不要一百碗,揀好的送。

第二道旨要兩大壺酒。

第三道旨不許奏樂。

第四道旨傳燕妃侍膳,其餘退。

燕妃當然是個紅妃子,她的年紀並不能比紀寶大,可是她站著上菜斟酒,寶三爺到底有點不安,一再請求讓他來做。

雍正帝總是不許,他說談天要兼著做事,那就不能快意,咱們管咱們的,管她幹麼?

他舉起酒杯笑道:“我的好侄兒,你現在不要叫我四叔了!”

“兒愚無知,冒失可笑!”

“不然,我覺得那時候我們很親熱,你十分天真可愛。還記得在張勇家裡,我拿寶劍放你肩上,要許你一個爵位,你對我講了什麼話,你也曉得我心裡多難受?現在你也二十幾歲了,什麼死劫活劫也都過運去了,還有什麼話推諉麼?”

紀寶料到必有這一套,倒是不慌不忙的站起來說:“紀寶生無食肉相,不可以做官,還請陛下寬恕。”

“坐下,幹了酒,聽我說。”

他引杯就口一飲而盡。

眼看三爺喝了乾杯坐下,他又笑著說:“你知道皇帝的仇家可真多,前些年你母親為我上興安嶺剪除了黑努兒,可算給我很大的安慰。

後來地又派紀珠、紀俠、燕月、念碧進京做我保鏢,也虧了他們為我趕走了幾次刺客,我雖則下令大索天下擒拿江南八俠,可憐那些官兒們沒一個是有用的。

好幾年了,結果一個都沒抓到,因此事我生很大的氣,殘酷的痛辦過幾個人。

然而還是沒有辦法,你母親仁至義盡她再也不管了,紀珠、燕月等及瓜乞退,我又不能食諾強留,說眼前八俠健在人間,我一天天老了,紀寶,你也替我想想看!”

他再舉起面前一滿杯酒。

紀寶怔住了。

他本來是個極富情感的人,在一般弟兄中,也是他跟雍正帝最有交誼,雍正帝那幾句話簡直有似哀鳴,他聽著又如何不動心?

他想了半天說:“陛下,紀寶在京一天願負一天重責,料想所謂江南八俠未必敢來。”

“未必,未必還不過不一定,你能留在京都多久呢?我在宮中,你住城外,呼應不相通,你能怎麼樣保護我呢?”

“紀寶自應時刻當心,再不然讓紀寶率性下江南找他們解決,一勞永逸,一了百了。”

“你還是一個小孩子的見識,他們一共是八個人,眼前到處明緝暗捕他們,他們還能聚在一塊兒嗎?

根本他們就決不能仍在江南,你找得一個也找不到兩個,你今日南下,他們明朝反而北上,你怎麼辦?”

紀寶怔了一下說:“這樣,紀寶還是去找他們,除掉一個算一個,聽說他們八俠與陛下有仇的只有一個女的,名叫呂四娘,她也就是一群人中最厲害的一個。

紀寶先找她後找曹仁虎、周潯,宮中仍請燕月哥哥暫充侍衛,他恰好也來了。”

“他也在京?還有什麼人?”

“還有一位李起鳳哥哥,他們住在永定門外,很少出門。”

“這一次我算被他們瞞過去了,這就可見那些替我辦事的人越來越懈怠了,你也覺得很可怕嗎?”

“這也難怪,燕哥哥根本就沒有出來走動麼。”

“他大概是混在蒙古喜王爺一班隨從裡頭來的,然而那些人疏忽總是事實。”

“那麼紀寶怎麼來的,陛下是不是知道呢?”

“自然知道。崔小翠、郭小綠、章玲姑隨後也來了對不對呢?我做皇帝的就靠耳目聰明,王公大臣家中住下什麼客人我全要知道。

這些話告訴你無用,我們話說回頭,你慢慢想看,燕月、念碧等是不是真比八俠高明呢?

