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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一世瓶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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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09:1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糊弄後妃們

進永安宮之後,寧承遠半句話都沒說,只是笑得令人膽顫心驚。

貴妃看看皇後,淑妃望望賢妃,她們都期待對方給自己一個安慰的眼神,很可惜,每個人都需要被安慰,誰也顧不了誰。

皇上這是要……替瑜嬪討回公道?

皇上會怎麼罰她們?禁足、抄經同瑜嬪道歉,還是……也扒了她們的褲子、杖責三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天吶,如果真被打了,她們的顏面要往哪里放?

這下子她們連死的心思都有了,坐立不安,額頭泌出冷汗。

皇後把腕間的蠲子轉過上百圈,貴妃不停把戒指拿下來、戴回去,淑妃手上的帕子都要摟出毛邊了,而賢妃下方的椅子已經撓出凹痕。

韋公公逐一看向四位娘娘,皇帝這是在精神凌遲啊,光是這麼笑著、啥都不做就讓人心驚膽顫,換了他,他寧願被揍一頓了事。

終于,精神凌虐告一段落。

寧承遠揮退韋公公,笑眼眯眯開口,「你們心里肯定都有疑問……」

疑問?四個女人心里一驚,對啊,沒錯啊,為什麼皇帝在長的龍精虎猛不在她們身上表現?是不是皇上有病……四個女人想到這兒,又一起把這大不敬的念頭壓下。

「沒有疑問。」賢妃把頭搖成波浪鼓,這種事要否認到底,終究皇上對她的「寵愛」,滿宮皆知。

「沒有。」貴妃打死都要否認。

「沒有。」皇後和淑妃異口同聲。

「怎麼可能沒有?打從你們進了福王府,朕都沒踫過你們……」

「誰說的!」貴妃反射性回答後愣住,感覺到另外三人同時望向她,牛皮吹破了的貴妃臉紅成熟蝦子,她僵硬地把頭轉向「不敢令皇上縱欲過度、傷了龍體」的賢妃身上。

然後皇後、淑妃跟著轉,再然後淑妃抿唇淺笑,多年壓在心底的抑郁,終于得到解放。

原來皇上一視同仁,並非只對她不感興趣,太好了,瑜嬪如何她不管,至少牌友們,夜里都和自己一樣,孤枕難眠……

淑妃的笑礙了賢妃的眼,惹得她怒瞪,皇後見狀,揚起眉毛,笑得很奸險。

寧承遠看著眼前女子們你來我往的較勁,淡淡笑開。

他討厭女人,這是從以前就知道的事兒,在北疆那幾年,同袍去青樓尋歡作樂,他覺得又髒又惡心,族兄不信邪,硬拉他去見識,誰知他很不給面子地吐了。

軍醫說他這是病,得治,兄長們不信邪,找來幾個女人往他床上塞,可光聞到她們身上的氣味,他就忍不住吐得天昏地暗。

後來兄長們消停了,只是看著他的眼神中,總有那麼幾分意味不明的同情,搞得他認真相信自己的病不輕。

好不容易返京,他尋上溫梓恆,誰知剛提起自己的病情……他想,這輩子他都不會忘記溫大夫那個強忍笑意的表情,他覺得自己深深被鄙視了,于是怒氣沖沖走出濟生堂,然後一只小章魚撞進懷里。

她很香、很甜,是第一個踫了他,卻沒讓他想吐的女人。

「有人踫過貴妃嗎?」寧承遠問。

似笑非笑的凌遲笑臉又出現,好討厭、好害怕哦……貴妃覺得自己快哭出來了。

皇帝沒踫卻有旁人踫過,這說起來就是讓皇帝戴綠帽啊,宮里興不興浸豬籠啊?身為皇帝的女人,如果真要浸豬籠,怕是浸她一個不夠,還得把尤氏上上下下幾百個人全綁成一串浸了。

貴妃哭喪著臉,輕聲啜泣,這下子她得慎重考慮,是要浸豬籠,還是承認自己吹牛皮。

寧承遠別開眼,決定放過她,對皇後道︰「你們都是跟在朕身邊多年的人,朕年紀已經不小,難道你們真的從來不曾懷疑,朕為什麼不與你們行夫妻之事?」

皇後道︰「臣妾不敢問,皇上行事自有考量,臣妾只能配合。」

這話說得多得體啊,果然是皇後,果然出身世家,就是與眾不同。

他滿意點頭,「朕在南方打仗時,被人下了毒。」

下毒?眾人倒抽一口氣。難怪皇上一踫到她們,就會吐得天昏地暗,難怪皇上夜里總是輾轉難眠,難怪成親多年……她們還是處子之身。

倘若皇上中毒而亡、新帝繼位,她們還沒跟皇上有夫妻之實就要變成太後、太妃?

她們眼里的恐懼太明顯,明顯到他想大笑,不過他凝肅了面容,鄭重道︰「放心,此毒于朕的性命無礙,卻對與朕行夫妻之事的女子有害,輕則纏綿病榻數月,重則喪命。」

喪命?這麼嚴重,淑妃掐著帕子,嚶嚶哭泣起來。

她就知道皇上有情有義,他這樣溫柔、這樣厚待姊妹們,若不是情非得已,怎會讓她們獨自面對漫漫長夜?

這時候,淑妃再想起每回皇上駕臨,自己就要換床鋪的事兒,不再感到委屈。

皇後迅速做出分析,「下這種毒手,是要令皇上無嗣啊,誰會做這種事?」

寧承遠對皇後更加滿意了,他非常喜歡她的猜測方向,有這樣的「賢內助」,他能少費許多唇舌。他故作嚴肅地道︰「隱約有些猜測,但是找不到證據。」

「難道是奪嫡失敗的益——」話說一半,皇後連忙吞回去,見皇上朝自己投來一個「皇後聰慧」的贊賞目光,讓她整顆心瞬間暖起。

果然是「那個人」,可惡!心腸如此惡毒,難怪先帝不讓他入主東宮。

見皇後誤會得這麼徹底,他笑得更無辜、更無奈,雖然「那個人」早被剪斷羽翼、再也無法撲騰,但偶爾背背黑鍋……也算是物盡其用。

皇後蹙眉問︰「難道沒有大夫可以治嗎?」

「朕遍尋名醫,終于找到一個隱士高人能為朕解毒。」

「真的嗎?太好了,皇上開始用藥沒?怎麼用、用什麼藥?」賢妃激動道。

「那位高人說道,必須尋找一名體質合適的女子,用藥喂養五年,之後與朕行夫妻之事,將朕身上的毒慢慢引到她身子里。」

「什麼樣才算體質合適?要怎麼找?」淑妃也問。

「已經找到了,也已經用藥喂養五年。」

「那快一點把人帶進宮……等等,那人便是瑜嬪?」貴妃大膽猜測。

寧承遠也送她一個「貴妃聰慧」的目光,一樣惹得她心暖、心發癢。

「沒錯。那年瑜嬪只有十歲,為了將她藏起來,不教對手知道她的存在,朕命人散播謠言,道她行盡惡事、遭到雷擊,令她名聲盡毀,被長輩送到偏遠的莊子上養病,之後開始以藥材喂之。」

淑妃眼底出現一抹不忍,登上龍椅這條路得犧牲多少人、灑多少血?當時瑜嬪還只是個十歲的小姑娘呀,卻為了成全皇上的帝王之路,得以身喂藥,還背負惡名,多麼心狠。賢妃點頭再點頭……難怪皇上拼了老命,一夜傳三次水,是心急吶。

貴妃搗嘴道︰「差一點點皇後娘娘就犯下大錯了,三十杖能把一個弱女子打死打殘,萬一……皇上五年心血就白廢了呀……」

皇後大翻白眼,這不是她們共同的決定嗎?怎麼事到臨頭,全推到她身上,她很黑嗎?

很適合潑髒水嗎?就說後宮無真情,牌友的交情也不過爾爾。

「為朝堂穩固,朕必須盡早生下子嗣,所以瑜嬪……」說完,他溫柔的目光掃向眾人,沒說清楚,但態度擺得很明顯,皇上希望她們能早點為自己開枝散葉。

「倘若皇上身子里的毒被引到瑜嬪身上,她會怎樣?」對章瑜婷最有善意的淑妃問。

「每個藥人情況都不同,有人生、有人死,運氣差的,未引完毒便身亡,到時還得另外尋人,運氣好的或許能生下子嗣,但機會不大,多數人會在引完毒後亡故。」

別說淑妃眼眶泛紅,臉皮最厚的貴妃,臉上也出現一抹疑似羞愧感的東西,她覺得自己很壞,不該嫉妒的,瑜嬪的存在是為了成全她們吶。

「不知道這毒得引多久?」

謊話扯了這麼大篇,寧承遠夸張地嘆口長氣,滿臉的無奈與委屈,「不曉得,但朕中毒時日已久,怕是沒有一、兩年,完不了事。」

瞧瞧,皇帝委屈上了,可以見得瑜嬪長得再美麗、身材再窈窕,也媚惑不了皇上。

就說吧,她們家皇上是千古明君,是以國事為重,不會被美色所惑的賢君,他要的是血統純正高貴的子嗣。

這麼一想,心終于安下,為彰顯自己的賢慧,賢妃道︰「皇上,要不,給瑜嬪升個位分吧。」

寧承遠沉吟片刻後搖頭,「瑜嬪出身低微,朕硬要一個名聲毀壞的女子進宮,已引人注目,若這麼快給她提位分,就怕有心人知曉,往莊子上細細一查,查出些許端倪。」賢妃低頭道︰「是臣妾考慮不周。」

「賢妃是好心,可往往好心會辦了壞事。」貴妃跳出來踩她一腳。賢妃也不跟貴妃爭執,含羞帶怯地望了皇上一眼,柔聲道︰「臣妾明白,往後行事會更深思熟慮。」

她不知道,這一眼,讓寧承遠又出現嘔吐感。

「皇上,要不要把瑜嬪從長移出來,那里太僻靜。」貴妃建議。

「此毒太過詭異,移轉到瑜嬪身上之後,也不知道會出現什麼癥狀,還是讓她在那里待著吧。」

貴妃還想再補上兩句,沒想到皇帝看著她的眼楮,笑得分外溫柔。

寧承遠本就俊逸不凡,這麼一笑,笑得貴妃神魂蕩漾,宛如身在雲端,然而下一句話,皇上直接把她從雲端射下來。

他笑著說︰「把小順子從長徹走吧。」

她瞠大雙眼望去,皇上知道了!要罰她了嗎?要禁足了嗎?要餓她了嗎?她沒法忍受最後一項,其他的……勉強可以接受。

敲打夠了,寧承遠再度把她送往雲端,「朕明白,你是擔心朕,但關心則亂,眼前長越沒人注意越安全。」

「臣妾謹尊聖諭。」四人同時起身、屈膝。

「都起來吧。」

皇後站直身子後,心想,連眼線這種事,皇上都能重拿輕放,那麼她做的事,皇上必也能原諒,于是她主動認錯,「皇上,臣妾命御膳房……」

「朕知曉,皇後做得好,往後繼續。」

什麼?做得好,皇上不會傻了吧?瑜嬪對皇上而言非常重要不是嗎?

見她怔愣,寧承遠解釋,「瑜嬪一入宮便得到寵愛,皇後卻對此滿不在乎,一碗水端平,那人會怎麼想?」

沒錯沒錯,就是這個樣子,皇上心思鎮密。

皇後笑道︰「請皇上放心,瑜嬪那里,臣妾會繼續不理不應,偶爾叫到跟前訓誡一番。」

「皇後深知朕意,非常好。」他點點頭、起身,走出大門時對候在旁邊的韋公公道︰「擺駕長。」

眼看著皇帝如此積極治病,幾個娘娘起身恭送。

皇帝離開,賢妃輕拍胸口道︰「差一點壞了皇上大事。」

皇後似笑非笑地朝她望去一眼,牛皮吹破還有這麼大的臉說話。

貴妃滿心慶幸,皇上沒有為小順子責難自己,就曉得皇上還是愛重自己。

「行了,都回去吧,往後長那里,誰也不許插手,就算嫉妒瑜嬪受寵,也都給本宮憋著,要記住今日的冷落,是為了明日能為皇上開枝散葉,繁衍後代。」

「是。」幾名妃子同時應聲,她們從來沒有這麼同心協力過。

淑妃心想,待皇後將瑜嬪叫來立規矩時,得偷偷給她塞兩件衣裳,頭面太張揚不好送。

貴妃心道,找個空兒把爹爹送來的補藥給瑜嬪送過去,但願她的身子能撐到引完毒。

賢妃想的最實際,倘若引完毒……皇上會不會更喜歡身材縴細的女子,那麼從現在起,她是不是得好好將身上一身肥肉給削了。

寧承遠得意洋洋地領了一隊人往長走,皇帝走到哪里,身後都會帶一堆人,沒啥了不起,但今天不同、他天還領上御膳房的人。

他想像,往後每回進長都帶上這麼一票人,那麼看見自己,小章魚都會感覺看到神仙降臨吧?畢竟民以食為天。

御膳房里專管甜點的大東,縮著腰、低著頭,滿面愁容,他悄悄地用手肘踫踫湯品大廚,「李老,皇後娘娘那邊下了死令,可皇上又這個樣兒,以後長要怎麼處理?」後宮娘娘斗法,哪次倒霉的不是奴才?

李老在宮里待一輩子了,他老神在在問︰「兩者有沖突嗎?」

「有啊,一邊要求薄待、一邊要求厚愛,御膳房夾在中間,豈不是左右為難?」

「你傻啊,平日里皇後娘娘怎麼交代,咱們便怎麼行事,這偌大的後宮,可是皇後娘娘管的。」

「那皇上呢?」

「若皇上有令得日日給長備膳,咱們就備下,但別備得太好,不把人餓死便成。」

大東明白,這是為著顧全皇後面子,「若皇上像今日這般下令呢?」

「咱們便把東西收一收,到長里把十八般武藝全使出來呀。」

「所以……兩邊不違抗?」大東給李老豎根大拇指,果然是人老成精。

大東抬頭挺胸,轉頭對著身後和自己一樣畏縮的手下道︰「把肩膀挺起來。」

他自信的模樣,帶動了整體氣氛,轉眼所有人都昂首闊步起來。

走了半晌,總算到了長,寧承遠還以為長里會是一片愁雲慘霧,還以為小章魚會引頸期盼,盼著自己的到來,沒想到……

沒修理好的兩扇門斜靠在牆邊、要倒不倒的,看起來很淒涼,但是從牆里傳出來的笑聲卻讓人備感歡樂。

他想生氣,卻又覺得好笑,這只笨章魚吶,才剛從棍棒下逃生,轉眼就能辦起烤肉大會,她的心到底有多大?

大樹底下,小章魚和宮女太監正在吃烤魚,這不打緊,餓慘了總得自立自強,但……背後說皇帝閑話算什麼?

寧承遠瞪一眼站在旁邊的留公公,也不管管?

留公公沒看到皇上駕臨,但他也苦啊,長這位主子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把皇上的故事說得無比精彩生動,讓他……也好想听。

「我啊,那叫救了中山狼,不但把身上的好藥全喂給皇上,還挺身幫他把敵人誘開,好人做到這等程度,簡直是空前絕後、絕無僅有,你們瞧瞧天底下有這麼好心的人嗎?」

「沒有。」星兒,月兒異口同聲。

「是羅,我這麼好的人,老天爺應該予以厚報的,對不?」

「是。」小陽子、小辰子應和。

「可是你們看看,如今大恩人成了什麼樣兒,淪到此已經夠可憐,還沒得吃、沒得喝,要不是還有你們,我就真的啥都沒啦。」

她這是在鼓吹他們和自己站在同一條船上,沒有物資,她需要絕對的忠心。倘若到這等田地了,大家還不團結一心,日子……真的很難熬啊。

淪落?可憐?她只有他們……這話真令人發指,寧承遠都被氣笑了,只要她肯低頭求個兩聲,至于沒得吃喝?再不告兩聲狀也行,他自會替她主持公道。

可是,她不情願,寧願自己扛,看看她成什麼樣兒了,當自己是佔地的山大王嗎?

「主子放心,您有咱們,不會餓著的,我還有幾個小兄弟,明兒個我便找他們照看一下長。」小辰子拍胸脯道。

寧承遠眯起雙眼,朕的女人竟需要這群奴才照看,才不至于餓著?這話真讓人火大!

「是啊,主子別擔心,小陽子旁的不行,這抓魚本事可是一等一,若這池子的魚釣光了,奴才就趁夜去御花園釣,那里的魚可肥著呢。」

「主子,我知道哪里有果樹,明兒個就去摘一些回來裹月復。」星兒道。

「我可會挖筍了,腌筍子的本事可行啦。」月兒說。

這算是齊心了唄?章瑜婷一樂,伸開雙臂,把眾人抱進懷里。

留公公眼角余光總算瞄到氣勢洶洶入內的皇帝身影,他瞬間起身,準備下拜,動作俐落得不像個老人。

眾人見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了故事的主角……

看他似笑非笑的樣子,章瑜婷覺得自己死定了!

她的表情僵住,下一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那句冒出來,再下一刻「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也冒出來,再然後……

她沒骨氣地拋下香噴噴的烤魚,朝寧承遠拔腿狂奔。

這樣有沒有很熱情?有沒有很奔放?有沒有很證明,她對皇帝無比的上心與在意?

「皇上怎麼來了?我們正在烤魚,正打算給皇上送兩條過去呢。」她表忠心,說得無比順暢。

寧承遠瞄一眼地上那堆魚骨頭,以及那孤零零躺在盤子上,被啃得只剩一點小碎肉的魚,冷笑,兩條?

小陽子和月兒發現皇上的目光落定處,兩人沒約定,卻一起跪倒在皇帝跟前。

「主子嫌棄奴才釣的魚太小,奴才正準備釣兩只肥的……」小陽子道。

「主子嫌棄奴才魚烤得不好,正準備重新烤……」月兒說。

兩個人的話疊在一起,很明顯地都是在為章瑜婷說項。

寧承遠不得不承認,小章魚對于收攏人心很有一套啊。

難怪濟生堂那幾個、難怪莫延兄弟、難怪村民……連他派去的喜怒哀樂,一說起她,張嘴閉嘴全是好話。

「這東西能入朕的口?」

寧承遠剛發完話,韋公公立即拋去眼神,侍衛們迅速就定位守護,御廚飛快往小廚房走去,轉眼功夫,就把小廚房里缺的全給補齊。

章瑜婷見皇上轉身往屋里走,她邁起小碎步,小尾巴似的跟上。

「皇上喝茶。」還是白開水,沒法子,她窮嘛,規矩不夠好,氣得皇後娘娘斷她糧。見寧承遠斜眼望來,她又笑得滿臉諂媚,拿起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來的陳舊冊子,朝他猛握,

「還熱嗎?要不要尋條帕子,給皇上淨臉?」

話剛落下,就見寧承遠眼神嚴肅,一把搶過她手中冊子,連翻幾頁,她愣住,想著干麼這麼緊張啊?那不就是本破舊的三字經?

「這書你在哪里找到的?」

她小心翼翼地指向床下,「有……問題嗎?」

他沒回答,深吸幾口氣後,又把書從頭翻過一遍,緩緩道︰「這書是朕的,上面的字跡、是朕留下的。」

什麼?以前他住過長,是冷宮小皇子?不應該啊……她知道的福王,明明是不敗將軍、是英雄戰神。

見她發傻,他笑問︰「知道純妃嗎?」

「知道。」那個沒事跳池塘、陰魂不散的妃子,但她沒勇氣說出後半句。

「她是我的生身母妃。」

她狠狠抽氣,小臉僵硬。

「你听過朕的故事嗎?」

「听過,從小體弱多病、無法養在宮里,不過那是對外說詞吧?其實那是一場後宮惡斗的結果,而你母妃斗輸了?」

「對。」

「能說說怎麼發生的嗎?」她很好奇啊,從很多年前就感到好奇。

「母妃與林妃同時進宮,兩人的差別在于父皇寵愛母妃,而林妃是皇祖母從娘家族人中挑選出來的,林妃善妒,認為父皇與她是表兄妹,自該更喜她幾分,因此將母妃當成肉中釘、眼中刺。母後膝下沒有皇子,其他皇兄的生母出身不高,因此當林妃與母妃同時懷胎時,她便數度對母妃下手,幸得父皇防範得當,我方能平安生下。」

「林妃的孩子……」

「他比我提早半個月出生,是奪嫡之爭中,最強大的對手。」也是皇後猜測中,讓他用來背黑鍋的益王。「在我三歲那年,南方連下一個月大雨,在水澇之後瘟疫四起,父皇為賑災平疫忙得焦頭爛額、夜不成寐,一場風寒後竟病得下不了床。于是林妃說服皇祖母,請來得到高僧進宮祈福,誰知那位高僧竟然一進宮,就劍指母妃的宮殿。」

「他想指控你母妃是妖孽?」

「不是,但相差不遠。他一路走進母妃宮里,指著我欲言又止,皇祖母讓他大膽直言,然後他為我批了八字。」

「結論是……」

「我八字不吉,刑克父母長輩、妨害國運,才會引起這一連串的災禍,必須將我遠遠送走,直到十五歲方能返家。」

「太夸張,竟讓一個三歲小兒承擔這麼大的罪名?林妃就不怕你長大後,回來找她算帳?」她義憤填膺,大人的戰爭為什麼要牽連到孩子頭上。

「她不怕呀,她認定我無法活著回宮。」

「為什麼?」

「在宮里動手太明顯,而在宮外弄死一個稚齡孩童,還不容易。」

「後來呢?」

「父皇極力封鎖此事,但消息還是傳出去了,林妃的父親帶領朝臣一起上奏,希望父皇以朝堂為重。當時父皇病重,擋不住後宮與朝堂壓力,只好點了頭。最後父皇決定將我送到誠王膝下,誠王是父皇的同母兄長,一身軍功,同樣是嫡子卻對龍椅不感興趣。」

「你在誠王府過得好嗎?」

「伯父是個粗人,妻子死得早卻不肯續弦,因為他認定女人很麻煩。他不會教養孩子,但揍孩子的本事一流,于是我和五個族兄一起被揍大,我們被揍得皮粗肉厚,揍得習慣事事都用拳頭說話。

「我們七、八歲就在戰場上混,十來歲開始建功立業,別人的童年玩波浪鼓,我們的童年玩刀槍劍戟,京城男孩打賭用斗雞和蟋蟀,我們打賭用人頭,看誰砍下的頭顱多,誰贏得的賭資就多。」

