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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郎紅浣] 鹿苑書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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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苑書劍  作者:郎紅浣


你瞧,車上坐的人一雙麗人,

就有美如天仙的絕世風華。

她們是崔小翠和小綠姐妹倆,

從花樹映掩中望去,

還不是像真的仙子臨凡。

跨轅的美丈夫是小翠的夫婿馬大鏢頭念碧,

他的氣概和風標,那還不是活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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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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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

這裡不是宰相家,卻像是神仙府。

草木蔥籠,鳥語花香,驀地鸞鈴聲裡,一輛很古雅,很別緻,很好玩的鹿車,滿園裡穿林披草小馳,在花徑裡忽隱忽現。

車不高也不大,結構配合鹿的長像而設計得玲瓏典雅,也配合車主人的身份,和適於在園林裡行駛。

你瞧,車上坐的人一雙麗人,就有美如天仙的絕世風華。她們是崔小翠和小綠姐妹倆,從花樹映掩中望去,還不是像真的仙子臨凡。

跨轅的美丈夫是小翠的夫婿馬大鏢頭念碧,他的氣概和風標,那還不是活的神仙?

這輛古雅特別的鹿車,是小弟弟寶三爺,別出心裁為翠姐姐做的。

他纏著張維,請張維給弄來一對可以駕車的紅牡鹿,費了好些工夫,才算把鹿訓練成功的。

這說明寶三爺小小年紀,已經是無所不能的神童。

這座翠萱別墅,所有的土木工程,差不多快全部完工了,這都是紀寶的心血結晶。

這段日子裡,義勇侯張府裡,可真是喜事重重,忙得不可開交。寶三爺卻把全付精神,放在佈置翠萱別墅上。

義勇侯張勇,年登耄耋養老家居,卻天外飛來喜訊,無故記了一次大功。

八阿哥毀了,四阿哥作定了皇帝的繼承人,對老人家來說,可算是老運亨通,自然是開心至極。

連日了鐵獅子衚衕張府門前,車水馬龍,來賀喜的官兒來來去去,老人家忙著應酬,直忙了好幾天。接著是錦上添花,全府忙著趕辦孫小姐招贅的喜事。

小翠、玲姑、小紅、小綠,四姐妹一直都留在府裡陪喜萱,感情如水乳交融,捨不得分開。

喜萱姑娘過去飽經憂患,磨得性情似水一般的溫柔,玉一樣的和潤,以對大姐姐的禮貌,奉事小翠小紅和玲姑,把小綠當作小妹妹看待,那就難怪她能博得姐妹們的喜愛,姐妹們閨中一點也不寂寞。

完婚那天,紀珠大爺是由神力王府動身的,不乘轎騎馬,騎馬比乘轎更有精神,馬猶龍人如玉。馬用了紫韁,人穿上開氣袍。

馬前排列著奉旨完婚的彩牌,和節鉞儀仗,這都是朝廷的特別恩典。

新郎門第高,人又英俊偉岸,鼓樂喧天,簪花過市,萬人空巷爭看新郎,說不盡富貴榮華,花雨繽紛……

小翠小紅直等到珠大爺夫婦新婚滿月,這才告辭返回翠萱別墅。

老侯爺親自騎馬送行,看了翠萱別墅的風光勝境,覺得十分驚奇,極口讚美紀寶會辦事情。

老侯爺流連了三天才走,當天就分發紀珠喜萱夫婦前來來小住,他倆住下可就不肯回去了。

小翠懂得享受,天還沒有亮就起來了,梳洗以後,眼看窗紙發白,這才滅了燈,讓念碧牽著手,步入清晨的園林。

念碧不忘練功,必定練一下拳劍。小翠卻去牽出那兩隻牡鹿,慈愛地喂飼著,撫摩著,然後謹慎地給鹿駕上轅。

鹿的腳力頗不弱,走的腳程相當快。可是體型沒有騾馬高大。

車是敞車,至多可以乘坐四個人,其中一個人得負責跨轅駑車,平常總是由馬大鏢頭兼任,小翠小綠兩姐妹並坐車中,望去像是神仙中人。

假使大家在家都高興隨車出遊,那是隻好各人騎各人的馬車後當跟隨。

翠姐姐在這一群大孩子眼光裡至高無上,她那內在淵博的學問,外表雍容瀟灑的風標,仁厚的口吻,可人的顰笑,處處使人心折。她像是月,大家就只能說是星,星星是永遠繞著月亮的。

車兒慢慢行,馬兒慢慢隨,隨車攜帶的是草剪,花鋤,鐮刀,噴壺等,和兩三個藤竹編制的籃兒,筐兒,隨走隨停,隨地下來工作。

翠姐姐一手好園藝,一向教得紀寶,小綠都成了好園丁,他們不單是花兒匠草兒匠,同時對種菜,種果樹全都內行。

車兒過處,偶爾擷花,剪草,或者割菜摘取果實。

由這邊屋門口上車出發,使進園林,轉入菜圃,經過牧場。

在牧場裡逗留得時間較長,因為大家都喜歡那許多圈養的家畜,而且老規矩要幫助場裡做工的,男的或女的做些事。

小翠為人待畜牲非常慈愛,尤其對小動物特別關懷,她來到,無數的小白兔,小梅花鹿、小羊羔全會跑來表示親熱。

常常她被包圍得爬在地下打轉,給它們梳梳毛,抓抓癢,餵給它們一些嫩葉柔條。

看管這一大片菜圃和牧地的是張維,喜萱要出城來小住,她就天天大清早必跟翠姐姐來給爸爸請安。紀珠小紅不大常來,小晴紀俠孩子氣頂好逛,最近他們一對子逛到天津岳家去了。

章玲姑不像人家弟兄姐妹那樣嘻嘻哈哈,雖然她原是一個頂豪爽的人,然而她心裡時刻不忘為父母復仇,這回事沒有解決,她心裡自然老是有個疙瘩。

最寫意的是李五郎起鳳,他真是胡吹花極滿意的徒兒。

吹花還在神力王府,他跟定了師父勤習點穴術和大羅劍,三天兩天難得出城走走。

紀寶還是頂忙,每天總上楊吉庭公館鬼混一兩個時光,可是他已經搬到翠萱別墅住,早上總在家,翠姐姐車上跨轅的也經常是他。

口口口口口口

這一天大家恰好都在家,昨兒晚上五郎李起鳳在飯桌上提議,說是這兩日永定河水漲得緊,明兒十八大水潮,早上行人少,我們沿河觀水去,好不好?

起鳳難得講一句半句話,大家尊重他的意見,當時就全答應了。

五更天一行人梳洗出發,大家都上了馬,念碧小翠兩口子仍坐鹿車。

月亮還掛在天上,曉風對面吹來,水滿河,流還真急,車兒在後,繞著河沿走。

眼兒在看,嘴兒在講,小晴小綠紀寶直在叫,一連串笑聲,馬蹄聲,起在岸頭,飄落水面,震破了清晨沉寂。

莫道君行早,尚有早行人,一路之上多少總還是有些往來車馬。

小翠覺得一群男女年輕人,吵吵嚷嚷實在不太好,幾番回頭使眼色,揮手兒。

大家正在興頭上,誰也不理會,誰也都裝做沒看見,像是放了塾的學生,老師也就沒法管。

小紅紀珠忽然搖鞭往前闖,小晴紀俠立刻縱馬追。

紀寶吹起口哨,逗引小綠飛騎並出,起鳳玲姑就也都放了轡頭。八匹馬,八個人,轉眼距個老遠。

翠姐姐旁單留下喜萱。

小翠急忙叫:“喜妹妹,快去趕他們回來,這地方騎馬的姑娘們很少見,她們又不像鄉下女孩子,要是闖出什麼事,珠兄弟他那魔王脾氣能饒人嘛?你告訴紅妹妹一聲啦,我這就回去……”

喜萱點點頭催馬走了

這時候前面八匹馬已經馳出好幾里路,玲姑也怕出岔子,剛剛招呼大家勒住馬緩行。

驀地對面駛來一條小黑驢,渾身黑得發亮,玄緞子般油潤好看,四個小蹄兒可帶著白,走得是叉快又穩。

紀寶一看就叫起來:“多好的驢子呀,賣一千兩銀子我也要……”

驢背上的是一位老年人,個子好像很高,兩條腿差不多就要拖到地,一點不胖,儀表可是非常俊偉。

身上穿的藍綢子長袍,黑馬褂,黃澄澄銅鈕子,頭戴個寬簷草笠兒,領下白髯飄拂,樣子還頂尊嚴。這當兒他也緩下來走,也在望這群青年人。

他瞅著紀寶說:“你們的馬都不壞,你騎的這匹青馬更好……幾歲呀?小孩。”

紀寶不高興人家叫他小孩,還因為老頭子啦,他只是撇撇嘴說:“十二歲,我覺得不很小嘛……”

說著他又磕馬前進,後面玲姑起鳳雙騎並排兒趕到。

老頭子不免又把他們倆看了兩眼。

起鳳馬上欠身抱拳笑道:“老丈您早!”

玲姑盈盈地鞠躬,兩邊交臂過去了。

起鳳玲姑兩匹馬過去了,那騎驢的老頭見兀自怔個大半天,他就是猜不出這班男女青年人到底是幹什麼的?

漢人呢還是在旗?怎麼說馬都騎得那麼好哩?

保鏢嘛?不像,京城一帶沒聽講有女鏢頭嘛?

王侯府出來的嘛,也不對,那些子弟不會跑到這地方玩,他們也不會穿得那麼樸素嘛,越想越糊塗,老人家索性這就下了驢。

不一會工夫,對面又來了一匹大白馬,箭一般快射到眼前,老頭兒揮動手中長鞭子叫:“停下……停下……”

聲音還是真洪亮。

馬上來的人是喜萱,一看老長者,霍地倒勒韁繩。

馬跑得正凶,後面兩條腿猛使勁,馬蹄鐵嘩啦啦滑在地下響,濺出數點火星,前蹄跟著舉起來,站個筆直。

喜萱一躍離鐙,搶一步剪拂著問:“您有什麼吩咐嗎?”

老頭兒不還禮,定睛看面前肅立一位美婦人,雲鬟霧鬢,人樣花枝,長是長得真好,穿的不過藍布褲褂。

他緩緩地說:“沒有事,剛過去幾匹馬跟你是一道來的?”

喜萱笑道:“我們就住在那邊一大片樹林裡,以為大清早不會碰著什麼人,玩來呢!”

她看出老人家滿臉驚疑。

老頭兒也笑道:“我還不過問問,你是有急事?”

喜萱道:“那麼您請啦,水漲很大,靠裡邊走嘛……”

她又笑,又擺擺手,便去攏住馬飛身而上,旋風一般快捲去了。

老頭兒又發了一陣怔,這才上了驢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半天紅霞燦爛照人,望見前面黑壓壓一大片樹林,他就走得更慢一點,小驢兒得得行。

行行重行行,經過一連串竹籬,籬頭爬滿了豆兒花,開得正熱鬧,紅的,白的,還有紫的,往裡瞧,千竿翠竹,鳥烏綠篁。

老頭兒嘴裡叫:“好地方!”

驢兒轉到籬門邊,跳下地抬頭看牌樓上四個字翠萱別墅,他就又站了一會。走進籬門,怪石當路,匝地濃蔭,十來株大槐樹,參天拔地,若鳳舞,若龍翔。

老頭兒這就又欣賞了一下,拴上驢兒向前去,一橫列假山,一大口魚池,山如列笏,池如偃月。

繞過山腳看,遠遠處隱著不少平房,,後面恍惚還有山,那些房子就像蓋在山坳裡。

老頭兒點點頭喝釆,他卻不往前面走,右轉彎,轉進花圃來,雖說盛夏天,但還是滿眼萬紫千紅。

那花圃不很大,擋在前面路口,那條路是用三夾土築成的,約莫有一丈五六尺寬,夾路排植著兩長列一望無際的垂楊柳,千百億柔條迎風飄拂,三兩聲蟬唱響澈雲霄,清涼境地,俗慮全消。

老頭兒負上雙手,緩緩地踱過橢圓形小花圃,踏上這綠沉沉的大路,神情顯得非常的愉快。

走了一會,看顯在眼前的又是一座假山,山上豎著幾塊好石頭,幾十本芭蕉,又是一弓花畦,開著茉莉花,珠蘭花。

這些花樹,在北方有的簡直不大容易看得見,這兒種的還滿多。

又是兩隻大涼亭工學蓋上蜿蜒著烏蘿花,白薇花,又是一口池,池裡頭千朵白蓮花……

老頭兒看著又喝釆,又點頭,又望著前頭走,又是一條夾道垂楊路,路又是那麼寬,那麼長,走到盡頭,拐彎兒望見一大片菜園,疏落落竹籬茅舍,一兩處犬吠雞鳴。

老頭兒隱入柳林看,看菜園裡好些男女在工作,工作得還頂認真,老頭兒又呆住了。

驀地耳聽得一陣轔轔車輪輾轉聲音,遠遠處橫駛來一輛車,曳車的是一雙很好看牡鹿。車不很高也不很大,可是駛得真快,上面坐著一對男女,漸漸的駛近菜園。

那女的站起來揮手兒向那些作工的打招呼,一連串“早安”,一連串笑,響在車背後。

車轉進柳林來,那女的還在回頭望,男的可就發現了前面站著一位陌生老年人,輕輕的收住韁繩,讓鹿兒跑得慢一點。

長者前他是不敢放肆,但老頭兒卻看定了他。

這當兒女的翻身剛待坐下,忽然又起來低聲說:“停……快,下去……”

車這一停住,女的立刻下車,向老人家雙膝點地,俯伏口稱“萬歲”。

男的一聽猛訃裡嚇壞了,慌不迭滾落車前,他就也爬倒一邊。

老頭兒怔了怔說:“你們錯了……”

笑了笑又說:“起來……起來……”

一雙男女再拜起立。

老頭問:“你們是夫妻,姓什麼?”

男的哈腰說:“草民馬念碧,民婦崔小翠。”

老頭又瞅著小翠笑:“你怎麼亂認人……”

小翠一福說:“民婦略知相法,幸接龍駕,不勝惶恐!”

老頭笑道:“相法可靠嗎?這一大片地皮全是你們家的,剛才路上—大群孩子又是什麼人?”

小翠從容奏道:“此間是神力威侯三位公子讀書處,民婦夫婦和章姓兩夫妻於此寄居。”

老頭笑道:“怪不得,原來是傅家幾個孩子……我倒想等他們回來看看,你可不許胡說,當我是一個前輩好了。”

老頭兒向前走,點點頭笑說:“這是老古董,別地方恐怕看不到了。”

他對著鹿車說話,邊說邊上了車。

念碧小翠可都不敢上去,賢伉儷兩邊夾扶著車轅,催鹿兒緩緩地往回駛。

老頭兒好像不懂得客氣,又像是貪看沿途景色,他就是什麼話都沒說。

車駛到小翠家,短短的牆,兩扇柴扉,牆頭開遍寶相法。

車停在門兒外,念碧一旁服侍老頭下車,·老頭擺擺手,表示他不需要人攙扶,昂著頭走進院子裡。

一雙梧桐樹,摩天張蓋,覆地濃蔭,樹下有個方形青石桌,配四張圓凳,階前種一排翠竹,置幾塊石頭,卻也有一灣流水繞過牆腳。

水要比河裡清,可以洗硯,可以搗衣。

上堦是廻廊,亞字欄杆,湘簾半卷,一個棋枰,兩三把椅子,幾盆異草奇葩。

步入正廂房,那應該說是客廳,窗明几淨,瓶鼎雜陳,壁上掛一些字畫。

紀寶的狂草,紀珠的隸書,紀俠草蟲,小紅小綠合寫山水,上皆題翠姐大人法家正腕,下都作受業弟或妹某某塗鴉。

老頭兒看了回頭向小翠送笑,倒還是沒有作聲。

看過了字畫,他到隔壁去,那是跟客廳一般大的房子,三面敞開著長窗,地板上纖塵不染,排的是做活工具,機上織布,枰上繡花,架上放許多成品。

老頭兒對眼前一切都發生了興趣,滿面笑容,頻頻點首。

望到窗見外,隔院子都是廻廊,每一處廻廓上都有一兩個女孩子靜坐著紡紗,每一處院子裡都搭著豆架瓜棚。

老頭又回頭睇著小翠笑,笑著他上這邊來,這邊是小翠的書齋,棗梨滿目,縹緗如雲。老頭坐到書案前,小翠這才給他奉上一蓋碗茶。

老人家呷著茶,眼覷書架上說:“來京多久了,那來這麼多書?”

小翠道:“民婦……”

老頭立刻擺手說:“別民婦……你,我。”

小翠道:“來京不過兩個多月,書都是最近買的。”

老頭道:“你讀過很多書,你大概什麼都會……”

點手兒又向念碧說:“你福氣很大,家有全能的賢妻,幹什麼的?”

念碧鞠躬說:“草民……”

老頭忽然沉下臉色。

念碧趕緊改口說:“我在鎮遠鏢行裡當鏢頭……”

老頭道:“你是練武的,當鏢頭我很少看見像你這樣的人,你不會做別的事嘛?

念碧道:“保鏢也是一種助人的行業,保鏢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壞……”

說到這兒,外面人語馬嘶,出門的全回來了。

老頭兒擺手不讓念碧往下講,耳聽外面小孩子聲音在叫:“翠姐姐,屋裡有客人嘛,是剛才路上那個老頭子……”

人跟著跳進來,他是紀寶,見著老人家,倒是深深地作個長揖,笑道:“前輩的驢在園裡,我認得。”

老頭笑道:“拿出一千兩銀子賣給你。”

紀寶道:“那我怎麼好意思?驢兒應該是老人代步腳力,我喜歡的是馬。”

老頭道:“你練武?”

紀寶這:“練武也習文。”

老頭不禁笑了,笑著說:“看不出你竟是文武全才……”

紀寶道:“因為我的師父好,博學多能,誨人不倦……”

他伸手指住翠姐姐。

老頭這就又望了小翠一眼。

小翠竟是不敢分辯,她低了頭。

紀寶看翠姐姐今天特別拘謹,心裡有點奇怪,又給老頭作揖問:“前輩,我還沒請教您貴姓?”

老頭微笑搖搖頭,小翠一旁趕緊向寶兄弟使眼色。

紀寶越發可疑,恰好起鳳玲姑紀俠喜萱進來了,他們窗兒外都站了一下,屋裡情形看得很清楚。

玲姑喜萱肚子里納悶,不由都給老人家請了一個安。

老頭喝茶待理不理的說:“姑娘隨便坐。哪一個叫紀寶?”

紀寶道:“我叫紀寶。”

他垂著手回話。

老頭笑道:“好呀,你的草書寫的真不錯……”

回頭又看住起鳳。

起鳳抱拳笑道:“晚輩李起鳳。”

這當兒紀俠順手兒扯出一張椅子就要坐下,小翠對他皺一下眉頭。

二爺笑笑打躬說:“我叫傅紀俠,排行第二,大哥紀珠,紀寶老三,這一位起鳳五哥嫂子,章玲姑。這位我紀珠大哥,大嫂張喜萱,義勇老侯爺的乾孫女兒,我大哥還有一位嫂嫂,姓郭叫小紅,她有一個妹妹叫小綠,現在也住在這兒。我娶的是天津府老俠客郭懷英的孫女,叫小晴,我們本來都是親戚,叫慣了依然兄弟姐妹稱呼。

這裡是翠姐姐,喜姐姐的新居,所以叫翠萱別墅。我們由江西來沒有好久,長輩多留家鄉,只有家父家母在京,暫住神力王府。我們愛熱鬧捨不得分開,二來也為著要跟翠姐姐唸書,練劍,她不但多才多藝,也還是女中聖人……您老人家大篇枉顧,也許知道我們身家,我想倒不如一股腦兒全告訴了您,免得您……”

二爺一講話總是那麼纏夾,而且態度滿不在乎,不是翠姐姐那邊又門緊眉頭,那就不曉得話要扯到那兒去。

然而他還是補充一句:“您大概要見我大哥……老三,請他們都來啦!”

一會兒後,紀珠、小紅、小晴全來了。

不曉得寶三爺對他大哥哥講過什麼話,但大爺以為那老頭兒大不了朝中一二品大員。

他這樣想,其實俠二爺也這樣想,他們哥兒倆都有個怪脾氣,就是瞧不起官。

二爺剛才一味隨便,大爺進來也很懶散,拱拱手說:“老先生,失敬,失敬,大清早城裡來嗎?”

他在老頭兒對面一張靠背椅上坐下。

老頭不作聲,倒是很認真的把人家看了兩眼。

小翠悄悄的叫小紅小晴上前請安,她們妯娌總算肯聽話,向老人家彎彎腰退過一邊。

老頭忽然看住小翠說:“夫人,你說紀珠的相貌不很好嗎?”

小翠微笑道:“他的相近貴。”

老頭道:“然而念碧,起鳳也很不錯,世家子弟,應該博個正途出身,楊吉庭不也是你們江西南昌人嘛,他的三個孩子,都不過十七八歲就點了翰林,你們進過考場嘛?”

紀珠笑道:“我們就沒想到科舉。”

老頭道:“為什麼不想?”

紀俠接著笑道:“我們非常討厭八股文章……”

老頭道:“有理由嗎?”

紀俠道:“那好比是腐敗的魚肉,嗅之令人噁心。”

老頭嘿嘿笑道:“你們假使不圖科名,那就是不求出身?”

紀俠道:“您是說做官哪?我就不解,一個人何以一定要做官?”

老頭這:“做官不外為國為民,一個人心目中沒有國家沒有人民,那還成為什麼人?所以是英雄豪傑就都應該做官。國家為選拔做官的人才,才有科舉之設,由考試中取得人才,這是最公平正確的辦法。汰沙揀金,固然有時也會誤拾瓦礫,但那是僥倖。八股文章也許不太好,然而它還是文章,還是可以由那裡頭看出你的學識……”

聽到這兒,紀俠忍不住縱聲大笑,笑著說:“八股也能說是文章,也能說學識,那真是天曉得。我只覺得那東西是黑的,臭的,黴爛的,也可以說是枷鎖,縲縐,束縛自由,戕害器識,靠這東西拔擢出來的,必然皆是一批土木偶,阿諛諂媚,善禱善頌,其實一錢不值,我們還不是不會做出那東西,不過我們不屑罷了!”

老頭道:“你好像很了不起,在我看,哼,好高騖遠的人不一定遍身雅骨,圖功名,安富貴的人未必都是俗物。出身只有科舉一條路,不走這條路你幹什麼?襲父餘蔭,祖宗遺澤,聲色犬馬老死牖下,你以為漂亮嘛?”

老頭兒差不多說得聲色俱厲。

這時光小翠不住的向俠二爺使眼色。

二爺倒底還是笑嘻嘻地說:“前輩,您弄錯了,我們至少還不至像您設想的那般無聊,天下多少人?做官的一共能有幾個?怎麼好說只有—條路可走呢?請教。”

老頭說:“天下人雖多,職業不外士農工商四種,以士論士,士的出身當然是做官啦……”

紀俠大笑這:“當然,不通嘛?讀書假使專為求出身,這已經該打屁股。做官要說職業,那樣簡直可以殺頭?士貴立身,不言出身,立身之道大矣,何必為官?為官心存君國,豈可視同職業?農者於農,商者商於市,這是職業。補鞋匠,成衣匠,這也都是職業,這些極微賤的職業,還都有助於人,他們比較以做官為職業的大人們,不更漂亮嘛?”

二爺講的實在太不客氣。

但老頭兒可沒有光火,反而笑了笑說:“你以為你父親……”

紀俠立刻擺手說:“寒家忠孝傳家只知報國不為利祿。”

老頭道:“你們想不想報國?”

紀俠笑道:“國家眼前似乎並不需要我們,伹我們此次進京原是要為國家做點事……”

老頭追看問:“什麼事?”

紀俠這:“什麼事不可說,前輩在朝官必然不小,您也曉得尼布楚和約可能成功嗎?”

二爺糊塗蟲,不可說還不是都說出來了。

小翠這一下可真急啦,趁老頭兒驚疑未定,她狠狠瞅了二爺一眼,看樣子很生氣。

二爺趕緊站起來,拱拱手說:“前輩請坐,我是有點事,要趕進城……”

老頭忽然沉下臉說:“不,坐下。”

紀俠倒怔住了。

紀寶一直躲在角落裡想,總覺得這位老人家決不止是個一二品官員。

這時他靈機一動,驀地趕過去,又給老人家作個揖說:“老前輩,我說,您一清早出城來,是不是要吃點什麼呢?可否讓我們請您便飯呢?”

老頭笑道:“還早嘛?不過我確實有點餓……紀俠不要走,陪我喝兩杯酒,我們一道進城。”

紀寶說:“二哥,你坐下。翠姐姐趕快預備,魚肉鵝鴨我想老前輩一定吃膩啦,還是多來些我們自己種的菜蔬……”

三爺這一講,大家都笑了。

小翠可是好生為難,她向老頭拜拜手往門外走。

這裡老頭卻去牽起紀寶一隻手,看了看說:“你太聰明,可惜……”

聽了這句話,小翠又站住。

老頭揮手說:“你去吧,等下詳細研究。”

這當兒小綠剛好走來,小翠急忙把她拖在一邊,告訴她家裡來了什麼人,跟她商量應該怎麼樣應付。

小綠先是嚇了一大跳,隨即跑到書房窗兒外去張望,然後才到廚房裡來找翠姐姐。

她出主意索性裝糊塗,別聲張,否則大家都不方便……

又說皇帝也是人,我們一群小孩子又不吃他的口糧,當他一位長輩招待,也就算啦。

翠姐姐原則上同意二妹的見解,可是她怕紀珠闖禍,大爺脾氣大,自尊心極強,話不投機,他可能翻瞼不賣帳。

小綠卻說大哥胸襟廣闊,氣度豪爽,尤其對老年人有禮貌,那倒是不一定很可怕。討厭還是二哥,他那一張嘴真沒有辦法。

結果綠姑娘讓翠姐姐打發出去見老頭兒,暗地要她監視紀俠,二爺這會見確實很規矩,靜靜地坐在一邊聽紀珠跟老頭兒聊天。

大爺談鋒本來雄健,學識又十分充沛,只要老頭兒隨便提出一個什麼問題,他總有一長篇議論。

老頭也必有幾句話補充,他們談得非常合適,而且是滔滔不絕,自然大家也都不好插嘴了。

三爺紀寶今天是真乖,始終保持沉著,垂手肅立老頭身旁,態度還是頂恭敬,這在哥哥姐姐心目中要算一個奇蹟,誰也都猜不出老兄肚子裡打什麼算盤。

片刻工夫,小翠廚房裡已經備便了嗟咄之筵,親自出來請老頭到飯廳入席。

圓桌子,一色白磁的盤碗,銀的酒杯,烏木筷子,傢俱不能說太講究,而且是頂乾淨雅觀。老圃菜蔬,家常本色,炒筍片,豆腐湯,紅燒麵筋,冷拌茄子,另配幾個下酒碟兒,也不過豆兒,花生之類。

那些菜除了筍在北方不太容易吃得到,其餘可以說全不值錢,但在老頭兒看來沒有一件不新鮮。

小翠廚下原是會,今天也必是特別加工,幾個菜實在燒得好。

老頭顯得十分滿意,他一輩子就是沒享受過像這種的家常便飯,平常案前總是排個一百碗,表面說山珍海味,究竟是不是一百碗都能吃,恐怕頗有問題。

大概排近前一點的都是好東西,放在遠遠的,筷子伸也伸不到的,那也許簡直吃不得。

由你怎麼說,他至少不曾見過什麼豆腐湯,冷拌茄子,頭一次嚐到那滋味,那還能不叫好?

再說,幾十年來老規矩一個人用飯,就是骨肉至親,也只能站在案前看他吃,冷酷、無情、無聊、寂寞,使他覺得非常可恨。

然而沒辦法,祖宗家法不容破壞,他就只能忍耐著做個寡人。

寡人今天初次體會到家庭樂趣,被尊為老前輩,坐在上面正中第一位。

兩邊紀珠起鳳,其次小紅玲姑,下去小綠小晴,然後紀俠紀寶,喜萱小翠聯襟,念碧末座執壺。

圓桌子團團坐滿十二人,女的花嬌柳眉,男的玉貌朱顏,娘們輕輕地說淺淺地笑,爺們侃侃暢談,放量飲酒,滿屋子飄蕩著溫馨的熱情。

老頭歡欣眉宇,笑逐顏開,他舉起酒杯兒看著小翠說:“夫人,謝謝你,我今天實在很快樂,你隨便喝一點……”

小翠從容起立,雙手捧杯呷個半杯。

老頭卻把手裡一滿杯酒都喝乾了,笑了笑又說:“剛才紀俠問到尼布楚和議,究竟這回事與你們有何關係?色楞格尼布楚,是我們中國的土地,當然我們要設法收回來,和議是最完善的辦法,非不得已朝廷不欲輕啟兵端。羅剎何足抗衡中國,中國決不是不敢與之爭鋒,這裡講究的以德服人問題,你們懂得嗎?”

老頭笑道:“棄好背盟,這是謀國最卑劣的政策,假使羅剎不守約法,彼曲我直,不難一蹴平之,這又應該說是兵法問題,你以為如何?”

紀俠道:“眼前羅剎誠然不足敵,不足敵不與為敵,這是說王者之師嘛?然而你怕不怕養虎貽患呢?諸葛武侯出師表講得好:‘今歲不戰,明年不徵,使孫策坐大,遂擁江東…’這政策武侯認為不可解。此時所謂尼布楚和約,我們也的確不可解?和約無非苟安,苟安也能說是辦法?前輩,對不起,您所講的我們絕不敢苟同。”

幾句話說得老頭兒臉上微微有點變色,但是他也還是笑笑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就不懂,國家大事你們小孩子為什麼也要管……”

小綠驀地站起來,而且還頂神氣的說:“怎麼講我們不能管呢?我想,國家榮辱禍福,凡是中國人就都應該管,無所謂男女老幼,誰也皆有責任。歷年來羅剎屢犯邊疆,擊破索倫,攻取雅克薩,深入松花江,築呼瑪爾城,擄殺搶奪,魚肉我人民,搗毀我城市,萬家塗炭,十室九空。此可忍孰不可忍,何以見還說不欲親啟戰端呢?究竟要屈服到什麼時候才可以用兵呢?不通嘛……”

姑娘的話比俠二爺的還要難聽,大家全怔住了。

只有寶三爺笑得蹊蹺。

小翠自然是很嗔怪小綠,她心裡想:好,我把話告訴你,教你監視紀俠,你不但沒做到,自己還要大吹法螺,而且講得比誰都激烈。

同時翠姐姐也看出寶兄弟從中淘氣,本來嘛,天氣還早,為什麼留客人吃飯,還要出花樣點菜。

這不分明存心支使我走開,讓你好講話?可是你自己怎麼又不講,偏偏拉上綠姐姐代勞,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小翠想著真是又急又恨。

老頭兒卻也曉得紀寶在弄鬼,因為他剛才曾把小綠請到隔壁去商量過什麼事。

所以老人家對綠姑娘也就沒有生氣,還是微笑著說:“你的辯才很好,講得很雄壯也很有理由。不過你們必有隱衷,想從軍東北為國家效忠疆場呢?還是另有其它作用呢?姑娘你口氣太大,請你翠姐姐將詳細情形告訴我啦!”

說著他舉起酒杯喝。

大家全把眼睛瞅著翠姐姐。

可是翠姐姐很為難,她似乎不懂得應該講些什麼。

沉吟怙懾中,小綠卻又站起來,仍然頂神氣的說:“在翠姐姐沒講話之先,我得將我們一群人思想和抱負提一提。我們都是俠義的後人,我們的思想是如何做到一個真正的俠客,我們的抱負要為天地間正氣取義成仁!我們要做人所不能做的事,不敢做的事,我們就是不畏難,不怕吃苦,不要報酬,真理所在,生死以之……”

聽到這兒,老頭擺手說:“夠了,我明白了,然而太史公遊俠傳裡並沒有女孩子嘛!”

回頭便又睨著紀寶笑,笑著說:“你這小孩子必然極刁鑽古怪,話為什麼不自己講?講,現在我要你講。”

三爺今天確然有些顧忌,雖然不能確定老頭是什麼人,但從翠姐姐拘謹神色間,他猜想來頭不小,甚至也可疑到或是皇帝。

自量年幼言輕不足動聽,再來也怕哥哥姐姐不讓他痛快說,所以才會去慫恿綠姐姐出來做破題文章。

他存心洩露秘密,這大約總必是另有計較,巴不得老頭兒一聲吩咐。

立刻起來介紹章玲姑,說出一連串話,說是若干年前松花江一帶怎樣蒙受羅剎人蹂躪,說章家一家男女老幼慘遭荼毒……話題兒轉入玲姑立志為父母報仇,接著乾脆把弟兄姐妹一番計議也告訴了人家……

小翠不用說嚇壞了。

起鳳玲姑氣得直跺腳,紀珠紀俠小紅喜萱心裡也都很著急,三爺卻還是他說他的絕不理會……

老頭兒卻聽得津津有味。

直等到寶三爺把話都講完了,他才頓著酒杯兒嚴肅地說:“你們是在胡鬧,什麼叫做行俠,行俠與盜賊有什麼分別?你們弄得清楚嗎?盜賊無不掛上行俠幌子,所謂替天行道,劫富濟貧,難道不算犯法?話說遠了,你們不耐煩聽,我也懶得多講,總而言之國家有道,文化昌明,法律是一般人公平的保障,根本不許私人行俠,行俠必然觸犯法紀,於是免不了以盜賊論罪……勾結黨羽,私相仇殺,不恤身家,但求快意,因此墮落法網,小則身敗名裂,大則貽害父母妻孥。

你們是什麼樣人家子弟,你們也想想看鬍子是不是隨便可以乾的?羅剎人流毒東北邊疆,這是國恥,國家自有雪恥的辦法。章玲姑立志為父母復仇,其心可嘉,這事我可以答應幫忙,怎麼樣幫忙你們不必問,改天我自然會告訴傅侯。

最後一句話我就是不許你們胡為,你們必須自愛,紀珠紀俠念碧起鳳,準備下科報名考試,文武兩途由你們自己選擇,在我看你們大約都行,最可惜的是紀寶,他有點夭相……”

說到這兒頓住,眼睛卻直瞅著小翠。

翠姐姐悽然不語,大家也都低了頭。

驀地外面闖進一個女人,鄉村娘們打扮,進來便向老頭請個安,這人是李夫人燕黛。

大家一看恍然明白,慌不迭都站了起來。

燕黛說:“誰能想得到老佛爺上這地方來呢,真是叫人好找……”

老頭從容喝酒這:“沒叫你找我呀,我在這兒很快樂,你又來打攪了……來了多少人,德明來了沒有?你去帶他進來,其餘人全給我擋回去,我再喝兩杯也就走了。”

燕黛答應一聲“是”,回頭便對小翠低笑道:“你今天可沒算出來吧?好大的膽子,還不趕快跪下……

老頭趕緊擺手說:“別多事,你們還是越隨便越好。”

他雖然這樣說,到底大家還是爬下去亂碰了一陣頭。

老頭笑道:“馬伕人的相人術的確很高明,紀寶眼力也不錯,他肚子裡也在可疑,紀珠紀俠不過看我一個官……”

說著大笑,笑聲裡燕黛把那位叫做德明的貝勒領來了,請過安,老頭教他解下佩劍放在桌上。

然後點手兒喚紀寶過去,看看他再看看劍。

隨即又喝乾一杯酒,又是一陣沉吟,看樣子還好象心裡有點難過。

老頭兒又喝酒,又看紀寶,又沉吟,又摸摸桌上寶劍。

終於他慢慢的說:“紀寶,我看你的相也許活不了十六歲,你翠姐姐既是無所不能,也有什麼破解的辦法嘛?”

紀寶道:“有的,她主張讓我出家。”

老頭道:“她教你出家當和尚?你意思要上那一處名山?拜那一位高僧為師呢?”

紀寶道:“不,我準備最近跟大家去松花江幫助玲姑姐姐報了仇,隨後上阿爾泰山拜訪海容老人,請求收留我做個守爐弟子……

我可不一定怕死,人那能不死?壽與夭大不了幾十年距離。

出了家是不是真能破解,那是簡直無法使人相信的問題,我不過不忍翠姐姐為我傷心,她愛我不啻骨肉,假使我要死在家裡,她可能……”

說到這兒他臉上也是一片悽慘。

老頭點點頭搶著說:“出家是辦法,她的主張一點不錯,海容老人確是一位高人,我是久聞他的道德。

剛才我就在想,想勸你上新疆找他,倒是沒料你已有這一個打算……現在我給你這一雙寶劍……”

說著他帶鞘拿起寶劍,紀寶急忙跪下。

老頭兒接著說:“這是雙股劍,切金斷玉,劍名合德,是我心愛之物,一向由跟我辦點事的德貝勒佩在身上。

今天我將劍給你,可不是教你去幹什麼行俠仗義之事,那是我絕對不能允許的。這劍本是道家的劍,贈給你出家當老道正合適,希望你得到這一雙慧劍大澈大悟,斬情絕欲,勤修猛進,這是一。

再來據說常佩此劍的人可以祛病延年,驅邪遠禍,你拿去也總必是有益,這是二。

我見到你就很愛惜,這大約道家所謂緣法。古代有許多永仙慕道的帝王,我可不作這樣想,對你可以說決無所求。

不過海容老人這個人,我確也願意見見他,以後你們師徒要是高興來京走走的話,我必定以禮招待……我這就走了,把劍拿去啦!”

紀寶心裡萬分感激,碰了幾個頭,雙手捧劍起立。

老頭也就站了起來,眼看小翠怔在一邊,他又笑了笑說:“夫人,下科必須勸念碧入場,當鬍子這回事不可做。你負責約束大家聽話,過幾天我或且還會招你進宮一趟,否則我也必有一番話告訴傅侯。”

邊說邊往門外走。

大家圍著恭送到翠萱別墅牌樓底下。

老頭回頭擺手說:“都別出來,紀寶送我一程好了……”

他就上驢走了。

由永定河畔進城去,說路程至少也有四十里,正午時光路上車馬正熱鬧,老頭兒的黑驢兒小步跑得還是真快。

走老人家前面的,是那位德貝勒的大白馬,貝勒爺今天打扮像個保鏢的,可是這會兒他肋下沒有了佩劍。他的馬距離老頭黑驢兒十來丈遠近。

落後點是神力侯傅小雕的黃馬,傅侯穿著一身長袍馬褂,不但沒帶兵器,手裡還拿一柄團扇兒,樣子是斯文極了。

頂在黑驢兒背後走的一匹胭脂紅馬,馬背上馱一位四十來歲的鄉下娘們,大熱天青布包頭,青布褲褂,還稍個不太長的被卷兒。

誰能知道卷的是三枝不帶鞘寶劍?雙劍是她自己的,單劍卻是神力侯爺的,她是李夫人燕黛。

紀寶三爺跨著他的青花聰,鞍下暗藏著新得到的合德劍。

馬是頂好人可不行,穿的是一件藍布大褂,頭上還戴個寰簷的草笠兒,他差不多是蹲在雕鞍上。

本來還是小孩子,這一縮做一團,簡直太難看,人與馬太不相配,兩旁行人都在笑他不會騎馬。

卻是辦法看得見他的面目,因為他把草笠兒壓到眉心,只許他看人不許人看他,他又落在胭脂馬後面好幾丈遠。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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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38: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進了城再走一段路,大街上萬頭鑽動,人往人來。

老頭的黑驢跑得就更快,胭脂馬緊走緊跟,這時光就有很多人停下來看,有的還直著脖子叫:“好牲口。”寶三爺後面一點不慌張,他的青花驄倒是走得更慢些。

小孩子耍機靈,他總想人群裡混著壞人,兩個大眼睛霍霍向兩旁亂投,半天工夫並沒有發現什麼,心裡就也在好笑,笑自己疑心太重。

他驀地望見前面遠遠處來了一條漢子,大個子,穿的藍綢子大褂,頭上瓜皮紗帽,年紀不過二十七八歲,可留起了兩撇八字髭鬍,眇一目跛一足,看樣子人還是頂雄壯。

黑驢兒朝他駛個正對面,他好像使勁猛看,但沒有停步,黑驢兒擦他身旁過去,他揹負上的一隻手忽然落下一摺扇,彎下腰拾扇子。

賊亮的獨眼珠卻直瞅李夫人燕黛鞍旁稍的被卷兒,站起來瞼上浮起一片慘厲獰笑,拖著,一條腿重新趕路。

這當兒路旁有個人分明有意躲避他,他離開了這人才回過瞼兒來。

這人生得鳶肩猿臂,形狀極其雄偉。

寶三爺認得他是什麼人,不禁大驚失色。

大家該記得當時喜萱失陷西山忠孝齋,紀寶獨鬥八阿哥手下一班賊黨,即將敗在一位中年漢子手中一枝鎖骨霸王鞭之下。

吹花臨援施展點穴法,點著漢子華蓋穴,氣閉倒地眼見身亡。

紀寶好生不忍,哀求媽媽念他好武藝,解救他放他逃生。

這漢子四川省成都人,叫藍立孝,原是世家子弟,學技青花老尼門下,今年春間來京觀光,不幸被八阿哥網羅入殼,為人孤潔耿介,深藏若虛。

八阿哥並不怎麼樣喜歡他,他卻也不肯隨便接受人家給他什麼好處,落落寡合,琴書自娛。

那天忠孝齋相逢紀寶,驚奇小孩子膽氣過人,劍法到家,因為他也略知大羅劍,不由見獵心喜,悍然出戰。

可是他並不知道寶三爺是什麼人,只覺得小傢伙可愛也可恨,愛是愛他人小藝高,恨是恨他目中無人。

他想折服三爺,又不願傷害三爺,所以一枝霸王鞭雖然使得神出鬼沒,其實暗地著著留情。

燕黛吹花趕到接應紀寶,單是燕黛一雙劍就有點難以為敵。

更不料吹花空手入白刃,一下子先把霸王鞭奪去,倒掄香檀摺扇猛戳猛點,那時候他確也躲閃過一兩下狠招。

然而千手準提天下擊技第一人,身若飄風,手同閃電,饒他拚命掙扎,到底還是不行。

卻不料母子高誼雲天,居然免他一死,他固是萬分感激,卻也非常灰心,是夜乘亂潛行下山,隱姓埋名,為傭自諱。

今天偶而上街溜達,剛好碰著李夫人燕黛經過,他還認識她,不禁感慨萬千。

這當兒偏又望見了那個眇一目跛一足的閒漢,惟恐招引是非,趕緊扭頭廻避,隨即隱入人叢裡溜走了。

這情形卻讓紀寶看在眼中,三爺忽遇藍立孝已經嚇了一跳,恰恰那個眇目的同時也不見了。

他就心裡越發狐疑,他想:“那閒漢分明是裝跛,眇一目大約也靠不住,這人必然是賊……藍立孝為什麼又廻避?為什麼兩個人又會同時失蹤?看起來原是一路,廻避又許另有文章……

又想:“八阿哥毀了,株連的可是真多,然而藍立孝何以還在人間?可見漏網的也必不少……”

又想:“那裝跛的故意墮扇,為的是乘機窺伺燕姨姨,藍立孝可不也在張望她,他們還能不是一黨?還能不心存叵測……”

越想越疑,越疑越怕,他霍地回馬追尋藍立孝去了。

口口口口口口

這一整天紀寶並沒把藍立孝找到,同時又耽誤了跟隨皇帝進宮觀光的機會,他很著急也很懊喪。

天剛剛黑策馬來鐵獅子衚衕給義勇老侯爺請安,事實上為著要拿走大環樓上寄存的一些物件。

老侯爺留他晚飯,桌上他將皇帝降臨翠萱別墅,喝酒聊天,以及賜劍經過情形,順便對老人家提起。自然也還得把藏在鞍韉底下帶來的合德劍,拿出請張爺過目。

張勇耳聽著話眼看著劍,糊里糊塗的只管發怔,他以為寶三爺簡直夢中囈語。

但看了劍靶上金黃穗子,鞘上崁鑲的幾塊好寶石,那還不分明是大內之物,那還有什麼可疑?

