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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度廬] 劍氣珠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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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36:2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劍氣珠光  作者:王度廬


當他得知靜玄藏有一幅「點穴秘圖」時,

先是想「偷」,繼之以「搶」,活脫是強盜行為。

俟靜玄失圖追來,他再度撒謊,賴個乾淨。

及回見江南鶴,他竟三度撒謊賴帳,暗中自行研習。

最後,江南鶴命李慕白與俞秀蓮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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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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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37: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回 柳色花香笑啼憐驕態 衣塵帽影隱忍踏長途

中國技擊之術,向分「內家」、「外家」兩派。外家為「少林派」,創始人是後魏時代的達摩禪師;原為以拳術鍛鍊身體,補禪功之不足,非為與人決生死定勝負之用。後來因屢逢亂世,徒眾漸雜,始有不少挾技以遊江湖的人,但卻失了達摩創拳之時的本意。內家為「武當派」,創自宋徽宗時之武當山道士張三丰。張三丰原學技於少林,後來將少林拳法加以變化而另成一家。他講的是:十八字祕訣、六路拳、十段錦與點穴之法。
武當派雖脫胎於少林,但他的宗旨卻與少林不同;十八字祕訣的頭一個字就是「殘」字,但這「殘」字並非只作「殘忍」之意講,卻是內家拳法之一。意思就是:當交手比武之時,絕無絲毫客氣,有所謂「犯者立仆」之說。所以,武當派的武藝比少林派毒辣得多。
早年走江湖的、保鏢護院的俠客有時與人爭較起來,對手如遇少林派,那還容易應付,對方如遇武當派,可真實在是危險。不過武當派收徒弟之時有五大戒條;其中有三條最為重要,就是:「心險者不傳;好鬥者不傳;輕露者不傳。」因此,武當派的傳人多是些深山道士及文人墨客。初遇之時,很難看得出來,但是你若欺侮了他,他只要稍施身手,那你就要立刻吃虧。筆者前撰《寶劍金釵》,書中所述的李慕白,那就是真正內家武當派的傳人。
《寶劍金釵》一書,以江南鶴老俠自獄中救走了李慕白,在俞秀蓮姑娘之處留劍寄柬而結束,即所謂:「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結他日緣。」兩年之後,德嘯峰自新疆赦還,便在東四牌樓另置房屋,請俞秀蓮姑娘長期在京居住,以便傳授武技於他的二子。在這二三年之間,便再也聽不見李慕白的消息。
其實這時李慕白已然更換了名號,漫遊江南,不獨又被他打服了許多江湖強霸,結交了幾位風塵俠友,並且又有許多情絲愛葉來牽惹他。同時張玉瑾、何劍娥等人的舊仇重尋,德嘯峰案內宮中所失尚無下落的數十顆明珠,又發生了無數的波瀾。所以筆者當再寫此《劍氣珠光》,以資補敘,而啟新文。
原來當那古城盛夏,鐵窗深夜之時,李慕白在獄絕食,已奄奄一息,但是忽被一人入獄將李慕白挾走。那時李慕白不但全無抵抗能力,而且頭暈眼昏,不知道己身處於何種環境?後來大概過了兩三小時,因為李慕白的腹中被人灌下了一些稀薄的食物,他才漸漸恢復了一些精神,又閉著眼躺了一會兒,才忽然明白。他趕緊睜眼去看,就見蓬戶紙窗、歪桌破椅,桌上放著一隻粗碗、兩把噴壺,牆上掛著一條井繩;並有一盞油燈,燈光半明半滅地照得這小屋中是十分蕭條慘黯。
李慕白立刻驚訝地想:「這是什麼地方?史胖子你把我送到什麼地方來了!」當時他就要下炕去,可是覺得渾身全無力氣,才一挺起腰來,便又躺下;但是心中十分的不服氣。覺得:「我李慕白是自己情願餓死在獄中,你史胖子何必要多管閒事,乘我垂死之時,將我救出送到此地來,這不是有意要捉弄我嗎?」於是他就使出了現在僅有的力氣喊道:「史胖子,史掌櫃!」才叫了兩聲,就聽旁的屋裡有人答應說:「來了!來了!」這個聲音是十分嬌細而清脆。李慕白聽了,倒不禁吃了一驚,吸了一口冷氣,用驚異的眼光往那高粱桿紮成的屋門去看。
就見屋門開了,進來一個很細條的人。這人梳著辮子,留著孩髮,瘦長的臉兒,兩道纖眉,一雙秀目;穿著一件白布短褂,藍布褲子,窈窕嬝娜地向炕前走來。呵!原來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年輕姑娘,與李慕白所想望的那個史胖子的模樣整整相反!李慕白這時驚訝得連話也說不出了,心裡又想:莫非是俞秀蓮姑娘救我出來的?這位姑娘是俞秀蓮結識的女友?
李慕白正想著應當怎樣措辭發話去問,就見這位年輕的姑娘來到炕前了。她很溫柔親切地說:「李大哥,你現在覺得好一點了罷?你還要吃一點稀飯嗎?我再給你盛去。」說著,她嬝娜地走到那張歪斜的桌子前,拿起了那隻粗碗,轉身往屋外就走。李慕白又挺起腰來,坐在床上說:「不是,姑娘……」那年輕的姑娘回過頭來,很倩麗地笑著說:「不要緊,稀飯有的是呀!」說完她出屋去了。
接著就聽隔壁的屋裡是兩個女子互相說話的聲音,聲音全都很嬌細,而且說的全是流利俏皮的北京話,一個是說:「你交我給送去罷?」另一個是說:「不,爺爺派的是我麼,你怎麼又跟我來爭?」接著又是咯咯的一陣笑聲。
這裡李慕白真猜不出這裡是什麼地方?他剛要勉強努力下炕出屋去看,但這時那個年輕的姑娘又纖腰嬝娜地走進屋來。她手裡就拿著剛才那隻粗碗,並一雙竹箸,送到李慕白的近前,微微倩笑說:「李大哥,再吃一碗稀飯罷!」李慕白雖然飢餓,但他並不急於吃飯,卻是急於想要知道此處究竟是個什麼地方?遂就接過碗來,問說:「姑娘,這裡是什麼地方?我怎會到了這裡呢?」那位年輕姑娘聽李慕白這樣的問她,她就抿著嘴笑了笑,把筷箸也交到李慕白的手裡,說:「得啦!你就先別問了,先吃吧!」
李慕白心裡明白,這件事一定有蹊蹺,將自己救出監獄送到這裡來的絕不是史胖子和俞秀蓮,一定是另有人在。遂就暗想:「我所以全身無力氣的緣故,就是因為一連餓了這幾天,現在我索性吃飽,出屋去看看,這裡倒是什麼人的家裡?如若這裡只有一兩個女子,那我也不用細問情由,立刻起身就走。」於是便拿起這碗稀飯很快地吃了下去。
那年輕的姑娘去到牆邊,把掛著的油燈挑了挑,當時屋裡就亮了。那姑娘轉過身來,又笑著說:「李大哥,你吃完了,我再給你盛一碗去罷?」李慕白搖頭說:「不用,我現在要求姑娘對我說實話,到底是什麼人將我送到這裡來的?」那姑娘笑了笑,剛要回答,這時就見屋門一開,進來一人,那姑娘就說:「江爺爺來了!」
李慕白定睛去看進來的這個人,原來是一位身材很高、髯髮皆白的老者。他面貌清癯,兩眼帶著沉毅之色。李慕白覺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來:這不是那日我在殺傷張玉瑾、魏鳳翔之後,走在琉璃河地面,黃昏之時遇見的那用馬鞭抽了我一下的老人嗎?正在驚疑莫測,要發話去問這位老人的姓名,只見老人已走到近前。
老人穿的是一身黃繭綢的褲褂,袖子很長,伸起右手來,捋了捋袖子,就用手指著李慕白,氣忿忿地說:「想不到你父親李鳳傑竟生下你這麼一個沒志氣的兒子!學會了武藝,出了家門,還不到二載,就惹下了許多兒女的私情。弄得身體日壞,志氣日靡。現在更好了,你卻想在監獄裡自己餓死,真是不肖已極,枉費了我和你師父紀廣傑對你的一片期望之心了!」李慕白一聽這位面熟的老人說了這幾句話,真把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趕緊放下碗箸,勉強用力下地,便雙腿跪下,說:「你老人家莫非是我的伯父嗎?我自八歲時與伯父分手,至今已將二十年,我真不能認識你老人家了。」
那江南鶴老俠在斥責李慕白之後,見李慕白掙扎著衰弱的身體,向自己跪倒,老俠心中也很為不忍,便雙手將李慕白攙扶起,嘆息著說:「這也不能全都怪你,也因為是你師父死去,我又多年未與你見面,所以沒有人教導你。你空會了幾手武藝,但毫無閱歷,所以一切事情,都任著你自己的性情,以至如此。現在你就拋開你那些兒女私情好生休養吧!過幾日,我自有地方安置你。」遂又指了旁邊那個年輕的姑娘,說:「這是楊家的你的二侄女,你楊老伯現在正歇息,等明天早晨你再見吧!」說著了,江南鶴老俠轉身出屋。
這裡李慕白想起了自己已往的事情,雖都是秉著至情,出於義憤,但是實在將自己的生命和前途看得太渺小了;實在有負盟伯江南鶴栽培之恩和師父紀廣傑傳授武藝的苦心。因此他既是傷心,且是慚愧,不禁落下幾點眼淚。旁邊那個楊小姑娘就用纖手指著李慕白,嬌癡地笑了笑說:「你挨了我江爺爺一頓說!」又說:「江爺爺說我是你的侄女,那我就得管你叫李大叔,不能再叫你李大哥了!」
李慕白點了點頭,便說:「請小姑娘也歇息去吧!」那楊小姑娘搖頭說:「我倒是不睏,只是李大叔,你現在還覺得餓嗎?」李慕白說:「現在我就是餓也吃不下東西,小姑娘就請回屋歇息去吧!」
那楊小姑娘也點頭說:「那麼我可睡覺去了,李大叔你若是再渴再餓,可就趕緊叫我,我就住在西邊那屋裡。我的名字叫麗芳,我姊姊叫麗英,你無論叫我們哪個都行,可是你還是叫我才好,因為是我爺爺派我來伺候李大叔的,並沒叫我姊姊伺候。」李慕白見這位小姑娘竟是這樣嬌癡,這樣能說會道,他倒不由心裡好笑,遂就點頭說:「好,有事時我一定要叫你。小姑娘請回屋裡歇息去吧!」說時,這位小姑娘楊麗芳才嬝娜地轉身出屋,並把門給好好帶上。
這裡李慕白才放頭躺在炕上,才一著枕,又聽隔牆那間屋裡,楊麗芳小姑娘又與她的姊姊楊麗英嬌聲說話,並且咯咯的笑。李慕白半天的驚疑至今才完全釋去,他才知道自從琉璃河與盟伯江南鶴見面,因自幼便與盟伯分離,如今盟伯已然髯髮皆白,自己便不能認得他老人家了。但是盟伯卻還認識自己,自己身邊的事,盟伯也全都知道。所以在自己殺死瘦彌陀黃驥北,投案入獄,絕食求死,俞秀蓮與史胖子入獄援救自己也決意不隨他們逃走之時,盟伯便不忍坐視,才將自己由獄中挾救出來,安置在這裡。
剛才盟伯所說這裡的楊老伯,大概是盟伯的好友,也是一位江湖隱俠吧?現在盟伯既救自己出獄,自己當然不能再堅決求死了,可是以往傷心的事又怎能忘得了呢?又想起那夜俞秀蓮冒險入監援救自己之時,那一種俠膽柔情,著實可感,咳!這一件刻骨的相思,難償的永恨,已然傷透了自己的心,以後還怎能夠強打精神與一般世俗的人去爭爭擾擾呀!因此,李慕白的心中又是一陣頹靡,便長嘆了兩聲,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此時已然夜深四更。在這個院子裡,總共才四間草房,北房兩個通間是江南鶴與這裡的楊老頭兒居住;南房兩個單間,靠西邊的屋裡就是楊麗英楊麗芳兩位姑娘居住,東邊屋裡就是李慕白一個人躺在那裡。夏季天亮得很快,所以四更才打過,天色就已發曉。李慕白因為腹中還很飢餓,便再也睡不著了,睜眼一看,只見紙窗已然發白,如同病人的臉一般顏色。窗外小鳥啾啾亂噪,可以知道這小院裡的樹木一定很多;再看牆上那盞油燈,還燒著豆子大小的燈心。
李慕白雖然胳臂上有力,自量還可以坐起身來或下地,但是身體卻極不服適。他忽然想起自己現在的身體所以這樣的羸弱,並不全因為幾日的飢餓所致,最大原因還是因為去年得的那場病,至今未好。並且這幾個月以來的傷心事情,尤足以使病勢增加,所以現在恐怕一兩天是不能好的呀!
正自想著,忽聽隔壁屋裡的那兩位姑娘又嬌音地談說起話,再待了一會,就見屋門一開,那位麗芳小姑娘又進屋來了。她手裡拿著一把笤掃,進屋來就掃地。李慕白覺得心中十分不安,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笑著說:「小姑娘,你先不要掃地了,我這就起來!」那麗芳小姑娘扭過頭,瞧著李慕白,她驚訝地笑著說:「原來李大叔都醒了!你可千萬別急著起來,我爺爺囑咐我們說是至少得叫你歇三天,別累著,也別多吃東西,我姊姊現在正給你熬稀飯呢!」
李慕白嘆口氣說:「像我這樣一個人到你家裡,使你們這樣的受累,我實在心裡不安。而且,咳,大概小姑娘你也知道,我原是個犯罪的人,如若在你們家裡住長了,實在於你們有許多不好之處!」那麗芳小姑娘卻搖了搖頭,說:「不要緊,我們家裡沒有什麼人來。李大叔,你自管放心在我們這裡住下吧!十天半個月絕不能有人知道。」說完了,楊小姑娘就把地掃淨,吹滅了牆上的燈,她就向李慕白微笑著說:「稀飯大概做得了,我給你盛去,你等一等!」說完了這兩句話,小姑娘就提著笤帚,笑顛顛地跑出屋去了。
這裡李慕白就坐起身來,只聽院中鳥鳴鵲叫之聲更是噪耳,李慕白就想:此時俞秀蓮姑娘想必還在德家住著,德嘯峰此時一定正在那曉風殘月之下,起解前行了。正想著,忽見房門又開了,那江南鶴老俠同著另一位老人進到屋裡。
李慕白趕緊要站起身來行禮,江南鶴趕緊擺手說:「你歇著,不要起來。」遂用手指著旁邊那個老人說:「這就是你的楊伯父!」李慕白便坐在炕上抱拳,叫聲「楊伯父」,同時注意去看這個姓楊的老頭兒。只見此人差不多也有六十多了,中常身材,癯瘦;穿著一身藍布短衣褲,像是個莊戶人,左肩往下歪斜著,左腿也彎曲著,似乎是有著殘疾。李慕白剛要向著楊老伯道謝,並要說:自己若在這裡多住,恐怕一旦風聲走漏,又要連累府上,所以打算在此休養一半日便要走開。可是江南鶴就說了話了。
江南鶴指著楊老頭兒說:「這楊老伯原是我三十多年的好朋友,他與你父親雖未見過,但也是彼此慕名之交。現在你要耐心在此休養,不可出屋,十天八天決不能出什麼事情。你現在的飢餓也不要緊,病也不要緊,只是你那些兒女私情,千萬要斷除淨盡;聽我的話,重新作一個少年有為的人。否則我是不認得你是我的盟侄的。」江南鶴說到這裡,似懷有憤怒之意。
李慕白只是赧顏著點頭答應。只聽江南鶴又說:「我還有許多話要囑咐你,但現在你既需要休養,我也還有些沒有辦完的事,只好等過幾天我再對你說吧!」說畢,江南鶴老俠就轉身出屋,那楊老頭兒也瘸著腿出去了。
李慕白本來覺著盟伯江南鶴的舉止就有些奇怪,心想:他老人家在此還有什麼事情未辦完呢?又想那個楊老伯是更加奇怪,他左腿既有殘疾,而且神情發呆,進屋來一句話也沒有說。看他那樣子,大概家中只有兩個孫女,並無妻子。盟伯既說他與自己的先父也是慕名之交,可知此人必也是當年江湖間一位俠客,現在隱遯了。又想:看這屋裡的情景,大概這裡已不是北京城內,而是鄉村了,只不知這裡離北京有多遠?因就想回頭要和那位小姑娘多談幾句話,問問他家裡的情形,以及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待了一會兒,果然那小姑娘又走進屋來,雙手端著一碗黃米稀飯來請李慕白吃,李慕白趕緊笑著道謝,接過碗來。那麗芳小姑娘並將筷箸交到李慕白手裡,她就說:「李大叔你先喝著,等我給你拿鹹菜去。」說著就轉身要走。李慕白叫道:「你先回來,我有點事求你。」
麗芳轉遇身來眼帶笑意問說:「有什麼事,李大叔你就吩咐吧,什麼叫求我呀?」李慕白笑了笑,用筷子指著那碗黃米稀飯說:「我吃這些個稀東西,仍然覺得飢餓,想請小姑娘給我隨便找些乾糧吧,我吃了,身體也就有精神了。」
麗芳小姑娘擺手說:「噯喲!那我可不敢作主,我江爺爺說過,餓了幾天的人,暫時只能夠吃稀飯,不能吃別,若吃多了乾糧,就能把肚子撐破了。」李慕白搖頭悄聲說:「絕不至於,你江爺爺是太過慮了。你想我這麼一個二十來歲的人,淨吃稀飯怎能夠飽呢?而且我是急於要多吃東西,將身體養好,我還有許多的緊要事情要去辦呢!」說著不禁連聲嘆息。
那麗芳小姑娘也似乎看著李慕白的樣子是很可憐,她就歪著頭想了一想,便走近一步,向李慕白悄聲說:「你先等一會兒,等我爺爺跟江爺爺出去後,我就偷偷給你送點乾糧來,你可千萬別告訴我姊姊。只要告訴了我姊姊,我姊姊就能告訴我的爺爺,那時我爺爺可就要打我了。」李慕白點頭說:「好,好,回頭求你給我拿塊乾糧來,我決不告訴別人就是了。」那麗芳小姑娘笑了笑,她又轉身出屋去了。
這裡李慕白仍然覺得十分納悶,覺得這楊家只是一個瘸腿的老頭子帶著兩個孫女度日,未免有些可疑。吃完了這碗稀飯,便勉強走下炕去,將碗箸放在那張歪斜的桌子上。他走近窗前,由窗紙的破洞處向外去看,只見這是一個很小的院落,四圍籬笆圍繞著,籬笆外有兩棵並不很高大的垂楊柳,將那青翠的絲垂到籬笆以內,輕輕地拂動著。小鳥成群,就在柳樹上亂飛亂噪。籬笆裡堆著大小十幾隻花盆,晨風吹起,並時時帶著一種芬芳花香。
李慕白因為曉得盟伯江南鶴為人神祕莫測,自己在這裡偷看,他都許知道,遂就慢慢回到了炕上,躺下休息。因為身體仍然不舒適,所以躺了一會兒,就沉沉地睡去了。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時候,忽然又被人將他喚醒,只聽耳畔是很廝熟的嬌細聲音說:「還不快醒,醒了快吃吧。」
李慕白睜眼一看,見是麗芳小姑娘站在炕前,麗芳小姑娘此時把辮子梳得又黑又亮,臉上的脂粉擦得又白又紅,嘴唇像含著一顆紅珊瑚,她穿的可還是昨晚那身舊衣服;又見那張歪斜的桌子已擺在炕前,桌上放著一碗湯麵,三個黑麵饅頭。湯麵的香味觸到李慕白的鼻中,李慕白便覺得飢不能耐,遂趕緊坐起身來,笑著說:「真麻煩了你!」說著,便拿起筷子來吃麵吃饅頭。
那麗芳小姑娘一見李慕白這種情景,她就忍不住掩口而笑,轉身跑出屋去了。便聽隔壁屋中那姊妹倆又咯咯的笑了起來。李慕白心裡明白,想她們一定是笑話我餓的,見了湯麵和饅頭就狼吞虎嚥起來,心裡也覺得很可笑。但轉又一想:自己為友殲仇,提劍自首,下獄絕食,俞秀蓮史胖子冒險去救,自己都決意不隨他們出獄。想那種種悲壯的事情,卻又不禁暗暗落淚。
李慕白就想:「盟伯江南鶴,他老人家只斥責我迷於兒女私情,全無丈夫氣。但他老人家並不曉得我所作所為全都是出於良心,秉諸義氣,豈有一絲私心私意存於其間。咳!我也不必去向找盟伯辯解,他老人家不是說將要給我安置一個地方嗎,那也很好,我索性尋一個清靜嚴密的地方,隱居一年二載,休養好了身體和意志,然後再出來見一見舊日的朋友。
「好在此時俞秀蓮姑娘一定是安居在德家,德嘯峰有楊健堂等人保護,路上也不能再有舛錯,黃驥北已死,張玉瑾身受重傷恐亦不能活命。我也再沒有什麼懸念與啣恨的人了。只是南宮家中的叔父和嬸母,那晚微雨之下,自己被史胖子突然找去,對於兩位老人家雖曾留柬,但未及面辭,未免心中難安。」
可是又想:「叔父嬸母對我的感情,向來就很冷淡,我走後他們老夫婦也必不甚關懷,家中又有些薄產,老的年事也不過高,一時尚不至有什麼使我不放心之處啊!」一面吃,一面想著,此時那麗芳小姑娘又笑顛顛地跑進屋來,他說:「李大叔你的飯若不夠吃的,可快跟我說,我再給你拿去,現在我爺爺和我江爺爺全都出去了,家裡就是我姊姊和我。給你拿過饅頭的事,我姊姊她也知道,她也不能告訴我爺爺。」
此時李慕白已然吃完了一碗湯麵兩個饅頭,覺得十分飽了,便搖頭說:「不用再拿了,我已然夠了。」遂又乘機探問說:「小姑娘,你們家裡只是你爺爺和你們姊妹二人嗎?」
麗芳小姑娘搖頭答說:「不,我還有一個哥哥呢?我哥哥都十九歲了。」說著,她掂著腳兒把手伸得高高的,說:「我哥哥有這麼高,也許比李大叔還高呢。」李慕白問:「現在他也在家中嗎?」小姑娘搖頭說:「不在家裡,出去有一個多月了。」
李慕白又問:「為什麼事出去的?是往哪裡去了?」那小姑娘卻搖頭不語,臉上呈現出悽慘之色,咬著下嘴唇兒,搖著頭並不說話。李慕白知道楊小姑娘對於她家中的事必有難言之隱,遂也就不好再問了。
那麗芳小姑娘等李慕白吃完了,她就將碗箸拿出屋去。待了一會,她又進來,將炕前那張歪斜的桌子依然搬到靠牆之處。這張桌子雖然是歪斜殘舊,但也相當的沉笨,可是那麗芳小姑娘竟像毫不費力似的,就將桌子抬起送回。李慕白的眼睛快,他早看出了,這位小姑娘不但是有些力氣,而且還像學過武藝的樣子。李慕白便不由暗笑了笑,本想要再問她幾句話,可是此時那小姑娘大概是觸起了她哥哥的事,所以不笑了,也不說了,轉身就走出屋去。
這時李慕白更覺得詫異,覺得盟伯這個老友家中,一定是有些痛苦的事。自己長在這裡住著也實在不好,還是等著見了盟伯之後,趕緊離開這裡吧!此時天色已近中午,這屋子又沒糊著涼紗,十分悶熱。那麗芳小姑娘又進屋來,將地下放著的兩把噴壺拿走了,此時就聽見院中有轆轤的打水聲音。
李慕白因在屋中熱不能耐,便推開那高粱桿紮成的屋門。到院中一看,只見天上飄浮著幾塊烏雲,由雲縫射下來的陽光,不但熱人,而且刺眼。這個院裡除了堆著些破花盆之外,在西南牆角還有一塊花畦,種著許多已開未開的粉白花兒。花畦旁邊有一眼井,一個比麗芳身材略高的穿著淺紅衣裳、白褲子、青弓鞋的女子,正在那裡攪轆轤打水。麗芳小姑娘將井水灌在噴壺裡,拿去澆花兒。那個打水的女子雖然背著身,只有一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背後,但李慕白已知道這一定是麗芳的姊姊楊麗英了。雖然論起來就是自己的侄女,但也不便走過去見人家,遂就轉身要進去。
可是這時那邊的麗芳小姑娘卻一手提著噴壺,一手招點著叫說:「李大叔過來瞧瞧,我們種的這花兒好不好,」此時那個打水的姑娘也回過身來,向李慕白拜了拜,李慕白只得拱手還禮,同時看了姑娘一眼。只見這位麗英大姑娘,已有十八九歲了;年齡與俞秀蓮相差不多,長得雖沒有俞秀蓮那樣的秀麗挺拔,但也相當的清俊。李慕白不敢多與這位姑娘談話,只點頭說:「花兒種得確實很好!」遂就進到屋裡,在屋中又來回走了幾步,就覺得兩條腿發軟。暗想:若不多休養幾日,恐怕我還是不能夠出門走遠路啊!