章瑜婷听得很心酸,不過臉上卻掛著笑容。「你與兄長們的感情不錯?」

「是,我能平安長大,平安回到京城,平安坐上這張龍椅,伯父和兄長們厥功至偉。」

「你對純妃有印象嗎?」

「我離開的時候太小,幾乎沒什麼印象了。」

他口氣里沒有自憐,但她心疼他了,輕輕握住他的手,無聲安慰。

莞爾淺笑,他續道︰「生下一個克父兒子,皇祖母降罪母妃,令她搬入長、抄寫佛經好好懺悔,當年在母妃身邊伺候的就是留公公。

「父皇那場病,整整病了兩年,為保母妃平安,他連探望都不敢,直到病有起色,而皇祖母逝世,父皇才重修長,也是在那段時間里,母妃派留公公到我身邊照顧,我對母妃的所有印象都是留公公告訴我的。」留公公帶了很多套母妃親手做的衣裳給他,每套衣服上頭,都有股甜香,和小章魚身上相同味道……

「後來呢?留公公怎麼又回宮了?」

「七歲那年我犯錯卻嬌氣地躲在留公公身後不肯受罰,伯父大怒,強勢把留公公送回京城,臨行他帶走我讀過的書、穿過的衣服、玩過的玩具送給母妃。」

「只能睹物思人,你母妃肯定很難受。」

「是,但她沒有難受太久。」輕撫書冊,母妃的模樣已然模糊,但她的悲苦、哀傷在他心頭深刻。

他依稀記得,母妃的手心和小章魚一樣柔軟,身上的香氣和小章魚一樣甜美,他記憶里的溫柔幸福,多數是在那兩三年間成形。

「為什麼?」

「隔年她死了。是林妃下毒害死母妃的,但只要林家還有存在的必要,父皇就不會對林妃動手。不過大概是良心不安吧,林妃開始作噩夢,而長鬧鬼的消息不脛而走。」

「之後林家對朝堂的掌控越來越大,令父皇做事越發感到掣肘,他決定收拾林家。樹大招風,要尋林家的罪證太簡單,當父皇建立的另一股勢力漸漸茁壯,林家罪證被翻出來、昭告天下了。」

「留公公告訴我,林妃知道娘家被判滿門抄斬後,跪在養心殿外一天一夜,打擊太深、又遭受風寒,兩個月後亡故,至于這當中父皇有沒有為母妃聲討,我就不確定了。」故事完結,她听得滿心沉重,幽幽地望向他問︰「你說,為什麼一個男人需要那麼多女人?」就像她爹,娘的不幸,何嘗不是因為另一名女子。

「想要多生幾個兒子吧。」男人最在意的就是家族後代。

「生一堆兒子再教他們手足相殘,最後誰得到好處?」

「听過九犬一獒嗎?」

「沒听過。」

「為得到最優秀的獒犬,必須將十只幼獒放在窖坑內,只給極少的食物,經過殘酷的競爭後,最後只有一只能夠活下來,因此它們比一般的狗凶悍、強大、無所不能。便因為這種可怕的生存方式,讓它們擁有最頑強的生命力,才能在最殘酷的環境存活。」

章瑜婷搖頭,「那是自私自利的人們為自己而逼迫的,如果讓獒犬父母來養育自己的孩子,它們絕對舍不得用這種方式來傷害孩子。」

寧承遠沉默,廣納後宮是祖先傳下來規矩、是牢不可破的制度,因此不管他認不認同,都必須遵從。不過她說得對,他的孩子不是獒犬,他不會允許自己經歷過的痛楚,在孩子身上重現。

「你知道我父親更喜歡青梅竹馬的柳氏,卻娶了能為家族帶來利益的母親嗎?」

「朕知道。」

「你知道這造就了我與章歡婷的不睦,我們互相不喜,而身為庶女的章美婷更是養出滿月復城府心機。」

「朕知道。」

「你知道當年我們只是十歲的小丫頭,就會陷害彼此、以傷害對方為樂,有一次章歡婷跌進池塘、我被關進祠堂,兩人都大病一場,而那是章美婷一手安排的。」

「朕知道。」

她停下聲音,懷疑地看他,「皇上為什麼事事都知道?您到底把臣妾調查得多仔細。」

「朕知道,不是因為調查。」

「不然呢?」

「朕命人暗中保護你。」

「暗中保護……」她不敢置信地望向他。「請問,他們從什麼時候開始存在的?」

「從濟生堂門前遇見開始。」他笑答,沒打算瞞她。

伯父曾經對他和兄長們說︰「人人都說我與王妃夫妻情深,其實關鍵只有一點——夫妻之間不存秘密,要事事有商有量,不只把她當成枕邊人,還得當心上人。」

從、從濟生堂……深深吸氣,章瑜婷惱火,這代表她的所做所為、所言所行都攤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代表她沒有任何秘密?

心慌意亂,咬緊牙關,她狠狠瞪著他,可人家是皇帝,她不能揄起拳頭狂揍一頓,她只能微笑,但笑得無比僵硬。

「皇上,臣妾有個不情之請。」

「說。」寧承遠曉得她惱了,不過……輕淺一笑,他喜歡自以為聰明的小章魚在自己眼前做傻事。

「臣妾想見見暗中保護臣妾的暗衛,親自向他們表達謝意。」

寧承遠笑得更歡暢,這是不敢動他,想遷怒到喜怒哀樂身上?可以啊,身為屬下本該為主子分憂。

「行,來人。」

韋公公彎著腰進門,「奴才在。」

「讓蘇喜等四人過來。」

「是。稟皇上,御膳房的人已經在外頭等候。」

「傳。」

「是。」韋公公又彎腰退出去,緊接著一道道精致好菜送上桌。

從起床一路折騰到現在,空蕩蕩的肚子里只裝進幾口魚肉,章瑜婷餓慘了,看見肉,她下意識吞下口水、雙眼放光。

只是,她還在生氣呢,豈能輕易為五斗米折腰?

不吃!她必須充分表達自己的憤怒,即使不能明目張膽地把怒氣發泄在正主兒身上,但態度肯定要擺清楚的。

見她咽完口水又別開臉,寧承遠失笑,夾一筷子紅燒肉放進她碗里,「吃吧,要揍人,也得先吃飽了才有力氣。」

此話……有理,她把紅燒肉放進嘴里,滿口的咸甜香,瞬間滿足味蕾以及虛空的胃。

他掰下烤得香酥的雞腿,放在她嘴邊,她狠狠咬下一口肉,使勁兒嚼;他拿勺子挖一口

飯,上頭擺著臘肉,她張嘴、一口含入。

因為她來者不拒,他便開啟投喂模式,她吃得香甜、他看得滿足,他在她身邊找到除睡覺之外,另一件能讓自己感到幸福的事兒。

在寧承遠和章瑜婷用膳的時候,喜怒哀樂四人已經到了,只是被晾在外面,直到章瑜婷吃得差不多了,這才被傳進來。

章瑜婷冷眼看著跟前的四個大男人,他們長相各異,有的大眼楮、有的小眼楮,有的嘴闊有的嘴小,膚色黑白褐每個都不同。

最不同的是表情,像是刻意符合姓名似的,一個嘴角微勾、眉帶喜意,一個樂呵呵地張嘴笑不停,一個垂下眼瞼、眉目染愁,一個張著銅鈴大眼、擺出棺材臉,那張怒容,誰見著都想閃躲。

他們相近的是身高胖瘦,都是練家子、衣裳底下的肌肉賁張,手指長著厚繭,把這樣的高手布置在她身邊,她是有多危險啊?比起她,為奪嫡之爭被砍又中毒的他,不是更需要保護?

分不清輕重急緩,他腦子肯定有病!

她來回走著,上下打量四人,「听說這幾年都是你們在保護我的……」說完這句,章瑜婷在蘇喜面前站定。「為什麼我都沒感覺,你躲懶了是不?」

「回主子,主子在哪里,屬下就在哪里,沒有躲懶。」蘇喜回答得鏗鏘有力,士可殺不可辱,絕對不能被污蔑。

「真的?我沐浴的時候,你在哪里。」

「屋頂上。」

「我如廁時呢?」

「在桃樹上。」

「我睡覺時呢?」

「在窗外守著。」

「所以你隨時隨地都在偷看我?別說沒有,就算沒有偷看,肯定也偷听了,你敢說我洗澡時,你沒听見水流嘩啦聲,敢說我睡覺時沒听見我說夢話,敢說沒听見我如廁的聲音……」

這一串話,她說得氣勢恢宏、咄咄逼人,蘇喜被她一嚇,半句都回答不出,是啊,他都听見了。

「女子如此私密之事,你也敢偷听。皇上,我想打他。」她高舉小拳頭在蘇喜眼前晃。寧承遠點點頭,小章魚沒說錯,如此私密之事竟敢竊听,確實該罰。「你打吧。」

蘇喜看一眼白白的、毫無威力的小拳頭,壓低頭、抿唇把笑意含進嘴巴里,心想︰就讓瑜嬪出出氣吧,免得把怒氣發在主子爺頭上……他忠心耿耿,很樂意為皇上分憂的。

「是,屬下願領罰。」蘇喜說得正氣凜然。

「你同意的哦。」

拳頭握緊,砰一聲,章瑜婷朝蘇喜肚子正中央打去,瞬間他眼楮瞠大一倍,那個被鄙夷的小白拳頭……是鋼做的,痛痛痛!

雖然不至于被打飛,但他也接連退上好幾步,他輕敵了……

倏地,蘇喜變成蘇哀,他可憐巴巴地朝主子爺投去委屈目光,主子爺不講道義啊……

哼,誰讓你偷听朕的女人洗澡,寧承遠把頭別開。

章瑜婷走到蘇樂跟前,問︰「你呢,也是步步跟隨?」

有前車之監,他要是再回答同樣的話,他就是傻瓜。

蘇樂彎眉,笑得如春花燦爛,「回主子,您在洗漱夜寐時,屬下都待在大廳的屋頂上守護,曾經五度抓獲盜竊宵小。」

「不錯,相當盡忠職守。那我醒著的時候呢,有步步跟隨嗎?」

听見她這麼問,蘇樂笑得像朵花兒,討好皇上需要抓緊時機,要是時機不對,容易有狗腿之嫌,眼下恰恰是最好的時機點。

蘇樂答道︰「是的,所以屬下看見您七次將主子爺入畫,四次低聲輕問︰『哥哥到底是誰?』八次眉心含憂,自問自答︰『哥哥平安了吧,被家人救回去了吧?』還有十六次夜里作夢,嘴里喊著哥哥。」

說完,蘇樂眼角余光瞟向寧承遠臉龐,果然皇上爽了,眉梢台起一陣春風,讓他得意的很,在討好主子爺這件事情上頭,無人能出其右啊!

蘇樂可是眼觀四面、耳听八方的人物,他注意到主子爺龍心大悅,也注意到章瑜婷惱羞成怒、一張俏臉成了紅關公,她高舉的拳頭上,指關節咯咯作響。

要打他了嗎?沒事兒,他將真氣運在月復胸間,準備挨下這一拳。

沒想到章瑜婷不按牌理出牌,腿一抬,狠狠往蘇樂的腳板踩下,小小的腳掌卻隱含大象威力,腳趾頭黑了……蘇樂瞬間變成蘇哀。

章瑜婷走到蘇怒跟前,寒聲問︰「你呢?你是怎麼保護我的?」

兩個「蘇哀」在前頭做出示範,他要是照實講就是白痴。

蘇怒恭敬達道︰「莊子地處偏僻,您又與人為善,尋常不會出現危險,因此屬下多數時候守在村子口,防範盜匪入侵。」

守在村子口?寧承遠重重一哼,他的命令可是寸步不離,沒等章瑜婷反應過來,寧承遠道︰「怠忽職守,來人,拉下去杖三十。」

蘇怒的銅鈴大眼又撐大幾分,轉瞬間哀怨上身,蘇怒也變成蘇哀。

最後剩下的蘇哀抖了,全身上下都在抖,怎麼說都不行啊,今兒個主子爺召見,擺明就是讓瑜嬪發泄怒氣的。

章瑜婷抬高下巴,氣勢洶洶地對蘇哀問︰「說說,你是怎麼保護我的?」

「回主子,皇上雖命屬下近身保護,但屬下明白非禮勿听、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的道理,屬下輕功高超,于是守在看不清主子動作、听不清您的對話,卻能在您踫到危險時,立刻出現的距離。」

這個回答無懈可擊了吧,打不到、罰不了了吧?蘇哀樂了,難得地笑彎眉,得意地朝同伴們丟去兩眼,早就說過,頭腦很貴的,要經常拿出來用才不至于浪費。

修理不到蘇哀,章瑜婷很不滿,蹶起嘴巴望向寧承遠。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道︰「心悶?沒事,朕陪你去走走、消消食。」

她不想,不過皇帝都這麼說了,她也只能消停,沒想剛走過兩步,就听見皇上輕飄飄丟出一句話,「來人,拉蘇哀下去、打三十大板。」

蘇哀急了,抗議道︰「為什麼?」

「笑得太丑。」寧承遠道。

這樣也行?蘇哀頓時哀怨無比,蘇喜、蘇樂笑開懷,看你聰明、看你得意、看你驕傲、看你被打屁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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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09:3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方氏得賜婚

方氏不知道,事情怎會變成這樣,女兒不過回章家一趟,怎就進了宮?

墨染把和離書送到手上那天,她才曉得,女兒拿自己的自由交換她的自由,身為母親總盼著為女兒做更多,不料……竟是女兒豁出一切,為她爭取更多。

溫梓恆走進屋里,輕拍她的肩膀道︰「別這樣,相信小章魚,她一定能把日子過好。」

「後宮那種地方怎麼能過得好?」她憂心忡忡,這幾天一閉上眼楮,就會夢到女兒全身是血,向自己求救。

溫梓恆安慰道︰「咱們小章魚不是普通女子,連你都不信她,還有誰能信她?」

方氏剛要回話,就有下人來報——

「章府的柳嬤嬤又進村子了。」

溫梓恆道︰「我陪你過去。」

「別,你一出面,怕是要落人口實。」

「就這麼過去,不打扮打扮?」溫梓恆拉住她的手。

掌心相接,一股溫熱傳來,讓她陡然生幾分勇氣,仰起下顎,堅定道︰「當然要打扮,小章魚不在、和離書到手,我何必再裝。」她對章家已經厭惡至極。

「很好,那就去換一套衣裳、好生打扮,讓她嚇得眼珠子滿地打滾。」

可不是嗎?柳嬤嬤是柳氏的人,自己越落魄,柳氏必定越得意,過去裝得病弱窮困,是怕麻煩,如今她何必讓柳氏舒心?

于是她進屋換上衣服頭面,挺直肩背,穿過暗道往舊莊子走去。

柳嬤嬤站在莊子外頭,木門被燒壞了,關不起來,從半敞著的兩道門往里頭看去,隱約可見大火痕跡。

「柳嬤嬤,莊子燒成這樣不值錢了,不過連著莊子的一百多畝田倒是還可以賣上幾百兩銀子,你合計合計,要賣多少錢,算好後告訴我一聲,我給您找買家。」人牙子笑出滿臉皺紋。

在賣掉莊子之前,得先將方氏趕出去……柳嬤嬤想著病入膏肓的方氏,雖有兩分愧意,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不能不為自己的女兒籌謀。

柳瑞津沉迷酗酒賭博,又欠下一筆賭債,每次他缺錢,就拿雲娘的身世逼迫自己,這次他非要她掏出五百兩還債,還聲聲恐嚇——

「再不掏錢,我只好大義滅親,把妹妹的身世給捅出去,再怎麼說,章老爺也是個官,總不能害人家娶個兄妹奸生子為妻對吧,那可是會被彈劾的。」

他沒說錯,章政華這人不怕沒里子,就怕沒面子。

柳嬤嬤擔心吶,雲娘心心念念想成為章政華的嫡妻,好不容易方氏騰出位置,若是再有意外出現就無法挽回了……不行,在這當頭柳瑞津的嘴必得堵得嚴實。

眼底一道厲色劃過,柳嬤嬤已下定決心,再不能任柳瑞津為所欲為,過去她總念著柳瑞津是哥哥唯一的香火,得周全、得護著,可為了女兒,她再也顧不得。

柳嬤嬤抬頭挺胸,閉眼吸氣。走吧!將方氏趕出莊子,賣了它,用銀錢把柳瑞津釣出來,然後……他再沒機會威脅自己。

推開門,有人迎面走來,柳嬤嬤定楮一看,愣住了。

那個穿著紫綾襖兒,玄色錦緞比甲,玉色荷葉裙的女子是……方氏?

那緞子一尺都不止一兩銀子啊,方氏哪來的銀子做這樣的衣衫?

再見方氏正看著她、淺淺笑著,不俗的容顏讓她倒吸氣,她知道方氏長得美,但是都三十幾歲的婦人了,又病上這麼長一段時日,怎還會美得如此動人心魄?

而且……方氏身後跟著幾個丫頭、小廝,排場大到與老舊莊子格格不入。

「不知柳嬤嬤到此有何要事?」方氏輕聲問,口氣里不帶絲毫情緒,只是看見瘦得像骷髏、臉色黯沉的柳嬤嬤,心中一驚,她病了?

柳嬤嬤收回目光、干咳兩聲,道︰「府里要將莊子賣掉,還請方娘子盡快搬走。」

「沒記錯的話,這莊子是我的嫁妝。」方氏道。

她的話讓柳嬤嬤紅了臉,卻仍硬著頭皮道︰「是大姑娘作主,用方娘子的嫁妝換走一紙和離書,這里已是章府產業。」

「章家已經落魄至此,連幾百兩銀子的莊子也不放過?」她輕笑兩聲問︰「才短短五年呀,不知章府是誰在管理營生?」

柳嬤嬤的臉紅得發紫,惱羞成怒道︰「此事與你無關,還請你盡快搬走。」

方氏笑問︰「說吧,這莊子要賣多少?」

「六百……不,八百兩。」听方氏的口氣,好像要買下莊子,柳嬤嬤硬是把價格提高幾百兩。

方氏諷笑,沒眼光的東西,如今那百畝田里種的可不是糧食,而是高價的藥材和茶花,便是出上萬兩,她都不會賣。

不討價還價,方氏直接對著身後的鐘管事道︰「把莊子給買下來。」

「是。」鐘管事上前,對柳嬤嬤道︰「請嬤嬤隨我來,咱們去衙門、一口氣把事情給辦了,您方便,我也輕省些。」

望著氣度不凡的鐘管事,柳嬤嬤心頭打起寒顫,方氏用得起這樣的人,這些年……方氏做了什麼?

鐘管事才不理會她在想啥,半扶半推把人送上方家馬車,往城里去。

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方氏臉上看不出喜怒,她本不打算對章家趕盡殺絕,但是章政華把女兒送到那囚籠一般的地方……多余的同情心,可以免了。

正要轉身回屋,方氏就听見熟悉的聲音——

「若君?」

抬頭望去,她發現章政華,忍不住輕嗤一聲。

他來做什麼?整整五年了,他一次都沒出現過,如今兩人之間已經毫無關系,他為什麼出現?

章政華之所以出現,是因為今日下衙,听到柳氏要把方氏從莊子趕走,他急得與柳氏大吵一架後,匆匆騎馬過來。

柳氏沒腦袋,她不知道瑜兒如今已是後宮嬪妃,倘若他日飛黃騰達,知道他們這麼對付方氏,章家還能有好下場?

所以他趕來了,本以為會看到淒涼憔悴的方氏,沒想到……

方氏臉上並無半點脂粉,卻膚色潔白,面如芙蓉,一顆從挽鬢金纏鳳垂落的寶石嬌紅欲滴,與她艷潤的丹唇相映生輝。

那樣鮮紅的顏色,那樣美麗的面容,如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眼楮。

恍惚間,他看見剛成親時、美艷絕麗的方氏,那刻他忘記青梅竹馬的小師妹,沉淪在她的柔情里……他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他為什麼會拋棄溫柔美麗的妻子,為什麼有情終至絕情?

因為她小產、憔悴衰弱了?因為她成天和銀子打交道、俗不可耐?因為她與男人做生意、爭地盤,讓他覺得沒面子?因為她從不像雲娘,為他紅袖添香……

「若君……」他輕喚,嗓音中滿是柔情。

「請章大人自重。」輕輕拋下話,她往莊里走。

「若君,這幾年你還好嗎?」他快步追上,目光無法從她臉龐移去。

「我看起來像不好的樣子嗎?」她輕啐一聲,這副深情的嘴臉,演給誰看呢?

「我知道你擔心瑜兒,再過些時日,為夫便上折子,讓你進宮一趟。」見前妻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他一眼,章政華連忙扯起女兒當話題。

他急欲把方氏拉回自己身邊,因為她的美麗、她的能干大方,他想起她在府里時,日子過得多麼優渥舒適,倘若她願意回頭,願意重新將章家撐起,再加上瑜兒的助力,說不定他的仕途能再進一步……

他想得心頭火熱,卻讓她一盆冷水澆熄。

方氏說得鄙夷,「說得好像自己是一品大官,一道折子就能讓我進宮?不知是誰給章大人這麼大的臉?」

「會的,瑜兒聰慧,定能討得皇上歡喜……」

章政華話沒說完,就被人給截了去。

「章大人說得好,瑜嬪確實非常討皇上歡喜,這不,賞賜下來了。」

章政華和方若君齊轉頭,看見剛下馬的莫延。

他們不認得莫延,但認得他身上穿的四品御前侍衛服飾,章政華快步迎上前拱手為禮。

「下官……」

莫延不理他,直接朝方氏走去。

對于恩人的母親,他不擺官架子,幾句寒喧後,先將章瑜婷請托的家書交到方氏手中,緊接著退開兩步,揚聲道︰「聖旨到,著方若君、溫梓恆接旨。」

聞聲,站在門後的溫梓恆上前,與方氏及下人們跪地接旨。

章政華見狀也跟著跪下,只是心頭忐忑不安,聖旨……是和瑜兒有關的對吧?既然如此,怎麼不是送到章家,那里才是瑜兒的娘家啊?

很快的,他心中疑團得到解答。

聖旨上夸方氏教女有功,並道母女病倒落魄之時,溫梓恆不離不棄、悉心救治……一串贊美在章政華頭腦渾渾噩噩間溜過,但最終那句他听清楚了——

皇上竟然給溫梓恆和方若君賜婚?

混沌的腦袋被劈開,他傻了,怎麼會這樣?

方氏和溫梓恆也一樣發傻,即使方氏對溫梓恆心有眷戀,她也從未有過再嫁的想法。

自己終究是個棄婦、哪里配得上溫大夫?