於是他又驚又喜,又說又笑給三爺慶賀,說那是千載難逢的寵眷,他建議要把皇帝坐過的椅子,使過的杯盤匙筷,甩黃緞子包裹起來供奉。

就是那飯廳也應該從此看作禁地,也還得盥沐正心,書寫一篇像樣子的文章,來紀念聖恩……

古代官僚對皇帝就是這麼樣恭敬,倒不一定張勇特別會奉承。

然而寶三爺聽著可不大順耳,雖然他很感激皇帝愛惜他,但總覺得無謂的鋪張未免太作偽。

因此他就什麼都不講,吃過飯撒個謊,便上大環樓拾奪包袱,換件漂亮大褂,帶上寶劍告辭出城,其實還是趕去楊吉庭公館找頌花姑娘鬼混。

不意今晚恰碰著人家母女設筵請客,請的又偏是幾位闊夫人,吉庭廻避書房裡閉門獨酌,三爺來得正湊巧。

楊大人畢竟是個淡泊名利的好漢子,聽了三爺講的話,並不像張勇那麼開心,倒是對皇帝不許小孩子東北去當鬍子幾句訓誡,神情顯得非常高興。

隨後他就也告訴三爺一段斷爛新聞,說是所謂尼布楚和約,三十年前原就訂定好了。

那時候他還沒有出仕作官,近年來也不單是他沒留心到這回事,在朝同列大可說大半都不明白。今天他在大學士松筠處才算聽到正確消息。

據說朝廷即要出兵哈密西藏兩地,遠征準噶爾,卻因為仍怕準噶爾暗與羅剎勾結,所以必須重申締好信心,先來一個修正尼布楚條約,為的是預防強鄰背盟……

前些天使者已經首途,這時間當然不容私人仇恨去破壞國家大計。

吉庭說完這些話樂得呵呵大笑。

寶三爺就又弄得滿懷不快活。

寶三爺在張公館已經吃飽飯,這會兒光喝酒不能用菜,那麼這酒也就很難吞下去。

偏碰著楊吉庭話不投機,他委實有點坐不住。

然而客廳裡還沒有散席,好歹也要等頌花姑娘下來見一面。

好不容易聽見外面在嚷送客了,可是老不見小眉進來,這時光他更著急,到底忍不住還是跑出去找她。

楊夫人正在屋裡洗臉,而且很有點醉意,她告訴他,頌花送她乾媽李夫人林佩蘭回去李公館,大約要留下住幾天,說不定那一天才能回家……

眉姑也總是酒醉?辭色之間顯得頗不高興三爺常找她女兒。

三爺那樣一個聰明人,他有什麼看不懂聽不懂?不是生氣,簡直傷心,強制著一泡眼淚往肚子裡咽,敷衍兩句話立刻告辭。

究竟還是小孩子,受不了委屈,趴在馬背上他直想哭。

馬也是怪,怎麼搞的卻又把他馱到鐵獅子衚衕。

來到次門口他才驚覺,趕緊跳下地,牽馬繞著圍牆摸到馬棚角門上去敲門,對關門的溜馬小廝說酒喝醉了,要到大環樓躺一會,吩咐不許聲張。

三爺對廄下人向來和氣,誰也都受過他一些好處,同時那小廝也還是三爺的老搭擋,過去三爺行蹤詭秘他是全知道。

當時他笑笑點點頭,便替三爺溜馬去了。

三爺拿著包袱寶劍,悄悄地掩入花園,不上大環樓卻去荷花池畔草地上坐。

天氣真好,沒有月亮只有星光,微微風送來一陣荷花香,但是他一點都沒有感覺。

他似乎很灰心,兩手支地,仰首望天,不時的一兩聲長嘆,斗轉星橫,夜涼似水,他那身上一件綠羅衫,差不多都給露水侵溼了。

驀地背後有人輕輕叫聲寶三爺。

三爺猛回頭,原來靠近身邊就站著一條頎長漢子。

三爺叫:“是誰?……”

人跟著就要跳起來,可是兩邊肩膀已讓那漢子給按住,低笑道:“你不是找我嗎,現在我可來了?我們就在這談談。”

說著他坐下緊緊地握住三爺一隻手。

三爺叫:“藍大爺……”

漢子趕緊說:“不敢當,三爺,我看你半天了,你好像有點不痛快,你是不放心我?以為我還會幹出什麼不好的事?

其實我對八阿哥並沒有交情,我來京都也還不過半年。

那天—在西山蒙令堂大人寬恕我,以後我就改了名姓叫傅恩,聽了我的改名,你就知道我是怎麼樣感激……”

紀寶急忙搖動被握在人家掌中那隻手說:“藍大爺,你別說什麼感激的話,我對你也並沒有疑心,剛才是有一樁小事使我不痛快,可是未便奉告。”

傅恩道:“我最近在天橋一帶流浪,逛到沒辦法過活,就去幫傭做工,不管什麼工我都幹,倒是沒有人認識我,今天……”

“今天可有人認識你……”

“我沒留心你……”

“除了我還有一個人。”

“你是說佯作墮扇那個人,那個人你看怎麼樣?”

“那個人是賊,今天要不是李夫人燕黛跟隨皇上保駕,他可能攔途行刺,你說怎麼樣我看錯了嗎?”

傅恩道:“三爺,了不得真了不得,怎麼你還能夠辨識他呢?”

紀寶撒謊笑道:“他那一條腿一個眼睛,唇邊八字髭鬚全是假的,那也還能瞞得過我?我找你一整天就是為他,我不解你為什麼迴避他。”

傅恩嘆口氣說:“我跟他總算做過朋友,同是八阿哥的鷹狗爪牙。講起來他的武藝還在我以上。

他可以說是允禩的五虎上將之選,不然的話那天晚上王府井大街一場血戰,你三爺也不至讓他漏網了……”

說到這兒,紀寶嘴裡“唔”了一聲,心裡想:“原來是他。”

耳聽傅恩往下講:“他叫劉七,為人非常好色……”

紀寶又是一聲“嗯”,想…怪不得那天他射小綠姐姐一袖箭,手下留情……

傅恩接著說:“我聽說他糟塌不少名門婦女,照江湖上認就是一個採花大盜,因此稍為自愛的人都不肯與他交遊。

然而八阿哥卻是特別喜歡他,他對八阿哥也的確十分恭順。

所以我見不到你罷了,既然你去找我,我就應該把話告訴你,希望你多加留意,說不定這傢伙安著什麼心,我就奇怪他逗留京都都不去……”

“八阿哥還留多少餘孽呢?”

“我想不會太多,就算只剩劉七一個人已經是很可怕了,提督衙門決抓不到他,你可別聲張,我要得到消息,暗裡再來告訴你。”

“你住在什麼地方?上天橋能找到你?”

“你就不要問,也別去找我,反正我要向你報恩……”

紀寶奪回手說:“你要是這樣講,我可真不敢勞駕咧!”

傅恩笑道:“好男兒殺人償命,欠債還債,這都是一定要辦的,你不敢勞駕我,那行嗎?天也快亮了我得走,再見啦……”

說著站起來,抖抖衣服,一跺腳人便失蹤了。

傅恩走了,紀寶一直坐到天明,才上去大環樓睡覺。

下午破例不出門,賴在床上看書。

義勇老侯爺和三位老姨太都來看過他,他還是懶洋洋地挺著不動。

據他說玩膩了,現在要高臥幾天休息,誰也猜不到他在搗什麼鬼,只要他不是生病,這就索性由他。

在理說他今天應該找她媽媽吹花,或且是燕姨姨燕黛,把傅恩所講的話告訴她們倆,要不也要去見見他幾位哥哥,紀珠紀俠念碧起鳳,商量個對付劉七的辦法。

可是他不幹,只管氣憤憤地想,反正我活不到十六歲,不因為我夭相,楊家姨姨也還會不樂意我跟頌花姐姐要好……

我就不上阿爾泰山訪海容老人,我就是要留在京都鬥鬥劉七,鬥不過死也留名,橫豎強於當老道跑幾千裡新疆。

他又想:可笑大舅舅和大姨姨,平常總裝作十分愛惜我,原來竟是口是心非小人,要是早知道不許我親近你們的女兒,我何苦拿上東北當鬍子,幫玲姑姐姐復仇的話去對皇上說?

不因為你頌花姐,我怎忍心害理出賣人家秘密?好,我費盡心機,你倒上李御史公館躲避我……

寶三爺越想越傷心,越傷心也就越恨,悔恨不應該舍不下離開楊頌花,破壞了章玲姑復仇大計。

想到難過,他自己打自己嘴巴,偷偷的流眼淚。

三爺絕頂聰明人,然而小孩子還是小孩子,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怪癖,事實上他是為失戀而灰心,不過他自己還不覺得罷了。

晚上二更天,他悄悄的出了一趟門,那兒去沒人曉得。

他去找劉七沒找著,同時也見不到傅恩。

一連三天,他老是晚上失了蹤,白天在樓上睡大覺。

這樣搞讓老侯爺知道了自然不答應,老人家倒是狠狠的訓過他一頓。

可是他不管,張勇卻又不敢告訴吹花,慮的是他父親小雕聽到會揍他。

口口口口口

這一天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綱的夫人楚雲壽辰。

趙振綱不在家,楚雲不許鋪張,但是十來臺酒席總還要辦。

吹花是頭一天就去暖壽的,紀珠小紅,紀俠小晴,起鳳玲姑,念碧小翠,一清早進城來給楚姨姨磕頭。

小雕連日忙著軍務,天黑時才趕到,燕黛卻來得更晚些。

義勇老侯派了他七老姨太前往應酬,可是她要帶紀寶一道去,本是講好的,臨上車寶三爺卻又溜了。

二更天光景,天上颳起大風,雖然沒有下雨,可是月盡夜碰著颶風,那情景確也相當險惡。

這時光紀寶就又闖進了紫禁城,他一連三夜總到宮裡鬼混一兩個時辰。

不過今晚來得要早一點,因為楚雲過生日,算定燕黛必定要去拜壽,還算定她不能一下子就回去。

他想:“假使劉七存心行刺皇上,今天豈不是很好的機會……”所以他老早就作了一番準備,下午半天悄悄離開張公館,躲在哈德門大街一枝春茶莊,陪老掌櫃蔡文和聊天。

在茶莊裡吃過晚飯,又上街兜個大圈子。

天剛黑颳起風,街上就顯得十分冷靜,三爺一動機靈,他立刻進了紫禁城。

更鼓二敲,宮裡頭依然燈火通明。

三爺仗著絕等輕功,飛行瓦上如入無人之境。

倒是沒費多大工夫,就讓他找到了皇帝的御書房,而且老頭兒恰在燈下看書,屋裡只有個老內監聽候呼喚,外面卻有不少人巡邏站班。

三爺仔細看了一下很放心,辨認燈光,審定了方向,他就又上別地方溜達。

凡事總有一個字巧,當他經過太和殿瓦上時,恰望見兩丈以外有個人的影子向前晃動。

饒他眼力多好,天太黑卻也沒辦法看得清楚。

然而不管怎麼說,這人必然是賊。

三爺自料路徑比賊熟識,一點不慌張,繞個彎先往御書房跑,瓦簷上施展珍珠倒捲簾,夜叉探海,懷中摸出早寫好的一封信,信包者一錢銀子。

這封信已經預備了三天,今夜才算用得著。

借重一錢銀子重量,三爺把這信寫得胡桃大寥寥幾個字“紀寶來捉賊請勿驚惶”的信,揉作一團,輕輕的拋到皇帝懷裡,翻身上屋便去捉賊。

賊果然不識路,還在外面幾個大殿瓦上轉,縱跳的本領不錯,隱約望見他背後兵器閃光發亮。

紀寶追到切近,信手發出兩枝鐵翎箭。

那賊非常機警,瞥見腦後人影,飛快的俯伏旋身,頃刻抽出單刀備戰。

紀寶像只狸貓似的,一躍丈餘,挺雙股合德劍,上挑下掠急取賊人,嘴裡還在說:“劉七,那天王府井大街放你逃生,你卻是賊心不改偏要找死。寶三爺等你三夜了,死約會不見不散,你就留下一條命啦……”

邊說邊鬥,瞬息鬥了兩三個回合。

那劉七決想不到三爺認識他,心裡儘管吃驚,手中單刀絕不怠慢。

紀寶雖則劍術高明,但是終嫌氣力稍欠。

好在宮中屋頂的琉璃實在太滑,劉七的輕功卻不如三爺,因此彼此暫時還能扯個平直。

劉七雖是賊,卻稱得起一條硬漢,身受八阿哥允禩厚恩,矢死為知己復仇,目的在狙擊四阿哥或者皇上。

四阿哥精明驃悍,武藝頗不等閒,而且警衛森嚴,心腹爪牙大半都是好腳色。

他曉得不易成功,決計行刺皇上。

康熙大帝是一位所謂馬上皇帝,時常微服出遊,這自然是個好機會。

那天在街上偶遇,劉七身上只帶一隻數寸長的匕首,同時又認得保駕的是神力侯傅小雕和李夫人燕黛,這一對男女實在招惹不得,所以他不肯冒昧動手。

今天打聽得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綱夫人慶壽,料到燕黛必去應酬,宮裡單留下幾個紈絝子弟的侍衛值宿,大好時機豈容錯過?

誰知來到宮中太和殿偏會碰著寶三爺。

單是三爺一個人,劉七可是真不怕,怕的是燕黛回來。

當時狠鬥了幾條臂膊,他就不願戀戰延耗時間,使出一路花刀,頃刻把紀寶殺個不住倒退,趁空兒急往前面衝。

紀寶那敢放鬆?左手扔下一枝劍,鏢囊裡摸出一枝鏢,猛的一鏢對準賊人腦後發射,人跟著一躍向前。

劉七縮頸藏頭剛躲過鏢,手中單刀就又接著了紀寶寶劍。

三爺初次學便雙劍,倒是覺得一點彆扭,這會兒只留下右手單劍,反而使得非常俐落。

他懂得眼前情形多麼嚴重,負的責任多麼重大,下決心作殊死戰,劍舞梨花,人同餓虎,劈磕遮攔,窮極變化。

劉七那天晚上在王府大街領教過三爺本事,那天三爺使的單刀,委實未見高明,今天看他一枝劍急如風雨,電閃雷鳴,端的十分了得,心中不禁且奇且怒,咬碎滿口鋼牙,一連幾個狠招,卻又把三爺鬧個手忙腳亂。

兩個人翻翻滾滾,輾轉盤旋,再鬥了七八個回合。

究竟三爺攔不住敵人,依然弄得節節敗退,竄房越脊看得見御書房近在咫尺,三爺心驚膽怕,奮死揮劍,決計成仁。

然而由你怎麼辦,到底還是讓賊人竄進好幾座院落。

事急三爺疾發兩枝鐵翎箭,劉七背中一箭,飄身墮地。

這一下越糟了,這地方恰是御書房前院,燈火輝煌,人排雁翅,斧鈸刀劍如林,卻是沒有一個人肯過來幫忙捉賊。

皇帝老頭兒更奇怪,他挺在兩邊人叢裡一張大圈椅上,神色自若,怡然觀戰。

寶三爺說不得只好捨命擋賊,賊至此越發驍勇健鬥。

這院子雖說很寬大,卻也不是浩浩無垠,而且兩旁花臺、假山、還有一些樹木,佔去的地方又不少。

事實上當中只剩一條大青石板鋪的闊甬道。

紀寶劉七落在這條甬道上拚命相撲,距離前面臺階至多不過二三十步。

臺階上去是迴廊,皇帝可不就高坐在迴廊上?固然兩旁排班二十餘條漢子,手中確也都亮著兵器,但料得到這些人全無用處。

事機已瀕險境,這就難怪寶三爺驚壞了虎膽,他也知道老頭子,是在測驗他的武藝,所以不讓那班膿包侍衛向前相助。

然而總還應該認清楚當前什麼情形,生死關頭,豈同兒戲?

三爺邊鬥邊想,乃至高喊過兩聲“老佛爺請回避”。

可只是老頭仍然危坐不動,顧盼從容,他那大圈椅椅腳邊好像也倚著一枝長劍。

三爺此時惟一希望他老人家也會兩手兒,危急時也能自衛。

這希望太渺茫,就他會兩下決也抵不住劉七。

想到極端,寶一二爺橫著心自己對自己說:“紀寶今天把性命巴結你皇帝,你一定會怎麼樣,我也管不著啦……”

義士臨危,視死如歸,好紀寶緊一緊手中劍,竭盡餘烕,急取敵人。

劉七剛才在瓦上還不見得如何了不得,這時腳踏平地,勇力倍增,何況皇帝就在眼前,只要一刀劈倒了紀寶,大事定矣。

可恨紀寶死纏夾,使盡看家本領,一時還是莫奈伊何。

再來小孩子縱跳功夫特別靈活,拋是拋不開,鬥又鬥不下,賊人怨氣沖天,心同火灼,冒險賣個虛招。讓紀寶一劍撒花蓋頂,劍劇臨頭上,狠劉七運足右臂膊五七百斤蠻力,奮飛刀背掀騰上磕去。

紀寶苦鬥半天,心神俱疲,受不了這一刀勢猛力沉,立刻劍翻人仰,渾身破綻畢露。明知敵人必然連環進步,刀化推窗趕月取他首級。

三爺無法自救,命在呼吸之間,卻不料賊人居然手下留情。

原來這當兒迴廊上驀地一陣大亂,劉七生怕逃了皇帝,反而撤身搶撲臺階,手起刀落,三個侍衛手中兵器同時墮地。

不容賊人二刀再起,簷牙上飛下一枝鎖骨霸王鞭,急若毒龍穿海,疾比猛虎下山,影到鞭到,人到聲到。

咔喳一聲響,一鞭擊碎了劉七半個頭顱,屍橫五步,塵土不驚。

大家定睛看,來的是個頎長漢子,抹著一臉黑鍋煙,儼如公明下降,分明敬德重生。

皇帝老頭子,大小官兒們,太監、侍衛,多少人多少對眼睛,皆瞧那頎長漢子。

漢子卻不理睬那些人,他立刻跳下臺階。

紀寶迎著他邁開一步,叫一聲:“藍大爺,謝謝您……”

忽然口噴鮮血,往後便倒。

漢子扔下手中鎖骨霸王鞭,急忙跪下去,伸個指頭撥視三爺眼睛,再把他兩邊手脈息,隨即由懷裡摸索個小小銀盒子,打開取出一粒豆大藥丸,嗪著伏身向三爺嘴裡送。

然後站起來睥睨身旁替他挑著燈籠兒的老內監高聲吩附:“寶三爺使脫了力,沒有多大關係,我走了你們將他抬放床上,好好讓他躺一天。

傳個真會治病的御醫,看看有沒有其它的病,假使沒有外邪,可以給他暍一杯參湯,別太多大半茶杯就好了。”

話說完,彎下腰拾起鋼鞭,霍地一聳身,人便又上了屋。

竄過幾個院落,驀見對面來了一條人影,急弩離弦一般快法,那輕身縱跳功夫簡直登峰造極。

漢子猛吃一驚,趕緊伸手背後抽出鋼鞭備戰。

轉瞬間這條人影射到切近,借院裡上映微弱的燈光,看清楚來的是一位遍身盛裝的女人呢!

那女人尖暍一聲:“誰,站住!”

漢子立刻回答:“李夫人,請您別誤會,我叫藍傅恩,剛才救了寶三爺,他受傷躺在御書房廊下,您快去……”

燕黛是位仔細的人,隨便哪能打發她走。

倒是更迫近一步問:“是不是來了刺客?萬歲爺怎麼樣?你是誰我不認得……”

傅恩只好把鋼鞭放下,這表示他決無惡意,接著慢慢的說:“傅恩就是那天在忠孝齋蒙千手準提義釋的藍立孝。

來的刺客叫劉七,王府井大街漏網的餘孽……寶三爺獨力拒賊,他受的是內傷,可惜我來晚了一步,你們的皇帝無恙,寶三爺我也給他餵了藥……”

燕黛道:“藍先生,真多謝,請下去坐一會嘛。”

傅恩道:“要是夫人對我沒有什麼可疑,還是讓我走,我不願意見皇帝……”

燕黛道:“那麼你請啦,等紀寶好了叫他府上磕頭去。”

說著她猛地一躍丈餘遠,兩三個伏身趕到御書房。

她是心裡著急,一下子便往院裡縱,駭得那些宮兒們太監們撞撞跌跌一片烏亂。

紀寶還睡在石板上,喧譁驚醒了他,看身上趴著燕姨姨,他微笑著抬抬頭。

燕黛放心起來參謁皇帝。

老頭子長長的個子倚著廊柱笑:“沒什麼事,夫人,你是飽受虛驚!”

一代元首,萬乘之尊,過著那麼樣驚險場面,還能夠鎮定自如,誰也都要佩服他精神偉大。

然而燕黛反而很不高興,當她覷到迴廊上那一把大圈椅時,乾脆放下臉來說:“老佛爺您就坐在這兒看紀寶鬥賊?

您忘記他還是一個小孩子嗎,保護您的侍衛們究竟行不行呢?您不想想看多麼可怕的呀!”

老頭子笑道:“別埋怨,是不是說你不在家,我就應該關起門鎖在屋子裡?”

燕黛道:“我的差事真難,簡直一天假都不能請。這賊人叫劉七,會一手好袖箭,他是八阿哥的死黨……”

聽說八阿哥的死黨,老頭子驀地睜大眼睛,厲聲叫:“你講什麼?天天說步軍統領忙著捉賊,還有賊進宮行刺!”

燕黛道:“步軍統領不是不會捉賊,不過捉不到劉七,他是八阿哥的一條臂膀,那天晚上王府井大街漏網的就是他。”

老頭子差不多咆哮著叫:“不許再提到八阿哥,快把紀寶抬到我書房裡來……”

邊說邊翻身往御書房走。

燕黛朝著他背後說:“最好讓他躺一會,等下送到我屋裡安置,御書房怎麼行。”

老頭子扭回頭說:“石板上躺得太久也不好,他不是已經醒來了嘛?那麼你就趕快抬走他,傳王馥齋進來給他看病,用得著人參可問多總管要……別送他回去,我還有事問他。”

講完這幾句話,人就進去了。

亮著聲音答應幾個“是”的不是燕黛,是那個年紀很大的多總管。

一會見後,多太監帶人把寶三爺抬放燕黛床上。

燕黛雖然在宮裡紅得發紫,住的地方不算高明,整日夜都要點上蠟,否則你就不能做事,一句話屋裡太黑,但是養病倒不錯。

這兒派有兩名宮女當差。

本來宮中常有一些女官,凡是女官都有宮監服侍,怪在這種宮監卻不一定肯聽女官的話,女官就也不一定敢指揮她們。

燕黛自然也算女官,然而她比較神氣得多,不要說宮監,就是那了不起的總管老公公,也還得讓她三分。

她為人平和可是端莊,而且絕不怕人,客氣盡管客氣,屈服決不屈服,皇上娘娘們跟前也還要隨便講話。

她自居客卿的地位,辭色之間不肯輕易下人,她不怕人,人就得怕她,她的兩名宮女是絕對服從。

她們都還年輕,這裡頭留住下男孩子要算怪事。

寶三爺年紀小個子不小,她們不單是竭誠巴結,恐怕還有點胡思亂想。

紀寶躺在床上連講話也沒有勁,點點頭,笑笑都好像很費事。

燕黛不得不派人通知吹花。

吹花還沒來,王供奉馥齋奉召入宮看病,很細心的給三爺把脈,聽取內監們詳述戰鬥經過情形。

然後開方抓藥,親自動手伺侯三爺服了藥睡下,他又叮嚀囑咐燕黛,必須讓哥兒安臥三天,三天內切忌遷動。

王供奉走了一會,吹花方才趕到,皇帝跟她一道進來。

吹花醫術通神,力能起死回生,但也還是照規矩來一陣望,問,切,再看王馥齋開的藥方。

隨即告訴皇帝,說是三爺用力過度,只須引血歸經,靜養幾天便可無事……

又說王馥齋確然高明,用的藥恰到好處,不過太過慎重未免牽延時日……

又說藍立孝喂三爺的什麼藥關係很大,那定是極好的靈藥,不然的話血不會止人就不能這樣平安……

說著她留下帶來的幾顆紅色藥丸,交付兩名宮女,請她們早晚用白開水給三爺送服。

這當兒寶三爺只管轉著眼珠看定媽媽笑,可是吹花並不理他,講完話她和燕黛送皇上回去御書房,他們開心聊天。

老頭子聽到格殺劉七的人也是八阿哥舊屬,倒是有點感慨。

於是吹花就又說起那夜,王府井大街一場血戰。

不虧燕黛一旁設法攔阻她,就差那麼一點兒,沒把四阿哥一番詭秘陰謀給說穿。

這一天吹花留飯宮中,飯後她就揚長走了,似乎對三爺的病漠不關心,其實她是沒有空罷了。

原來朝廷正在積極籌備用兵,分兩路出哈密,西藏,猛攻準噶爾,卻也怕羅剎乘機蠢動,擬議改派神力侯傅小雕,另帶一枝兵駐防雅克薩應變。

不管怎麼辦,小雕不走哈密必赴璦琿橫豎要出發,吹花她自有一番安排。

別看她外表對小雕很疏遠,骨子裡他們兩口子可真是情深似水。

吹花慮的是小雕臨戰輕敵,常常身先士卒,匹馬陷陣拔圍,她覺得他四十歲的人,血氣將衰,不應該那麼樣好勇,她打算跟他去。卻又怕紀珠等留在京城闖禍,再來已經答應章玲姑幫忙復仇,這回事必須想法澈底的解決。

同時紀寶這一個魔王應該怎麼安置,讓他就上新疆找海容老人呢,還是暫留帝都?這都是問題。

這問題她跟小雕也談過,小雕除了反對她從軍,其它事一切不管,終於她想到只有找小翠商量。

吹花今天到宮中,還不免趁空兒去見見裡面幾位娘娘們,那些人跟她都非常要好。

她們告訴她朝廷已經決定派傅侯出兵西藏,責任相當重大,卻只能撥給他一萬人馬,勸她務必隨軍出發,幫助夫婿一臂之力……

聽了她們的話,吹花越發覺得非去不可,那就不管小雕願不願意。

然而章玲姑復仇這回事應該怎麼辦?本來計劃請燕黛出馬,領一班小孩子前往東北邊境當鬍子相機行事。

但眼前八阿哥的餘孽未清,竟還有像劉七這般武藝高強的人伏匿京畿,看起來燕黛實在不可以輕離宮闈。

沒有燕黛去主持那復仇大計,讓一群無知小孩千里外當強盜,這怎麼行呢?……越想越煩,當天傍晚就趕到翠萱別墅找小翠請教。

湊巧只有小翠喜萱姐妹倆在家,紀珠紀俠,念碧起鳳,小紅小綠玲姑,全被趙夫人楚雲留在城裡玩。

喜萱本來沒去給楚姨姨拜壽,小翠卻是剛才推說身上不舒服告辭回來的。

吹花跟笑翠感情像母女又有點像姐妹,她們平常一碰頭就是講不完說不了,今天談話的機會更好,屋裡除了喜萱沒有別人。

喜萱向來沉默,她是決不打岔別人聊天。

吹花先說夜來劉七行刺官家一場驚險,說紀寶如何拚命救駕幾遭不測,說藍立孝如何知恩報德,臨危卒至救了紀寶一條小命……

聽完這一連串敘述,喜姐姐恨得牙癢癢,恨寶兄弟連日躲在城裡頭必然事先早有警覺,不然的話,饒他怎麼淘氣,也不會半夜三更逛到宮裡去。

為什麼不通知別人一聲?至少也應該密稟燕姨姨,燕姨姨要是不應酬,賊人也還能闖到御書房行兇!

翠姐姐笑說:“假使燕姨姨留在宮中,賊人根本就不會去冒險,為什麼那些日子他都不去,偏要等楚姨姨慶壽這天行事?人家事算定了宮裡空虛,卻不料寶兄弟人小膽大,他就是敢獨鬥強敵。”

說到這兒,她又含笑看住吹花叫:“姑媽,我說寶兄弟必須早一天讓他前往新疆。朝廷早晚用兵哈密,我主張請姑爹託那位領兵的大帥帶寶兄弟同行。

如果這領兵的恰巧選到姑爹,那更是千好萬好,要是長教我們這位爺留在帝都,也許還會闖出什麼樣殺身危機,他太過驕傲,頂討厭也還是好勇鬥狠目中無人……”

小翠講話時神情帶點憂鬱,雖然臉上還浮著一絲笑容,但是那笑容反而更增加她幾分憂鬱。

吹花看著很感動,她嘆氣說:“妹妹,你是太過愛惜紀寶,時刻對他不放心,今天我就因為他的事來找你商量。

你姑爹一兩天要出軍西藏進攻準噶爾,我想跟去照料他,你玲姑姐姐復仇計劃,本來說請你燕姨姨領頭。

照現在情形看,八阿哥餘燼未熄,你燕姨姨的保駕責任還不容她銷差,我又上西藏去。誰能代替你燕姨姨呢?

最使我煩心的就是紀寶,他為什麼私逃來京,還不是為著要跟大家上松花江,他要去我真怕凶多吉少。”

小翠道:“姑媽,復仇這回事大約可以打消,二十五那天早上萬歲爺來到這地方,一坐一兩個時辰,還擾了我們一頓早餐。”

吹花叫:“怪……怎麼我就沒聽說。”

小翠道:“我以為寶兄弟一定會去告訴您,這五六天珠兄弟又不進城,昨兒在楚姨姨家裡客人太多,我是不願意招搖……”

說著便把那天皇帝降臨,一場是非辯論詳細一提。

吹花聽說紀寶洩露覆仇秘密,她也顯得非常詫異,心裡想:“這孩子又在搗什麼鬼?…

耳聽小翠往下接著說:“大家大夥兒說上東北當鬍子,那計劃我根本不贊成,在家時我是不敢多說,怕只怕引起玲姐姐誤會。

這次我隨念碧來京,表面說觀光帝都,其實我另有用意。

我請示過我們家老太太,她老人家也認為那計劃簡直瞎胡鬧,倒是極力勉勵我務必跟隨大家來京設法破壞,想不到破壞計劃的不是我竟是寶兄弟。

那計劃當時原是他首先倡議的,臨時違反初衷,他有什麼理由呢?我真是百思不解咧,姑媽……”

吹花想了半天,驀地伸手握住小翠一邊臂膀,低聲含笑說:“妹妹,大概是他不想去,不去又怕別人笑話,所以變計破壞全局……”

小翠道:“他為什麼不想去?這是問題。”

吹花笑這:“不忙,聽我講啦,你知道刑部尚書楊吉庭是我的盟兄,他的夫人眉姑又是我的乾姐姐,他們兩口子膝下有一個寶貝女兒,今年十三歲,名頌花又叫小眉,出名的女神童,能詩會畫,模樣兒長得好。

楊吉庭有意把她給你寶兄弟,我當然一口反對,明白告訴他們夫妻,紀寶天相不敢高攀,他們倆也就死了心。

可是你寶兄弟和小眉,彼此萬般要好……”

小翠剛才不過有一點憂鬱,這會聽吹花說到紀寶小眉姑娘彼此要好,她就又嚇得一個大跳。

她急促地搖著頭說:“姑媽,使不得,決不可讓一對小孩子再牽扯下去,不單是不利寶兄弟,而且還糟蹋了人家好姑娘,那是何苦……”

吹花道:“所以我找你來呀,把他交給你啦。關於你玲姐姐的事,我贊成在先,實不容失信於後。

官家答應幫忙,我看可能靠不住,說召你進宮,說有話告訴你姑爹,究竟還不是說說算了?

小雕他什麼也沒聽到呀,人家不管,我們還是要幹,怎麼幹你得想辦法,我們必須對得起章家子孫。”

小翠點點頭說:“姑媽,寶兄弟洩漏復仇秘密,他難道真個自私自利不顧信義?我想不會的,既敢貿然破壞,也許別有心裁……這幾天他住在楊家嘛?”

吹花道:“不,他還是住在張府大環樓,倒是沒去楊家。”

小翠道:“那就是了,姑媽,您要曉得,這位爺智勇絕倫,義重如山,絕不至因一己之私,教章家祖孫抱恨終天。

他這幾天留帝城裡,看來好像躲避各位哥哥姐姐埋怨,其實正在運用奇計促使官家實踐諾言,我就可疑他怎麼會黑夜闖入宮中巧遇刺客……”

吹花笑道:“恐怕不是巧,他大約先見著藍立孝,姓藍時告訴他劉七的陰謀……”

小翠道:“不管怎麼樣,現在他立功臥病宮中,還能無所求於官家?官家也還能不理他所求?”

吹花道:“我覺得皇帝未必有辦法幫忙,章家的仇人是羅剎,事隔十餘年,玲姑當時還是一個黃毛丫頭。

她只知道殺害父母的是羅剎人,什麼人根本無法指認,官家能幫忙她殺盡羅剎人嗎?何況這年頭用兵準噶爾,他又怎麼敢挑釁羅剎呀!”

小翠道:“難是不難,然而也還看官家肯不肯澈底究辦,十餘年前的不算太久,儘可實地調查。

只要是事實,沒有查不出來的,殺人者死,萬邦公律,羅剎有什麼理由袒護兇犯呢?

官家的儀表不俗,他也實在是個有為的人君,君無戲言,不是胸有成竹,不會輕易答應幫忙。”

吹花笑道:“你是這樣相信他?反正紀寶一兩天宮裡回來總有個消息,我就看你的啦!”

小翠道:“姑媽,朝廷不是說要分兵兩路出西藏哈密嗎?哈密這一路統帥屬誰姑爹必定認識,我主張把寶兄弟帶走。我想明天就去看頌花姑娘,預備一篇話對她去講……”

吹花笑著站起來拱拱手說:“我是忙,走啦,一切全仗妹妹你啦!”

說著地立刻告辭走了。

第二天一早,吹花遣急足賫書通知小翠,說是楊頌花姑娘隨地乾媽,李侍郎夫人林佩蘭前往親戚家祝壽,大約還得耽擱一兩天才能回來。

楊夫人眉姑卻又感冒風寒,懷之兄弟請假在家侍疾,恐有不便,教她不必急急進城……

小翠恨不得立刻見到頌花,事情偏有這麼巧,那還有什麼話說?自然只好作罷。

這一整天,她憋在家裡,方寸間是真沉重。

可是她的寶兄弟養病宮中倒玩得頂輕鬆,昨宵,今朝,連服了他媽媽給留下的兩顆紅色藥丸,病可以說大好了人但是他依然賴在床上。

那服侍他的兩名年輕宮女,死纏夾就是不讓他下地,床前偎依,耳鬢廝磨,抓抓癢,槌槌背,說一陣,笑一陣。

三爺雖則不解事,卻也會感覺到女孩子並不討厭。

這會見他們正在作猜謎嬉戲,驀地皇帝者頭兒闖了進來,嚇得兩個女孩子爬下去亂碰幾個頭溜走了。

老頭兒就坐在床沿上,瞧著三爺臉上說:“我看你今天神色特別好。”

紀寶笑嘻嘻說:“我媽媽的那些藥丸子,死人也醫得活,我還不過脫了力。”

老頭子不作聲,點點頭笑笑。

紀寶道:“當時苦鬥刺客,我是存心肝腦塗地以報陛下,……”

老頭子說:“你這孩子可愛也可恨,既然明知有人行刺,為什麼不早告訴李夫人。”

紀寶道:“那天假使李夫人不請假,賊人決不能來,然而李夫人終有一天不在宮中,賊人終有一天必來,禍胎不可不除,事機不容洩漏,所以我決計獨任艱鉅。”

老頭子大笑道:“要不是那使鞭的臨救,你也想想看底下是什麼局面?”

紀寶道:“那怪您老佛爺太過大意,您應該趕快離開御書房,我鬥到氣盡力竭,至少那個時候您得迴避。”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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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39: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老頭子笑道:「我的膽子並不比你小,這個現在不談,只問你是不是有所求於我?」

紀寶道:「很可以這樣講,我在想君無戲言,這句話可靠嗎?」

老頭子道:「別繞那麼大圈子,簡單點說。」

紀寶道:「那天,我對老佛爺您洩漏了章家玲姑姐砠復仇的秘密,博得您老佛爺一頓申斥。我的哥哥姐姐們都在怨我,我一直躲在義勇老王爺府上不敢出城。

雖說老佛爺您答應另有辦法幫忙,但是您並未召崔小翠進宮,也沒有什麼話告訴我父親,我可疑您不屑管,這一來使我落個賣眾背盟的惡名,我受不了……」

皇帝老頭子笑道:「你放心,不要說君無戲言,一位長者他也不能隨便哄騙你們後生。

這兩天我很忙,但並沒有忘記答應你們的事。

我已經決定派福重領三千鐵騎出關,越松遼平原戌興安嶺,順便護送額爾德尼弼什呼圖扎薩克薩克圖汗多羅郡王過江安撫羅剎,事畢讓他繞道回去蒙古。

你們的事也就著在這位郡王身上查辦,目的索兇歸案,就地正法,為章家復仇,為國家雪恥,這可不都完了嗎?