鬧過幾次亂子,他們就僅能做到把刺客趕走了,假使他們真的比敵人高明,我就不懂該作如何解釋了。”

說著大笑,笑聲中有點兒像寒冰地獄吹出的陰風,紀寶不由連打了兩個冷顫。

雍正帝接著說:“所以我要你不要他們,我要你承襲義勇侯的爵位,不教你南征北討出掌兵符,留你御書房襄理軍機,正差事當然還是保駕。

特許你劍履上殿,便衣入宮,我把你當做親侄子看待,但任你隨便不拘禮節。

唐朝有個白衣宰相李泌,我現在也有個布衣將軍,你就不要怕那些什麼元老大臣糊塗人多講話,誰敢講話我要誰負責我的安全。你呢!你不得懇辭,謝恩啦!”

紀寶眼看皇上滿臉堅決情形,他覺得很為難,怔在座上不知如何是好。

燕妃站在一旁暗裡拉他一把,他這又嚇出一身冷汗。不由他不倉惶起立拜倒地下。

紀寶謝恩起來,雍正帝含笑舉杯向他賀喜,一口氣教他喝十杯酒,又要燕妃和他對飲十杯。

雖然做皇帝的一再面議他隨便,不必拘泥,究竟寶三爺那裡敢太隨便?御前侍膳,這已經是異數,還要賜坐還要妃子敬酒,那簡直不成話。

紀寶三爺量本來不怎麼好,又是心裡不痛快,再碰著這種場面,他那還有不醉之理?雍正帝是能喝,看燕妃臉上神情,她恐怕更要高明。

三爺曉得糟,肚子裡一疊聲叫苦,約莫喝了五十杯左右,他避席懇辭不勝酒力,可是雍正帝好像存心折磨他,堅持要他再喝下去。

三爺沒辦法只好不講話,他認為酒後多言必失,不講話或許可以不闖禍,這樣熬煎到酒過八十杯。

他實在是不行啦!

雍正帝到底不忍眼見他十分侷促不安,這才準他告辭。

像法場上遇赦的死囚一樣情緒,溜出紫禁城飛身上馬,風一般快馳回鐵獅子衚衕,義勇老侯爺正靠著高枕等他回來。

不想他走進屋裡便跪下去放聲痛哭。

老侯爺嚇傻了,三位老姨太都嚇慌了手腳。

小綠和玲姑不免心頭也是一陣劇跳,大家圍上把他拖起來,亂糟糟忙了半天他還是哭個不停。

銀杏九老姨太給弄來醒酒湯,好好灌他兩碗,再等一會兒算他好了點。

老侯爺要他坐列床沿上,慢慢的教他說。

他沒說大家都擔著一肩的愁,他一說老侯爺第一個開心得呵呵大笑。

三位老姨太也快樂得喜上眉梢。

銀杏笑道:“傻哥兒,你是嫌一等侯頭銜太小呢?還是不願意承襲你幹爺爺之位呢?”

碧桃道:“你幹爺爺有摺子上去,就是要你繼承他嗎,皇上告訴你了?”

紀寶搖搖頭表示沒聽說。

紫菱道:“你幹爺爺對我講過這樣的話,說當年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流盡血汗從行伍中積功封侯,假使一旦作古,爵祿讓皇上家收回去,或且是賞給別人,他都要銜恨九泉……”

紫菱十一老姨太有意把這幾句話講得高聲些。

老侯爺果然聽見了,他擺擺手說:“紀寶,聽我講,我張勇貴極人臣,壽逾百歲,死復何怨?我所以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義勇侯頭銜,這頭銜得來不易,不管給了誰我都不高興。

皇上看見我的遺囑,也總唸到我三朝元老,不無犬馬微勞,所以才會給你承襲,給了你我瞑目了。我雖死,頭銜不死,我的英靈永存在人間。”

說著老人家感動得淚流滿面,紀寶一看馬上眼眶兒又紅了。

小綠叫:“寶兄弟,命運要你還俗,還俗就是教你做官。不做官罷了,做還是做大一點好,何況要你承襲幹爺爺的位子。你醉了想不開,睡覺去,別賴在這兒嘔人啦!”