剛要再到炕上歇息,這時就聽外面「吧吧」叩打柴扉之聲,李慕白一驚,暗想:不要是官人搜查到這裡來了吧?遂就扒著窗紙破洞,向外去看。只見那麗芳小姑娘跑過去,柴扉開了,她爺爺瘸著一條腿,肩挑一個賣花的擔子回來了。
李慕白這才知道,原來這裡的楊老伯是以賣花為業。看他那條左腿,不像是生成的殘廢。大概他當年也是一個闖蕩江湖的好漢,因為與人爭鬥,左腿負了傷,他才隱居此間,以賣花為業。只是他並沒有妻子,只有一個孫子、兩個孫女,孫子又沒有在家,這也未免太可疑了。此時就見那老頭把花擔放在院中,他回到北房裡歇息去了。這裡李慕白又躺在炕上歇息,猜想了一會楊家的情形;不過他也不大願意為人家的事多費心思,因為自己身邊的事都還未辦完。在此休養幾天之後,天涯海角,不定要往哪裡去,哪裡還有心腸去管人家的事呢!
這時院中的轆轤聲、噴花澆水聲依然不斷。李慕白沉靜地躺了一會,不知不覺又昏昏睡去。及到醒來,天色就黃昏了。麗芳小姑娘又給李慕白送進來菜飯,是一碗稀飯,一碟炒黃瓜片,另外一個饅頭。麗芳小姑娘並笑著說:「我爺爺說了,一頓飯就給你一個饅頭吃,等明天再給你兩個,後天給你三個,慢慢你就能夠好了。」李慕白點了點頭,對於楊老伯種種善意關懷,他實在是感激,遂又向麗芳說:「你江爺爺回來了沒有,」
小姑娘回答道:「還沒有回來呢。我江爺爺來了還不到三天,可是他老人家天天出去,夜裡才能回來。」又說:「今天早晨我聽江爺爺對我爺爺說了,他再住五六天要走了,也不知是一口什麼寶劍,他還沒取來呢!」
李慕白聽了,不由一怔,就想:「盟伯江南鶴要在這裡取什麼寶劍?莫非他知道鐵小貝勒府中,藏著幾口世間罕見的寶劍,他要設法取去一口嗎?」李慕白絕沒有想到那老俠江南鶴是正在打算將他的那口平凡鋼鐵打造的寶劍取出,將要留在俞秀蓮姑娘之處,以為他們日後訂下的姻緣。當李慕白吃完了飯,便又躺在炕上歇息,少時即睡去。江南鶴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他也不知道。
到了次日,李慕白身體更覺得恢復了些,只是沒有盟伯江南鶴的話,他連屋子也不敢出。一連過了六七天,在這幾日之內李慕白不但沒見著江南鶴,並連那楊老伯也沒有到他屋裡來,他一個人坐在屋中炕上,覺得又熱又悶,每日三頓飯都是麗芳小姑娘給他送進屋來。除了送飯之外,有時江南鶴和麗芳的爺爺沒在家時,她也過來與李慕白閒談,李慕白不敢用正面的話去問她,只從側面探問她家中的情形,麗芳小姑娘才略略地吐露出來。
原來她並不是那楊老頭兒的親孫女,大概她倒是原本就姓楊,她可是不曉得她的父親與這裡的楊老頭兒是有什麼關係。大概是在她三四歲的時候,她的父母就全都死了,是為什麼死的,她也不知道。後來她們兄妹三人便由這裡的老頭兒撫養,她並說:她家裡的事情,只有她的哥哥楊豹知道得最為詳細,只是楊豹也不肯對他的兩個妹妹細說。並因為此事楊豹才與她爺爺爭吵起來,在一個月以前出門,至今沒有回來。
麗芳小姑娘說這些話的時候,眼淚在眼圈裡亂轉,彷彿心裡十分傷感。李慕白就勸慰她說:「小姑娘你也不要心裡難受,你哥哥走了,一定能夠找得回來的。你的江爺爺會給你找的,江爺爺的本事大極了!」麗芳小姑娘點頭說:「我知道,江爺爺是有名的俠客,什麼人也打不過他,連我爺爺都怕他。我哥哥走了的事,江爺爺也知道了,可是江爺爺他說了,他現在沒工夫管我哥哥的事,非得等到把李大叔和俞秀蓮的事情辦完了,他才能去找我哥哥呢!」
李慕白一聽麗芳小姑娘又提到俞秀蓮,這越發使他驚詫,就暗想:現在我被盟伯救出獄了,俞秀蓮大概是還在德家居住保護那裡的眷屬,但是我與俞秀蓮之間還有什麼事情可辦呢?別是盟伯也與德嘯峰似的,要給我們這兩個不能相近的人,勉強撮合吧?如果真是這樣,雖有盟伯之命,我也決不依從!
這時麗芳小姑娘又說:「去年就聽我爺爺說,北京城裡出了一位俠女俞秀蓮,武藝好極了,她把吞舟魚苗振山都給殺死了,我跟我姊姊都要想看看這位俠女,可是我們還不知道,她原來就是李大嬸兒!」李慕白一聽,不由臉紅,便說:「哪裡的話,俞秀蓮是我的義妹,你們千萬不要聽別人胡說!」說完了這些話,麗芳小姑娘笑了笑,就出屋去了。這裡李慕白卻擔心江南鶴會給他和俞秀蓮強主婚姻,因此李慕白就想要趕快離開此地,索性離遠這些人,連盟伯也離開。
這天是李慕白被救出獄的第七日,晚間屋中已點上了油燈,那江南鶴老俠忽然手提一隻大包裹進到屋來。李慕白趕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聆他盟伯的教訓。就見江南鶴老俠客,銀髯飄灑,清癯的面上毫無笑容,他向李慕白說:「你的事情我已都給你辦完了,現在你身體養得怎樣?」李慕白答道:「我已休養好了。」
江南鶴把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李慕白的面上看了一遍,就說:「我看你還是顏色不正,精神不濟,也許你這幾年來就是這樣。現在我身邊還有些旁的事,須要往山西去走一趟。」李慕白就問:「伯父幾時才走?」
江南鶴說:「明天我就要走,你也不必隨同我去,你就暫時在這裡住上四五日。因為現在自你越獄之後,外面的風聲就甚緊,你還是不要出門才好。我這裡預備下幾疋布匹和二十兩銀子,幾套衣服,再過幾天,你索性休養得大好了,外面的風聲也就緩和些了,那時你再走。你先往安徽鳳陽府去拜望那裡的譚二員外。我這裡有一封信,他若見到了我的信,一定能夠指出你應走的道路,並給你引見幾位朋友。然後你再到江南去,便處處都有照應了。
「你過了江,應當先到當塗縣江心寺去見那裡的靜玄禪師。你須知道,在二十年前我是大江以南第一個武藝好的,但現在江南卻以靜玄禪師的名頭為最大了。只是他的那內家點穴之法,恐怕你十年八載也學不會。見了靜玄禪師之後,你就趕緊到池州府城內單鞭李家,見那裡的李三兄;也必能給你找個住處,大約你在那裡住上三四個月,我就可以回池州府去見你。」
李慕白聽了盟伯這一番話,把他弄得迷離惝恍。他想:盟伯既叫我到江南池州府去等候,我一直往池州去就是了,何必還要繞很遠的路去見什麼譚二員外和靜玄禪師呢?莫非這也都是江南的大俠,盟伯的好友嗎?當下他不敢多問,只是連連點頭答應。
江南鶴老俠又說:「再過幾日你就要重到江湖上去,但是你必須要處處遵守我的話去做。你應知道我與你父親李鳳傑,你師父紀廣傑,同是受了內家武當派的傳授。你父親早死,你師父又常年住在北方,接近不少的江湖人,所以你的武藝雖然學得不錯,但你的氣性尚未養好。你到外面來不多的日子,便結下許多仇人,下了兩次監獄。這全是你年輕氣盛,鋒鋩太露之故。我們內家武當派的功夫,講的是視之如婦,奪之如虎,非到急要之時不應顯出身手來。尤其是你,現在你已成了一個罪人,此後到外面去更應當隱名匿跡,處處要謹慎小心,不可再遇事逞強。否則你若在外面吃了虧,我也不能幫助你!」
李慕白爽快地答應說:「伯父放心吧!以前我確實是年輕氣盛,所以做出許多冒昧的事。今後我再到外面去,一定要把性情改了,只作個商人的樣子,處處要規矩謹慎。伯父放心吧,我決不能再惹起什麼事端。因為第一有伯父之囑,我絕不敢違命;第二因為我是個罪人,更不敢在路上叫人注意我,第三,咳!伯父不知,我早已不願與一般江湖人爭強鬥勝了!」說到這裡,李慕白不禁暗自慨嘆。
江南鶴老俠客此時卻對師侄放了心。當下他將那包裹放在炕上,並說:「這裡面有信一封,是投往鳳陽府譚二員外的,並有剃刀一把。你將臉刮過之後,再出門,否則旁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囚犯。再者,你到外面去不能再叫李慕白,因為你這兩年之內,惹了許多事端,你的名字江湖上全都知道了,你應當改名為李煥如。這像是個商人的名字,將來你到了池州見了你李三兄,他也好給你編造來歷。因為他的名字是叫李俊如,說你是他的遠房兄弟,也不至沒人相信。」李慕白又連連答應,當下江南鶴老俠客就回往北屋去了。
李慕白獨坐在燈下,不禁感嘆,就想自己原是個心高氣勝的人,打黃驥北,打金刀馮茂,雖都並非由自己尋釁,但那時自己的氣頭上來,實在不能遏止。此後,若叫自己找一個深山僻地隱居幾年還可以,但若是叫我走在江湖上,裝為一個庸庸碌碌的人,被人欺侮了都不敢動氣,那恐怕是很難吧!可是既有盟伯之命,自己也就只好這樣去作。當日夜深時,李慕白又思索了半天方才睡去。
到了次日,李慕白下了炕,在屋中來回走了走,已覺得步履照常,精神身體完全恢復了,但是因為有盟伯之命,他還是不敢走出這間小屋。少時,那麗芳小姑娘又端著一碗稀飯進屋來,她就向李慕白說:「我江爺爺今天一清早就走了,這回走,不知哪一年才能夠回來!」
李慕白問說:「以前你江爺爺來過嗎?」麗芳小姑娘搖頭說:「沒來過,我是頭一回見著我江爺爺,以前只聽我爺爺對我們說過,說是他老人家的武藝,在天下也找不出對兒來!」李慕白又笑著問:「這樣說來,楊老伯伯的武藝想必也甚好,你們姊妹的武藝也不能錯呀?」麗芳一聽這話,她的小臉上一陣發紅,笑著說:「我們倒是跟著我爺爺學過,就是我哥哥學得好,我姊姊也不錯,就是我不行。可是,我將來非得拜俞秀蓮為師不可!」李慕白一聽她又提起俞秀蓮來,便不由苦笑了笑,沒有精神再往下去說話了。
當日李慕白打開了他盟伯給他留下的包裹,只見裡面是白布五疋、夏布數十丈,另外有衣服鞋帽及二十兩銀子,和給鳳陽譚二員外寄的信;在鞋裡並放著剃刀一把。李慕白心說:盟伯想得倒真週到。遂就求麗芳小姑娘打了一盆臉水來,他洗了頭髮,洗了脊背,並用剃刀將臉上的鬍鬚刮淨,又換上衣服。當時李慕白脫去他那囚犯的形狀,又成了一個清瘦英俊的少年。
李慕白本想當日就走,但因有盟伯的囑咐,恐怕此時自己的事情還正在緊張,倘或在路上遇著認得自己的人,那自己倒不十分要緊。若是連累了這楊家,自己實在心中難安,於是只得仍在這裡匿居。
又過了兩天,李慕白的身體精神全都很好,只是不敢出屋,真把他悶得難受。這天的晚間,外面的雲氣很低,似是將要下雨的樣子,將外面熱氣全都壓在屋裡,連呼吸都覺得費力。李慕白本來正在睡著,生生把他給悶熱醒了。他只覺得身上汗流如漿,便長長地吁了口氣,由身旁拿起一柄破蒲扇來,用力扇了一氣,但是卻扇不到一點涼風。他便下了炕,將窗上黏糊的紙又扯下一大塊來,看見窗外的天色已將近黃昏了,院中沒有一個人。
李慕白剛要把那高粱桿紮成的屋門推開,讓外面的風吹進一些來,不料這時北房裡忽然起來一陣吵鬧之聲,只聽是很蒼老的聲音,大聲罵道:「你給我滾走,我不認得你是我的孫子,你是強盜;你是該殺的強盜!你若再不走,我就要把你綑起來交官去了!」
李慕白吃了一驚,暗想:莫非是那麗英麗芳的哥哥楊豹回來了?可是怎麼楊老頭兒又要驅他出去,並罵他為強盜呢?自己剛要去給他們解勸,可是又想:不能過去,因為自己是個身犯重罪的人。楊老頭兒看在江南鶴的面上,才容許自己在他家裡藏匿,恐怕這事他還不願叫他的孫子知道。再說,他的孫子也許是一強頑奸惡的人,真許是一個江湖強盜,我若去見了他,那不但勸不了他,倒許另生事端。
於是李慕白就不敢出屋,他只扒著窗紙的破洞向外去看,只見那薄霧一般的暮色之中,由北房走出一個人來。這人有二十上下,身材高大健壯,穿著一條青布短褲,披著藍布汗衫,頭上盤著辮子,下面赤腳穿著草鞋,微低著頭,緊咬著一張大嘴。兩眼凝著愁態,一面嘆著氣,一面往外走。後面是麗芳小姑娘跟出來,拉著他哥哥的手腕,低低的聲音,也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並且還像哽咽嬌啼著,就把她哥哥送出柴扉去了。待了一會,麗芳小姑娘又進來,她就一手抹著眼淚,一手把柴扉關好,又回到北房。
這裡李慕白心中十分不平,看著這小姑娘送走她哥哥的情景太可憐,就想要追趕出門,把那楊豹叫回來,問明白他為什麼不見容於祖父,非得出走不可,然後自己再給他想法子。都已然舉起腿來了,忽然心裡一轉念,就想:「別莽撞了!盟伯江南鶴臨走的時候,諄諄囑咐我,叫我遇事不可逞強,不可鋒鋩太露,如今盟伯還許沒走遠,他還許正在暗中察看著我了。忽然我又出頭管人家家裡的事,若叫盟伯知道,他一定要對我痛加斥責。」因此李慕白就又回到炕上躺下,除了猜度楊豹是一個頑強奸惡的人,因此才不為祖父所容之外,再也想不出別的情形來。這時那北房裡的楊老頭兒又罵了幾聲強盜和敗家子,就並不再說話了。
又待了一會,麗芳小姑娘又進屋,送了一壺茶來,並把牆上的油燈點上。李慕白就要跟她搭訕著說話,問問剛才是因為什麼事她爺爺與人爭吵?那個人是不是她的哥哥?但是在燈光之下看這小姑娘,愁蹙著兩條纖眉,淚泡著一雙俊眼,使李慕白不敢多問她一句話,只睜著眼呆呆地看著她那柔秀的身體跚跚地走出屋去了。
李慕白暗想:這個地方我也不可長住,一位是我盟伯老友,兩個論起來是我的孫侄女。他們家庭中的事,我看見不管也不好,但若出頭管了,恐怕更是不好。而且這樣熱的天氣,藏在這間小屋裡,也實在是太難受了。因此李慕白就決定了,明天一早就起身南下。當晚他把一切的事全都拋開不想,很安穩地睡去。
到了次日,清晨起來,看了看窗外雖然仍浮著陰雲,但看這樣子許還不至於下雨,遂就換上衣褲鞋襪,又將辮子編了編。少時,麗芳姑娘端著臉水進到屋裡,李慕白就說:「我要走了,煩勞小姑娘替我向楊老伯說一聲,我要向他老人家辭行。」麗芳小姑娘一聽李慕白要走了,她似乎吃了一驚,就問:「李大叔打算什麼時候走呢?」李慕白說:「我這就要走。」
小姑娘又問說:「李大叔打算往哪裡去,還回來不回來呢?」李慕白想了一想,就說:「我要到江南去,大概三年以後也許再到這裡來看楊老伯。」那麗芳小姑娘一聽李慕白這話,她立刻放下臉水,向屋外就跑。
李慕白洗過了臉,這時屋門又開了,是那楊老頭見瘸著腿進到屋裡。李慕白趕緊打躬,說:「老伯,蒙你老人家收容我在這裡住了十幾天,使我一個垂死的人,能夠休養好了,這樣的深恩厚德,我永久也忘不了。現在因為我盟伯臨走時,叫我去江南見兩個人,我這就要走了!」
那楊老頭兒似乎不大會說話,也就點頭說:「你走了也好,你是闖江湖的好漢,我這裡也容不下你,將來你再回來的時候,咱們再見面吧。你可千萬別在外頭惹禍了!」又說:「強中自有強中手,能人背後有能人,我當初若不與人爭強鬥勝,現在也不至落成這個樣子。你李慕白現在的名氣也夠大了,以後真得要小心謹慎,別給你伯父江南鶴壞了名聲。」
李慕白又深深地打了一躬,說:「楊老伯囑咐我的盡是金玉良言,小侄必定謹慎遵守。只是我來此已十幾天,尚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離著北京有多遠?請楊老伯伯告訴我,我也好往下走路。再者,小侄尚未請教老伯的尊號,也請見示,以後小侄好報答深恩。」
那楊老頭兒的古板的臉上露出點笑容,他就說:「你還報我的恩幹什麼?我要想報恩,那江南鶴就是我的頭一個恩公。十七年以前若不是他救了我,我現在連這條老命也沒有。咳!這些事現在我也不用細說,你瞧我這條腿你就知道了。我是江湖上栽過跟頭的人,現在我的仇人很多,恩人也不少,可是我也都不提了,我的名字也不必對你說了。至於這個地方,你只要出門往北一看就知道了。得了,你走吧!我也要進城賣花兒去了!」說畢,這楊老頭兒就出屋去了。
這裡李慕白十分納悶,就想:這位老人的脾氣也太古怪了。大概他當年也是江湖上一位英雄,與人爭鬥吃了虧,後來雖經江南鶴救了他,但他左腿已成了殘疾,因之性情也改變了。李慕白也不暇細想,遂就揹著包裹,出了屋子。
此時,只見院中陽光甚烈,花香撲鼻,可是一個人也沒有。李慕白本想要再到北房裡去向那楊老伯辭別,可是因為那老人脾氣古怪,自己的禮節若是太週到了,他倒許惱了。李慕白遂自己開了柴扉出去,並隨手將門帶上。這時籬笆外的兩棵柳樹,輕輕送來了一點涼風。四下去看,只見這是一個孤零零的人家,並且不靠著大道,四面都種著高粱和玉蜀黍。仰面一看,天際浮飄著幾塊鐵色濃雲,但是太陽卻躲到雲外,將酷熱的火燄灑在大地上。