多羅郡王神勇無敵,而且精明能幹,羅剎人怕的就是他,我想他沒有什麼攪不通的,他也還是你們家的親戚,自然更沒有不盡心盡力的道理,你滿意了嗎?」

紀寶忍著一肚皮高興聽完這幾句話,霍地爬起來,跪在床上亂碰一陣頭,嘴裡叫:「老佛爺,謝謝您啦……謝謝您啦……”

他是越來越大膽,邊叫邊撲倒老頭子身上笑,笑著索性連爺字也給去掉了,光叫人家老佛。

他叫:「老佛,可否讓我起鳳哥哥和玲姐姐跟著去?這樣他們兩口子必然更感恩,也可以幫助喜哥哥辦事。

我那起鳳哥慣使一枝方天畫戟,簡直萬夫莫敵,他和喜哥哥原是好朋友,他們倆的本領彼此欽服。

我那玲姐姐她是一條水老虎,水裡能耐端的了不得……我說,我的大哥二哥還都不如起鳳念碧兩位哥哥。

念碧他家有白髮祖慈,暫時不可能教他從戎,起鳳務必勸他隨軍效力,他確是一員將才,不相信您可以問四阿哥……」

老頭子叫:「四阿哥?……」

紀寶道:「是,我們都跟禎貝勒頂熟,這位殿下雄才大略,允文允武,我常常想,假使老佛您千秋萬歲之後,可以託大事者實在也只有他……”

聽到這兒,老頭子忽然變色起立,瞪目直視三爺。

三爺叫:「別嚇唬我,我講的是好話,聽不聽由您。」

老頭子厲聲說:“這些話不許講。”

三爺鼓起腮幫兒答覆一聲「是」,他就什麼也不響了。

瞧著他那一張淘氣臉,老頭子不由又伸手去摸摸他的小腦袋說:「你要曉得,這些話關係太大,誰都不許講。」

三爺點點頭,但還強嘴說:「我是好意,要不是在您跟前,我也不能講。”

老頭子笑了,笑著說:「算啦,你躺下啦……李起鳳可以跟多羅郡王去,我自會派人通知你母親,你就不要管啦!」

說著,燕黛剛好進來,老頭子也就走了。

口口口口口口

扎薩克圖汗多羅郡王阿喜,福晉鄧畹君,他們倆於八月初旬辭朝出京,除了那領兵的福重將軍,和李起鳳章玲姑兩夫妻,同行的還有一個羅剎官員叫朗喀。

臨行前夕,康熙大帝對朗喀有一篇訓話,約略也提到章家的仇恨,暗示他助喜王妥慎辦理。

這時候清廷的確日趨強大,朗喀入稽穡留數月,多少他還懂得一些好歹,倒是滿口子答應幫忙。

行人由三千鐵騎護送,出山海關沿遼東灣出發。

章玲姑的家,過去住在綏佳靠近鶴立崗地方。

那地方人口少得可憐,十餘年來章家遺址猶存,斷井頹垣,起鳳玲姑依稀還都認得。

喜王親自挈領他們夫妻,並那外賓朗喀二肋來實地調查,不費多大氣力,就把當年洗劫情形查得水落石出。

被害的當然不止章姓一家,行劫殺人的全是羅剎浪民,但為首倡亂的卻只有兩個,這兩個賊恰還在佳木斯經商。

喜王辦事不愧能幹,經過一度跟朗喀密商,當機立斷,即日下令拘捕兩賊追供,強扯朗喀陪審簽證,案結立將二賊就地正法。

然後備文抄錄口供照會羅剎,勒兵佈防江畔,他卻帶了朗喀和一百衛士,渡江深入賊境,宣揚中國威信。

旌旄所指,強寇懾服,覊遲二十日修盟而返,羅剎人就是不敢動他一根汗毛。

章玲姑總算為孃家報了仇,可是沒辦法尋求父母骨殖,這使她非常悲痛。

喜王和福晉畹君,顧慮她逗留東三省或有危險,說不定羅剎人會找她報復,苦勸她同往蒙古小住。

反正回去沒有事,鶴立崗留又留不得,樂得多走幾個地方增長見聞,她也就答應了。

到了蒙古,恰好聽說準噶爾戰事竟有羅剎人參加助逆,李起鳳立即趕往西藏,投效傅侯麾下,玲姑只好暫留在蒙疆。

口口口口口口

玲姑起鳳,喜王畹君,兩對年少夫妻告別出關,接著又是吹花隨傅侯大軍長征西藏。

這些日子中,出門的不知道要安排出席多少次別宴離筵,被約陪座的也都忙得昏頭脹腦的。

小翠和小紅、小綠、小晴、喜萱,她們那一班姐妹那天送玲姑進城。

大夥兒一直住在鐵獅子衚衕義勇老侯爺府上,魂消離緒,酒入愁腸,說不盡款款依依,不免都有點英雄氣短。

好不容易走的都給送走了,小翠這才跟大家商量,分發紀寶跟哈密統帥安慶將軍前往新疆。

本來先把話講好的,當時紀寶並未提出反對,等到他爸爸媽媽小雕吹花走了,安慶將軍定日出京,我們寶三爺忽然翻臉不去,理由是:「涼秋九月,塞外草衰,邊疆天氣太冷不好走……」

他跟翠姐姐吵翻時說:「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啞巴,走路不要人帶,安慶去哈密打仗,我上阿爾泰山訪道,他也管得著我?

橫豎你派定我必須出家,忙不在一朝嘛,反正這一兩年我總死不了,這句話也還是你講的,幹嘛就趕我滾蛋呀,我是非等明年暮春三月決不動身。」

三爺不但強嘴,耍無賴,而且還有辦法打通宮中關節,皇上派多太監傳達旨意,教讓三爺暫留,且得來春上道……

這一下小翠可是嚇壞了,她一肚子擔憂,卻又不願對大家說明。

因此大家竟都同情寶兄弟,反而怪翠姐姐操之過急。

小翠氣不過,終於趁空兒,揹人把三爺帶上大環樓。

關上門打開窗兒講亮話,先問他相信不相信她的術數?再問他是不是留戀楊頌花姑娘?是不是存心坑害人家女孩子?

她說:十二三歲的小孩,留心到女色方面,這是很可恥的,假使不想及早排脫,耽誤了新疆之行,那恐怕不但他自己必然無幸,楊頌花也許可能抱恨終天……

翠姐姐講得相當不客氣,寶兄弟蓄意一味放刁,他好像曉得翠姐姐有這許多嚕囌,老早預備好一篇說話。

他說:翠姐姐術數通神他相信,他要求告訴他哪一年哪一月日他會死?讓他決定出家時間,……

說他跟頌花談得來是實,伹他們倆還沒轉過什麼婚嫁念頭,就算拖下去將來有危險,然而翠姐姐你當年能夠運慧劍,斷情絲,摒絕俠二哥,安知我寶三爺臨時拿不出懸崖勒馬的本領……

幾句話把小翠頂得面紅耳赤,他卻扮個鬼臉奪門走了。

紀寶向來對翠姐姐恭敬不敢放肆,今天下狠心講話帶刺,刺傷了翠姐姐方寸靈犀。

當時他走了以後,她遠呆在大環樓上,直氣得手腳冰涼,動彈不得。

換一個人恐怕都會負氣從此不管。

然而翠姐姐不能,她愛紀寶不啻骨肉,同時又是身受吹花臨別重託,寶三爺越是對她無禮,她越覺得小孩子變態可怕,越發非管不可。

那天下午,趁大家同出逛珠寶市的機會,悄悄向義勇侯爺告辭,獨自回去翠萱別墅,編造幾句話告稟張維。

說是明晨要跟念碧,上金頂妙峰山進香還願,大約會逗留七八天才能回來,託他老人家好生看家。

第二天天剛亮,順便帶了幾件隨身行李,夫婦雙雙上車走了。

究竟她何曾上什麼妙峰山?還不過去鄉下念碧一個朋友家裡躲了一整天。

一切不出所料,傍晚時光,紀珠紀俠紀寶三兄弟,小紅小綠小晴喜萱四姐妹城裡來家,聽說翠姐姐碧哥哥遠出朝山。

他們哥兒姐兒急得直詛咒,詛咒翠姐姐不應該瞞住大夥兒自尋快樂,亂七八糟瞎吵了一夜。

翌日五更天,他們七個人七匹馬,一窩蜂真個趕上妙峰山,山上並沒有翠姐姐碧哥哥蹤跡。

大家以為張維傳錯了話,否則便是翠姐姐故意扯謊,大北京有的是名勝地方,天曉得人家安著什麼心逛到那兒去……

姐妹弟兄們趕了一天路,撲了一場空,免不了一連串埋怨。

紀珠不服氣,勸大家索性兒留下玩個盡興,年輕人都是好強的,誰也不願意煞風景反對。

其中只有寶三爺一人暗裡吃驚,明知道前天大環樓上話說重了,翠姐姐必定是傷透了心,可能她一怒回去江西?

只願如此,那倒是很好的事,省得死對頭找我寶三麻煩,反正有碧哥哥護送她南下,她自然總會平安到家……

寶三爺胸中如意算盤儘管會算,做夢想不到翠姐姐,這時光卻做了刑部大人楊吉庭座上佳賓。

她就在大家上妙峰山那天午後,驅車入城拜謁楊夫人眉姑。

崔小翠大名真是久仰,不單是眉姑無限歡迎,楊大人他也親出招待。

小翠此來存心作說客,說不得只好稍露鋒芒,一頓接風酒,從容應對,周旋中節。

本來人比仙露明珠,再配以大家風範,看得眉姑又是歡喜又是驚奇,聞名不如見面,見面遠勝聞名。

我們楊夫人,果然強把她留住了。

楊夫人眉姑,她作女兒時有個綽號,叫畫眉兒,那就是說她會叫也會跳,現在一把年紀了,老脾氣也還沒改。

這也可見她是個非常熱情的人,她待小翠只好說是愛惜,愛惜人家模樣兒長得漂亮,舉動談吐來得大方。

吉庭觀念可與夫人不同,他對這位不速佳賓馬家少奶奶,並不十分注意她的儀表,一心想探討她內在學問根源。

聽說她學究天人,胸羅萬有,他是有點不能相信,決計等機會一測高深。

因此老夫妻同心殷勤留客,要求小翠小住盤桓,好歹讓頌花天津回來領教一二……

小翠此行目的原是要見頌花,這可不是正中下懷?

當日她在一頓接風盛筵上說話不算太多,酒後品茗燈下,這才展開無礙辯才,從容接受吉庭縱橫問難。

暢談歷代史上三千年,條舉傳疏不遺一言,詩書六藝,淵涵海納,三教九流,無不貫通,聽得楊大人駭然避席,拜服個五體投地。

銀燭三拔,話題兒轉到星相方面,小翠先為吉庭眉姑看相,隨後便問到頌花八字,直指那八字是假的,她說假使果然屬真,姑娘今日決不能還在人世……

平空一語,石破天驚,吉庭眉姑嚇得相顧失色,底下自然免不得要把實話告訴人家。

於是再將姑娘真命格推算,她也說命宮正坐孤鸞,但一點沒有關係,過二十五歲婚姻大吉大利,可博夫妻偕老,滿眼兒孫……

幾句結論又把吉庭眉姑說得反憂為喜,眉姑說二十五給人不太晚,古人二十而嫁,也還不過多等五年……

吉庭說他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其實不給人做父母的倒是頂願意,既然是晚嫁為佳,那就等個三十歲豈不更妙……

這些話小翠不便批駁,她只是肯定的指示,必須讓姑娘滿二十五歲再給定親……

三寸不爛之舌,頃刻工夫折服了吉庭和眉姑,她的說客就算成功了一半。

時間不早,吉庭告辭回去書房,她仍留在眉姑屋裡,秋夜月明如水,賓主幹脆不要睡,增衣倚檻,喁語通宵。

這時光眉姑才完全明白了人家來意,她真是說不完的滿肚子感激。

她說雖然吹花講過紀寶夭相,但是到現在吉庭還沒有死心,她本人也老是猶豫不能決斷,而頌花和紀寶感情眼見得與日俱深……

又說光是父母不贊成還恐無用,怕只怕一對小兒女太過聰明,可能逼走極端,橫生波折。小翠對眉姑講的話表示同感,地說此來意在說服頌花。

因為紀寶脾氣非常倔強,而且膽大妄為不易降伏,必須激動頌花竟與決絕,底下才能穩渡太平日子。

又說紀寶如何不受勸導,她是如何佯稱朝山進香躲避耳目,假使讓紀寶知道她原來找頌花,他就可能闖出一場嚴重亂子,請眉姑吩咐傭人守秘,切不可洩漏留客家中。

關於這一個請求眉姑自然照辦,但是她還顧慮到念碧在外面容易敵人疑竇。

小翠笑說念碧已經出京,本來鎮遠鏢行承保了一批紅貨遠走迪化,在理說應該由念碧押鏢。

鏢行裡顧念馬大鏢頭挈眷來京不久,所以勉強改派他人。

其實這趟鏢千里長征,滿途荊棘,誰也都不愛去,念碧不願意推諉責任,趁機會匹馬西行追趕鏢車走了……

小翠這麼一講,眉姑也就放了心。

第二天地便請她到頌花屋裡下榻。

秋窗無事,她放膽給頌花校正窗稿,替眉姑挑繡兩雙鞋面,有時也恭陪吉庭來一局圍棋,這位少奶奶簡直凡百事無不高明。

吉庭眉姑自是倍加敬重。

賓主感情容恰相見恨晚,就只等頌花天津回來對付寶三爺。

好不容易這天眉姑派人由李侍郎公館打聽消息回來,說是李夫人林佩蘭可於明後日動身回京。

眉姑雖則歡喜,可只是等人就有那麼難受,兩天工夫別得她真像熱鍋裡螞蟻一樣,小翠倒還是沒事人兒,她一點兒也不著急。

重陽節前一天,傍晚時頌花姑娘真回家啦,當地一步三跳跳進眉姑屋裡,望見媽媽背後站著一位年紀不過二十歲光景少婦打扮的美人兒,秀眉豐頰,皓齒明眸,恍如出谷幽蘭,前身明月,小姑娘不禁怔住了。

眉姑只管笑不理她,好半天,她十分驚疑不定的輕輕叫:「媽,誰呀?我怎麼稱呼哪……」

她撲在媽媽懷抱裡,扭著頭還在看。

眉姑笑道:「你天天盼望見面的是那位姐姐呀?」

姑娘驀地蹦起來叫:「別是我崔小翠姐姐吧?我好像聞到了芝蘭香味嘛……」

小翠笑著搶一步去牽起姑娘一隻手說:「妹妹,小翠看你來了。」

姑娘跳一下腳叫:「哎呀!翠姐姐,您真是想死我啦……”

叫著立刻給翠姐姐請安,一下子姐兒倆就像扭股糖似的扭緊一塊兒了。

小翠細看小姑娘像一隻美麗的黃鶯兒,又像一朵蓓蕾待放的芙蓉花,長是長得頂好看,夠美,夠豔,也夠活潑,討厭在前額髮際略見微疵,兩個大眼睛也帶點小毛病,這於她美豔上並沒有關係。

論相法那就值得研究了,總而言之一句話,及笄妨夫,相與命格完全相符。

看看不禁微微嘆息,眉姑笑道:“你看她怎麼樣呀?翠姐姐。」

小翠笑道:「如花似玉,我見猶憐……”

頌花道:「你壞嘛,我看你就是個天上神仙,誰還趕得上你呀!」

小翠笑道:「我老了,春花秋草,怎能跟你比呀!」

眉姑叫:「喲,還沒滿二十歲,就說老了嘛,那我真要算冢中枯骨咧!」

小翠道:「舅媽一點也不老,原是好福氣的人嘛。」

眉姑叫:「什麼叫福氣呀,人老珠黃,我早上梳頭連鏡子都不敢照,照見滿頭瞼雞皮疙瘩就有氣,看見你這美人兒我更嫉妒,恨不得咬你一口才痛快。」

她不但叫得嘹亮,還來個滋牙裂嘴,像煞真要噬人樣子,那樣子是真滑稽。

小翠不由笑得花枝招展,笑著說:「姑媽常常對我說,大舅媽喜歡講笑話……」

眉姑道:「是嘛?她也告訴你我的綽號叫畫眉嗎?你當心,老畫眉不算會叫,小畫眉才夠瞧呢,你就等著聽噪呱啦。」

頌花撇撇嘴笑道:「嗯,不見得我叫得比您更好聽,也還沒學會裝模作樣嘛!」

眉姑笑道:「混帳,我教你裝模作樣嗎?」

頌花歪著頭笑:「您是不知道剛才講話的神氣多難看,天真得簡直像個七八歲小孩子嘛!」

讓地這一講,我們楊夫人竟也不免有點難為情。

然而也還是叫起來說:「聽啦,少奶奶,人老了就是這般不濟,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會討厭哩……

頌花道:「媽,我並沒說討厭你嘛,不過你老人家何必那樣做作呢!」

眉姑道:「我的姑太太,你可別講風涼話,那一個女人不會老,那一個不要被年輕的人取笑?長江後浪推前浪,早晚問題呀,丫頭,我倒希望你一輩子如花似玉咧!」

頌花道:「您就是愛發牢騷,我不跟您講。」

眉姑道:「不跟我講也好,可是我還得跟你講,翠姐姐她才是貨真價實的女博士,你要好好的請益,別自以為了不起,人家可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這兩天她替你改的窗稿,你爸爸就佩服得五體投地,要是人家肯收你做個學生,那是天大的福份呀,姑娘。」

頌花聽說翠姐姐改她的窗稿,心裡多少有點不高興,立刻便往地屋裡跑。

眉姑笑著向小翠使眼色。

小翠笑道:「我實在不夠修改她的文章,那都是大舅舅的意思,我又不好違命,可能因此出亂子。」

眉姑這:「不會的,吉庭講過你大豐筆,回春妙手,點鐵成金,小眉還不至不識好歹,不相信你過去看看,我得上廚房,吉庭也快回來了。」

說著她先走了,小翠這就到頌花屋裡來。

頌花一共有兩個房間,前房算是她的書房,隔壁臥室,小翠就在書房裡下榻。

Roc掃描楚天俠影OCR舊雨樓獨家連載她進來時頌花並不覺得,窗兒下翻動詩草看得出了神。

小翠不敢去驚動她,悄悄的坐到榻上拿起針線做活,偷眼望小姑娘不住的點頭,不時也輕輕的拍一兩下桌子。

翠姐姐放了心,垂下脖子挑繡手帕。

那詩稿不太多,一會兒工夫小姑娘就將所修改的和一些批評全詳細看完了。

猛的扭轉身瞥見翠姐姐,趕緊扔掉稿本,搶過去一下把人家抱得緊緊的叫:“姐姐,你快答應收我做假學徒啦,我的乾媽李夫人真不如你,她就不能改你這樣好。”

“別滾著頭呀,小心針扎痛你。”

“不管,快說要不要我。”

小翠真怕紮了她,只好拿針插在手帕上放在一邊,攔住她說:“我實不夠做你的老師,我們算姐妹不更好嘛!”

姑娘道:“那麼你得給我爸爸媽媽做乾女兒,怎麼樣?”

她站好了睜大眼睛在看翠姐姐。

翠姐姐很為難,不答應眼見不行,可是她生平就恨那些什麼乾的溼的結義訂盟,何況人家刑部尚書一品大員,認了這門親,委實太討厭。

然而為著紀寶,說不得只好受委屈,她躊躇著拐彎兒說:“你不要胡鬧,舅舅,舅媽不會要我的……”。

姑娘說:“只問你肯不肯?”

小翠笑道:“我還能說不肯嘛……”

姑娘道:“成,就要妳有這一句話。”

邊說邊扭頭往外跑,她是想到廚房找媽媽,廳屋上卻碰著爸爸回家,慌不及尖聲兒叫:“爸……爸……翠姐要拜您做乾老子呢,快來啦!”

撲過去扯住爸爸袖口便要拉他後面去。

吉庭笑:“妳是剛回來的?……不忙吧,讓我換下衣服再講嘛。”

姑娘道:“不要嘛!人家是一位女博士呢,看不起嘛?為什麼要換便衣呀!”

吉庭笑道:“女博士算什麼?皇上還親口稱呼她夫人哩,我怎麼好放肆……”

頌花道:“她見過皇上?不相干,人家是做妳的乾女兒嘛。”

她便把他扯到屋裡來了。

頌花姑娘把爸爸交給翠姐姐看管,她就又上廚房來捉媽媽。

眉姑嘴裡亂糟糟直嚷,人卻被拖得足不點地的滾到房裡來。

眼見楊大人冠袍帶履挺在靠背椅上,她叉扎著一雙手笑:“吉庭,你倒是頂神氣的等做乾爸爸……”

頌花三不管使勁扯媽媽跟爸爸坐個並排兒,淘氣的大丫頭也就儘快的給鋪下了拜褥子。這光景怎麼辦,小翠還能不跪下磕頭。

吉庭就會笑,眉姑儘管叫,她叫:“喲,不敢當嘛,我們那有這麼大福氟呀。我的姑奶奶……”

說是不敢當,叫卻會叫姑奶奶。

小翠拜了兩拜站起來,一福稱一聲乾爹,乾媽。

吉庭側立著哈腰笑說:“姑娘,受委曲了。”

眉姑讓姑娘按在椅上快樂的叫:“丫頭,死扭著我斡嘛呀,還不快拜姐姐。”

頌花放了手,扭回頭撲翻身便拜,她可真是死心塌地恭敬的磕了一個頭,小翠急忙還禮託她起立。

姐姐妹妹牽上手互相看著笑,彼此卻也會帶些難為情的樣子。

眉姑喜得心花怒放,拍著手跳起來叫:“吉庭,怎麼辦呀,我該給姑奶奶什麼咧?我一點還都沒有準備呢。”

吉庭笑道:“明天我請客,好好的鋪張一下,有這樣一個乾女兒,我覺得值得驕傲同寅……”

眉姑道:“辦就要辦得成樣子,花多少錢我墊。”

小翠輕聲叫:“乾媽,我想不要吧。”

她向眉姑遞眼色。

眉姑好像覺悟了說:“是,我忘記了,這不忙?吉庭你倒是先給我弄來兩對鐲子啦。”

頌花道:“媽,為什麼不請客?您忘記了什麼?”

眉姑轉了一下眼珠說:“你大姨姨跟姨丈行軍西藏,燕姨姨這幾天宮中鬧刺客又沒得空,我們親戚都不能來,光請你爸爸的同寅有什麼意思?你們姐妹也不能出去見客,何苦來找麻煩。”

頌花道:“大表哥大表姐,二表哥二表姐,還有紀寶,他們可不全在京,都可以請他們呀!”

眉姑道:“笑話,他們晚輩進京兩個多月,早就該來見我,小孩子簡直不懂禮貌,為什麼我還要去請他們?

最近連燕月也不見了,這可不奇怪?大概因為你爸爸是個窮官,所以誰也都不願意來吧……”

眉姑原是隨便扯兩句話敷衍姑娘,可不想這一扯真扯出氣來,她憤憤地瞅著小翠。

小翠笑道:“他們就是好玩,玩得忙不開,這幾天大夥兒又忙到妙峰山進香去了,恐怕還要幾天才能盡興哩!”

頌花問:“媽,我不在家,紀寶也來過?”

眉姑鼻子裡哼一聲,說:“就沒看見他嘛!你不在家他還肯來……”

這一說,頌姑娘什麼就都不講了。

今天晚飯開得比較晚一點,吉庭酒喝得特別多,酒後快談,不覺又坐了兩個更次。

頌花小翠回去屋裡睡覺時已是四更天,頌姑娘一定要跟姐姐同榻,小翠自然同意,姐妹睡個並頭兒,齊胸各蓋看一張被,欹枕聊天。

話題兒提到紀寶品貌才藝,再說起頌姑娘相格命運,翠姐姐放大膽下個肯定論斷,說是兩入決無配合可能,合必兩敗……

她說:“妹妹,不單是我小翠會看寶兄弟夭相,姑媽她老人家對此道也很高明,我們在江西時候詳細研究過,認定只有讓寶兄弟儘速出家才能挽回大厄。

當時寶兄弟倒也懂得利害,答應在今年夏天就去新疆拜海容老人為師,我們正待為他準備行裝,卻不想他忽然潛逃來京。

他來京的目的,原是要跟大家上松花江去幫助章玲姑姐姐,找羅剎人為章家伯父伯母復仇。

據姑媽告訴我,她老人家本來不許他參與這一個戰鬥行列,後來因為看他在西山救喜萱獨戰群賊,武藝端的了得,姑媽一輩子忠肝義膽,眼見小孩子行,她就不願意再去攔阻他。

她老人家既然准許他上東北、我一時就也未便強諫,誰知道那天皇上駕臨翠萱別墅,寶兄弟竟然信口洩漏了玲姐姐復仇秘密,那是分明存心破壞,這一來我就完全弄得糊塗了,我想必有什麼事使他留戀京都……”

說到這兒,翠姐姐霍地盤腿坐了起來,嘆口氣接下去說:“他,他原來為著妹妹,這……也是姑媽臨行時對我講的,而且再三吩咐我,務必設法教寶兄弟離開京都。

前些天我在義勇侯張勇家中,揹人勸他幾句話,妹妹,我真沒想到他……他竟是狠狠地把我搶白一頓。

向來他對我十分恭敬,這一次變態使我非常傷心,由此也可見他怎麼樣著了迷……不,我是說他戀戀於妳。

他打斷了出家念頭,忘記了性命危險,同時還坑害了妹妹,你這事我不能不管,但是沒有力量控制他。

我苦思焦想了幾晝夜,沒辦法只好來見妳妹妹,這叫做解鈴還仗繫鈴人,妳必須拿出勇氣下決心訣絕他,救了他也還是救了妹妹你自己。

別不相信我的相人術和命理,這種學識我確有絕對把握,我躲在府上四天,外面沒有一個人曉得,為的就是瞞住寶兄弟耳目。

假使讓他知道我來遊說妳,那可能事情鬧得更糟……妹妹,怎麼辦你看著辦吧,我的話也說完了。”

小翠講了半天話,頌花靜靜地躺著聽,動也不曾動。

直到翠姐姐把話講完了,姑娘這才伸手輕輕的拍兩下枕頭說:“你瞧,天亮啦,睡下吧,一切我全明白,我也盡有辦法對付寶兄弟。

不錯,我們倆很要好,可是除了要好並沒有什麼呀,他是胡鬧,我可不糊塗,你放心,等著瞧我的……睡吧,睡吧,我話也講完了。”

說著她閉上眼睛,嗤的一聲笑,翻個身不響了。

她那幾句話講得簡單,不過聲音帶點顫抖,一聲笑竟是飽含悽慘的成份。

小翠覺得很可怕,卻去不敢再去撩撥她。

翠姐姐自以為一夜沒有睡著,但是頌妹妹什麼時候離床,她可是並不知覺。

這會見天氣也還早,翠姐姐慌不迭溜下地滿屋子前後找頌妹妹,找不著她就更著急,來不及再去梳洗,一下子便往門外跑。

頌妹妹還不是好好的在院子裡澆花?她回頭望見翠姐姐滿面驚疑,笑了笑說:“妳睡得很香,我不敢驚動你……”

放下手中噴壺,慢慢的走上臺階。

翠姐姐長吁一口氣說:“我真不能相信睡看呢,你是剛起來吧?”

頌花搖搖頭撇著嘴說:“妳心裡沒有事了,自然睡得著……”

話講出口似乎又有點不好意思,一摔手便向前屋走。

小翠心裡很難受,發了一陣怔回去屋裡,打開鏡盒子梳頭,看定鏡裡自己跟自己說:你必須忍耐,忍耐看接受人家埋怨和嗔怪,否則必要僨事……

梳好頭洗過手臉,隨便換一件衣服,上前廂房去給眉姑請安,走過窗兒下瞥見頌姑娘倚在媽媽懷裡淌眼淚,便又趕緊壓緊腳步悄悄退回。

她不住的發呆,難過,然而有什麼用呢?

還好不一會工夫頌姑娘進來了,雖則眼眶兒紅紅的,她也還是笑笑說:“姐姐,媽請你用早膳呢!

過去別就回來,我要關起門寫封信給紀寶,下午就到乾媽那兒住,至少要等紀寶動身出京後再回家……”

說到這兒霍地背過臉兒坐到窗前去,停一下又說:“姐姐,你不要可疑我什麼,我懂得你勸我的全是好話,我是不能不走開。

我想你不如也上李公館暫住一時,我那乾媽是個極和氣好學的人,你肯去她一定歡迎,李侍郎更是出名的書呆子,有你這一肚子才華,管保他會當做寶貝一般看待……”

說看她又笑了,笑著扭回頭又說:“姐姐,明天一早我請乾媽放轎子來接你,怎麼樣呀?”

小翠想了想說:“這個我得跟乾媽商量一下,等會兒再告訴你啦。”

頌花絕頂聰明,平常一枝筆的確來得飛快,今天一個人關在屋裡寫信,卻會寫個兩三個時辰,外面嚷開飯了,才看見她開門出來。

換上了一身衣服,手裡拿個大信封,封面寫紀寶三弟親啟,封口打滿了火漆。

她把這封信交給眉姑,不大自然的笑著對小翠說:“姐姐,我算幫你一個大忙,紀寶就是頑石,讀了我這一篇萬言書,保險也會點頭,但是你可不能拆開偷看……現在我們吃飯,吃完飯我就要出門……”

回頭又吩附張媽說:“張媽你去告訴老王,僱輛馬車上李公館,等會兒請妳陪我去,屋裡床上那個皮箱是帶著走的,記著先給我搬上車。』

說著便請翠姐姐,媽一同來吃飯。

盛個半碗飯泡了一滿碗茶,故意慢慢的吃,不時的笑,不時的投翠姐姐一眼兩眼。

翠姐姐卻只管望著壓在眉姑左腕下那個飽滿的信封出神,眉姑她老人家還是老樣子嘩啦啦東拉西拉話講不了。

一頓飯沒吃完,張媽打扮著進來回話,說是一切準備停當。

頌姑娘立刻扔掉筷子,鈕釦上扯下手帕胡亂抹抹嘴,站起來笑向翠姐姐說一聲:“等回見!”

人便像粉蝶兒似的飛走了。

小翠怔一怔趕緊追出去送行,主僕倆人已經上了車,車輛正在輾動,頌花探首車窗又笑又叫:“姐姐,等回見!”

小翠也還是沒聽懂,她心裡是一陣陣難受,所以人也就有點糊里糊塗,眼見車駛得老遠了,她才怏怏地回頭走。

眉姑迎在院子裡,點手兒喚她近前,悄聲兒說:“你是不是想看她留下的信?”

小翠急忙搖手說:“那怎麼可以?我說乾媽您也不要看,頌妹妹非常明白,她決不會錯。”

眉姑笑道:“妳要曉得,不是你這姐姐也說服不了她這妹妹,她躲開了可保平安,紀寶要來就讓他來吧,妳也不必避面不見他了。”

小翠道:“不,我還不能見他,在您這兒見他那就更糟。不管頌妹妹信寫得多好,也還是崔小翠做的軍師,您老人家想看怎麼行呢!”

眉姑道:“那麼你乾脆也到李公館去不好嘛,我這破屋子恐怕藏不住你,紀寶那孩子多刁鑽古怪呀。”

小翠道:“李公館我怎麼能去呢?本來沒有交情嘛……”

眉姑道:“妳既然做了小眉乾姐姐,她乾媽家裡你自然去得。再說李夫人佩蘭確是很痛快的女人。

李侍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架子,人家兩口子沒有兒女牽纏,整天價都在書本上尋開心,你去他們決不討厭。”

小翠道:“李公館我總覺得不應該去,您府上不能住,那隻好到楚姨姨那兒躲幾天,不久還想出一趟潼關,過了年我也就回去江西了。”

眉姑道:“你是說鎮遠鏢行趙振綱家裡?不妥當嘛,紀寶找你不著必找念碧,找念碧還能不上趙家嘛?

他們家幹那一行生意,來來去去人多口雜,妳怎麼躲得住呀……老遠老遠的路,走一趟潼關你講得太容易啦!

念碧不在你身邊,就說你有事我也不答應,回去江西也不行,紀寶走了以後,正要你跟頌花多盤桓,住個一兩年一同去啦……

今天紀寶決不會那麼巧就回來,忙也不在這半天工夫,我看你疲倦得很,好好去睡個午覺,等你乾爹回來我們再商量。”

說著便去牽住小翠一隻手,送她到北屋來,推開兩扇虛掩的門,孃兒倆都嚇得一大跳。

這裡竟不像是姑娘的小書房,窗前翰墨架上藏書,收拾得一乾二淨。

乃至壁上掛的字畫,粘的詩箋也全沒有了,書案上卻新發現一尊木雕古佛和一部妙法蓮華經。

眉姑抖著嘴唇叫:“哎呀,小丫頭搗的什麼鬼呀……”

小翠趕緊走進隔壁臥室,一看不得了,床上被袱丟了,櫥裡頭她帶來的那個大包袱也不見了。

翠姐姐心裡忽然明白,她跺一下腳輕輕叫:“頌妹妹你好厲害,這不是迫我上李公館嘛……怪不得說等回見。”

叫著眉姑也來了,老人家神情顯得十分焦急。

小翠慌忙攙她就床沿上坐下,悄聲兒說:“乾媽,您放心,我敢保沒有什麼事!一個有點智慧的人,偶爾傷心失意,都會轉個傻念頭,燒兩柱香讀幾頁佛經,那還不過鬧著玩罷了。”

眉姑道:“姑奶奶,你是不知道,小丫頭本來脾氣頂古怪,特別與佛有緣,這一次她要是真闊起彆扭看破一切,那怎麼辦呀?”

小翠道:“乾媽,不會的,世間善男信女果然真能看破塵俗,那也還是命運註定,妹妹命中夫榮子貴晚翠冬榮,相格也並不孤,她決不能……”

眉姑道:“我覺得很可怕,妳肯跟著我勸解嘛?妳願意上李公館住一時嘛……”

小翠道:“現在只有這樣辦,您放不下心,我的隨身衣服又讓妹妹帶走了,她是存心算計我。”

眉姑道:“那末,你就去嘛?我叫人給你僱車。”

小翠笑道:“我看稍等一下李公館必會派人來接我,這也是頌妹妹安排好的棋局……”

話沒講完,張媽笑吟吟地領著李夫人身邊大丫頭美雲闖了進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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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40:1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古人有所謂侍婢,李夫人身邊兩個大丫頭就是這一類人物,美雲、麗月,同庚十八歲。

美雲尤其慧黠可人,她進來給眉姑小翠各請一個安,從容對眉姑說:“美雲奉家少奶命,來接府上崔小姐過去寒家玩幾天,恭祈老夫人垂允。”

眉姑叫:“你主子為什麼不自己來呀,要請諸葛亮還不應該親身出馬?告訴你,我這乾女兒就是不容易請。”

眉姑這時已愁懷盡釋,她那一張莫遮攔的嘴巴又在講笑話。

美雲笑道:“本來嘛,少奶是要親自來接翠小姐,那都是頌姑娘執意攔阻,她怎麼說我可不敢傳嘛。”

眉姑道:“嗯,你主子無非託大,排長輩架子。好,妳請吧,請得動請不動我管不著啦。”

美雲笑笑向小翠拜拜手說:“小姐,家少奶久仰芳名,只恨緣慳一面,今兒聽說小姐您進城,吩附美雲務必請小姐不嫌怠慢,惠然枉過。”

小翠笑道:“貴夫人蓋代才華,學富五車……”

ROC掃描theOneOCR舊雨樓獨家連載眉姑急忙擺手叫:“得啦,別文縐縐講話啦,多難聽呀,人家李夫人本來就愛酸,身邊兩位活寶,美雲她和麗月,恰又是一對酸棗兒,再配上你這半瓶醋,管保合適。既然來接你,去吧,去吧,別客氣啦……。”說著便教張媽去打來洗臉水,逼著乾女兒洗瞼梳頭,使一點粉用一點胭脂。好在衣服不必換,換也換不成,包袱已經讓頌花給帶走了,那就只好將就。打扮完畢,湊巧吉庭由衙門裡回來,說是剛往孫御史公舘赴席,李燕月也在座,據說紀珠兄弟昨日下午已由妙峰山回來,今天大家到處找念碧,紀寶還賴在趙振綱家裡向他楚姨姨要人……。聽了這些話,眉姑慌不迭打發小翠出門。

小翠立刻告辭上車來到李公舘。李夫人佩蘭和頌花,孃兒倆都在二門上等候她,彼此廝見,皆大歡喜。小翠細看佩蘭,年紀不過三十來歲,長得不太美—也不醜,難得在清秀拔俗,人如海鶴梅花。看了這位夫人的相貌,小翠暗裡斷定她決無生兒育女的可能,她的相格太過孤潔,要說能保夫妻齊眉,那實在只靠在前額長得好,豐滿整齊,發潤如絲。小翠以晚輩禮拜見她,她卻以平輩禮看待,彼此竟是對拜了一拜。然後佩蘭趨前握住小翠一隻手,誠懇地說:“妹妹,我覺得非常榮幸見到你,也希望你別把你這老姐姐當作外人……”。淡淡兩句話,說得小翠心悅誠服。她深信她是個可以親近的人,這就安心住下了。

紀珠等弟兄逗留妙峰山足滿十天,回來依然不見碧哥哥翠姐姐消息,大家就都有點覺得奇怪。喜萱說翠姐姐對寶兄弟出家問題常常操心,據她告訴她來京的目的就因為這回事。寶兄弟不曉得什麼意思忽然翻腔,說什麼要等到明年三月才肯動身,而且講的話還相當不客氣。翠姐姐假使不是見解有獨到之處,她又何至那般迫逼寶兄弟?大家不該反怪她操之過急。小綠說這些小曲折翠姐姐不會介意,必定是寶兄弟對她還有什麼放肆舉動,那天在鐵獅子衚衕,分明看見他跟隨翠姐姐上大環樓。翠姐姐下樓後神色就不對。寶兄弟一張窮嘴真靠不住,如果不是使她過份傷心,她決不能拋下大家不辭而去…小晴冷笑著說,寶兄弟要是有良心,他也何忍欺侮翠姐姐?一年來撫慰殷勤,教誨諄諄,不虧她苦心傅授一手大羅劍,他也夠得上西山獨戰群賊,御書房單身救駕……。小紅說:“寶兄弟真有什麼對不起翠姐姐,那簡直教人不敢相信,想想看,她怎麼樣愛護他,怎麼樣訓育他,一手作成他,他全忘記了嘛……”。大家圍在一塊兒,你一句他一句譏誹寶兄弟。寶兄弟躲在窗外越聽越痛心,忍不住放聲痛哭。這一哭卻把紀珠哭得生了氣,搶出去迫定他說怎樣得罪翠姐姐?寶三祗管哭,話是不能說。紀珠氣不過踢他兩靴尖,大家急忙勸住。

這一夜亂紛紛,弟兄姐妹全沒有睡好覺。

第二天一清早紀寶趕進城來了,先到鎮遠鏢行打聽念碧行蹤,鏢行李管事的和鏢師們,他們都說也在找馬大鏢頭就是沒找到。三爺是個心細的人,看出人家講的是實話,倒是放了心。他想碧哥哥要不在京,那就必是護送翠姐姐動身南下,祗望她們兩口子確然回去江西,自己捱了哥哥姐姐一頓臭罵,也還不算什麼。但再一想翠姐姐平日言行拘謹,注重禮節,果然長行回家,她決不會不去向幾位長輩辭行。這一想他就又動了疑,離開鏢行趕緊託人宮裡頭查問燕黛,隨後再去找義勇老侯爺,最終才上趙家拜訪楚雲,忙了一整天還是毫無著落。萬家燈火中,上一家館子借酒消愁,幾杯酒使他猛記起楊公館,雖然認為翠姐姐不會在那兒,可是正好藉這一個好題目看看頌姐姐呀……。本來嘛,那天晚上他受了眉姑一番奚落後一直沒敢去,今天有了題目遮羞,他就又硬起頭皮來了。

由酒樓出來帶著五七分酒意,跨上青花驄坐騎竟奔南合沿楊公館,來到人家大門口,寶三爺仍不免有點虛怯,跳下地邁上臺階,先去找看門的老頭子老王。門樓上湊巧沒有第三個人,放大膽開口便問小姐天津回來了沒有?老王笑吟吟地回話,說小姐昨兒剛回家,可是今兒一早就去李公館上學,這一次呀,還把行李也帶走,看樣子恐怕要住個長時間也不一定。三爺您是白忙一趟啦……。老王跟隨楊大人多年,在楊家他要算個頂有頭臉的管家,老頭子也總是閱歷深,早看透寶三爺在轉他們家小姐念頭。今天又受了夫人一篇吩咐,所以敢七搭八扯故意刁皮。三爺一聽心裡不由難受,臉上一陣熱扭翻身便要溜走。可是老王又笑起來說,夫人留下話,三爺來了務必請進去見。寶三究竟不能在一個門子面前丟人,說不得祗好挺起胸膛往裡面走。

吉庭還在廳屋上喝酒,寶三上去請安,楊大人待理不理的說:“姨姨有話告訴你,你來了也好,屋裡找她啦。“寶三又是不痛快,懶洋洋地走進姨姨臥房。眉姑正在燈下抽菸,手中扎一枝銀亮的水菸袋,動沒動,笑沒笑,低眉正色的說:“那兒來呀?好久不見了,還是無所事事,到處飄蕩嘛!”三爺一看不順眼,勉強陪笑道:“前些天跟哥哥姐姐上一趟妙峰山……”。眉姑鼻子裡哼了一聲說:“很遠嘛?現在敢是玩膩了!”紀寶搭訕著說:“本來也不會逛那麼遠去,因為那天翠姐姐由張家回去忽然失了蹤,據張維伯父說,她和碧哥哥兩口子上妙峰山進香還願,所以我們大夥兒就追了去。”眉姑道:“翠姐姐也回來了?”紀寶道:“她就沒去嘛,我們撲了一場空,回來還是找不到她。今兒我跑了一整天,到處查,查不出一點消息,也曉得她不會在這兒,我是找窮了才來見姨姨問問看。”眉姑冷笑道:“誰不知道崔小翠是位女才子女博士女聖人,她還能瞧得起我!聽說皇上老佛爺很敬重她,許不許她進宮去呢?”