邊說邊向玲姑使眼色,姐妹倆三不管把三爺拖走了。

小綠她曉得寶兄弟心上事。

第一他沒有做官的癮頭。

第二老侯爺還沒死就要他承襲他的位,未免太慘。

第三御書房參贊軍機,隨從保駕,不但人不能自由可怕還是責任大。

他有苦說不得,所以憋出一場大哭。

玲姑的意思,認為伴君如伴虎,反正跟皇帝身邊辦事總不是好玩的。

小綠顧慮的卻是榮譽問題,她說差事非同小可,假使攪不通,鬧出岔子,身敗名裂,那是丟人。

講話人人會講,辦法究竟大難,明知辭不掉,推不開,那怎麼辦?終於綠姐姐主張去請教神仙姐姐崔小翠。

傍晚時光,紀寶睡了一覺,酒是完全退了,小綠、玲姑陪他上李侍郎公館找小翠。

小翠倒清閒,她正在跟李夫人佩蘭,頌花姑娘品茗聊吟,可是當她聽完了綠妹妹一篇話,她就也不能太清閒啦。

她說論寶兄弟的相格,此後二十年仕途平坦,一帆風順,而且理合封侯。

一聽這說法,綠妹妹不由光火,立斥為無稽,要她想辦法不要空談,然而神仙姐姐也想不出辦法。

頌妹妹笑說:“求神仙不如求人,這事還是應該去找諸葛先生商量。”

她自己卻不肯去,迫定翠姐姐陪寶兄弟一道去。

於是小翠、小綠、玲姑、紀寶四個人又趕到楊公館,恰好掌燈開飯時間。

楊存之少年得意,他不像父親那樣刻儉,少夫人諸葛亮先生比較她婆婆眉姑還能幹。

現在的楊公館有廚子,有梳頭媽,有男女管家,丫頭使女們至少也有七八個,絕非當年窮刑部蝸居那般寒酸相。

倉卒客至,咄嗟筵開,歡騰一室。

喝酒中間綠儀聽寶兄弟敘述白天進宮情形。

諸葛先生有她的派頭,一邊微笑,一邊喝酒,一邊嘔心,到底她不愧臥龍之才。

數巡酒過,計上心來,她說:“兄弟,你命中註定還俗,想得到你有一番事業要幹,我們不必唱高調。

這年頭說事業似乎只有做官,平地青雲,一躍而取一等侯爵位,這可以說飛黃騰達,那又還有什麼不如意?

張勇老侯爺期頤高壽,忍死須臾,這是天意要留著爵位等你回來承襲,與其好頭銜落在別人家頭上,何如繼承你幹孫子手中,讓老人家活著看到這個結果,該是一樁快事呀?那你又胡為不樂呢?

天心如此,人意尤殷,順天應人,大吉大利,兄弟這一點你必須想得開,底下才有話可講。”

說到這兒頓住,她舉起灑杯勸大家喝酒。

玲姑笑道:“奇怪,一樣是話,到你口中就是這樣流利,圓通。”

小綠道:“且慢讚美,文章還沒做到對題哩,我們要請教的不是這一套麼?”

綠儀笑道:“腐儒少安勿躁,亮不敏自有安排。”

說著地笑個花枝招展。

大家都再乾一杯酒。

綠儀這又說道:“參贊軍機,既謂參贊,可知並非全權負責,要說寶兄弟才幹,必可勝任愉快,此不足慮,可慮在於隨宮保駕。”

小綠忍不住叫:“這也還要你講,廢話!”