李慕白辨明了方向,就一手提著包裹,一手分著禾黍,順著小徑往東南走去,少時就離開了小徑走到一股大道上。李慕白回頭向北去看,只見那北邊遠遠的就有一座城樓,像一隻石頭獅子似的蹲在那裡。李慕白發覺出來,原來是在北京城南永定門外不到十里地的一個地方,因此不敢在此多徘徊,便順著道邊往南走去。
不過走了幾步,他還回過頭去望了望,望見那遠處的巍巍城樓,若隱若現的城垣,他似乎留戀地想著:此時俞秀蓮姑娘一定尚在德家居住,史胖子大概走了,我李慕白在獄中忽然失蹤的事,恐怕連鐵小貝勒邱廣超他們都知道了吧?同時又很快意,因為那城中的巨憝黃驥北,已被自己用寶劍給翦除了。
此時雖是清晨,但大道上的行人還不甚多。李慕白穿著一身白布短褲褂,頭上雖有一頂青紗瓜皮小帽,但仍遮不住酷熱的陽光。他只揹著包裹,流著汗,低著頭,像一個趕路的買賣人似的,匆匆地往南走。心裡只想著快些離開北京遠了,大概也就不至於再有人認得自己了。
正在一面走,一面想,就忽聽身後有人嬌聲的叫道:「李大叔,李大叔!」李慕白趕緊回首去看,就見是那楊麗芳小姑娘一顛一顛地跑來,像是跑來了一隻小錦雞。李慕白心中納悶,想:她又追了我來,是有什麼事?同時看到麗芳的腳兒是很小的,跑著像是很費力,李慕白就回身迎過去,問道:「小姑娘,你來找我有什麼事?」麗芳與李慕白走到臨近,她的粉面上流著汗珠,嬌喘著說:「李,李大叔!你不是要走很遠的路嗎?……你,你要在路上遇見了我哥哥,我哥哥他……他要受別人的欺負,你可要幫助他點。因為李大叔你的……武藝好!」
李慕白更覺得這事奇怪,便點頭說:「好,我一定幫助你哥哥,他不是叫楊豹嗎?」麗芳又喘了幾口氣,就點頭說:「對了,他叫楊豹,身子很高,有李大叔這麼高,昨天他回家來了,又叫我爺爺給……咳,他又走了!」這小姑娘似乎不願說出他哥哥回來又被他爺爺給趕走了的事。
可是李慕白就點了點頭,說:「我知道,大概我要見了他的面也能認識他,可是,小姑娘你得告訴我,他為什麼不在家裡住呢?」麗芳給李慕白這一問,她的小臉上不由變色,並帶出一種悲慘情態來,咬著嘴唇怔了一會,她才謊:「他自己願意出去麼,誰能攔得住他呢?」
李慕白曉得這位小姑娘心中必有很難過的事情,自己因要急著走路離開此地,此時也不暇細問她了。遂又點頭說:「好罷!只要你哥哥在路上被人欺侮了,叫我看見,我一定要幫助他,可是也得是你哥哥有理。」麗芳說:「我哥哥是個好人。」李慕白說:「我想他也一定是個好人,我這個人向來是好打不平,專喜歡幫助好人的!」又說:「小姑娘你放心罷,回去罷!」
楊麗芳小姑娘這才轉身姍姍地走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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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37: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回 困阨風塵紫駒羞喚賣 追尋廟舍黃虎失披攔

李慕白暗嘆了口氣,又揹著包裹往南去走,他把這些事決不用心去想。現在他只想謹慎地走路,趕緊離開直隸省,先到鳳陽府去見那譚二員外。然後再到當塗縣去見靜玄禪師,最後到池州去尋著單鞭李俊如,請他給自己安置一個地方,就在那裡等候盟伯江南鶴。李慕白現在是對過去的事全都竭力不思想,對將來的事他又沒有什麼希望,他只是想找個幽靜的地方隱居上二年三年,以後再說。
因為天熱,李慕白又是揹著個包裹步行,所以走了三天才到了天津衛。那時才將傍午,看見那白河裡汩汩的渾濁流水,李慕白真到了前途茫茫;本想要搭乘一隻帆船,順著運糧河南下。可是一個算計著,手裡這二十兩銀子若除去了船價,恐怕就不夠到池州府用的了;二來是看那些帆船實在太為窄小,船上裝的人又都很多,這麼熱的天在船上走幾百里路,簡直是受罪。所以李慕白就狠狠心說:「還是就這麼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吧!」可是直到這時他還沒有吃午飯,於是離了河沿,走到大街上,就想找一家飯舖去吃飯。
正在向南走著,兩眼往旁邊的舖戶去望之時,忽然見由路東的一家店房內走出來一人,牽著一匹黑馬。李慕白一看,就不由得驚愕,原來這人正是那楊麗芳小姑娘的哥哥楊豹。這時楊豹可不像那天黃昏時,他從家裡走出時的窮相了。現在他是穿著一身青色暑涼綢的褲褂,青綢包著頭,腳下一雙魚鱗蹊鞋;馬上也是全份的新鞍轡,鞍後勒著一隻青布包裹,包裹露出來紅銅的刀把。楊豹就像是一位鏢頭似的出了店門,他就認鐙上馬,揚鞭向南走去。
這裡李慕白本想把他喚住,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同時心裡又想:這個人很可疑。他從家裡出來時是汗污的褲褂,赤足穿著草鞋,現在居然又是這樣闊,可見他必是忽然發了一筆不義之財。大概他祖父罵他是強盜,要把他綑起來交官,必不是無因的。他因會些武藝,已然走入了下流,雖然他的妹妹說他是個好人,但我還是不要去理他為是。於是李慕白便不管那楊豹是往哪裡去,他就走入一家小飯舖,用過了飯,依舊往下走去。
又走了幾天,過了滄州、南皮、東光。這幾天內,李慕白總是清早就起身,黃昏才投宿。白天在中午時因為天熱不能往下走,他就找個野茶館吃點麵飯,歇息一會;或是尋個廟旁樹下的陰涼之處,略歇片刻。晚間住在店房裡,他雖然是必找單間的房子,一進屋就不出來;可是旁的旅客卻受不住屋中的悶熱,就都在院中露天舖下涼蓆睡覺。他們在乘涼時就不免彼此談天,譬如這個客人是從山東來的,他就述說山東的新聞;哪個縣官做了德政,哪個大財東又開了一號買賣。由北京來的呢,那當然也是述說北京新聞。尤其是黃驥北被人殺死的事,及宮中失寶之案,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談。
他們一談這些事情,李慕白立刻就傾耳去聽,他就聽人說:「瘦彌陀黃四爺,那是多麼大的財主,多麼大的本事,會叫李慕白給殺死了!李慕白那小子可也真夠兇的!」聽這話音,大概還沒有人知道李慕白已經被人救出監獄之事。又聽有人說:「宮裡丟失的寶物可真不少,聽說還有幾十顆避塵珠至今沒有下落呢!不知道現在到了什麼人的手裡了。內務府的德五爺才冤呢!他連那些寶物看也沒有看見過,就因為得罪了人,打了幾個月的官司,發往新疆去了。」
李慕白聽人談到德嘯峰的事情,他心中又很是悲痛、憤慨,不過卻因見由北京來的人都很注意此事,他就更是加意謹慎小心,裝成一個老實商人模樣。不但白天不敢在野茶館廟旁樹下睡午覺,就是晚間在店中睡覺,他也必要把屋門關嚴。唯恐有官衙的捕役跟著他來,乘著他熟睡之時將他綁起。
同時李慕白覺得這樣揹著包裹慢慢地步行是決不成的。假使在路上遇著官人,或是江湖對頭,那就決難走脫。再說這樣慢慢的行走,不但在路上太吃苦,反倒消耗路費。於是他就計算著:「包裹裡有這幾疋棉布和夏布,就是賣在行裡,大概也能值入四五十兩銀子;若再添上我身邊的十幾兩,就有五六十兩銀子,也可以買一匹不很好的馬了。只要騎上了馬,即使不像是個行路的客商了,那也不怕。雖然我買了馬匹之後,身邊的路費必剩不了多少;可是那也不要緊。只要我能趕路到鳳陽府去見著譚二員外,他既與我盟伯頗有交情,我若跟他借上幾十兩路費,大概他決不能拒絕我吧!」當下李慕白就擬好主意想著明天一定要找一處城市,賣了布匹買馬。
到了次日,又往下走,偏午的時候就到了吳橋地方。吳橋本是冀魯交界之地,再往西南一百餘里便是李慕白的家鄉南宮,和俞秀蓮的故里鉅鹿了。當時李慕白心裡一動,恐怕這裡離著家鄉太近,會遇著什麼熟人。他望見了縣城便大大方方地走入,找到一家布行,問了問棉布和夏布的行市;然後把自己的包裹打開。他說自己是徐州府的販布客人,此次到北京去販布;因為那裡給的價錢很低,所以自己只脫了一半;剩下這一半,本想要拿到濟南去賣,可是因為天氣太熱,帶著貨物行路太不方便,所以打算就在這裡照著原來的本錢賣出去。
那布行裡的經紀看了李慕白的貨物還算不錯,又加時在炎夏,夏布的行市很高,遂就與李慕白商量貨價。本來李慕白核算著這些布疋,盟伯江南鶴在北京購買之時,至少也得用七八十兩銀子。如今布行打算買便宜貨,只給他六十二兩銀子。李慕白雖然割捨不得,但因要急於買馬趕路,所以也只好依了布行給的價錢,當下銀貨兩交。李慕白並請布行給開了一個收貨的單子,上面寫上布行的字號。他口裡說著是:記著字號,將來好再將貨物送來,請求照顧。其實他是想著:有這個貨單,即使路上有人盤查,也可以以此證明自己確實是個商人。
當下他將包裹捲著衣服和銀子,就出了布行走在街上,去找買馬的地方。忽然他又想:盟伯江南鶴為使自己在路上像一個商人,才買了那些布疋;也許是有意叫自己給帶回江南去,他做衣服用罷?如今被自己通通給賣掉了,即使買了一四瘦馬騎回去,將來盟伯要問自己之時,究竟難以回答。於是在街頭發了一會怔,便想:布疋已賣出去了,我還猶豫什麼?當下又走了一截路,便在大街旁找了一家馬店,進去挑選馬匹。
這吳橋縣雖是個小地方,但馬店裡的好馬卻是不少。最好的一匹要價三百五十兩。可是李慕白看著還不及孟思昭由鐵貝勒府騎出,自己丟在安定門外店裡的那匹黑馬呢?心裡很不痛快地這樣想著,就說:「我只打算用幾十兩銀子買一匹馬,你們這都是二三百兩的,我哪裡買得起呀!」說著往門外就走。那馬店的夥計追過來說:「幾十兩銀子的也有啊,客人,你等一等,我這就給你牽去。」
正在說著,忽聽得得的一陣蹄聲,自北往南跑來了四匹健馬,馬上的四個人都是短衣褲,有的頭戴草帽,有的用手巾包頭,馬店的夥計就指著說:「客人你快看,前面那匹烏錐馬有多麼好,至少也得值四百兩銀子。」此時那四匹馬已由李慕白的眼前掠過,李慕白一見那頭一匹黑馬上的壯漢背影,他不由又吃一驚!「啊」了一聲,要立刻就追趕過去,但是腳步隨即停止。
他直著眼往南看著那人身背影,心中十分驚訝,原來那黑馬上的漢子正是楊豹。心想:這個人可真奇怪!他怎麼回到這裡來了?跟在他後面的那三個騎馬的人,可又是誰呢?於是他回過頭來向馬店夥計問說:「這四個騎馬的人你認識不認識?」馬店夥計搖頭說:「不認得,這是外邊來的人,看那樣子多半是保鏢的。」遂又問:「有一匹八十兩的馬,客人你想瞧瞧嗎?」
李慕白點頭說:「你牽來,我先看看。」當下夥計往北邊找他那匹馬去了。李慕白就在馬店門首呆呆地發怔想著:那麗芳小姑娘的哥哥楊豹,自己在天津就看見了他,那時他是一個人騎著馬,現在不想在此又遇著他,並且跟隨他的那三個人,又都是強壯潑悍的樣子。不用說,他們一定都是走江湖的強盜,現在到此不知是幹什麼勾當來?
正想著,那個馬店夥計帶著一個手裡牽著三匹馬的小孩走來了。李慕白迎將過去,問說:「你說的是哪一匹馬?」那馬店夥計拍著一匹醬紫色的馬說:「這匹八十兩,那白的一百二,那匹紫斑的可貴了,至少也得三百兩。」
李慕白拉過那匹醬紫色的馬,看了看,牙雖不多,但是身上卻沒膘,比自己去年初到北京時在冀州買的那匹馬還要瘦。當下他騎上馬接過鞭子,在街上來回走了一趟,見這匹馬不但不是個走馬,性子還很烈。李慕白暗笑,身子瘦,性子可烈,這匹馬倒真有點像我,我就買下牠吧!於是下了馬和那夥計磋商價錢,結果是以六十兩銀子買成,又花了十二兩銀子買了一副舊鞍轡。李慕白就交了銀子,上馬揮鞭,順大街直往正南而去。
這匹瘦馬的性子極烈,總把轡頭扭著,並時時仰著頭嘶叫,四條腿胡踢亂跳,還沒出城就幾乎撞倒了一個賣瓜的。李慕白心中怒極,連氣揮鞭打馬跨。一出了南門,他就放開轡頭,這匹馬就像一條瘦龍似的向南揚塵飛奔而去。
本來李慕白這些日來就心緒不好,如今買了這匹劣馬,他就決意非要把他制服了不可;並要將這匹馬馴練成為一匹千里駒。幸虧這時天熱,路上沒有多少行人,所以能容李慕白這匹瘦馬橫衝直闖。可是才走了四五里地,這時忽由道旁一個墳圈裡鑽出一個人來,跑到大道的中心,此人就張著兩隻手將李慕白的馬攔住。他說:「朋友,你站住!你先站住!」李慕白十分詫異,趕緊勒住馬,一面喘氣拭汗,一面問道:「你有什麼事?」
這個人身材不甚高,但頗是健壯,身上只穿著一條破短褲,脊樑上搭著一塊手巾,光腳穿著一雙草鞋。他漆黑的臉上睜著兩隻白眼睛,齜著黑牙向李慕白笑著說:「朋友,你先下馬來,我跟你求一件事,我瞧你這匹馬還很快,借我騎一騎。我往南追幾個人,只要把那幾個人追上,我就能夠發一筆大財,我回來一定要重重的謝你!」
李慕白一聽此人要借自己的馬騎,便不由好笑,遂說道:「這匹馬我是才買來的,我要趕路回家,怎麼能夠借你騎?朋友,這件事我可不能答應你!」說著用手揮了揮那人,放開馬又要走,那人卻搶步上前將馬轡扯住。那馬揚著頭直叫,李慕白不由有些生氣,便把眼一瞪,喝道:「怎麼,你還要搶我的馬匹嗎?」
那人卻仍舊笑著,說:「不是,朋友!我們說好的,講交情,我不能對你耍怔的!看你這樣子也是常出門兒的人,難道你還不認得我地頭蛇焦二嗎?現在真是前面有一號好買賣,只要我騎馬追上去,立刻就能弄一大筆銀子。你就在這兒等著我,我一定將馬給你送回來,我焦二決不是騙子!」說時,他竟要將李慕白揪下馬來,卻被李慕白吧吧兩鞭子,將那焦二的脊樑上抽了兩道血印。
焦二立刻翻了臉,說:「好小子,焦二太爺跟你說好的你不聽,非得焦二太爺跟你耍怔的嗎?今天你要不把馬給二太爺騎,你這小子就別要命啦!」說時,由褲腰帶的後面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躥上來向李慕白就刺,李慕白一閃身跳下馬來,那匹馬就向南驚走了。
焦二卻不顧李慕白,他撒腿往南去追那匹馬。才跑了不到二十步,就被李慕白趕上,一腳踢在他的後腰上,那焦二立刻一個馬趴臥在地下,右手還握著匕首,但匕首已深深的插在地上。李慕白又上前向焦二的右臂踏了一腳,焦二就喊了一聲:「噯喲!」李慕白隨彎腰奪過了匕首,飛腿向南去追他的那匹馬。
這時那匹馬跑到前面,因為對面來了幾輛車,驚得牠折回頭來又跑,就被李慕白把牠截住。他揪住了轡頭,用鞭桿抽打了幾下,打得那匹馬叫了幾聲,跳了幾下,就老實了。李慕白一面喘氣,一面將奪來的匕首插在腰帶上,隨即扳鞍上馬,揮鞭向南去。掠過對面的那幾輛車,飛似的在火熱的陽光之下走了。
行走了三日,便過了山東聊城縣。自從在吳橋打了那地頭蛇焦二之後,李慕白就像又破了戒,尤其是六十兩銀子買來的這匹醬色的馬,別看一點兒膘兒也沒有,性子還是非常頑劣,在路上真叫李慕白生氣,並且把李慕白的兩條腿全都磨破了。同時還有一件事挫磨著李慕白,就是手頭的銀子已將花盡了。過了聊城,順著運河走去,又過了溫河走到東平,身邊已是分文無有。同時坐下的這匹馬因為吃的草料不足,是越發的瘦了。李慕白沒有法子,只得將盟伯為自己置的那幾件富餘的衣裳到典肆裡當了,又往下去走。
可是走了幾天,過了濟寧,走到魚臺,他當了的那點錢又都花盡,沒有法子只得在魚臺縣又把鞍鞓當了,十二兩銀子買的鞍鞓,才當了五兩。走不到六七天,來到了安徽宿州地面連當鞍鞓的錢全都花光了,依舊是囊空如洗。直走到過午二時許,他還沒有吃午飯。同時身上這一套白布小褲褂,因為汗浸雨淋和泥土沾染,已然成了灰黑色的了。臉上也因為幾天沒有刮,也長了很長的鬍鬚。
李慕白來到一座鎮市上,就下了馬,找了井臺喝了一氣涼水,喝完了,便將馬繫在一棵樹上,坐在樹下歇息。同時想著:怎麼辦?這宿州離著鳳陽府還有一百多里地,頂快走也得兩天,其實自己挨兩天餓趕到鳳陽也不要緊,可是這匹馬恐怕受不了。再說自己這個樣子,再餓兩天,怎能去見那譚二員外呢?到了此時,真後悔不該賣了布匹買了這麼一匹馬,現在只好再將馬匹賣了吧!
於是李慕白立起身來,解下馬來,一面走,一面暗自嘆氣。又想起去年困在北京西河沿元豐店時,窮得就要賣馬匹,若不是有德嘯峰接濟自己,哪能在北京居住那些日子呢?又想自己將來的衣食都很可憂慮,既不願偷盜,又因身負重罪不能入行伍,不能保鏢。難道就依賴朋友和盟伯一輩子麼?