“我託人問燕姨姨,沒有嘛。”

“馬念碧鏢頭不是也丟了?”

“就是嘛,鎮遠鏢行和楚姨姨家裡我全去過了。”

眉姑故作沉吟半晌說:“人決丟不了,據我看他們該是回去江西。不過人家夫妻不辭而去,是不是有什麼事不高興呢?你媽媽對我講過這樣話,小翠來京專為催促你出家……最近她向你提起這問題嘛?你做錯了什麼使她傷心嘛?”眉姑是跟頌花商量好的一篇話,這會兒還不過說個起頭,寶三爺已經有點吃不消啦。他忸怩著稅:“我對翠姐姐向來敬重,大約還沒有什麼對她不起的地方,她也很少生氣,這一次我可是搞糊塗了。”

“我想她來京兩三個月了,不會沒提到你出家的問題吧?”

“提是提過的,我答應明年三月動身入疆。”

“為什麼要等明年三月呢?”

紀寶笑道:“這時候已經深秋,我怕人多路上不好走,反正不忙,何必……”

眉姑搖頭說:“三月暮春,過去是夏天,夏天上新疆也未見得好走嘛?再說出家人講究的就是吃苦,不能吃苦行嘛?我是無緣得見崔小翠,但聽你媽媽所講的,這位姑娘簡直是神仙,她要你出家決不是開玩笑,不聽話恐怕你就要倒楣。今年不去明年去,這都可見沒有去的誠心。你父親母親出征去了,翠姐姐大概也必是讓你給氣走了。好呀,這一下你就是沒龍頭的野馬啦,誰還管得著你嘛?我當然更沒有理由去管你出家不出家啦,不過這回事不應該搞到我頭上來呀……”。

講到這兒,猛的把手中水菸袋砰的一聲響頓在桌上,扔下快燒完的紙煤兒使勁踩了一腳,人跟著站起來,氣憤憤地接下去說:“你母親那樣一個明白人也會無理取鬧,她說你所以賴在京都,為的是捨不得離開頌花……這是什麼話呀!甥爺,我怎麼受得了呀……那天晚上我就勸過你避嫌少來,可見我並沒有容縱你們瞎胡鬧吧?她臨行那兒來許多牢騷呀!你又不是糊塗蛋,你又不是沒聽見人說你夭相,你又不是不曉得早晚總要出家,難道你還會胡想什麼呀?你母親簡直侮辱我母女,她還要留封信警告頌花。我就氣不過,頌花倒無所謂,她回家看了信只管好笑,笑你母親發瘋。可是她不願再見你,為的避免人家妄說是非,今天一早就搬到她乾媽家裡去住,說是你在京一天她一天不回來。為什麼要我們母女活生生分離呀?你講啦...”

眉姑一雙手撞住桌沿,一邊講一邊跳著小腳兒,她裝作得十二分生氣寶三爺臉上是一陣紅一陣白變得很難看。做姨姨的不由動了憐憫心,她坐下來又托起水菸袋,拿紙煤向燈上點著,慢條條地說:“我不怪你怪你媽媽,她不該講話太隨便¨¨你頌姐姐有封信留在她書房抽屜裡給你,看樣子寫的還很多,你自己拿去啦。”

寶三爺好像死囚遇赦,立刻上書房去了。紀寶離開屋裡以後,眉姑不由吃吃好笑,她滿意自己講的那一段話辭理並茂,聲色俱佳,以為饒你茂三奸似鬼,還不喝了老孃的洗腳水。越想越開心,托起水菸袋便上廳屋來,把剛才所講的述給吉庭聽。

吉庭先是發了一陣怔,後來直搖頭,說她講得太過火,更不應該那樣刻毒,說三爺是個十二分好強得孩子,怕不怕一時負愧難當,逼他走上極端。讓他這一提醒,眉姑就又嚇了一個大跳,慌不迭急往書房跑,書房裡卻那兒還有三爺的蹤跡?

原來三爺受了眉姑一頓嚴厲教訓,當時不單是羞慚無地自容,而且憤恨得真想自殺,走出上房往北屋走,那般鋼筋鐵骨渾身解數的腳色,他也曾弄得扶著頭拖著腿連打兩三個踉蹌來。勉強撲進書房,抬頭看鳳去樓空,一燈如豆,餘香未散,滿目淒涼,胸口忽然劇痛,猛的一口血噴上案頭,濺汙了妙法蓮花經。咬緊牙齦倚在桌沿定一下神,伸手扯開抽屜拿出那一封打滿火漆信,封面書紀寶三弟親啟一行字,使他低徊嗚咽痛淚橫流。這一哭心裡倒好像輕鬆點,但這地方無論如何不願逗留,立刻把信藏到懷中,信手再拿了那一本帶血佛經。溜出後院子聳身登屋,繞到大門外爬上馬背,三不管從縱容疾馳,頃刻駛進鐵獅子衚衕。還是老規矩,竟去敲開馬房門交下馬,壓緊腳步掩進花園,悄悄地上去大環樓。這一夜他把頌姐姐給的萬言書讀個七八遍,一邊讀一邊淌眼淚,一邊又嘔了幾口血,天亮時光他算是切切實實的病倒了。

等到打掃僕役上樓,發現了滿樓板鮮血斑斑,床上寶三爺昏沉如醉,骸得那些人滾下扶梯直嗥。有的急去報告七老姨太碧桃,碧桃抖著腿登樓一看情形不對,老人家驚壞了放聱大哭。紅杏、紫菱和張勇老侯爺一窩蜂趕到,一連串呼喚搖晃。寶三爺乍轉雙眸,臉上浮出一絲微笑。碧桃伏在他身上問:“寶,你怎麼啦?好好的……”說著淚流滿面。三爺伸手抱住她說:“娘,沒有什麼,您不要害怕,我是……”,我是什麼他講不出來。老侯爺叫:“孩子,告訴我怎麼搞的?”三爺笑道:“我在妙峰山逗留十天,昨兒剛回來,大概是受了感冒……”。老侯爺道:“胡說,感冒也曾吐血?別多講話啦,我請大夫去!”

張勇老侯爺非常著急,本來他老人家就是頂喜歡紀寶,眼見小孩子病象險惡,不免驚心動魄,再來也以為病人賴在家裡萵一有個不幸,干係似乎太大。當時先打發兩名家將飛馬趕往翠萱別墅催請紀珠兄弟,自己來不及打扮跳上他那一匹千里名駒紫嘯,竟奔四阿哥府邸。求四阿哥派人分頭通知燕黛,楚雲和楊吉庭。隨後四阿哥也就換了便服,偕同老侯爺前來探病。紀寶躺在床上什麼話都不講,四阿哥問不出究竟,立刻教王供奉馥齊。王馥齊來時,楊吉庭、燕黛、楚雲和李燕月、紀珠、紀俠、小紅、小綠、小晴、喜萱連張維全都也超到了。馥齊醫理並不比紀珠高明,李燕月原來也是一位行家,經過他們三個人商酌的結果,共擬了一劑藥方。

近午時光寶三爺服了藥睡著了,樓上交給七老姨太碧桃和喜萱照料,大家上外面去議論病源。氣急攻心是事實,什麼事刺激小孩子到這一個地步值得研究,這問題很快就也有了結論了。大家公認為與崔小翠失蹤有關。座中惟有楊吉庭一個人雪亮明白,然而他絕不敢把話告訴大家。紀珠大爺追悔不該踢三爺雨靴尖,小紅、小綠、小晴也抱怨前天大家話都說重了難為寶兄弟,誰都願意留下服侍他,好像這樣做才能過意。楊吉庭坐到過午跟四阿哥一道走的,燕黛楚雲老姐妹都是忙人,捱到天黑告辭。紀珠就在病人屋裡開鋪,姐兒們更番輪值看護。喜萱跟寶兄弟感情最深,床前服侍湯藥衣不解帶,委實難得。說真會做事的也祗有她,小紅根本不會幹什麼,小綠小晴孩子氣太重,她們倆就是沒有恆心。燕黛倒是天天來,可是她總不能多逗留。楚雲她是隔一天來一次。四阿哥府上定規早晨派人問病。楊吉庭來得最勤,不過來了就走,從不登樓。寶三爺病來如山倒,病去若抽絲,一拖個把月,大家都累得很夠瞧,他的病才漸漸的有點起色。那倒不一定全是草根樹皮的效力,虧還虧頌花姑娘那封長信寫得委婉動聽,他算是想開了所以病才能好。這幾天他已會下地散步,紀珠給他批的最後醫案是“病每加於小愈,戒之慎之”。因此喜萱就不敢稍離開他,仍然守定樓中照料。

珠大爺天性豪縱,個把月工夫他已盡了最大耐心,眼見小兄弟勿藥有喜,他先約了小紅回家。他們兩口子走了,紀俠和小晴就也走了。小綠姑娘沒有走,沒有走的理由是幫忙喜萱姐姐照料寶兄弟,這理由不一定靠得住。姑娘今年十六歲,說年紀不比小晴小,說美貌也許還在小紅以上。小紅是個雍容華貴,看樣子好像很驕傲的人,其實她還好講話。綠姑娘不然,別看她外表活潑得像秋月春花,骨子裡可是誰也都瞧不起,她那胸中學識,手中拳劍都是第一流才調。若論聰明果斷卻非他人所能及,總而言之,她是極剛強而有絕對自信心的女孩子。在那些兄弟姐妹間,使她敬重的是崔小翠,其次喜萱,頂喜歡紀寶,最藐視紀俠,其餘碌碌無足道也。所以姐妹都找到了對象,唯獨她還是光棍兒。當時崔小翠跟她同住在思潛別墅梧桐館,問過她對於配偶的意見,她笑笑說從來就沒想到這些事,可能一輩子永不作此想……閨中笑謔曾幾何時,人非木石,未許忘情,她現在竟也會走上愛之迷途。

這兒且說李燕月。燕月的父親李志烈,少年時出名兒的美男子,平生風流韻事還真多,幸虧娶了二夫人燕黛。(李志烈被琴、棋、書、畫四個姨太太困入盤絲洞的豔事詳見“瀛海恩仇”。)富然更不會官星朗耀,一帆風順混到什麼巡撫部院,一品大員。燕黛祗有燕月一個男孩子,近年來老是帶在身邊,這位爺模樣兒活脫像他父親,機警定力卻獨得母親遺傳。因為自幼兒勤練武功,顯得分外軒昂雄壯英氣迫人。他今年剛滿十八歲,究竟燕黛教子有方,耳提面命,磨得他閱歷淵深,才藝蓋代,平日交遊極闊。王公大臣門庭常有他的足跡,翰苑名流一見李燕月為榮,江湖好漠,里巷少年亦以獲交公子稱幸。然而他無論遨遊那一種埸合決不牽泥拖水,開雲出岫飄逸如仙,來去自如略無掛疑,惟一怪脾氣就是與女孩子無緣。當時八阿哥派人搗亂鄱隱湖,間關馳援,留住思潛別墅日子不算少,他跟那一位姐妹都拉不上交情,那-位姐妹也都看不出他有什麼好處。眼前在京還不免有人向他提起婚姻問題,他老是不以為意。住的地方也並沒有一定,有時寄居鎮遠鏢行,有時下榻神力王府,有時客店安身,留住比較長久的要算趙公館。趙夫人楚雲跟燕黛,同是南海海皇帝郭阿帶家老夫人身邊的侍婢,她們老姐妹情如骨肉,楚雲大姐燕黛次之。燕月來趙家是甥爺,所以他住在大姨姨家最久,因為大表妹楚蓮跟他要好,他就又倦居了。

趙夫人楚雲膝下有四位千金,楚蓮大小姐芳齡十七,玉潤珠圓,肥不騰衣,模樣兒也是天仙一般人物。各位要問鹿苑書劍這部書所描寫的姑娘們,為什麼全是俊的沒有醜的?這個作者不妨來個解釋。女兒家自十三歲到廿四峰信,這短得可驚的過程中,祗要地長得乾淨點,就都不至醜到那兒去。曹雪芹說女兒是水做的,金石名言,可輿天地同壽。我以為水總是清潔的,溫柔的,所以決不討厭。凡物醜莫醜於討厭,十來歲的女孩子你討厭嘛?那末你又何必刻毒她醜呢,這是一。再說女兒美不美,大概輿母親有很大關係,假使母親是個美人胎子,湊巧父親也不太難看,這樣兩口兒的結晶,可保百分之八十不錯,你能不相信嘛?郭阿帶的夫人葉新綠,鄧蛟的太太蘭繁青,她們倆是南昌府書院街,胡吹花父親胡劍潔的侍兒。楚雲,燕黛和留在江西的海怡,海悅她們四位都是郭阿帶老母親跟前養女。古代人講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娶妾納婢自然要挑選美貌,花錢要醜的,恐怕天下還沒有這一種傻瓜。請看過去官宦縉紳,乃至鉅商富賈,這班人家的婢妾,大半是姣好的,慧黠的,豔麗的女人。郭姓南海望族,胡氏贛江首富,新綠繁青,楚霎燕黛,也就都有一代佳人,她們的兒女能不好嘛!楚蓮不單是漂亮,性情尤其恭順溫良,這因為她像爸爸。趟振綱天生豪傑,為人長厚,蓮姑娘幼秉庭訓,綽有父風,她垂髫時就跟父母練武。可惜趟振綱固是英雄了得,但他會的是硬功,硬功講究氣力,究竟女孩子不大相宜,因此蓮姑娘也就沒有辨法練得到家。楚雲的擊技本領不如燕黛,同時又不願意女孩子整天便踢腿揮拳,姑娘本人對學武也好像缺乏信念,這一來她的身手就難免要差。還好名家後起到底不同凡響,普通三四百斤大石頭還能託得動,十來條猛漠子也未必奈何得她。過去在南昌府作客時間,她是自知功夫趕不上人家弟兄姐妹,所以一味謙虛藏拙。住久了眼看小綠紀寶跟隨崔小翠研習拳劍,刻苦奮勵日夜鍛鍊,這就又有點追悔自己不該錯過用功。那時侯是不曉得大表哥燕月有多大能耐,他差不多也是個極拘謹的人,他們表兄妹早晚晤面就不過彼此點點頭問侯一聲而已。

這一次燕月北來住在神力王府,因為討厭府裡頭繁文縟節太多,勢利人情太齷齪,所以才又綣到趙家寄居。趟振綱在帝都名氣很大,身份很高,雖說還不至富埒王侯,卻可算是布衣俊品,交遊廣闊,自奉亦奢,他的家可就拾掇得漂亮十分。花園裡有一座樓,叫壽花樓,原是特意起蓋給盟妹吹花進京下榻的所在,吹花就從來沒住過,恰好以之接待燕月。楚雲沒有男孩子,對這位大甥爺自然是百般愛惜,她治家非常嚴厲,但是並不禁止蓮姑娘跟大表哥多親近。作母怒的肚子裡打什麼如意算盤,做女兒的多少總有點明白,所以姑娘有時候也到壽花樓坐坐。日子長久了,她漸漸的覺得大表哥風流得可愛,言笑幽默中帶著豪爽,態度爾雅溫文他會吹奏古代的音樂,樓高月上一曲銅琵,數聲鐵笛,蓮姑娘常常因此流連不忍離去。他喜歡作慷慨激昂的長古詩歌,也能寫張顛狂草,又下得一手好圍棋,琴棋書畫四件事,件件使姑娘心服,可就沒看過他武藝如何。

這一天早上燕月正在樓上讀書,耳聽得牆外一片喧譁,裡頭好像夾雜著護院的雨位武師呼號聲音,不由他不拋下書急步下樓。院子裡望見楚雲用黑綢子包起頭髻,手中拄著寶劍站住出神。一看就料到發生了什麼嚴重問題,趕緊趕向前問:“二姨,請先告訴我什麼事?”楚雲冷笑道:“不曉得徙那兒跑來一個漢子,看樣子還像也是吃鏢行飯的,把門前拴馬石椿拔倒了三四條。兩位教師爺也捱了一頓打,還說要請我出去比個高下……我怎能隨便跟人上街比武呀,二姨夫不在家,他是有意……“燕月握手笑笑說:“您彆著急,讓我見他去。”楚雲叫:“你不行,不要你管……”一把沒抓住人,他已經搶出跨院。

楚雲慌忙追出來,楚蓮姐妹也就不免要跟去看。看大表哥走下大門石階,樣子顯得特別從容,彎腰伸手輕輕的扶起躺在一旁一條五尺見長的石椿,左臂膊給勾著往地下插,跟著縱身一跳,猛的右手一掌拍在石椿頂上。說也奇怪,那石椿竟會平白矮了兩尺。扭回頭抱拳拱手,瞧在站在面前山神似的漢子問:“老兄,有話好好講,好意思動手就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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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月總算客氣,可不想漢子不講理,驀地一拳黑虎掏心,直搗李爺當胸。燕月翻左腕,稱量人家這一拳足有四百斤實力,他不禁笑了。

燕月往後撤身,擺擺手說:“你要是光靠幾斤蠻力,恐怕不行………快講受什麼人指使……”蠻子不作聲,連環大踏步,倚仗個子長,下面盡力掃出掃堂腿,上面右手起兩個指頭疾探燕月天池穴,上下併發快若旋風。急切裡燕月依然鎮定,不跳躍也不躲閃,運口氣施展金剛大力法立地生根,舉右手玉女摘星,摘住敵人右肘,身子跟著向前衝,左手當胸,突出一推掌,喝一聲:“去……”聲到,人到,掌到,掌貼蠻子前胸。蠻子那七層寶塔似的高個子,就這樣仰翻身獻個大元寶躺下,血自嘴縫唇邊流出來,右邊一條腿柺子骨也折斷了。

可是那蠻子很不含糊,不嚷也不哼,而且臉上神色不變。

燕月急忙趕近前問:“怎麼樣,受不了嘛?”

蠻子欠身指著右腳說:“壞啦,不怪你,怪我勁太大,想不到你那兩條腿簡直是鐵鑄的。”燕月笑道:“是嘛,告訴過你光靠牛勁不成嘛,我那一推掌也不過四百斤力,小意思算回敬你一拳黑虎掏心。”“沒話說,我認輸……送我回去啦……”

“話要先講明白,什麼人支使你來的?你本人是不是跟趙家有仇?”

“你能答應交我這一個朋友,我講。”

“可以,你講。”

“我由關外來,叫馬直,沒有事幹,想去安捷鏢店討一份口糧,他們說北京城所有鏢全讓鎮遠鏢行搶去了,所以……”“胡說,那你為什麼不到鎮遠鏢行去講理……”

“我就是不會講理嘛,他們說趙振綱不在家,行裡頭鏢頭們不過僱用的夥計,打人傢伙計不見得漂亮,要不找趙振綱女人……”燕月一聽不由怫然不悅,揮手說:“可惡,我聽說這一家鏢店剛開張兩個月,聘有三個蠻子鏢頭很不安份,我送你一趟……”說著,扭回頭便教人僱車。

楚雲一直站在臺階上看,看出大甥爺端的了得,然而總還是不能放心,點手兒請他問話,問他是不是需要人跟去幫忙?燕月笑笑說用不著,倒是要了她手中寶劍,央求蓮姑娘進去給找一張紅綢子,拿來纏上劍葉。僱的馬車來了,親自把蠻子託上車廂,他卻去蹲了車轅,車奔宣武門大街賽捷鏢店,先請店裡的管事見面。那些不但不認帳,而且拒絕收留馬蠻子,馬直氣得破口大罵,蠻子鏢頭老羞成怒,動手就要揍人。這局面李公子那還忍得住?

這地方切近榮市口,他約三個蠻子上決人法場比武。

世間事最公平正直的無如一個賭字,賭錢攤牌認鐲,賭性命死傷無怨。

燕月把三位蠻子約到菜市口,先鬥拳後鬥兵器,蠻子全不行,結果各帶上一兩處輕傷,燕月只想讓他們稍受點教訓,不為已甚,手下留情。他們心裡倒也完全明白甘拜下風,本來就算沒有事啦。

燕月剛待蠻子下客店給他們治傷,偏偏巡檢老爺領一班做公的趕到,這位五十二歲的芝麻大官兒,居然會認識李公子。一見面先哈腰請安,回頭便喝令封店起蠻子。

燕月一看要糟,急忙攔阻。

頑固的巡檢司卻非巴結公子不可,當街坐上隨帶的牛皮合椅,排班追問蠻子口供,蠻子只好實說。巡檢一連串罵了幾聲混帳,賣個關節答應人傢俬了,一要蠻子上趙家給趙夫人負荊請罪,二要賽捷鏢店當家的關門歇業,三還要馬蠻子負傷出境。這三個約法人家鬥敗的沒話說服從,戰勝的李公子可是全都反對。

他說當鏢客的決不可迫他向娘們屈膝,小事情要人家鏢店拆夥說不通,馬蠻子傷重怎好驅之出境。燕月差不多翻下臉才算杷巡檢勸走,這一來不單是安掩鏢行大小鏢頭感激十分,圍著看熱鬧的男女們誰不喝采李公子好度量?這當兒鎮遠鏢行恰好來了人,燕月怕再引起什麼麻煩,趕緊吩咐馬蠻子帶回鏢行醫治,他借了蠻子一匹馬立刻走了。當天晚上;賽捷鏢店老掌櫃丁大光,乘黑夜悄悄領三位蠻子鏢頭跑一趟趙公館,老頭兒很說了一些客氣話。燕月陪二姨姨客廳裡接見他們.楚云為人本來頂乾脆,—問過人小鏢店營業情形,笑說新開張的店沒作過一點宣傳工作,那是難怪叫不響字號。面許人家以後當由鎮遠鏢行廣為介紹,還說假使遇著棘手困難,燕月念碧儘可以幫個小忙……她越是大方,人家越覺得難為情,第二天他們發出大批請柬,請城內外大小鏢店鏢頭,和許多名流豪傑,為鎮遠鏢行送匾。匾題四個字“仁義可風”倒也尋常,送匾的排場可稱漂亮。

送匾回來大張席筵,高會群英,丁大光要請燕月首座,燕月當然不肯。

江湖上宴會坐次相當嚴格,經過了一番客套,決定論歲數入席,燕月年紀最輕,結果他坐了未﹂位。這種場合還有一件事更討厭,那就是敬酒不許謙辭,燕月酒量不太好,好也受不了群起包圍,喝到五七分醉他不能不停住,一個不留心竟觸怒了一位英雄。這位英雄叫魯猛,在北京要算第一流拳擊名家,人雖然儀表不俗,壞在妄自尊大性如烈火。事實上他是看不起燕月,有心挑撥是非,當時他要燕月喝酒,燕月直辭不勝酒力,就這樣翻了臉,堅持要跟燕月較量高低。燕月不願意多事正待解釋,可不想人家將手中一滿杯酒潑在他身上,這是一種嚴重的侮辱。脾氣再好的人也未必受得了,底下便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比武。魯猛硬功到家,鬥個沉酣使出鐵沙掌虎虎迫人,燕月只好施展點穴法勝了人家。

一次不服,再來二次三次,魯猛第三次躺下,這一下子就爬不起來了。

燕月回去把話一講,楚雲且喜且驚,她說魯猛人並不太壞,就是有點氣暴眼高,在京都他的確沒遇到敵手,左右一雙鐵沙掌南北聞名。他的一身真實功夫大概與振剛不相伯仲,他倆是互相敬重,今天能夠把他制服,我們公子實在值得恭維……幾句話說的燕月蠻不好意思,旁聽的楚雲姑娘不由動了愛慕之心。

從這一天起她上壽花樓越勤,大概也總是有過什麼露骨表示大表哥才會慌了手腳。燕月怕的是二姨丈不在家,弄出笑話見不得人,因此託辭慶貝勒招他伴讀,說母親在宮中已經答應人家,不去似不方便……楚雲相信他的話,蓮姑娘就沒辦法挽留,眼睜睜看他走了,這些事恰都在紀寶紀珠哥兒們上妙峰山那幾天中發生。紀寶一回來就病倒了,聽到這個消息,燕月自然要來看視,他是精通醫理的人,一看不得了,性命只在呼吸之間。本來嘛,他頂喜致寶三,認為老兄弟前途不可限量,眼前弄到這一個地步他又如何不心痛?因此他就留在張府,幫助紀珠研究下藥。一住十來天,紀寶病漸漸有點起色,除了喜萱以外大家都不免心生懈怠,燕月床前調護依然處處認真。就因為這一些小節,引起了小綠對他注意。

不注意還好,一注意才發現了這位哥哥好處還真多,入是爽直中還帶些拘謹,拘謹中卻又孕育著嫵媚,嫵媚之間可是隱見無畏精神。講話是那樣幽默彬雅,風度若光風霽月。

紀珠紀俠和念碧總算長得頂好看了,然而紀珠富貴氣氛太重,紀俠則嫌姣好若女子婦人,念碧太過耿介自喜,他們都不及他超脫悠閒,瀟灑拔俗……女兒家對異性就怕動了心,動了心她必會委曲求全,綠姑娘天生的傲骨,卻也落了這一著。這天上午楚雲前來探病,眼見寶三爺已能下床散步,放寬心接上陪老侯爺張勇聊天。談起燕月懲治馬蠻子,折服安捷鏢店三位鏢師,以及鎮遠鏢行送匾一場熱關,和三番門敗鐵臂膊魯猛,博得滿城練武的一致推崇,譽為大北方近年來第一條好漢……前後經過情形詳細一說,老侯爺本來極端好勝,一聽立刻攏袖口伸出大拇指叫好兒。紀珠小紅,紀俠小晴自然也是分外高興,大家說燕姨姨一代劍俠,月哥哥獨得秘傳,可知英雄了得。卻怪他一向虛懷若谷,武藝惟畏人知,這未免太過存私見外……公認該罰他請客。小綠獨持異議,她說技戒誇張,謙本美德,大家誰也都有兩手兒,未見得誰肯頂著能耐向人叫賣,見外存私,似乎不通。再說月哥哥這一次鬥勝魯猛,大不了還不過為他自己立譽揚名,折服馬蠻子,處理適當,那可是關係太大……說到這兒,她理直氣壯的瞅住紀珠說:“珠哥哥,您想想吧,我們一群人遠在妙峰山,真要讓馬蠻子侮辱了楚姨姨,那是多麼可恨可怕的呀!等我們回來再說報復,您不覺得太晚了嘛?教那些混帳奴才碰了我們家太太們一下,摘下人家腦袋抵償也還是不合算啦,月哥哥獨力為大家保持面子,怎麼講還要罰他請客呢?不公道嘛!”老侯爺大笑道:“好姑娘,你講的簡直跟我老頭子一鼻子出氣,果然那天你楚姨姨真受了什麼樣侮辱,連我姓張的也要活活氣死。燕月有功不應該論罰。”老人家這一和小綠,紀珠就也不敢批駁。

楚雲急忙笑道:“就是嘛,我的武藝本來荒疏得很,馬蠻子渾身千百斤氣力分明難鬥,的確,不是燕月在場那是一定不得了。這孩子好處還在小小年紀懂得恩威並用,不單是沒為我趙家種仇,而且還替鎮遠鏢行增光,說請客當然是我的事……”小綠道:“我是講您要不請的話,我們弟兄姐妹湊份兒,公請月哥哥也還有點理由。”老侯爺叫:“你們公請也不是理由,請教我張勇算不算你們的長輩?”

楚雲笑道:“老爺子,這還要說麻……”

老侯爺叫:“好,既然我是你們的長輩,燕月也就是為我爭光榮,我要請客。”說著站起來下樓去了。

這當兒有幾個人都有一個感覺,覺得小綠今天講話很奇怪。

喜萱側身坐在床沿上,紀寶伸手拍拍枕頭,要她彎下腰聽他說話,他說:“綠姐姐有點意思嘛?”喜萱趕緊擺手兒。

老侯爺張勇,他老人冢因為楚雲冢務忙,燕黛宮中保駕責任大,她們老姐妹出門作客都不能多逗留。所以親自下樓,召見他的四個廚子,吩咐他們午時正,火速趕辦兩臺豐盛酒席。其實老侯爺火栗子脾氣,做廚師的那有摸不著的道理?

經常廚房總還是早有準備,倉卒奉命,嗟咄筵開,就在大環樓,紀寶病房裡排下兩張方桌子。楚雲、燕黛、張勇連他們家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她們六位老人家,窗下列席。晚一輩的紀珠、小紅、紀俠、小晴、小綠、燕月、喜萱和紀寶,他們八個年輕的床前入座。

寶三爺雖是不能吃什麼,但他要跟隨喜姐姐佔坐床沿一位。

眼前這一頓酒說不得燕月要吃虧。

小晴見怪綠姐姐剛才講話袒護燕月,疑為必有私情作用,存心找她算帳暗裡有個安排,坐下喝不了一巡,便去請示張爺爺提倡聯盟。

張勇生平最恨人家喝悶酒,只要你肯出花樣拚,他老人家無不贊成。

他指定楚雲燕黛一組,碧桃銀杏一組,他自己帶紫菱一組。

這邊桌上,小晴派紀珠小紅兩口子一隊,她同紀俠一對,紀寶喜萱一隊。紀寶病中不許喝,喜姐姐要照應寶兄弟不讓喝。

桌上八個人除了六個人,那不光剩下燕月和小綠?。

小晴偏偏故意問綠姐姐,是不是情願跟月哥哥合作?

綠姑娘不是糊塗蟲,看樣子她還有什麼不明白?

乾脆裝聲作啞不去理睬,料到他們人多,而且又經過張爺爺批准,即使反對聯盟,無非多費唇舌,倚仗酒力好,下狠心決計孤軍搏鬥。這一來可苦了燕月,他的量有限,頂怕拚酒,今天這局面不比那天安捷鏢店可以比武解決,兄弟姐妹要認真作耍,翻下臉還是不行。明知倒楣那有什麼辦法?結果他也只好樹起獨幟。

他的獨幟固然與小綠孤軍互不侵犯,楚雲燕黛更不至向他挑戰。

可是敵人還真多,第一老侯爺和紫菱就放他不過,碧桃銀杏攘臂來攻,先頭靠著聰明機智還能勉強應付,後來不免慌了手腳,敵眾我寡,越慌越糟,猜拳射覆全得認輸。小綠一邊戰況也鬧個十萬火急,小晴暗約紀珠,兩隊盡力急拔孤軍,說是除非先推倒綠姐姐,底下才有好看文章……小晴郭家虎女,拳酒勇不可當,就是她一個人,小綠就得甘拜下風,何況珠大爺又是酒罈一員猛將。綠姑娘眼見敗在頃刻,月哥哥已經醉到十分。

酒這東西就是怪,雖然不喝不醉,可是越醉越喝,喝酒講量也講體力。體力好醉了仍能撐持。燕月和綠姑娘都是好體力,醉中尤見勇悍,小晴沒拚倒綠姐姐,綠姐姐卻鬥敗了小紅、紀俠。這當兒紀寶暗暗向小晴使眼色,伸個指頭兒頓在桌上,示意停止進攻。

小晴這佯向紀珠放水,小綠閒下來果然去看燕月火拼銀杏,銀杏出身青樓,豁拳可稱無敵,燕月如何吃得消?小綠看了半天,到底按捺不住,笑起來叫:“月哥哥,孤軍轉戰……你恐怕不行……”燕月扭回頭嘻嘻地笑:“你是來勤王的?”

紫菱跟一聲:“喲,娘子軍勤王……”

銀杏搖看左腕並帶的四雙玉手釧噹噹作聲,倚著頭笑:“來,讓你們一雙!”小晴揚看一雙眼睛說:“好,一雙,綠姐姐試試看。”

小綠真的醉了,她是全不理會,電手兒說:“月哥哥,你得放明白,人家今天是真找我倆兩枝孤軍麻煩呢!”碧桃笑道:“怎麼說孤軍呢,你們合上啦!”

小晴接上一句:“合上啦!”

燕月笑:“來,二妹,我們並肩退敵……”

銀杏笑道:“好事,為什麼不說並頭呀……”

小晴生怕九老姨太講得太明白,趕緊說:“綠姐姐,我說算了,你上去管保也不行。”小綠輕輕拍一下桌子站起來說:“我不相信,看我的。”

說著她往那邊桌上走。

小晴紀俠小紅都跟過去看,這邊只剩下紀寶和喜萱。

紀寶緊握住喜姐姐一隻手,悄聲兒苦笑著說:“看哪!又是一對子成功了!”喜萱更低聲說:“三,你總是想不開……”

紀寶翻身躺下去,合上眼簾微吟道:“再無古並波能起,只有寒山骨可埋……”喜萱壓聲兒叫:“怎麼啦,你真把我急死啦!”

紀寶笑道:“聽吧!聽吧!綠姐姐勝了九老姨太三拳啦,這該叫做喜至心靈嘛……姐姐,我寶三心目中敬重的第一翠姐姐,第二你,第三可說就是綠姐姐。你和翠姐姐的事,我寶三一手包辦完全無憾,現在輪到綠姐姐我還得管,明天我設法打發大哥二哥回家,這很容易。

他們兩對子看我病好了,本來就有回去的意思,我一提他們必走,你好歹要替我留下綠姐姐,月哥哥,必須讓他們……”

說到這兒,耳聽得小綠吃吃的叫:“月哥哥,你……你就別喝啦!”

紀寶急忙又坐起來看,看小綠搶了兩大碗酒喝。

第二碗沒喝完,人忽然打個踉蹌,燕月站在她背後,順勢兒伸出右臂彎兜住她,她整個人靠在人冢懷抱裡兀自不知道,揚著手還要找張爺爺豁兩拳。

可是張爺爺已經爬在桌上動彈不得。

張勇要是沒醉倒,這頓酒就也沒有辦法結束!眼見他老人家被攙送出園去了,楚雲燕黛這才離席告辭。這時光屋裡不見了燕月和小綠蹤跡,楚雲老實人難免不放心。

小晴急說無妨,她說綠姐姐有一套看冢本領,不管喝多少酒,只要用食指一按舌頭,就能夠吐個乾淨,她一定領走月哥哥傳授秘訣啦……銀杏也說沒關係,家裡有的是解酒妙藥;已經教人準備,管保沒事。

楚雲瞧燕黛沒講話,她就也不便多嚕嗦,盥洗一番*了半杯苦茶,老姐妹稱謝走了。三位老姨太送客下樓,小晴立即邀約大家園裡去偵伺燕月小綠行動。

紀珠大爺胸襟磊落光明,他向來不喜歡窺人隱秘,俠二爺酒後非睡不可,小紅做姐姐的不肯跟妹妹開玩笑,他們三位全不去。寶三爺請喜姐姐陪晴姐姐一同去,她們倆找遍每一處亭臺樓閣上都沒有兩人消息。晴心荒,便要折返稟知七老姨太派人尋覓,喜萱勸她不要大驚小怪,相信人決丟不了的。結果撐船渡過藕兒塘,繞出菜花榭,來到晾稻村,這才發現人家正在打麥場中比劍。小晴扯喜萱爬在一株大槐樹盤根上看,看小綠挺手中帶紅穗子的寶劍,風狂雨驟猛攻燕月。燕月從容移步擺劍迎磕。

小綠三番突擊仍不得手,劍法一變快如打閃。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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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40: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小晴嘆息著說:“看吧,綠丫頭這一枝劍誰能擋得住……”

喜萱笑道:“她發瘋了,使的是大羅劍,恐怕李公子要吃虧。”

小晴道:“怪,你大概也是翠姐姐的高徒?”

喜萱道:“我這不過聽她講解懂得一點皮毛……別忙,瞧李公子使的是什麼解數?”小晴看,看了半晌說:“分明八仙劍,分明又不是……”

喜萱道:“好像奇門劍,走的是開休生三門嘛?”

小晴猛地扭回頭,睜大眼睛說:“嗯,你太可惡,以後再聽講一聲不會,我非揍你一頓……”喜萱叫:“糟,綠姑娘要敗啦,生門轉傷門,當心一著反臂倒劈絲….:”話聲未絕,只見燕月猛回身,小綠寶劍脫手落地。

不服氣,驚伏魚躍,駢右手一雙指頭疾點燕月右肋。

燕月拔步迴旋,脫袍讓位,扔下劍推掌迎敵……

喜萱叫:“不行,他們倆都很醉嘛?我們快過去解圍!”

叫著立刻向前跑,邊跑邊喊:“好了,好了,別傻啦,點穴也可以亂來的嘛……”

小綠一分神,燕月撤身往後跳走。

喜萱趕緊擒住小綠,小晴就也趕到,看綠姐姐右手虎門沁沁冒血,她嗔叫道:“月哥哥,你好狠心……。”燕月忽然彎腰嘔吐……

小綠微喘著說:“不怪他,是我迫出來的,我著急要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嘛!”小晴道:“現在你該知道人家比你高明瞭?”

小綠得意地睥睨著月哥哥背影兒笑道:“果然名下無虛,值得敬服。”

喜萱道:“他還醉得很?”

小綠道:“就是嘛,教也教不會,教他挖半天,總還是吐不乾淨。”

小晴換抿嘴道:“旁門左道,酒國醉人,我就不學你的……”

喜萱道:“九老姨太備有醒酒湯,請他回去喝一點啦。”

小綠道:“這地方很清爽,我想還是讓他歇歇好。”

小睛笑道:“大概你們還要談談心,不打攪啦。”

小綠狠狠瞅她一眼,扭翻身便去拾起地下兩枝寶劍,打前頭走了。

喜萱回頭招呼燕月,燕月笑說頭昏,要留在這吹吹風。

喜萱就也不去勉強他,姐妹三個人撐舟渡過藕兒塘,回來大環樓,小綠把身子擲在寶三床上,直嚷今天累夠了。

三爺眼覷桌上並排兩枝劍,點點頭笑道:“你們倆上那兒比劍去啦?”

小綠側身橫臥縮做一團,兩手抱著頭,悶聲兒叫:“寶三,講話客氣點,怎麼說我們倆咦!”

紀寶笑道:“你,月哥哥,喝酒一對聯盟,下樓一雙結伴,照講話規律稱一聲你們倆沒錯呀!”

綠姐姐就怕寶兄弟一張強嘴,趕緊坐起來說:“寶三,我告訴你,月哥哥真了不起,他的奇門劍練得端的到家,我使大羅劍兀自勝不了他,你瞧,我這虎口傷痕……”她將右邊手讓紀寶看。

紀寶看了大笑道:“乾脆認輸不好嘛?何苦強調兒說什麼勝不了啦,你不是常誇口說點穴……”

小綠飛快擺手說:“不行,這一套人家好像比我強,幾個推掌全是解手,使得極得勁,極靈活。”

紀寶笑道:“讓你開開限界也好,你實在也太驕傲了,誰都瞧不起,到底還有人夠得上……”

小綠道:“別這樣說,我不過認為他還可以,等著吧,我得再試試看。”紀寶道:“不必嘛,我保管一切都好。”

小綠不作聲,跳下地便往樓外走。

紀寶忽然打個哈哈笑,笑著說:“好,好,這回事我寶三還得管…”

小綠驀地叉出現在門檻上,沉著瞼說:“寶三,你可別找麻煩,我就討厭你多管閒事………”

說著這才跳走了。

屋裡這會只有喜萱在座,她是個沉著的人,一直都在察看綠姑娘神色。

她走了她悄悄對紀寶說:“三,你曉得綠姐姐脾氣,她是不喜歡接受人家幫忙的,你沒得吃力不討好。”

紀寶道:“你不懂,她無非慎重,急是急不得,慢慢搞……我決定三月出京,現在才十一月、有的是日子……”

話沒講完,紀珠上來啦。

紀珠進來便叫:“老三,我想出城住兩三天,你自己一切小心,凡事要聽喜姐姐勸告……”

邊說邊拿手中剛開的一紙藥方遞給紀寶。

紀寶接過去看一看楣頭批的藥案,笑這:“一場病累壤了多少人,大家這樣愛惜我,我怎麼敢辜負大家。”

紀珠道:“這話講得還清楚,翠姐姐總是回去江西,算來唸碧哥哥也該來京了,你儘可放心。”

紀寶道:“是的,我這幾天就不想他們嘛……你索性把紅姐姐帶走,明兒請二哥晴姐姐也休息去,快兩個月了,太難為人……”

紀珠道:“那又不是這麼說,留她們無用倒是實話。”

喜萱道:“你走了李少爺可不能走,你們總得留下一位。”

紀珠笑道:“我自己躲懶走了,好意思留他?要留還是你跟他去講。”

紀寶笑這:“大哥,我還要留綠姐姐……”

紀珠笑道:“我曉得你們在搗鬼,當心,兩方面恐怕都不太容易牽合,沒到時候切不可亂來,先讓他們倆自己去搞,等到成熟自然一拍即合。天快黑了我這就走……喜姐姐偏勞你啦……”

話講完匆匆去了。

第二天上午,紀俠小晴也走了。

燕月他是昨天比完劍後就回去飛翠閣睡覺,晚飯也沒用,一直睡到今天早上,起來就出門應酬,下半天才來看紀寶。紀寶告訟他大哥大嫂二哥二嫂雙雙走了,燕月忽然縱—聲大笑。

紀寶不解人家為什麼好笑,一疊聲追緊問,燕月就是不便講明白。

哥兒倆正鬧彆扭,喜萱跟小綠手牽手上樓,紀寶還在逼燕哥哥講,燕月急忙使眼色。寶三心裡好像有點覺悟,嘴裡輕輕罵聲“缺德”也就不響了。

喜萱叫:“三爺,我雖然把你綠姐姐留下幫忙,可是下藥方面總得有人主持呀,好意思天天麻煩王馥齋……”·紀寶道:“大哥留下藥方,您愁什麼呢。”

喜萱道:“不能老用呀,還不是天天要改方要增減。”

說著她把眼看定燕月。

燕月道:“那是一定的……”

他要了紀珠開的藥方看,看著笑道:“大爺實在高明,‘病每加於小愈’,這真是金石良言,寶兄弟必須記著。”喜萱道:“李爺,我說,您是不是可以暫時不走呢?”