她早早就打定主意,一世視他為兄長,悉心扶持,沒想到一道聖旨……不敢想、不敢盼的,成了事實。

章政華失魂落魄離開,莫延帶著章瑜婷要的東西走了,留下她與溫梓恆繼續面對面發呆,要消化這種重大消息,需要時間和力氣。

听說今天有人送聖旨來了,還帶了章瑜婷的信,墨然等四人都跑來打探消息。

「師母,小章魚信里說了什麼?」梅鑫問。

知道小章魚被送進宮後,幾個師兄透過各種人脈、想盡辦法四下探听,但半點消息都得不到,大家把希望全放在白景身上,誰讓他是唯一在朝為官的,但這態度惹得白景氣急敗壞,只差沒跳腳大哭。

皇上搶走小章魚已經夠讓人火大,還一個個逼著他去探听?

拜托,那是後宮,他做事的地方叫做前朝,兩者差別很大好不好,這讓他怎麼探听?要不要他揮劍自宮、變成小景子,直接到小章魚跟前伺候?

正當眾人焦頭爛額之際,梅鑫悶不吭聲報名去考太醫院,這舉動著實令人既感動又擔心,畢竟他從小穿金戴銀長大,沒養成紈褲已經了不起,他的脾氣真做不來卑躬屈膝的事啊,成為太醫、照顧的全是宮中貴人,還沒看病得先跪兩圈,這種委屈,他怎受得了?

方氏被這麼一問終于回神,「小章魚讓我們放心,說她之所以會被皇帝點名入宮,是因為在皇帝未登基之前,她曾救過他的性命,皇帝讓她進宮是為了報恩。」

「皇帝想報恩,那皇後呢?肯定是要報仇了。」白景嗤之以鼻,後宮的勾心斗角他听過不少。

「沒事,有我在太醫院,我會護著小章魚。」梅鑫拍胸脯保證。

「你夠了吧,連考都還沒有考上。」宮翌皺眉。

「我這些天住在這里,就是讓師父開小灶的,這樣還考不上的話,我會自己找片牆去撞。」梅鑫自信滿滿,娘給他準備了前幾屆的考題,他寫過,並不算難,若不是想到要對一群貴人低頭很憋悶,他老早就去報考。

「方姨,小師妹信里還說什麼?」宮翌問。

「她說皇帝長得很好看,她一眼就上心了,決定安心待在宮里,她讓我們安心,說她就算不能混得風生水起,必也能混出一個四季平安。」

白景臉色難看至極,他允諾她一世幸福,為了不讓她在大家族中生活、感到局促,他還買房子、決定成親後立刻搬出來,他費盡心思為她打造一個章魚窩,好讓她無慮無憂生下一堆小章魚,沒想到她不要幸福,只想要四季平安?

皇上長得……是比他好看一點,但男人好看做啥,實力更重要好嗎!

听到章瑜婷夸皇帝,白景氣不順,不順到忘記……其實「皇帝」和「翰林編修」之間的能力差異,還是皇帝比較強。

「還有呢?」墨然問。

「她讓我找一些東西交給來送信的大人,讓我好好過日子。」

溫梓恆拍拍她的肩膀,笑道︰「現在可以放心了吧,早就說過,我看好小章魚,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會順風順水。」

「哪能放心?當年她見章政華待柳氏好、待我不好,便老勸我和離,如今身在後宮,那麼多女人搶一個男人,她怎麼甘心……她說得那麼輕松,只是不想讓我擔心罷了。」「如果你真放心不下,我尋人到皇帝跟前遞話,我進太醫院好了。」有他護著,右君會更放心吧。

方氏望著他,他要為她違反自己的意願?感動、感激的情緒瞬間涌起,這些年他為她們母女做的,她一一都看在眼底。

「別去,連阿鑫都別去,小章魚不會希望你們為她犧牲。」

梅鑫抓抓頭,苦笑回答,「這可不行。」

「為什麼不行?」

「我與娘說好,若能進太醫院,就能娶劉姑娘進門。」那位劉姑娘啊……長得連說一句清秀都覺得心虛,偏他看在眼里、愛在心底,這叫啥?叫做青菜蘿卜、各有所愛。

「你學我。」學他和父母談判,以得償所願,白景不屑。

「我是學你啊,可我成功了就能娶到劉姑娘,你成功了,連根頭發也模不到。」他早早抱怨過,小章魚是大家的小師妹,誰曉得白景心腸壞,非要據為己有,小章魚沒嫁成白景,根本是老天爺開眼!

白景輕哼,這家伙專說那戳人心窩子的話。

他回敬一句,「不過是條件交換,說得好像一心為師妹、非進太醫院不行。」

「說我?你咧,叫你模去後宮瞧瞧小師妹,你打死都不肯。」

「我怎麼去?如果什麼男子都能進後宮,太監何必閹了,再說了,我敢去,小章魚就敢見我?那是砍頭大罪好不好!」

梅鑫跳腳喊道︰「別搞得好像只有你腦子好。」

「不是嗎?不然你也去考個進士來瞧瞧。」白景冷笑兩聲。

「行!我考完太醫院,立刻去考鄉試。」

「依你的腦袋,別白費功夫……」

白景與梅鑫斗起嘴來,心中卻是悵然,他們是真的很懷念師兄妹們從早到晚混成一團的日子啊。

宮翌嘆道︰「還能再見到小章魚嗎?」

墨染點頭回答,「會的,如果皇上真像小章魚說的那樣善待她的話。」他和師父一樣相信小師妹。

寧承遠懶懶地支著頭,日子越過越閑散了,這該歸功于誰?當然是他自己。

過去五年,他不要命似的帶兵到處打仗,讓敵國滅的滅、降的降,登基後立即把幾個族兄全封了王、派在各州駐軍,有他們在,大寧王朝穩穩當當的,再沒有外侮敢入侵。

他還籠絡一批朝臣,打造一股清廉勢力,抓貪官滅污吏、改革稅賦、提倡桑農、鼓勵教育助長學風……那是非常辛苦的五年吶。

他用極其辛苦的五年,換得如今的太平歲月,身為皇帝自然有權過得清閑。

韋公公進門時,看見皇上無聊得猛轉筆,心里一聲嘆,這些大臣難道不曉得皇上的真本事?老是在奏折上寫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弄點大的,瞧瞧皇帝,這日子過得有多無聊啊。

企圖成為皇上身邊第一人的他,決定尋些事兒給皇上解解悶。

他彎著背走到寧承遠跟前,「啟稟皇上,莫大人回宮了。」

「回來了。」他坐直身子,臉上出現興味。「人呢?」

「往長去了。」

聞言,寧承遠眉頭一摟,送完聖旨,不該先到皇帝跟前回報嗎?

「哼,倒是個知恩圖報的。」寧承遠的口氣其酸無比。瞧一眼主子,韋公公樂啦,就說他揣測聖心的本事強大無比。

他壓著得意,恭敬道︰「皇上放心,奴才命人給攔下了,莫大人還沒見到瑜嬪。」

果然,寧承遠彎彎眼楮,這身邊吶,還是得有幾個懂得看眼色的,要不一個個像喜怒哀樂、莫延之流,他這皇帝當得多憋悶。

「他呢?」

「在外頭候著。」韋公公一樂,兩道眉毛彎成勾。

寧承遠失笑,既然人在外頭,又何必多說一句「往長去了」?韋公公是在變法子表明忠心呢。

這也不能怪韋公公,寧承遠能從一個人人不喜的「克父孽子」成為皇帝,這一路太漫長也太辛苦,幫助他的人很多,韋公公著實排不上號,難怪他找各種機會表現。

「把人叫進來。」

「是。」韋公公臨去前瞄一眼皇帝,很好,皇上開心了。

知道當皇帝身邊的心月復太監,最重要的工作是啥?

給皇帝意見?錯!那是文武百官的事兒。

當皇上的順風耳千里眼?更錯!他們家皇上旁的缺、就不缺眼楮耳朵,要不,人在千里之外,怎能把朝堂事弄得明明白白,好適時插個手、添兩腳,把那些兄弟往下踹?

身為心月復太監,最重要的是討皇上歡心,皇上快樂了,身心愉悅了,自能長命百歲,屆時心月復太監就能高高在上,憑借皇上這靠山呼風喚雨。

不一會兒,韋公公便把莫延領了進來。

「方氏讓你帶什麼給瑜嬪?」莫延行禮後,寧承遠開門見山問,當他不曉得小章魚給她娘寫信了?

莫延為難卻也明白皇上可沒有讓他選擇說或不說的意思,恭敬將包袱呈上,他在心底悄悄對恩人說聲抱歉。

寧承遠打開包袱,里面有兩套衣服,幾本醫書,一套金針、銀針,一盒印章、六支食指長的小瓷瓶和幾張銀票,拿起銀票數數,整整三萬兩。

方氏真不簡單,當初被送進莊子時,身上連一兩銀子都沒有,竟能在短短五年內,把被章家搶走的全數奪回,而那些鋪子一間間賺得缽滿盆溢,如果讓丈母娘來管戶部,不知道會不會也是幾年功夫,就搞得國庫豐盈,糧倉滿載?


放下銀票,他轉而把玩著瓷瓶,片刻後,他打開瓷瓶,濃濃的甜香立刻涌出。就是這個味道,就是他想從白玉瓶里面倒出來,卻始終不見蹤影的東西,將瓷瓶一一打開,都是,全部都是……

過去幾日,他怎麼都想不透,喜怒哀樂都見過小章魚從玉瓶里面倒出漿水,為什麼自己倒不出來?

片刻後,他大剌剌地抽了稅,將一支瓷瓶和三萬兩銀票納入懷中。

莫延見狀想發言、但聲音卡在喉嚨口,因為身分低微……

「送去長吧,該說的話說、不該說的半句都別講。」

意思是要他欺瞞恩人?良心疼啊!

莫延緊緊望著皇上……最終,滿月復罪惡還是化為一個字,「是。」

模著小瓷瓶,丟掉玉瓶的哀傷稍稍被撫平,只是她以為娘會給自己送銀票的,卻是沒有……因為賜婚聖旨讓娘暈頭轉向?還是自己的信讓娘太放心,放心到忘記在宮里需要銀子處處打點,才能過上舒服的好日子?

不過無妨,錢?小事而已,賜婚聖旨才是大事。

這一點她非常感激寧承遠。她很高興娘能得到幸福,高興師父能夠過了心中那道坎兒,讓自己下半輩子幸福美滿。

章瑜婷將畫好的兩幅畫卷起,低聲囑咐,「小陽子,你記住,跟上次一樣,送到畫巢後直接找劉掌櫃,對他說『寒夜客來茶當酒』,他自會將你迎到後頭,你將字畫交給他,他看過畫後,就會給你數百兩銀票,記住,如果他問你寒客的身分,一句話都別答,知道不?」

「知道。」小陽子嚴肅點頭。

「收妥後,你和小辰子照著單子上街買東西,一次帶不回來就分幾次買,不急的,但首要之物是糧食和種子,一定要先買下。」

這些天,皇上頓頓在長吃,尚無缺糧問題,但帝心難測,誰曉得哪天就斷糧了,她還是得多做準備。

上回賣掉一幅字,換回二百兩銀票,長里陸陸續續添上許多新東西,不只章瑜婷,連伺候的太監宮女日子也好過許多,小陽子和小辰子剛挖的地窖里,已經開始儲糧。

「明白了。」小陽子再次點頭。

月兒猶豫片刻後道︰「主子,奴婢跟著去吧,好歹可以多背些東西,再說了,他們每次都穿宮里的衣服出去,太招搖了,得買些棉布、裁幾套衣服應付。」

此話有理,章瑜婷道︰「好,你也一起去,在外頭注意安全,尤其是月兒,女子在外頭行走得分外小心,銀子可以丟,命得保著,听到沒?」不是她愛操心,實在是她家月兒長得太美麗,萬一踫上不懷好意的,危險吶。

月兒被主子的關懷觸動,甜甜一笑,「是,主子。」

前腳剛送走三人,皇後身邊的孔雀來傳人,讓她到永安宮立規矩。

聞言,她下意識模模自己的小屁屁,苦悶一笑,關門過小日子的想像終究不現實……寧承遠在御書房里走來走去,心情起伏不定。

他很清楚皇後不會對小章魚怎樣,她們還指望著小章魚給自己「解毒」呢,只是留公公一過來稟報,他就坐不住了。

怕她委屈、怕她被嚇著、怕皇後戲演得太過……

走吧!去看看……他剛起身,走到門口,又折回來。

他干麼去?他那天都扯出蘇喜幾個給小章魚出氣了,結果她做了啥?

用過晚飯,人人都盼著他這個皇帝留下,只有她,打個飽嗝,道︰「皇上該去陪皇後娘娘了吧?」

飯用完、氣出完立刻撞人,當他是啥?送飯的嗎?

他立刻拉下臉,等著她來哄,可她呢?竟然一轉頭就往院子里消食去了,逕自將他丟在屋里,頭也不回。

瞧瞧,誰敢那樣待他?肯定是待她太好,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進宮多日,他天天等著呢,等她來求,求衣服、求首飾、求好茶……求他給內務府發句話,別克扣長用度。可她呢?從沒求過,好像她樣樣不缺似的,說說,教不教人著惱?

于是他氣了,夜里狠狠把她折騰一頓,然後她也惱了,早上明明已經醒來,不但不伺候他更衣、不同他說話,還故意用後背對著他。

哼!還蹬鼻子上臉了,他把章魚給養得太囂張。

所以不去,皇後想怎麼教訓就怎麼教訓,等她挨了訓、被打上幾板子,他再來個英雄救美,她才懂得珍惜得來不易的幸運。

賭氣的這麼想,寧承遠回到長榻前坐下,拿起一本書、端起茶水。

「茶水怎是苦的?」他不滿地把杯盞往桌上重重一放。

韋公公抬眉。有嗎?就是平日里喝的龍井啊,一勺茶葉、滾水沖七分。

剛要回答,他又見皇上挪挪身後軟枕,最後抽出來往旁一丟。

「枕頭太軟,換過。」

怎麼以前不覺得軟,今日卻這般嫌棄?

韋公公仔細思索,茶一樣、枕一樣、盤里的果子也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皇上的書拿錯方向,皇上這是有心事?

果然下一刻,寧承遠丟下書往外走。

「屋里太悶,外頭逛逛去。」

「是。」韋公公抿唇一笑,只是笑意一閃而過,不敢太張揚。

然而剛走到門口,寧承遠又折回,不知跟誰生氣似的忿忿坐下來。

不去不去,去了要又挪不開眼、移不開腿,小章魚肯定知道自己長得太漂亮,肯定知道夜里他得摟著她才能睡得好,這才敢無視于他。

沒錯,從長離開不過一個上午,那里不過才斷一頓糧,如果她還沒開口哀求,自己就巴巴地出現,她肯定會知道自己離不開她。

男女之間,誰先喜歡上,就輸了,想他寧承遠一輩子都沒輸過,怎麼能在一個小女子身上認輸?

「皇上不悶啦?」韋公公輕聲問。

悶!悶死、悶壞、悶透了!

他又拿起那杯味道很苦的茶,仰頭、咕嚕咕嚕全喝光,這才沉聲說︰「去,命人到永安宮看著,有事來稟。」

韋公公恍然大悟,原來是為長那位。

笨,他怎麼沒想到?打留公公過來說上兩句,皇上整個人就不對勁兒,是心里記掛著呢,要當皇上身邊第一人,自己還得再多長兩個心眼。

「是。」

韋公公領命,正準備轉身,寧承遠又喝止他。

「停!」手一擺,他搖頭道︰「別去了。」免得那只章魚得意忘形,有的人就是只記吃不記打。

韋公公失笑,看來皇上對瑜嬪很上心吶。

然而這也不奇怪,打瑜嬪進宮後,皇上哪天不在長過夜?

過去皇上在幾位娘娘那里過夜,次日清晨伺候皇上早朝時,皇上那張臉啊,臭得咧,膽子小的都要被嚇尿,哪像這些天,日日春風滿面,連上早朝,文武百宮都發現皇上變得分外親切。

抬眼偷瞄皇上,韋公公看出他眼里滿是掩不住的焦心,那急叩著的手指擺明了煩躁不安,皇上這……年輕人啊就是愛面子。

韋公公貼心地搬來台階,「皇上已經多日未見皇後娘娘,要不要去永安宮坐坐?太後娘娘的生辰快到了,娘娘應會有事與皇上商量。」

「說得對!」寧承遠一擊掌、站起來,他的女人可不止小章魚一個,他就不能去看看旁人?「擺駕。」

「是。」見皇上眼角流露一抹笑意,韋公公彎起眼,主子開心,奴才便歡喜了。

章瑜婷是被叫來立規矩的,心頭正忐忑不安,但從長過來的路上,遇見一個躲在林子里偷偷啜泣的宮女時,她還是多事了。

她問︰「為什麼哭?」

宮女啥都不說,光是跪地求饒。

她無奈道︰「求什麼饒呢?你不過是遇到無法解決的事兒,我能幫便幫、不能幫便也隨緣了。」

許是她的眼光太坦蕩,許是她的態度太真誠,于是宮女結結巴巴地把沒錢賄賂上司,在浣衣局里做最粗重的活,還不得吃飯的事兒說了。

她听完,想也不想地把荷包里的幾兩銀子通通給了她。

章瑜婷不認為自己是好人,她認為自己做好事都是帶著目的,即便如此,幾年下來她還是習慣了助人,習慣在受助者身上看到問題解決的快樂,自己便也感到快樂了。

因此小宮女放松後的微笑令她開心,其實不求回報地助人,也挺好。

送走小宮女,她領著星兒快步往永安宮走去。

然而一進永安宮,章瑜婷的快樂就全都消失了。

皇後刻意召集各妃合力演出一出戲,畢竟誰知道宮里還有多少益王的眼線,她們打定主意,絕對不能讓益王發現皇上正在療毒。

滿月復心思的娘娘們看著章瑜婷,覺得她很可憐,被當成解藥,卻一無所知,但不管同不同情她,這出戲都得往下唱。

「听說你逼得父母和離,你認為這是為人子女之道嗎?」

相處時間太短,章瑜婷又成日龜縮在長里,行事無半分差錯,想找璉不容易呀,皇後只好命人調查她,這一查,驚人吶……

章瑜婷根本是個異類,瞧瞧她做了什麼好事,拜師習醫、成天在男人堆里混、逼父母和離……哪件是閨閣女子能做、該做的?

問旁的便罷,一句知錯就可以打發,但今天說的是她娘,章瑜婷怎能不反駁?

跪在地上的她,一反常態地仰起頭來,語氣強勢,「回稟娘娘,人生苦短,圖的就是個痛快,何必為旁人眼光,把自己給生生憋死。」

「你又不是你娘,怎知她不痛快?」

「我從小與娘親近,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五年前離開章家,母親又病又老,身無分文,連顆雞蛋都吃不起,還得靠師父接濟。但離開後,母親精神好了、身體好了,整個人都年輕十歲,無人管束,想做什麼就做,連睡覺都是笑著的。」

皇後臉色變了變,瑜嬪沒說謊,確實下屬回報,說方氏美艷無雙、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說她手中有錢、行事自信,整個人煥發光彩,還听說若非皇上賜婚,有不少男子欲求娶方氏,顯然離開章家讓她過得更好。

但就算瑜嬪說得正確,這話還是不能認,一旦認下,世間規矩蕩然無存。

賢妃指著章瑜婷的鼻子罵,「胡言亂語,你可有把女誡放在眼里。」

章瑜婷依然坦然,「為一本不知所雲的書,將幾十年光陰耗在痛苦之上,值得?」

「哪個女人不是這樣走過來的?成親意謂著長大、意謂著要承擔責任,苦一點、累一點,有什麼關系?」

「苦累無所謂,但為的是幸福美滿,為的是一家和樂平安。我爹心里沒有我娘,只將她當成謀利工具,何來的幸福美滿、歡喜和樂?在這種情況下,若我娘還自願為章家付出一切,那她就是傻了。我娘又不是牛羊豬狗,給一口飯就將一生都送上。」

她沒有指桑罵槐的意思,但娘娘們都覺得她在說自己。

她們就是家族的謀利工具,是皇上籠絡朝臣的棋子,幸福美滿……她們從來不敢奢望。

見她們不語,章瑜婷又道︰「百姓們常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倘若自己能掙來米飯衣裳,何必非要依靠男人?」

這話太教人震驚,她們這輩子都沒听過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女人能掙錢就不需要成親?多荒謬的話,那誰來生孩子?誰來為男人開枝散葉?」貴妃連忙出聲斥喝,因為她被自己嚇懷了,因為她竟然覺得章瑜婷說的話好有道理。

「為家族、為父母、為丈夫、為孩子,試問女人的一輩子當中,什麼時候才能為自己做點事?」

「這是每個女人都該奉行一生的規矩。」皇後道。

「規矩是誰立下的、是誰逼女人奉行?是男人,對吧!同樣是數十載人生,為什麼男人可以活得暢快恣意,女人卻要活得難受委屈?」

她的話一句比一句嚇人,卻也一句比一句……更煽動人心。

「每個人都是這樣過的。」淑妃嘆道。

「不是每個人,我娘現在就過得與其他女人不同,她有自尊、有信念,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她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沒人可以勉強,所以她活得飛揚而恣意,等到閉上眼楮那天,她可以驕傲地說此生了無遺憾。」

淑妃茫然問︰「這就是你不願意進宮的原因?」

「可以當遨游天際的蒼鷹,誰要當圈養的母雞?可以當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比翼鳥,誰樂意當被配種的母豬?」

四個女人、四雙眼楮灼熱地看著章瑜婷,怎麼辦?好心動,好想當蒼鷹、當比翼鳥,好想恣意飛揚……

「說說,你娘是怎麼做到的?」

「我娘……」講到她的娘,章瑜婷可驕傲了,一開口、就是滔滔不絕……

趕到永安宮的寧承遠怎麼都沒想到,他看見的不是皇後在訓人,而是小章魚在滔滔不絕,而滔滔不絕的小章魚看起來自信、驕傲、美麗動人。

「……你有沒有本事讓豬跳舞?有沒有辦法讓貓咪吃素?有沒有辦法讓老鷹不飛、永遠在地上走路?不可能的嘛,每個人天生有自己的天性,不該被壓抑。但是,我們是不是因為要端莊、要賢淑,在種種要求之下放棄了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學習不喜歡的事?」

「是,我痛恨刺繡,卻花一輩子時間在刺繡。」淑妃扯著帕子,第一次覺得它好討厭。

「我喜歡跳舞,可是長輩說跳舞不端莊。」賢妃皺眉。

「我喜歡看話本子卻只能偷看,我痛恨女誡卻得牢記在心。」貴妃嘆息。

幾個娘娘都被她帶歪了,章瑜婷還恍若無覺,自顧自往下說,「對啊,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東西,都有自己的夢想,怎能因為身為女子,就失去圓夢資格?請問皇後娘娘,您喜歡什麼?想要什麼?」

章瑜婷一問,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皇後身上。

被幾雙灼熱目光盯著,她害羞片刻後說︰「我想變成天下第一美。」

「我也想。」貴妃、賢妃、淑妃異口同聲。

但凡是女人誰不想變美?尤其她們並非天生肥胖、天生丑陋、天生不在乎自己長什麼模樣,若不是後宮無聊,沒人欣賞,她們怎會自暴自棄?