越想越愁,牽著馬匹在街頭,他又不會吆喝著賣馬,只可在陽光下站著。發了一會怔,然後拭了拭頭上的汗,又往南走。走了不遠,就見路西有一家鏢店,字號是「宿安」,看那鏢店不很大,但是門外還拴著兩匹馬,門前兩棵樹下也有幾個人在那裡乘涼,李慕白就上前抱了抱拳,說:「諸位都是這裡的鏢頭嗎?」那幾個人坐在蓆上並不起來,有一個人就大模大樣地問說:「什麼事?」
李慕白陪笑道:「我早先也是在北京鏢行,現在因為往江南去有事,住在這裡,盤費沒有了。想要將這匹馬賣給貴鏢店,得幾十兩銀子好往下趕路!」又拍了拍馬上的瘦皮毛說:「這匹馬雖沒有什麼膘,可是跑得很快,餵一餵就好了。」
那幾個鏢頭用眼看了李慕白這落拓的樣子,又看見瘦得跟狼似的那匹馬,便齊都搖著頭笑道:「我們可不要你這匹馬,別說幾十兩,二兩銀子我們也不要!」李慕白立刻羞得面紅過耳,趕緊回身牽馬走開,心中又是氣,又是感慨。又走了幾步,便由地下撿起一枝稻草,插在馬轡上,在街頭一站,站了半天,也沒有人理他。
正要走開,忽見身後有人拍了他的肩頭一下,李慕白趕緊回頭一看,就見身後是一個禿腦袋的少年,光著膀子,在膀子上刺著一朵牡丹花,還刺著一個老虎頭。這人把兩隻手插在很寬的板兒帶子上,腆著胸脯,問說:「你這匹馬是要賣的嗎?」李慕白看是這個人就像是個土痞之流,遂點頭說:「是的,這匹馬我願意賠點錢把牠賣了。」
那土痞用眼睛看了看那匹馬,就由鼻子裡擠出笑聲,揚著頭問道:「你要賣多少錢?」李慕白說:「我這匹馬是在吳橋縣用六十兩銀子買的,雖然瘦一點,可是跑的很快,現在我因為等著用錢,就賠點錢賣了吧,給三十兩銀子,你就牽了去!」那土痞撇著嘴笑了,說:「就憑這樣的一匹比狗還瘦的馬,你也敢一開口就要三十兩?」說完了這句話,他揚頭就走。
李慕白追上去問道:「你想給多少錢?」那土痞回過頭,把二指和中指搭在一起,說:「給你十兩銀子。」李慕白一聽他還了價錢,就狠心說:「我賣給你了!」同時心裡想著,到此時誰還顧得賠錢不賠錢,將馬賣了先得上十兩銀子,吃頓飯,換上一身衣裳,趕百餘里路到鳳陽去見譚二員外那是要緊的。於是就等著那光膀子的少年給他錢,可是那少年土痞卻撇著嘴笑了笑,說:「你不是願意賣了嗎?我可又不願意要啦,」說畢,晃搖著胸脯揚長走去。氣得李慕白真要拔出匕首來將他扎死,但是想起盟伯江南鶴的囑咐來,只得又強忍住一口怒氣。
站著發了半天怔,就一賭氣飛身上馬,連抽幾鞭,順大街向南馳去。這匹馬雖然一天沒吃草料,可是性子還不改,又連踢帶跳像一隻餓狼似的往前飛奔。奔了不多遠,就奔到一個人的身上,嚇得李慕白趕緊跳下馬來。原來被馬撞倒了的是一位老太婆,都有六七十歲了,因為她由路東的一家小舖,回路西她的家裡去,不料就被馬撞倒。蒼白的頭髮上已經流出血來,趴在地下不住的呻|吟。旁邊的舖戶就出來五六個人,揪住李慕白不放他走。老太婆的兒子是個開豬肉舖的,拿著宰豬的刀,要跟李慕白拚命,算是被別人給攔住了。
李慕白自覺理屈,旁邊的人罵他,他一點也不敢動氣。親自將那位老太婆攙扶起來,看了看,撞傷的還不太重。他替老太婆撢了撢身上的土,便又向那賣豬肉的作揖,說:「真是我的過錯,我這匹馬的性子太劣!」那賣豬肉的漢子罵道:「你知道你的馬性子劣,為什麼還在馬上騎?你娘的!」說時向李慕白就踹,李慕白趕緊退身躲開。旁邊的人就有的說:「把他的馬扣下!」又有的說:「叫官人去!」並有的打不平,向李慕白的背上擂了幾拳。
李慕白連口大氣也不敢出。並且他不怕扣下馬匹,也不怕人家打他,可是一聽人家要叫官人,就把他的臉色嚇得白了。趕緊又向眾人作揖,說:「都是我的過錯,既然我將這位老太太撞傷,我也沒有錢給這位老太太醫治,就把我這匹馬留下吧!我的不對,我也不願叫來官人打官司。」說著,又向眾人作揖。那賣豬肉的漢子一聽李慕白願意將馬留下,賠償他的母親的撞傷,他也就消了氣。又罵了李慕白兩聲,便放李慕白走去。
李慕白無顏再在這鎮上停留,就趕緊往南走去。出了這鎮市,順著兩旁田禾大道踽踽獨行,心中好生氣悶。賠掉了馬匹倒不要緊,只是撞傷了人家的老太婆,被那些人打罵了一頓,自己的心裡實在難過。更加炎日曬在頭上,熱風吹在臉上,腹中的飢腸亂嗚,兩腿覺著乏力,他真不禁後悔。早就應當在監獄裡餓死,何必由著盟伯江南鶴將自己救出來受這個罪!
但是,鳳陽府譚二員外之處,幸離著這裡還不算遠,不過是百餘里路,若是連夜的走,挨上兩天餓,總可以到了。於是把那個只包裹一封信、衣服和錢都沒有的包裹束在腰上,就緊緊往南走去。可是才走了不到二里地,就聽身後又是得得的一陣馬蹄之聲,並有人大聲的喊道:「前面的那個小子,快站住!」
李慕白吃了一驚,趕緊回頭去看,就見身後是來了兩匹馬一白一黑,頭一匹白馬上的人,就是剛才在鎮上遇見的,出了十兩銀子價錢要買他那匹馬、結果又不買了的那個少年土痞。此時他已披上了一件青綢汗褂,後面那個人也是二十餘歲,橫眉豎目,一身青綢衣裳。李慕白看了這兩個人趕來,就不禁一怔,停止腳步。等到那兩人騎馬來到臨近,就問道:「你們是找我來的嗎?」
那少年土痞先跳下馬來,一手牽著韁繩,一手就把李慕白的衣領揪住,他瞪著眼睛說:「不找你還是找誰?我問你,你到底是幹什麼的?」那個後面的人也下了馬,樣子比這個土痞還要橫,也翻著眼睛,頭上的刀疤跟眉毛皺在一起,怒聲說:「還細問他幹什麼,把他綑起來帶回去就是了。」說時從腰裡抽繩子,就要綑李慕白。
李慕白向後退了兩步,問道:「你們不要動手,先說說,我到底有什麼錯處,你們就要綑我?」
那少年土痞回身從鞍下抽出一口單刀,衝著李慕白晃了晃,就說:「小子,你也不用裝傻了,看你這樣子就不像好人。我們都是鎮上賈大老爺宅裡的護院的,我叫石頭腦袋許三,這位是三眼龍劉大旺。我們哥見倆的名頭大概你這小子也知道,前天宅裡丟了一隻古銅香爐,兩匹綢子,一桿翡翠斗的象牙煙槍,正抓不著賊呢!你這小子就賊毛鼠眼的來到鎮上賣馬,那一匹馬就是紙糊的,我給你十兩銀子,你就賣了?
「後來你瞧出我的神色,你覺得不祥,騎上馬就逃命,把人家豬肉舖的老太婆也給撞了。人家要喊官人,你拋下馬就跑。你的馬要是有來歷,你能夠那麼捨得就給了人?我瞧著你不是飛賊就是強盜。得了吧!乖乖叫我們綑上,帶回去先吊起來請你吃一頓皮鞭子!」說時逼近兩步,一手持刀,一手揪住李慕白的衣領,就要叫旁邊的那三眼龍劉大旺過去抖繩綑綁。
李慕白卻擺手說:「你們先別綑我,也別揪我的衣裳,聽我說兩句話!」那許三放下了左手,右手持刀,腳下站著丁字步兒,說:「有話快說,反正你是跑不了啦!吐出來香爐、綢子、裴翠煙槍,還得把你交衙門。」
這時李慕白胸中的怒氣已然忍無可忍,就乘著許三對他傲然說話時,遂即驀然撲了上去。右手托住許三的右腕,左手突的一拳,其疾如箭,其重如鎚,立刻將那許三打得雙手按胸,躺倒在地,暈了過去。李慕白已經奪刀在手,再逼過那人;那三眼龍劉大旺卻嚇得扔下了繩子,趕緊跑到馬鞍旁抽出了單刀。
此時李慕白一個躍步追過去,掄刀就向肩削來;劉大旺趕緊一閃身,橫刀去架。不想李慕白的刀早已抽回,趁劉大旺的刀往上一架的空兒;提起左腳,認定劉大旺的小腹,一腳踢去,只聽劉大旺「噯喲」了一聲,也倒在地上。此時那許三已爬起身來,但還直不起腰。李慕白卻上前將那匹馬牽在手中,飛身上馬。將手中奪過的鋼刀向劉大旺一橫,說:「滾你們的罷!」遂用拳頭捶著馬跨,縱開韁繩就像一股白煙似的向南馳去。
往南走了二三里地,李慕白才勒住韁繩,低頭看這匹馬,可又比剛才去鎮上因為撞了人,被扣下的那匹瘦馬強得多了。既失馬復又得馬,他想著又很可笑,不過也慚愧著;因為盟伯江南鶴囑咐過他,說是應守武當戒條,不可隨便顯露身手,可是他在路上已經犯了兩次戒了。
向南又走了多時,就覺得腹中直響,李慕白這才知道:雖然奪來一匹好馬,打了兩次人,能夠快意一時,但是身邊依然一文錢也沒有,依然救不了胸中的飢餓。他一面策著馬,一面想著怎樣才能找到飯吃;可是想著除了討飯之外再無別法,但他又怎能去赧顏討飯呢?
這時前方就有一道大河阻路,白茫茫的水,在飢餓的李慕白的眼中看去更像流得很急,靠著河岸雖有兩隻擺渡船,但是李慕白身邊一文不名,他怎敢貿然牽馬上船?勒住馬在河岸上望了一會,就見河水並不太深,大約也就有三四尺深,心想:往西邊去,上游或者有水淺的地方。我在那邊騎著馬涉水過河豈不好?何必在這裡上擺渡,過了河給不了錢,又跟船戶惹氣呢?
於是李慕白就撥馬順著河岸往西去走,走了不到二三里地,就見河身漸窄,舖在河底的石卵都可以很清楚的看出來。水深至多約二尺,騎在馬上是很可以涉過了。當下李慕白將要輕輕策馬向河中走去。忽然他被河中那清澈流水誘得眼亂。河中一隻船也沒有,北邊只是一遍林木,對岸是一股小徑,幾戶人家,可看不見一個人。
此時約在下午四時左右,李慕白的衣裳都被汗沾得貼在身上,自己都聞得見汗臭的氣味。心說:反正我忙著跑過岸去也沒有地方吃飯去,不如先在這裡脫下衣褲來洗一洗,再下河去洗個澡,一來涼快涼快,二來衣服乾淨點,也好去見譚二員外。遂見西面有一棵柳樹,李慕白就走過去,下了馬,將奪來的這匹馬就繫在河邊柳下。然後李慕白脫下鞋襪下了河,先彎著腰將身上的白布小褂洗了洗。又光著膀子走上岸,將濕小褂搭在朝陽的柳枝上曬著,那匹馬就低頭吃地上的青草。
李慕白又走到河邊,剛要脫去褲子,這時忽聽背後有女人相呼之聲,他趕緊回頭去看。原來北邊來了兩個中年的婦人和一個妙齡的村女。全都手提著籃子,拿著搗衣的棒槌,到河邊浣衣服來了。李慕白立刻羞得臉紅,褲子也不敢脫了,身子也不敢洗了。遂又把褲子繫好,一賭氣上了岸,到柳樹下把鞋襪穿上,把才洗的小褂也披上,就解下馬來,牽著往西走。那邊的兩個婦人一個少女也齊都看了李慕白一眼,李慕白卻不看她們,他只牽著馬懊惱著走。心說:無論走在那裡,無論作什麼事,都是障礙重重,這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他迎著斜陽,牽馬佇立,不禁感到一種流浪者的悲痛;將要上馬涉水過河,這時忽然聽見一陣清越悠揚的鐘聲,自林間飄來。轉身去看,只見那北邊蒼鬱的柏林之間,隱隱露出一角紅牆。李慕白心中一動,他想:那邊有廟,廟裡的和尚大概正吃飯了。我現在腹中正在飢餓,我去求求和尚,要兩個饅頭吃,不算是太丟臉吧!
當下李慕白騎上馬直奔那邊的樹林走去,走了不遠就到了林前。李慕白遂走進林,到廟前一看,這座廟還不太小,大概有兩層殿。紅牆也很新,像是才修過的,山門的橫額上就寫著是「勅建大覺寺」。
李慕白將馬繫在門前樹上,便扣上衣紐,直入山門。只覺得院內清涼,鐘聲震耳,卻看不見一個和尚。李慕白四下望了望,只見東配殿裡有香煙散出,大概許是有人,遂走近前,只見一個小和尚正在收拾香案。李慕白就叫了一聲:「小師父!」那個和尚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見李慕白,不像是來進香的樣子,便連問訊也不打,就問說:「你是幹什麼的?」李慕白抱了抱拳,說:「沒有別的事,就是我走在這裡餓了,想求這裡的師父們慈悲慈悲,給點吃的,我好騎馬往前趕路。」說話時李慕白不禁羞愧得臉紅。
那小和尚一聽李慕白在外面有馬,他決想不到李慕白吃完了不給點佈施,於是說:「你等一等,我跟師父說一聲去。」當時小和尚出了配殿往裡院去,少時就請李慕白到鐘樓旁一間小屋子裡,擺了兩碟素菜,幾個饅頭,一碗小米稀飯,請李慕白吃。李慕白此時真餓極了,彷彿比從監獄裡出來,在楊家住著的時候還餓。他拿起饅頭來就吃,吃了兩個饅頭,又喝稀飯,這時鐘聲早已停止,可是門外又起了一片囂聲。
李慕白吃了一驚,嘴裡喝著稀飯,耳邊向外去聽,只聽外面的腳步聲很是雜亂,有幾個人彼此大聲說著話,一個說:「馬都在這裡了,人還能夠跑遠了?你們把門攔住,別叫他逃走了!」另一個人說:「師父,讓我進去抓他。」接著又聽有幾個人同聲喊說:「和尚,和尚。」這屋裡伺候李慕白吃飯的和尚,將要出屋去看,李慕白卻將筷子一扔,說:「小師父你不要出去,這些人是找我來的!」
當下李慕白一捋袖子,大踏步走出這間小屋,就見院中有七八個強悍的大漢,手中提著單刀木棍,氣勢昂昂。其中有一個就是今天在路上被自己打過的那個石頭腦袋許三。許三一見李慕白走出來,他先嚇得往後退了兩步,向一個四十來歲黃臉膛高身材的人說:「師父!就是這小子!」
那許三的師父手中並無兵器,但是黃綢的褲褂,腳下一雙扎著花兒的蹊鞋;辮子像一條蛇似的繞在頭上,橫眉豎目,很像是個練武的人。他腆著胸脯近前兩步,就問說:「朋友,你姓什麼?」李慕白答道:「我姓李。」
許三的師父點了點頭說:「好,姓李的,現在沒有別的說的了。偷我們宅裡的古銅香爐、裴翠煙槍的賊是你不是你,現在我們且不必細論。反正我徒弟他在這兒啦!剛才你把他打了,馬給你搶去,現在廟門外拴著,真贓實犯,一概俱全。朋友你乖一點,叫我們把你綑上交到衙門裡;頂多你挨一頓鞭子,扛幾個月的枷,決不至於有死罪。」說時這許三的師父一面冷笑著就上前,就伸手要捉李慕白的胳臂。
但被李慕白把手躲開。退後兩步,由腰帶裡抽出匕首,厲聲說道:「你們給我滾開,別上來找死,李大爺不是好欺負的!」對方那七八個人就一齊上前,掄刀持棍來打李慕白。
那個許三的師父擺了擺手,叫他的徒弟退後,他就望著李慕白,冷笑道:「嘿!看你這樣子還像怪有本事的!」他要在眾徒弟面前露一手兒,就由許三的手中接過一口單刀來,把胸脯一拍,說:「你打聽打聽,你太爺就是黃臉虎晁德慶,你要走在宿州一帶得先認得我。小子,別說你,就是鳳陽府的譚二員外、柳大莊主,他們也得叫我一聲老弟。別說你,你小子若是知道晁太爺的大名,就趕緊跪下,叫我們把你綁起來。你要不想活了,那也好。出來,咱們到廟外去,別叫你的狗血噴髒了人家的佛堂!」
李慕白見此人出口不遜,便不由得十分生氣,但是因為聽他提到了鳳陽府的譚二員外也呼他為老弟,李慕白的心中就不禁略生猶豫。暗想:他既自稱是譚二員外的朋友,我的手下自然要留些情分。又想要將身邊那封江南鶴給譚二員外的信叫他看,表示都是自家人,不必彼此為難。
可是忽然覺得這黃臉虎晁德慶不像是個正道的練武的人,自己還是不可對他露出真面目,於是也使起氣來,一拍胸脯說:「好,咱們外面鬥一鬥去。」對面那七八個人齊都向他師父說:「這小子一出去他可就跑了!」旁邊兩個和尚卻不住打問訊說:「施主們有什麼話還是到廟外去說吧!」
那黃臉虎晁德慶自命為宿州有名的拳師,天下無敵的好漢,他焉把李慕白這麼一個窮漢放在眼裡,就向眾徒弟們說:「還怕他長翅膀兒飛了嗎?」當下黃臉虎晁德慶,帶著七八個徒弟先出廟門。李慕白隨後奔將出去,後面的和尚趕緊把山門關閉了。
李慕白到了廟外只見林間拴著七八匹馬。李慕白先留心著殺傷他們之後,逃走的辦法。林間樹多草盛,不便交手,七八個拿著兵刃的強壯漢子就圍著李慕白走出樹林。此地面對長河,十分寬敞,李慕白就右手握著匕首,以釣馬步的姿式站住。
這時對方的黃臉虎晁德慶見李慕白毫無懼色,竟敢以短短匕首來對他這三尺多長的單刀,便有點不敢輕敵。當時他先說了聲:「我的刀砍死你,你可別後悔。」說時一個躍步奔過來,掄刀唰的一聲砍下。
李慕白趕緊閃在左邊,以碎步點地,趨近晁德慶的身右,晁德慶立刻向右扭身,橫刀向李慕白胸際去掃。李慕白趕緊伏身向右閃開,同時使了一個掃蕩腿,運勢極快,用力極猛。那黃臉虎晁德慶腳底下站立不住,當時一個大仰趴,「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但他一滾身爬起來,忍著頭疼,掄刀又向李慕白疾砍。
李慕白卻不還手,只往後退,晁德慶一面怒喝眾徒弟把他圍住,一面鋼刀飛舞,直削李慕白。李慕白身子往後退,眼睛卻注意對方的刀勢。他退了五六步便不退了。忽然他將匕首插在腰帶上,等著晁德慶掄刀奔過來,他就颼的一閃身,同時左足點地斜躍過去。左手就將晁德慶的右腕抓住,右手上前抓住他的刀把,右腳用力蹬去。口中說一聲:「嘿!」便立刻奪刀在手,那晁德慶一個屁股墩兒又摔在地下。
此時他那七八個徒弟見他們的師父都不能取勝,就都嚇得變了顏色。尤其是那石頭腦袋許三,這時他簡直要拍馬逃跑。李慕白就橫刀說:「你們不要怕,咱們都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我決不能傷你們。只要你們把那匹馬送過來,我就走!」
那黃臉虎晁德慶又爬起身來,他就向他幾個徒弟說:「得啦!你們就把馬牽過來送給他吧!」又向李慕白望了一眼,就垂頭喪氣地說:「朋友,我佩服你就是了!算我學藝不精。咱們三年以後再見面,現在你的姓名住處告訴我吧!」
李慕白微微冷笑說:「我沒有名字,江湖上只叫我李大爺。現在也沒有準地方去,大概兩三年內長江南北縣總可以見得著我。」晁德慶說:「好吧,咱們後會有期吧!」那石頭腦袋許三也是滿臉的晦氣懶懶地把那匹馬牽過來,交到李慕白的手裡。
李慕白踩鐙上馬,就向那黃臉虎晁德慶說:「這匹馬我也不過是暫借用,將來我路過此地時,再奉還你們!」那晁德慶忍著氣說:「那隨你,反正將來咱們準有再見面的那一天!」當時李慕白用刀柄捶著馬就往河邊走去,行至岸上柳樹下,李慕白勒馬回首去望,只見黃臉虎晁德慶的師徒們,牽著馬在那裡正望他,還都沒有走。李慕白就微笑了笑,順手折下一條柳枝,就當作馬鞭。把手中那口鋼刀遠遠地扔在河中,然後就徐徐策馬,過河涉水到了對岸。
此時紅霞滿天,晚風徐起,綠色無邊的田禾都在沙沙的響。李慕白尋著一股路,便以柳枝策馬飛馳而去。由這澮河的南岸往東南連夜的走,直到次日下午四時許,便到了淮河的北岸。淮河為皖北最大的水道,河中檣桅林立,波濤浩蕩,可實在不容李慕白再涉水過河了。李慕白自昨天下午在那大覺寺裡乞求了一頓吃喝,至今只在路上喝了點涼水,一粒米也未進。座下的馬只是仗著吃了點青草過活。他身邊自然不會有由肉裡長出一文錢來。下了馬,躊躇了一會,就向岸上的人打聽,問鳳陽府離這裡還有多遠。