綠儀不理她,接下去說:“論寶兄弟機警聰明,拳技劍術自然去得,但一個男孩子,出入宮闈不免諸多避忌,有避忌就不能周到,所以此事幹不得,幹不得又推不掉,怎麼辦?”

小綠又叫:“要命,簡直嘔死人!”

綠儀笑笑說:“這要找人代替。”

小綠不響了,睜著一對大眼睛瞅綠儀姐姐。

綠儀笑道:“我不曉得你急什麼,你越急我越慢,就在這點小事情上,你也要上我大當。”

小線道:“我知道你狠。”

綠儀笑道:“幹個滿杯怎麼樣?”

小綠搶起酒杯一飲而盡。

玲姑笑道:“夠啦,再逗她要光火啦!”

綠儀又笑笑又喝半杯酒,這才壓緊聲音說:“我想給皇上身邊弄個頂有本事的妃子代替寶兄弟,寶兄弟專管隨蹕護衛,宮中著這位妃子負責。綠妹妹,於你意云何?”

“有你的,人呢?有本事的就不容易,還必須是旗下姑娘。”

“你該記得寶玉大太太有個女道童美兒。”

小綠立刻蹦起來,綠儀趕緊擺手說:“別吵,坐下。”

回頭又看住玲姑笑道:“玲妹妹,美兒的武功是不是了不得?”

玲姑道:“那是太好了,沒聽說當日廬山決戰,上墨池偷盜青花老尼的毒沙鐵銃,還不是她跟二太太胡抱玉去辦的嘛!

據說二太太那般的好輕功還留下一處小腳印兒,她那一雙天足就沒有痕跡。鐵銃是她下手偷的,那麼粗的鐵傢伙拿在手上一折兩斷,可見她內外功全練到家了。”

“再說她的模樣兒是不是夠美?”

小綠道:“那不用說,至少比你我聰明。”

“說年紀……”

“十八歲。”

“夠了,大可以說般般皆全。”

她喝乾杯中剩下的半杯酒,接著說:“你們也聽講過大太太寶玉的出身?地是前朝安老太監安榮的甥女兒,他們都是旗人,她是絕對忠於當今皇帝的。美兒呢!美兒恰是安家遺裔,這事看來一拍即合。

皇上今年春秋並不高,美兒能夠進宮為妃,本是旗下姑娘嘛,她有什麼不合算?

綠妹妹急速回去,順便把月哥哥給帶走,皇上既然不滿意他,那就應該趕快躲開,賢伉儷去遊說大太太,我想決不太難。

但別把話告訴美兒,先將她送來京,讓皇上見她一面。

做皇帝的還能不好色?保管他千肯萬肯,然後請出大太太慈命壓服美兒就範,水到渠成,大事定矣。綠妹妹,諸葛先生有的是計謀,他所以為‘亮’為‘明’,你明白了麼?”

說著她拿手帕遮住嘴又笑個釧動釵搖。

小綠是個性急的人,當夜趕回鐵獅子衚衕,第二天一早改扮了男裝,飛馬出城約燕月一同南下。

到家急找小紅和喜萱商量。

喜姐姐關心寶兄弟安危,一力慫恿妹妹逕謁大老太面稟一切,免得延擱時間。

小綠到寶玉靜室彈指叫門,出來開門的是吹花,她嚇了一大跳,悄聲兒搶著問:“怎麼跑回來了?出了什麼事?”

小綠笑笑搖搖頭。

吹花心定也就不敢多問,壓緊腳步領她走到裡間,門簾下脫掉鞋,吹花先進去回話。

寶玉立刻傳見,身穿灰佈道袍,頭上挽個麻姑髻押一根竹簪,盤膝坐在蒲團上,手中拿著一掛菩提子念珠,面前放一張尺把高短腿長方几,几上卻是什麼東西也沒有。

小綠拜倒地氈上,寶玉閃動獨眼睛,輕輕說:“你隨便坐。義勇老侯爺病很重?”