「喜歡漂亮,那就讓自己變漂亮啊,妾身自小跟著溫大夫習醫術,妾身開方子讓太醫院送來藥材,親自為娘娘們制作藥丸調養身子,身子好了,自會容光煥發、肌膚似雪。」娘送來了玉瓶漿,藥丸里只要加入幾滴玉瓶漿,效果好到驚人。

「我想要……」賢妃看看眾人,低聲道︰「我想把身上的肉給鏈了,有沒有藥可吃。」

問的人是賢妃,但心動的人是一群,面對大家渴望的目光,章瑜婷揉揉鼻子道︰「當然有,不過得配合膳食和運動才行。」

「行,我一定配合。」賢妃忙道,她現在是高高在上的賢妃,爹娘再也管不到她,只要瘦下來,她想跳舞便跳舞,誰敢說她不端莊?

幾個女人樂了,嘰嘰喳喳地討論如何變美。寧承遠看著一窩心思被帶歪的女子,嘴角隱隱泛笑。

誰說他的小章魚笨,她啊……聰明得很。

見皇上又有提腳離開的意思,韋公公心中叫苦,別啊,皇上回去後怕是又要嫌茶苦、嫌枕軟,既然人已經到了,還是見上一面的好。

于是,他拉起尖嗓子一喊,「皇上駕到……」

寧承遠覷他一眼,低聲罵道︰「自作主張的老家伙。」

但他嘴巴雖這樣說,春風卻拂上眉梢,韋公公樂了,自作主張,只要方向正確,前途無量啊。

听見皇上到,嬪妃們立刻起身、屈膝問安,寧承遠瞄一眼章瑜婷,挑了挑眉。

瞧!人家屈膝問安時穩如山石、姿勢滿分,哪像她,一看就是敷衍行事。

接下來,倒茶的、問安的、討好的,一個個熱情表現,只有章瑜婷龜縮著,深怕被看見似的,這讓寧承遠憋出一肚子火,分心得厲害,始終盯著她看她何時要上前來。

皇後嘴巴張張合合,也不知道在說什麼;貴妃又笑又說,他半句都沒听進耳里;賢妃倒的茶,他不知道是什麼味兒;淑妃要哭不哭的可憐目光,沒入他的眼——他的眼角余光全用來瞥那只章魚了。

可她倒好,縮著在角落便罷,還偷偷拿著茶點往嘴里塞,她是有多餓啊,這些天他餓著她了嗎?哪頓不是讓御膳房專挑好的上?

他忍耐再忍耐……終于,再也坐不住了,咻地起身,擺著臭臉道︰「瑜嬪,隨朕來。」

章瑜婷直覺反問︰「做啥?」

笨!還問!怒火中燒的寧承遠吼道︰「解毒!」

章瑜婷呆愣原地,啥,解什麼毒?誰中毒了?

看章瑜婷一頭霧水,娘娘們心底越發同情,可是攸關皇上子嗣,與國本相關,誰也不能阻攔,只能低聲勸說︰「快去吧,別讓皇上等急了。」

直到兩人走遠,貴妃輕拍胸口,「原來是毒發,難怪皇上臉色那麼難看。」

「毒發肯定不好受,天可憐見,皇上從來不說。」賢妃道。

「皇上怎能說,倘若讓人知道此事,朝廷還能如此穩固?」皇後回答。

「最可憐的是瑜嬪,自己都命在旦夕了,還一心想著要替咱們圓夢。」

幾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定下瑜嬪優待十大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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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09:5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為孩子起爭執

寧承遠怒氣沖沖走在前頭,章瑜婷滿頭霧水跟在身後,韋公公看不過眼,一再催促她快點走。

「去哄哄。」韋公公小聲道。

「什麼?」她沒听懂。

嘖嘖,就沒見過這麼不機靈的,要是換成別的女人,哪里需要提醒?

要不是皇上對她上心,瑜嬪在這宮里大概不出一個月便失寵。韋公公無奈道︰「皇上心情不好,快去哄哄。」

「哦。」她終于听懂了,快步上前,臉上堆滿笑容問︰「皇上心情不好?」

寧承遠沒應。

「是不是因為國事如麻、問題重重?要不要說來听听?」

「你听得懂?」他一臉鄙夷。

被輕視了?沒事,天大地大皇帝大,他有權力輕視天下眾人。

皺皺鼻子,她好脾氣回答,「說說又不吃虧。」

「哼。」他別開頭。

「不想說嗎?還是……心情不糟,是身子不舒服?」

寧承遠冷哼,是啊,他被一只章魚氣到快吐血。

「臣妾懂一點醫術,要不要給皇上把把脈?」章瑜婷又道。

他很生氣,不想講話,始終板著一張臉,于是好端端的一個人變成木頭,她又問上好幾句,他理都不理,讓她沮喪不已。

沒轍了,她停下腳步,等待隨後跟上的韋公公,低聲告狀,「不是我不哄,皇上性情古怪,我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哄。」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某個耳聰目明的家伙全听了進去。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寧承遠鄭重懷疑,老天爺有意把自己收了去,否則冷靜的、運籌維幄的、事事掌控的他……怎麼會被一個女人氣到胸悶頭痛。

韋公公更苦惱,看著章瑜婷的目光既痛苦又哀傷,不理解她的腦子是怎麼長,哄男人……不是女人的本能嗎?

他很清楚自家主子耳朵有多靈敏,只能用氣音在她耳邊道︰「女人哄男人不需要方向,只需要本能啊。」

本能?章瑜婷愣住片刻,想起深夜時分被窩里的情景,明白了……

臉紅紅、心跳跳,白天使用「本能」讓她很害臊,不過為了接下來的日子能夠好過一點,她勇往直前、她拉起笑臉、她往他身上靠去、她用手指勾勾他的小指頭。

手指相接那刻,寧承遠聞到她身上的甜香,觸到她柔軟掌心,瞬間白眼不翻了,頭疼胸悶好了,他的咬牙切齒變成勾唇暗喜……

他並未拒絕她的踫觸,讓章瑜婷覺得這招好像真的有效……她再加碼,甜蜜蜜地道︰「相公,今兒個我下廚,給你做好吃的?」

寧承遠的眼楮再彎兩分,因為她說的不是「皇上」、「臣妾」,而是「我」和「相公」,這樣更顯親近。

看他的笑容幾乎要冒出頭,她松口氣,同時了然……原來皇上喜歡這個調調?原來天家帝王也渴望百姓家的平實安樂?

「你做的東西能吃嗎?」他輕嗤一聲。

「這你可調查不出來了吧,百香樓開幕之前,大廚在莊子里住上好幾個月呢,憑本人的聰慧,還能不學個七、八成。」

「吹牛。」

「好不好吃,大口品嘗就能知道,我吹牛有用嗎?」

她格格輕笑,笑掉他心頭的糾結,笑開他眉上的郁悶。

章瑜婷看他這麼好哄,不禁想,也許皇上對自己是有幾分好感、幾分喜歡的,所以見一面便印象深刻、便派人保護、便想知道關于她的所有事。

如果居于長是這輩子的定局,那麼她該試著敞開心胸,試著不要排斥,試著繼續樂觀開朗來看待這一段莫名其妙的婚姻。

畢竟她怎會看不出他的縱容、他的照料,怎會不曉得該心生感激?

雖然女人總盼著一世一雙人,但他是誰啊?他是皇帝呢,是胸懷天下的帝王,她怎能傻乎乎地做不實際的企盼,盼望這個優越男子專屬自己?

她只能在合理的範圍內,要求他合理的對待,她只要別找死地把真心付出去,然後任由嫉妒無限制膨脹,應該就能活得熱烈精彩。

她從來不找死,她只會找活……找最好的活下來的方式!

章魚能隨著環境改變身體顏色,她不是別的,她就是適應環境超厲害的小章魚!

因此真心、真愛,只要把「真」字丟掉,她還是能夠說給他听的,這樣……他幸福、她愉快,各取所需,多好。

章瑜婷手指往他掌心滑進去,勾得他心念一動,把她手拽緊,她熱熱烈烈、燦燦爛爛笑開,回應他。

他對她的新鮮感……或者說對救命之恩的感動會維持多久,她不確定,但眼下他給幾分,她便收下幾分,絕對不會生生浪費。

突地,寧承遠越走越快,快到她幾乎跟不上,踉蹌了一下,差點兒跌倒。

他發現了,臉上有幾分歉意,但歉意沒有深入眼底,反而彎下腰、將她打橫抱起,快步往長奔去。

韋公公看著快速消失的身影,錯愕。

瑜嬪開始哄了嗎?怎麼才一下子功夫,就把皇上給勾得忘記規矩?但皇上已經這般迫不及待,挑這種時候提規矩,不叫直言相諫,叫做自尋死路。

于是,韋公公彎了嘴角、手負在身後,放慢速度,緩步朝長走去……

白日宣婬不是好事,但寧承遠想通了,他是皇上,愛何時宣婬就何時宣婬,誰也管不著,因此小章魚很快就變成癱章魚,一動也不動地歪在床鋪上,用哀怨的目光看他。

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模樣,寧承遠失笑,「委屈?」

「委屈。」她一下下點著白皙手臂上頭的點點紅斑,滿臉控訴,他屬老鼠的嗎?那麼愛啃人。

「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你還委屈上了。」寧承遠嗤笑一聲,大手將她攏入懷中,用力吸氣,讓肺里填滿她的香甜氣息。

「相公龍馬精神,小女子體虛氣弱,承受不住。」

「那麼讓太醫來給你調理身子,我可不想每天都看你這委屈樣兒。」

每天?章瑜婷大驚,怎會這樣,不是該雨露均沾、分配得宜嗎?他這樣好嗎?她會不會變成娘娘們的眼中釘,她不敢奢望和娘娘們打成一片,可也不想被排擠呀。

見她微張嘴,飽受驚嚇的表情,他知道她在怕什麼。

捧月復大笑,她擔心的事根本不存在,不過……干麼告訴她?就讓她嚇著吧,嚇著嚇著,她才曉得要找靠山啊。

他總是說著要小章魚來求他,但他並不是真的要她拋開自尊,只是看著她這般自立自強,總覺得她跟他劃清界線,把他排除在外。

他只是希望,她能夠把他當成是跟她一起的,是親近的,能夠自然仰賴求助的。

然後,屬老鼠的皇帝抓起她的手臂繼續啃……她的肉軟綿綿的、沒啥咬勁,他搞不懂自己怎就戀上這一味,不過戀上就是戀上了,沒得商量。

「你有想指定的太醫嗎?」他突如其來問。

章瑜婷悶聲回答,「指定什麼啊,我又不認識半個太醫。」

「是嗎?我以為你認得梅鑫,原來不認識?也好,他太年輕……」

她轉過身趴在他胸口,圓圓的眼楮對上他的,「梅鑫……哪個梅、哪個鑫?」

「梅花的梅、三金鑫,你可認得?」

「認得認得,他是我三師兄……等等,你耍我?」他都曉得溫大夫是她師父,怎會不曉得梅鑫和自己的關系?

「對,我耍你。」他沒否認,捏捏她的鼻子,笑得一臉暢快,他喜歡她不害怕自己,喜歡兩人之間輕松的相處。

拉下他的手,她鼓起腮幫子,認真問︰「三師兄是憑真本事考上的吧,不是因為你放水?」

呵呵一笑,他確實吩咐過,不管怎樣都得讓梅鑫考上,可架不住人家有個好師父、實力擺在那兒呢,哪需要他的囑咐?

「你在笑?你真放水了?不行啊,大夫是用來救命的,倘若空有名頭卻無本事,會害慘很多人。」

「放心,他考取頭名,卷子還在呢,要不要讓人取來看看。」

「頭名!三師兄受到什麼刺激啊?他不是受不了卑躬屈膝,受不了從東跪到西,為維持他的驕傲本色,打死不進太醫院?就算梅夫人逼迫人的本事更上一層樓,考便考了……怎會考上頭名?」

「听說,是為了娶劉姑娘進門。」

章瑜婷恍然大悟,「梅夫人松口了……」

「你知道劉姑娘?」

「嗯,她是劉知府的女兒,先天不足、從小就體弱多病。起先是師父看著的,後來由三師兄接手,這一接手便看對眼了。但梅夫人嫌棄劉姑娘身子不好、樣貌不好、出身高,怕嫁進門後得菩薩似的供著,所以不樂意。」

「高嫁低娶,梅家是商戶、梅鑫想娶,劉知府不見得肯將女兒舍出去。」

說人閑話,她下意識看看左右,悄悄在他耳邊道︰「有高僧說劉姑娘是短命相,怕活不過十八歲,要是有人肯娶,劉知府肯定願意的。」

她靠得他很近,溫熱的氣息噴在他臉上,讓他心跳飛快。

只是……不能再胡鬧了,她的小身板兒受不起,章魚得一口一口吃,他還打算長長久久吃上幾十年呢。

翻身下地,他給自己倒水喝,咕嚕嚕連喝三杯,才用同一個杯子倒水,遞到她嘴邊,她又累又懶,連手都不肯抬,就著他的手喝了。

眼看她嬌柔慵懶的模樣,寧承遠吞下口水,抑制,轉移心思問︰「明知劉姑娘活不久,梅鑫為何要娶。」

「你這就不懂了吧,那叫真愛。三師兄不指望劉姑娘為他持家、為他開枝散葉、陪伴終老,只想著兩人能夠在一起,真心愛著彼此,就算只有一天、一個時辰、一刻也好。」

不過,三師兄不必擔心了,給三師兄打下手時,她偷偷往藥里加玉瓶漿,劉姑娘喝上大半年,病已痊癒,身子也調理康健了,他們必定會有孩子、會相伴一世。

寧承遠定定望她,真愛嗎?無條件付出不求回報嗎?那也是……小章魚的向往?

突然想起母妃,想起她留下的手記,曾經她也盼求一心人,最終卻孤寂地在長里枯萎凋零……心悶悶地抽痛著。

見他突然不說話,章瑜婷輕推他,「你怎麼了?」

寧承遠回神後道︰「怎樣,要梅鑫日日來請平安脈嗎?」

「要要要,我要、我要。」

「高興嗎?」

「高興!謝謝相公。」她樂得在床上翻滾兩圈,然後注意到願意讓自己這樣快樂的男人,于是滾回他身邊、抱住他的脖子,往他臉上落印。

果然是小章魚,快樂起來就手腳揮舞,激動地跳一場章魚舞。

他喜歡章魚舞,想要她更快樂,于是把本打算留到她問他的時候才說的消息提早講了。

「下個月二十三,你娘要與溫大夫成親。」

「真的嗎、真的嗎……」她用一連串的「真的嗎」來表達說不出口的興奮。

「真的。」

「太好了,我還擔心他們會過不了心頭那關。」

「哪關?」

「我外公是個極重禮教的人,即使我和娘被送到莊子上,外公也不認為父親有錯,他認定生不出兒子就是娘的錯,便是娘有再大委屈也得受著。在這種教導下長大,娘無法產生多余心思,即便娘與師父心靈契合、言語投機,也越不過心頭那條線,她打定主意認師父為兄長。而我師父心里住著人,他固執極了,一認定就是一輩子的事。我再心急,也無法撮合兩個人,所以……」她又趴回他身上,手緊圈著他的腰,眼底濃濃的全是感激。「謝謝你的賜婚。」抗旨不遵,砍頭滅門,如此不僅堵了外人的嘴,也給母親和師父說服自己的理由。

「小事,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為你三師兄賜婚。」

「好啊好啊,我師兄們的婚事全包在你身上了。」

「我又不是月老。」

「卻比月老更有用。」

「這是夸獎嗎?」

「月老是神仙,你比神仙更有本事,當然是夸獎。」

他笑問︰「想參加你娘的婚禮嗎?」

她猛然抬眼,既驚又喜,「可以嗎?」

他挑眉一笑,惡意道︰「不行。」

唉……當然不行,想啥呢?別說她,便是皇帝想出去逛逛,都會有一堆臣子跪地求皇上三思,身為皇帝都無權任性了,更別說小小妃嬪。

章瑜婷明顯失望著,卻沒撒嬌胡鬧,懂事的樣子讓寧承遠胸口微窒。

好好的長在大半個月里,硬是變了番模樣。

前院的泥地被翻整過了,一畦畦的田里,綠油油的菜苗從泥土里鑽出來,長勢漂亮。後院里圈養著十幾只雞鴨,黃燦燦、毛茸茸的小雞小鴨在竹編的圍欄里跑來跑去,熱鬧的叫聲,驅逐了長的寂寥。

章瑜婷又讓小辰子賣掉兩幅畫,換回八百兩,在主子一句「放心花」後,長里主子、下人的棉被衣裳全換上新的,書房里筆墨紙硯、顏料書冊齊備,為討主子歡心,小辰子還買回不少打發時間的話本子。

地窖里有足夠的糧食,廚房中擺滿各種調味料、豬油、面粉……屋頂上掛滿香腸臘肉腌雞,再加上小陽子有了新竿,又往池塘里放了許多蝦苗,現在長里吃的樣樣不缺。

御膳房的人再沒出現過,章瑜婷包辦皇上的三餐,寧承遠沒問哪來的食材、她便也省略了回答。

兩人都心知肚明,他知道她的秘密,而她知道他知道她的秘密。

雖然章瑜婷的廚藝很好,能夠滿足寧承遠的刁嘴,而星兒、月兒跟在她身邊學會做不少菜肴,她們還是不解,主子為何不向皇上告狀?

一狀告下去,主子不必辛苦掙錢,小辰子、小陽子不需要背著人進進出出,她們省了為三頓飯忙碌,不是皆大歡喜?

章瑜婷認真道︰「什麼叫實力?就是不管別人虧待或善待,都能讓自己過得好,依靠別人就得看人臉色,人得靠自己才能活得有底氣。」

這話她們似懂非懂,畢竟宮里娘娘們誰不仰仗天子?但主子說的肯定是對的,所以沒有抱怨,幾個人樂呵呵地去喂雞種菜了。

早上章瑜婷送走寧承遠後,就到院子做點農事、舒展一下筋骨,然後制作藥膏藥丸,她做的品項不多,全是用來養顏美容的,她會在里頭加一、兩滴玉瓶漿提升藥效。

她做出來的藥丸讓許多人都受惠了,第一個受惠的是長里的人。

小陽子、小辰子,終日紅腫、坑坑疤疤的臉平了、白了,只剩下些許舊疤,兩個人看起來俊俏不少,而留公公那頭白發白須,也多了些許黑色。

接下來是皇後、貴妃、賢妃、淑妃,她們盼著皇帝順利解毒之後,為他生下子嗣,為爭得頭籌,她們對于美有強烈的追求,十足十地配合,因此效果最為顯著,不但變美變白臉色變得紅潤,連身材也在短短時間內,瘦下一圈。

再來,章瑜婷也給皇太後和長公主送藥丸藥膏,倒不是刻意巴結討好、建立人脈,只是覺得她們人很好。

皇太後親切溫和,對權力沒有太大,她心如明鏡,明白寧承遠並非自己所出,管得太多只會徒惹怨恨,她只生下一個女兒,女兒和駙馬日子過得和美便足夠了。

正是皇太後這樣的態度,讓寧承遠樂意重用駙馬。

如今皇太後偏居後宮一隅,萬事不管,每年出宮和女兒聚上幾個月,享受含飴弄孫的晚年生活。她只召見過章瑜婷一回,那次長公主也在,她們對彼此留下美好印象,往來便也多了。

眼看著後宮娘娘們身上的變化,月兒、星兒又不懂了,不禁問︰「主子為什麼要幫各宮娘娘們,若她們變得和主子一樣美,您不怕會分了皇上的寵?」

這掏心窩子的話,不止月兒、星兒,連小陽子,小辰子、留公公也都想問。

章瑜婷一愣,對啊,玉瓶丟失,助人再得不到好處,何況帝王寵愛會越分越少,這種利人卻損己的事,傻瓜才做。

但想起娘娘們的笑容,想起暮氣沉沉的她們恢復朝氣……她道︰「娘娘們變美了,就會心情愉快、就不會找咱們麻煩,與人為善、各自安樂,很好啊。」

听見她的回答,留公公抿唇搖頭,眼底帶上幾分憂心。

瑜嬪是個良善人,只不過後宮爭寵,良善人佔不了便宜,就像……純妃娘娘。

寧承遠剛走近,就听見嘻嘻哈哈的笑鬧聲,微勾唇,誰讓里面住了只沒規矩的小章魚。

她是真有本事呢,真的靠一個小狗洞,就把日子過得有模有樣。

很多年前他把畫巢買下,派劉掌櫃過去接手,他擔心小章魚太有名氣,惹來不必要的注目,因此他讓劉掌櫃收下寒客的畫作卻不出售。

而今有他護著呢、再沒了顧忌,他讓劉掌櫃放手施為,沒想到才短短一個多月,寒客聲名大噪,一幅畫已經能賣出數千兩銀子,恐怕日後他的小章魚真會成為一代畫師。

會種地、會做菜、會醫術、會畫畫……她還有多少旁人不知道的本事?