燕月笑道:“大爺既是不耐煩,我自然只好效勞。”

喜萱彎腰笑道:“謝謝您啦,爺。”

小綠道:“你們都是瞎鬧客氣,應該幹啥就得幹,無所謂效勞,更無所謂謝謝。”喜萱笑道:“誰能跟你一樣痛快呢,我一留你就答應了!”

小綠笑道:“痛快靠不住,我剛聽說月哥哥彈得一手好琵琶,我在找機會要學哩!”紀寶一聽立刻叫起來:“問九老姨太借琵琶來啦!”

小綠翻身跑了。

小綠很快的就把琵琶取來了。

燕月拿在手中顛倒欣賞了一會,笑道:“器美如此,人當不俗。”

笑聲未絕,扶梯上一陣響,老侯爺嘶啞的聲音在叫:“好呀,今兒我又得快活半天,好久沒聽到好音樂啦。”

第一位闖進樓的是紫菱,她懷裡捧著一枝笙。

第二個是銀杏,她持著弦子。後面碧桃,她抱著一張很好看的月琴。

最末是張勇,他身上穿一件小毛皮衣,倒捲起兩邊袖口,掀出雪白的襯衫,右手抓住一付檀板。

燕月心裡想:糟糕,他們一家子原來都會,這麻煩大啦…

邊想,邊起來迎接。

紫菱笑道:“李公子,我們帶來四種樂器,你愛什麼就拿什麼,不要客氣。”燕月笑道:“我就怕笙嘛……”

碧桃笑道:“我的月琴兒可不讓人,這東西品不高,可也不吃力。”

銀杏睥睨著說:“哥兒,我真不能相信你比我高明,趙夫人偏把你捧到人間天上,說什麼他們家大小姐聽你吹笛子竟會掉眼淚…”

小綠站在旁邊一聽這樣說,她立刻轉了一下眼珠。

紀寶趕緊叫:“娘,請大家坐下吧,不試老講話啦……”

老侯爺道:“娘們就是討厭嘛,百靈鳥,畫眉兒,總是叫……叫……來啦,先來個大合奏,霓裳羽衣....”

燕月不作聲,站著看銀杏和紫菱調聲撥絃,她們倒是很快就和好了。

銀杏抬頭使勁盯他一眼,他這才就紀寶床沿上一座,抱上琵琶轉一下軸跟上三絃。彈了一個過門兒,老侯爺搖著板笑:“好像不錯嘛?蠻和諧的……”

銀杏三絃子急速轉入正調。霓裳曲是一枝很熱鬧的譜,宜於合奏。

先頭只聽見三絃子嘈嘈的響,漸漸的琵琶聲音蓋過了一切,如龍吟鳳鳴,如鶯語如鸞鳴,一霎時和風拂盡,瑞靄穿窗。

這時光老侯爺是入了迷了,板不拍啦,搭上一雙臂膊,挺在靠背椅上動也不動。喜萱更可笑,她那般沉著的人,也會扶著桌沿,不住的扭著腰踏步進退,顛見得她是巴不得翩翩起舞。紀寶盤上腿兒垂下眼睛毛靜聆靜聽,那樣子分明是個入定孤僧。

小綠守定月哥哥身旁,目不轉睛的看他攏捻挑撥,一隻手上下跳躍。

美妙的音樂能使百獸率舞,更無論人。.燕月的琵琶彈得出神入化,一曲既終,銀杏第一個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嘆口氣說:“不得了,哥兒,真有你的……我承認不如……”

張勇叫:“好,是好,我就沒聽見過這樣好的琵琶,王昭君那兒趕得上你……”聽說王昭君,燕月,紀寶都笑了,他們還都不曉得銀杏綽號王昭君。銀杏似乎很失意,失意的原因是技不如人。

紫菱可是很得意,得意是有人技勝銀杏。

他們老搭擋老不相能,娘兒們無非猜嫉作用。

這會兒紫菱笑吟吟地說:“李公子,咱們再來個平沙落雁好不好?”

燕月沒作聲,銀杏抿抿嘴把手中三絃子遞給紫菱。

紫菱道:“給他三絃子我要琵琶……”

她拿笙交與喜萱。

銀杏說:“我的琵琶你就別用。”

紫菱笑這:“怪,那末你剛才為什麼又用我的弦呢!”

燕月暗叫一聲“糟”,急忙說:“十一老姨太,有笛子嘛?我使笛子您吹笙,來個梅花三弄不好嘛!”·喜萱趕緊說:“我拿笛子去!”

她把笙送還紫菱下樓去了。

笛子拿來燕月接過去便笑:“真美,這是杭竹。”

紫菱點頭笑道:“對呀,這笛子就是能配笙嘛……”

燕月橫起笛試一下口風,說:“您老人家請,我跟著啦。”

紫菱從容起立,吮口就笙,笛子卻先響了,音調壓得很低,而且一直在接引紫菱上腔。笙這東西極傷氣,紫菱體弱多病,難免氣力欠佳,銀杏不斷的冷笑,可是這一曲依然奏得圓滿。

老侯爺十分快樂,他驀地回頭瞅著碧桃說:“老七,你大清閒了,哼兩句怎麼樣?”碧桃笑這:“喲,我怎麼行呀!”

紫菱仍是很得意,接著說:“你還成?別害羞啦!”

碧桃笑道:“是嘛,我就怕你見笑……”

紫菱已把靠在銀杏椅邊的三絃子送到燕月手中。

碧桃扯手帕掩著嘴咳一聲,笑說:“我來孔雀東南飛,會的是原詞……”燕月笑道:“讓我試試看。”

他撥動弦彈個小開門。

碧桃這就背過臉兒去唱起來啦,越唱越低,越低越悲,只聽得她訴到:“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羅下人,紅淚沾羅巾,樓上與樓下,相去無十丈,如何咫尺間,如隔萬重山……”三絃彈得不忍卒聽,唱的人也就哽住了咽喉。

銀杏、紫菱都噙上眼淚怔住了。

三絃子忽然高亢,響若鳴鉦,翻作金戈鐵馬,呼吸間海立山崩,萬騎奔騰。銀杏搶了桌上琵琶,飛速促弦追和,這一合奏與剛才大不相同,但見弦如急雨,指若跳珠。·老侯爺箕踞座上不禁鬚髮翕張,神情如醉,他恍惚橫槍立馬、身在沙場,猶是當年虎將呢。

紀寶睜開大眼睛,喜萱叉手屹立,小綠握緊了一雙拳頭,碧桃紫菱只覺得風雨滿樓,天搖地動,她們膽氣不足居然駭得顫抖不已。

好不容易一聲弦如裂帛,萬象頓時俱寂,大家如夢初醒,卻都不冤倒抽一口涼氣。

□□□□□□不曉得誰在暗中慫恿張勇,這天他老人家忽然向燕月談到住的問題,問他是不是很喜歡飛翠閣?

說是燕黛不久就可以離開宮廷,母子兩個人租賃什麼樣房子都不合適,算來不如暫住他家。

燕月最近接得他父親李志烈平安家信,要他在京都入場科舉。

飛翠閣四圍種有百十來株大松樹,風來月上,萬頃龍濤,他實在捨不得遷居。同時那地方頂清靜宜於讀書,父命不可違,入場也應該作一番準備,因此他答應了老侯爺。

碧桃、銀杏、紫菱,三位老姨太跟喜萱,紀寶通同一氣,他們背地都在促成燕月和小綠姻緣。

誰也知道小綠脾氣倔強,誰也都不敢說笑肆虐。

小綠她倒好像沒事人兒,每天必找月哥哥一趟兩趟,找他的目的是學習琵琶。燕月待綠妹妹相當敬重,敬重她文才武藝兩不等閒。

燕月不會填詞,小綠卻對此道獨精,繪畫的天才也強勝燕月一籌,他們倆互相研究,情感自然容易融洽。

燕月跟女兒家無緣,跟綠妹妹未見得無緣。

小綠看男孩子老是不順眼,看月哥哥一點也不覺得不順眼,照理論上說他們倆自然很有成功可能。

今天燕月一整天不在家,小綠顯然有點不自在,黃昏裡她在園裡散步,望見人家回來,她可不像一般女孩子慣會矯張作姿。

倒是歡歡喜喜的迎住他笑問:“一清早出門這時候才回來呀,那兒去呀?”燕月笑道:“上午到慶王府鬼混半日,下午在大姨姨家裡談了一會。”

小綠嗯了一聲又問:“楚姨姨好,蓮姐姐好?”

“她們都好也都很忙。”“蓮姐姐忙什麼呢?”

“還不是忙著幫大姨姨管家,寫信,記帳,還是作活。”

小綠笑道:“她真好什縻都會,比我強得多啦!”

燕片笑道:“她會的你都會,也許還比她精明,你會的她不會,而且全不會。”“你在撒謊。”

“不騙你,她的武藝實在太差,文的方面僅僅能寫會算……”“你就不要講,女子無才便是德,你曉得不曉得?”

燕月笑道:“那是哄人的話,想不到你也相信。”

小綠道:“別的先別說,她模樣見長得好,性情水一般溫柔,棉一般和靄,這都是我所不及的呀!”

燕月笑道:“我們家姐妹們,你說那一個長得醜?溫柔、和藹倒是實話,不過我以為,男的或女的真應該有點壤脾氣才好,否則那就是沒有骨頭……”

小綠驀地睜大眼睛說:“你怎麼可以信口侮辱蓮姐姐……”

燕月笑道:“那裡,那裡…”他趕緊溜上飛翠閣去了。

聽了燕月幾句話,小綠很歡喜,她認為他跟楚蓮並無好感,有好感情也還會諷刺她沒有骨頭?沒有骨頭……該是一句多難聽的話,她想著不禁好笑!

為防得意浮映臉上,她不敢進去飛翠閣,拐個彎一竟出國找三位老姨太聊天去了。從這一天起她跟燕月似乎更親近點,琵琶不久學會,燕月填詞也很成功,日子過得飛快,轉瞬便鬧過年。

正月裡良辰美景好像更快些一晃即過,二月開頭,喜萱動手為紀寶準備出門行裝,深夜挑燈拈針引線,一針一線縫綴著點點淚珠。

唯有她讀過頭花姑娘給寶兄弟的信,唯有她知道翠姐姐匿居李侍郎家中。寶兄弟情懷鬱結不瞞她,翠姐姐全盤計劃不瞞她。

她們姐妹倆常常通訊,每一次刑部大人楊吉庭來探病,必帶來翠姐姐一角手書,又必帶走喜妹妹的一個字條,收來書,轉字條卻是張勇老侯爺。

別看他火慄般大脾氣,辦起事竟是那麼樣謹慎嚴密,就是他的三位老姨太跟前也還是守口如瓶。

過年後翠姐姐再沒來信,原來她大年底趕出潼關。

喜萱明裡捨不得別離寶兄弟,暗裡又惦掛著翠姐姐跋途長涉,真個是柔腸寸斷,但是寶三爺要在眼前,可又不得不強為歡笑。

她給三爺指定了三月十三這天吉利日子動身出京,這消息讓四阿哥聽到了,他訂初八這天正午請三爺便飯,初九燕黛假座慶王府餞行,初十楚雲設宴送別,十一楊吉庭夫妻折柬招飲。三爺回書懇辭,就是這一天他微微有點難過,躲在花園裡靜坐半日。下午多太監由宮裡出來,帶來皇上許多賞賜,並當時三爺救罵御書房遺留瓦上的一枝寶劍。

十二日晚上,老侯爺置酒大環樓,請的是傅家一家人,弟兄姐妹離緒盈腔,借酒消愁,暍到三更天,大家都醉了。

沒有喝的是孫小姐喜萱跟七老姨太碧桃,她們孃兒倆是喝不下去。

沒有醉的是小綠燕月一對,他們早上就作過一番計議另有安排。

寶三爺倒是喝了一些酒,不過他還能矜持著愉快神情。

銀燭三拔,雞鳴四起,這時候大環樓上只剩下喜姐姐和寶兄弟,淒涼相對,忍不住淚下如繩……

紀寶驀地下跪,抱著喜姐姐兩隻膝蓋說:“姐姐你別哭吧……”

喜萱道:“你……你也不要哭,天快亮了、我們該多講兩句話……寶,我,…我們那年……那一天……再能相見呀!”

她忍不住彎下腰緊緊的攬住寶兄弟哭出聲音來。

紀寶滴著眼淚叫:“姐姐,姐姐,我立刻就要走,你聽我講……”

喜萱抬起頭嗚咽著說:“不……寶,等太陽出來再……走……”

紀寶道:“我受不了,我怕人送,趁一家人都還沒醒……”

說著抹一下眼淚站起來。

可是那眼淚呀,那眼淚還是斷線珍珠似的一顆顆落個不停。

他一摔手咬著牙齒叫:“我……我紀寶怎麼變得這樣愛哭啦……”

喜萱趕緊擒住他說:“三,瞧,我不哭了,你講。”

紀寶閉上限睛,抖著嘴巴說:“第一…我走了以後,你得早一天跟大哥回去江西,家裡媽在倚閭盼望你們……見著翠姐姐給我請安,說一切我遵照她的話……一定會好好的洗心皈依……

第二……在你沒有出京以前,務必想辦法見頌花姐姐一面,告訴她,待我二十五年而後嫁。

這是一句大笑話,我願意有日回來看見她落葉成蔭子滿枝……

姐姐,別了……別了……我這就走,行李不能帶太多,張爺爺的四名家將也不要他們跟去,出家訪道還要人追隨服侍,我相信海容老人也不會要我…”

說到這兒他忽然大笑。

笑著便去換了一身布棉袍,舞著兩隻袖子說:“我穿著這身衣服,永遠惦念著你。”喜萱心裡一陣慘,急忙垂下了頭。

紀寶已經扛起鋪蓋下樓,邊走邊叫:‘姐姐,你也不要送我……’喜萱那裡肯不送?她不是走是滾,滾到樓下,紀寶只得留步等她。

姐弟互相攙扶著走到園門口,迴廊上並排兒站著小綠和燕月。

不容寶兄弟開口,綠姐姐撲過來,壓緊聲兒說:“我們算定你不能等到天明……”紀寶笑道:“好……好……姐姐,哥哥,你們倆好……”

小綠道:“你不要瘋瘋癲癲的…我們得送你一程。”

紀寶又嘆口氣說:“也好,免得我不放心喜姐姐一個人回來。”

燕月不作聲,上前接去老兄弟肩上鋪蓋,老兄弟領他們穿過甬路,前往馬房去牽馬,開開角門兒繞到大門外。

至此,寶三爺向著兩扇大門,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地下大拜四拜,起來又作了一個長揖,這才扳鞍上了青花聰。

四匹馬十六個馬蹄得得徐行,一路上沒有誰能講話,來到城門下恰好開城。三爺立馬圍子裡,拱手請哥哥姐姐回步,剛說一句送人千里終須別……喜萱第一個磕馬馳出外城去了。

他們一行人走的是彰儀門,紀寶擔心張勇老侯爺,和留在張府的幾位哥哥姐姐追來送行,所以一出城立即縱馬疾馳,眨眼來到蘆溝橋。

今年春來得早,橋畔幾株柳樹已經飄拂著千百新條嫩葉,春風不勁,水流嗚咽,抬頭望耿耿星河天欲曙,低頭看冷落郊原車馬稀。

紀寶到此躊躇下馬,拱拱手攔住喜姐姐馬頭,噙著一泡淚水說:“遠了,遠了,姐姐您請回去吧……”

喜萱忽然滾下鞍橋,雙膝點地抖著牙齒叫:“兄弟,但願你此去平安…”紀寶大哭拜倒下去。

燕月立馬長嘯,跟著亢聲高吟:“風蕭蕭兮水潺潺,壯士策馬兮渡關山,渡關山兮何所難,千里萬里去復還……”

吟罷伸手鞍旁取下一隻皮酒壺一躍下地。

小綠那邊恰好扶起喜萱紀寶。

燕月笑道:“兄弟,聚固可喜,散無足悲,人生何地不相逢,帶走我這酒壺,好好的上馬趕路吧。”

小綠道:“喜姐姐別哭呀,哭得人多難受……有什麼可悲呢?過幾年寶兄弟道成歸來…兄弟,十年,至多十年……”

她眼覷著紀寶說,說到十年又覺得這是個長久的時間,她的眼淚就也滴下了。紀寶伸雙手接去皮酒壺說:“哥哥……姐姐再見啦……”

扭翻身上馬過橋,剛剛馬落橋下,背後一陣馬蹄聲急。

回頭看來的是喜萱,急忙叫:“姐姐,你何苦……”

Roc掃描imbruteOCR舊雨樓獨家連載喜萱馬急闖過去兜回來,她咬下左邊手一根長指甲,遞給紀寶,哭道:“兄弟,你留著做個紀念吧!”

她把指頭上點點滴滴的血抹在胸前,又說:“兄弟,看,這件衣服上有你的眼淚,我的血……我將永遠惦掛著你。”

紀寶一聽,那眼淚就真是沒有辦法停止,他怔怔地講不出話。

喜萱又說:“兄弟,出潼關,你得留心打聽,有個人在前途給你送行……”

紀寶悲聲問:“誰?……”

喜萱道:“你的翠姐姐……你要不出潼關……她永不回來……”

紀寶大叫一聲:“翠姐姐呀……你……”

他拿掌中徑寸長的指甲藏到懷裡,叩手說:“姐姐,我走啦!”

眼見燕月小綠並馬上橋,這又高聲喊:“月哥哥,綠姐姐,請你們給我關照著喜姐姐……謝謝……謝謝啦……”

他縱馬走了,走了又回頭,回頭再走,再走再回頭,直到望不見了人影兒,這才馬上加鞭,一口氣飛奔六七十里路,兀自不肯停歇。

坐下馬青花驄原是一匹極好的牲口,兩頭見日管走五百里。

三爺這一天差點兒就趕了四百里,不是顧忌馬走壞了,他還想披星戴月乘夜兼程。

掌燈時他落下客店,吩咐店家拿黃豆泡酒餵馬。

口口口口口口

這兒還算石家莊境界,但地方稍見偏僻。

寶三爺他下的雖然不是黑店,可是店家相當的兇橫,住店的人們也非常混雜。

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單身出門,坐下馬又是那麼神駿,被卷兒裡頭還明目張膽插著兩枝寶劍。

江湖上就是那麼討厭,服軟不服硬,你要是亮著兵器走路,這就是告訴人你是什麼不含糊,碰著不服氣的,那是很容易引起麻煩。

三爺打扮不俗,灰布薄棉袍,底下青布抓地虎,生得十分膀寬腰細,胸膛還挺得很高,講話大刺刺的微帶著驕傲,看模樣兒分明是練過的人。

然而究竟是個小孩,誰還能怕他呢?

他吩咐店家拿黃豆泡酒餵馬。

店家叫劉留,他俏皮地問:“小哥,你說使什麼酒啦?”

“那你還能不知道?要黃酒。”

“黃酒沒有嘛。”

“你不會買去。”

“你還是自己跑腿,我是買不到……”

劉留笑起來。

“你有什麼好笑?用燒酒可以,燒酒總不至沒有吧……”

“你好像很闊……”

“這與你有關係嘛?”

劉留猛的過去拉開門,驀然地捲進來一陣風。

紀寶是剛在洗臉,盆水上立刻鋪上一重灰沙,他很生氣,可是還不想發作。

劉留叫:“這你得給錢。”

他指著門外溜馬的小孩。

紀寶冷笑道:“你這店很特別,溜馬還歸客人的……”

劉留掩上門說:“馬好得出奇嘛,最好還是由你自己看管,要不得出十兩銀子……”

說著又是一聲大笑。

紀寶不由光了火,沉下瞼說:“你是存心搗鬼,放明白,馬要弄丟了,你可得當心。”

劉留叫:“咦,人小脾氣倒很大,快說從那兒來的?那兒去……”

櫃檯邊有三個人趴在桌上喝酒,混和著叫:“那兒來的?那兒去?”

劉留叫:“不講清楚把他的馬行李全留下來。”

紀寶道:“你這總是黑店,你這班人也總是賊。可是要留我的東西並不太簡單,我還不妨告訴你,我的青馬是一匹千里馬。

我那小包袱裡就放著價值萬兩的金珠寶貝,說同行也沒有一個夥伴,去的地方還很遠,新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馬還是要替我喂好,落了一根毛,你們都得認帳。”

講完話,他往房間裡走。

劉留一跳跳到他面前給攔住,那邊有一個人卻去頂上店門。

三爺一看倒是笑了,笑著問:“你們想怎麼樣?”

劉留叫:“想揭你的皮,你隨便損人嘛,怎麼說店是黑店人是賊,你這小鬼……”

三爺伸手給他一個耳光,打得不太重。

然而人家受不了,飛出一拳直搗三爺心窩,三爺翻腕扣住人家脈門,微使一分勁,這位劉掌櫃人就蹲下去了。

口口口口口口

鄉村裡客店多半都兼帶賣酒,今天天氣還很冷,喝酒的人總有七八個,他們跟劉留全是熟人。

劉留這邊一聲喊叫,那邊三個人一桌喝酒的就都站了起來,有一個抓起酒碗便向三爺拋去。

三爺伸左手接碗,酒卻潑了一身。

他身上這件薄棉袍是喜萱親手縫製的,一看前襟一片溼汙,不禁怒火上升,一腳踢開劉留。

人跟著蹤到那邊桌上逮住人,右掌拍在人家脖子上,這個拋碗的脖子歪了喊也喊不出來了。

兩邊兩個人同時拳腳並至,三爺每人給他一下重的,這個扭錯了肩胛骨,那個卸脫了一條臂膊。

一陣慘叫,嚇得櫃檯上五個壯漢全鎮住啦。

三爺說:“你們決不是好人,我去看看馬,要丟了,你們就不能活……”

他去打開門出去。

他這一出去,外面卻進來一條碩長漢子,黯淡的瓦油燈下看,這漢子約莫三十來歲,穿著藍綢子長袍黑馬褂,頭上青緞小帽。

這人前十來天剛來這地方,他是來給當地一位長輩英雄石廣琪拜壽,店裡人全認得他。

他進來負上一雙手,搖搖頭說:“劉掌櫃,你又生事,石老英雄就是氣你不學好,專會戲弄過往孤客,你這店早晚得關門……

今天這位小爺,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他是京都神力王府來的,神力傅侯就是他的尊大人,你們看他小,他的一身能耐就是走遍天下無敵手。

他回來你們得哀求他寬容饒恕,不然的話,過了時辰脫臼的骨節合不上,你們便是一輩子殘廢……”

話說到這兒,紀寶回來了。

他就在門口站一下,立刻撲到那漢子跟前跪下一條腿請安,嘴裡叫:“藍大爺,您老人家怎麼也到這兒啦……”

那漢子趕緊攙他起立,笑道:“三爺,我們再細談,現在先請你救救他們吧。”

紀寶回頭看看還蹲在地下的劉留說:“可惡嘛,他們算計我的馬……”

漢子笑道:“他是跟你開玩笑,並非真的惡人,這兒有一位前輩老英雄叫石廣琪.老人家耳聞目睹的地方絕不能有黑店。”

劉留哀號道:“小爺,我是有眼不識泰山,饒了我吧,我這一條臂膊全麻木得沒感覺啦……”

紀寶笑笑,過去牽起他託在地下一條臂膊一抖,他整個人就跟著起來了。

寶三爺再把爬在一旁三個受傷的人,每個給他捏合上骨節,他們就又一陣慘叫。

姓藍的漢子叫:“那一位給三爺去餵馬,要好的豆,好的酒。”

櫃檯裡出來三個人去了。

漢子反手掩上門說:“劉留,罰你請客,宰兩隻雞,來四斤陳酒……”

劉留叫:“該,該,爺算賞臉,我這就準備去。”

這條漢子流落京都時改名叫傅恩,現在到這兒仍叫藍立孝。

他跟紀寶兩頭施恩,紀寶當時在西山忠孝齋救過他,後來他在禁宮御書房也救了紀寶,他們倆交情可說很深。

雖然彼此少來往,可是互相感激。

紀寶今天在這地方見到他,自是分外快樂,等不及劉留把雞送來,他們倆已經爬在桌上喝起酒來啦。

藍立孝說還沒找到什麼適合的工作,眼前決計暫住石廣琪家裡等機會。

他的話頂簡單,兩三句就結束了。

紀寶訴說的可是長,先說出家訪道的動機,再說崔小翠因為這回事跟他鬧彆扭,話題轉入一場大病,嚇壞了多少人,累壞了多少人……

他說:“我要不是顧恤大家太過愛惜我,我本身實在不大願意出家,人生壽夭又有多大關係,出了家是不是真能延齡還是問題。”

藍立孝靜靜的聽他講完話,想了想說:“三爺,人有的為他人而死,有的為他人而生,這總歸一句話感情。

據你說崔小翠姑娘她與你恩同骨肉,智慧如海才藝無雙,那末她所指示的自然有道理,何況堂上言命諄諄,手足關懷甚切。

無論如何你總得上一趟阿爾泰山,不過這麼遠的路程,讓你一個人長途跋涉,這似乎有點大意。

出門要靠閱歷,光說武藝那是攪不通的,如你今天這樣暴躁,動手就傷人絕對要不得。你的眼光又不夠,真要是落了黑店,恐怕不得了,明槍可躲,暗箭難防,這一路西行,使迷藥的,放蠱毒的,那一類壞人都有,著了道兒你就毀了。

出門人第一講究和氣,你還是一個小孩子更應該謙恭……好,老弟,我反正是個閒人,送你去啦。”

紀寶笑道:“那我怎麼敢當。”

恰好劉留親自端出來兩盤白煮雞,聽見他們爺兒的話,接著笑道:“我說,小爺您就不要客氣啦,有您藍爺護送方保萬無一失,憑您一個人真怕不行呢!”

紀寶站起來拱拱手說:“劉爺,對不起,我剛才是不曉得……”

劉爺急忙擺手說:“別說,別說,我承認存心戲耍您,您總要寬恕我不知不罪。”

藍立孝大笑道:“走遠路只要你懂得江湖門檻,倒還是頂有趣,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交上一兩個好朋友。

老弟,請記著,誠字天下去得,你有這一付好品貌,又是一身驚人能耐,誰還能不喜歡你?

千萬別驕傲,別炫露,像這樣亮著兵器出門,你就是不識禮貌,就是瞧不起當地人物。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今天我要不在這兒,石老前輩聽到你使錯骨法傷人,間就有一場大麻煩。”

幾句話說得寶三爺滿臉通紅,他後悔了。

第二天一早,藍立孝領紀寶進謁石廣琪,三爺奉獻十顆大珠作拜見禮。

石老英雄十分喜歡,他給的賞賜就更豐富。

三爺一概謝絕,他獨向老人家求借一匹好馬給藍大爺,回來店裡又給劉留留下兩百兩銀子,爺兒倆這才上馬登程。

三爺惦念著翠姐姐前途等候,一味兼程趕站,有藍立孝陪伴著他,自然一路平安。

出了潼關他就留心打聽。

這天下午來到寶雞,經過一個巷口,裡面走出一條漢子,約莫四十來歲,追在三爺馬後叫:“下來啦,你還往那兒跑?”

三爺趕緊勒馬回頭,看這樣子像煞他父親小雕,三爺怔住了。

藍立孝火速下馬,過去抱拳拱手問道,“您老貴姓,有什麼話吩咐嘛?”

漢子打個問訊笑道:“兄弟姓傅,他是我的侄子。”

他伸手指住紀寶。

紀寶一躍下地,趕向前請個安說:“大爺,您……”

漢子答道:“我老二,你爸爸老三。”

紀寶又驚又喜,急忙又請安,叫聲:“二伯伯……”

漢子問:“這一位?”

紀寶道:“藍大爺,他老人家送我出關的。”

漢子笑道:“好,好,她算出你有人送嘛。”

紀寶搶著問:“她是誰?”

漢子笑道:“不要問,把兩匹馬牽來啦。”

邊說,邊又向藍立孝作揖,讓他一同走入巷裡。

紀寶追在後面走,走到一家牆屋大門前,望見裡面院子裡站著一個少婦打扮的女人,那還不是翠姐姐……

三爺馬也不要了,奔進去拜倒地下。

小翠攙住他悄聲兒說:“三,留心禮貌,好幾位長輩都在這兒,海容老神仙,你爺爺,三位太太,寶,胡,白,剛在外面等你的是你二伯父。這房子是胡氏太太的,她住在這兒好些年了,你四叔父是她生的可不在家……”

紀寶不安的問:“我爺爺到底有幾位太太,我應該怎麼稱呼?”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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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42: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小翠更低聲點說:“那眇一目的閨諱寶玉,你可稱她大老太。小個子二老太胡抱玉。那長條身材的三老太白玉羽,也就是教育你父親成人的人。

你大伯父二伯父孿生子是她所出,他們自幼兒由大老太撫養長大……現在快拴上馬上去啦,你就只管磕頭總錯不了。”

紀寶繫好馬時,他二伯伯已經陪著藍立孝走入上房好一會了。

他跟在翠姐姐身後,一進去眼不敢抬,直挺挺的跪下碰頭。

誰也都沒講話,白玉羽笑道:“大爺,他是我的師弟你曉得不曉得!”

紀寶大驚,立刻又向著藍立孝下拜。

立孝這一下可不還禮,他只是笑道:“不怪他,我沒告訴他嘛……”

白玉羽一把把紀寶拉到懷裡,摸摸他的頭笑道:“聽說你很能幹,大羅劍都會了嘛?”

紀寶道:“孫兒就學會了一點皮毛。”

胡抱玉道:“練過暗器嘛?”

紀寶道:“小時候跟媽媽身邊練過使鐵翎箭,也沒練好。”

抱玉笑道:“你媽媽也會這東西,一手能發幾枝呀?”

紀寶道:“能發三枝到五枝。”

抱玉叫:“喲,了不起,你爺爺也只會發三枝嘛……”

玉羽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她是法明和尚的徒弟,一身能耐比我們強得多。”

寶玉講話啦,她講:“別問小孩子這些話。紀寶,過來讓我看看,是否真的與道有緣啊!”

玉羽笑著一推紀寶說:“快見過,她就是個地行仙。”

紀寶向前請個安,站起來抬頭瞧這位大老太,盤起腿兒危坐短榻上,椎髻布衣,人淡如菊。

雖說眇一目,可是依然頂好看,決不像五六十歲人,雪白的肌膚,玉一般光潤,滿面慈祥,一團和氣,瞧著不禁肅然起敬。

寶玉看看他的眼神,又牽起他兩隻手端詳一下,問道:“你最近害過一場大病?”

紀寶道:“是,孫兒病了兩個多月。”

寶玉點點頭說:“念過什麼書?”

紀寶道:“經書算唸完了。”

寶玉道:“最近還看過什麼沒有?”

紀寶忽然靈機一動,輕輕的說:“最近在病中讀過一部妙法蓮華經。”

寶玉笑道:“很好,都懂嘛?”

紀寶道:“慢慢的讀還懂得一點。”

寶玉道:“凡事都由慢慢裡來。”

說著她瞅定坐在窗兒下的海容老人說:“道爺,我看還不錯,頗有幾分根基。”

海容掀髯笑道:“好,不好,還好。”

紀寶心裡想:這講的是什麼話?

寶玉道:“道爺功德無量。”

她就榻上打個稽首。

海容道:“他的確比紀珠,阿喜要好,可惜時候還沒到,所以不好,還好的是三十年後終是我的徒弟……”

說到這兒,他點手招呼站在一旁的小翠說:“我不能教你失望,準明天一早帶他回山,不過他還有二十年福祿未了,不了還是不行。

過此十年我們大家還有一次劫運當頭,那就是他下山的時候,到頭來還靠你慈航引渡,山中佇候蓮臺。

你不用感激我,我倒是應該向你道勞。領他歇歇去啦,他大約還有很多話要告訴你,明天你也該回去了。我想,順便請藍居士送你一程。”

藍立孝趕緊起立,拱手說:“晚輩理應效勞。”

玉羽笑道:“師弟,我們一道走,到京都住幾天,然後入川拜謁師父……”

寶玉道:“三姐去一趟頂好了,替我給老師太磕頭,勸勸她老人家息事寧人……”

玉羽苦笑道:“我總盡心盡力,怕的是劫運難逃。”

她怏怏地把藍立孝和紀寶都給領走了。

夜來紀寶對翠姐姐親親熱熱的說了一會話,大家好像都不大理睬他。

他的爺爺一直一聲不響,海容老人和大太太寶玉也不再找他,二太太胡抱玉招呼大家用過晚齋便去唸經。

三太太白玉羽燈光下跟藍立孝談得秘密,二伯父小鷺齋後出門一去不還,家裡是一片清寂。

紀寶覺得這幾位長輩都非常特別,小翠警告他不要大驚小怪,剛到二更天她便打發他去睡覺。

第二天一清早,小翠盥洗後出來,才曉得天還沒亮,寶兄弟就跟他爺爺和海容老人動身上路了。

繞出東跨院,藍立孝正在院子裡備馬,望著她笑道:“崔姑娘,咱們這就走……”

小翠立刻回頭,三老太白玉羽卻在屋裡替她拾奪行李。

小翠剛叫一聲:“三老太……”

玉羽擺手說;“別客氣,快去見大老太二老太告辭,我等著你啦。”

小翠這便上寶玉這邊來。

寶玉還是在那一張短榻上打坐,看見她很歡喜,教她近前,點頭笑笑說:“姑娘,你有極好的福祿,十年後,我們還要使你挽回劫運,眼前你不要問,到時候自然明白。

我這兒給你稍回一個小包袱,裡面是兩部書,一封信,書要好好的用功,信等到家才許看。普賢菩薩有個說偈,你聽看……”

小翠急忙跪下。

寶玉緩聲兒吟道:“今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眾等,當勤精進,如救頭燃,慎勿放逸!”

聲如嗚琴,小翠悚然汗下,再拜起立。看寶玉閉了眼睛,不敢再去打擾,悄悄拿起榻畔小包袱便來找二太太胡抱玉。

抱玉關在屋裡,隔著窗戶說:“翠,我不送你啦,十載光陰很快嘛,我們峨嵋山見。”

小翠聽著又發一陣怔,外面玉羽在喊她,她這才趕出去。

藍立孝立馬大門口笑問:“姑娘,會騎馬嗎?”

玉羽道:“怎麼不會呢,這馬是馱她來的呀!”

邊說,邊攙姑娘就院子裡上了馬,笑道:“我們趕六十里路打尖,不累嘛?”

她也不等人家答覆,一跺腳飛登馬背,打前頭跑了。

他們來到太原,路上恰好碰著念碧,他是先回去京都查詢過楊吉庭又趕來的,夫妻相見各自放心。

念碧聽說海容老人已帶寶兄弟上阿爾泰山,不禁笑逐顏開引手加額。

白玉羽和藍立孝他們師姐弟另有要緊的事待辦,念碧既然趕到,護送小翠就算有了交代,他們認為沒有入京的必要,當日便告別分途而去。

小翠念碧反正也沒事,夫妻倆慢騰騰的走一程歇一程,到處尋幽覽勝,好在這一路還沒有太多可以流連的地方,四月下旬他們也就抵京啦。

口口口口口口

小綠、燕月、喜萱他們在蘆溝橋送別了紀寶,回家去喜萱就躺下了。

本來嘛她也太累了,紀寶病了兩個多月,她就是沒吃好也沒睡好,後來又忙著為紀寶趕製行裝。

三爺的怪脾氣,不穿外面縫做的衣服,喜姐姐只好親自動手。

春寒料峭,深夜挑燈,那是很容易感冒,又何況別緒縈懷,離腸欲斷,她的病也總是理無可免,勢必所然。

她這一躺下,紀珠又是一場大忙。

中國人論醫,“醫者德也”,這句話說明了根本沒有多大把握,所以做醫生的都希望找個助手商量下藥。

紀珠大爺雖說醫術高明,卻也不能沒有這種希望,因此就又把燕月給黏上了。

喜萱指定要小綠服侍她,小綠自是千肯萬肯。

她忙,牽扯得燕月也忙,病人有什麼事都要問,問這個問那個,時時問,刻刻間,不問珠哥哥偏問月哥哥。

月哥哥覺得麻煩嗎?不,他跟她越來越合拍,一天多見幾次面,多說幾句話決不討厭。

喜萱的病好得慢,他們倆的感情卻深得快,誰也都看得清楚好事近啦。

這一天燕黛來探病,坐了一會便把燕月帶到飛翠閣,拿出懷裡一封信給他看。

信是紀寶給燕姨姨留別的信,主題講的可是月哥哥綠姐姐婚姻大事。

燕月看過笑笑不作聲。

燕黛說:“這封信,是張爺爺輾轉託人送到宮中給我的,他老人家還附有一個字條,說他們一家人都認為天作之合,不可錯過。

阿帶把紀珠、紀俠、燕月帶上酒樓,這兒大家圍著吹花、燕黛來到客棧,綠儀陪同府太太棧門外迎接執禮甚恭。

可是吹花一聽說化鵬和馬麟蔡八還在府牢,知府大人一定要等向撫臺請示批廻下來才肯釋放!

她猛一下子便蹦起來叫:“大哥,沒有那麼多婆婆媽媽的,請府太太回去跟他們家大人講一聲,我們馬上要人,用轎子把他們抬來,一個時辰以後,我們預備劫牢反獄……”

振綱急忙勸道:“大妹,你聽我說,人家吃的皇上爵祿,辦的是公事,我們再等一兩天不要緊……”

吹花叫:“胡說,什麼叫皇上家爵祿?皇上由老家帶了多少錢來喂豢這一班糊塗官呀!害民賊,逗我光了火,我就宰了知府再找允禎講話!”

霍地掣下背上偷自青花老尼的那枝寶劍,一劍砍翻了面前一張硬木頭長案。

府太太嚇得拜倒地下,振綱深知大妹子脾氣,他也低垂了頭。綠儀不敢作聲。念碧緊閉著一張嘴。

燕黛真怕鬧出岔子,一邊去攙扶府太太,一邊回頭問振綱:“大姊夫,你們到幾天了?”

振綱拍手說:“連今天算三天麼。”

燕黛笑笑道:“碧哥兒送府太太回去,順便見見府尊,告訴他,我們立即要人,不能管什麼撫臺回批,他要是不放心,請他跟我們一道上成都……”

振綱道:“我去……我去……”

吹花大怒道:“不要你去,教小孩子走一趟已經留給狗官很大面子了,你……”

燕黛向綠儀使眼色。

綠儀也覺得太難為人家府太太,這便去請吹花到屋裡更衣休息,府太太慌不迭坐上轎子逃走了。

不久工夫,念碧倒是把化鵬馬麟蔡八接來了。

振綱笑道:“究竟千手準提威風,這位知府根本是個書呆子,我跟他怎麼講也講不通呢!”

吹花道:“這幾年你沾染上一身官場氣味,學得一手假斯文,辦起事來酸溜溜的,軟綿綿的,我看著就不順眼。”

振綱笑道:“有什麼辦法呢?人家總是一位四品黃堂呀!”

吹花叫:“四品,一晶又怎麼樣?做官的要不講理,我們還能當他做官?行竊章鹽道珠寶的是青花老尼徒弟,賊由老尼親手交出,什麼理由把我們保鏢的關到現在呢?請教。”

綠儀笑道:“據我觀察這事與知府還沒有多大關係,可惡在撫臺田申一力把持,他不教結案,知府自然不敢開釋犯人。”

“怎麼說硬把保鏢的當做犯人?怎麼講不教結案?”