小綠爬跪著說:“老侯爺命在旦夕,寶兄弟奉旨承襲義勇侯爵位,內調參贊軍機,隨宮保駕。”

就聽了這兩句話,吹花一旁駭得一咕咚坐下。

寶玉含笑說:“你怎麼總是這樣躁?告訴你老侯爺還要延壽一年,這是紀寶的好抬舉。

咱們家該有兩個人封侯,紀寶承襲義勇侯事在意中,不過進宮保駕確有點討厭,男人入宮諸有不便,自然不能盡職。

呂四娘立誓為父復仇,決不能善罷干休,她是聶隱,紅線一流人物,陰人可以陰人應之……

崔小翠她講過什麼話呢?少奶奶你這一次趕回來,見我又有什麼說呢?你們是不是動念到美兒呢?是不是想把她弄進宮裡為妃代替紀寶的差事呢?”

她笑著看定小綠。

小綠卻被她的一連串“什麼?”“是不是?”嚇得瞪目口呆做聲不得。

寶玉徐徐捻動念珠接下說:“一切我知道,美兒方面沒有問題,她命裡該有妃子之份,她進宮足以抵擋呂四娘,但當今皇上卻也不是長壽之人……這可以不談。少奶奶你辛苦了,休息去吧。”

她閉上一隻眼睛,小綠不禁又拜她兩拜,歡喜無量的輕輕溜出紫薇軒。

半路上頂頭兒恰碰美兒對面走來,她身上已經換掉了道裝,穿的可還是布衣。

她一望見小綠,老遠處笑嘻嘻的戟指著叫:“綠姐姐,你趕回來算計我,你壞麼!”

她走得還真快,一溜煙消逝了。

小綠這又弄得呆若木雞,半晌才吐出一句話:“見鬼,她們真都能先知……”

喜萱守住隔岸畫橋上等聽消息,眼見綠妹妹出來了卻老站著不動,急忙趕過來問:“怎麼樣,大老太講了什麼?”

小綠嘆口氣說:“了不得,不用我說,她老人家全都清楚。”

喜萱道:“答應了?”

小綠點點頭。

喜萱大喜道:“答應了就奸,你還傻什麼呢?人家本來是神仙麼!”她把綠妹妹拖走了。

不曉得什麼時候,吹花暗地裡透個字條兒通知繁青,要她晚上設席為美兒餞行,繁青自然遵辦。

初更天客全到齊了,就是吹花不見來,大家等得好不著急。

著急有著急的理由。

因為這裡人大半跟義勇老侯爺都有因緣,聽說他老人家病篤,第一個喜萱,她就恨不得插翅飛往送終。

紀珠、小紅也希望能夠趕去見他一面。

紀俠、小睛、楊吉庭夫婦、郭龍珠、燕黛全要去,除了楊郭燕四人不受拘束,小一輩的就非要請示吹花。

好不容易吹花來了,當筵發佈大太太寶玉面諭,說凡是跟老侯爺有感情的即管進京問疾,紀珠、紀俠、燕月無庸多所顧慮……

又說大老太親手封送老侯爺靈丹一枚,為老人家延壽二年。

吩咐大家天明動身,必須趕二十天以內到達京都。

聽了這些話大家笑逐顏開,放懷痛飲,可是對美兒也還不敢太過放縱,事未成熟怎麼好胡鬧?