有一個在船上幹營生的人,就指著對岸說:「一過岸就是,你到鳳陽府是找誰吧?」李慕白說:「我找的是譚二員外。」那人聽了上立刻把李慕白打量了一番,就問說:「你貴姓,是從哪裡來的,找譚二員外有什麼事,你跟譚二員外認識?」
李慕白略略遲頓了一下,就回答說:「我是北京來的,我叫李煥如,現在有朋友的一封信,叫我來見鳳陽的譚二員外。」那人一聽,立刻抱拳,說:「原來是北京來的,李大爺大概你也知道,我們這淮河裡的船多半是譚二員外的。你老哥既是由北京來到這裡見譚二員外的,那我們自然要送你前去,李大爺你且等一等!」當下他就跑到河邊,跟一隻大船上的人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請李慕白牽馬上船。
少時就過了河,到了南岸,李慕白牽馬離船上岸。那個人也追到岸上來,執意要送李慕白到譚家村去見那譚二員外。李慕白見此人很是誠意,遂也就不騎馬,牽馬同著這人順路往南去走。李慕白就問此人貴姓,這個人就說:「免貴,我姓陶,因為我的身子不高,會些水性,朋友們就叫我短尾魚陶小個子。」
李慕白點了點頭,又問說:「陶兄弟和譚二員外想是多年的交情。」陶小個子說:「交情我可不敢多攀,我不過是譚二員外手底下的一個老人兒罷了。自譚二員外在外面闖江湖的時候,我就跟著他,現在少說也有十五年了,二員外總沒拿我當外人看待。」又問說:「李爺你既是從北京來的,你可曉得北京城新近出了一位英雄李慕白嗎?」
李慕白聽陶小個子這樣一問,他真覺得詫異,萬想不到自己在京城才一年多,只打了金刀馮茂、瘦彌陀黃驥北那幾個人,竟把名氣弄得這樣大,連此地的人全都曉得了。其實名氣大了,到處受人敬仰,也是件好事。但怎奈自己是個逃犯,走在路上若有許多人認識自己,那豈不是容易出事嗎?這樣想著,就沒回答。兩個人一匹馬又在夕陽影裡腳步不停的前進。
陶小個子把臉向前仰著,伸著大拇指說:「李慕白這個人,真是好漢子。在江湖上出名的人也很多,但那不算什麼。北京城是大地方,向來是藏龍臥虎,有本領的人太多了,能夠在那個地方出名,武藝壓倒了北京城,那真叫英雄呢!李慕白那個人,早晚我得見見他,叫他教我幾手武藝才行!」李慕白聽陶小個子把自己佩服得這個樣,不由倒很抱歉似的。雖然覺得陶小個子是個爽快的人,但自己也不敢貿然將真實姓名說出。遂就只裝做走路很勞累的樣子,牽著馬隨走隨喘氣,並不答話。
又走了些路,陶小個子就問說:「李爺,你來見譚員外,是誰作的引見?」李慕白說:「是在北京結識的一個朋友,姓江的。」李慕白本來是隨口這樣地說,可是那陶小個子聽了,就面現驚異之色,趕緊問說:「姓江的?莫非是江南鶴那位老爺子嗎?」李慕白至此也不能不承認了,便點頭說:「不錯,正是他老人家叫我來此拜訪譚二員外。」
那陶小個子聰李慕白這麼一說,就立刻停住了腳步,就揚著頭把李慕白的面貌丰采詳鈿地打量了一番,他就倒抽了一口涼氣,說道:「噯呀?我的李爺,你別就是李慕白呀?」
李慕白四下看了看,只見斜陽曠野,並無一人,遂就微笑了笑,低聲向陶小個子說:「陶兄,我看你也是好朋友,我就對你實說吧,我就是李慕白。因為我在北京城殺死了瘦彌陀黃驥北,才逃將出來。江南鶴老俠是我的盟伯,他老人家給我寫一封信,叫我到這裡來見譚二員外。但我在這裡也住不長。不過,陶兄,你千萬不要對別人說我來到此地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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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38: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回 柳外溪邊初來逢豔女 庭前榻下兩次鬥頑猴

那陶小個子一見這個站在面前的身體挺拔強壯、面色稍微黑瘦、眉目英俊、神情爽然的少年客人,原來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慕白。他立刻作了一個揖,就說:「我的李爺!我一見你的面,我就看出你決不是江湖的庸俗之輩。得啦,你把馬交給我,讓我給你牽著吧!」說著他就將李慕白的馬匹接了過去。
這時陶小個子對於李慕白是更加恭敬了,他搶著給李慕白牽著馬匹又說:「李爺,我聽說你的名頭可不是一天半天了;去年你把金刀馮茂那傢伙給打敗,江湖人誰不佩服你?金刀馮茂那傢伙,這幾年來他還了得,誰提起他來誰不膽怕呢?我們譚二員外生平在江湖行走,到處都沒有攔遮,可是因為他,我們譚二員外竟不敢到北方去!」
一面說著走著,又一面扭頭打量這位打服金刀馮茂的英雄,就又說:「後來我們譚二員外才打聽出來,原來李慕白不是外人,卻是江南鶴那老爺子的徒弟,我們譚二員外跟江老爺子認得。當年譚二員外闖江湖時,在當塗江心寺遇見了靜玄和尚,那時候二員外可真魯莽,竟把那和尚得罪了。
「和尚就施展點穴法,將我們二員外點住,點的是鬼眼穴,兩條腿簡直成了殘廢。幸虧遇著了江老爺子,才將我們二員外治好。由此我們二員外就給江老爺子叩頭,拜了師父。哈哈!李爺,說起來你還是我們二員外的師弟呢!我們二員外早就想要會會你,我們快一點走吧!回頭二員外見了你他不知還要怎樣喜歡呢!」陶小個子又說又笑,簡直高興得他像成了神似的。
又走了一段路,陶小個子就指著前面遠遠一片碧綠的柳林,說:「李爺請看,那有柳樹的地方就是譚家村。李爺,回頭你見了我們二員外,不必和他客氣,他向來是最喜歡直爽人。還有二員外的小兒子,外號叫『猴兒手』,那孩子最是調皮,李爺你要想在他家住著,非得把他制服了不可。至於剛才你囑咐我的那些話,更請你放心。不但我不能把你來到這裡的事對外人去說,並且外面若有什麼風聲,我還得趕緊來告訴你呢!你請放心,有譚二員外和譚大少爺,有我,決不能叫你出了什麼舛錯。」
李慕白點了點頭,只微笑著說:「很好,很好,我放心了。」
陶小個子又東拉西扯談了半天的話,李慕白卻只顧走路,沒有怎麼回答他。實因李慕白只昨天晚間吃了一點飯,現在整整一天,什麼東西也沒得著吃,他真覺得沒有精神和力氣了。雖然前面的柳林離此不過二三里地,但李慕白仍覺得很遠似的。他不希望別的,只希望譚二員外見著他,立刻給他一頓飽餐才好。這時陶小個子也不說話了,他拉著李慕白的馬在前面直頭地走。此時那柳林之間的房舍牆垣已然看得很清楚了。
李慕白見這村子很大,至少也有百餘戶人家。柳樹叢生,翠線飄舞,被金黃色的陽光霞影映得更是好看。可是李慕白這時是餓了,這些美麗的風景在他的眼中都有些繚亂。又走了一會,便來到村前。在村前柳外有一灣流水,水裡生著許多荷花與蘆葦,迎著路口有一條板橋。陶小個子在前,拉著的馬在後,剛要走上板橋。這時忽聽村中一陣犬吠之聲,接著是馬蹄響,只見一匹紅馬由林間村裡馳出,後面有幾條大狗追著這匹馬亂跑亂咬。陶小個子一看,他趕緊牽馬躲到路旁。
這時李慕白也站住身子讓路,他抬頭一看,只見馬上的原來是一個女子。這女子年有二十上下,細條身子,細眉長眼,高鼻梁兒,長得頗有點像那去年慘死在北京俠妓謝纖娘,可是嘴稍微大些。頭梳雲髻,蒙著一塊紅綢帕,臉上胭脂擦得很多。穿著一身很瘦的紅綢衣褲,將一身柔美的曲線全都露出來。下面是紅小鞋蹬著紅銅馬鐙,配上紅馬、紅繡鞍、紅繮繩、紅絲鞭,簡直是一位由火神廟裡跑出來的仙女,又像是由胭脂山上歸來的女客。更加此時的夕陽晚霞,將柳絲也映成紅色,溪中的荷花也開著紅頰迎人,李慕白的眼睛更覺得繚亂了。心裡卻驚訝地想:這樣新奇裝束的女子是誰家的?
此時陶小個子就將馬匹交給李慕白,他迎上前去,向那女子笑問說:「柳大姑娘,找我們五小姐來了吧?」
那馬上的紅衣姑娘,正一面催著馬走,一面斜扭著纖腰,以紅絲馬鞭逗著馬後追來的幾條狗。才上了板橋,聽陶小個子招呼她,她就忽然拽住紅繮,將紅馬收住。抬起那兩隻長長的鳳眼,烏黑的珠子射出來一種厲害的光芒。她淡淡的笑了笑,遂就把眼光一撩,撩到了路旁牽馬佇立的李慕白身上。她似乎對李慕白很是注意,瞪睛看著李慕白,嘴裡可對著陶小個子說話。她發著清脆快利的聲音說:「我不找你們五小姐還找誰?你們譚家村,除了她我誰也不認得!」
陶小個子咧著嘴笑了笑,就說:「是呀,除了我們五小姐,誰也請不動你姑娘呀!你姑娘要荷花兒不要,我給你掐兩朵兒拿回莊去好不好?荷花可香極了,比夢還香呢。」那紅衣姑娘說:「放你媽的屁!我問你,你不在船上,跑回來可幹什麼來了?」
陶小個子聽姑娘這一問,他立刻把胸脯腆起來,說:「我是為把這位朋友送來。」說時他一指李慕白,真彷彿李慕白跟他是老朋友似的。他說:「這位朋友你猜是誰?姑娘我可不是小瞧你,你趕快下馬過橋來。別看嚇一跳,由馬上掉在河裡。」
那紅衣姑娘一聽陶小個子說出這樣輕視她的話,就不由嬌容現出怒色,眼中的光芒真是厲害,直盯著陶小個子。陶小個子卻像一點也不怕,就指著李慕白說:「這位就是在北京城大出名頭的好漢,打敗了金刀馮茂的豪傑,江南鶴的弟子,李慕白。」這「李慕白」三個字他說的是特別響亮。馬上的姑娘聽了果然吃了一驚,顏色也變了,眼光也像轉為溫和,她就仔細的看了看李慕白。
李慕白這時卻又覺驚慌,又感煩惱。就想剛才陶小個子還答應我,決不把我來到這裡的事對別人去說,如今才見了這個姑娘,他就把我的根底全都抖露出來了,並且還誇張得這麼大。現在自己既急於見譚二員外,又急著要吃飯,眼前陶小個子和紅衣姑娘這麼打耍,怎能耐煩?本想要自己一直過橋進村,可是那個紅衣姑娘佔住橋,勒著馬連動也不動。她只把溫和的眼光向李慕白傳遞了一下,那邊陶小個子看著就不住的笑,幾條狗也撲過來咬李慕白。
這時那紅衣姑娘卻沒有了剛才那種驕氣,她就慢慢地下了板橋,策馬往北邊去了。這裡陶小個子還回首向那姑娘喊叫著說:「柳大姑娘,回去可替我問莊主好,過兩日我再看望他去!」那馬上的紅衣姑娘也不言語,就一面策馬款款地走著,一面還回身向李慕白這裡望。李慕白也向那紅衣人的影子又投了一眼,心裡真不明白這女子是個什麼人。
此時那陶小個子咧著嘴笑了笑,向李慕白說:「這是我們鳳陽府有名的人物,長得又俊俏,武藝也高。只是性情潑辣厲害,也就是我,旁人誰敢正眼瞧她一下?」李慕白也不理他,就說話:「我們還不快走。」陶小個子連說:「是,是。」嘴裡答應著,頭可不住地向後轉。
此時那紅衣女子和紅馬,早已消失在黃色的田禾之中,不知轉過小路往哪邊去了。陶小個子一邊驅開狗,一面帶著李慕白走過了板橋,穿過柳林,就走進了村子。這時村裡的人家正在燒晚飯,所以門前都沒有什麼人。那一縷縷的炊煙都往晚霞的天空裡飛,陣陣的飯香吹到李慕白的鼻裡,李慕白更覺得飢腸爐轆轆,兩腿沒有力氣。他跟隨陶小個子在蹄聲犬吠之下往村裡走。
走不遠路就看見那前面一座廣大的莊院,高牆都是用虎皮石所壘成,莊門前趴著兩條大狗,都肥壯得和牛一般。一瞧見牽著馬的李慕白走近,一齊撲過來,向李慕白的人和馬亂咬。陶小個子趕緊上前驅狗,這時莊子裡出來三個年輕力壯的莊丁,陶小個子就喊著說:「你們先看狗,把李大爺的馬接過去。」那三個僕人上前來,一個人接過李慕白的馬匹,兩個人看著狗,並且都用眼看李慕白。彷彿猜不出陶小個子今天帶來的這個二十來歲,滿面風塵,衣服很污的人,到底是個幹什麼的。
陶小個子在前,請李慕白進了莊門,就見這裡是一片曠場,西面的一角是用三合土砸成,那裡擺著刀槍架子。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子,光著膀子正在那裡擰腿踢腳。忽然他一眼看見陶小個子帶著一個人進到莊裡,他就撲過來,伸手一把就將陶小個子抓住,說:「唉,你把魚給我帶來沒有?」陶小個子拱著嘴兒笑著說「魚?連忘八也沒有啊!你不知道這兩天水淺嗎?昨天張三下了半天網,只網上兩個螃蟹來。」
那小子一聽陶小個子沒給他帶魚來,他就使了一個連環拐,咕咚一聲將陶小個子摔了個屁股墩兒,他卻跳著腳兒拍掌大笑,然後就奔過來,一把抓住李慕白的胳臂,瞪著小眼睛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李慕白知道,這個小子大概就是陶小個子所說的譚二員外的小兒子,名叫「猴兒手」的。心想:陶小個子叫我先制服了他,才能在此居住。現在才一進門他就找到了我的頭上,我若不給他一點厲害的,恐怕他仍是要向我胡纏。於是李慕白也不答話,他將自己的右手向猴兒手的右臂一捏,說:「你放下手吧!」那猴兒手就覺得右臂像被鐵鉗子用力夾了一下似的,立刻又疼又麻,把嘴一咧,放下右手,用左手握著右臂,疼得他咬牙吸氣。同時右腿向李慕白的小腹踢去,李慕白閃身躲開。
這時那陶小個子爬起來,就架著李慕白的聲勢說:「你這小子今天可是頭一下碰到石頭上了,李大爺,你給他個厲害的。不要緊,這孩子是非打不服!」陶小個子雖然這樣刺|激著李慕白,但李慕白卻怎肯才來到這裡就打譚二員外之子呢?遂就退了兩步,笑著說:「小兄弟,我可不跟你鬥!」
陶小個子也說:「人家李大爺是找二員外來的,等回頭人家見過了二員外,再來管教你。」說的時候他向著猴兒手壞笑著,彷彿是說:你有本事跟人家鬥一鬥呢?跟我鬥可不算能耐。
此時這個十幾歲的小子,胳臂上叫李慕白捏的真不輕。他瞪著眼,咬著牙,本想再撲過去,抓住李慕白拚上一下。可是這時他爸爸就由裡面走出來,他趕緊跑回把式場去披上他的小褂。此時陶小個子一見譚二員外走出,他就趕緊迎過去,笑著說:「二員外,現在有一個人來找你,你猜這人是誰?」說時用手指著李慕白。
這時李慕白與那譚二員外彼此打量。李慕白見這譚二員外的年紀已有五十多歲,生得身材不甚高,但是很雄壯。頭上梳著大辮子,鬚下有些黑鬍子,紫黑的臉龐,眼睛帶著沉毅之色。身穿黃繭綢的短褲褂,手裡拿著一柄三尺名長的大雕翎扇子,態度昂然,一見就知道是一個練過功夫闖過江湖的人,當下李慕白就上前打躬。
那譚二員外也看李慕白的相貌不俗,他也拱了拱手,就問說:「這位老兄,貴姓大名?」雖然旁邊沒有外人,可是李慕白在吐露他的名字的時候還在遲疑。這時那陶小個子卻在旁邊替李慕白爽快地說了,他說。「二員外,你還猜不出來嗎?這位不是外人,正是打敗過金刀馮茂的那位李……」名字他還不用說出,譚二員外已然面現驚異之色!他趕緊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很親切地問道:「老弟你就是李慕白嗎?」
李慕白點了點頭,便說:「不錯,就是小弟,現在有我盟伯父江老俠的一封信叫我來拜訪二員外。」那譚二員外連連拍著李慕白的肩膀,笑著說:「老弟,你就是今天不來看我,等到秋涼後,我還要看你去呢!來,來,請到裡面咱們談去。」
當下譚二員外拉著李慕白的手進二門裡去了,這裡的陶小個子也要跟著進去,不提防被猴見手跑過來把他的脖子掐住,陶小個子不禁「噯喲」了一聲。猴兒手雙手掐著他的脖子,狠狠地問說:「好東西,你把李慕白請了來打我!今兒我決不能饒了你,」陶小個子趕緊央求說:「兄弟你放下手,我有話要跟你說。」
猴兒手說:「你先說,說完了我再放下你,要不然你得叫我三聲爸爸。」陶小個子說:「兄弟你別開玩笑,你聽我告訴你李慕白的事情。」猴見手一聽這話,他才把陶小個子放開,陶小個子喘了兩口氣,就摸著脖子說:「我告訴你,剛剛來的這個李慕白他是北京城裡一位英雄好漢!」
猴兒手說:「我知道,我聽我爹說過他的名字。」陶小個子點頭說:「你既知道他,那就好了!告訴你,你跟我們打架那不算能耐,你要能把他打敗,那才叫英雄呢!」猴兒手噘著嘴說:「我打不過他!」
陶小個子笑著說:「兄弟你說這話,你可就完了,你不是淨想著到外邊當鏢頭去嗎?假如說有人請你當鏢頭,你保著鏢路過一個地方,遇見了李慕白這樣兒的人,他要截住你的鏢,難道你只說一聲打不過他,就算完了嗎?兄弟,我瞧你不行,你也就是欺負我們這個樣兒的。」猴兒手一聽這話,氣得他又把汗掛脫下,把他的強壯的胸脯兒一拍,說:「衝著你這句話,我非得跟李慕白鬥一鬥不可。」說畢,提著衣裳,轉身就走。
陶小個子卻叫著說:「你回來!」猴兒手轉身問說:「什麼事?」陶小個子趨前兩步說:「你聽著,我還有幾句要緊的話沒跟你說呢!」
猴兒手揚著眉毛說:「你倒是快說呀!」陶小個子更前進一步,低著聲兒說:「李慕白現在是在北京犯了案,才逃到這裡來的。你可千萬別對外人說是他在這裡了。還有,你可要知道,李慕白是江南鶴的徒弟,江南鶴可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你跟他比武倒可以,你若是傷了他,你爹可不能答應你!」
猴兒手搖頭說:「我不能傷他,他在外頭有名氣,將來我還要跟他交朋友,叫他給我找地方保鏢去呢。」陶小個子笑著說:「對了,你若是認得了他,將來要想做鏢頭,那可容易極了。」當下猴兒手依舊忿忿地往那把式場去了,陶小個子也就摸著脖子進了二門。