不只寧承遠偷偷樂著,韋公公也彎起眼楮,連跟在身後的十幾個侍衛,嚴肅的表情中也出現幾分柔和。

因為後宮錦衣玉食、風景萬千,獨獨缺少歡言笑語,再鮮活的人進到這里,也會被層層的規矩和宮牆束縛,整座宮殿壓抑沉重,然而這份沉重,總會在長的兩扇門開啟時被打破。

寧承遠身後的梅鑫撓了撓出汗的腦袋,有些不解,有些歡喜。

考上太醫院後,得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除練習醫術、認識環境之外,更重要的是學禮儀,給貴人看病可不像給平民百姓那般恣意,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規矩,否則惹惱貴人,連命都會沒了。

訓練剛結束,就有人傳他去見皇上。

他怎麼都沒想到,進宮後伺候的第一個貴人竟然是皇上,便是膽子再大,他也嚇出一身冷汗,然後,他隨著太監去了御書房,等半個時辰,又隨著皇上往長來。

他探听得很清楚,小章魚是皇帝的女人中,位分最卑微的,她被分配在後宮最偏僻的一隅,猜想要去見小章魚,他振奮了起來。

得知小章魚的處境時,他有說不出的難受。他們家小章魚可是眾星拱月長大的,不管在哪里出現,都有人寵著哄著,誰知進了宮立刻變成小可憐,多心酸吶。

可听著小章魚的笑聲,是和白景打賭贏時的張揚恣意,清脆笑聲消除了他的心酸。

很好,她承諾的事情她做到了,她真的讓自己過得很好。

門開,寧承遠一眼看見在廊下、正在彈小辰子耳朵的章瑜婷,幾人圍著一個碗、幾顆骰子,那是小陽子帶回來的好東西。

「不玩不玩了,主子手氣太好,我的耳朵都快被彈壞了。」小辰子搗住火辣辣的耳朵,往後跳開。

「再一次就好。」章瑜婷搖搖掌心里的骰子,她越玩越起勁。

「不要。」他鄭重拒絕,順道瞪小陽子一眼,都是他害的,說要買個好東西讓主子開心,可主子開心了、他們卻倒大霉啦。

「月兒你來。」章瑜婷換對象。

「不行,我耳朵腫了,再彈下去,明兒個耳釘都沒法兒戴啦。」

「星兒,再玩一局?」章瑜婷巴巴地看她。

「求求主子,咱們可不可以玩點別的,這東西太傷人。」

「玩什麼別的?」章瑜婷問。

「刺繡啊,我給主子買了繡架繡線回來,用刺繡打發時間再好不過。」

听見刺繡兩字,章瑜婷頭皮發麻,把骰子往碗里一扔,連忙往屋里跑。

星兒見狀追上前,一面喊道︰「主子這樣可不行,再怎樣您得給皇上繡個荷包吧……」

月兒也道︰「可不是嗎,各宮娘娘都給皇上做衣服呢。」

見她落荒而逃,寧承遠側頭問梅鑫,「小章魚不喜刺繡?」

梅鑫回答,「是不擅長,她老是把指頭當成布給縫上,方姨心疼小章……心疼瑜嬪娘娘,便下令把繡架繡線全收了。」

有人疼的孩子就是好啊,他點頭道︰「隨朕進來。」

一群人進入長後立刻散開,把守四周,這時終于有人發現皇上來了,嚇得小陽子迅速把骰子塞進嘴巴,小辰子飛快把碗藏進袖子。

韋公公和梅鑫跟在寧承遠身後,目不斜視地往廳里走,經過兩人身側時,寧承遠輕哼。

「聚眾賭博?膽子肥啊!」

丟下話,他沒事人似的與梅鑫進屋,但小陽子已經嚇得張開嘴巴,骰子從嘴里滑出來,小辰子手一松,碗在掉在地上,在地上滾了幾圈。

韋公公沒進屋,他皮笑肉不笑地望著兩人,輕飄飄說一句,「罪證確鑿。」

聞言,兩人忙不迭跪地請罪。

韋公公笑得滿臉奸詐,彎下腰問︰「要不要本公公替你們擔著。」

小陽子、小辰子連忙點頭,表情一致、動作劃一。

「行,那往後長大小事兒,都給本公公報上。」韋公公惡意地覷留公公一眼,誰讓他老是話說一半,留一半讓他猜,偏偏瑜嬪的腦袋與眾不同,讓他次次猜、次次錯,害他老在皇帝上跟前沒臉。

大小事兒?那包不包括後院那個狗洞?不行啊,那是攸關長生死存亡的秘密,打死都不能透露。

小辰子、小陽子互看對方一眼,又是表情一致、動作劃一地……搖頭。

韋公公氣啦,哪來的狗膽?竟還威脅不到了。

他咬牙道︰「不識好歹,那就好生跪著,等皇上發落。」

丟下話,韋公公與留公公對上眼,兩人臉上都沒有笑意。

留公公佝僂著背,雙手又攏在袖里,帶著兩分得意道︰「長的牆角沒那麼好挖。」

他家主子是誰啊?瑜嬪可沒拿他們當奴才,而是當朋友、當知己,在這樣的情況下,要鼓吹他們背主?別說小陽子、小辰子,便是他……良心也會疼啊。

「哼!」韋公公不爽走掉了。

留公公看著跪得整整齊齊的兩人道︰「起來吧,沒啥大事。」

小陽子道︰「可以嗎?後宮聚眾賭博杖五十。」五十杖打下去,就算有命、也只剩下一口氣。

「沒事,我給你們兜著。」

「別,留公公年紀大,打板子的事,我們來就行,我們年輕挨得住。」只希望主子能替他們爭取……少個幾杖。

這話听進留公公耳里,心里甜了,後宮向來只有算計權謀,哪來那麼多的人情味兒?

他有一點點懂了,懂得瑜嬪為什麼當他們是家人,只有你當對方是家人,對方才會拿你當家人看待啊。



與此同時的屋里——

「三師兄!」見到梅鑫,章瑜婷撲上前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猛跳。

「沒規矩。」寧承遠低聲斥喝,兩個抱成團的人僵了一下,連忙松開。

她把手在身後交握,笑眼眯眯地望向寧承遠,啥都不說光是笑著,笑里有著開心、有著感激,有些靦腆。

她動了動肩膀,咬了咬唇,最後飛快踮起腳尖,貼上他的耳垂說一句,「謝謝。」

隨著她靠近,熟悉的甜香撲上,他……喜歡她的沒規矩。

「去敘舊吧,不能太久。」寧承遠耳垂紅了,臉卻硬繃著。

「不能久一點嗎?我有好多話想跟三師兄說。」她合起雙掌撒嬌。

「往後他每十天會過來請一回平安脈,還怕沒得說?」

十天見一回,她樂得都快要飛起來了。

她喜孜孜地說︰「好,謝謝相公。」

相公?梅鑫的心髒快停了,她居然這麼大膽?

寧承遠沒理會梅鑫的吃驚,滿意地點點頭,往隔壁書房走去,踏進書房,就見星兒、月兒正忙著把繡架擺上,她們今天非要說動主子繡花。

想起梅鑫的話,寧承遠道︰「收掉!以後這些東西別往瑜嬪跟前湊。」

什麼?誰家娘娘不繡花?皇上這是……心疼主子嗎?

月兒、星兒連忙應聲,快手快腳把東西收掉、退出書房。

韋公公此刻進屋,迅速把奏折整整齊齊擺在書案上,他喝慣的茶也就定位,他提筆、運起內功,細細偷听小章魚的聲音……

「我娘和師父還好嗎?」

「當然好,師父的騎射雖不怎麼行,卻親自去打了一對大雁給方姨當聘禮。滿京城上下都曉得方姨要嫁給師父了,方姨說要把一半的鋪子留給你,另一半當嫁妝。」

「不必,我在宮里用不著銀子。」

用不著,干麼要賣字畫?某個竊听者在心里說道。

「那可不是我能作主的,你自己去跟方姨說。」

「我又踫不到娘,你幫我講啦。」

「知道了,先說說你,怎樣,有沒有人欺負你?皇上、皇後待你可好?」

「別擔心,我可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小章魚,不是早讓你們放心了嗎?我在哪里都會過得好。」

「後宮終究不是普通地方,規矩大、風波多,你留在這里要十二萬分的小心,別過得太隨興。」

「沒事,皇上沒拿規矩拘著我。」

「那是現在,以後呢?」

「我沒辦法考慮那麼久,人心易變,別說皇上,就是我那個爹,還不是說變就變,娘為他付出多少,他又回饋娘多少?婚嫁這種事只能憑運氣,運氣好的,一世歡喜;運氣差的,連命都保不住,至少到目前為止,皇上為我付出的多,我對皇上回饋得少,我必須懂得感激。」

「你別太心大,待年老色衰,難道皇上還會像現在這樣?」

寧承遠听得出梅鑫的苦口婆心,卻看不見章瑜婷的黯然。

她理解,年年選秀,早晚會有更美更年輕的女子在他身邊圍繞,但她不能想也不敢想,越想越心澀,她不想為難自己。

章瑜婷嘆道︰「不知道,但我對皇上有救命之恩,皇上仁義,應會厚待我幾分,至少能保我平安終老吧。」

「你應該盡快要個孩子。」

「才不要。」她答得飛快,半點不猶豫。

「為什麼不?成親、生子,天經地義的事啊。」

「我正在醫治娘娘們,等她們變得又瘦又美,把皇上的心勾引回去,一個個生下皇子公主……接下來幾十年,後宮就準備上演『公主成長記』、『皇子奪嫡篇』了,到時她們在那頭敲鑼打鼓、演得熱熱鬧鬧,我只想在長安安靜靜看戲,與其讓自己的孩子受這種苦,我寧可不要孩子。」

寧承遠被這番話打得頭暈腦脹,雖然他本來沒打算這麼快讓她有身孕,那未免惹眼,可是,听她說得彷佛這皇家是人間煉獄,不願有他的孩子,他還是不免難受。

「你打算這麼過一輩子?不怕孤單、不會難受?」

「哪有人一生順利的,每個人有各自的命運,我只求娘和師父的下半輩子過得幸福,最好再給我生個弟弟妹妹。」

「你別一心替旁人打算,花點心思替自己算計算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總之別擔心我,我會好好活著的。快別說這沉重話題了,多說說我娘吧,賜婚消息傳出,章家沒有反應嗎?」

「你說呢?賜婚那天,你爹見到你娘,他被方姨的絕美姿容給震驚了,時不時上門,想同方姨搭話,氣得師父喝醋。」

「我娘會搭理他?」

「當然不,她正忙著呢,忙著把章家給搞窮搞垮。」

「娘終于要下狠手了?」

「是啊,莫大人告訴我們莊子被燒的真相,沒想到柳氏外表柔弱,心卻如蛇蠟。」

自從莫延送來包袱後,章瑜婷便再沒見過他了。

她不知道,把恩人擺在主子前面的莫延,被送到京畿大營「歷練」了,才歷練半個多月,莫延已經順利曬黑到連親弟都認不得了。

「方姨擔心上次送來的銀票不夠用……」

「娘有送銀票進宮?」

「有啊,在莫大人給你送的包袱里面。」

「沒銀票啊,會是誰拿走?莫大人應該不會做這種事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下回遇見他,我幫你問清楚。」

寧承遠聞言心跳轉快,眼神有幾分虛,不過當皇帝的第一要件是什麼?是臉皮厚。

臉皮不夠厚,當不得好帝王,因此臉皮厚的寧承遠驟下決定——這黑鍋,莫延想背得背、不想背也得背。

章瑜婷心情飛揚,因為跟師兄敘了舊。

心情飛揚的她,用盡心思做出幾道好菜來答謝寧承遠,菜品沒有御廚做得精致,但勝在口味好,于是你一筷、我一筷,兩人吃得和樂融融。

她快樂,他便也開心了,他從懷里掏出萬珍坊的珍珠耳環,親自替她戴上,然後手牽手,在院子里消食。

「相公,你特別喜歡珍珠飾物嗎?」

「不是你喜歡?」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

「第一次見面,你身上別的沒有,只有珍珠耳環和發飾。從那之後只要萬珍坊出新的首飾,我便訂下一套。」

難怪那匣子裝得滿滿當當。

章瑜婷的心有點軟,柔聲說︰「萬珍坊的東西很貴,你別花這個錢了。」

「不怕,是你家相公開的。」

「什麼!」萬珍坊是全大寧王朝里最知名的珍珠鋪子,各種顏色、各種大小,想要的都能幫你找來,而打造的首飾又精致絕倫,只是價格自然也不菲,大家都好奇他們的珍珠出自何處,沒想到這樣一個聚寶盆竟是他的?

見她驚訝得說不出話,寧承遠笑道︰「喜歡萬珍坊嗎?送給你。」

章瑜婷連連搖頭。

「不要?為什麼?」那是他的第一份產業,是它替自己累積足夠的財富,好讓他買下第一家青樓、第一家飯館、建立第一條人脈……對他而言,萬珍坊不僅僅是個鋪子,還是他人生的寶物。

「你對我這麼好,我拿什麼還?」

「還嗎?你可以給我生個孩子啊,說說看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寧承遠的話讓章瑜婷愣住,三師兄剛問過的話,他怎麼也問?

她可以真心誠意地把想法告訴三師兄,卻不能說給他听,畢竟……不是她嘴巴喊相公,他就真的是相公。

他是九五至尊,是不可以違背、侵犯的帝王,她怎能告訴他——對不起,當你的孩子太受苦,我不要他出生?

寧承遠看她猶豫的模樣,心頭微沉,「怎麼了?很難下決定?行,朕來決定,你生個皇長子吧。」

他用「朕」、而不是「我」,他在以身分壓人,意思是,他不是與她討論,而是告知。章瑜婷心頭慌亂,懇求似地說︰「皇上……」

「怎麼,皇長子不好嗎?」

「皇上有沒有想過,嬪妾身分卑微,倘若真的生下皇長子,他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長大?」當年寧承遠的娘好歹還是個妃子,結果卻是宮斗落敗,芳魂早逝,而他自己也吃盡了苦頭。

「什麼情況?」

她想蹶起嘴巴,拉拉他的手,帶著兩分撒嬌、三分哀求,哄他,盼他把這念頭抹去。

但這麼嚴肅的氣氛,這麼嚴肅的表情……他擺明不是說笑,于是她說了真心話。

「倘若他夠傻,或許能躲過一劫,若他聰慧,成長的路上必定危機重重。生下孩子,自然希望他平安順遂,既然連平安這種最基本的保證都給不起,還是別生的好。」章瑜婷低頭、越講越小聲。

她的實話把寧承遠惹惱了,是惱羞成怒,因為她的話他無法反駁。

農家兄弟爭的是幾畝地,商家子弟爭的是幾兩銀,讀書人家子弟爭的是誰比誰聰穎、誰的仕途更順利,而天家兄弟之間爭的是一張龍椅。

那樣的競爭他經歷過,一路走來確實危機重重,若非她插手,他早就不在人世……他比誰都清楚明白,也打定主意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吃這種苦。

可他身為帝王,要達成這目標難上加難,他尚無法改變這個狀況,只能惱羞成怒了。

「位分太低嗎?行,朕便封你為瑜妃。」

听到這句,她嚇得更厲害,她不想入局,他非要她上場演戲,這算什麼?這真是報恩不是尋仇?

她急了,急得口不擇言,「皇上的生母還是純妃娘娘呢,皇上不也因為八字克父,被遠遠送走?」

這話更可惡、更教他無從辯駁,寧承遠定楮看她,片刻後重重一甩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一走,接連半個月他都沒再踏進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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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10: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敞開心胸接納他

瘦了,終于看見腰身了,賢妃對著鏡子、笑得見牙不見眼,她至少瘦了十斤,照這速度下去,她很快就能恢復過去的窈窕。

身子輕快,她在宮里跳起舞來,沒受過訓練的舞姿無法吸引注意,但她快樂的臉龐讓伺候的宮女們跟著快樂了。

皇後和貴妃、淑妃都一樣,她們瘦了,精神好轉,皮膚也漸漸變得白里透紅,整個人年輕許多,美麗是所有女人共同的追求,再加上皇帝正積極療毒……這讓她們對未來有了盼頭。

「妹妹們說說,得賞什麼給瑜嬪才好?」

貴妃道︰「賞幾副頭面吧,要不送些綾羅綢緞?」

賢妃忙回答,「不行,咱們正為皇上偏寵瑜嬪而嫉妒,這一賞下去,不就讓人看得一清二楚?」

淑妃提議,「不如私底下悄悄賞些銀子。」

貴妃嗤之以鼻,「瑜嬪的母親是皇商,旁的沒有銀子多到沒地方擺。」

賢妃再次提議,「听說長有自己的小廚房,不如多送些吃的過去。」

「皇上讓本宮別插手長的事,那里就算吃糠咽菜,本宮也得假裝不知。」皇後蹙眉道,天可憐見的,听說為了一口肉,連雞鴨都養上了。

「啥也不能賞嗎?」淑妃嘆氣。「終究覺得心中有愧。」

可不是這話?人家把一身醫術用上,連命都要搭上,偏偏連個賞賜都不能給……

貴妃忽然想到,「瑜嬪的娘親要梅開二度,不如借皇上的手,把咱們的禮送出去,反正現在朝野上下都相信,皇上納瑜嬪,是為報答當年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是事實,被雷轟也是事實,但娘娘們卻一致認定那是療毒的障眼法。

「行,就這麼辦,大家回去準備準備,把最好的、最珍貴的送上,畢竟瑜嬪為咱們做的,不亞于救命之恩。」皇後道。

眾人領命下去,賢妃和淑妃的宮殿在同一個方向,兩人一起往回走。

走著,淑妃突然道︰「前幾天妹妹听到一個消息,不知道姊姊可曾听說?」

「什麼消息?」

「皇上已經接連十幾天,沒往長去,這是不是代表毒已解?」

「哪有這麼快?皇上明明說過要一、兩年。」

「如若不是,難道是……情況有變?」

有變?瑜嬪身子受不住,還是毒解不了?

賢妃看向淑妃,和她面面相覷,心口一下一下急促的跳。

又畫壞一張圖,章瑜婷把紙揉成團、拋去。

好像……錯了,她以為可以心平氣和的,以為就算寵愛不再也沒關系,她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偏安一隅、了此一生。

可是才十三天啊,十三天沒看見他的身影,十三天沒听到他的聲音,十三天沒有他半點消息……日子陡然變得難過起來。

她寫不出好字、畫不出好畫,落筆時一個分心,他的模樣就在筆下成形。

這算什麼?愛上了、分不開了、瀟灑不起來了,心……不再平靜?

如果是這樣,多慘啊……她早知道這世間的男人誰都能愛,就是不能愛上皇帝。

皇帝無心、無情、無愛也無義,皇帝心里能裝的,只有天下百姓、朝堂社稷,把愛放在皇帝身上,那是給自己添苦惱、給皇帝增負擔。

所以,何必為難他人,何況那個人還是喜歡的那個。

章瑜婷不想讓自己陷入這種無望的感情中,她教自己必須更聰明一點、更理智一些,她必須看破情情愛愛,必須把自己從泥淖中拔出。

所以她想盡辦法分散注意力,傾盡心思專注在某些事物上。

她不讓自己想起他,不讓思念有機會成形,她不斷鼓吹自己,女人的一生不見得非要存在著一個男人。

但是……無效!

所有方法都不能阻止她望著兩扇修繕過的大門、盼望他的腳步聲,不能阻止她在睡夢中流淚,不能阻止思念他的感覺越來越重……

無法了,她發起狠,把剩下的三瓶玉瓶漿全喝進肚子里。

她相信如果自己再更聰明一點,就能解決這個困擾,但是一口氣吞下三瓶……這下子不需要抱緊她、不需要躺在身邊,光是靠近,就能聞到那股濃得散不開的甜香。

而她有沒有變聰明了?

當然有,什麼背醫案?不必,過目就不忘;今天白菜多長那麼半寸,她看得一清二楚;學釣魚?三兩下就抓到訣竅,立刻超越小陽子。

就連刺繡……天,第一次出手,她就繡出一朵層次分明的大茶花,驚得月兒、星兒連聲道︰「原來主子是深藏不露,還以為主子不擅長刺繡,才屢屢推卻。」

可是變聰明的她,還是無法解決困惑,相反地,腦袋里的寧承遠變得更清晰、更耀眼,他的五官深深地鐫刻在記憶里,抹除不去。

生氣、焦躁,她又揉掉一張紙,一張寫滿寧承遠三個字,畫著熟睡的他、批閱奏折的他、笑著的他、怒著的他……的紙。

用力丟開筆,她快步往屋外走,她需要一陣風,需要風把眼底,心底的濕意吹去。

與留公公錯身之際,突地留公公停下腳步,拉住她的衣袖。

「怎麼了?」章瑜婷強忍哽咽問。

「主子身上……用了什麼香粉?」

「那不是香粉,我喝了點東西。」

留公公心頭一震,「主子喝什麼,能告訴奴才嗎?」

章瑜婷搖搖頭,拒絕回答,「我出去走走。」

她說出去,卻還是留在長里,從東走到西、從西走到東,從前院走到後院,最終停留在狗洞前方。

如果從這里爬出去,再不回來呢?如果距離夠遠,是不是就能遺忘?

這是個可行的好方法,但她沒勇氣試,因為不想把災禍帶給在乎的人。

再試試別的吧,把頭埋進水里,說不定就能洗掉他的身影;列出他一百個缺點,也許能讓自己厭惡他;也許他一天不來、十天不來、十年不來……她就算不想忘也會忘記……

她停在狗洞前時,蘇喜正在樹梢上盯著,但她半分不知。

而同時,走進書房里的留公公,一一打開被丟在地上的紙團,最後把那張寫滿皇上名字和畫滿圖像的紙壓平、疊起,收進懷里,然後雙手攏進袖子里,走出長。

寧承遠很苦惱,他又失眠了,情況比過去更嚴重。

沒有小章魚,他靜坐調息、點安息香、喝寧神藥……用盡各種辦法,都無法讓自己入眠,接連十幾天夜不成眠,任他內力再好、定力再強,早朝的時候,也沒辦法不擺出一張棺材臉。

他生氣,不僅僅因為惱羞成怒,不僅僅因為小章魚說出實情,更因為……他確實無法解決兄弟閱牆,父子粉墨登場,輪番演出你爭我奪的上位大戲。

所以他非常後悔,後悔不該一時沖動,挺身搶奪這把椅子,如果他只是個王爺,或者他拋下王爺身分,帶著小章魚遠走高飛,他們就可以活得舒心愜意。

小章魚都能讓一群沒血緣關系的師兄拿她當親妹子疼愛,肯定能教會她的孩子相親相愛、相惜相攜。她絕對有本事,讓她的孩子理解手足之情彌足珍貴,必須萬分珍惜,即便有再大的利益在眼前誘惑,也不失卻本心。

但別人就難說了,哪個當母親的不自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好?哪個母親不會把所有的利益兜給自家孩子……

等等,如果所有的孩子都是小小章魚呢?同是章魚家族,就不會相互競爭、撕咬,不會為爭地盤而吵架了吧?

不行,皇後膝下空虛,就有權力把妃嬪的孩子帶到自己跟前教養,這樣一來,十年、二十年過去,又是一場禍起蕭牆。

如果先讓皇後生下嫡子,剩下的孩子都是小小章魚呢?