美兒她倒是很自然,就是不大肯開口講話。

一頓酒喝到二更天,大家回去拾奪行李,明知此去京城至少要住一年,春夏秋冬四季衣服全要帶,這就不免要多費一點時間,誰也都沒有睡好覺。

天一亮大家集合桃花水榭等侯吹花。

這位人間奇女子五十歲的老太婆了,她出門還是一身男打扮,還是很好看,她穿的跟紀珠、紀俠一樣,灰布長袍青布馬褂,腳底下青布抓地虎。

她一來便教開船,一共三條船,放棹急駛漢口登陸。

吹花、燕黛領喜萱、小綠、紀珠、紀俠、燕月,晝夜兼程,飛馬先行趕站北上。

他們到京十日,楊吉庭、眉姑、郭龍珠、小紅、小晴等才到。

這時光張勇老侯爺吞服了大太太送他的一枚靈丹,已經恢復了健康,竟然能夠在花園裡隨便溜溜。

接晤楊吉庭、郭龍珠十分歡喜,他也還能陪客人少喝幾杯。

紀寶天天晚上入宮當值,皇帝不管他有服在身,要他上班他就得上班,每夜陪著皇帝御書房裡批閱各地來的奏章。

有時他也會出些主意,雍正帝可說是百般的愛惜他,他也漸漸混到自然習慣。

這位梟雄皇帝睡覺的地方可能一夜數易,那是絕對秘密但必須通知寶三爺知道。

每晚當值到五更天,不管皇帝上不上朝,他總回來休息,中飯在家吃,下午很清閒,天快黑就得進宮去。

好在內功練得到家的人,晚上不睡覺不算一回事,隨便打坐一會兒就行,因此三爺也就不覺得差事太苦。

這幾天吹花、眉姑在京,老侯爺病好了,崔小翠、楊頌花和諸葛先生綠儀常常來玩,家中十分熱鬧。

寶三爺早晚上下班就不像前個把月那般的守時了,雍正帝也沒講他什麼,見面彼此會心笑笑罷了。

每天紀寶下值回來,七老姨太碧桃必在樓上等他,雖說盡多使喚僕人,老人家總要親自照料三爺茶水飲食,他沒睡下她決不走。

這幾天喜萱來了,小翠卻也住在這兒,她們姐妹倆堅請代勞,碧桃只好答應。

今天紀寶來家天還沒亮,翠姐姐、喜姐姐陪他盥洗更衣,吃過點心,趕他去睡,姐妹這才離開大環樓。

剛剛走到月池邊,驀地天上一聲長唳,聲如憂玉敲金,抬頭看耿耿星河飛來一匹大鳥,五色繽紛尾若縹帶,跟隨的丫頭們歡呼……孔雀……

小翠急忙擺手鎮壓,眼見大鳥飛繞大環樓三匝振翼而逝。

大家都怔住了。

小翠嘴裡輕輕說:“鳳……好奇怪麼?”

她不禁袖佔一課,紀寶忽然由樓上跳下來大喊:“翠姐姐,什麼東西叫?怪好聽的。”

小翠叫:“別嚷,快去穿衣服,上姑媽屋裡找我。”

她拖著喜萱匆匆便走。

紀寶倒被她嚇了一跳,飛上樓披上衣夾袍子再趕下來,小翠還沒走出花園。

三爺追在她背後一疊聲問什麼事?翠姐姐就是不理。

來到吹花寢室窗下,是眉姑的聲音講話:“寶三麼?又是你這傢伙。”

小翠叫:“姑媽,請起來,有好消息告訴你。”

吹花猛的由床上翻下地便去開門,小翠叫喜萱攔住丫頭們,她把吹花扯到床沿,爬到她耳邊說:“卯時正,預防皇上降臨。”

眉姑跪起來叫:“什麼?皇上?”

吹花罵:“別吵,野婆子。”

眉姑伸手抓住小翠叫:“怎麼講,快講。”

小翠笑道:“剛才看見一匹鳳凰飛過大環樓。”

眉姑又叫:“見鬼,那裡有什麼鳳凰,怕不怕是九頭鳥。”

吹花笑:“沒有鳳凰卻有九頭鳥,你真是活寶。別理她,你講你的。”

小翠道:“我起了一課……”

吹花叫:“夠了,紀寶趕快通知娘一聲。”

喜萱去喊小綠,玲姑起來分發媽媽們做事,一個時辰內必須把裡裡外外打掃乾淨,最要緊的是大環樓,廚房裡要準備吃的喝的。

回頭又對床上眉姑說:“婆子你還不下來,請大哥穿上袍褂上門樓伺候呀。”

眉姑一邊穿衣服,一邊下地,一邊說:“翠妹妹,你算得準?”