這時譚二員外是把李慕白讓到西邊的一所小院內,那小院只是兩間北房,一間東屋,向來有江湖朋友到這裡來拜訪譚二員外,譚二員外就在這裡待客。院子裡有一棵很高大的垂楊柳,倒頗為涼爽。譚二員外將李慕白讓到屋內,僕人就將窗戶全都打開,以通涼風,並端過茶來。譚二員外原是要請李慕白在上首落座的,李慕白不肯,他卻在靠窗的一張榆木櫈子上坐下。譚二員外也不便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他也就坐在李慕白的身旁。二人之間只隔著一張小茶几,脊背全部衝著窗戶。窗外的柳樹把晚風攪起來,吹得李慕白的身上倒很覺涼爽,只是肚子裡依然十分飢餓。他就先把江南鶴老俠的那封信由身邊取出來,交給譚二員外。這封信已被汗浸透了,但是譚二員外仍然很恭敬地接過去,慢慢地拆開展開看了。然後他向旁邊站著的僕人一拂手,那僕人就迴避出屋去了。
這裡譚二員外就悄聲對李慕白說:「老弟,你為什麼事,竟與瘦彌陀黃驥北結下這樣的仇恨,你竟將他殺死了呢?」李慕白嘆一口氣說:「說起來話長,我現在走了這許多路,晚飯也還沒有吃,等待一會,我必從頭至尾對二員外細說!」
譚二員外點了點頭,他又看了看李慕白的神色,就說:「老弟,江南鶴老俠乃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沒有他,七年以前我早就在當塗江心寺被靜玄和尚用點穴法給點死了。所以後來我見了他,就呼他老人家為恩師。你既是他的盟侄,那我們正如兄弟一般,彼此不必謙虛,他老人家給我的這封信上,可是說老弟你到我這裡來,就暫住幾日。然後我給你幾封信,引見江南的幾位朋友,就叫你過江去。
「可是我想他老人家的這個辦法不妥。前二年,江南的大小船隻水陸鏢行,還都是我的熟人,一提起我來,他們總都能照應,現在可不似早先了。第一因為我懶得出門,這一年多就沒過江去,第二因為這二年來江南又出現了幾個新人物,他們常常與我作對,我也沒有工夫去理他們。我想你若過江去,他們又都知道你的名氣,難免要找你麻煩。自然你的武藝高強,不至於懼怕他們,可是倘若被官人曉得了,究竟也不大好。據我想;不如兄弟你就住在這裡,在這裡我敢說是萬無一失,就是有官人知道你住在我這裡,管保他們也不敢來抓。」
李慕白想了一想,就嘆道:「我先在這裡歇息兩日,然後再說吧!」譚二員外又說:「兄弟你也不要憂煩,你在我這裡住著,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過些日我必能給你想辦法。」李慕白微笑著說:「我現在也沒有什麼值得憂煩之事。」
當下譚二員外就喊叫僕人,給李慕白備飯。可是他那僕人,因為剛才被他拂手支出去,竟不知走到哪裡去了。譚二員外喊了二聲,沒有人答應,他就對李慕白說:「兄弟你且坐著,我去叫他們預備點酒飯,咱們再談話。」說時他站起身,往屋外就走。李慕白也站起來說道:「二員外,隨便有什麼吃的,叫他們拿來就是,不必為我特意預備酒飯。」
譚二員外就回首說:「也沒有什麼可預備的,不過是大米飯,黃酒。兄弟,你以後不要稱我為譚二員外,咱們都是自家人。江老師父沒對你說出我的名字嗎?我叫譚振圻,江湖上都叫我分水犀牛。」譚二員外這樣稱道出來他自己的名號,他就笑了笑,遂出屋去了。
這裡李慕白獨自坐在靠窗的櫈子上,覺得身體沒有力氣,也不願站起來。只悶悶地坐著,看著屋裡所有的東西。這屋裡的東西並不多,只是靠窗的這一張茶几桌,兩把板櫈。北牆是一張八仙桌,兩隻椅子。靠西牆有一張木榻,也沒掛著幔帳,屋裡的東西都掛著幾層塵土,顯見得是不常有人居住。
李慕白正在毫無精神地這樣看著,就忽聽腦後「颼」的一聲,有一陣風響。李慕白吃了一驚,趕緊一扭頭。只見那外院中,正是那個譚二員外的小兒子猴兒手,他掄著一把木刀,向李慕白砍來。因為李慕白躲閃的快,他的木刀就「吧」的一聲正砍在窗櫺上。李慕白趕緊起身向窗外笑道:「小兄弟,你別跟我調皮呀!你若不喜歡我在你們這裡住著,我立刻就走!」
那窗外的猴兒手他瞪著眼,噘著嘴,望著李慕白。望了一會,他忽然拋起木刀向李慕白打來。那木刀飛進了窗戶,卻被李慕白伸手接住。那猴兒手自知失敗了,他趕緊爬上了柳樹,手攀足登,真像是一隻猴子似的,很快的就爬上了樹。
屋裡的李慕白掄著木刀微笑說:「小兄弟,你去換一口真刀來給我瞧瞧。」說時他把木刀又飛出屋去,「吧」的一聲正打在那猴見手盤在樹上的那條左腿。猴兒手疼得一咧嘴,木刀隨之掉在地下。猴兒手惡狠狠地向李慕白瞪了一眼,他就由樹上牆,少時即沒有了蹤影。這裡李慕白不住的微笑在屋中又來回走了一遭,就在椅子上坐下。
待了一會兒,有僕人同著一個二十來歲微胖面龐的人走進屋來。這個微胖面龐的少年人,就向李慕白深深打躬,叫聲李叔父。僕人在旁邊替他引見道:「這是我們的大少爺譚起。」李慕白才知道是那譚二員外的長子,當下也不把他兄弟調皮的事告訴他,只拱手笑著說:「譚大少爺,請坐,請坐!」那譚起並不坐下,他說:「現在我父親請李叔父到客廳去吃酒。」李慕白謙遜了一下,便同著譚起出屋。
到了正院裡,那北房就是三間客廳,佈置得很是款式,並懸著幾塊匾額,掛著許多幅名人字畫。李慕白才曉得那分水犀牛譚振圻,並非是專以江湖起家,他的祖上大概也是有軍勳的。此時屋中已擺上了一桌席筵,譚二員外正在廳中,見他大兒子將李慕白請到,他就很謙恭地請李慕白上坐。
李慕白此時是急於要吃飯充飢,所以不客氣,就坐在上首。譚起執壺敬酒,僕人送上幾樣菜飯,譚二員外又揮手令僕人退出,譚二員外就持盃向李慕白勸飲。
李慕白卻暫不喝酒,他先就著紅燒魚吃了一大碗飯,然後才喝了兩口酒,與譚二員外父子閒談。他就把自己與黃驥北結仇的始末全都說了,說到去歲自己入獄,及今年德嘯峰發配新疆的事,就不禁慷慨激憤,以酒盞向桌子上「吧」一磕!接著又說到自己因義憤殺死黃驥北,投案下獄,以及被盟伯江南鶴救出之事。但他中間就忽略了一段,沒有說出史胖子和俞秀蓮深夜入獄,意圖援救自己之事。然而他的心裡卻已想到了,而且感到一陣悲痛與懸念。
旁邊那譚大少爺譚起聽了,他就不禁色動,用兩隻誠摯的眼睛望著李慕白,表示出心中極度的欽佩。那譚二員外也不禁感嘆,就說:「兄弟,你真是好本事,可是這件事情也叫你太難辦的了。」又說:「兄弟你雖然到外面來了不過一二年,但你的名頭確已震驚了大江南北。這就是因為你出名的地方是在北京,在那樣的大地方都能夠稱好漢,旁的地方的人誰能不欽佩你?還有……」
說到這裡,譚二員外就笑了笑,看著李慕白那略帶憂鬱的面色,就說:「聽說還有一位鐵翅鵰俞老鏢頭之女俞秀蓮。那位姑娘的武藝也極為高強,曾將雲南的吞舟魚苗振山殺死,並且聽說那位姑娘與李兄乃是……」說到這裡,又不往下說了,只將酒盃向李慕白高高舉起,面上帶著笑容。那意思是他早已知道了,俞秀蓮原是李慕白的情人。
本來李慕白因為剛才自己說到了兩年以來的遭遇,他已感慨不勝了。如今聽譚二員外竟明提出俞秀蓮來問他,他就心中十分淒楚正色向譚二員外說:「俞秀蓮的武藝確實極好,人品也極端重。我因當初與俞老鏢頭相識,所以我和她是兄妹相稱。她的未婚丈夫已然死了,現在她只有孤身一人住在德家。」說到這裡,眉頭一皺,暗暗也慨嘆。
那譚二員外還以為李慕白是對於俞秀蓮失意了,所以才這樣的愁煩。當下他又笑了笑,指著酒盃說:「兄弟,你再乾一盃,不要愁悶。你既來到這裡,沒事時咱們弟兄就閒談一談,無論你有什麼為難的事,我都可以替你想辦法。你我同師兄弟是一樣,交情當比你與德嘯峰更得近些了。」李慕白點頭說:「以後我求二哥之事正多。」遂擎盃向譚二員外讓了讓,又向譚起說:「大少靠也請喝一盃!」譚起也擎起面前的酒盃,與李慕白同時飲盡。
此時譚二員外聽李慕白呼他為二哥,他就十分歡喜,並說:「兄弟,你怎可叫你侄子為大少爺呢?你就叫他的名字譚起好了。我今年已五十二歲,只生了二子一女。長子就是他,他今年已二十一歲,早就娶了妻子。我還有個女見譚倩雲,今年十九歲,尚未出閣。他們兄妹都很老實,只是我那個最小的兒子譚飛,我叫他猴兒手,今年才十四歲,那孩子最是頑皮不過,兄弟你以後可少要理他。他若是招你生氣,你就自管打他,打死了他,我也不心疼。」李慕白微笑了笑並沒說什麼,但他覺得譚二員外的兩個兒子,還是那猴兒手好些。那譚起人雖誠實,但看他有些呆笨,武藝和膽氣,恐怕還不及他的兄弟。
此時譚二員外因為談到了他的兒女,他也不由嘆了一口氣,說:「李兄弟你大概還不曉得我的為人,我並不是生來就走江湖的。我的父親當年是做湖南副將,因為軍役戰歿了,拋下我和寡母。家中的財產又都為族人所霸佔,所以當我十七歲時,便別了母親去闖江湖。我的武藝也沒跟專師學過,我全是挨了打討教來的。可是這二三十年以來,我也交了不少朋友,掙了一些家產,得到些名氣,總算沒白在江湖上受了許多跌打。」說完,譚二員外表現出十分得意。
李慕白自然也恭維他幾句,譚二員外就更是高興,又說了許多江湖上的事情。這譚二員外真是個老江湖,尤其是南至長江,北至淮河一帶,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是他的朋友。可是提到了他那些朋友,譚二員外又似乎有些感嘆,說道:「近二年我可不行了,什麼事都交給我這大兒子了。其實他倒能夠替我辦得了,不過有兩件事情,是很使我發愁……」
李慕白一聽到這裡,就想到譚二員外一定是有什麼事要來求自己。那時譚二員外並沒有往下說出他那兩件發愁的事,他卻叫譚起又給李慕白斟了一盃酒,相對著一飲而盡。譚二員外才說:「我這個村子附近風景極好,我家裡也有幾匹馬。過兩天,咱們在外邊跑跑馬,我想你的馬上功夫,也一定很好吧?」
談到了馬,李慕白又想起在路上因為馬鬧出的種種糾紛,以及現在自己騎來的那匹白馬來歷的可笑。當下他又飲了些酒,用了些菜飯。李慕白便已吃得很飽了,不過精神還是有些疲倦。心裡的種種憂傷,被那些話給提起,被幾盃濁酒給引出,所以依然排遣不開。
譚二員外又跟他談了幾句話,他都似沒有聽見,只是唯唯的答應,這時天色已然黃昏,客廳中也點起燈來了。譚二員外就請李慕白回屋去歇息,並說:「兄弟你先歇息一天,明天咱們再說話。」李慕白也微笑道:「我現在也真是很疲乏了。」
當下仍由譚起帶著一個僕人送李慕白回到那小院裡去。此時已由僕人把這間屋子收拾乾淨,木榻上也舖好了涼蓆。李慕白就向譚起說:「大少爺也請歇息吧。」譚起說:「我每天沒有多少事,倒不怎樣倦乏。」說時,他用眼望著李慕白,嘴裡彷彿有許多話要往外吐,但卻吐不出來。同時看見李慕白一進屋就坐在椅子上,像是疲倦極了,他猶豫了一會兒,又向李慕白作揖說:「請李叔父歇息吧,」他便走出屋去。
這裡李慕白十分疑惑,覺得到了這裡,與譚家父子雖都只是初次見面,但是他們父子都似有可疑之點。那猴兒手譚飛不過是一個頑皮的孩子,倒沒有什麼。分水犀牛譚振圻自然是個老江湖,尤其是淮河長江這兩股水路上,他一定有很大的勢力,不過此人像是已享慣了福,沒有當年那樣的銳氣了。而且在他目前一定有些很困難的事。他所以要留自己在這裡長住,大概也就是想叫自己幫助他,以解決眼前的困難。至於他那大兒子譚起,似是更有什麼憂愁事情,所以弄得他永遠像發呆的樣子。
李慕白想了一會,忽然拍案說:「這還有什麼難以了解的?不過現在是有江湖人跟他們作對,他們鬥不過,才想求助於我。反正我李慕白毆人傷命的名氣已然傳到了外頭,想要再不惹事也不能夠了。果然,我看著譚家父子若真是好朋友,他們的對手又真是黃驥北、苗振山那一流,我也可以幫他們一個忙。」如此自言自語的坐了一會。這時那僕人也出屋為李慕白沏茶去了。李慕白站起身,看見窗外暮色中搖曳的柳樹,又不禁長嘆了一聲,暗道:想不到我又飄流到這裡來了!
他因為身體疲倦,便想要躺在木榻上歇息,可是當他走到木榻之前,忽然心裡一動,趕緊退後兩步,便伏下身,往木榻下面去看。只見木榻下果然趴著一個黑忽忽的東西,像是個猴子似的。李慕白就一聳身跳到木榻上,踏著涼蓆,跺了兩下腳,跺得這隻木榻咯咯的亂響,李慕白笑著說道:「床下的小兄弟,你還不快點爬出來!」木榻底下藏著的那個猴兒手譚飛,如今被人發現了,他就真像一隻猴子似的,驀地由床下鑽出來。
這時那僕人拿著一把茶壺剛進屋來,忽然見這位李大爺站在床上,床下又突然鑽出一個人,就把他嚇得「噯呀」了一聲,那把茶壺也「吧」的一聲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那由床下鑽出來的猴兒手,他光著膀子,手握短刀向李慕白就扎。李慕白向他的右腕上踢了一腳,立刻把他那口短刀噹啷一聲踢在地下。李慕白隨之跳下床來,又是一腳,將猴兒手踢了一個滾兒,猴兒手爬起來,就越過了窗戶。李慕白也跟著跳出窗外,口中並笑著說道:「小兄弟,你別跑呀!」他雖然這樣說著,可是那猴兒手早已爬上了樹,由樹跳到牆上,還作出掄拳要打李慕白的架勢。
李慕白微笑著說:「小兄弟,你不要做出這個樣子,你就下來吧,咱們比一比拳腳。也不用你贏了我,只要你的手腳能沾到我的身上,那我就立刻拜你為師!」李慕白說出這話來,本想猴兒手這孩子一定好勝,一定要跳下牆來,那時自己便順手將他制服。可是不想猴兒手更是機靈,他一聽李慕白這話,就趕緊順著牆跑了。這裡李慕白不住大笑,便仍由窗戶跳進屋內。
此時那個僕人一面彎著腰,撿地下的碎茶壺,一面向李慕白說:「李大爺,你自管打他,我們這個小少爺調皮極了。只要家裡來了客人,他必要向人打鬧。東莊的柳大莊主,就因為他把人家一匹最心愛的烏騅馬給刺傷了,人家現在與我們二員外絕了交;前年江南省一位雲邊鷺袁大爺到這裡來,他乘著人熟睡,把人家綑上了;還有安慶府的一位鮑三爺,一進門就叫他給絆了幾個跟斗。上月由滄州來的飛刀徐九,也是住在這屋裡,頭一天他給人家抹了一臉鍋煙,第二天他又打了人幾拳,弄得人家不敢在這裡住了,搬到城裡頭去了。李大爺你晚上睡覺可得關上窗子,不然他還能夠爬進來!」
李慕白搖頭道:「不要緊,我不怕他。但是他這樣胡鬧,給你們二員外得罪朋友,難道你們二員外就不管他嗎?」那僕人直起腰來,手裡拿著破茶壺,就說:「我們二員外怎麼不管他呀!有一回把他吊起來打,都快給打死了,可是他還不改。當著我們二員外的面他是很規矩的,可是一轉身,他的脾氣就又犯了。可是他還怕兩種人,第一是怕年輕婦女,見了大姑娘小媳婦他就跑,連他姊姊他都怕。第二是怕保鏢的,只要是個作鏢行生意的人,他就不敢欺負。」李慕白聽了,心中越發好笑,覺得這個孩子真怪。
當下那僕人拿著碎茶壺出去,少時又換進一把茶壺來,並送來一盞油燈。李慕白將僕人遣出去,他就獨坐燈畔,發了半天怔,雖然極力橫著心,不想往事,但是那愁思竟像窗外的柳絲一般,依然一縷縷地輕輕撩起。李慕白頓了一下足,就站起來,將門窗戶壁全都關嚴,然後把短刀拋在床下,吹滅了燈,便上床睡去。雖然李慕白身體是很疲倦,但因提防那猴見手,所以還是不敢熟睡,可是這一夜竟沒再見那猴兒手重來攪鬧,不知不覺就到了次日清晨。
今天李慕白的精神已好得多了,起來後叫僕人打來臉水洗過,就將窗戶支開,坐在椅子上,想著今後的辦法,到底可以在此長住否。少時僕人送來茶,又送來早點,是一碗湯麵。李慕白吃過麵,才拿起碗來喝茶。這時譚起又進到屋裡,他穿著一身藍綢緊身衣褲,足登魚鱗蹊鞋,盤著辮子,就向李慕白說:「我父親現在前面場子裡,叫我來請李叔父到那裡玩要玩耍。」李慕白心裡明白,那譚二員外要看一看自己的武藝,心裡未免覺得好笑,便又喝了一口茶,就隨著譚起出了這小院往前面去。
到了二門前,此時那西面的把式場裡就站著十幾個人,其中有譚二員外,陶小個子,猴兒手譚飛,其餘都是僕人和莊丁。那猴兒手一看見李慕白,他轉身就跑,跑到遠遠的蹲在牆角,像是個猴子一般往這裡瞧。陶小個子先迎上來,他笑著說:「李爺,起得真早呀!我們二員外是天天一早起練習功夫,今天李爺在此,我們二員外也要請李爺施展幾手兒,給我們開一開眼。」李慕白一面從容微笑,隨譚起往前走,一面向陶小個子說:「我哪裡會什麼功夫!」
走到把式場上,那分水犀牛譚二員外就迎過來,笑著說:「兄弟,無論如何你得在我們的眼前露一手兒,叫我們看一看你那打敗了金刀馮茂的拳腳。」李慕白微笑說:「二哥是練功夫的人,你一定知道,咱們平常練功是一個樣子,但遇見對手,又是另個樣子。練功夫的時候不過是推、援、奪、牽、捺、逼、吸、貼,但到遇著對手時,卻須要看對手的力猛,或是靈巧,然後再藉勢以柔克剛,以疾制遲。譬如我現在要是打一趟拳,也不過是那幾套,人人都會,看不出什麼來。」譚二員外一聽李慕白說的很是在行,便不由暗暗欽佩,遂又指了指他的長子譚起,說:「那麼就叫他陪著李兄弟練幾手,他也練過幾年功夫。」
李慕白抬眼望了望譚起,就見譚起正在捋袖子,似乎是願意和自己比武似的,李慕白遂就點了點頭,便也捋捋袖子,向譚起一抱拳,說:「你先上手吧!」
此時,譚二員外和陶小個子全都退後,那譚起就躍起身來,一拳打來。李慕白等到他的拳頭來到,就順勢一牽,當時譚起身子一歪,幾乎摔了一個跟頭。他趕緊挺腰進步,向李慕白使了一個掃趟腿,李慕白卻一躍身,跳起有三尺多高來躲開,連進兩步轉取攻勢。那譚起趕緊閃身,一拳又向李慕白的右肋打去。李慕白卻左手托住他的腕子,斜身進步,右手的拳頭反向譚起的腰間打去。這一下只用了三分力,但譚起已經受不了,趕緊斜彎下腰去,退了幾步,他的腰半天也沒有直起來。
那邊的譚二員外,一看李慕白只消兩拳,就將他的長子譚起給打了。他不由十分驚訝,同時也有些生氣。因為譚起的武藝是他親自教授的,他自己常誇他長子的武藝是得他的真傳,雖然不能說是十分高強,可是走江湖也不至吃虧。如今他兒子到了李慕白的手裡,簡直成了一個廢物了,李慕白還算手下留情,若是不留情,他的兒子雖不至於死,當時也必爬不起來,這如何叫他分水犀牛譚二員外不生氣。當下他就上前去,向李慕白說:「李兄弟,你的拳腳真高明。我走江湖幾十年,也沒看見過你這樣俐落脆快的身手,現在小兄也逞一逞能,跟兄弟耍玩一趟傢伙,不知兄弟你使的什麼兵器?」