“小峨山虛靈洞府下院死了多少人?這是人命官司呀!”

“那麼為什麼不拿青花老尼下獄?”

綠儀笑道:“問題就在這裡了!明著說田撫臺可不是為著討好青花……所以……”

吹花道:“我找知府問明白再跟田申算帳!”

吹花剛要走,念碧笑笑攔住地說:“姑媽,您就不忙啦,我回來時,聽說府尊已經微服簡從成都見撫臺去。”

吹花叫:“好呀!他倒溜了。”

燕黛笑道:“當然啦,誰還能不躲千手準提呢!”

綠儀笑道:“我說,知府大人的確不能說太壞,您不瞧鵬哥跟黃蔡兩位鏢頭在監牢中就沒受苦,也還不是單獨優待他們三個人?據我調查,他倒是很廉潔,尤其是待犯人有恩。”

燕黛笑道:“能這樣也就算好官了。”

振綱道:“大妹,這位府尊農人家子弟出身,兢兢業業好不容易巴結到四晶黃堂。我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一次事我打聽得很清楚,他是一直受著上峰支使,半點作不得主張。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撐不起腰,沒有多少骨頭罷了,不過官箴……”

吹花擺手說:“得啦,我不找他就是啦!”

燕黛道:“我們也該走了,留在這兒沒事,還得當心青花老尼暗箭。”

吹花叫:“不,我非留下三天等她來報復,你害怕你先走,成都方面乾脆你也不要去,率性兒替我領大家動身回去江西,我辦完事還要進京走一趟。”

燕黛振綱一聽,剛要講話,綠儀急忙搶著叫:“姑媽!”

她嫁後跟著存之改口叫“姑媽。”

吹花笑問:“孔明先生有何高見?”

綠儀笑道:“龍哥哥鯤哥哥身上病像都很厲害,他們決不能逗留,您是不是要為他們醫治?

吹花笑道:“諸葛村夫一二寸不爛之舌真行,化龍化餛因病不能逗留,我是應該替他們醫病,他們必須走,我必須跟著他們走,底下事大可留給你諸葛亮辦。

知府並不太壞,田撫臺大概也是好官,你諸葛先生總是寬大為懷,想把我攆走了含糊了帳,是不是呀?

告訴你,龍鯤的病並沒有關係,不必勞動我胡吹花,我胡吹花也就是恩怨不能馬虎,知府、撫臺決不輕恕。”

振綱道:“大妹,算了,要走大家同走,要留大家同留。我們當然走水道,僱船恐怕不大容易,我教化鵬陪馬蔡兩位鏢頭先去準備,我們大夥兒由成都啟程動身,怎麼樣?”

吹花道:“反正我要逗留一二天,你們不怕青花前來尋仇只管等。帶哥哥在酒樓上你總該去應酬一下,那些府衙門老夫子留在棧門口乾什麼?打發他們滾啦!”

說著她卻把諸葛先生約去後樓談心。

這客棧是知府衙門包租,自然沒有其他客人,樓還不錯。

她們兩個人開上門圍爐品茗,吹花把花姑鍾情念碧前後經過詳細情形講了一遍。

綠儀認為翠姊姊方面決無問題,問題還在馬太太身上,說他老人家不一定肯讓孫兒娶小呢!

吹花說她的徒弟還不能給人做小老婆,這事回去大約還要多費一番唇舌。她們談到雲姑和水姑,卻也都有一番安排。

誰也拗不過吹花的牛勁,一行人逗留嘉興府三日夜,白天沒有事,晚上連吹花本人也要做一番戒備,弄得大家筋疲力盡,寢食不安,究竟見青花老尼並沒來尋仇。

倒是知府衙門為著招待兩位一品夫人,天天忙得雞飛狗跳,燕黛不住口的埋怨吹花。吹花也覺得太過難為情,第四天一清早大家起個五更天走了。

鄧家三兄弟,馬蔡兩鏢頭,紀俠和燕月,他們這幾位跟著郭阿帶一逕回去江西。

趙振綱燕黛綠儀紀珠念碧雲姑水姑花姑,他們隨著吹花同上成都,不知道費了燕黛綠儀多少口舌,吹花才批准改派紀珠去找撫臺田申算帳。

珠大爺一生胸襟闊大,田撫臺也總是預備好一篇好話應付,結果他應許了三件事。

第一抄封大峨山虛靈洞府並中峨小峨兩處下院。

第二通緝青花老尼。

第三以他私人的名義給鎮遠鏢行送匾。

大爺增加一款,罰章鹽道兩萬兩紋銀交峨嵋縣辦理慈善事業,田申也就答應了。

珠爺辦完交涉回來客店報告,田撫臺追在後面趕到回拜,堅請會晤吹花,吹花雖然予以擋駕,到底氣是平了。

隔天贈匾送達客店,難免又是一場大熱鬧,她卻帶著雲姑三姊妹悄悄溜之大吉。

因為聽了綠儀一篇勸告,她打消了進京的念頭,一直放棹長江,趕回翡翠港思潛別墅,先找小翠商量花姑的事。

小翠歡喜得喜不住口唸佛,當日地便把寶妹妹接去梧桐館居住。

誰見著崔小翠誰都得敬服,何況花姑對這位姊姊慕名已久,她看她美得使人疑天上神仙,神情像出岫白雲。風度似一江秋水,談吐是那麼樣慈祥,顰笑是那麼樣和藹,地好像見到慈母,驀然感動得雙淚交流,恰好屋裡沒有旁人地撲到翠姊姊懷裡嚶嚶啜泣。

小翠曉得她悲傷身世,每一個飄零人找到歸宿時都有這一番表情,她讓她盡情發洩,然後慢慢地勸住她,給她一連串的溫存撫慰。

花姑先還是怔怔地聽,怔怔地看,終於她又掛下兩行眼淚嗚咽著說:“姊姊,我來江西,就為著想念你,你的名譽使我魂夢著迷。

不相信你以後可問碧哥哥,我倒不一定有什麼奢望,但求你肯收留我作個丫頭,我願意一輩子服侍你身邊。”

說著她又要跪下去磕頭。

小翠急忙把定她,緩聲兒說:“妹妹,你做了千手準提徒弟,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你要矜持你的身份,切不可妄自菲薄。

我跟你有一段很深的緣法,以後我有很多事仗你幫忙,真講起來你該是我的救星,這話眼前言之過早,我們再談。你的事由我來包辦,管保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笑著攬住她。

花姑順勢兒縮在翠姊姊懷中,她馴服得像一隻好睡的貓,怯寒的松鼠,垂著眼睫毛悄悄說:“不,姊姊,我在峨嵋山初晤碧哥哥時想,現在見到你不想了……”

小翠向妹妹肩上輕輕拍一掌說:“你真真是個小孩子,這是什麼事,怎麼可以一會兒想,一會兒又不想呢!”

花姑點個指頭兒緊按在心口上說:“一個人千百世修身,修得娶個好太大模樣兒好,性情兒好,才調兒好,什麼都好,他還能另娶嗎?……不可能嗎……

一個女孩子身世飄零,飽經憂思,天可憐她,讓她找到一位親骨肉似的好姊姊,她還該得隴望蜀嗎?……不應該麼……

姊姊。我雖然幹肯萬肯為婢為妾,我雖然發願立誓百依百順,但是恩愛夫妻只許一雙一對,這個我還明白,我不能對不起碧哥哥,更不能對不起你姊姊……這樣好不好,姊姊……”

她打個滾,伸出兩隻手勾在姊姊脖子上說:“碧哥哥不是沒有弟兄也沒有姊妹麼?教他認我做妹妹啦,只要允許我老跟著你姊姊,成也就滿足了!”

她睜大眼睛看定翠姊姊臉上,淚痕兒也還沒有幹,嘴角唇邊淺淺浮映著幾分天真的微笑來!

小翠笑道:“做了我的小姑早晚還是要嫁人,怎麼能夠老跟我在一塊呢!”

花姑抿抿嘴道:“我不嫁人,你好意思趕我走……”

小翠笑道:“傻妹妹,你請放心,崔小翠絕不是醋娘子,你不來找我也罷,來了就不由你三心兩意,一切不要你管,我自會安排的。

你在峨嵋山看中了碧哥哥,你師父答應為你作合,這事誰都知道,現在忽然變卦,顯見得因為我崔小翠沒有容人之量,妹妹,你是真心痛愛我呢,還是故意來糟蹋我呢,你說,妹妹……”

說到這兒,她把她攬得更緊點接著說:“我剛才不講過你是我的救星麼,這話我要不講清楚你也總不能原諒我……”

說著,她把嘴巴湊在妹妹耳朵邊:“碧哥哥一脈單傳,嗣續的問題關係太大,這問題我得負責,可是我不能生育。

這是我命宮裡可怕的缺陷,非醫藥所能挽回。你的相貌多男子,你能為我填補缺陷,拯救我免做馬家的罪人,這是一。

再說,我受法明大和尚天高地厚之恩,捨身必報,幾年後大和尚劫運當頭,天意許我報恩,到頭來我萬一能夠成功,我必須皈依向道,假使不幸,我就要兵解往生。

碧哥哥是個多情的人,他必然痛毀自戕,我又不免要做馬家罪婦……妹妹,天大的責任只有你能替我承擔。

有了你馬氏不至斷宗絕嗣,有了你碧哥哥才有人偕老白頭,所以你是我的救星。妹妹,你愛我,痛我,是不是也願意救我呢?妹妹。”

妹妹怔住了,她慢慢的合上了眼簾,滾落下千百顆淚珠。

小翠接著說:“妹妹,馬氏清白傳家,一門良善,碧哥哥你相信得過,不用我多說,堂上翁姑第一等忠厚人,對我就像親生女兒一般愛惜。

上面祖婆婆地老人家可謂巾幗丈夫,才學淵深,智慧如海,地一生講究一個恕字,你想這是什麼樣胸襟……”

花姑叫:“姊姊,一路上師父把我帶在身邊,差不多什麼話都告訴我了,我就沒聽說你的事。

法明大和尚一代高僧,金剛不壞,他還有什麼劫運當頭?就說青花老尼與他不睦,可是她決不是大和尚的敵手,為什麼你會講得那麼嚴重,姊姊,我不能相信的。”

小翠笑道:“這回事我也不能曉得太清楚,無法使你明白,現在還是不要談。”

花姑道:“不,你不過是不太清楚,總不是全不曉得,我要聽聽。”

小翠道:“反正十年後的事,你彆著急。”

花姑道:“怎麼能不著急呢?你,前一句退隱修道,後一句兵解往生,還說我是你的救星呢!

我要不來你就不會做這迷夢,什麼叫救星?簡直剋星麼。你不說,我決不留在這地方。”

說著地一滾掙脫了身,模樣兒還裝得頂淘氣。

小翠道:“正經話你不理,不要緊的偏認真,過來啦,讓我講給你聽。”

花姑這就又撲過去抱住了姊姊,咬著牙齒叫:“說……”

小翠只好把當時送紀寶上阿爾泰山學道,停留寶雞得周大太太寶玉,二太太胡抱玉,三太太白玉羽,三位前輩所講的話全告訴了她。

她一聽倒樂了,跳起來叫:“對付一個青花老尼那還不容易?她就贏不了師父和大師伯麼,還有李公子燕月大哥哥紀珠也都是地的勁敵,你要出馬更是沒有問題。

二哥哥說,你裙帶上繫著一件寶貝,一拍飛出去化作一條白練,管保青花老尼變個血花老尼麼,你肯拿那寶貝借給我,我馬上替你去收拾了地,免得你老把這些事放在心裡,怎麼樣?”

她兩隻手叉腰上,睜大眼睛等著姊姊答覆。

小翠望地半晌,搖搖頭說:“你跟她一點師徒之情都沒有麼?怎麼好講收拾她呢?”

兩句話說得花姑娘滿臉飛紅,她立刻垂下了脖子,搭訕著說:“你是不知道她有多麼壞……”

小翠道:“可是你拜過她為師!”

姑娘不響了。

小翠笑道:“所以這回事你不應該問,更不應該管。我講過了,十年後的事無須著急,到時候也許天心人事推移,敵我各保平安無恙……

現在我們談談雲水兩位姊姊的事好不好?你師父的意思,要把她們倆說給楊家弟兄,楊懷之、成之兩位新科翰林,他們的父親是你師父的盟兄,他們的嫡親姑母又是神力烕侯的二夫人,這位夫人你剛才見過……”

話說到這兒,忽然小綠來了。

小綠挑開門簾兒,閃進來笑說:“花妹妹,這位夫人你應該稱她一聲師母才對。”

花姑趕緊向前請安。小綠伸手把住她。

小翠笑問:“二妹從那兒來?”

小綠笑道:“剛朝巾幗丈夫,聽到好清息趕來報告。”

小翠搶起身問:“她老人家答允了?”

小綠道:“那還能不答應?姨姨爭個臉紅脖子粗。”

花姑急忙打岔:“姊姊,我怎麼也有師母?”

小綠笑道:“你這位師母當年嫁給我們傅家姨丈時,她所發表的高論,跟你一樣聲口,你不是說為翠姊姊來歸麼,地也就是為姨姨而嫁。”

花姑笑道:“怪不得師父老叫她婆子麼!”

小綠笑道:“你好意思笑她。”

花姑娘搖頭笑道:“我要跟翠姊姊站個並排兒,你說誰像男孩子?我比她粗野,比她雄壯,我又不纏足,碧哥哥他也像女人。”

說得正順溜,瞥見翠姊姊微笑著使眼色,地臉又紅了,紅得抬不起頭。

小綠笑道:“跟翠姊姊長守一塊兒,你天真爛漫的神情可能動輒得咎。過去我也住在這兒,不知道受她多少閒氣呢!

禮貌差點不行,走路快了不行,大笑大說不行,大吃大喝不行,睡早了不行,起得晚不行,讀書必須正襟危坐,學劍必須心念合一。

針線剪裁非要勤習,調和鼎鼐非要全懂,真了不得,整天價噪得你頭昏腦漲,你就是下死勁學好,也還是一無是處。”

小翠笑:“得啦,少奶奶,你算受委曲啦。”

小綠忽然又嘆口氣說:“寶妹妹,講實話,我小綠今天還有幾分成就,無論讀書,學劍,乃至一個女孩子必須具備的技能,可以說皆出翠姊姊所賜,你有福氣咧,老跟著她學,管保你一生享受不盡。”

小翠笑道:“二妹,算了,罵我也是你,捧我也是你,別再胡扯啦,請問,她是不是十分相像你?言笑動作身材模樣……”

小綠道:“就是麼,姨姨告訴我,她在大峨山望見她殺入重圍救出碧哥哥,她老人家那樣好眼力也會誤認為是我麼,我倒希望寶妹妹不像我也好,像我野丫頭,丟人!”

小翠笑道:“喲,少奶奶,太客氣了,誰還不知道蛾眉魁首,巾幗英雄呀?這兒許多姊妹們那一個還趕得上你。”

小綠也笑道:“我要真像夫子講的這麼好,那也還是夫子春風化育之功咦!”

小翠笑道:“我不跟你鬥口。”

小綠搶著說:“不跟我鬥口,那是說要跟我鬥胸中所學,饒恕我啦,我這井底蝦蟆怎麼鬥得過你呀!”

小翠笑道:“你這一張嘴誰也都沒有辭法。”說著她牽起門簾要走。

“上那兒去?”

“去打聽看雲姑水姑的事講得怎麼樣了?”

“那你還是不要去打聽,現在正搶呢,幫那一方說話都不好。”

聽說雲姑水姑有人搶,花姑且驚且喜,忍不住又趕過去拉了小綠一把說:“綠姊姊,誰搶她們呀?”

小綠笑道:“你剛來一天,告訴你,你也弄不清楚。”

花姑道:“凡是跟師父有關係的人,我都聽她老人家講過了。”

小綠說:“你全記得?”

花姑道:“那還能忘掉?”

小綠笑著還要取笑,小翠趕緊說:“你們倆簡直太淘氣,還有什麼好抬槓的?講啦,我知道姑媽的意思,她是要給楊家懷之成之兩位翰林公做媒,那一家出來搶呢?”

小綠道:“你忘記了懷明戴明哥兒倆,諸葛亮姊姊有信來,她暗中支持孃家慫動海怡姨姨搶親,還怕伯母太過懦弱爭不到人,分函她母親海悅姨姨和繁青姨姨出力幫忙。

繁青姨姨地跟楊家也有很深交情,而且也怕兩邊不討好,她只能守中立陣線,不參加吵嘴。

現在對壘的是怡悅兩位姨姨雙戰千手準提,頂奇怪的是吉姨姨,她一點不動心,就沒替她孃家兩位侄少爺出一分氣力,頂高興的是你們家祖奶奶,她是什麼都要管……翠姊姊說地老人家袒護那一邊。”

小翠笑道:“我想千手準提要打敗仗,多了這一枝生力軍她怕吃不消。”

小綠道:“不錯,老人家突救恰姨姨。可是她講的有理由,地講雲水兩位姊姊雖然出身名門閨秀,但飽歷風塵淪為女冠,嫁與官宦人家殊不相宜,可能被譏為身家不清。御史先生一張嘴沒遮攔,他們就會媒孽興謗。

楊家姨丈立身方正剛毅,不免結怨種仇,要是讓仇家指使御史參奏一本,那還不是為懷之成之兩位哥哥找麻煩……。

又說戴明懷明久隨鄧家姨夫闖蕩江湖,他們需要有個文武兼資的內助。說怡姨姨一生忠厚,地也該有一對精明能幹的兒媳婦……。

老人家還給他們指定說,雲姊姊可嫁懷明哥哥,水姊姊可嫁戴明哥哥,年紀相當,人才匹敵……”

小翠驀地回頭問花姑:“雲姊姊今年幾歲?”

花姑道:“她二十四歲,水姊姊二十二……”

小綠道:“講過了年紀相當,還問什麼呢?剛剛好男的都大女的三歲麼!聽我講啦,底下還有好文章呢!

姨姨她原來也埋伏著一著棋,它說可恨諸葛村夫,當時在嘉興府客店裡眼她商量過,她就沒提起它的兩個哥哥。

現在卻躲在老遠處京都,指揮老的少的出頭講話,老太太既然肯為她撐腰,就應該認雲姊姊水姊姊做幹孫女兒,否則站在旁人立場上好意思強硬出主張……”

小翠忽然拍手笑道:“妙呀,我的祖婆婆她上當了!”

馬老太太在胡吹花心目中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位長輩,她的確有幾分怕她老人家。然而老人家對這位奇女子卻也是萬分愛惜,愛之深那就不免稍有縱容。

所以她們老少要是遇事爭執不下,吹花總要耍無賴來一陣婉轉央求,結果馬老太太也就只好讓步。

雲姑,水姑當然不錯。

老人家也不是不願有一對幹孫女兒,但是她總想人家二十幾歲的大姑娘,率爾將她們認在膝下,似乎有所不便。

老人一再謙辭,吹花一力慫恿,到底老人家還是答應了。

不答應也罷,這一答應下來,她是非要認真幹,當日派人到甕子口鐵鋪子接回馬松,閤家盛裝高坐讓雲姑水姑拜見。

老人家她定要自己挖腰包請客,其實她能有多少積蓄,暗地裡還不是吹花賠錢。

一來是老人家德高望重,二來也為著兩位姑娘身世可悲,三來究竟要給吹花面子,因此大家盡力捧場。

思潛別墅寓公大半都是闊人,臨賀送贄,珍寶雜陳。

無玷玉龍郭阿帶夫妻脫手萬金申意,小孟起郭龍珠盛儀千顆明珠,蘭繁青奉黃金十鎰,李夫人燕黛備綵緞百端。

最難得是老英雄橫江白練章安致贈一枝漢玉如意,頂寒酸的是告養歸休前刑部尚書楊吉庭送來徽墨十笏,湖筆二十枝。

晚一輩姊妹姑嫂各有所獻,趙楚蓮另為父母代辦多珍,胡吹花當然不肯後人,她指給兩位姑娘的是南昌城一家銀號。

凡是送來的贄敬,馬老太太命令兩位孫小姐自己收存,她老人家自是纖塵不染。

雲水兩姊妹卻不免驚歎涕零,那倒不為豐富禮物,她們感動的是人世間還有溫暖熱情。

口口口口口口

雲姑是個不幸的女孩子,她姓張,先世簪纓望族,到了她父親手裡就只剩個不第寒儒。

雲姑剛滿四歲,父親不該仗義替人家做一紙鳴寃呈辭,觸怒了滅門令尹,就這樣琅鐺入囚瘐死獄中。

禍不單行家遭回祿,母女淪為乞丐,這當兒她就沒有內親外戚,更沒有了父親的舊好故人,輾轉流離,母死於疫,那時光雲姑幸已長成七歲。

七歲的女孩子能懂什麼,好就在飽經憂患,磨出地絕頂聰明,守屍路旁,號泣求助,自願賣身葬母,地方正是四川峨嵋縣。

恰巧得遇中峨山馬鳴菩薩道場一位老尼,老尼高齡八十,年輕時卻是個彎弓鳴鏑的英雄呢!

中年懺悔,皈依禮佛,倒是頗有幾分道行。她偶動慈悲出頭為死者化緣營葬,事後雲姑就跟她久隱中峨。

老尼多病,病中閉關將平生胸中所學盡傳雲姑。荏苒十年,老尼坐化歸西,雲姑孑然一身無處依泊,這便往投青花門下更求深造。

青花居然很看重她,她也就安心住下了。

水姑比較雲姑稍強,她的父親是個不很大也不太小的武官,恰碰著邊疆多事,“古來征戰幾人回”?

她父親肯爭氣,到底博個肝腦塗地,馬革裹屍。

古代不怕死能打仗的武官,講究與士卒同甘苦,這種官大概都很窮,身後難免兩個字“蕭條”。

水姑娘有一位異母長兄,年紀比姑娘大十來歲,將門之子家傳好武藝,他是不想做官也不肯娶親。

他堂上三位母親前後逝世,家裡再沒有長親,略無積蓄牽掛,挈帶垂髫胞妹闖蕩江湖,有時做點小生意,有時也做私家保鏢。

妹妹練武成功,年紀也一年年大了,那年他上四川朝峨嵋,遇著新近死在燕黛劍下的啞巴常道,本來舊相識,他託常道介紹進謁青花老尼。

老尼因為他有點名氣的劍客,齋宴款待,另眼相看,並允收容水姑寄名門下為徒。

安頓了妹妹,他即刻告辭下山,人海茫茫,這些年來,不知道他又流浪何處去了。他姓胡叫楚材,陝西人。

口口口口口口

卻說馬老太太認了雲水兩位姑娘做幹孫女兒,結綵燃燈,盛筵宴客,敞開歡樂了兩天,便教她的幹姑太繁青派人分途前往山東、北京,請鄧蛟、阿強、阿壯、戴明、懷明、念碧回家。

念碧方面,小翠一力主張什麼話都不告訴他。阿壯父子那兒由繁青作信通知詳情。

本年八月吹花四十整壽,馬老太太準備大事鋪張,決定雲水花三位姑娘,於慶壽前三天同日于歸。

吹花一生好熱鬧,她倒也不反對做壽,可是地說眼前已經暮春三月,離中秋只有四個多月期間,夫婿小雕遠在西藏,究竟他能不能解甲賦歸呢?

假使不能夠趕她生日前辭官言旋,讓她一個人大慶其壽,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個自然說得近情近理,但大家卻都不免掃興。

許多人中間,郭夫人新綠,李夫人燕黛,她們倆老姊妹思慮深遠,料事精明,認為壽做不做沒有多大關係。

四十歲還不過中年,弄些壽麵大家圍起來吃喝一頓,應個景兒原無不可。

問題是小雕在此半年中必須擺脫兵戎,否則必招猜忌,鳥盡弓藏,事屬大幸,若弄出兔死狗烹,那就未免太儍了。

聽了這些話,吹花很著急,她說小雕並非官熱戀棧,壞在官家不講信用。

四阿哥還沒做皇帝,就答應過設法放小雕歸田,去年離京時末一次進宮,見著他又重提到這回事,百忙裡他還是滿口子千肯萬肯。

誰曉得他安著什麼心,一直又拖了一年。

她越說越有氣,立刻就要動身進京抗疏廷爭。

也只有新綠二姊勸的話她還肯聽,也只有崔小翠一枝筆起的奏稿她能滿意,三天後由李夫人燕黛陪她動身北上。

口口口口口口

吹花於四月底旬抵京,這一次她不去神力王府下榻,約了燕黛同住翠萱別墅,著眼在城外究竟行動便當。

第二天進城拜會義勇侯老侯爺張勇,託他代表上朝出奏。

這還都是郭夫人新綠的計劃,她力戒吹花別跟雍正帝見面,儘量避免衝突,時刻還都要留心戒備。

稍露鋒芒,言語失檢,恐怖的血滴子將會光顧頭上。

說吹花既然不能違背師訓,反清復明,新綠必須遠嫌離謗,保全身家。

新綠還怕小妹妹不聽話,特煩燕黛隨來監視,做姊姊的無非愛惜,吹花自然只有感激之心了。

見到老侯爺,拿出奏摺請老人家過目,說明出於崔小翠手筆。

張勇對文字措辭方面非常滿意,可是根本他不贊成傅侯退休,說傅侯年富力強正堪報國的時候。

吹花對這位老前輩也真是無可奈何,還好喜萱孫小姐有一封請安的信。

信裡頭婉轉陳情,說傅侯剛猛雄毅,不善逢迎,久綰虎符,內鮮奧援,新主親政,察察為明,計唯急流勇退,冀免功狗之烹。

這封信洋洋數千言,寫得極為愷側動聽,老侯爺看著不住的沉吟嗟嘆。

多謝旁邊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一再幫忙吹花講話,到底老侯爺還是答應下來了。

老人家久不上朝,這天大清早突然闖進朝房掛號,大家都被他嚇了一大跳。

等到隨班升陛參拜,雍正帝上面望見他,笑了笑傳他案前賜坐,劈頭第一句話:“胡吹花,燕黛聯袂北來,你見到了?有什麼事麼?”

張勇一聽駭然汗下,囁嚅奏說:“胡吹花有疏,託老臣……”

雍正帝回頭,旁邊有人立刻撿出奏摺獻上。

做皇帝好像都很聰明,隨手翻弄了一下便給合上擱在案頭,從容笑道:“我曉得她放不開這回事,咱們下朝談。”

說著他把老侯爺扔在一邊,去問理其它軍國大事。

巳時光景才散了朝,吩咐領老侯爺御書房等侯。

等到他換了便衣出來廝見,情形就顯得輕鬆很多,熱烈地跟老侯爺握手,隨便的問幾句門面話。

然後坐下去慢慢說:“看你還行,剛才一番跪拜不覺得吃力麼?其實何必呢,你是先皇帝恩詔免過的。”說著大笑。

張勇道:“老臣腰腿還好,精神漸感不濟。”

雍正帝笑道:“傅小雕今年不過四十歲,要是你像他這樣年輕,想不想退休呢?”

張勇垂頭不敢仰視。

做皇帝的又說:“所以,胡吹花堅持為夫婿乞歸,似乎沒有什麼理由。朝廷對傅家人可以說恩禮備至!

神力老侯爺棄官潛逃,先皇帝不加追究。而胡吹花作女兒時劫吏屠官,朝野側目,老佛爺獨予寬容。屢膺異數,應知道感恩,怎麼,讓小雕為國家多盡幾年的力量,她一定不願意麼?”

話講得相當嚴重,卻還是滿臉笑容。

老侯爺張勇,他老人家認為今天既然來了,好歹要把事情弄出一個眉目,不然的話,回去拿什麼向胡吹花交代。

誰不知道千手準提胡吹花天不怕,地不怕地,有求必應,老羞成怒,那情景那還得了。

老頭簡直不敢往下想,好在官家一張臉還不太難看。

他想了想陪笑說:“陛下,胡吹花倒不是不願意傅侯為皇上家多出力,只因為他太過剛愎魯直,不宜久膺疆寄,誠恐不保令名!”

雍正帝大笑道:“想不到老侯爺幾年家居,倒練出一副好口才,為什麼不說不保首領來得貼切呢?

我告訴你,我很明白,外人譏刺我猜忌險狠,其實不值一笑,立法行政統治天下不是兒戲,寬必誤己誤人,嚴則各知警惕。

我決不是曹孟德,人不負我,我不負人,你回去對吹花說,等小雕滿五十歲,我許他退休,現在辦不到。”

張勇眼見不能下臺,倚仗三世老臣資格,壯起膽子說:“陛下,準噶爾悍酋臣服,西藏哈密兩地戰事已了,及瓜而代,安慶將軍已經回朝,獨留傅侯羈遲窮邊,近且有病……”

雍正擺手說:“你知道他有病?”

張勇道:“吹花摺子裡講得很清楚。”

雍正帝笑道:“騙你差不多,我這裡天天都有他的消息。”

張勇一聽不禁又打了一個哆嗦。

雍正帝接著說:“摺子不錯,誰辦的?你家裡也有那麼好的筆墨師爺?”

“吹花由江西帶來的,聽說是崔小翠打的草稿。”

“大手筆,崔小翠,崔小翠真了不得。”

雍正帝叫著又發了一陣怔,慢條條說:“好,我可以批准小雕請兩年假,明天我吩咐他們五百里驛傳他進京廷見。

不過在小雕假期中,我要吹花送質四個人跟我聽差,紀珠,紀俠,念碧,燕月四個弟兄。你回去跟吹花商量一下,晚上我教安太監等你回話。”

笑笑又說:“告訴吹花,她要見我,我不擋駕,我跟她原是故人麼。但是我可不比先皇帝老佛爺宮禁那麼寬,不容地隨便高來高去。

要進宮得先奏請,否則出了岔我不負責,朝議方面我也不能徇私。得,你請啦!咱們再見。”

他站了起來,張勇只得告辭。

一路上老人家心裡儘管盤算,他就是不曉得應該怎麼去對吹花說。

一到家便讓吹花、燕黛,還有一位諸葛先生楊存之太太綠儀,和他的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給包圍上查問。

老人家不能說,不敢說,到底還是不得不說。

他先說官家答應小雕請兩年假,這是今天一場忙最好的收穫。

吹花已經不滿意,然而沒辦法,晚上還要向安太監回信,底下送質的話,怎麼能不講出來呢?

這一講吹花臉上立刻變了顏色,她覺得老侯爺語氣含蓄,箇中還有蹊蹺,迫定老人家要聽詳細情形。

張勇是真為難,講,不講都不好,然而講出來,至少可以擺脫干係,一切由吹花自己承擔。

不講,萬一闖出大禍,他就要牽上傳話含糊的責任問題,怔了好一會率性講到底。

可沒料吹花聽完最後幾句話,反而笑起來說:“我還不是不知道皇帝尊嚴褻瀆不得,他不要我隨便進宮我又何曾有興趣見他呢!

算了吧,老侯爺,人家是石頭,我們是卵,不去碰他也罷。既然要使小雕避禍,說不得只好交質,我答應送紀珠紀俠入宮,您老人家是不是還得勞駕,走一趟找安太監回話呢?”

話說得柔和,態度也很鎮靜。

不由張勇不大喜過望,老人家搶起說:“夫人,想不到麼,近來你竟能這樣明白,人到了四十歲,也實在應該懂得一點利害,你剛講的話我非常滿意。”

吹花笑道:“過去我是個亡命之徒,現在大約也總是有些身份。過去為父親母親報恩復仇,一身是膽,百無禁忌,現在為丈夫兒子保全富貴,自然也要打一下算盤!”

張勇猛的拍桌子叫:“好一個要打一下算盤,‘世事精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夫人,老夫佩服你了,不過皇上要四個人……”

吹花道:“燕月、念碧,我怎麼作得主意哩?我只有三個兒子,紀寶出家修道,眼前只剩紀珠紀俠哥兒倆,全交出來還不行麼?那未免太不講理了!”

張勇急忙說:“這話也講得對,我先去跟安太監商量看……”

吹花笑道…“不忙吧,他不是要您晚上回話?”

“我希望要解決,就怕找不到老安,非到初更天他才有空……”

“可不是,您還是歇歇啦,今天您也起得太早了。”

張勇笑道:“還好,我倒不累……”

說著他喝一口茶,拿起茶碗來,一雙虎目直瞅著吹花,他好像又有點狐疑,沉吟好一會忽然放低聲音說道:“夫人,你曉得近來大內佈置得多麼嚴密?那簡直是風雨不漏,水洩不通……”

吹花擺手笑道:“您就不要講,我懂得的比您老人家多,眼前群奸授首天下歸心,英雄豪傑願為不二之臣。

皇上身邊有的是奇才異能保鏢,喇嘛僧,劍客,也許還有世所謂劍仙之流。外則血滴子散佈京畿。

文武百官府第,甚至三瓦兩舍百姓人家,一舉一動,瞞不了血滴子,自然也就瞞不了皇上了。

血滴子本是一種行刺暗殺武器,後來卻成了代表使用這種武器的恐怖人物。這種人物走壁飛簷,神奇莫測,論身手胡吹花就不足與之抗衡,更不用說皇上身邊的保鏢,所以她沒有興趣進宮冒險……”

笑了笑又說:“血滴子是個熟革皮囊,囊口安兩柄緬鐵打造的彎曲利刀,擲皮囊套上人腦袋,一拉囊口綱繩,刀合腦袋入囊,管保一點聲音沒有,你們想想看,可不可怕麼?”說著大笑了。

吹花暢談血滴子,張勇臉上顯得一片尷尬相,他擺手說:“夫人,別管閒事,不提這些話。”

吹花微笑,慢條條接著說:“血滴子日以殺人為事,如影隨形,無論什麼地方都有他們的蹤跡,譬如說現在我們一家人圍在這兒說笑,說不定……”

她眼睛看著窗戶,九老姨太銀杏馬上搶起來探首窗外。

她又豎個指頭兒指住燈梁,七老姨太碧桃立刻抬頭仰望。

驀地一跺腳又說:“或許爬在床底下……”

十一老姨太紫菱一聲大叫,由床前滾到老侯爺懷裡。

吹花不禁大笑,笑著說:“各位請放心,截至眼前止,府上還沒有血滴子光顧,他們雖然厲害不過,但未必瞞住胡吹花。

然而現在沒有來,等會必來,來的目的自是為我胡吹花,所以我必須告退。晚上老侯爺要是能得到什麼確實的消息,明兒個派個人出城通知我一聲就好。我這就走。”

燕黛笑道:“老侯爺,皇上假使一定還要燕月、念碧,我主張可以答應,我們但求傅侯平安。”

吹花起立笑道:“我實在不願意給您老人家招引麻煩,這事本來不應該驚動您,都怪新綠二姊偏要我這樣做。”

張勇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推開紫菱,站起來說:“夫人,皇上怎麼講你怎麼辦,那還有什麼麻煩可說呢!

講實話,一切我還定為你設想,我張勇貴極人臣,壽將滿百,無兒無女,光棍一身,我活著有多大意思?

死又有什麼問題?皇上要看中意了我的腦袋嘛,我還是真願意孝敬,你,你犯不著麼,夫人……”

老人家說著竟是十分的傷感的樣子。

吹花急忙說:“侯爺,您也別談啦,我們來兩斤白乾,怎麼樣?”

七老姨太趕緊說:“早就給你預備好的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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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42:2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姑娘哄他要保一枝極貴重的珠寶紅貨上西藏,所以必須守秘密,說這回事只有趙夫人明白。

他們家裡人全不讓知道,吩咐小孩子切不可走漏風聲,等她交了鏢回京一定教他學會武藝。

小孩子就是喜歡練,聽說肯收他做徒弟,那他還能不聽她的話?

小綠她積極準備逃亡邊疆安身立命,以克己復禮工夫,抱救苦救難宏原,運慧劍斷情絲,決計讓燕月楚蓮成其美事。

這種居心,就說在聖賢門中也不大容易看得見,姑娘可謂俠肝義膽,大仁大勇。

她前後偷到紀寶寄藏喜萱處整批珠寶,和大姐小紅一部份妝奩。

她是十分富有了,志在攜帶這一筆財產遠走高飛,幹一番驚人事業,從此易釵而弁,再也不作嫁人思想。

她是個極端精細的人,事情總算辦得相當嚴密,可是偏偏這兩天有人窺破了她的秘密。

這人恰是藍立孝。

他在山西境界跟小翠念碧分手後,陪白玉羽逗留太原兩天,臨時又發生了什麼緊要的事,白夫人中道折返長安,他就一直趕進京都。

這一來小翠念碧兩口子反而落在他背後。

當時他送紀寶西行,路上三爺口頭拜託他關照留京各位哥哥姐姐,藍爺爺一諾千金,回來就到翠萱別墅鄰近溜達,目的在打聽紀珠弟兄消息。

剛好碰著小綠疾馳黃驃馬回家。

藍大爺這算見到了她,同時也還辨識了她的馬,看她進去了,湊巧出來一個種菜的小哥,這便順口請教。

妙在人家天生一張快嘴,什麼話都肯講,聽說是郭家二小姐,今年十七歲,一身好武藝,還沒有婆家。

藍大爺笑笑點點頭走了。

卻不想第二天一早,路過武宣門大街遇著巧兒,小孩子手中就牽著那匹黃驃馬。

巧兒認得立孝,卻就知道人家化名傅恩。

他叫:“傅爺,您不在前面鋪子裡幫忙了嗎?咱倆好久不見了。”

立孝道:“你近來打扮得倒乾淨,找到事啦?”

巧兒道:“沒什麼,最近給一位女鏢頭看馬,拿到幾個零花錢。”

一聽到女鏢頭三個字,藍爺曉得其中必有妙文。

想傅家親眷,郭家小姐何至於……

他立即請巧兒小鋪子裡用點心,他查問女鏢頭什麼情形。

巧兒笑說姑娘要他守秘密,不敢隨便告訴人。

小孩子越是不肯說,立孝肚子裡越動疑,當日晚上他私入巧兒家偵探,人家婆媳正在屋中談天,談的就是綠姑娘的事。

巧兒媽不相信綠姑娘是個女鏢客,說她行動大有可疑,要不要偷去趙公館查個明白,免得出了岔脫不了干係。

她的婆婆立戒聲張,說不管怎麼樣,得人錢財替人收埋,看她那派頭還能是壞人?

做婆婆的不過愛錢,媳媳無非畏事。

藍立孝聽出蹊蹺,本要找綠珠商量,又覺得女人的事多少有點討厭,還是找女人解決,反正兩三天以內崔小翠總能回來,等她想辦法也還不遲。

這事暫時也就擱下了。

小翠這天下午抵京,翠萱別墅亂個雞飛狗跳,大家又是歡喜又是埋怨。

歡喜的是她老遠平安回來,埋怨她的是她當時不辭而去。

小翠有的話就是不可說,只好受委屈給人陪禮。

這一亂亂到天黑,紀珠小紅喜萱備酒給翠姐姐碧哥哥接風,喝酒中間講過紀寶,話題兒轉到小綠。

小晴紀俠兩口子,還有什麼不肯說?

小翠聽著暗裡吃驚,夜深私約喜妹妹書房裡密談,當然什麼事也瞞不得喜萱,一切也唯有她曉得最清楚。

她說:“燕月和小綠婚事本來可望成功,但平空殺出一涸楚蓮,楚雲親自出面為女兒求婚,這事使燕黛深感棘手。“燕月卻好像依然鍾情小綠,然而楚蓮忽然暴病,分明害起相思,燕月因此衷懷鬱結,小綠神情隨之突變,誰也都想不到她會跑去趙公館照料病人。

這幾天聽講楚蓮病已大好,顯然的小綠從中使盡了什麼力量?是不是遊說成功約楚蓮共事一人?會不會她自甘退讓捨己耘人?

說小紅小晴前後兩次上趙公館,只曉得小綠楚蓮非常要好,卻還是查不出箇中實清。

說燕月方面,紀珠紀俠也問不出究竟,他總是終日無歡,萬分惆倀。

聽完喜萱一席話,小翠講不出心中忐忑不安。

她想:小綠是一個自尊的女孩子,她決不肯委曲求全,估量她平日為人言行,倒是割愛作成楚蓮,然而她自己怎麼下臺呢?

這問題恐怕不簡單,萬一鬧出……

翠姐姐唸到綠妹妹剛愎自用,她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眼睜睜坐到天明,急忙喚醒念碧,請他給她備車進城問候。

娘兒們出門到底不是一椿容易的事。等到打扮完畢,驅車趕至趙公館,可惜小綠已經不在那兒。

□□□□□□□□出門這回事,看來平凡,行大不易,女人更難。

一個女子孤零零的跑數千里路,既無行旅經驗,又無一定目標,人海茫茫,世情鬼域,縱使腰纏千萬貫,一身拳棒好工夫,究竟金錢並不一定萬能,武藝也許反而闖禍。

出門有幾種看家本領,一和氣,二裝窮,三假老實,可惜這些本領在小綠用不著。

和氣無非討入喜歡,喬扮的女兒家怎敢討人喜歡?

裝窮博取同情,同情脫不了纏夾,纏夾那還得了!