小翠笑笑不做聲。

吹花道:“多話,誰也都曉得她的課百靈百驗。美兒那裡你招呼一聲,別對她講得那麼清楚,教她稍為打扮一下就好。”

眉姑道:“講哪麼清楚,根本我先弄不清楚麼!”

吹花道:“我帶小翠見老侯爺去,你得打起精神幫大家忙。”

她穿上夾大褂領小翠先去了。

一會兒後消息傳遍了裡外,萬歲爺要來,這是什麼樣的一回事。

上下男女那一個不起勁,嗟咄之間到處拾奪得花團錦簇,大廳屋上焚起一爐香,張勇穿著黃綾馬褂,拿一張小凳子坐在廊前恭候。

楊吉庭他在門樓上守望。

太陽剛出來,吹花分發紀珠、紀俠、燕月、念碧、紀寶,五個人跨五匹馬前驅遠迎。

派了小翠、小紅、小綠、小晴、喜萱、美兒,跟隨老侯爺照料一切。

請眉姑到大環樓下守值,著底下人一概迴避。

古來做姨太太的也算是底下人,所以碧桃、銀杏、紫菱就也不能露臉兒。

吹花她自己還是男打扮,約了燕黛上大門站班。

紀珠等弟兄五人,按轡小馳大街上,約莫卯時正,望遠遠處來了一匹大白馬,非常神駿。

馬上一條碩長漢子,小帽、皂靴、黑馬褂、藍袍、臉上蒙著眼紗,手中搖著馬鞭子,看那雄壯軒昂的風度,那還能不是皇帝?

紀珠嘴裡叫一聲翠姐姐好靈驗的課……回頭指揮弟兄們下馬。

可是人家那邊連擺了幾下馬鞭。

燕月輕輕叫:“別動。”

他勒馬路旁,蹬上立身,大家就都這樣做了。

眨眼大白馬馳到切近,馬上人笑著說:“又是崔小翠搗鬼!紀寶過來。”

紀寶到底還是跳下馬過去請了一個安。

皇帝彎腰放低聲說:“回去吩咐他們不許跪接。你們太招搖,不瞧我一個人也沒帶。”

他振轡催馬前進。

紀寶翻身躍上鞍橋,兜個圈子繞道疾馳而去。

紀珠等追在大白馬屁股後面緩緩前進,轉入鐵獅子衚衕,來到侯府門前。

吹花迎到馬前叫:“老爺子,您早呀!”

她十分好看的打了一躬。

皇帝不禁大笑,霍地踢蹬下馬,先還斂袵一旁的李夫人燕黛一個點頭,愉快地對吹花說道:“現在你決不肯再去看我,我自然只好找你來……”

瞟目看臺階下楊吉庭冠袍帶履的正要下跪,這就又大聲叫:“吉庭,別胡鬧,進去啦!”

吹花道:“老爺子您快請,老侯爺他是守規矩的……”

皇帝立刻邁開大步上了臺階,轉過門樓,眼看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尾隨著黃髮白髯的老頭子走在院子裡,趕緊高聲兒叫:“老侯爺,不要找麻煩……”

搶兩步伸手攔住老人家下拜的姿勢,笑道:“我來攙你。”

他托住老頭子一隻胳膊,又說:“聽說你吞服仙家靈丹恢復了聰明,真的麼?”