也不行,雖然小章魚有點小笨,但比起皇後可是聰慧上萬分,萬一小小章魚聰穎,皇後怎會坐視小小章魚成為威脅?到時還是有競爭,還是會閱牆。

如果後宮只有章魚和小小章魚呢?

念頭閃過,他連忙搖頭,這種想法太沒規矩,身為皇帝不該任性,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地想,如果只有章魚和小小章魚……那麼整個後宮會像長那樣,處處充滿歡笑聲吧?

他想像一群孩子圍著他和小章魚,想像把他們抱在懷里玩鬧嬉戲,想像……糟糕,怎麼辦才好,他想要任性一回,想把整個後宮變成長。

過去他不願意踫皇後等人是因為自然的排斥。

他當初因為厭惡女子踫觸躲避婚事,甚至揚言此生只娶一知心人,但父皇哪容得他任性,硬是為他賜婚。

他本想一走了之,但他被卷入奪嫡之爭,受傷了,差點丟掉性命,那次讓他明白躲避不能解決問題,出身注定他必須踵這灘混水,于是被逼到底的他,不管會成功或成仁,都打定主意爭奪皇位。

為了爭取她們的母族支持,他硬著頭皮把幾個女人娶進福王府。

他承認,自己辜負了她們,他曾經想過也許時間再過久一點,這病會不藥而癒,他甚至想過,如果始終治不好,至少他能許她們一世尊榮。

但他沒想到,會有只小章魚挑起他的興趣、敲動他的心,沒想過真能和小章魚成為夫妻,更沒想過為了小章魚,他的心容不下其他女子。

他想要任性,想要他的後宮只有小章魚和小小章魚,想要像平頭百姓那樣,也享有天倫之樂。

其實,他再痛恨規矩不過,他痛恨父皇再寵愛母妃,還是將母妃置入絕境,他不願意小章魚跟母妃一樣,他也不願意變成父皇。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改變?為什麼非要遵循祖先規矩,讓自己的親骨血為了皇位拼個你死我活?

當念頭轉換,寧承遠頓時感到心中清明開闊,壓抑感消失,他終于能夠大口大口吸氣,能夠恣情隨意。

雨露均沾,不過是擔心沒有皇子,無人繼位,或者子嗣平庸,假若他的皇子個個優異,彼此情感深厚堅定,假若他們發揮所長、一起護衛天下,團結力量大,大寧王朝只會更好。

越想越樂,好像事情已經朝著他要的方向前進。

寧承遠眉頭微松、嘴角微咧,他想了……想去見他的小章魚……

「皇上,皇後娘娘、貴妃娘娘、賢妃娘娘、淑妃娘娘求見。」

寧承遠回神,韋公公低著頭不敢看他,皇上這段時日心情不好,沒人想觸霉頭,只不過……外頭可是皇後娘娘。

「宣。」

皇上說……宣?不是打回去?

韋公公錯愕地抬頭,捕捉到皇上殘留在嘴邊的……笑意?

所以陰霾散盡、雨過天青?所以皇上不在乎瑜妃,不往長去也沒關系?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在心里竊笑……嘿嘿嘿,留公公沒啥好得意了吧。

像是扳回一城似的,他輕飄飄地往外走,請幾位娘娘入內。

皇後等人入坐,小太監送上茶水,她們望向皇上,皇上眼角眉梢含笑,看起心情不錯,可她們明明听說皇上離開長後便脾氣暴躁、見人無好臉色。

莫非……是因為接見她們,這才緩下臉色?皇上待她們,終究不同……

這樣想著,貴妃拉拉衣服,顯現出最近縴細不少的腰身,賢妃將頭發往耳後順去,想著快看吶,臣妾干黃的頭發黑上許多。

「不知皇後前來,有何要事?」寧承遠問。

手指正停在臉頰,引導皇上注意自己白皙肌膚的皇後聞言坐直身子,客客氣氣地道︰「听說皇上心情不好,可是憂心國事?」

目光逐一掃去,他的眼神越發溫柔,心卻漸漸變得冷硬,還以為他的後宮是大寧有史以來最寧靜祥和的。

還以為人人平等、沒有競爭便沒有心思去做小動作,沒想到……還是盯到他頭上?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戰爭,再祥樂平和的後宮,內里依舊是波濤洶涌,難怪小章魚會戰戰兢兢,連孩子都不敢有。

他垂下眼睫,不語。

見狀,幾人都慌了,皇上從來沒有過這番模樣,他向來自信滿滿,莫非……

「皇上,若有臣妾可以助力的,盡管同臣妾說道。」皇後立刻道。她們四人的娘家都不是普通門第,有能有才,能為皇上排憂解難的多了去。

他失望地看了看眾人後,眼帶悵然地低下頭,「算了……」

「求皇上,臣妾願為皇上分憂。」幾個人像早就說好似的,竟一字排開跪在他跟前。

寧承遠嘆息,上前虛扶眾人一把,道︰「你們何苦如此?」

「既為皇家婦,就該解皇家憂,皇上的事,就是臣妾的事。」貴妃道。

寧承遠一嘆再嘆,嘆到他覺得足夠表達自己心情惡劣到極點之後,道︰「療毒效果不如想像。」

「什麼意思?」賢妃忍不住拉尖了嗓子問。

「截至目前為止,朕身上的毒並未減少,唯一稱得上好消息的是,朕夜不成寐的習慣漸有起色。」

她們的寢宮里都備下兩張床,雖未同榻而眠,卻也明白皇上失眠的痛苦。

怎會這樣?說好的療毒呢?貴妃心想。

所以皇上還是無法與其他女人共寢……賢妃心道。

我的青春依舊要在這個後宮慢慢抹滅?淑妃哀傷。

心里那點希望之火……呼一聲被一口氣吹滅,她們看不見未來了。

既然如此,她們盡心盡力將自己變美有什麼意義?倒不如像過去那樣混吃等死、雜念全都去除,淑妃心中一慟,以帕子掩面而泣。

貴妃不信邪,快步走到寧承遠身邊,伸出手臂從身後往前一把抱住他,當脂粉味沖進鼻息間,寧承遠臉色難看得緊,他接連吞下口水、企圖抑制嘔吐。

賢妃一眼看穿貴妃的意圖,也跟著沖上來,蹲在寧承遠身邊,抬起可憐巴巴的眼楮、對上他的臉……

不行了、忍不住了,太惡心了、實在是太太惡心……

下一刻,寧承遠張嘴欲嘔,韋公公見狀一把搶過痰盂、匆忙上前,但來不及了,穢物盡吐,而蹲在腳邊的賢妃正面迎接,然後紅色的蘿卜絲兒、黑色的木耳絲、綠色的菜葉……中午沒消化的食物,掛在她養得烏黑亮麗的頭發上……

賢妃臉色蒼白,嘴角輕抖,滿心痛苦,其他三人也是花顏慘淡。

皇上狂吐的景象她們都親眼見過,這就是往皇帝身上一靠的下場,初初成親時,她們也試過成為名符其實的枕邊人,但每回下場都很不堪。

她們也懷疑過,是不是自己長得太丑陋、是不是自己舉止太嚇人?她們不斷自我反省著、改變著,直到放棄……這是段令人心酸的歷程。

好不容易瑜嬪進宮,皇上分享了秘密,方知皇上無法與他們親近,是因為中毒。

有個藥人可以解毒,于她們而言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再加上瑜嬪那手醫術,突然間她們又覺得人生有望了,沒想竟是世事無常……

賢妃在宮人陪伴下去更衣,寧承遠也去清理,在寧承遠回來殿內後,皇後帶著赴死的決心跪地道︰「讓臣妾當那個藥人吧,為大寧江山,臣妾願意犧牲。」

想當初喜帕從頭上拿下,看見皇上的第一眼,她便深深喜歡,她想和這個男人攜手一世、共享江山,她心里有過無數美好畫面,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但她不甘心空有一個身分卻未曾圓滿一次,若能達成心願,哪怕之後會死,她也願意。

「皇後可知,不是每人都像瑜嬪那般幸運,能不受引毒之害。」

「臣妾知道,臣妾願意賭。」

看著她堅決神情,寧承遠頭痛無比,難怪都說圓一個謊必須用更多的謊來圓。

他柔聲說︰「朕不舍,當年朕只是個八字不吉的皇子,是皇後一路陪朕走來。」

這話說得多麼動人,皇後被感動得沖動了,想撲進寧承遠懷里,雖然這回韋公公提早發現,搶先一步擋在前面,但皇後抱著必死決心、打定主意為寧承遠犧牲,心情有多澎湃洶涌,動作就有多激烈,因此她直接把韋公公撞進皇帝懷里。

這下安全嗎?並沒有,寧承遠還是聞到她的脂粉味,尤其她今天為了展現容顏,還刻意撲上好幾層粉……寧承遠又吐了,再次吐得天昏地暗,只不過多數食物落到賢妃頭上,皇後能夠承接的只剩下胃酸和膽汁。

又一次手忙腳亂的清理過程,為保平安,韋公公把皇帝的位置擺在眾娘娘十步之外。

「當初高人挑選二十名體質合適的女人,以藥喂養,五年後存活下來的只有瑜嬪,往後別再提及此事,朕絕不允許皇後冒險。」寧承遠說得有點咬牙切齒,連續吐了兩回的人有資格發火。

二十名藥人只存活一個……這下,皇後冷靜了。

她沒有在等他——這句話從章瑜婷有事沒事坐到大門邊時,就對自己說。

她沒有在等他,但每頓飯,都有他最愛的玉簪雞。

她沒有在等他,但畫圖寫字時,她都坐在角落、把正位留下來。

她很煩,但她真的沒有在等他。

然而當第十五天宮門打開,他的身影出現在那兩扇門外時,她的眼楮紅了,水在眼眶充盈,鼻子酸了,酸得她必須頻頻仰頭,她不迎上前,反倒一步步往後退。

「皇上駕到。」韋公公喊,她退。

「皇上駕到。」韋公公瞪著眼大喊,用目光警告,但她還是退。

「皇上駕到。」韋公公連聲音里都帶上威脅,但她依舊一退再退。

寧承遠不爽了,那是他的小章魚,他有允許誰欺負嗎?他銳利眸光掃去,韋公公脖子一縮,他對威脅的敏銳度是章瑜婷的三百倍,他連忙轉身,將太監、侍衛……全都趕走。

寧承遠朝她走去,她蹶起嘴、轉過身,拔腿就跑,可惜她跑得再快,也沒皇上快,人家是鳳子龍孫,天生優越、處處比人強,于是三兩下她就被拉回來。

兩人面對面、眼瞪眼,章魚嘴蹶得更高,下一刻眼淚不小心滑出來,太丟臉……她連忙低頭,順勢把眼淚涂在他胸口。

寧承遠失笑,攬住她的腰,「還委屈上了?」

「不能委屈嗎?」她哽咽道。

「好好好,可以委屈,全是我的錯,我這幾天……」他停頓片刻,決定不說謊,「我惱了。我的女人居然不屑為我開枝散葉,你就沒想想,多傷人自尊?」

「我不是不想,我是……」

他掩上她嘴,笑得眉飛色舞,「害怕嗎?朕明白,你就把心放進肚子里,給朕生一堆小章魚吧,並且張大眼楮、耐心看著,看我給你交代。」

交代?什麼意思?還來不及問,他朝韋公公招手,韋公公上前、把托盤呈給她。「請瑜嬪娘娘更衣。」

「好端端的干麼更衣?」

「時間不早,動作快點,上車再告訴你。」他要帶她出宮?眉一彎,她接過金盤飛快往屋里走。

寧承遠看著她搖頭,臉上卻全是笑。

這女人沒有告退、沒有行禮,東西拿了就跑,唉……宮規在她身上蕩然無存,也好,這樣的她恰恰是最適合和自己聯手打破宮規之人。

他們坐進一輛外表不起眼,里面卻奢華的青色馬車,護衛們都換上家丁小廝的藍色粗布裳,在明處跟著的有十來個,在暗處的……數不清,皇帝微服出訪可非小事,要折騰的人多著呢,至少喜怒哀樂幾個,就為今日的出行操碎心。

馬車一路往外,直出了京城東門,蘇喜依皇上的命令,輕叩兩下車廂。

寧承遠看著憋一肚子話想問的章瑜婷,笑道︰「打開車簾子、往外看去。」

章瑜婷依言打開,發現外面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路,被送到莊子後,隔三差五的,她就會循著這條路進京、返家,起初身無分文她還是用走的。

後來師父心疼,即便娘想方設法婉拒,師父還是硬給她買了牛車,牛車很慢,卻能看遍一路風光。

放下簾子,章瑜婷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兒了,她不是愛哭章魚,但今天被他惹得一哭再哭。

見她眼眶泛紅,寧承遠想笑卻又心疼,朝她伸出雙臂,她想也不想便往他身上撲去。

她抱緊他的脖子,鼻子酸得好厲害,「謝謝你。」還以為一入宮門深似海,此生再也見不著家人,不料……

「傻章魚,金豆子矜貴,別浪費了。」抹去她的眼淚,額頭抵著她的,他享受兩人之間的親昵。

突然間,她沖動了,想要勇往直前了!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感情的事情不就是彼此互相付出,沒有一味索取的?她干麼東想西想、算計到底,非要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那個人是他啊!對她很好很好的他,初見時便派人保護了她,入了宮還允許她活得自由自在的他啊,她為什麼不能為他冒一次險?

就算後宮險惡、人心難測,就算世事多變、人心易遷,不過是生一個孩子,不過是為他把心給定下,為什麼不?

是,她被父親嚇壞了,她用大把力氣才將母親從泥淖中挖出來,但他又不是父親,他是寧承遠、是始終守護自己的男人。

決定了,她決定不管不顧一回,就算日後會因為今日的沖動而後悔,她也下定決心。

抱住他,章瑜婷的手臂、身子都帶著堅定,讓心也跟著堅定……

寧承遠不知道她的心情轉折,只是被她牢牢抱緊……感覺無比美妙。

這時鑼鼓笙蕭、樂聲傳來,章瑜婷訝異。

他笑問︰「想不想看看何謂十里紅妝?」

「什麼?」

「忘記了?今天是你母親出嫁的日子。」

「是今天!」過去半個月她心里難受,日日過得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原來今日是娘親的好日子,他特地選在這天帶她出宮?

望著他,章瑜婷眼楮泛紅,她真不想哭呀,但他好會挑動人心……

「對。」他撫上她的臉龐,喜歡她水汪汪的眼眸,更喜歡她快樂得說不出話的模樣。

他從不知道,一個女人的情緒會輕易影響自己,但現在他被影響了,他因為她的快樂而快樂著。

拉開車簾,馬車已經進入村子。

方氏借了里正的家出嫁,將村子繞過一圈之後,回到大宅子里,嫁妝有一百二十八抬,每抬都滿滿當當,有方氏存下的身家,有溫梓恆攢了一輩子的聘禮,還有宮里的賞賜。

皇上給、後妃也都給,為感激章瑜婷的傾力幫助,娘娘們可下重本了,玉如意、珍珠衫、金銀頭面……全是宮廷御造,足足有十五抬呢,普通百姓哪里看過,因此隨著嫁妝不斷往前送,議論聲越來越大。

看著眼前盛況,章瑜婷靠在寧承遠身上,柔聲問︰「這次娘會幸福對吧?」

「岳母當然會。」

溫梓恆是怎樣的人,她比誰都清楚,他不易動心,一動心就是一輩子。

她這樣問,不過是關心則亂,患得患失。

「我相信。」

「你看。」寧承遠手指某處,章瑜婷目光追逐,在人群中看見章政華。

章政華擠在百姓當中,臉上帶著深刻的落寞,他後悔、埋怨,卻再也無法改變。

他以為道理站在自己這邊,方若君生不出兒子就是失職,身為章家夫人,她自該努力彌補過錯、證明價值。她理所當然該為章家主持中饋,理所當然讓丈夫過得舒適安穩,她的付出換得自己的尊敬,一家和樂融融,多麼美好。

但事情沒有照著他想要的方向進行,柳氏懷孕、兒子降臨,他無視方若君的委屈,他把柳氏早產算在她頭上,瑜兒遭受雷擊……夫妻漸行漸遠。

他不認為自己做錯,身為家主本該為整個家族著想,行事不能偏頗,他做出的每個決定都是正確的,柳氏產子,他必須給她一個交代;瑜兒遭報應,就不該留在府里拖累章家名譽。可是沒有做錯的他,為什麼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想到柳氏身上的秘密,以及這陣子遭受的所有打擊,章政華更是咬牙切齒。

日前,再次看到柳氏的兄長柳瑞津,章政華驚訝極了,他瘦成一把骨頭,整個人像被火烤干似的又黑又皺,四十來歲的他,看上去像七十歲老翁。

柳瑞津又病又傷,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他鬧到章政華跟前,說道︰「柳嬤嬤為了護住秘密,竟想殺我滅口。」

他決定拼個魚死網破,把柳姨娘的身世秘密給翻出來。

這件事帶給章政華很大的沖擊,他渾渾噩噩回到家里,一巴掌把柳嬤嬤給搧暈,他是堂堂七品官啊……怎麼可以娶個奸生子為妻?

他想把柳姨娘、柳嬤嬤趕出家門,但更嚴重的事情發生了,讓他無暇顧及她們。

賣糧的周管事黑心,將發霉的陳米摻在新米中賣,百姓吃了米上吐下瀉,一狀告進官府里,他的七品官帽子被摘掉,連用來撐門面的府邸也必須賣掉,用以償還中毒百姓。章家敗落,田地鋪面全數賣光,一文不名了。

美兒、歡兒年紀大了,娘家無權無錢,連像樣的嫁妝也出不起,只能草草嫁給商戶;不足月的益兒,三天兩頭得延醫看病,他卻連昂貴的藥材也買不起;知道方氏再嫁,母親氣得一病不起……他一無所有了,只能搬到鄉下當個教書匠。

決定住在梅花村時,柳氏大發脾氣,她不想和方氏住得這麼近,但一個奸生女,容她活著已經寬厚,誰會在意她的想法。

住在梅花村是他的私心,他想,就算只能夠遠遠看著若君……也好。

他稱心了,幾次看見若君,每見一次,便覺得她更美更動人,這個女人曾經是他的妻子啊,若君的存在,代表他曾經擁有輝煌時代。

那回,他鼓起勇氣將她攔下。

他試著說起過往,他想喚回她的心,即使明白賜婚聖旨擺在那里,無從改變,但他還是想要一試,想試試她心中還有沒有自己?就算只是一個微笑、只能以兄妹相稱……都好。

他說︰「若君,你越來越美麗。」

她含笑回答,「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有人珍惜。」

一句話讓他啞口無言,所以那個又病又弱,憔悴的黃臉婆,是因為……他不懂得珍惜?

章政華看著騎在馬背上的溫梓恆,這回輪到他意氣風發了,要四十歲的男人英姿勃發,掩不住的幸福在他臉龐流淌,章政華好嫉妒。

「想幫章政華嗎?我可以讓他官復原職。」寧承遠問。

瑜婷悶聲道︰「不必,他平庸、不敢承擔,這種人當官對百姓無益。」

「至少他不會貪。」

「不是不貪,是沒膽子貪,再說了那時有我娘在,他兜里有錢,干麼貪?現在讓他官復原職,可就說不定了。」

「你恨他?」

「不恨,只是將他視為陌路人。」

「他終究是你父親,娘家好,你也能得倚仗。」

「十歲,我需要他的時候,他選擇落井下石,如今我有你,哪還需要倚仗他。」

是啊,她有他,哪還需要倚仗,這話他愛听。

他笑道︰「不怕被批評忘恩負義。」

「我寧可忘恩負義,也不能指點朝廷,後宮干政,多重大的罪名。規矩啊,無規矩不成方圓,咱們都得認真守著。」她擠擠鼻子,說著言不由衷的屁話。

寧承遠呵呵大笑,視規矩若無物的她,竟扯出規矩做大旗,原來規矩這東西,在某些時候挺好用。

攬住她的腰、親親她的額頭,他心情飛揚,原來喜歡這種東西沒有最多,只有更多更多……



梅夫人一看見章瑜婷,立刻笑著把客人全請出喜房。

關上房門,她低聲在方氏耳邊道︰「若君,看看是誰來了?」

方氏納悶地掀起喜帕,看見眼前的女兒,驚得手滑,喜帕掉落地面。

「娘……」章瑜婷上前緊抱住母親,話哽在喉頭。

「你怎麼來了,偷跑的?你、你膽子……」她急得連話都說不順了。

「沒有、沒有,是皇上帶我來的。」

「皇上也來了?」她訝然地望著作平民打扮的女兒,忙問︰「皇上也像你這副樣兒。」

「是啊。」

「你啊,皇上竟也由得你胡鬧,萬一出事……」

章瑜婷抱著娘親撒嬌,「別擔心,有很多人明里暗里保護著,娘,您快看看我吧,不多看兩眼,我又要回去了。」

听到這句,方氏心軟了,再回宮里,不知多久才能再見,捧起女兒的臉,想問的話裝滿肚子,但到嘴邊只剩下一句——

「你過得好嗎?」

她笑容燦爛,「有皇上寵著,怎麼會不好?」

「娘的小章魚長大,越來越漂亮了。」方氏終于把心放下。

章瑜婷輕笑,能不漂亮嗎?整整三瓶玉瓶漿呢,現在回想起來,實在太沖動了,一口氣就喝光光……

「娘,在我沒看見的時候,師父待您好嗎?」

方氏瞪女兒一眼,「你師父需要作戲給你看?過去怎樣,現在還怎樣。」

「始終如一嗎?太好啦。」女人求的也就是如此了,情不轉、心不移,白頭到老、不離不棄。「娘,在送嫁的隊伍旁,我看見章政華了。」

想起前夫,方氏竟是無喜無怒,什麼情緒都沒了,許是已經報仇雪恨,卡在心上的已然放下,對他再沒感覺。

「他很落魄對吧?心疼不?」

「不。」她圈住娘親的腰。「我只心疼心疼我的人。」

「是,以心換心,你只需要對願意為你付出的人付出。」

這世間總有人認為旁人的付出是理所當然,享用之際非但不感激,甚至想要索取更多,那樣的人,不值得真心相待。

輕掐女兒女敕得出水的臉頰,方氏問︰「皇上呢?他願意為你付出嗎?」

「他是願意的。」章瑜婷笑開懷。

「他做了什麼?」看著她彷佛泡在蜜里的甜笑,方氏明白她這是愛上了……

「他明知道我暗渡陳倉,老是派人從狗洞進進出出……」說起寧承遠,她滔滔不絕了,有很多的話想要同母親講。

她們說了好一會兒,梅夫人在外頭敲門。

「我們可以進去嗎?」

喜娘和溫梓恆到了,新房里有些儀式得進行,望著母親嬌紅的臉龐,她很放心,撿起喜帕,重新為母親覆上。

她握住娘的手道︰「娘一定要幸福。」

喜帕下,方氏點點頭,流下的淚,是甜的。

章瑜婷站在一旁,看著禮儀一項項進行,喝過合巹酒後,溫梓恆道︰「小章魚,去同你師兄們說,為師年紀大了體力不行,客人就由他們招待。」

在他眼里沒有瑜嬪,只有小章魚、只有他的「女兒」。

梅夫人和章瑜婷聞言大笑,想陪新娘子就說,哪來那麼多話。

梅夫人調侃,「表哥體力不行,那我表嫂得多吃虧,要不,這親別結了。」

說完,作勢去拉方氏,氣得溫梓恆瞪人。

梅夫人呵呵笑道︰「還說我是你的親妹妹,要疼上一輩子的,哪兒啊,有了新人忘舊人,這讓我怎麼和表嫂處得來?」

被她這般調笑,方氏臉紅得快滴出血,章瑜婷連忙拉開梅夫人,打圓場道︰「爹、娘,沒事,小章魚來拯救您們,我把壞表姑趕出去。」

說笑間,她與梅夫人一起離開喜房。

溫梓恆拉起方氏的手,問︰「你有沒有听見?」

「听見什麼?」

「小章魚我喊我爹。」

「她早該這麼喊你,你為她做的,遠遠超過她的親爹。」

這話窩心,溫梓恆環上妻子的肩,將她收入懷里。

喜房外,梅氏仰頭望天,滿足道︰「心中大石終于放下,我真擔心表哥會一世孤獨。」

章瑜婷與她對望,勾起她的手,「天下有情人終會成眷屬,只是時機早晚不同,表姑,你說是不?」

梅夫人笑開,拍拍她的手背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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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10: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她所不知道的真