李慕白見這譚二員外竟要同自己比試兵刃,便不由有些不悅。但又想:譚振圻是走江湖的人,若不對他顯出真實的本領,他是永不能佩服我的。可是又因為譚振圻原是由盟伯所介紹,才與他相識的,倘若動手傷了他,也不甚好。當下便一抱拳說:「譚二哥要跟我比試兵刃,我可不敢,因為刀劍無眼,倘若彼此出了什麼舛錯,我將來難見我盟伯之面,這樣吧,我當年從紀廣傑師父學藝,便學的是一口寶劍,現在二哥之處如有寶劍,可以取來,我練一下就是。」
本來譚二員外剛才說了他要與李慕白比武的話,他也很是後悔,生怕敗在李慕白的手裡,惹兒子們都恥笑。如今一聽此話,他就趕緊收場,遂笑著說:「也好,那麼我叫他們取寶劍去,就請李兄弟施展幾手兒,叫我學一學。」當下他轉身叫僕人去取寶劍。一個僕人就進到二門裡,少時捧出一口寶劍來。
李慕白接過,在手中掂了掂,尚覺得趁手,於是持劍向譚振圻等人一拱手。那譚二員外、譚起及陶小個子等人全都往後退身。這時在牆角蹲著的猴兒手譚飛,他也站起身來,探著頭,瞪著眼,看這裡的李慕白舞劍。
只見李慕白右手持劍向身後一撤,左手掐著劍訣指著劍鋒,左腳尖點地,姿式極為矯健。隨後劍進身移,寒光展起,鷺伏鶴行,前削後刺,起先慢慢地運用劍式,劍光如閃電一般忽往忽來,後來劍勢轉急,步法加緊,指投劍到,足躍身飛,劍光繞著身,腳步緊跟著劍,人與劍似是混化在一起。只見奇光奪目,雄軀亂眼,颼颼只聽見劍削風響,卻聽不見一點腳步聲。
一套劍尚未走完,那邊的猴兒手譚飛不禁怪聲怪氣地叫了一聲:「好呀!」譚二員外、譚起和陶小個子等人全都看得眼呆了。然後就見李慕白倏的收住了劍式,依然用左腳尖點地,蹺然站立。譚二員外等人一齊喝采。李慕白笑了笑,便將寶劍交到一個僕人的手裡,他一點臉色不變,一點氣也不喘。譚二員外伸著大拇指稱讚道:「劍法真是高明,不怪能夠威鎮北京,幸虧我沒跟你交手比武。」李慕白抱拳向眾人笑道:「獻醜!獻醜!」
譚二員外這時真的高興極了,他說:「將來我見著江南鶴老師父,我還得給他叩頭,若不是他老人家,我哪能看得見你這樣的好武藝呢?現在,咱們出去騎馬玩一玩好不好?」李慕白很喜愛這附近風景,當下就微笑點頭說:「也好。」於是譚二員外高高興興地在前走著,一同到了馬圈。
這馬圈裡養著四五匹好馬,李慕白騎來的那匹白馬也就在這裡,當下譚二員外先看了看這匹白馬,連聲贊道:「這匹馬不錯呀!是由北京騎來的嗎?」李慕白見問,倒不由很慚愧,便點頭說:「是的。」譚二員外遂又挑選了一匹純黑色的馬,譚起挑了一匹黃馬,連同那白馬都叫僕人牽出,陶小個子也跟出門來。那猴兒手是身子在門裡,探頭在門外望著。只見譚家父子和李慕白一同上了馬,各揮皮鞭,三匹馬就得得地往北馳去。
這時朝陽已經升起,在田禾穗上、樹稍上,塗了一層橙色。曉風吹得柳絲輕輕搖曳,田禾的葉子也沙沙地響。村前溪水滿舖著浮萍蓮葉,在那碧綠的蓮葉上沾著珠子般的露水,風吹葉動,珠子也在葉上亂滾。在那群綠的中間,偶爾有一兩朵微綻的蓮花,真像就晨妝才罷的美人那麼嬌麗。陣陣的荷香被微風挾來,送在馬上。那一雙雙的燕子也貼著地飛到馬前,似是對馬上這三位俠士顯露身手。村裡的幾條狗也被馬蹄聲驚起,由人家的籬笆裡跑出來,追著馬汪汪亂咬。但是三匹馬跑得極快,過了板橋出了村子,順著曲折的路徑往北馳去,把地下的泥土全都踢起來很高。
譚二員外的黑馬在前,李慕白的白馬在中間,譚起的黃馬殿後,三匹馬往東走了二里多地,便到了大道上,遂一齊揮鞭又往東南馳去,這時路上已有不少的行人往來,但是一看見譚二員外的馬匹來了,全都往旁躲避。李慕白因恐怕自己坐下的馬又把路旁的人給撞倒,所以他不敢快跑,反叫譚起的馬趕過去了。
又走了不遠,忽然李慕白見東邊有一股小路,那邊林木陰鬱,似乎比譚家村的風景還要優美。於是他就將馬勒住,叫住譚家父子,指著那東邊問說:「那邊是什麼地方?」譚起答道:「那邊是柳家莊。」
李慕白不曉得柳家莊是什麼地方,便笑著說:「我看那個地方很好,我們就往那裡去走一走好不好?」譚二員外和他的長子譚起,在馬上彼此相望,似乎面有難色,譚二員外剛說:「那邊沒有什麼好玩之處。」可是李慕白已然撥馬走進了小路,譚家父子也只好撥過馬來,進小路追上李慕白的馬匹。
這股小路兩旁都是田禾,中間只可容納兩匹馬並行,地下的泥土很是鬆潤,前面印著許多蹄跡,對面也看不見行人,是十分的幽靜。只有田禾間的許多小鳥,被馬驚得亂飛,像拋起了無數的碎石。
李慕白的馬在前,譚氏父子的馬在後,走了不到一里多地就走出了這條小路,看見一片優秀美麗的風景,這裡是很空闊的,遠處可以看見眉黛一般的青山,近處有一灣美人眼睛一般靈活的溪,這灣小溪,沒有架著橋樑,水裡也沒種著蓮藕,只是清澈明潔,連溪底細沙都可以看得真切。若涉水過了小溪,那邊就是一股小路,兩旁都是水田。水田的盡頭就是一片柳林,如同浮著一片綠煙,襯以蒼翠的遠山,薄薄浮著白雲的天空,是更顯得色調悅目。
李慕白憂愁二載,風塵經月,至此不禁胸襟大快,一高興便催馬涉水過溪,回首向譚家父子點首笑道:「你們爺兒倆也過來,咱們到那邊看看去好不好?」譚二員外似乎有什麼畏懼,不敢越過這溪水似的,譚起倒是催馬涉水過去。這裡的譚二員外像很著急生氣地叫道:「你回來!」譚起就收住馬,回首對他父親說:「不要緊,我不叫李叔父往他們莊子裡去就是了。」說畢,也不等他父親首肯,就催馬跟上了李慕白。
這裡譚二員外臉上的神色極為不好,他卻不過溪去,就下了馬,在溪邊柳樹下找了一塊青石坐下。這時李慕白和譚起的兩匹馬又往東走了有一里多地,眼看已然近前面的柳林,譚起就在後面叫:「李叔父不要再往前走了!」
李慕白這才勒住馬,回過頭來向譚起問道:「為什麼?我想到前面那柳樹林邊看看去。這裡的風景是太好了!」譚起說:「前面那就是柳家莊,那裡的人與我們不睦。李叔父你若騎著馬過去,他們一定要向你吵鬧,我們何苦惹那些個氣呢?」李慕白見了譚起的神色和言語,他就很覺得詫異,遂問道:「怎麼?對面那柳家村裡的人都是很不講理嗎?」
譚起說:「也不是都不講理,只是有一個柳大莊主,……咳!一時也說不盡,等過兩日我再詳細對李叔父說,我還有事要求李叔父呢!」李慕白一聽,就更覺得納悶,遂就撥過馬來,要向譚起詳細詢問那邊柳家莊的柳大莊主是否本地一個惡霸。
正在這時,忽見譚起的神色一變,他說:「快走吧!他們的人來了!」李慕白趕緊回頭去看,就見那邊的柳林中馳來兩騎黑馬,馬上兩個強壯的漢子連連揮鞭向這邊跑來。譚起的神色越發緊張,他就急急地說:「這就是柳家的護院把式,夜叉鬼饒成、鐵腿金二。他們都是土痞無賴,咱們走吧!不必惹他們!」李慕白卻面現怒色,搖頭說:「不要怕,我看他們來對咱們說什麼?」
這時那饒成、金二的馬已來到臨近,那前面馬上的黑臉漢子就是饒成,他瞪眼向譚起說:「譚大少爺,你又到我們這兒幹什麼來了?難道那件事情你還不服氣嗎?娘兒們還能算是你的嗎?你要是真不服氣那你就下馬來,我們哥兒倆先把你收拾一頓,然後再見柳大莊主去!」
譚起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他的臉就煞煞的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旁邊那個鐵腿金二又催馬靠近了李慕白,他就很蠻橫的問說:「喂!你是幹什麼的?難道你這窮小子還要幫助譚起要娘兒們嗎?」說時就要用手推李慕白,卻被李慕白一掌打去。只聽「吧」的一聲,那金二立刻摔下馬去,鼻子流出血來。金二氣怒極了,立刻爬起來,由鞍下抽出一口單刀,向馬上的李慕白就砍。
李慕白催馬躲開,金二挺刀追上去,李慕白卻飛身跳下馬來,近上兩步,一腳飛起正踢中那金二的右腕。只聽「噹」一聲,金二手中的單刀便落在地下。李慕白順勢一拳將金二打倒在地,旁邊那饒成又下馬掄刀向李慕白狠狠地砍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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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39: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回 綠柳黃昏圖奪稀世寶 紅駒綵劍思慕寡情人

李慕白的身手敏捷,打完那鐵腿金二之後,立刻就遇上了夜叉鬼饒成。饒成的鋼刀「颼」的一聲急砍直落。李慕白向旁一閃就躲開了;那饒成橫掄鋼刀又向李慕白腰際去掃,李慕白卻不再躲。他突的一腳飛起,就正踢中饒成腕子上,鋼刀「噹啷」一聲,落在地下。饒成趕緊彎下腰去拾刀,卻被李慕白用腳一踹,踹得他滾在道旁。李慕白便彎腰,將饒成那口刀抄起。
這時旁邊的譚起就喊了一聲:「留神!」李慕白早已橫刀回身,就見那鐵腿金二的頭摔破了,他卻還掄刀向李慕白砍來。李慕白不願意傷了他,只虛晃幾刀,然後乘隙以刀背向前,「喀」的一聲砍了下去,這一刀背正砍在金二的右臂上。那金二不但撒手扔刀,並且「噯喲」喊了一聲,轉身就跑。那個夜叉鬼饒成也早爬起來,什麼也不顧了,撒腿就跑。
這裡李慕白手持著奪過來的這口單刀,眼望著逃跑了的那兩個人,不住地微笑。旁邊譚起牽著兩匹馬過來,就滿面喜色,說:「李叔父的武藝真是乾淨俐落,決不容對方還手。這金二、饒成兩個人到李叔父的手下,自然是不值得一打。可是,我看就是江湖上最有名的人,到叔父的手中也得甘拜下風。」李慕白聽譚起這樣誇讚,也微笑著搖頭。剛要回身接馬,再問問譚起這兩個被打傷的,到底他們是幹什麼的?可是這時忽見前面的柳林之中又跑出一匹紅馬,紅馬上的正是那曾經見過一面的紅衣女子。只見她飛馬趕來,右臂提繮,左臂挾著一對寶劍。此時譚起一見,忽然面色又變,驚慌慌地向李慕白說:「李叔父!這個女的可不好惹!」李慕白這時卻極為掃興,暗想:一個女人家來尋我交手,我就是贏了她,也算不得英雄,若是不理她吧,可是我又是個向來不受人欺負的人。
此時紅衣女子的馬已將來到臨近,李慕白正想要迎頭告訴她,自己是不願與女兒交手比武的。可是身後又得得的起了馬蹄響,原來是那譚二員外騎著他那匹黑馬越過了小溪趕來,他一面策馬來到臨近,一面喊著說:「別動手!別動手!」李慕白見譚二員外的樣子十分的著急,就微笑著說:「二哥不要著急,我惹的事有我自己去擋。」可是譚二員外的馬卻超過了李慕白和譚起,他直頭迎上了紅衣女子,將紅衣女子攔住,兩個人就在馬上說話。
這裡李慕白見那邊譚二員外是滿臉陪笑,在馬上又彎腰,又抱拳,那意思是央求那紅衣女子不要與李慕白鬥氣。可是那個紅衣女子卻一手提著一口寶劍,劍柄都繫著紅絨線的穗子,她細眉直豎,喳喳的發著很尖銳的聲音說話,那意思彷彿是決不能饒了李慕白。
李慕白一見此種情形,不由有些生氣,暗想:譚二員外也是江湖有名的好漢,不然盟伯江南鶴也不能特地寫信叫我來拜訪他。如今我惹惱了這紅衣女子,卻叫他替我賠罪,這樣不但他譚二員外枉稱了好漢,我也太沒有臉了!於是李慕白不但不由譚起的手中接馬,他反倒將鋼刀交在譚起的手中,他就大踏步地走了過去。瞪著他那兩隻英俊的眼睛,嘴角帶著微笑,來到近前,就對譚二員外說:「二哥請不要管,這位姑娘是打算怎麼樣罷?她若是替剛才我打傷了的那兩個人報仇出氣,那麼就請她下馬來,自管拿寶劍來砍我,我不怕!」
李慕白這樣英姿傲然地一說話,那譚二員外急得直擺手,說:「不必,不必,李老弟和香姑娘你們都聽我說;我給你們講理!」他同時用手攔阻,恐怕紅衣女子立刻就會掄起雙寶劍來砍李慕白。可是想不到這個紅衣姑娘聽了李慕白這幾句橫話,她倒像沒有怒氣了,兩道細眉也不再直豎著了。她把兩隻長長的帶有怒意的眼睛,向李慕白的身上轉了轉,咬著嘴唇喘了兩口氣,她就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說:「我知道,你姓李的是有名氣的人,在北京城都沒有人敢惹你嗎?」旁邊譚二員外一聽紅衣女子她彷彿認得李慕白,就不由吃了一驚,又見紅衣女子她並不說什麼厲害的話,她卻說:「你現在到鳳陽府來了,你一定是幫助譚二員外欺負我們,因為你覺得我們也惹不起你嗎?」
李慕白聽了這話,他不由覺得十分好笑,就說:「這真是豈有此理!我李某生平何嘗欺負過人?今天我同譚二員外和譚大少爺乘馬到這裡來遊玩,我們也並沒有闖進你們的村莊,也並沒傷損了你們的田禾。你家那兩個護院的人,就尋了我們來。不但口出不遜,還抽刀要傷我們,若不是我會些武藝,現在早就被他們砍傷了。我才將他們打走了,你這姑娘又持劍趕來,你現在若真是不講理,必要與我們爭鬥,那你就下馬來。我姓李的,拳頭下是不論男女的!」
李慕白又說了這一通話,那紅衣女子卻依然不言語,她依然以她那雙長眼睛向李慕白的身上轉了一轉。待了一會,她就嘿嘿的冷笑了幾聲,遂即將雙劍收入鞍下鞘內,撥轉馬頭直往東跑去,跑了不遠,她又勒住馬回身一望,這時譚起不禁哈哈大笑,李慕白也微笑著。可是那譚二員外的臉上仍是很愁悶的樣子。
當下李慕白和譚起齊都上馬,就與譚二員外三匹馬款款地往西走去;越過了那條清流細沙的小溪,順著來時的道路去回。譚二員外就直抱怨他的兒子譚起說:「你不該帶著你李叔父到那邊去,現在咱們算是又與她家結下了一件仇恨。」那譚起還沒有還言,李慕白聽了已是不平,他就問說:「剛才我打走的那兩個人他們是誰家的護院?那穿紅衣裳的又是誰家的女子?譚二哥,莫非他們是本地的惡霸,二哥你不敢得罪他們嗎?」譚二員外聽李慕白這樣一說,他不禁紅了臉,在馬上回首說道:「他們也不是本地惡霸,我也並非怕他們。不過彼此早先原有交情,又是鄰居,不好意思跟他們翻臉罷了!李兄弟,回家去我再對你細談。」
當下三個人不再說話,少時三匹馬走出了小徑,又到了大道之上,並著馬往西北去走。這時李慕白忽見前面有一騎白馬,跑得很快,在馬上是一個孩子,正是那猴兒手譚飛。可是當李慕白看見他的時候,他的馬就已然跑遠,少時他就轉進西邊的岔道去了。
這裡譚二員外和譚起,彷彿都沒有看見似的,譚二員外的臉上依然帶著愁悶。譚起騎在馬上也發著怔,彷彿心裡也有許多愁悶的事情似的。李慕白心中卻明白,知道那紅衣女子的家中,在本地一定也頗有聲勢,早先與譚家原很好,可是如今忽因事反目,兩家幾乎成了仇人一樣。所以那柳家裡的護院把式,一見譚起,他們就眼紅,就要持刀爭鬥,而譚二員外又像不敢惹他們似的。
想到這裡,李慕白就心中盤算,暗道:按理說,盟伯江南鶴在北京曾囑咐說,應當謹守武當戒條,不可輕露武藝,不可隨便與人爭鬥。可是在江湖之上,時常有許多挾技凌人的人,假使忍氣,不與他們交手,那就只有乾吃虧。其實吃一兩次虧也不要緊,但是累次受人的欺辱,無論是誰也要難以忍耐。如今這譚二員外,既是盟伯命我來投靠的,果然是真是時常受人家的欺辱,那又怎能坐視不管呢?因此就想回到譚家,向他父子問明了情由,然後自己就幫他們出這一口氣。
當下三匹馬離了大道,馳入了西邊的小路,向西偏南走了不多時,便到了譚家莊前。只見那溪畔橋,有十幾個人正在那裡等候。其中有譚家的僕人莊丁,有猴兒手譚飛,有陶小個子,還有兩個中年的漢子。一個是身體碩胖,頰下有些鬍鬚,一個是細高的身材,白淨的臉兒。這兩人全都穿著綢褲褂,手持著摺扇,像個很有錢的樣子。一見譚二員外這三匹馬走來,他們齊都笑著迎上來。那有鬍鬚的胖子就說道:「譚二員外,你上了點年紀,馬上的功夫可更好了!」
譚二員外在馬上一見此人,他就說:「哦!你來了!」當下他催馬走到橋旁,先下了馬,與那兩個人相見。隨後李慕白和譚起的兩匹馬也走到了,譚起就向那有鬍子的胖子施禮,叫聲梁叔父,又問:「梁叔父是從哪裡來?」那姓梁的呲著鬍子笑道:「我這個人還有來蹤去跡嗎?」說話時這兩個人全都注目去看李慕白。譚二員外就給李慕白向那二人引見道:「這是我的李兄弟,這三位是我的好友梁子英、徐九德。」李慕白曉得這兩個大概都是江湖人,遂就抱拳,連道久仰。
那梁子英、徐九德卻不住地向李慕白打量,並問李慕白大名。譚二員外在旁邊正猶豫,可是李慕白他已經說出來了,他說:「不敢當,小弟名叫李煥如。」那兩人一聽李煥如是江湖無名之人,他們就不再注意李慕白了,但是身後的陶小個子卻不住地暗笑。當下全都把馬匹交給僕人們牽著,便一齊過橋,穿過樹林,到了譚家莊院之內。
那譚二員外也不知是對譚起說了幾句什麼話,譚起就依舊請李慕白到那小院裡去歇息。譚二員外卻同著梁子英、徐九德到客廳裡,像是神色很祕密的,不知談說什麼事情去了。
李慕白回到屋內,就問譚起,今天自己打的那兩個護院和那個紅衣女子,都是什麼人?譚起只說:「他們都是柳家莊的,那兩個是柳家的護院人夜叉鬼饒成、鐵腿金二,都是鳳陽府有名的地痞。真是除了李叔父今天把他們打了,平日簡直沒有人敢惹他們。那個穿紅衣裳騎紅馬的姑娘,是柳大莊主的胞妹柳夢香,外號叫紅蜂子。她是本地有名的盪|婦,最難惹的女人!」李慕白微微冷笑,又問:「你們這莊子為什麼事與那柳家不睦呢?」譚起說:「那也不過是為一點小事,現在就弄得仇恨極大……」他說到這裡,譚起就紅了臉,接著嘆了口氣,說:「那話很長,得暇我再對叔父詳說,現在我還要到前廳應酬父親的兩個朋友去呢!」說畢譚起又向李慕白一拱手,他就走了。
這裡李慕白獨自悶坐,飲著茶,覺得他們這些事很是奇怪。第一是那夜叉鬼饒成,他曾向譚起說什麼:「那件事你還不服氣嗎?娘兒們還能算是你的嗎?」可見他們兩家結仇的原因,其中必有淫|亂的事情。莫非譚起就是與那紅衣女子柳夢香有私嗎?可是看他們的情景又不大像,第二是今天來的這兩個人,雖然他們與譚二員外都是舊交,可是看他們的神色很是可疑,並且迴避自己,卻不知他們是在談些什麼事?