老頭子感動得流下眼淚,嘴裡就是回答不來。

小翠等姐妹六個入,雁翅般分兩旁蹲身下去,她們行的是旗人婦女禮節。

皇帝笑說:“起來。我只有兩個人不認識麼,小翠,告訴我。”

小翠奏道:“張喜萱,她是老侯爺的孫女兒,于歸傅紀珠……”

話沒講完,皇帝就笑著點首說:“記得,記得,當年我幾乎陪她父親張維打官司。”說著大笑。

喜萱蹲在地下不敢抬頭,皇帝沒有工夫理她啦。

他又看著美兒道:“她,她是誰?”

小翠道:“前尚衣監安榮的曾孫女兒,與民婦等結為姐妹。”

皇帝使勁望地下看兩眼,笑道:“好,好。”

他半攙著張勇步上臺階。

大廳屋上,張勇老侯爺讓雍正帝坐當中那一張用了黃緞子披的大圈椅,椅面前橫一張長案,案上也鋪了黃緞子而且還供著一爐香。

雍正帝笑道:“今天我以布衣的資格拜訪故人,並不是來您老人家府上坐殿,你們太多餘。”

他就旁邊靠背椅上隨便坐下,燕黛捧著漆盤子上前奉茶。

他又笑笑說:“志烈在家好麼?你也怪,為什麼老不跟著他。”

燕黛笑笑不做聲,垂首鞠躬退下。

雍正帝叫:“吉庭。”

吉庭急忙趨前請安。

雍正帝瞅著他一張胖胖的臉膛說:“你一點兒不見衰老,老夫人康健嗎?”

吉庭打躬回說:“臣母仰荷陛下天恩……”

皇帝立刻擺手說:“別來這一套,平安就好。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存之兄弟全不錯,你那大媳婦諸葛先生也很有一點賢聲。”

笑笑又說:“最好請你暫時忘記我是皇帝,這樣跟木頭人一樣直挺挺站著多難看,請坐。”

他揮手要吉庭退,眼又看住小翠說:“攙老侯爺一邊坐。”

眯一下眼睛又笑著叫:“怎麼傅夫人不講話啦?”

吹花靠在廊柱邊,曼聲兒說:“我在想麼!今天這局面頗難應付,說是要我們隨便嗎,當然啦,恭敬不如從命。

但是,究竟應該隨便到什麼程度呢?這是問題。

第一稱呼就得大費斟酌,若論您剛才叫我傅夫人,我至少也要稱您一聲萬歲爺,那就不能隨便,是不是呀?”

雍正帝點點頭笑道:“你是頂會講,大概我要叫你姐姐你才滿意。”

吹花道:“那我怎麼敢?雖然我要大您幾歲。”

雍正帝大笑道:“你們聽,她的話怎麼講?”

笑著他又嘆口氣說:“本來先皇帝要你做乾女兒,還給你大雄大勇順天公主頂尊貴的封號,你不肯屈就嗎?”

吹花急忙說:“老古話,不講啦。這樣好不好?您還是叫我吹花,我還是稱您老爺子,您叫大家人的名字,大家人都稱您老爺子,這樣才能隨便。

您是難得逃出宮中惡監們手中出來玩的,玩就得玩個盡興,我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公請您吃飯,留您玩到天黑送您回馭。

由我胡吹花和小妹妹美兒為您保駕,別說江南八俠,八千八萬還不過瓦狗土雞。”

說到這兒她故意把話頓住,定睛看住皇帝的臉上神情,皇帝還不是出神地在打量美兒渾身上下。

她這又接著說:“崔小翠圍棋國手,楊吉庭鼎鼎詩獸。說挽強鳴鎬,家裡現住著一位射鵰手河北小孟起郭龍珠。

要看舞劍,這兒有的是公孫大娘。愛喝酒有龍珠、吉庭天生一對酒桶服侍。

胡吹花她自然是無事不可奉陪。還有一個秘密洩漏不得,李公子燕月古樂器能人。”

聽了這些話,雍正帝又縱聲大笑。

他笑著說:“好麼,我也是準備來快樂一天的,那麼我們到大環樓去。”

他霍地站了起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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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3 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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