章瑜婷和梅夫人一起到外頭招呼客人。

鄉下不似高門大戶,來參加婚禮的只有村里的百姓,以及方氏生意上的朋友,因此沒分男女席,章瑜婷剛到前院,就看見寧承遠和師兄們被一群婦人給團團圍住。

莫怪她們,實在是機會難得,難得有這麼多英俊挺拔,氣度不凡的男子,婦人們懷著看女婿的心情,越看越有趣,而閨女們……盼著日後的相公就是這模樣。

看見小章魚,白景立刻排開眾人迎上前。

他握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在看不見她的日子里,有許多話想對她說,說遺憾、說不滿,說他們生生錯過,可是見到面,看著她明媚俏麗的臉龐、洋溢幸福的眉稍,他說不出口了,遺憾……留著吧,別讓她心堵。

「四師兄,對不起。」章瑜婷道。

「對不起什麼?」

「我答應過你的,可是……」

「不是你的錯,是師兄慢了一步。」只差一步啊,他連宅子都買好了,小章魚喜歡吃葡萄,他特別讓工匠在後院種上,待葡萄成熟,她就能在葡萄架子下看書吃果子,日子過得愜意舒心。

寧承遠大步走來,恰恰听到最後一句,在心底輕哼︰不是你慢一步、是朕早就預訂,你再快、也快不過朕。

他臉色垮下,章瑜婷卻在看見他時,瞬間露出一個燦爛笑容,那是發自內心的歡喜,毫不掩飾。

這會兒,白景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退開兩步無聲輕嘆。

「怎麼去那麼久?我都快被看瘦了。」寧承遠抱怨。章瑜婷輕笑,「被那麼多小姑娘喜歡,得意吧?」

「不得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我只想要你的喜歡。」

我、你?甫走過來的墨然也明白了,若不是喜歡到極點,皇帝和一個小嬪妃之間,怎麼也用不上這兩個字。

不過就算沒有這樣兩個字,願意紆尊降貴穿上平民服飾、乘坐尋常馬車,不顧危險帶她來參加這場婚禮,足以證明皇上對他們家小章魚上心。

章瑜婷不回應他的話,只是臉頰紅了、耳朵更紅。

她別開臉,和師兄們打過招呼後道︰「師兄對不起,這里有點鬧騰,不太適合……我先和我家相公回去。」

相公?宮翌嚇得後頸一陣發麻,好像有把刀懸在上頭,小章魚的膽子無比肥大啊。然後在眾目睽睽下,她牽起寧承遠的手,「走吧!」

「好。」他彎了眉,反握她的手。

兩人像一對新婚燕爾的尋常夫妻,走出大宅院。

凝視著他們的背影,宮翌喃喃道︰「真愛,絕對是真愛。」

梅鑫得意地點點頭,他早這麼說過啦,可沒人相信,現在……如何?眼見為憑了吧。



章瑜婷和寧承遠並沒有立刻回宮,而是任由侍衛在後頭跟著,來到村子後山。

「還記得這里嗎?」寧承遠問。

「記得,是我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地方。」

「你賠了什麼,又折了什麼?」

「不記哦,你喝掉我一整瓶神藥,我又被追殺你的人盯上,一路摔到山崖底下,幸好我福澤深厚,沒活活摔死,否則……你就算涌泉也找不到恩人回報。」

寧承遠呵呵大笑,問︰「還有沒有神藥,再來一瓶。」

「當是白開水呢,要多少有多少?」

「沒了嗎?」

「沒了。」

「你不是醫術高超,哄得後妃們對你心悅誠服,怎麼,再做一瓶神藥很困難嗎?」

「不是困難,是辦不到。」想起丟失的玉瓶,她心痛吶。

「是記不得藥方還是尋不到藥材?」

搖頭,章瑜婷無法解釋,也不想解釋。

見她如此,寧承遠不勉強,轉換話題道︰「那次不是我第一回在這里被追殺。」

「不然呢?」

「三歲時我被送出宮,我在這里遇到第一次襲擊,幸好皇伯父派人接應,不然那時候性命就交代在這里了。」

「你伯父對你很好?」

「非常好,亦師亦父,他在我身上投注的心力不比族兄們少,他常說︰『你爹沒有不要你,就算他真不要了,本王要,記住,你就是我的小兒子。』」

「小時候我怨恨過父皇,認定自己被拋棄,直到父皇死後、我順利登基,伯父告訴我許多事,我才明白父皇為我做過多少謀畫。

「打一開始決定讓伯父將我養在膝下,就是想讓我在軍中建立威信、擁有軍權,那些進王府教導我和兄長們念書、學習兵法、政治、權術的師父們,都是父皇暗中下令而來。」

「換言之,先帝一開始就打算讓你繼位。」

「是,我本以為全是自己爭來的,原來……」

雖然父皇打算傳位給他,但皇伯父也曾道︰「你別往死胡同鑽,要是在一關關的考驗中,你無法達到要求,為了大寧朝堂,便是皇上再喜歡你,也得將你舍棄。」

皇帝心里有國無家,父皇便是再喜歡母妃,也無法維護她的人生,朝廷才是父皇心中第一要務。

縱使知道這些道理,他心中仍難免有怨。

章瑜婷握住他的手,「都過去了,不管是你爭來的,或先帝盤算的,如今你已經是皇帝,只要悉心盡力為百姓謀福就行。」

寧承遠輕淺一笑,不知她看事情是太簡單還是太透徹,輕飄飄一句話便道盡道理。

可不是嗎,身為帝王只要對得起百姓、對得起良心、對得起天地……足矣。

這天他們沒有急著回宮,手牽手在山林里散步,他們聊著小時候的故事,那些事寧承遠從不曾對任何人說過的,全對她說了。

說著說著,他發現自己不但喜歡和她睡覺,也喜歡和她說話,喜歡同她有商有量,也喜歡講一些言不及義的無聊廢話。

總之,有她在身旁,連周遭風光都會變得明媚。

她細細傾听,他心里積了太多思慮,得吐盡倒光才會舒暢。

他不停說著,說得身後侍衛、暗衛不敢置信,還以為自家皇上生性沉默,沒想到只是沒有找到適當的人訴說。

「你說,我是不是該還白景一個媳婦?」

「還?把我還回去嗎?我和四師兄沒什麼?只是兄妹之情……」她緊握他的手指頭,連忙解釋。

一笑,他戳上她額頭,「在想什麼啊,我是指要不要給白景找個媳婦。」

她恍然大悟,「你賜婚賜上癮啦?」

「是啊,接下來還得賜多門親事,這人選……得好好挑一挑。」

二十來歲的女子,只能嫁給繚夫嗎?還是有更好的選擇?軍中有些同袍好像至今尚未娶親,應該能湊湊看吧。

多門親事?是皇親國戚嗎?這個她管不著,她只在乎四師兄。

「你打算給四師兄找個什麼樣的媳婦?」章瑜婷問。

寧承遠想起長公主求到自己跟前的事,試探問︰「你覺得長公主家的宜和郡主如何?」

「宜和郡主?她很好呢,溫柔善良、行事端莊,再適合白家不過了,若是能成,白伯父、白伯母肯定會更喜歡我啦。」

白家的家規既嚴謹又嚇人,若非如此,白景也不會為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章魚,想在成親後搬出白府。

白景差事繁重,只能在休沐時到濟生堂義診,兩個月前,宜和郡主的父親生病,到濟生堂求醫,那日坐堂的恰好是白景。

一次看診,她對白景心生好感,于是寵女兒的長公主便到處打听。知道他是白尚書的佷兒,也是當年名滿京城的神童,便有意玉成好事。

「白家人不喜歡你嗎?」

「之前四師兄有意求娶,我父親官位不高,而我的名聲更糟,我是小師妹時,白家伯父伯母喜歡我,但當媳婦就是另一回事了。」若非四師兄堅持到底,這事兒連談都甭談。

寧承遠冷哼一聲,「既然如此,別想了。」

章瑜婷抓住他的衣袖問︰「什麼別想了?」

「既然白家不喜歡你,我何必替他們著想,就讓白景娶一個敗家潑婦,把白家鬧得闔府不寧。」

「我說錯話了,白家伯父母很喜歡我……」她拉他的手猛晃猛撒嬌。

「胡扯。」

「別這樣嘛,四師兄很好、宜和郡主也很好,若是能促成一段好姻緣,比造七層浮屠更積德呢。」她抱住他的腰,賴進他懷里。

「亂講。」

「拜托嘛,四師兄要是沒得好姻緣,我會很愧疚,會覺得虧欠他……」她把頭往他懷里拼命鑽。

「關你啥事?」

「當然關我的事,要不是你非要我進宮,我現在就是白少夫人了,不管不管,你要賠四師兄一個好媳婦,特好特好、比我好幾十倍的媳婦兒……」

她像個孩子般耍賴,鑽得寧承遠心癢,他笑擁她,笨章魚,天底下哪還有比她更好的媳婦兒?

偏過頭,章瑜婷從左邊看到右邊,把木匣子里的珍珠首飾再看一遍。

沒丟,但總覺得哪里不對,有人動過了嗎?

這不是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她的字畫書冊、她的床褥被枕……好像有人動過。

她沒有潔癖、對精致生活也沒太大的要求,即使如此,她還是有這種感覺,這讓她……心生懷疑。

「主子!」星兒跑進來,一張臉被嚇得慘白。

「怎麼啦?」

「淑妃娘娘和賢妃娘娘過來了。」

啥?她們怎麼會上她這里來,要見她,直接叫她過去就行啊!

迅速蓋上木匣子,她問︰「人呢?」

「在小廳里,月兒伺候著。」

章瑜婷飛快換上衣裳,有錢好辦事,雖然未得內務府厚待,但現在她食衣住行樣樣不缺,至于育樂……小陽子、小辰子正變著花樣,從外頭搗鼓些有趣的東西送進來。

進廳里,賢妃正嫌棄地用帕子貼貼唇,把味道不像樣的茶推開。

章瑜婷在心里道︰莫怪她,她一幅畫頂多能賣上幾百兩,喝五兩一斤的茶已是極限,哪能像宮中供奉,隨隨便便就是一兩百金的茶葉。

淑妃也喝不下這茶,但她覺得章瑜婷可憐,便入境隨俗了。

「瑜嬪,你母親另嫁他人了,對吧?」賢妃心直口快,直接說明來意。

「是啊。」章瑜婷不懂賢妃為什麼問這個,她不是也給了添妝?

「嫁給人稱神醫的溫大夫?」賢妃又道。

章瑜婷更不解,早知道的事情怎又挑出來說?

但誰教人家位分高,人家怎麼說,她都得乖乖往下接,賢妃想裝無知,行!她陪著演。

「是,溫大夫是妾身的師父,自小便將妾身帶在身邊教養,家母生下妾身之後,身子虧得厲害,幸得師父悉心診治,才能恢復。」

「他們之間早有情愫?」賢妃道。

「還請娘娘慎言,家母與師父以兄妹相稱,發乎情、止于禮,從未做過逾越之事。」

「瑜嬪妹妹別急,姊姊並非責怪你母親,只是想知道,你母親琵琶別抱,會否受盡天下人非議?」

「首先,家母與師父是皇上賜婚,誰敢多加議論;再者,天下人並非全都眼瞎,明眼人自能看出真相,就妾身所知,如今議論父親寵妾滅妻者更甚。最重要的是,即便沒有皇上賜婚、即使受盡天下人議論,妾身認為,與其守著絕望過日子,女人更應該勇敢地為自己爭取一份希望。」

章瑜婷斬釘截鐵的話,讓淑妃心頭震蕩。

這不是她們第一次听見瑜嬪說類似的話,只是不敢也不能勇敢,畢竟她們嫁的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哪里有妃嬪好端端離開後宮的前例?

但是,如果不離開……真要守著絕望走完漫漫數十年?

皇上身上的毒不解,她們終將在後宮里一世淒苦孤寂,大好年華就此埋葬,沒有丈夫疼惜、沒有兒女環膝,這樣的人生……即便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又有什麼滋味?

「倘若明知下場必定悲慘,也要爭取?」賢妃問。

「世間事千變萬化、豈有『必定』之理,尚未爭取便認定失敗,那不過是為自己膽小尋來的借口。」

「話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你敢嗎?」賢妃的表情帶上挑釁。

「敢什麼?」

「你不是不樂意進宮?不是不樂意成為皇上的女人,那你去啊,去向皇上爭取離宮。」講道理誰不會啊,嘴上說說又不傷己。

「回娘娘,妾身有過。雖然沒成功,但至少爭取過,並非不戰而降。」

「你真的當面和皇上……」

「是的。」她斬釘截鐵回答。

望著章瑜婷篤定的目光,淑妃和賢妃一時之間……被折服了!一個小小的嬪竟然敢當面向皇上爭取?

可瑜嬪不就是這樣有勇氣的人嗎?第一次見面,她便敢要求皇後娘娘幫忙呀……

從窗外走過的留公公,停下腳步,側耳傾听,片刻後嘴角勾起,弓著背,雙手攏在袖子里,悄悄走出長。

皇太後的壽誕終于到來,這天皇上宴請百官,並且將往日軍中同袍邀進宮里,宴席辦得盛大熱鬧。

皇太後笑得合不攏嘴,滿心想著這個兒子沒白認,當初從眾皇子當中挑選他過繼為嫡子,這決定再正確不過,瞧,她雖沒親生兒子,但誰能有她的尊榮。

皇後等人盛裝出席,章瑜婷乖乖地站在娘娘們身後,嘴角掛起淡淡笑意。

但命婦們乍然一看,嚇大了……咱們皇後、貴妃們怎瘦這麼多?那臉龐、那眉眼、那肌膚,甚至變美了。

不過更吸引眾人目光的是瑜嬪,不是因為她美得教人別不開眼楮,不是她一顰一笑都深深吸引人心,而是……翻開塵封舊事,她在十歲時曾受到雷擊,當時京城上下是怎麼批評她的?只差沒將她形容成惡鬼了,可天底下哪有這樣美麗的惡鬼?

看來後來那個瑜嬪救了皇上的傳聞才是真的吧?

皇上停下選秀,文武百官莫不失望,等得知皇上竟將惡名昭彰的章氏迎進宮門,許多官員議論紛紛,四下打听,卻听說當年竟是章氏舍己身,救得皇上性命,才有這一段姻緣。

一個單薄女子能有勇氣救人,已然不容易,更別說那時她墜落山谷,差點兒沒命。

再說了,當年她並不曉得皇上的身分,就算知道,當時皇上也不過是個不受待見的皇子,這樣救人的義舉,完全是出自善意。

所以瑜嬪有今日造化,光靠運氣不夠,還要有足夠的善良與勇敢吶。

當年的舊事轉眼被推翻,在場的命婦們都在想,才十歲的小姑娘能惡毒到什麼程度?何況要真是遭到雷擊,不死也得半殘,哪能長成這副模樣?會不會……雷擊是假的,有人刻意放出謠言才是真?

放出謠言的想來是由姨娘成為平妻的柳氏吧,她也有一個女兒,定是為了女兒,才惡意中傷嫡女。

當年章氏名聲盡毀,與母親被送到莊子上,身上連一兩銀子都沒有,還得靠神醫溫大夫接濟才能活下來,也是方氏本事高,幾年下來重新經營出一番事業。

再回頭看看章家,章政華從七品縣官變成教書匠,章氏竟也沒在皇上跟前說項,替自家親爹爭上一爭,可見當年之事傷女兒多深。

命婦們有不少都想著回去教訓丈夫,眼楮睜大看清楚,別貪戀妾室溫柔小意,紅袖添香,這種事正室嫡妻不是做不到,只是因為要忙著掌家,還要教養子女、張羅後院大小事,才沒有精力做那些。

也只有狐媚子成天啥事不做,才能把心思全放在男人身上,要是男人看不清楚形勢,搞得寵妾滅妻……章政華可引以為鑒。

過去的惡名被洗清,再加上今日親眼見到美得宛如仙子般的本人,大家對于章瑜婷只有滿口稱贊。

不過章瑜婷沒听到眾人對她的評語,她忙著拉宜和郡主去見白景。

同一時間,淑妃在梅林里遇見久違的表哥。

陳訓看著眼前的表妹,遙想過去,那個愛唱歌的女孩,那個永遠彎著一雙笑眼的女孩……

「表嫂可還好?」淑妃問。

「回娘娘,秦氏自小產後抑郁難安,前年一場風寒過世了。」

聞言,淑妃心疼,激動上前一步,「表哥……」

「沒事,別為我操心。」

她輕搖頭,眉心輕攏,「怎能不操心?」

「表妹……」

兩人相對、欲言又止,風吹過樹林,恍惚間,少年少女的銀鈴笑聲在耳邊響起……

賢妃與母親在園子里散步,今年貢上的茶花開得極好,但是她對花花草草沒太多興趣,滿腦子想的全是她的將來。

「母親,我的人生就這樣了嗎?」

變美如何?變瘦又如何?皇上于她們姊妹只有歉意、沒有感情,她們是一群被囚禁在高牆里,不得自由的犯人。

「娘娘慎言。」

「不說便沒事嗎?人人都想粉飾太平,可被粉飾的我……母親可曾為我著想過?」

「事已至此,忍得便忍、忍不得也得忍,你要記住自己的身分,你不是一般女子啊。」

賢妃聞言,忿忿甩袖推開母親,她沖動地跑開,沖動地躲到無人的亭子里,為自己茫茫的未來傷心。

突地,一方帕子停在眼前,潔白干淨,上頭沒有繡上任何圖樣,只有帶著淡淡的皂角香,賢妃順著拿帕子的那只手,慢慢抬起頭。

她對上一張英俊黝黑的笑臉,他笑嘻嘻地露出滿口白牙,有點憨、有些傻,但這樣的笑容,卻安撫了她的哀傷。

「你是……」

「我叫孫長青,是個三品將軍,有誰欺負你嗎?我幫你討回公道。」

他又笑了,爽朗的笑晃了她的眼、她的心……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賢妃、淑妃與外男私下相會,東窗事發。

他們被送到皇帝跟前,雙方家主也跪在皇帝跟前,眼看皇上面色如烏雲籠罩,恐懼上身、冷汗直流,誰都不曉得自己下一刻會變成怎樣。

寧承遠一語不發,只用沉痛的目光,來回在眾人身上掃過,就在有人開始懷疑自己會被嚇到心疾發作之時,他終于開口了。

「此事違逆朕心、傷極朕之顏面。」

這話說得多重啊,可有錯嗎?沒有!