假老實辦不到,姑娘聰明外露,假也假不來。

這一套全不行,她倒是另有三個法寶頂替,謹慎,闊綽,沉默。

謹慎未免尖刻,闊綽分明炫露,沉默儼然驕傲,三者恰都是出門人大忌。

然而走太原趨開封,這一路姑娘也還搞得通,吃香偏就在她的三件法寶。

她的黃驃馬非常名貴,配的金鞍玉轡銀鐙紫韁,尤其鮮豔奪目。

人是遍身羅綺,戴一頂汴京細草編的笠兒,剃的青皮頭,打著油松松的大發辮,生得面如敷粉,唇若塗朱。

雖嫌個子小一點,但修短得宜,這就越顯得少年英俊。

帶的行李不多,可是沒有一件不美,小至水囊乾糧袋也還是講究到十分,住上等旅店,吃山海珍味,見人少講話,講就是一口京片子。

闊綽得揮金如土,謹慎得事事留心.驕傲可也驕傲到使人望而生寒。

人以為她是個王爺貝勒,可疑卻在沒帶跟人,不過人家牲口上捎著三尺寶劍,還不明白告訴你會武藝。

會武藝的公子哥兒們都愛單身匹馬闖蕩遨遊,表示他有膽氣,英雄、威武,那麼姑娘沒帶跟人也就不足為奇。

大熱鬧地方百姓比較安份,倒不因為怕的劍不好惹,慮的是闊少爺背後有官府撐腰,官司人人害怕。

這就是姑娘一來搞得通的理由。

走平涼趕三關,情形漸漸不對,這一帶當行出色的不是官府,是土匪流寇,旅店簡直不成旅店,吃的乾脆不堪下箸。

掌櫃的打雜的乃至看馬的小孩,沒有一個人面目慈善,他們嫉恨富貴,同情貧賤,不接受尖刻的指揮。

打架那是家常便飯,殺人掠貨視同探囊取物,老實點含糊讓你過去,越神氣你就越糟。

會武藝討厭到頂,這裡人不練也會兩手兒,你要不是真了得,帶兵器免不了取辱招災。

姑娘固是身負驚人絕技,卻也不便小事情動手動腳。

天氣熱,女兒家長途跋涉有多麼苦,換衣服抹抹身都不自由,有時候還得跟大夥兒客人躺在一塊睡覺,你不睡請教能熬幾夜?

姑娘至此心慌意亂,她算領略了出門困難。

這天綠姑娘就走在平涼道上,正午的天氣,太陽炙得她香汗淋漓,肩背皆溼,望見前面一株大樹下,有人支著涼棚賣茶,一挑水桶罩上破蘆蓆,兩張板凳,一張上面放著幾個碗,一張卻空閒著,地下橫三豎五躺下幾條赤膊莽漢。

樹旁散著兩匹馬,一隻黑驢兒。

姑娘來到切近,跳下地走進涼棚叫一聲打攪地下立刻跳起一個小老頭,亮聲兒問:“要茶嗎?請坐。”

姑娘就空板凳上坐下,小老頭拿個碗便去桶裡舀茶,看那茶渾得像廚房裡的洗碗水。

姑娘不敢喝,接過去給放在凳上。

小老頭說:“你不喝馬上蒙一層灰……”

姑娘道:“謝謝你.我不渴。”

小老頭瞪眼說:“不喝也得給錢。”

姑娘笑道:“公道話,支涼棚要費工夫,板凳也不能白排著讓人坐,是不是呀!”

小老頭點頭說:“你講得很明白。”

姑娘道:“我說,你有沒有辦法賣我一桶水?”

小老頭道:“水?那個桶裝的就是半桶水……”

他伸手指著左邊水桶接著說:“你這小肚子裝不了呀!”

姑娘道:“不是人喝,馬喝。”

小老頭大笑道:“這地方買水餵馬,你真闊……”

他這一笑,地下躺的人都坐起來了,十來只驚奇的眼光打量著客人渾身上下……

姑娘多少有點難為情,她也曉得天旱,山澗都幹了,水的確困難。

但還是理直氣壯的說:“人和馬還不是一樣的要吃要喝,反正多少錢照給不好麼!”

老頭說:“不行麼,桶子馬也不能使……”

姑娘心裡想:你這桶子還能幹淨到那兒去。嘴裡卻是說:“那沒有關係,帶桶子估價算上怎麼樣?”

小老頭衝口叫:“那得幾錢銀子才能賣。”

姑娘道:“給一兩好了,桶我也不能要,使過洗洗你還可以用。”

邊說邊向腰帶上解下荷包,她可忘記了裡面全是金錠子,這一倒出來看的人眼都直了。

姑娘仍然沒事,拿錠子裝回去繫上說:“有碎銀子我拿去。”

她站起來去牽馬,小老頭趕緊持起半桶水跟過去,姑娘教他卸下桶梁讓馬伸進嘴喝。

馬正渴,喝得真甜,姑娘看著歡喜。

小老頭乘機探問她上那兒,姑娘不該大意告訴人家上新疆。

小老頭驚叫:“新疆……新疆……新疆……”

涼棚下有個黑夥子立即拾起鋪在地下睡覺的一件破褂子,抖一抖披到肩上,跨上黑驢兒駛走了。

這當兒樹根邊一位垂目打坐的中年人,忽然打個呵欠拿手帕抹一把臉走去給馬備鞍,是一條碩長的漢子,穿著黑綢子短褲褂,腰間闊板帶扎得死緊,卻還插上一把油紙的大摺扇。

他也帶有簡單的行李,夾褙兒裡一枝比寶劍還要長一點的硬兵器。

那中年漢子眉毛眼角時刻都在注意小綠。

姑娘也看出人家神情有點特別,然而她決沒把他放在心上,守著黃驃馬喝完半桶水,探手馬包裡摸一錠銀子遞給小老頭,乾脆教給馬鬆了肚帶。

她又回來涼棚中坐著,手裡扇著草笠兒,閉上眼睛打盹。

小老頭就坐在她板凳旁邊地下,有一搭沒一搭的逗她講,姑娘卻是愛理不理的點點頭笑笑絕不作聲。

那中年人褙上馬鞍,在理說他應該上馬趕路,可是姑娘不走他也不走,依然再去樹下打坐,姑娘看著暗自好笑。

這地方雖然灰沙多但是真涼快,姑娘要歇個把時辰,直等到烈日西斜,涼颼四起,她這才策馬登程。

就只走一會兒工夫,料得到的那中年人追上來了,姑娘故意緊走,他緊跟,她慢走,他慢隨。

走的是山路,時間已經不早,姑娘先發制人,突的兜回馬,喝道:“朋友,老跟我幹嘛!你必不是好人……”

漢子黑馬兀自前進,看樣子他要講話,姑娘忽然左手一揚射出一枝兩寸長的袖箭。

漢子也真不含糊,伸右手接住箭,高聲叫:“別動手,聽我……”

講一字不及出口,姑娘袖箭又到,而且連珠放射,兩邊距離也總是太過迫近,漢子鬧個手忙腳亂,慌不迭左閃右躲。

耳聽嗆琅一聲響,姑娘掣劍驟馬進攻,漢子只好勒馬斜出縱馬飛逃,姑娘還望著人家背後發了幾枝箭。

暮色蒼茫裡,黃驃馬駛進一個山坳,那裡頭支著兩三處茅蘆,也建有個挑個破酒旗的小店。

姑娘到店門口,酒旗下叉手站著一個後生,迎住馬頭剪拂說:“客人,住店嗎?天快黑了,山路不好走,前面沒有人家了。”

姑娘認得就是剛才在小老頭涼棚下乘涼的黑小夥,微怔著問:“你就住在這兒?”

黑小夥笑道:“這兒也算我的家,那賣茶的老頭是我的叔爺輩,他一會也就回來了。”

出門人老毛病,碰著認識的人總有點熱情。

姑娘也是有這個毛病!聽說小老頭就要回來,她立刻扳鞍下馬,認真問:“有地方可以住嗎?”

黑小夥笑道:“恰有個房間可是沒有炕……”

他手指短短的黃土牆上挖的圓窗洞。

姑娘牽馬過去,伸頭窗洞裡看,黃泥地,破椅子,倒是支著一張床板。

有這一張床姑娘也就滿足了。

她回頭說:“還好,請你把馬鞍卸下拿進去,馬就給拴在窗洞下。”

黑小夥笑道:“那怎麼行,你不見牆下畫的白圓圈,這地方出狼。”

姑娘道:“我的馬不怕狼吃怕人偷。”

邊說邊去馬背上搬下行李,乾糧袋,水囊,寶劍,馬包便往店裡走。

小夥計朝她背上扮個鬼臉兒。

女兒家總是愛乾淨,小綠她就是頂怕髒,每一次下店時總要費一番工夫打掃,不管住個把時辰也一樣要照辦。

今天算早些休息,自然更要大費手腳,好容易把屋裡收拾停當,叫盆水洗手臉揩脖子,胡亂抹抹身。

天色已經不早,這當兒那個賣茶的小老頭來過兩三趟,全被姑娘關上門給擋了駕,她不要燈,也不要什麼吃的喝的,乾糧袋裡還很豐富,水囊中水也充足。

初更天她出來看馬,拿個破凳子坐門見外乘涼。

夏夜沒有月,星光就更可愛,夜的靜寂使人顯得悠閒。

可是小老頭跟那個黑小夥都太討厭,守住她不住口勸她吃東西,最後提到酒,老頭直誇山中積年陳雕不可錯過。

酒這寶貝對出門人有很多好處,解渴,避暑,又可以和藥醫病。

小綠帶有一對錫打的盛酒扁瓶,恰好酒用光了。

一聽說積年陳雕她動了心,屋裡去拿出一隻瓶,向小老頭要個空杯教盛一杓酒來試一試看。

小老頭是個行家,看透了客人相當精明,他去打一大瓢好酒帶個空碗出來,姑娘果然拿瓢中酒倒些碗裡要小老頭喝。

小老頭那還能不喝?

姑娘這才就著瓢嘗一點笑道:“這燒酒不錯。”

笑著把錫瓶盛滿,仍然留住小老頭聊天,留心看他有沒有什麼變態,然後回去房裡拿來另一個錫瓶要酒。

小老頭又去臼來一瓢酒,姑娘是真尖刻,還要他先喝半碗,這一下小老頭卻教小夥喝,,說酒太烈,他量小怕醉。

黑小夥勇敢地雙手捧碗一口氣喝乾。

小老頭罵:“你就一輩子沒有見過酒,沒出息幹嘛不慢慢來!”

順手兒敲他一拳。

打得小夥子一哆嗉摔破了碗。

小老頭大喝一聲:“你要死……”

黑小於嚇壞了,拔步飛奔。

這時光姑娘又把錫瓶兒灌足。

瓢裡還剩酒,酒是真香,姑娘喉癢,不由舉瓢就唇。

就在這個時候,慕地遠遠飛來一塊石頭,正好打翻了姑娘手中酒瓢,小老頭驚叫:“誰在開玩笑,老子非揍你……”

嘴裡這樣叫,人反而往屋裡逃。

姑娘猛可裡覺悟,扔下錫瓶兒站起來待捉小老頭。

那邊樹林中有人亮聲兒叫:“別追,當心你的馬!”

姑娘不作聲,趕過去牽馬進店,瓦油燈下看黑小子爬倒地下打呼,小老頭推倒店後一扇蘆壁逃走了。

姑娘不住的生氣,想一想何必跟麼魔小丑一般見識。

天氣這麼好,乘夜趕一程路多涼快。

想著便給馬搭鞍,拾奪行李快走,走出店門外找不到錫瓶,姑娘嘿嘿好笑,牽馬穿進前面樹林。

可是什麼人都沒有,她站了一下也就上馬走了。

山路確然不好走,綠姑娘按轡徐行。

行不了十來里路,背後一連串馬蹄聲急,姑娘勒馬斜坡屹立不動,星光閃閃中望來人。

果是白天那個中年漢子,依然穿著一身黑,但手裡這會卻亮著兵器,是一枝四尺來長的鋼鞭。

那漢子望見了姑娘反把鞭掛上,擺擺手叫:“別放射暗器,聽我講,那山坳茅草房屋住的全是賊。

我已經替你打發了,暫時可保無事,前途那是不敢講,賊人互通聲氣,誰叫你露了眼……”

邊說邊往上闖。

姑娘不響也不動,冷靜地注視來人馬上動作。

兩邊馬頭就差那麼一兩尺遠碰上了,那漢子點點頭笑笑又說:“你不說保一筆紅貨鏢往西藏嗎?怎麼又是上新疆啦……”

姑娘猛吃一驚,怔一怔急忙問:“你,你是誰?”

漢子笑道:“我叫藍立孝,又叫傅思,身受紀寶三爺厚恩,該向他家裡人報德。”

姑娘不禁嗯了一聲說:“你錯了,我不是紀寶家裡人。”

藍立孝道:“我再提一個人,無玷玉龍郭阿帶……”

姑娘又呆住了。

立孝道:“我們都有一番交情,不過紀寶可要比我晚兩輩,他的三祖母白夫人跟我算師門手足。

前一次我陪紀寶到寶雞見過海容老人,我又奉老人命護送崔小翠姑娘進京,這一次要不因為緊急的事故西行……”

說到這兒,他忽然跳下馬,拿手上錫酒瓶遞給姑娘笑道:“給你換裝了好酒,還你啦!”

姑娘本來大方,她笑道:“您留著喝啦,我這兒有很好的牛肉脯……”

向乾糧袋裡抓一把送給他。

立孝道:“你下來,我們談談,白天呢我顧慮人多耳目多,有話不便跟你講,後來追你上路,可不想引出一場誤會。”

他不禁伸手摸摸左肩的箭傷。

姑娘顯然過意不去,趕緊滾鞍下地給人家作個長揖,笑道:“我笨嘛!就是不識好人,不過那幾枝箭倒是不敢認真……”

立孝笑笑說:“那全沒有關係,我剛提的無玷玉龍是你的什麼人?”

姑娘咬著字說:“我的伯父。”

立孝大笑道:“沒聽說婆帶有幾位令郎嘛……姑娘,恕我冒昧,我曉得你是誰,阿帶是你的天倫,你也就是他的二小姐小綠?”

姑娘臉上立刻變了顏色,她以為人家知道的,也許還不止這一些,莫非他是受燕月所託……

這一想她就不能不設法查問究竟,當即勉強笑道:“藍爺,這不怪嘛您怎麼會認得我?我還只是由紀寶口中聽過您的名字呢?”

立孝道:“姑娘,別管我怎麼樣認識你,你先講講你幹嘛偷跑新疆?你是跟什麼人生氣?姑娘們有事還是在家裡解決好,大熱天跑遠路女兒家怎麼受得了……”

說著拿酒瓶開開蓋喝口酒就路旁坐下。

藍立孝行動總是可疑,綠姑娘自然非要查問明白。

她想用話套話,當時想了一下說:“我上新疆找爸爸的。”

立孝笑道:“尊大人行蹤無定,新疆地廣人稀,你那兒去找他?”

姑娘道:“人那有找不到的道理?南北疆都有他老人家的好朋友呀!”

立孝道:“住什麼地方?叫什麼名字?”

這一問可把姑娘問倒了,半晌也還是答不出來。

立孝笑道:“第一你是個大姑娘諸有不便,第二語言不通什麼都施展不開。小姐,我認為你太冒險了。

你似乎甘心孤注一擲,又像小孩子在玩火,為什麼呢?假使真有要事要找令尊,我可以替你跑腿,你就此請回去京都,怎麼樣呢?”

姑娘搖頭說:“不,我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也不一定要找什麼人,我是想男人常會說建樹事業,女人為什麼就是那麼不自由?

我要擊碎樊籠,頓斷覊勒,爭取自強自立。新疆是我心目中天地,我要到那兒去安身立命,我就是不避艱危,我有我的勇氣和毅力……

你關心我深深的感謝,但是我不願意接受你任何幫忙。現在請告訴我怎麼曉得我叫小綠?怎麼聽說我保鏢前往西藏?除了紀寶以外還有人託你關照我沒有?”

立孝笑道:“你的口氣大得嚇人,這無非說明你不懂人情事故。人類不是萬能,要生存那就必須互助,吃飯靠種田的農夫,住房子借重土木匠作。

出門人更不簡單,一切事都須要有人扶持,江湖上當說的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這是一句好話。

你是俠義門中兒女,該聽說俠義行為,太史公論俠義,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諾必成,不愛其軀……

我受紀寶所託,同時跟你父親叔父相知有素,明知你涉危赴險,我怎能不聞不問?

我在京認識巧兒,你在他家種種安排,我全看到,本來想拜訪紀珠弟兄,請他們設法攔阻你遠行,但又怕女兒家有女兒家的苦衷並有忌諱。

所以決計等崔小翠到京找她告密,可不料臨時接奉白師姐急促函告,匆匁我又趕來平涼,天幸讓我歸途碰到了你……”

說著,他舉起酒瓶慢慢喝酒。

姑娘控納不住,終於硬著頭皮問:“你也認識季燕月嘛?”

立孝靈機一動,急忙笑道:“李公子常見面的啊!”

姑娘道:“你由寶雞回京也見過他?”

立孝道:“見過一次,我覺得他神情不對,是不是有什麼困難不好解決呢?”

姑娘心裡一陣劇跳,趕緊說:“他還不過一個大孩子,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因為你說起紀珠,我隨便提到他……,藍爺你請回去吧,我們就此分途。”

立孝叫:“姑娘,你聽我說……”

姑娘已經跳上馬背,頭也不回的走了。

立孝看出姑娘心中尷尬,想一想糟,她分明是隻情海冤禽,這一去可能命喪新疆,勸是勸不回來,說不得只好陪她受場磨折。

想著立刻起來收拾上馬,追是追上了,可是姑娘不理他。

曉風習習中,立孝背後忽然一聲長嘆,姑娘不禁回頭。

立孝頂上去說:“人各有心,士各有志,姑娘,我不勉強你,這樣好不好?我們一道去吧!

你不用承我情,我也不借你的光,我們就是合作,去邊疆合作一番事業。我們暫時認做叔侄,你肯受委屈嗎!”

姑娘大笑道:“那倒無所謂,你根本跟爸爸是朋友嘛!不過,最好別費這麼大的勁,我也就是言必行,行必果。決不會半途而廢,你又何必趕去受苦呢!”

立孝聽姑娘口氣很活動,他壯了瞻笑道:“我平生不曉得什麼叫做苦,苦中也許有很多樂趣。

我再告訴你,我們此去不說互相幫助,乾脆說互相利用,你出錢,我出力。

新疆各處風土民情我都懂,還能講幾種土話,你想做畜牧生意嗎?我會相馬,也會獸醫,善找出水草地方,怎麼樣?”

藍大爺竭力討好,姑娘可不是糊塗蟲。

她想:這個人真夠熱情,不嫌煩,不辭勞怨,他為的什麼呀……

這樣一想,不由不心中感激,從此她就不再多講話。

當天正午落店打尖,睡個午覺繼續上路,三兩天以後她跟藍爺混得非常融洽。

立孝這人不愧江湖老客,旅途中他簡直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且招呼姑娘無不細心周到。

過去姑娘對洗腳抹身都感困難,現在每一次落店,休息的時候,藍大爺好歹總設法讓她洗個澡,帶她吃點東西,乘涼,散步。

過去姑娘睡不寧貼,現在姑娘可以放瞻高臥,橫豎大爺為她保鏢。

過去姑娘頂怕蚊子,常常澈曉失眠,現在藍大爺給弄了一架蚊帳,隨便那兒也都可以開鋪。

藍大爺不單是照料她,差不多應該是卵翼她,人非木石,這你還能不動心?

最近姑娘把人家看做親叔父,揹人她也會對他撒嬌撒痴。

立孝也當她親女兒一般愛惜,然而幾番挑逗她說出心裡事她也還是不能說,不好說,而且不讓他提起李燕月三個字。

這還不等於把話告訴人,立孝肚子裡也就雪亮般明白了。

不久時間他們叔侄倆走完祈連大山。

路過華家嶺,天氣熱得流金爍石,姑娘內憂外勞,招涼合暑,驀地病發途中,症象萬分險惡。

不虧立孝精通醫理,隨身帶有急救靈藥,小綠她就不能活在人間。

一場病鬧得立孝身心俱瘁,逗留華家嶺足滿四十八天。

小綠西行意志依然堅強,他們重行上道,時已入秋季候。

人都說張飛天不怕地不怕怕病,秦叔寶賣掉黃驃馬也因為病。好漢只怕病來磨,前輩英雄聖哲因病失機落魄的那就太多了。

晚來有人講過這樣話“視死如歸,畏病如虎”。

最近還有一位大文豪希望無疾而終,病之可怕,千古同聲一哭。

小綠姑娘大不了不過一個女孩子,也還能強到那兒去?

她的病雖說好了,可是健康還沒有恢復,人軟弱得像帶雨海棠,整日價春山深鎖,秋水埋怨。

藍立孝捉住她的弱點,乘機勸她折返洛陽遊息,說是中原盡有好去處,何必一定要去邊疆……

誰知不勸遼好,一勸姑娘反而暴躁,三不管強支病體,即日登程“卻憐病後輕似燕,扶上雕鞍馬不知”。

立孝看著不禁搔首長嘆。

走完華家嶺轉進新疆境界,七月中旬,路上依然酷熱,踟躕沙漠,人馬如入鑊湯,而且陰霾風雨莫測。

這天橫渡白龍堆,這地方離迪化不算太遠,卻真是平沙浩浩,亙不見人,上午雖熱,天氣還好。

小綠據鞍斜睇立孝,意思說戈壁並不難行。

立孝笑笑不作聲,表示未可樂觀。

果然近午時光,驀地颳起風,風還不能說頂大,然而眼前情景夠可怕。

沙漠像大海沒有什麼分別,天旋地轉,卷地排空,黃沙像急湍一般地奔流澎湃,風作雷鳴,雲低如蓋。

人坐在馬上恍惚乘桴飄泊,撲面襲人而來的不是水是沙。沙不單是使你透不過氣睜不開眼,而且打得你滿臉點點紅斑。

立孝教姑娘拿手帕把口鼻嚴密蒙上,還給她耳朵間掛起耳花,一雙眼帶個眼紗。

但姑娘還是不行,不住的勒馬倒退,整個人爬伏馬頸旁縮做一團,儘管咬緊牙關忍耐,還不過勉強掙扎支撐。

立孝這時候倒是什麼話都不好講,催馬緊傍地走個並排兒,他那一隻手始終沒敢離開她一搦細腰,預防她萬一昏厥好把她一把挾過鞍橋。

這當兒就是討厭無處躲避,同時必須當心風還會大,你不走管保埋骨堆沙。

天氣似乎轉惡、風越吹越兇。

立孝眼瞧情況不對,爬在姑娘耳邊大聲叫:“綠,千萬聽話,今天恐怕難逃一死,我們非要拚命闖過白龍堆,我抱你趕一程路,前面有個好地方可以歇歇。”

他卻不管姑娘不答應,聳身跳過馬,強把她擁在懷中,手起鞭落,黃驃馬奮鬃長嘶,展開四蹄盡力狂奔。

好馬就在這生死開頭你才會知道它偉大,黃驃馬不負姑娘平日愛撫殷勤。

它顯然的懂得天心人事,一個時辰以內,它竟然一口氣疾馳了一百里路,飛渡白龍堆,直抵這玉礬灣。

這兒有幾株倒垂楊柳,流水一彎。

玉柳灣在小綠眼中看來,簡直無殊福地洞天,說也奇怪,這兒沒有風沙,只有碧油油無垠水草,綠沉沉一片樹林。

姑娘馬背上喜得掙扎著亮聲兒叫:“好地方……好地方……快停下來啦……”

立孝應聲拖帶她墜下鞍橋,跌個倒栽蔥,昏厥地下人事不省。

姑娘大驚失色,認為他用力過度,事當無妨,可是爬在他身旁,呼喚半天不見答應,拿水囊灌水他也不能吞。

姑娘心慌,手足無措,跑出樹林外,希望沙漠上找個過路客商幫忙施救。

舉目看萬頃平沙風猶未靜,那裡盼得到半個行人?

姑娘往返奔波,立孝依然沉迷不醒。

饒她平日肝膽如鐵,至此也不禁悽然腸斷,熱淚雙流。

當她第幾度重到外面瞭望時,驀見老遠處出現兩個黑點,那黑點翻翻滾滾勢如駕霧騰雲,望了片晌料得來的是兩匹牲口。

心中一陣狂喜,卻又怕來人轉道別出,滿想飛馬前迎,但念立孝睡在地下或有不妥,急得地像熱鍋上螞蟻不住的打旋。

那邊牲口且喜漸漸的來得近了,是兩匹火炭般赤紅好馬,姑娘趕緊取出手帕盡力揚舞。

馬是真快,還怪她心急,好不容易望見來人鐙上欠身翹首,她反而尖叫一聲退到樹後藏身。

來的正是李公子李燕月,和鎮遠鏢行總鏢頭趙振綱。

兩匹馬撞進樹林,燕月馬背上翻身,閃電一般快法飄忽落地,騰一步便把綠妹妹一隻臂膊抓住。

回頭笑:“大姨夫,是她……是她……”

姑娘叫:“姨丈,快看藍大爺,他……他保護我衝出風暴,他自己……”

她手指著那邊樹下,急淚奪眶而出。

振綱喘吁吁扳鞍下馬,笑道:“二小姐,你真會找麻煩,曉得有多少人在沙漠上為你受罪。”

邊說邊解下鞍旁皮酒壺大踏步急往立孝那邊走。

姑娘由燕月手中奪回臂膊,如怨如慕似嗔似喜的說:“誰要你跑這老遠的路,你就愛管閒事……”

燕月嘆口氣說:“二妹,你是差一點沒把我急死。你走後我就成了群矢之的,楚蓮罵我沒有良心。

紀珠,紀俠迫著我賠人,小晴二嫂的一張嘴多可怕,老侯爺的三位老姨太也不能原諒人哪!

天字一號好好先生小翠姐和喜萱姐,她們也都怪我太過不懂事。這真是從那裡說起,我沒做錯什麼呀!”

姑娘苦笑著說:“請教你,月哥哥,他們罵你確無理由,你來追趕我又有什麼理由可說呢?”

燕月道:“現在我是沒有工夫跟你講理,無論怎麼樣你必須跟我回去京都。”

姑娘道:“笑話,你也管得著我?”

燕月道:“何必呢,二妹,我有什麼事對不起你嘛?”

姑娘不作聲,低著頭往那邊走。

振綱已經拿酒救回了立孝。

藍大爺原是存心搗鬼,這會見他還不是好好的能說會笑。

振綱點手兒喚姑娘過去。

姑娘叫:“藍大爺,您怎麼啦,都好了嗎?”

立孝擺手說:“這邊坐,我還不行,頭昏得很,就這兒歇一夜明早動身……”

姑娘就他身旁坐下說:“怪不怪,我看您神氣很好嘛!”

立孝道:“你忙什麼呢?總鏢頭,李公子,因為你大熱天跑老遠的路,你有話總該跟人家說個明白呀!”

姑娘道:“白忙嘛,我決不回去。”

振綱道:“二小姐,先別提回去不回去,我這兒給你捎來兩封信,你看過再講好不好嘛。”

邊說邊由腰帶上解下一個小小錦囊,囊裡取出信遞給姑娘。

姑娘先看李志烈的家書,裡頭說他贊成燕月跟趙家楚蓮訂婚,姑娘倒很快樂,急忙回頭找燕月。

燕月卻不曉得上那兒去,這就只好向振綱道喜。

振綱說:“你還沒看你蓮姐姐的信。”

姑娘由另一個信封裡扯出一張粉紅色的信箋,上面不過寥寥幾個字。

寫的是:“姐侯妹一百日,妹百日不返,姐即絕食以殉。倘肯共事一人,姐願退居側室,否則不幸者,恐不只我姐妹兩人也。”

楚蓮文字本來不大高明,這兩行信寫得也還通順。

姑娘看著手顫抖不已。

振綱說:“二小姐,你願意同歸於盡嘛?”

姑娘道:“不會的,姨丈,我可以給蓮姐姐回信,一定能夠求得她原諒。”

振綱道:“我看沒有什麼可說的,無論如何你總得跟我回去。”

姑娘忽然沉下臉:“這辦不到,我又不是小孩子,既然來到這地方,我就是不能回去。”

振綱道:“燕月和他的母親答應先娶你後娶楚蓮,我一家人完全同意,你吹花姨姨跟你姐姐都贊成這樣辦,我說,我們俠義門第姑娘們胸襟總不能太窄,更不至怕羞。”

姑娘趕緊攔著說:“姨丈,您根本弄錯了嘛,我並不想嫁給誰,誰也並沒有對我有過什麼表示。

我服侍蓮姐姐一場病那是我們姐妹的交情,我來新疆是我個人要幹一番事業,蓮姐姐婚姻大事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信裡是一片糊塗話,希望您姨丈必須要放明白,教我寫回信勸勸蓮姐姐義不容辭,要我重返京都萬難從命。

不相信請您問月哥哥,到底我對他講過什麼話沒有?蓮姐姐做事沒有主張,我替她想辦法假冒燕姨姨給李家姨丈去信,現在說定了婚事,反而把我拖進圈套,天下有這道理嘛?

她拿絕食嚇唬我,我管得了嘛?我為什麼為人作嫁,她又為什麼強迫我伴嫁?說不通嘛……”

聽到這兒,振綱忽然失聲長嘆。

驀地燕月從樹後踅出來,伸右手一個指頭疾點姑娘腦後睡穴,姑娘立即爬倒地下。

振綱大笑而起,喝教燕月用帶來一匹青綢子兒兜起姑娘抗上肩頭,拱手向立孝叫一聲請,各自認蹬上馬,一窩蜂趕往迪化將軍衙門。

□□□□□□□□將軍穆爾是四阿哥禎貝子的親信,跟趙振綱拜盟弟兄。

振綱帶一行人出關,星夜兼程逕奔迪化,同行的是紀珠、晉萱、紀俠、念碧、燕月,大家在穆爾衙門休息一天,計議分途出發探討小綠蹤跡。

想不到第二天一清早臨行那一霎那,忽然千手準提胡吹花,無玷玉龍郭阿帶聯袂前來拜訪。

他們師兄妹返京路過,聽說鎮遠鏢行總鏢頭住在將軍衙門,順便到衙請見。振綱大喜過望,揹人把小綠出亡詳細情形一說。

阿帶倒不見怎麼樣,吹花可是著急了不得,立刻約師兄趕上阿爾泰山拜謁海容老人問卜去。

他們走了,這兒振綱領燕月偕出,紀珠與喜萱夫婦聯鏢,紀俠和念碧同行。凡事也總是天意如此,偏偏綠妹妹讓月哥哥尋獲,而且白龍堆距離迪化城並不太遠。當日天黑燕月把綠姑娘送回穆爾衙門,穆爾即夜派偵騎繞道截回紀珠弟兄和念碧,燕月獨自飛馬追趕吹花阿帶。

李公子心急如火,他很不放心綠姑娘受了點穴沉睡在床,怕她熬的時間太久對身體有極大妨害。

都因為綠妹妹脾氣大,不是請她爸爸和吹花姨姨兩人在場鎮壓,他實在不敢使解法讓她甦醒。

澈夜狂奔,人馬俱乏,且喜天亮時終於趕上兩位救星。

吹花囑他後面緩行,她跟阿帶疾馳折返迪化。

阿帶動手解救愛女,綠姑娘星眸乍轉,好夢初回,一看床前並肩兒站著爸爸跟姨姨,她還能強到那兒去?

不能強來難免軟化,她好像受了天大委屈,傷心得哭不成聲。

吹花自有一篇話教訓,阿帶批准愛婿即日成婚,穆爾、振綱自居大媒,喜萱權充新娘子閨伴。

青廬決定設在將軍衙門,說來頭自然夠瞧。

穆爾是旗人,八旗子弟大概都會捧場。

阿帶振綱名滿江湖,吹花貴擬宗室郡主,燕月母親燕黛宮中保駕女將軍,燕月在京號稱第一流公子。

念碧與紀珠紀俠還都是四阿哥布衣之交,這場面不捧還待捧誰?

所以穆將軍暗裡下死勁大事鋪張,他準備私下拿出幾千兩銀賠墊。

然而燕月這一次出京,燕黛早為他安排下一筆豐富行囊,同時還給捎來小綠做新娘應用的一些服裝首飾。

念碧和紀珠弟兄各帶來贈嫁盛儀,振綱還備上整萬現金,人家事先原是有番縝密計劃,根本用不著別人破費。

倒是阿帶看穆爾為人不錯,反而饋送五顆東珠鈕釦,吹花給穆夫人一個八寶玉連環,那都是無價之寶。

後來四阿哥登極,穆爾卻將這兩件東西奉獻,博得一場富貴榮華,說來總是他當時幾分熱衷果報。

燕月小綠成婚這一天,道不盡繁華富麗,旖旎風流,燕爾新婚,樂有甚於畫眉。穆爾堅持挽留新夫妻小住十日,盛情難卻,阿帶、吹花、振綱等只好答應,他們一行人暫時逗留迪化。

□□□□□□□□當小綠忽告失蹤,燕月、念碧、紀珠、紀俠分途四出追索,亂了幾天終是白忙,大家愁苦的了不得。其中最難過的自然算燕月和楚蓮,比較鎮靜卻只有小翠。

翠姐姐深知綠妹妹粗中有細,無論怎樣她總不至跑得太遠,同時認定她可能南下,不是前往江西,或則回去潮州。

小翠她前一次在寶雞見到海容老人,老人相當賞識她,許為人間仙品,尤其那一位大老太寶玉,對她印象極佳。寶玉頗有幾分道行,明說她術數通神,聰明外洩,須防人天不喜,神鬼同嫉,此後並須切戒卜易。所以這回事翠姐姐就是沒敢輕動著龜,那天她對大家所講的什麼大事無妨,逢凶化吉,還不過信口開河,捏辭勸慰。

卻不想因循了十天,這天念碧在鏢行裡收到巧兒送來小綠的一封信,信裡請念碧收留巧兒為徒,其它什麼也沒提到。念碧當即帶巧兒到趙家來見小翠。

經過小翠一番盤詰並對小孩子說明利害,小子恍然明白,對小綠藏匿他家中一切經過,以及前後所說的話,始末原由吐露乾淨。

聽說綠妹妹出亡的地方竟是西藏,楚蓮傷心大哭,痛不欲生,小翠就也嚇慌了手腳。正在亂得不可交開交,湊巧振綱由江西回來,查問過詳細情形。

這位平生胸懷坦蕩的總鏢頭反而樂不可支,笑說,楚雲燕黛乃至張勇侯爺全不懂事,為什麼不主張讓小綠楚蓮並嫁,何至事情鬧得這般糟?

現在第一步還是要先決定一下教燕月雙娶,第二步再議出關尋人。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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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43:1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振綱高明的見解與崔小翠相符,燕黛徵求了大家同意,當場再跟小紅作一度審慎商量,第一步計劃就算成功。

談到第二步出關尋人,喜萱首先自告奮勇,說她久居拉薩,通曉西藏人語,而且綠妹妹也還肯聽她的話,讓她走一趟實在有很多好處……

小翠極力贊成,大家就不反對對。

於是議定振綱、紀珠、紀俠、念碧偕行。

恰待動身出發,恰好山西方面李志烈來了家書,允許燕黛為燕月求婚楚蓮。這一來蓮姑娘才認為有資格講話。

她提出兩個條件,一願意以正室讓綠妹妹,自居偏房,二要小翠虔誠借重靈龜查看綠妹妹是不是確往西藏?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崔小翠這一破戒占卜,卻發現了綠姑娘不去西藏乃往新疆。小綠既然不在西藏,在理說喜萱可以不去,可是她還是堅持非去不可,小翠認為讓她走一趟,畢竟有益無害,大家就也不再攔阻。

臨行前夕,振綱決策教紀珠、紀俠、燕月三人準備對付綠妹妹,勸得她回來最好,否則只好強幹。出其不意使用點穴,擒住她交給喜萱看管,然後急速設法尋訪阿帶,找得到阿帶什麼就都解決了,乾脆就外面給辦過婚禮回京。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又料得到阿帶不速自至,遠至西藏行軍的胡吹花卻也會一同來呢!

看新娘你不妨細心點,那是很有趣的,前人說:“只是昨宵今日大不相同”,這是一句刻骨底批評。

女兒家在將成親未成親那一剎那,害羞,脾氣大,盡會鬧彆扭,就是睡了那麼一覺,管保明天萬事如意。

不但不再刁難,而且臉皮也好像老了許多。

小綠那般強硬的女孩子,她也不能例外,結婚後簡直換了一個人,她變得非常注意禮貌,態度是那麼大方,對人總是一團和氣。

吹花嘲謔她在刻意模仿崔小翠。

她笑說她還不過婢學夫人。

十天日子很快過去了,照穆爾的意思還想挽留。

小綠堅決懇辭,她急著趕回京料理楚蓮婚事。

這時侯已經是八月初旬,離中秋只不過幾天工夫,她就是等不及過節。

十三日這一日動身離開迪化,阿帶無意偕行,受不了她和振綱一再慫恿勸駕,也就一道進京來了。

小翠在家早把翠萱別墅她所住的整個屋子騰出備用,一共是八個房子兩個廳,算來恰好給楚蓮,小綠做洞房。

翠姐姐生平就會體恤別人,她使盡力量把八個房間拾掇得花團錦簇。

小綠到京時一切都已準備停當,第二天一清早她便趕往趙公館問候楚蓮。姐妹相見悲喜交集,彼此一肚子話就是講不了說不完,彼此都情願退居側室,這事到底辦不到。

結果還不是蓮姐姐還是蓮姐姐,綠妹妹還是綠妹妹,名份不分,長幼有序,這也還是做婆婆的燕黛給出的主意。

楚蓮出嫁這一天,熱鬧的情形實在無法描畫,第一皇上老頭對燕黛本是敬重,她允留宮中,保駕的功勞誰能與比?

因為她究竟是個女人,貴為一品命婦,也就無可加封,老頭因此時常不樂。現在知道她的兒子即要結婚,這算尋到機會啦!

老頭子一高興,詔下李燕月賞同進士出身,即日召見太和殿,撤御前金蓮寶炬賜婚,這體面還不夠大?

吉期既到,王公大臣紛紛臨賀,朝野名流畢至鹹集。

偏偏親家翁趙振綱交遊寬闊,他嫁女也決不肯含糊,男女連日置酒高會亂哄哄火雜雜好不排場。

燕月新婚剛剛滿月,刑部尚書楊吉庭奉準辭官。

楊大人遊子思親歸心似箭,即日攜眷回去江西。

結伴偕行的是吹花、阿帶、小綠和喜萱,他們一行人第一批動身,隨後便是紀珠弟兄妯娌倦遊賦歸。

接著康熙大帝龍馭賓天,四阿哥允禎繼承帝業。

有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這當兒朝中不免一度緊張。

燕黛趁這時期脫離了宮闈,燕月雖說賜進士出身,可是還沒得到一官半職,誰也知道允禎陰騖難纏,誰還能願意做他的鷹狗。

吹花臨行時,看出康熙帝不久人世,她已替小雕和李志烈做了一番退休安排,那是求得四阿哥答應的。

她也就是不怕他翻腔變調,倒是放心走了。

這事李夫人老早明白,所以她由宮裡一出來,立刻拾奪行裝舉家南下,情形彷彿逃難避之唯恐不速,所謂貴顯虛榮說好也不過這樣收場。

□□□□□□□□儘管朝廷風雲莫測,草野布衣倒是無關痛癢,鎮遠鏢行依然氣象蓬勃。

眼前鄧蛟的三位公子,化龍、化鯤、化鵬已經回來行裡當鏢頭,他們弟兄年紀比念碧要大得很多,卻還都是最近在家鄉才娶的親。

說武藝化龍是吹花的乾兒子,是受過乾孃幾年嚴訓。

化鯤、化鵬少時跟柳復西受業,後來又作了趙振綱徒弟。

事實上化龍工夫較好,兩弟不如大哥,要說把念碧、燕月、紀珠、紀俠來比,那是鄧家三昆仲都要稽遜一籌。

他們弟兄心情像母親繁青,光明豪爽胸無宿物,風度像父親鄧蛟平易和善,鏢行里人稱鄧氏三傑,水裡能耐算是一等的。

以此他們保的常是水道鏢,無奈水上鏢少得很,他們弟兄又都不甘寂寞,行裡只好讓他們不時走一兩趟旱鏢。

鎮遠鏢行也總是太過出名,這天忽然有個客人,老遠路特意進京託保一批珠寶,說明由南京起鏢送成都,走的當然是水道。

化龍弟兄剛剛來京幾天,哥哥弟弟誰也都願意兜攬這一趟差事,因為價值十萬金的紅貨,振綱索性教他們一同去。

念碧有點不放心,怕的是三傑好酒,明裡不敢說,暗裡偷偷提醒振綱。

振綱那天設宴請客,特為三傑餞行,要他們答應此去途中戒斷杯中物,非待事畢回京才許開戒。

同時還另派了兩位老鏢頭,跟隨監視,自以為佈署妥善,萬無一失,眼看三弟兄興高釆烈的動身走了。

他們走了約莫一個多月,念碧身閒無事,天天留在鏢行裡督導巧兒練習武藝。一日巧兒請假回家,就只去了一會工夫,他又回來到處找師父,念碧偏偏出城看望張維去了。

巧兒騎了行裡一匹馬趕到翠萱別墅,說是藍立孝在他家中有要緊的話等師父面談。念碧深知藍立孝為人,他說有要緊的事,這是大概總是很討厭,當時立刻帶巧兒飛馬進城。

巧兒的家跟趙公館很近,念碧請立孝趙公館接待,他是一定不肯去,反教巧兒買來幾斤酒一些下酒東西,就巧兒祖母屋裡閉門對酌。

念碧平日總是以長輩看待立孝,立孝不講話,他就不敢動問。

喝了五七杯悶酒,眼看藍爺神色十分不對,馬大鏢頭到到底忍耐不住,陪個小心從容問道:“前輩是不是有什麼為難?假使用得著晚輩的話……”

立孝趕緊擺手說:“別跟我這麼客氣,我的話好不好告訴你,到現在也還不能決定,說交情我是十二分喜歡你。

尤其你的夫人崔小翠姑娘她頂愛惜紀寶,紀寶卻是我的恩人。

以後我和小綠就又有一段緣法,因此我算認識了許多法明大和尚門下弟子,可嘆我師父青花老尼偏跟大和尚有仇……”

說著他低下頭喝酒。

念碧心裡吃驚,料得事體嚴重,急著要聽下文。

頓著酒杯等個大半天,立孝才又感慨萬千的說:“其實,我師父雖然了不起,但還未必是傅夫人吹花或者無玷玉龍郭阿帶的敵手。

我的一班師門手足除了師姐白玉羽以外,恐怕還都不如你們一群兄弟姐妹。有一天僧尼兩方迫走極端,想得到的勝負誰屬。

白師姐告訴我十年後有一場大劫,到時要借重你的夫人出面挽回劫運,說是尊夫人福份大,她有力量消除戾氣。

她有福你自然也總是有福,所以我想把話告訴你,你有沒有獨赴龍潭虎穴的膽氣?有沒有不作多殘生命的居心?你說。”

念碧道:“膽氣我自己相信得過,殺生可以避免自要儘量避免。”

立孝道:“前兩個月,你們鎮遠鏢行是不是保過一枝鏢上四川成都?”