皇上的面子何等重要,身為妃嬪的她們不守婦道、不知規矩,竟還挑了皇太後壽誕在後宮做出這等無恥事兒,這讓大家不得不懷疑,她們的腦袋里頭裝的可是甘蔗渣。

身為犯婦家屬,大臣們只能頻頻磕頭,把地磚磕得砰砰響,一句接一句,重復喊道︰「皇上恕罪,臣教女不當,臣罪孽深重……」

這話一出,擺明心里已經有計較,他們準備犧牲幾個人、幾份前程,來維護皇家顏面,維護整體家族。

沒想,皇上竟然說︰「就算淑妃、賢妃犯下天大地大的罪過,朕也不能降罪鄭、吳兩家呀,朕永遠不會忘記,當初如果不是諸位愛卿全力擁護,朕豈能安然坐上這個位置?」

鄭、吳兩家的家長感激涕零,泣不成聲了,皇上竟是如此記恩、如此重恩義?不效忠這樣主子,要效忠誰?回去後,他們定要告誡子孫,此生此世定要尊皇上所言、為皇上效命。

「臣有過。」兩家長輩又比起磕頭來了。

「你們的功勞不該為這種過錯抹滅,何況你們是朕忠實的伙伴、是朕想要重用的人呀。」

這句「忠實的伙伴」加上「想要重用」,讓兩家人心里灌入蜜汁,再多的言語都不足以形容他們的感謝,只能磕頭再磕頭。

為了讓對方面子里子都好看,寧承遠親自賜婚,他令賢妃、淑妃改名換姓,以全新的身分出嫁,甚至親自下旨,讓孫長青和陳訓官升一級。

至于宮里,安排了替身,她們日子照過、過得舒泰安寧,只待合適的時機,再生一場假的病,直至病歿。

任誰都沒想到,事情竟會這般圓滿解決,皇後吃驚、貴妃訝異,而章瑜婷……懂了,這是皇上要給她的安心。

短短兩個月里,鄭氏、吳氏陸續出嫁,之後進宮謝恩,皇後、貴妃看著她們容光煥發的樣子羨慕極了。

皇後經常召她們入宮,听她們說婚後與丈夫的生活,有滋有味、甜蜜和美,心頭那點火苗漸漸旺盛。

之後,一次偶遇、一個機緣,皇後與貴妃覓得另一個春天。

腦子混亂、心更亂,章瑜婷整個人混亂到不知該怎麼辦。

從永安宮出來,一路上她低頭疾走,皇後的話像針,不斷往她腦袋里戳,她不覺得憤怒,而是酸澀……

在貴妃覓得良人出嫁之後,皇後也要離開了,臨走之前,皇後讓章瑜婷去一趟永安宮。那是第一次,皇後對她開誠布公,如果沒有那番對話,她會一直沉浸在自以為的幸福里,不知自己將要墜落。

她很幸福,早朝之前,寧承遠親親她的額頭,道︰「你母親有孕了,想回去看看嗎?我陪你。」

他是皇上啊,每次微服出巡,就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還有隱藏的危險,誰曉得哪個不長眼的御史會不會為此上奏,把他罵得頭疼欲裂,當皇帝沒有想像中那麼自由。

她很幸福,因為在確定皇後願意出宮那天,他將她鎖在懷里說︰「一生一世一雙人是你要的嗎?我允你。」

她很幸福,因為他曾經勾勒過一夫一妻、幾只小家伙繞膝笑鬧的場景,他說向往。

她很清楚,是他一點一點的布置,讓她有了想要的生活,這是她最大的幸福。

真的,她真的認為自己很幸福,並且會一路幸福下去,她覺得上天收走玉瓶,卻給她這樣一個男人很公平。

可是,皇後的一番話讓她知道,一切竟然不是她想像的那樣……

她頭暈、她想吐,她覺得天突然黑了,世界突然變得晦澀。章瑜婷搖搖晃晃地走到長,長像過去一樣熱鬧。

星兒幾人正忙得熱火朝天,抓雞的、釣魚的、拔菜的……竭盡全力準備好一頓午膳,好迎接下朝的皇上,所以大門沒人守著。

章瑜婷進門,快步往屋里走去。

正在摘菜的月兒發現她,本想出聲招呼,卻發現主子臉色不對,正在釣魚的小陽子放下釣竿,想上前請安,卻被月兒制止。

她知道小陽子和月兒想問自己怎麼了,但是這個時候,她沒有力氣回答,她擺擺手,兩人只好保持沉默,跟在主子身後。

她走得太快,快到屋內的留公公猝不及防,那雙翻動衣櫃的手還停在門把上,他沒想到主子會突然回來!

就這樣,兩人面面相覷,一切頓時凝滯。

「是你,對不?」

留公公頓住,月兒、小陽子嚇到。

月兒連忙問︰「留公公,你在主子屋里做什麼?」

章瑜婷冷冷看著對方,許多猜測開始浮現。

留公公是純妃身邊的人,曾經遠赴北疆在寧承遠身邊伺候,所以他的舉動……是寧承遠授意的?他想要找什麼?

當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好是因為懷有某種意圖時,那種好,就並非出于喜歡,所以她推論,寧承遠並不愛她。

見皇上進來,方氏連忙起身,說過幾句話後,抱起兒子順勢告退。

寧承遠把岳母送到門口,他的殷勤讓方氏感動到無以復加,她只是一介民婦呀,竟能得皇上如此看重,這恰恰可以證明皇上對女兒有多偏寵。

方氏千恩萬謝地離開了,寧承遠重新走回屋里,拉起小章魚,緊抱,深吸一口她身上的氣味,雖然現在他身上也有這股味道了,但他還是喜歡她身上的。

「這麼開心?發生什麼事?」

「今天我下令開倉賑災,派游至偉、林三鴻帶兩隊人下去巡視水澇災區,然後荷包里的玉瓶震動不停,猜猜,回御書房後,我倒出多少玉瓶漿?」

游至偉、林三鴻是有名的鐵面無私,身為御史,他們勸諫皇上的次數數不勝數,派他們下去調查賑災官員,他不信誰還敢貪污。

「多少?」

「整整一罐子。」

「看來,這次會有無數百姓受益。」權位越高者能造福越多的人,一個好的政令便能幫助無數百姓,玉瓶在他身上才算是有大用處。

「沒錯,上次砍了裘立達的腦袋,也得到一大罐玉瓶漿,可見得貪官越少,百姓才能過得越好。」

「你打算怎麼處理那一罅玉瓶漿。」

「送到濟生堂制藥,大水之後必有瘟疫,用它們制藥效果必會更……」話說到這里,荷包里的玉瓶又震動起來。

他低頭,章瑜婷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兩人都緊盯他腰間的明黃色荷包,震動得這麼強烈、這麼久,他們相視一眼,笑了……

寧承遠相信,身為皇帝只要以百姓為重,大寧王朝將會千秋萬代。

握緊她的手,將小章魚攬進懷里,親親她的額頭,他滿足嘆息。

誰說他是沒人要的孩子?即使母妃早早離開自己,卻給他留下最美好的禮物……

伊純打開玉瓶,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氣味迎面而來,她很開心,因為啊……又做好事了呢,所以瓶子里又冒出許多漿液。

仰頭、喝一口,那滋味簡直是棒到不能再棒!

滿足地把玉瓶漿咽下,舌忝舌忝舌頭、回味無窮,她塞上瓶子,剩下的要帶回去孝敬師父。

閉起眼楮、迎著風,這座山她太熟悉,哪里有樹、哪里有石頭、哪里有花草溪流,她熟到閉著眼楮也能走回家……

家?口誤了。

她沒有家,她是個孤兒,師父撿到她,帶她回山上教養。

說到她家師父啊,師父仙風道骨,會法術、醫術、武功、奇門遁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好像,這世間沒有什麼是師父不會的。

百姓都說師父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修煉。

師父是神仙嗎?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師父比百姓想像的更厲害,只是有這麼厲害的師父,她卻天資鷲鈍,連師父的一成本事都學不來。

那她會做什麼?她會……做做菜,對了,她還學了點傍身武藝。

師父疼她,總是安慰她,做菜不易,有人花一輩子功夫也沒有她的三成廚藝。

這種話听多了,她便也慢慢自信起來。

六歲時,師父給她一只玉瓶,說它會冒出很好喝的漿液,她花大把功夫才找到玉瓶生出漿液的原因及規律,然後她就卯起勁到處幫助別人。

她想啊,如果哪天自己能做出和玉瓶漿味道一樣好的菜,那她的廚藝肯定就能稱得上非凡了。

推開竹門,伊純跑進屋里,獻寶似地把玉瓶遞到師父跟前,笑咪咪說︰「師父,請喝!」

蒲團上,李敘緩緩睜開眼楮。

他將近五百歲了,卻始終維持二十歲的容貌與身形。

修仙的路非常漫長且寂寞,因此他經常覺得收養伊純是最正確的決定,依純身上的煙火氣會給他帶來人世間獨有的淡淡幸福與喜悅。

他平和的目光在看見伊純額頭隱隱的紅光時掀起波瀾,掐指一算,心沉了下來。

還是躲不過嗎?自己細心嬌養的孩子,終究月兌離不了命運擺布?他已經把她帶到杳無人煙的山里,卻依舊要和命中注定的人相遇。

「師父,您怎麼了?不高興嗎?」

李敘的表情並無變化,微微改變的只有目光,但心細如她已然感受到。

他沒回答,卻反問︰「告訴師父,你今天踫到什麼?」

「我遇見一個男人,他不只額頭上有黑霧,整張臉都被黑霧佔領了,從這里到這里……多可怕呀!」她比手畫腳,從頭頂指到脖子。「我想那人死定了,如果我不出手相救,他肯定活不了太久,所以我就收下他的黑霧。」

她湊到師父身旁,拉起袖子,「師父,您看看我的手,好恐怖哦,竟然一路從掌心黑到手腕,我已經倒了一次霉,結果黑霧還沒全消呢,這幾天我哪里都不去,就待在師父身邊,師父……幫我化解霉運好不好?」她撒嬌地吐吐舌頭。

李敘失笑,「你也會怕。」

「怕死了,上次五雷轟頂……整個人燒焦的滋味不好受。」

她皺皺鼻子,拿起茶杯,將玉瓶漿往里倒,這一倒……天吶天吶,好多哦,一個杯子倒不完,六只杯子全都倒滿,玉瓶里還是滿滿的,她索性把茶壺里的水倒掉,空出茶壺來裝玉瓶漿,好不容易在茶壺將滿時,終于倒完。

從她熟知的規則來看……天吶,她救下的不是普通人,而身分無比高貴的男人?

看著徒弟驚慌的表情,李敘失笑,知道害怕了吧?是啊,招惹上那樣的男人,有幾個女人能夠全身而退?既然躲不掉,就只能正面迎上了。

「伊純,記不記得為師說過,你命中注定有一劫難。」

「記得。」

「現在它來了,你下山去吧!」

「既然是劫難,當然要跟在師父身邊才安全。不去不去、我哪里都不去,就要待在師父身邊。」說著,她往師父身上靠去。

他也不舍啊,可是……緣分既盡,勉強無益。

模模依純頭發,他柔聲道︰「這是你必須經歷的,為師幫不了你。」

「可是……」

「听話,師父要你牢牢記住兩件事。第一︰除了親生兒子,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玉瓶的秘密。」

「為什麼?」

「秘密需要被得到玉瓶的人自行發現,否則就不算真正擁有,便也代表那人與玉瓶無緣。」略略停頓,他繼續交代,「第二︰你能把玉瓶送給任何人,獨獨不能給你的丈夫,不管他對你再好都不能給。」

「為什麼?」

看著伊純,李敘眼底浮上淡淡的憐惜,他不想告訴她,將來,那男人待她遠遠不如她待他,那人的心太大、裝的東西太多,她只佔他心中一小部分。

無法對依純全心全意的人,有什麼資格得到他的東西?

「不要問什麼,只要牢記為師的話就行,去整理行李吧。」

她悶了、蹶起嘴耍賴,「不要不要不要,我就是要在師父身邊,哪里都不去。」

「依純……」

「別說服我,這輩子我跟定師父了,師父在哪里我在哪里。」

「依純……」

「不听不听,我半句都不听,我去給師父做好吃的。」

丟下話,她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見徒弟如此,李敘搖頭,這孩子……

伊純一口氣做十幾道好菜想哄師父,讓師父忘記要她下山那檔子事。

大大的托盤里擺滿小小的盤子,每道菜都少少的卻精致無比,她掛起笑容、推開門,一路走進師父的寢房。

然而屋里空蕩蕩的。

師父人呢?恐慌陡然升起,她放下托盤到處尋找,但師父憑空消失似的,每間房、每個屋子都找不到師父的蹤跡。

她越找越害怕、越找越徨恐,房子還是那個樣,屋里的一桌一椅、屋外的一樹一花,都是她熟悉的樣貌,但師父不在,它們竟換上貓獰面容……

她回到師父屋里,抱著師父的棉被,企圖尋找師父的氣息。但師父連一絲氣息也不留下,環顧四周,不知為何,她竟然覺得陌生。

最終,她發現被壓在托盤底下的紙條。

那是師父的字跡,龍飛鳳舞的兩個字——走了。

師父走了,再不會回來了。

她傻傻地坐在床上,愣愣看著天空,然後她開始生病,發燒、嘔吐,她覺得自己成了孫悟空,被煉丹爐燒得體無完膚……

好幾次,她都覺得自己快要死掉,幸好她知道喝掉玉瓶漿。

慢慢地日子過去,病漸漸痊癒,但她還是天天躺在床上,看著日出日落,她都不記得自己到底躺了多久,終于有一天,夜半醒來,頓悟了。

天亮,她終于決定听師父的話。她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一遍,將自己洗得干干淨淨,收拾為數不多的衣服,下山。

伊純不是沒有下過山,但這一回讓她惶惶然。

她不知道啊,師父不在了,她還能依賴誰?

她不知道啊,沒有師父告訴她該做什麼,她怎知道要做什麼?

她不知道未來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她只能傻傻地走著,讓命運牽引她的方向……

握緊繩,寧健禾半點把握都沒有——他沒把握能再遇小仙女。

一個多月前他被歹人追殺,身上布滿大大小小傷口,眼看就要精疲力竭、無路可逃之際,他遇見小仙女。

她當然是仙女,她膚白似雪、容貌姣美,身上處處透著一股仙氣,真的,他見過的女人無數,卻沒有比她更美麗的。

他想出聲求助,沒想到她竟快步上前,掌心直接貼上他的額頭。

在她的手貼上那刻,沉重的腦袋陡然變得清晰,知覺在瞬間變得靈敏,他感受到軟軟的手,嗅到甜甜的淡香,以及看見美得耀眼的笑……

他舒服、輕松,愉悅,他不確定是她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甜香吸引了他,還是額間的掌心融化了他,總之,他想靠近她、貼近她、親近她……

她救了他,把他藏在洞里,直到匪徒遠離,他才一拐一拐走下山。

他發誓要找到她,只是來過數回,怎麼都找不到那條曾經走過的山林小路。

他應該放棄的,但心中那點執著逼他一再重游舊地,他無法就此放棄,這一回,他想既然找不到路,便放任馬匹自行選擇方向……

心里惦記著她,腦里想著她,走著走著,忽地,他看見遠方一道身影,隨著馬匹前進,身影越來越清晰。

終于,他看清楚了,看清楚她的眉眼唇鼻……是她!是他魂牽夢縈的女子,是他的小仙女!

他跳下馬,向前狂奔,濃濃的劍眉揚起,終于來到伊純跟前,笑眯一雙鳳眼,滿足地嘆口氣道︰「我終于找到你了。」

伊純茫然的目光因他的熱切而停駐在他臉上,愣愣問︰「你找我做什麼?」

他沒說話,只是咧著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看起來有點傻氣,但他的笑容充滿感染力,于是,她也跟著笑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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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10:59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玉瓶的來歷

伊純打開玉瓶,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氣味迎面而來,她很開心,因為啊……又做好事了呢,所以瓶子里又冒出許多漿液。

仰頭、喝一口,那滋味簡直是棒到不能再棒!

滿足地把玉瓶漿咽下,舌忝舌忝舌頭、回味無窮,她塞上瓶子,剩下的要帶回去孝敬師父。

閉起眼楮、迎著風,這座山她太熟悉,哪里有樹、哪里有石頭、哪里有花草溪流,她熟到閉著眼楮也能走回家……

家?口誤了。

她沒有家,她是個孤兒,師父撿到她,帶她回山上教養。

說到她家師父啊,師父仙風道骨,會法術、醫術、武功、奇門遁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好像,這世間沒有什麼是師父不會的。

百姓都說師父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修煉。

師父是神仙嗎?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師父比百姓想像的更厲害,只是有這麼厲害的師父,她卻天資鷲鈍,連師父的一成本事都學不來。

那她會做什麼?她會……做做菜,對了,她還學了點傍身武藝。

師父疼她,總是安慰她,做菜不易,有人花一輩子功夫也沒有她的三成廚藝。

這種話听多了,她便也慢慢自信起來。

六歲時,師父給她一只玉瓶,說它會冒出很好喝的漿液,她花大把功夫才找到玉瓶生出漿液的原因及規律,然後她就卯起勁到處幫助別人。

她想啊,如果哪天自己能做出和玉瓶漿味道一樣好的菜,那她的廚藝肯定就能稱得上非凡了。

推開竹門,伊純跑進屋里,獻寶似地把玉瓶遞到師父跟前,笑咪咪說︰「師父,請喝!」

蒲團上,李敘緩緩睜開眼楮。

他將近五百歲了,卻始終維持二十歲的容貌與身形。

修仙的路非常漫長且寂寞,因此他經常覺得收養伊純是最正確的決定,依純身上的煙火氣會給他帶來人世間獨有的淡淡幸福與喜悅。

他平和的目光在看見伊純額頭隱隱的紅光時掀起波瀾,掐指一算,心沉了下來。

還是躲不過嗎?自己細心嬌養的孩子,終究月兌離不了命運擺布?他已經把她帶到杳無人煙的山里,卻依舊要和命中注定的人相遇。

「師父,您怎麼了?不高興嗎?」

李敘的表情並無變化,微微改變的只有目光,但心細如她已然感受到。

他沒回答,卻反問︰「告訴師父,你今天踫到什麼?」

「我遇見一個男人,他不只額頭上有黑霧,整張臉都被黑霧佔領了,從這里到這里……多可怕呀!」她比手畫腳,從頭頂指到脖子。「我想那人死定了,如果我不出手相救,他肯定活不了太久,所以我就收下他的黑霧。」

她湊到師父身旁,拉起袖子,「師父,您看看我的手,好恐怖哦,竟然一路從掌心黑到手腕,我已經倒了一次霉,結果黑霧還沒全消呢,這幾天我哪里都不去,就待在師父身邊,師父……幫我化解霉運好不好?」她撒嬌地吐吐舌頭。

李敘失笑,「你也會怕。」

「怕死了,上次五雷轟頂……整個人燒焦的滋味不好受。」

她皺皺鼻子,拿起茶杯,將玉瓶漿往里倒,這一倒……天吶天吶,好多哦,一個杯子倒不完,六只杯子全都倒滿,玉瓶里還是滿滿的,她索性把茶壺里的水倒掉,空出茶壺來裝玉瓶漿,好不容易在茶壺將滿時,終于倒完。

從她熟知的規則來看……天吶,她救下的不是普通人,而身分無比高貴的男人?

看著徒弟驚慌的表情,李敘失笑,知道害怕了吧?是啊,招惹上那樣的男人,有幾個女人能夠全身而退?既然躲不掉,就只能正面迎上了。

「伊純,記不記得為師說過,你命中注定有一劫難。」

「記得。」

「現在它來了,你下山去吧!」

「既然是劫難,當然要跟在師父身邊才安全。不去不去、我哪里都不去,就要待在師父身邊。」說著,她往師父身上靠去。

他也不舍啊,可是……緣分既盡,勉強無益。

模模依純頭發,他柔聲道︰「這是你必須經歷的,為師幫不了你。」

「可是……」

「听話,師父要你牢牢記住兩件事。第一︰除了親生兒子,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玉瓶的秘密。」

「為什麼?」

「秘密需要被得到玉瓶的人自行發現,否則就不算真正擁有,便也代表那人與玉瓶無緣。」略略停頓,他繼續交代,「第二︰你能把玉瓶送給任何人,獨獨不能給你的丈夫,不管他對你再好都不能給。」

「為什麼?」

看著伊純,李敘眼底浮上淡淡的憐惜,他不想告訴她,將來,那男人待她遠遠不如她待他,那人的心太大、裝的東西太多,她只佔他心中一小部分。

無法對依純全心全意的人,有什麼資格得到他的東西?

「不要問什麼,只要牢記為師的話就行,去整理行李吧。」

她悶了、蹶起嘴耍賴,「不要不要不要,我就是要在師父身邊,哪里都不去。」

「依純……」

「別說服我,這輩子我跟定師父了,師父在哪里我在哪里。」

「依純……」

「不听不听,我半句都不听,我去給師父做好吃的。」

丟下話,她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見徒弟如此,李敘搖頭,這孩子……

伊純一口氣做十幾道好菜想哄師父,讓師父忘記要她下山那檔子事。

大大的托盤里擺滿小小的盤子,每道菜都少少的卻精致無比,她掛起笑容、推開門,一路走進師父的寢房。

然而屋里空蕩蕩的。

師父人呢?恐慌陡然升起,她放下托盤到處尋找,但師父憑空消失似的,每間房、每個屋子都找不到師父的蹤跡。

她越找越害怕、越找越徨恐,房子還是那個樣,屋里的一桌一椅、屋外的一樹一花,都是她熟悉的樣貌,但師父不在,它們竟換上貓獰面容……

她回到師父屋里,抱著師父的棉被,企圖尋找師父的氣息。但師父連一絲氣息也不留下,環顧四周,不知為何,她竟然覺得陌生。

最終,她發現被壓在托盤底下的紙條。

那是師父的字跡,龍飛鳳舞的兩個字——走了。

師父走了,再不會回來了。

她傻傻地坐在床上,愣愣看著天空,然後她開始生病,發燒、嘔吐,她覺得自己成了孫悟空,被煉丹爐燒得體無完膚……

好幾次,她都覺得自己快要死掉,幸好她知道喝掉玉瓶漿。

慢慢地日子過去,病漸漸痊癒,但她還是天天躺在床上,看著日出日落,她都不記得自己到底躺了多久,終于有一天,夜半醒來,頓悟了。

天亮,她終于決定听師父的話。她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一遍,將自己洗得干干淨淨,收拾為數不多的衣服,下山。

伊純不是沒有下過山,但這一回讓她惶惶然。

她不知道啊,師父不在了,她還能依賴誰?

她不知道啊,沒有師父告訴她該做什麼,她怎知道要做什麼?

她不知道未來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她只能傻傻地走著,讓命運牽引她的方向……

握緊繩,寧健禾半點把握都沒有——他沒把握能再遇小仙女。

一個多月前他被歹人追殺,身上布滿大大小小傷口,眼看就要精疲力竭、無路可逃之際,他遇見小仙女。

她當然是仙女,她膚白似雪、容貌姣美,身上處處透著一股仙氣,真的,他見過的女人無數,卻沒有比她更美麗的。

他想出聲求助,沒想到她竟快步上前,掌心直接貼上他的額頭。

在她的手貼上那刻,沉重的腦袋陡然變得清晰,知覺在瞬間變得靈敏,他感受到軟軟的手,嗅到甜甜的淡香,以及看見美得耀眼的笑……

他舒服、輕松,愉悅,他不確定是她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甜香吸引了他,還是額間的掌心融化了他,總之,他想靠近她、貼近她、親近她……

她救了他,把他藏在洞里,直到匪徒遠離,他才一拐一拐走下山。

他發誓要找到她,只是來過數回,怎麼都找不到那條曾經走過的山林小路。

他應該放棄的,但心中那點執著逼他一再重游舊地,他無法就此放棄,這一回,他想既然找不到路,便放任馬匹自行選擇方向……

心里惦記著她,腦里想著她,走著走著,忽地,他看見遠方一道身影,隨著馬匹前進,身影越來越清晰。

終于,他看清楚了,看清楚她的眉眼唇鼻……是她!是他魂牽夢縈的女子,是他的小仙女!

他跳下馬,向前狂奔,濃濃的劍眉揚起,終于來到伊純跟前,笑眯一雙鳳眼,滿足地嘆口氣道︰「我終于找到你了。」

伊純茫然的目光因他的熱切而停駐在他臉上,愣愣問︰「你找我做什麼?」

他沒說話,只是咧著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看起來有點傻氣,但他的笑容充滿感染力,于是,她也跟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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