念碧趕緊問:“是的,出了什麼事?”

“這枝鏢毀了,毀在蛾嵋縣西南蛾嵋山西麓。”

“去了五位鏢頭,人呢?”

“人被擒,尚無性命危險,劫鏢縛人意在挑戰,你們行裡那些無用鏢頭去多少還是不行,假使燕月在此就好,眼前只有你一個人。”

“沒關係,我是非去不可,而且立刻就得動身,五個鏢頭中有鄧家三弟兄與我不啻同胞手足,請問是不是青花老師太?”

立孝點點頭說:“她在大峨,住的地方叫虛靈洞府。”

“是她老人家或且無妨,我拿話說服她,鎮遠鏢行根本與法明祖師爺毫無關係,行中同人向來也沒得罪過峨嵋派英雄。”

“見到我師父只可軟求。”

“我決不敢放肆。”

立孝道:“希望你成功,這事不要對趙振綱說,他急了自然找千手準提,那難免要糟。”念碧站起來說:“藍爺,請放心,我一定對得起你,再見啦。”

他拱拱手告辭走了。

四川峨嵋縣西南峨嵋山,佛家叫光明山,道家叫靈陵太妙天,那是天下有名靈境,也是神話最多的山。山分大峨、中娥、小峨。

青花老尼的虛靈洞府道場在大峨、中峨、小峨卻都設有下院。

青花老尼不釋不道,亦佛亦仙,善能鬼畫符,頗具神通力。

總而言之是個極神秘離奇怪誕的老太婆,武藝總算登峰造極,心腸可是十分剛愎偏激,所作所為也都是邪道異端,今年多大年紀沒有人能講得清楚。

但薑桂之性愈老愈辣,晚來簡直目中無人。

她跟法明大和尚,乃至海容老人兩位前輩不睦,除了猜忌毒計以外,恐怕再沒有其它理由可說。人家討厭她不可理喻,乾脆不去理她,越不理她越生氣,橫定心認為人家藐視她,因此最近索性不斷的挑釁。

海容到現在也還沒有開山傳道,青花硬派傅紀珠和蒙古喜王爺以及最近上山的紀寶全是他的門人。

法明實在也只有郭阿帶胡吹花兩個弟子,卻偏說郭阿帶的夫人葉新綠跟崔小翠也是和尚高足。

就算她講的是事實,然而人家門人委實都很成器。

她的門人多於牛溲馬勃,老的八十高齡,少的不過十來歲。

其間不肖之徒比比皆是。

過去有一班人常常奉派上阿爾泰山採藥,採藥是好事,海容當然不見怪,卻只是他們挾藝而來。

採藥還兼打獵屢次無故殘害微弱生命,老人難免不痛快,勸導無效,不得已請紀珠的祖父玉翎雕出面強行制止。

那些人回去自有一篇話挑撥,青花於是對傅家人直接又結下了仇。

虛靈洞府在大峨絕頂高峰,中峨下院又叫青蓮觀,住的是二三十個帶髮修行的老少道姑們。

小峨下院最大收容的全是牛鬼蛇神,其中有一對頂壞的人,一個姓伍單名叫鶴,綽號凌霄羽客。

一個複姓第五叫岫,綽號喚白雲居士。

年紀都在三十以內,拳劍倒也相當了得,人長得好,談吐不俗,打扮更漂亮,誰也看不出他們一肚子鬼胎。青花的門下多半是道士,唯有他們倆儒服儒冠,所以出入茶寮酒肆,甚至妓院賭場百無禁忌。骨子裡他們乾的就是包打聽工作。

這天他們正在南都大街上溜躂,巧不巧遇見鄧家弟兄三傑,聯臂上酒褸買醉。大爺化龍剛在東家那兒交了鏢,雖然只是一箱珠寶,價錢大得無法估計。東家姓章,—位退休林下的鹽道,家道富有,架子十足,收了鏢倒是非常歡喜,吩咐置酒為大爺接風。大爺卻聞不慣他滿身銅臭,橫豎鏢已送達,放下了二肩重擔,巴不得找個好地方痛快自由一下。

當即告辭出來,約了二爺化鯤,三爺化鵬上酒樓來了。

鄧氏三傑都帶著兵器,保鏢的帶兵器無足見怪,天下鏢行決不止京都鎮遠一家,壞在大爺化龍偏偏帶著一枝鏢旗,白緞子三角型裡面用黑線繡個準提佛像。

這是若干年前,胡吹花在鎮遠掛名總鏢頭時用的鏢徽。

因為千手準提在鎮遠鏢行功績輝煌,保遠鏢的大小鏢頭希望借重她老人家的名氣息事寧人,所以這鏢旗一直延用至今。

大爺手中旗原是捲起來的。

上了酒樓便給放在旁邊一張空桌子上,弟兄三人坐下去喝不了幾杯酒,樓下凌霄羽客,白雲居士便跟蹤來了。—他們倆個的坐位離三傑不遠,凌霄羽客點過菜,端杯茶站起來,然後繞樓去看壁上掛的字畫。

走到空桌子面前,仰著臉欣賞那一大幅大寫意達摩只屐過江。

自然而然的把手中杯放下,恰好放在鏢旗旗杆上,杯底兒立不穩潑了半杯茶,不用說弄溼了鏢旗。

凌霄羽客驀然驚覺、嘴裡叫:“喲,那一位的,真對不起。”

兩隻手趕緊把旗抖開,接著說:“這是什麼旗呀?廟裡頭用的吧?啊,不是的,鎮遠鏢行……”

扭翻身向三傑桌面作個長揖,再陪個笑臉兒說:“對不起,鏢客,我是不留心,別見怪?”

三傑同時起立,同時抱拳拱手,同時說:“沒關係。”

大爺接過旗順手給插在窗檻上。

凌霄羽客又是一揖到地,非常禮貌的問:“沒領教三位貴姓?由京都出來,老遠的路嘛!”

三爺化鵬笑道:“我們姓鄧,大哥化龍,二哥化鯤,兄弟老三叫化鵬。”

凌霄羽客又拱手笑:“三位賢康仲,久仰,久仰,賤姓趙小字承福。那位馬大哥,馬如玉,我們倆同窗……”

他口中報著假姓名,手指那邊白雲居士,居士立刻踉蹌而至,一陣鞠躬如也,忙個手忙腳亂。

湊巧羽客點的菜送來。

羽客叫:“夥計,這邊,這邊!”

居士叫:“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

羽客笑:“兄弟習文,公等學武,且喜烏髮朱顏各少年,難得啊?”

他彎著腰端菜獻菜。

居士卻去搶了酒壺斟酒敬酒。

大爺微皺著眉頭說:“兩位,四海之內皆兄弟,有緣何妨共謀一醉,最好不要太過客氣。”

二爺笑道:“我們粗人,懶散習慣,頂怕拘束。”

三爺道:“喝酒但求快意,兩位假使不棄嫌,請坐啦。”

羽客叫:“痛快,痛快!”

居士叫:“恭敬不如從命。”

他們坐下了。

夥計給搬來匙筷酒杯,大家慢慢的喝起酒來。

一對壞東西都是好酒量,而且態度變得很快,不單是不像剛才那樣酸溜溜的斯文,反而顯得相當豪放。

他們談了一些本地風俗,話腳便轉問到帝都氣象,漸漸地提起鎮遠鏢行,詢及此次保的什麼鏢。

大爺化龍一生光明正大,十來兩大麴酒過去後,他還有什麼話不肯說呢?

酒樓上風雲際會,相見恨遲,一頓酒由午後喝到天黑掌燈,三傑中大爺化龍什麼話都說窮了。

凌霄羽客和白雲居士,他們倆聽也聽夠了。

白雲居士過去隨同伴上阿爾泰山採藥,只有他手中一張彈弓殺生最多,也只有他受了玉翎雕傅玉翎最嚴厲訓斥。

這一曉得鎮遠鏢行當家的趙振綱是胡吹花的盟兄,而三傑又是傅家親戚,他還能不想報復?

當時盡力挑撥人家昆仲遊覽峨嵋山,說是既然入川,如果不登峨嵋訪勝尋幽,未免虛負此行。

凌霄羽客一方打渾插科,笑說白雲書呆子要不得,眼前天寒地凍,歲暮年終,作客的人想家情切,誰願意踏雪朝山。

三傑一來身閒無事,二來也實在受不了人家一再刺激誘惑。

他們既不思家亦不怕冷,一切不出兩個壞蛋所料,三言兩語便把三傑兄弟說得遊興大發,恨不能乘夜插翅飛上峨眉。

白雲居士自當東道主,願負入山五人費用,凌霄要求三傑峨嵋縣一家雲來集字號旅店等待,然後同上小峨續登中峨。

他和白雲自是必須回去安頓一下家小,矢口發誓隨後即到。

三傑就有那麼老實,弟兄跟人家訂定死約會不見不散,眼睜睜讓惡人告辭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三傑歡天喜地的離開了成都,竟奔峨嵋縣。

是夜府城街章鹽道貽猷公館進去兩名惡賊,使用江湖上常說的雞鳴五鼓斷魂香,迷注了章氏闔第男女老幼。

雞犬不驚從容偷去三傑保送來的一箱紅貨。

翌晨事發,章鹽道認為昨兒剛剛收到,外面決無人知,而且賊的本領太大,因此冤到鏢客身上,糊里糊塗給報了官。

官據報第一步工作自是出差抓人,三傑恰又不在城內,這便證實了鏢客確有嫌疑,緹騎四出,鬧個滿城風雨。

三傑卻讓凌霄羽客,白雲居士帶上了小蛾。

他們在縣南街雲來集客寓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時光,凌霄、白雲雙雙快馬趕到,就只略作一會兒休息,凌霄催促大家出南城上山,隨便走了一兩個她方。

自雲堅持找個寺觀打齋,笑說先求果腹,底下才有精力攀登險峻,於是五六人一窩蜂進了虛靈洞府下院。

這裡的主持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濃髯繞頰的道士,人稱馬道爺,生得身高體胖,膀闊腰圓,十分兇暴險惡。

馬道爺一味自吹自擂,大爺聽著顯有八成不快。

恰待招呼凌霄白雲央辭告退。

他們卻好像約好的都去解手。

這會兒恰又送來一席素菜,另外還給備有一大壺的酒,酒對大爺是一種有力量的誘惑,但是因為主人太俗,他就也提不起興趣。

馬道爺殷勤勸請三傑入席就位。

他一旁打個稽首說道:“天下道場無不是施主的,三位遠來貧道理合香花洪養,先請各用一杯水酒!”

說著伸手拿起桌上酒壺。

三爺道:“不客氣,道爺,我們的兩位朋友還沒來……”

馬道笑道:“兩位檀越跟貧道是熟人,沒有關係。”

他給大爺化龍斟酒。

大爺捧杯受酒,眼看酒色發渾不住打轉,驀地放下杯雙翻虎目,厲聲喝道:“馬道爺,你是什麼意思?”

馬道往後撤身,呵呵大笑:“別神氣,好心勸你喝一杯,你偏無福消受。”

化龍一伸腿,整個檯面便向馬道飛去。

惡賊聳竄落庭中,大叫一聲:“抄傢伙……”

廳上三傑腰間三枝劍同時奪鞘而出!

弟兄三對眼睛急看兩邊跨院湧出二三十條雜毛妖道。

大爺反而沉下氣,對化鵬三爺輕聲兒說:“老三,情形很特別,別管我和二哥,不許你動手,上屋走……”

二爺化鯤挺手中劍衝下庭階,意欲打先鋒突圍奪門。

可是外面兩三重大門早就關上了。

馬道已經取來了兵器,是一枝紫陽槊,槊奔二爺。

馬道叫:“姓鄧的別走,瞧那邊你們的兩位好朋友來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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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1 20:43: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二爺猛回頭看來的正是凌霄羽士和白雲居士,他們倆換穿短衣服盤上了髮辮。都倒持著一枝劍。

二爺曉得上當,直氣得咬緊牙齦。

人家卻竟像沒事人,他們從容走近前,笑笑,點點頭。

白雲說道:“化鯤你先別光火,今天在我看,恐怕賢昆仲估不了半點便宜,奉勸你們還是扔下兵器投降……”

二爺忽然仰天長笑,橫劍即待進攻。

大爺總以為其中必有誤會,他倒是竭力忍耐著搶在二爺背後問:“兩位費了那麼大的工夫把我們騙來這她方,到底是不是有仇?”

凌霄笑道:“你都沒聽說峨嵋山青花祖師太?”

大爺猛吃一驚,急忙問:“我們沒見過老師太,她老人家有什麼理由見怪我們?”

凌霄道:“這個說來話長,簡單講,我們都是峨嵋派門人,我們要聽我們師父的話行事呀!

法明和尚,海容老人,乃至傅玉翎,郭阿帶,胡吹花,這些都是我們師父的仇人。尤其是胡吹花,她的丈夫傅小雕,自幼兒讓我們師姊白玉羽帶上虛靈洞府,由我們師父傳與一身武藝。

胡吹花不思報德,她還敢屠殺我們師兄太妙道爺,氣死神鷹郭懷英,我們師父恨她切骨……”

大爺擺手說:“胡老前輩鬥殺太妙時還沒有出嫁,神鷹郭懷英病死家中,與她老人家何涉?不錯,我們弟兄都是她老人家的徒弟,你們意欲如何?”

白雲道:“我希望你們投降就縛,讓我們解送虛靈洞府聽候我們師父發落……你們今天決逃不出月明軒,逃得出去也還是無路可走,章鹽道公館失盜珠寶一箱,官方正在追捕你們弟兄。”

聽了白雲居士最後一句話“官方正在追捕你們弟兄。”化龍氣湧如山,心同火灼,大叫:“弟弟火速衝殺下山投官報案,鯤弟隨我來……”

叫聲裡劍鳴人躍,撒花蓋頂,盤臨白雲居士頭上,居士揮劍接招。

大爺驀地翻身,施展平生胸中實學,反臂劍平掄迅雷下擊。

凌霄羽客措手不及,劍下腦袋分家,如瓜斷蔓。

喊聲驟起,大爺一腳踢開屍骸,暗鳴叱吒,斜刺裡攫孥騰撲劍奔白雲居士。

大爺料想賊眾我寡,久戰無幸,逃亦大難,但得駢誅二道,死復何恨,他是盡力向前,渾忘反顧!

馬道從旁挺槊疾進。二爺化鯤,一劍磕開紫陽槊救了大哥,弟兄立刻陷入數重包圍叢中了。

大爺早把性命付諸天數,劍若急水下灘,人如出柙虎兒,擒賊擒王志在必定要把白雲殺死。

可是白雲本領不弱,一枝七星劍,展開峨嵋青花劍法,推、磕、刺、剪、勾、攔、錯、衝,端的窮極變化。

大爺幾番冒險進出,兀自未能得手,而自己肩背上反而著了圍攻的兩三處刀傷。

那邊二爺化鯤,情形更為緊急,他使的幾路八仙劍簡直不是馬道之敵。

惡道手中六十斤紫陽鐵槊恍惚雷霆萬鈞之勢,儼然萬夫莫當,動天拔地神旺力全,三五個回合以內,便把鯤二爺殺得團團打轉無處藏身。

這當兒化鵬三爺雖然聽從大哥吩咐上了屋,卻只是也還沒有離開月明軒,就又讓四個賊道截住狠鬥。

賊人就怕有人漏網引出麻煩,這奉派上屋埋伏的自是一等一腳色,三爺要脫身顯見比登天還難。

偷眼覦下面馬道忽然槊槊驟落,二爺劍折顛躓被擒,大爺卻也已是遍體鱗傷,敗在頃刻了。

三爺不看還罷,一看膽裂魂飛,他乾脆橫定心不走。

大爺此時氣力垂盡,捨死忘生,使個白鶴亮翅,居然僥倖削斜了白雲居士一條臂膊,精神陡長,旋身再戰馬道。

可嘆他究竟流血過多,疲不堪命,勉強廝拚了兩個照面,頓覺目眩頭昏,搖搖欲跌,自知終必不免,正待橫劍自刎,驀見對面正殿屋脊上騰起一條人影,捷如鷹隼出塵。接連幾個起落,飄墮院中來。

手起恰把大爺的寶劍奪下,不容大爺來得及有所動作,此人仗劍竟取馬道。

馬道喝叫:“賊婆娘報名領死……”

此人不作聲,劍卷朵朵梨花,光化飄飄瑞雪,迫得惡道吼喘如牛,後退不迭。

這時大爺已由一個賊道手上搶了一柄單刀,緊隨此人背後旋轉應戰。

留心看此人穿著一身便裝,頭臉用黑帕蒙上,兩隻青綢子褲管下露出一對徑寸紅蓮鉤,劍法瞬息百變。

分明是虎入羊群,直殺得惡道連連退後,瞬間一劍搠在馬道胸前,血花崩湧,惡道立即歸天。

馬道身死,群賊四逃,那女人卻去血泊中扶起二爺化鯤,拿劍尖挑斷他身上綁繩,托地鷂子沖天飛登屋上,劍光上下打閃,頃刻又把包圍三爺的四個潑道趕散了。

三爺趕緊給她請安,她急向三爺打手勢,教他下去馱負大爺二爺上來。

三爺叫:“夫人,他們身受重傷,我們還是下去奪門……”

這時候大爺掙扎著攙扶二爺,二爺卻只管撕衣服為大爺裹創。

那女人看著不住的搖頭,很難過又很暴躁,霍她扁掄劍葉,猛的一下拍在三爺的肩背上了。

三爺身子向前一晃,順勢兒飄身下她,剛剛背下二爺作勢騰躍,外面一窩風捲進來三枝寶劍三個女道士。

劍舞萬道銀蛇,人同掠波燕剪,三枝劍並下攔住了三爺。

大爺挺手中單刀踉蹌迎戰,劍起刀飛,大爺左腿上著了人家一鐵鞋尖,跌個大馬爬撲倒她下。

三爺只好放下二爺,揮劍急救長兄,驀然屋上那女人從天疾降,不曉得使的什麼絕招,只覺得風雷併發,劍氣漫天。

三個女道士好像同時嚇了一跳,一陣驚詫倒退,那女人乘虛伸開左臂挾住三爺虎腰,一躍上瓦,捷比喜鵲登枝,急如狡兔脫網,一連串健跳,人便落在牆外。

放下三爺,繼續向山下飛奔。

三爺盡力追隨,流星趕月,急弩離弦。半個時辰以後,他們跳進大路旁一座竹樓的窗戶裡面了。

這是種田人的家,可是樓上並沒有一個人,那女人給下了窗,翻身扯下蒙面黑帕,原來她是個老婦人。

三爺淌著渾身大汗,喘吁吁她跪倒磕頭。

老婦她倒是一點不累,大剌剌就床沿坐下,笑笑說:“你們弟兄也都算是胡吹花的徒弟?看起來還不如紀寶。”

三爺且愧且驚,急忙碰頭問:“老夫人,您是……”

老媽媽道:“起來,我告訴你,傅小雕是我的孩子……”

三爺起來了一聽這句話立刻又跪了下去。

老婦接著說:“我叫白玉羽,你也應該稱我一聲三老太。”

三爺又碰頭,輕輕的叫聲:“三老太!”

白玉羽說:“孩子,聽我說,我正是青花老師太得意的門徒。”

三爺聽了打個哆嗦跌坐她下來。

三老太接下去說:“今天因為你三昆仲,我算毀了。那三個女道士,也就是我的師妹,她們認識我的劍法,那是我師父秘傳的絕招,只有我和一個師弟叫藍立孝兩人學過。

今天我不單是救了你,而且還搠死馬善,你想,我在我師父跟前算不算毀了呢?不管馬道爺怎麼的壞,我總不應手刃師門同學。我最後使那一著劍也是萬不得巳,因為那三位師妹武藝都不在我之下……”

化鵬叫:“三老太,祖老師太並沒有理由跟我的吹花姨姨尋仇,我們此次保鏢來成都府,更沒有什麼事對不起……”

白玉羽擺手說:“這些話你卻不要講,我知道的比你多,我也不能說我師父壞話,十年後她大難臨頭,我留著一條命那時候見她,我預備尸諫。

人生七十古來稀,我死無所憾,肝腦塗地,但望挽回峨嵋派劫運,保全師父一世英名,請記著我一分好處,回去勸勸你們那些弟兄姊妹,寬大為懷,莫為己甚,要曉得小雕也還是虛靈洞府門人。今天你大哥劍劈伍鶴身亡,斷掉第五岫一條臂膊……”

三爺叫:“不,三老太,他們叫趙承福、馬如玉……”

白玉羽笑道:“他們慣會這一套,冒名頂替,到處作惡害人,這兩個孽障和那老道馬善,全是罪無可逭,死有餘辜。

我師父晚節不堅,壞就壞在他們從中挑撥是非,除掉了倒是好事,我不會見怪的,你勿多疑。

現在要談談你們的事,你們留在船上的兩個老鏢頭馬麟,蔡八他們已經被捕解送人獄,他們就是弄不清你們弟兄上那兒去了。

再說你們決不至做賊,那自然是白說,你必須儘速趕往峨嵋縣衙門投案,直供馬善、伍鶴、第五岫劫贓嫁禍。

你弟兄三人追賊人山發生械鬥,二位哥哥身陷山中,底下怎麼辦由官去辦,你也只好委曲去坐幾天牢。”

三爺道:“我去坐牢沒關係,我大哥二哥陷在山中,有沒有性命危險?官方能解決這回事麼?”

玉羽道:“你去報官,事情可不就揭穿了?峨嵋山那一班惡徒,勢不能不去稟知我師父了。我師父她並不貪財,她可能教把那一箱珠寶交官。將你兩位哥哥解送大峨山,訛稱傷重身死了。”

三爺道:“官方也會相信她糊塗了事麼?”

玉羽道:“你是不知道我師父道行有多高,四川人稱她活神仙,她講一句話總督撫臺也要聽,珠寶交官算留給官方面子,再說小峨下院死了多少人,府縣那敢去窮究你的兩位哥哥下落……”

三爺道:“那麼他們一定要被害……”他霍地跳了起來。

白夫人喝道:“你別做夢,不怕死冒險入山,山中還不過多你一個冤鬼,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就是郭阿帶、胡吹花,要想上大峨進虛靈洞府行事,那也不過碰碰運氣了!憑你一個人能嗎?”

三爺道:“我弟兄一同出來,光留下我一個人,我,我活不下……”他滴下淚!

夫人叫:“孩子,不要哭,聽我講,人的名譽比臭皮囊要緊,你不上縣衙門走一趟,鄧家三傑永遠落個盜賊醜名。

小蛾下院惡道,就在看你脫身後是不是趕往報官,不報官他們就不必留你哥哥活口見老師太,更無希望將珠寶交官,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橫豎他們儘可捏做一篇話哄騙老師太的。

只要你兩位哥哥不死在小峨下院,老師太卻不一定會要他們性命,因為正好羈囚他們作餌,引誘胡吹花上鉤,我算胡吹花必來救人,你明白了麼?”說著她起身下樓去了。

白玉羽夫人一忽兒回來樓上,她手中端著一大盤饅頭,一大壺茶,堅執要化鵬儘量吃個飽。

又再去拿來一套土藍布棉襖褂,一頂氈笠帽,一雙八搭麻鞋,迫定他換上。

然後拍拍他粗壯的臂膊說:“孩子,現在你就進城去,越快越好,沿著大路走,保管你沒事。

晚上我還會上一趟小峨,碰運氣,假使你兩位哥哥還留在那兒,也許我能夠把他們救出來,希望雖然很小,但是不能說絕無可能。你去吧,別再耽擱了。”

化鵬忽然感動,推金山倒玉柱跪下去向老人大拜八拜,淚流滿面的說:“您,自今天起就是我弟兄的祖慈,老太您所吩咐的我一定做到。”

站起來又給請個安說:“老太,再見。”

走到扶梯口他又回頭看,一雙虎目中流露出無限孺慕之情。白夫人連連揮手,他這才走了。

他走了夫人還躲在窗後看,看他急走如飛,頃刻形影俱杳,看著不禁點頭嘆息。

她想:上至郭阿帶、胡吹花,下至他們小兄弟,為什麼個個總是近情近理,循矩循規,偏偏峨嵋派門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人事如此,天命可知。

海容老人論天下草澤英雄,認為青花門牆必圯,看來不算誣衊,想著心中非常難過,當即換了一身衣服怏怏出門而去。

這座樓是她一位堂兄弟的住宅,白老頭也是綠林中怪傑,終身不娶,樵採自隱。

玉羽遠來朝山老在這兒下榻,不過這一次她是昨夜才到,外面還沒有人知道,悔不該剛在小峨露手那一著青花劍絕招。

她狐疑已被三位師妹,雲姑、水姑、花姑瞧出破綻,等會兒免不得要來搜查,說不得只好迴避。

其實那三位女道士,決沒想到白師姊上門倒戈,也不一定弄得清楚那一絕招解數,眼見來人身手非凡,誤會為胡吹花,或則蘭繁青,李燕黛,葉新綠,所以嚇得一陣驚叫,而且還不敢上屋跟追。

同時因為認錯了人,料得事體嚴重,後面必不能太平,她們經過一度商量,大家決議不可再作觀望,不管人家是不是脫身前往報官,橫豎必須報告師父知道,立刻點起一班人馬,帶上一箱珠寶。

押化龍、化鯤抬送大峨虛靈洞府朝見青花老尼。

這天夜裡白夫人玉羽,確然重上一趟小峨山,還不是白費手腳徒勞跋涉?

青花老尼那兒她自是不敢去,下山後也就離開峨嵋縣了。

化鵬趕往縣衙投案,縣太爺問過口供,即日人犯解上府城。

府尊大人顧忌虛靈洞府活菩薩人望道力,他就把不住主意,只好轉詳撫臺。

撫臺札委幹員入山進謁活菩薩,青花老尼親至中峨下院接見,果然不出白夫人所料,老尼交出原箱珠寶。

說是不肖門徒伍鶴,第五岫身已伏誅,不許委員多事追究,這事就這樣告一段落,化鵬和老鏢頭馬麟、蔡八卻依然陷在獄中。

化鵬下獄不過二十天工夫,藍立孝在南京便得到了消息,消息不可謂不快,可是不很正確。

立孝來不及追究明白,火速趕回京都,這時候吹花一家人連燕黛母子小綠楚蓮都回去了江西,立孝沒有辦法只好找念碧。

當時念碧由巧兒家裡出來,心裡雖然十分著急,但一點不慌,本來是個極謹慎的人,明知此去入川下說辭要人索鏢。

這真不是好玩的事,說不定就有性命危險,這事終要有個交代,底下才有接應,鏢行裡絕對無可商量。

趙振綱那一種火栗子脾氣,也實在別讓他知道還好,知道了可能又要闖出什麼樣的滔天大禍。

鏢頭們大半都上了一把年紀,年輕的卻又不足付託大事。

想了大半天,還好有個人可以請教。

這人說來有名,思潛別墅一班同學中的大姊姊陳綠儀,綽號諸葛先生,她嫁給楊吉庭的長子存之。

存之剛升的侍讀學士,楊吉庭雖則掛冠告養,存之卻沒有理由拋掉功名,此番挈眷入京供職,出於祖母的意思。

他們兩口子仍住了南河沿吉庭舊寓。

當日念碧來見綠儀,存之不在家,綠儀把念碧讓到小書房密談,這屋去也就是過去頌花小姐的書齋。

聽完念碧一篇話,綠儀一疊聲叫苦,然而她堅持不許念碧前往冒險,說是往必無幸,認為事情鬧到這樣糟,決無和平解決希望,暫時瞞住趙振綱是辦法,但是必須儘速告訴胡吹花才是。

她說:“碧哥哥,你要是真想單槍匹馬,登山斗青花,第一你得審查一下能耐夠不夠,老尼一代劍俠,你行麼?不行還不是等於自投虎口,而且對事毫無裨益,趨急赴難也要想有沒有幾分把握,取義成仁還得看是不是無路可行,事有可為,何必就死!

碧哥哥,你錯了,老尼負隅憑險,劫鏢縛人,志在挑戰,你前往遊說,簡直異想天開。

聽我的忠告,飛往趕往鄱陽湖,請無玷玉龍,千手準提出馬,化龍弟兄或可生還。

我說那青花老尼老悖猖狂,大概峨嵋派末日已到了,務必求吹花姨姨多帶助手人川,以便行事。

在我看可以去的有燕黛姨姨、紀珠,紀俠,燕月和你,再有無玷玉龍一枝八寶銅劉,諒可掃穴犁庭。

要不乾脆奏知皇上,發兵剿山,但求肅清妖孽,殺戮事非所計。總而言之,釁端既啟,劍拔弩張,勞期永逸,忍譬養虎,你就動身南下啦,這裡事留著給我辦。”

念碧道:“我答應藍立孝暫不教我師父曉得的。”

綠儀道:“禍迫眉睫,小信小義顧不到,你走吧,走吧,千萬別再耽擱了!”

念碧心裡想:“大丈夫豈可畏刀避箭,輕諾寡信,要怎麼辦你辦你的,我還是一個人上峨嵋山。”

心意已決,他立刻告辭走了。

念碧由楊公館出來便回去鎮遠鏢行,不敢稍露一分慌張神態,悄悄填下一張入川路引,偷一面鏢旗,飛馬趕到翠萱別墅拾奪行裝,吩咐張維幾椿事,就這樣動身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綠儀派人找來巧兒,巧兒講師父昨兒就沒有在鏢行過夜,綠儀當即教他出城向張維查問實情。

結果張維隨巧兒來到楊公館,說念碧留下話,前往四川探親。

綠儀一聽果然不出所料,急忙請張維書房裡密談。

這天下午,張維帶了綠儀給吹花的一封信,星夜兼程急奔鄱陽湖。

□□□□□□□□

念碧來到成都府,打聽得章鹽道一箱珠寶已經由官發領,而化鵬和馬麟,蔡八卻都關在府衙大牢。

箇中曲折也還是沒有人曉得清楚,這就只好花錢探監,見著化鵬三爺才算一切盤問個明白!

當天他又趕往峨嵋縣,徑上大峨山。

二月下旬天氣,雪還沒有化,走了大半日也沒碰著一個遊人。

正午時光盤上半山,左右黑壓壓一大片古木參天,由那裡頭飛出來兩枝冷箭。

念碧止步,眼瞅樹林中叫:“香客朝山,請不要誤會。”

話聲未絕,兩邊卷出兩列高一頭,闊一膀的強人,全身披掛,各執刀槍,嗟咄之間就把我們馬大鏢頭給包抄上了。

念碧看他們個個都是道士改扮,分明青花門人,卻是未便說破,沉著氣拱拱手說:“兄弟遠來作客,路過峨嵋縣,虔誠登山朝謁虛靈洞府上人,務請各位好漢多多寬待。”

賊人們裡搶出一個留鬍子的,仗手中寶劍指定人家,狠狠地叫:“你為什麼帶劍朝山,瞧不起你祖師太麼?”

念碧也總是藝高膽大,從容向腰間解下寶劍,連劍帶鞘雙手捧著獻給鬍子笑道:“好漢,我是不知貴處規矩,現在把劍留下,可以讓我上山麼?”

鬍子伸手接過劍,跟著又是一聲斷喝:“不行,要上山的話,得由我們把你綁起來送上去。”

念碧道:“這樣麼,各位未免太不客氣了!”

鬍子叫:“不客氣,老子早要你的命。”

叫聲裡挺劍前衝。

念碧側身讓劍,笑道:“我並不怕各位人多,倒是想替各位留點面子。”

鬍子霍地盤劍下劈。

念碧是真快,真兇,真勇,只見他一扭腰,手起雙腳飛,劍臨頭上平白落在他手裡來了呀!

鬍子人卻跌出兩三丈遠爬倒地下,頃刻群賊奔騰,刀槍並至。

念碧沉著揮劍,遊刃有餘,眨眼間左右前後就躺下了五七個小丑。

打鬥這回事,講究的貨真價實,一點裝做不得,越是蹩腳貨色,越會舞爪張牙,到底也只有他們身先作古。

念碧今天存心不下毒手,躺下的卻都不過略帶微傷,這是很不容易的事,不是大行家決辦不到。

譬如下圍棋只想和棋或且勝個半子,那是多麼費勁兒。

賊人們中有小丑卻也有大盜,這說明還不是沒有行的。

行的不多,七八個,而且使的都是重兵器。

念碧要衝殺上山,其勢必須傷人,傷人見青花老尼那還能有結果?

馬大鏢頭一邊展開寶劍拒敵,一邊心裡打算,他想暫時讓步退下山等天黑再作計較。

正待突陣脫身,驀她一株大樹橫枝上風飄落葉,跳下來一個人,渾身上下一片黑,黑紗蒙面,手使單刀,身材小巧,腳細如錐。

那大樹橫枝怕離地沒有七八丈高,這小女子腳尖剛點到這一塊石頭,人跟著又翻上半空,刀光急如打閃,一剎那就劈倒了好幾個賊。

念碧猜不出她是誰,那女子旋風似的已捲到他跟前,伸左掌讓他看,掌上用黑炭寫著三個字“跟我走”。

念碧急點點頭!

那女子奮騰搶撲,捷如猿猴,使單刀端的好刀法,玄掌白刃,耀眼生花,一陣勾攔挑撥,頃刻殺透重圍。

可是她不走大路竟奔亂崖,不管多深的山澗,也還是一躍而下,這一帶山徑她好像非常熟識。

幾個盤旋跳越,後面追兵連喊殺的聲音也都聽不見了。

這女子不單是輕身的工夫練得到家,而且臂力還真大,有一次竄登懸崖,她就不等念碧同意,猛回頭一把攫住他扶搖直上。

念碧卻被弄得十分的不好意思,當時忙著趕路什麼話也不及說,眼見跳下最後一個山澗,那女子才不像剛才那樣跑得飛快。

澗裡並沒有水,是一條鋪滿細沙碎石的蜿蜒小徑,上面夾岸繁枝密葉,嚴密的遮蓋住這小天她。

走在這她方,念碧算尋到了講話的機會,他略帶點難為情的樣子,低聲兒說:“姑娘,謝謝你,不敢動問,你怎麼會認識我……”

那女子走在前面,忽然扭翻身站住說:“不要謝謝,你的武藝比我強得很多很多,你不過不肯傷人。

可是你不知道,人家也有頂好的腳色沒趕到,戀戰無幸,衝上山更是糟,要走也是走不了!

就說你來時走的那條路,路旁密壓壓的埋伏了多少窩弓毒弩,許你上山就縛,不許你下山逃命,這是人家的惡毒計劃,原是預備著擒拿胡吹花,卻不想你敢來打頭陣。

今天不是我有所不忍,你,少爺,恐怕不能平安無事!我並不認識你,講出來管保嚇你一跳,我也是青花老師太的徒弟……”

念碧果然吃了一驚!

那女子接著說:“說徒弟還不過掛名兒,我是想跟她學幾手青花劍,結果一無所得,乾脆說我有點恨她……

你是什麼人我猜得到,你一定是為鄧化龍弟兄來的。告訴你,他們倆還活在人間,但是憑你一個人上虛靈洞府救人,這可比探首虎口……幹什麼瞅著我,我就讓你見一面又何妨呢……”

她說著伸手扯下蒙面黑紗。

澗中還不是黑暗無光,那女子這一扯下蒙面黑紗,念碧嚇得老大一跳,看她那模樣兒不但六七分像喜萱,竟有四五成像小翠,可是她更年輕活潑。

她眨著眼睛兒笑,笑著說:“你不客氣麼,看女孩子別死瞅著呀……”

念碧讓她這一笑直羞個滿臉通紅,急忙垂下頭點著靴尖兒說:“因為你很像兩個人,所以……”“兩個人是你什麼人?長得美?還是醜?”

“我家裡兩個姊姊,她倆都長得好……”

“姊姊?你今年幾歲呀?”

“她倆實在都比我小兩三歲……”

“那麼你為什麼要稱他們姊姊,可見不是你的親屬,為什麼又說你家裡……”

念碧暗暗想糟,打破砂鍋問到底,又是一位纏夾先生……他隨口說:“我們本來是同窗,她倆學問好,品性也好……”

女子搶著說:“她倆都沒出嫁?”

念碧道:“不……”

女子大概放下心,嗯了一聲嘿嘿笑:“怪,我怎樣會像你的好姊姊呢,不能吧……我姓柳,叫寶綠,小名兒花姑,十八歲,也沒有學問,你可別叫我姊姊……”邊說,還儘管笑,還笑得那樣美。

念碧心裡是真著急,急著要打聽化龍化鯤消息。

再來也不能跟個陌生的女孩子老躲這她方,他想講話,又怕打岔了她,得罪人,他急得直髮呆。

花姑瞧出人家肚子裡事,她說:“這時候走不了,你別忙,談一會我就要離開你……”

念碧道:“我不懂眼前應該怎麼辦?……”

花姑笑道:“怎麼辦,我講你能相信麼?除了躲在這兒藏身你就是一點辦法沒有。這兒再向前走幾步路有個山洞,裡頭收拾得很乾淨也不潮溼,可是太黑,不過你要能心靜下來,坐久了還可見物。

你耐性兒住下等,等到有機會我自然會來接引你下山。那姓鄧的哥兒倆暫時可保無虞,胡吹花早晚必至,她來是不是必能制服青花老尼這是問題,然而你管不著。

現在我要請教你,那裡人?叫什麼?做什麼事?跟胡吹花什麼關係?那天來小峨下院劍刺馬善,救走鄧化鵬的什麼人?”

念碧道:“我是鎮遠鏢行的鏢頭,叫馬念碧,千手菩提是我的師父,又是幹姑媽,我們師徒同鄉江西人。那個救化鵬哥哥的人,我們也猜不出是誰。”

花姑道:“猜?騙人麼,不是胡吹花?燕黛?葉新綠?蘭繁青?崔小翠?”

念碧吃了一驚,趕緊說:“不是,姊姊,你怎麼認識她們?”

花姑道:“這幾個人青花老尼常常講,可是她並不懼怕她們。只有那個崔小翠,據說過去在鄱陽湖鬥殺無敵神僧赫達喇嘛,老尼認為或是勁敵,因此她最近找到一枝淬毒寶劍,專為著對付崔小翠。”

聽了這幾句話,念碧不由笑了。

花姑道:“你笑什麼?”

念碧道:“小翠並不厲害,雖說懂得很多劍法,可是不會上陣打鬥,因為她身體太過虛弱,平日不能下工夫練,那一次鬥赫達,那是……”

說到這兒,他不敢再往下扯。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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