正在尋思,忽聽窗外有沙沙之聲,像是有一條狗跑到院裡來,李慕白就趕緊到窗外向外去望,只見窗下爬著一個人,光著脊樑,真像是一條狗似的。李慕白就笑了笑,握著拳頭向窗外喝道:「猴兒手,你要怎麼樣?莫非還打算跟我一鬥嗎?」
猴兒手爬在這裡,也不知他是要幹什麼,一見李慕白發現了他,嚇得他爬起來,撒腿就跑出小院去了。李慕白也不去追他,便獨自扶窗站立,看見窗外這棵柳樹輕輕地搖動碧綠的絲線,微微送著些涼風。樹枝上有鳥語啁嘈,李慕白不禁又想起他那一往的恨事,既思念德嘯峰,又懷念俞秀蓮,兼憶及孟思昭的俠膽,謝纖娘的柔情。他不禁惑慨萬千,用手將窗子擊了一下,嘆聲:「咳!」
少時,那譚起就又來了,並帶著一個僕人。那僕人抱著兩疋綢子,譚起就恭恭敬敬地對李慕白說:「我父親因為見李叔父隨身沒有帶著什麼行李,所以叫我找出兩疋綢子來,請李叔父做兩件衣裳。」李慕白擺手說:「這些綢子留著你們用吧,我現在確是十分落拓,但是還用不著什麼東西。這身衣裳我也可以晚上洗了,白天再穿上,你們不必費心!」
譚起一聽李慕白這話,他不由發了一會怔,就皺了皺眉說:「李叔父不要客氣,我父親這是一秉誠意。再說,這兩疋綢子也是江南的朋友送我們的,我們算是轉送了李叔父。」又說:「李叔父不肯收下綢子做衣服,我父親一定說是我把話說錯了,他也一定還來見李叔父!」李慕白見譚起確是很誠意,就長嘆一聲,說:「好吧,隨你們的便做去罷,只做一身褲褂就足足夠用了。」譚起見李慕白首肯了,他才露出喜歡的樣子,就用眼打量著李慕白,然後帶著僕人走出。
這裡李慕白感到自己年輕力壯,而且身負奇技,卻不料至今連衣食全都要仰仗於人,因此未免又是連聲長嘆。當下也再沒有什麼事。午飯時因譚二員外客廳宴請那梁子英和徐九德,也沒有請李慕白作陪,所以李慕白只在這小院的屋子裡用的飯,吃完飯他就歇午覺。窗子就洞開著,讓柳樹的風吹進來,倒是很覺涼爽,也再不怕那猴兒手前來打攪鬧。可是當他在似睡非睡之時,確曾見那猴兒手在院中把著窗子探著頭往屋裡看了看,可是他一看李慕白在睡覺,他不但不敢進屋來捉弄李慕白,反倒趕緊轉身走了,李慕白也不曉得這猴兒手到底是什麼脾氣。
到了黃昏時,譚二員外將他的朋友梁子英、徐九德送走,他才到李慕白的屋裡,一見了李慕白他就拱著手說:「怠慢!今天是從直隸省來了兩位朋友,盤桓了整整一天,所以咱們兄弟倒沒得多說話。」李慕白也拱手說:「你我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氣!」因為屋中很熱,譚二員外便命僕人在院中樹下,支著小桌和杌櫈,便於李慕白對坐飲茶閒談。一談到江湖的事情,身後的僕人就退出去了。李慕白首先問那柳家莊,這裡結仇事情,並問那柳大莊主又是何許人?譚二員外卻搖頭說:「不過孩子與孩子們之間有點小小不合,其實我與摩雲鵬柳建才原是至交,直到現在還是很好,那些事倒是不必提。只是現在有一件事……」
他說到這裡就四下望了望,見沒有別人,他就又喝了一口茶,搧扇子說:「慕白兄弟,你願意發財不願意?」李慕白忽然聽了譚二員外這句話,他倒不禁愕然,不知譚二員外為什麼要這樣問自己?他還沒發言去問,就見譚二員外又很認真地說:
「慕白兄弟,你別以為我說的這是玩笑的話,現在真是有一筆大財可發,可是咱們也不是去偷盜,也不是去攔路打劫,更不是咱們現在要去作騙子。就是咳,慕白兄弟,我知道你的現狀也很窘,而且因為你把黃驥北殺死,自己不能再出頭見人了,沒有點錢,將來你怎麼辦呢?至於我,這也不瞞兄弟你說,雖然我走了這些年江湖,也頗掙了不少的錢,略微置了些產業,可是我的花費大,指著我吃飯的朋友太多。這兩年來我就常覺得周轉不開,所以也打算弄一筆錢花花。」
李慕白聽了譚二員外這話,他就更是納悶,同時不曉得他們江湖人是用怎樣的法子弄錢,於是就說:「兄弟我雖然窮困,可是我倒不想發財,只是二哥你若有地方弄錢去,我倒可以幫助你。不過你也得先說明白了,錢,怎樣的弄法?」
譚二員外笑道:「自然有法子,法子也很省事,就是得用拳頭打,打的也不是好人,卻是個強盜。只要把這個強盜打了,立刻稀世珍寶到手,咱們就發大財。」說畢,這分水犀牛譚振圻就哈哈大笑,正在笑著,忽見一個僕人走進小院,驚急著稟道:「徐九爺回來了,受了傷!」譚二員外當時吃了一驚,趕緊拿著扇子站起身來,向李慕白說:「李兄弟,回頭咱們再談!」說畢,他急匆匆的走了。
這裡李慕白也站起身來,他覺得眼前的事十分可疑:「僕人所傳那徐九受傷回來的事,倒是江湖上常有的事。只是剛才譚二員外所說的是什麼稀世珍寶,可以憑拳頭得來?這件事我倒真得探聽探聽。可是,除了我應許幫助他去得這珍寶,他才可以把真實情形告訴我,但我又怎能幫助他去作這不義之事呢?」
心裡正在想著,忽見那個門外有人探頭探腦,似乎要進來,可是又不敢進來的樣子。因為此時天色已黑,所以看不清這個人的面貌。但是就那身材動作去觀察,李慕白就知道必定是猴兒手譚飛,遂就假作發怒的樣子,喝道:「好猴兒,你還是要跟我鬥一鬥嗎?」門外正是猴兒手的聲音,說:「我不敢跟你鬥了!」
李慕白一聽,倒不由笑了,就說:「你既然不敢和我鬥了,你就快走,別招我生氣。」猴兒手說:「我有事情要告訴你!」李慕白聽了一怔,就把聲音作得和氣點說道:「有什麼事你進來對我說,你別害怕,我不能夠打你。」
猴兒手聽了這話,他就一跳,跳到院裡來,李慕白卻上前一把將他抓住,猴兒手嚇得搶身又要跑。李慕白卻抓住他不肯放手,並笑著說:「我問你,為什麼昨天我才到這裡來,你就跟我搗亂,你是小瞧我嗎?」猴兒手央求著說:「我不是小瞧你,我聽說你有本事,在北京你把保鏢的都給打敗了,我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陶小個子他說:只要能把你打了,我就能當鏢頭。」李慕白笑了笑,又問說:「那麼現在你還想打我不打了?」猴兒手連連搖頭說:「我不想了!我知道我打不過你,你是天下第一,你要保鏢誰也不敢惹你。我服你了!你叫我徒弟都行。」
李慕白哈哈大笑,放了手,拍著猴兒手的肩膀說:「徒弟,你坐下,有什麼話就對我說吧!」
說時李慕白依舊坐在櫈子上,那猴兒手卻不坐下,他站在那裡,嘴裡沒次序的說著話,他真是一句一句叫著師父,他說:「師父!今兒早晨你把夜叉鬼和鐵腿金二打了,我也看見了,師父你真有本事,連我爸爸我哥哥都不敢惹他呢!那紅蜂子,我很怕她,她可又怕你,我瞧誰都得怕你,連柳大莊主都許怕你。師父,我這就帶著你去,你打柳家莊去吧!打完了他跟他要錢,多好呀!」
李慕白怒道:「胡說,我與姓柳的無冤無仇,憑什麼跟著你打他去?」
猴兒手說:「怎麼沒仇?仇大極了!我把他的烏騅馬扎傷了,他要來打我爸爸,我哥哥外頭還有個媳婦,他也給搶去了。剛才我爸爸叫飛刀徐九到他莊子裡去,他把飛刀徐九扎了一寶劍,這才回來。師父不信,就快出去瞧瞧去,他把我爸爸也罵了,把師父也罵了!」
李慕白聽說那柳大莊主罵了自己,便不由有些生氣,但是又想:猴兒手說話恐怕靠不住,再說這裡面牽涉著譚起姘婦被佔的事,我更是不要管為是,於是就擺手說:「我不管,我不管,你要再在這裡,我可就要打你了!」猴兒手見李慕白往外驅逐他,他才趕緊跑了。
李慕白覺得猴兒手這個孩子倒是很可笑,不過這譚家的糾紛太多,我還是不要在這裡長住才好。當晚他就開著窗戶睡覺,那譚二員外和譚起也沒有再來,猴兒手更沒有前來攪鬧。可是李慕白仍然睡不好覺,他想著剛才譚二員外所說的那「用拳頭就可以得到稀世珍寶」的話。由此又想到那天在吳橋縣買了那匹瘦馬,一出城門就遇見那個名叫地頭蛇的匪人,他持著匕首要強搶自己的馬匹,也說什麼追上前面的幾個人,就可以發一筆大財。可見江湖之間現在必流落著一種稀世的珍寶,許多江湖人在注意此事,都正要發這一筆大財。
同時,又想到麗芳小姑娘的哥哥楊豹,在家不容於祖父,他祖父罵他為強盜,並將他驅出門去。可是後來自己在天津遇見他,他就是高頭大馬,綢緞的衣裳,十分闊綽的樣子。後來在吳橋城內又遇見他,他更同著三個江湖人在一起,又像是頗有急事的樣子,這其間的蛛絲馬跡,諸多可疑。並且,這些事都像彼此很有關連的樣子。
當下李慕白細細地一尋思猜度,他就已明白了大半,遂微微冷笑,暗道:你們一般人自管去謀著發財去吧!譚二員外你也不用想利用我,旁的事我都可以幫忙,這件事我卻是不能夠管的!想到這裡,思緒不禁又牽到那麗芳小姑娘,由麗芳又想到俞秀蓮,李慕白又不禁搥床長嘆。他極力摒除思緒,少時就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次日,猴兒手又探頭探腦的,又像要來找李慕白說什麼,可是李慕白才一用眼看他,他又趕緊跑了。午飯時,是將李慕白請到前廳裡,與譚二員外、譚起和梁子英、徐九德在一起用的飯。李慕白見那徐九德的左臂上貼著膏藥,並有血跡浸出,大概就是昨天被那柳大莊主給用劍刺的。他與梁子英似乎十分注意李慕白,可是又並不多與李慕白談話。那譚二員外和譚起的臉色卻都像很不好看,不但是像懷恨憤怒,並且像隱著深愁,大家悶悶不樂地用過了飯。
李慕白離了前廳,走到院中,就覺得天氣十分炎熱,而胸中也抑鬱不快。便想要到村外柳林中溪邊去散步,於是慢慢地走出了莊院。才到了柳林之前,就見那短尾魚陶小個子,在一棵柳樹下舖著一領蓆躺著,搧著扇子,彷彿要睡午覺的樣子。一見李慕白走來,他就趕緊欠起身子,迎著李慕白笑著說:「李爺,這兒涼快涼快來!莊子裡太熱了!你請坐,這蓆倒還乾淨。」
李慕白點了點頭,坐在蓆上,因見旁邊無人,他就向陶小個子說:「陶兄,前天你應得我,不向旁人說出我的真名姓,可是才一見著那紅衣裳的姑娘,你就說我是李慕白。現在恐怕已有許多人都知道我是在這裡了,以後難免要生禍端。」陶小個子一聽,立刻向李慕白作揖,說:「真是我的不對,可是當時我一見了我們本地那個有名的紅蜂子,我就像有點暈了頭,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我就把你李爺的大名說出了。咳!我也很後悔,現在還為這件事,幾乎出了麻煩呢!」
李慕白聽了,臉色微笑,便問道:「是什麼事?你快告訴我!」陶小個子噘了噘嘴兒,略現遲疑,他就說:「大概你李爺也知道了,就是東邊柳家莊那位人稱摩雲鵬柳大莊主柳建才。前天咱們看見的那個穿紅衣裳的女子,就是柳建才的胞妹夢香。我們都叫她紅蜂子,嘿,那個女的風流極了!」
李慕白說:「你先不要說那個姑娘,你且把柳大莊主與這譚二員外結仇的原因告訴我。」
陶小個子說:「這話李爺你得叫我從頭兒說!那柳大莊主不是本地人,原是江南一位以走江湖起家的富戶。因為前年江南大旱,這鳳陽府知府又與柳建才相好,柳建才這才遷居於此。他有錢有勢,本人又有一身萬夫莫敵的武藝,所以不到二年,那東邊的一片地土,全都叫他給買了去。那裡本來叫柳林莊,柳建才因為他姓柳,就改名為柳家莊,他自稱為柳大莊主。現在手下有四十幾個長工,二十幾名莊丁、五六個護院的,柳建才沒兒沒女,只有一房妻,三四個小婆子,和他那胞妹柳夢香。柳夢香會使兩口寶劍,那本事,真許比北京城的俠女俞秀蓮還要高呢!」
李慕白不耐煩的說:「你不要廢話,就告訴我,柳建才是為什麼與譚二員外結仇。」
陶小個子笑了笑說:「本來算不得什麼仇,我們二員外早先在江南時就與柳建才相識,後來作了鄰居,不但兩人來往更勤,就是柳建才的胞妹與我們二員外的女兒五姑娘,也是相好得跟親姊妹一樣。可是我們二員外交朋友,名聲大,田地雖然沒有多少,但淮河裡的船多半是我們二員外的。所以,時常有江湖朋友由此經過,必要先拜訪我們二員外,沒有什麼拜訪柳建才的,因此柳建才就心中不平,常在背地裡辱罵我們二員外。並且他莊裡護院的人,也時常欺負我們村裡的人,我們二員外近年脾氣又好了,總是不理他。所以,還沒鬧破了臉兒,可是兩家人的心裡就不和了。」
李慕白聽到這裡,便點了點頭,又見陶小個子搧著扇子往下說道:「這還不要緊,想不到在上月,有柳家莊的護院夜叉鬼饒成,與淮河渡口我們船上的人打了架。其實夜叉鬼饒成也沒有怎麼吃虧,可是柳建才立刻就親自來見我們二員外,百般不依,我們二員外極力忍氣,才將他勸走。
「可是不料又出了禍事。因為他來的時候是騎著一匹烏騅馬,那是他最心愛的一匹馬,不知什麼時候被我們這裡的猴兒手二少爺拿錐子給扎瘸了,因此又惹得柳建才在我們門前大鬧,甚至於要與我們二員外動武。算是我們二員外又向他說了許多好話,並賠了二百兩銀子,才算完事。從此除了柳夢香,還常來找我們五姑娘之外,柳家莊就算是與我們這譚家村絕交了。」
李慕白聽到這裡,心中十分不平,趕忙問道:「為什麼你們二員外不敢與柳建才爭鬧呢?你們二員外也是大江南北有名的英雄,難道就這樣累次三番的受他們的欺負嗎?」
陶小個子搖頭說:「李爺你不知道,我們二員外是老江湖,他準知道柳建才的寶劍不是好惹的,柳夢香那對雙劍更是無情。所以我們二員外是寧可忍氣,決不肯交手吃虧。可是,你忍氣,架不住他找事兒,前幾天我們村子後邊的劉大姐兒,又叫柳建才給強佔去了;那劉大姐是我們大少爺的情人,為這件事,還出了兩條人命!」
李慕白一聽,這其中還有人命發生,他就更加注意的聽。只聽那陶小個子指手劃腳的又說:「在這譚家村外,靠著河邊住著一個姓劉的,家裡只有一個害著癆病的爸爸,帶著一兒一女度日。兒子在城裡學木匠,女兒就叫劉大姐,年紀不過十八九歲,雖然是貧家女兒,長得可真是美人兒一般。原四五年以前,這個劉大姐就跟我們大少爺譚起相好,簡直如同夫妻。只要有一天不見面兒,就得有一個生病。
「我們二員外本有意娶來劉大姐當兒媳,可是員外太太不願意,結果是娶了城裡的張秀才的女兒當了大少奶奶,可是譚起跟劉大姐仍然不斷來往。在上月,不知怎麼,劉大姐叫柳建才給瞧上了,柳建才就拿出五十兩銀子,買劉大姐作妾,劉大姐愛著譚起,她自然不願意。她的爸爸也覺得叫女兒跟譚大少爺作妾倒可以,要是給柳建才作妾那可是不能夠,因此便沒有答應。
「不料柳建才大怒,在五六天以前,柳建才就親自帶著壯丁,把劉大姐給搶走。那劉大姐的爸爸本來就是癆病,如今女兒一被搶走,他就連吐了幾口血,不到兩天就死了。劉大姐的兄弟由城裡得了信,跑回家裡來,把他爸爸葬埋了,他又要趕回城去學木匠。
「可是這時候,柳建才也不知是由哪裡得來的消息,他以為劉家的兒子回城裡去是要到衙門去告狀,告那柳建才搶走他胞姐,逼死他爸爸。因此柳建才頓下毒手,派了他手下的人,就在半路上截住了那劉家的孩子,用麻繩給勒死,並掛在樹上,作為是他自己上吊自殺的。這是前四五天的事,現在柳建才已把劉大姐強佔在手,我的大少爺譚起可幾乎要氣死,要不是我們二員外攔著他,他早就找柳建才拚命去了!」
李慕白聽陶小個子說到這裡,才知道那柳大莊主確實是個惡霸,因之胸中不禁暴發起來怒氣,臉色也變了,就問說:「這個柳建才,莫非沒有人敢惹他嗎?」
陶小個子看了看兩邊沒有人來,他就說:「誰敢惹他呢?衙門裡他有人情,前任的知府是他的好友,現任的知府也與他有來往。講打架,他手下的人多。論寶劍,我們譚二員外兩個也敵不過他一個,他的妹妹又是那麼兇。昨天不是嗎?李爺你又給我們二員外惹了禍,李爺你在那柳家莊前,把夜叉鬼饒成、鐵腿金二給打了,可是柳建才當日就派了人來找我們二員外大鬧了一場,並要叫我們二員外同著他去。
「我們二員外自然不敢去,就託了徐九德去見柳建才。徐九德的外號,叫飛刀徐九,他來到鳳陽府也有一個多月了,也曾去拜訪遇柳建才。昨天徐九到柳家莊見著柳建才,自然是替二員外向他賠罪了。可是不料柳建才不通人情,他不但立刻將徐九趕出了莊門,並在徐九的臂上刺了一劍。你說柳建才那人,有多麼蠻橫!」
李慕白聽了,更是氣憤,說道:「柳家那兩個護院的,原是被我傷的,與譚二員外和飛刀徐九有什麼相干?他姓柳的若不服氣,應當找我來!」
陶小個子笑了笑說:「所以我也覺得這件事有點怪呢!這裡的飛刀徐九,和新近由滄州來的開路神梁子英,他們不知道你是李慕白,那倒不足為怪。因為我們二員外的嘴最嚴,無論見著多麼靠得住的朋友,他也不能就說出你是李慕白來。可是那紅蜂子柳夢香,那天我叫她迷住了,我說出李爺你的名姓,她還直注目看你呢!可是她回去之後,竟不對他哥哥去說,這實在叫人納悶。可是我想柳建才倘若知道你李大爺在此,他就是不敢公然與你比武,也一定要來找些麻煩,因為他那個人實在不是個好惹的,所以現在我很發愁。」
李慕白卻微微冷笑,說:「不要緊,他不來找我,我還要找他去呢!」
說畢,站起身來,懷著一腔怒氣,走出樹林。來到溪邊,覺得一陣荷香撲入鼻中,低頭去看,那碧綠的蓮葉,像傘似的張著許多隻。蓮花真像是美人的顏面那麼嬌豔,並且娉婷他含著一種媚態。李慕白看了半天蓮花,也不知又想到了什麼,他就仰面長嘆了一口氣。
這時,忽聽身後一陣馬蹄響,李慕白趕緊回頭去看,就見是譚起帶著一個僕人,兩匹馬馳來,見了李慕白,譚起就在馬上叫了聲:「李叔父!」李慕白問說:「你們上哪裡去,」譚起說:「我到城裡買東西去。」後面騎馬的僕人也說:「天氣熱,李大爺在這兒倒還涼快。」李慕白點了點頭,譚起那匹馬就過了小溪,往北走去了。
這裡李慕白又在溪邊徘徊一會,覺得胸中的怒氣和愁悶,實在是無法解開,心說:「何不也騎上馬,在附近遊玩遊玩,倘或遇見那摩雲鵬柳建才,那就同他鬥一鬥!」當下李慕白轉身又進了柳林,就見那陶小個子躺在涼蓆上已然睡著了,扇子拋在一旁,幾個蒼蠅在他的胸脯上亂爬。
李慕白也不去叫他,便一直走到了莊院內,備上了那匹白馬,牽馬出了村子。走過了柳林,他就上馬過了小溪,一直往東北方向走去。少時到了大道上,李慕白就縱馬往北,走了約有四五里路,就望見了縣城。李慕白不敢再往前走,遂轉回馬來,又往東南去走。走了不遠,就見東面有一股很寬的道路,李慕白遂馳馬走入,曲折而行。
也不知走了多遠,又看見了前面的一片柳林、近處的幾畝水田和遠遠青翠如黛的山巒。李慕白便將馬勒住,往四下看了看,覺得彷彿又走到那柳家莊了。因之心中就暗暗盤算:想自己如果闖進了柳林,遇見那柳家莊的莊丁們,一定又要毆打起來。其實柳建才既是本地的惡霸,自己就是將他殺死,也不算手下狠毒。可是自己現在是個逃難的人,盟伯江南鶴又曾囑咐,要遇事隱忍,現在只聽了一面之辭,就要去與那柳建才爭鬥,這未免太冒失了。
於是李慕白便不往那樹林裡去走,卻策著馬依舊往東,他打算看看前面的山巒到底離此有多遠。走下二里多地,便覺得身上這件泥污的衣裳又被汗水所浸透,並且頭上因為沒截著帽子,所以被太陽曬得十分難受,口中尤覺得發渴。李慕白便暗想到:我出來算是幹什麼來了?倘若中了暑,暈下馬來,再叫柳家莊的人把我害了,那才叫冤呢!
於是他就撥過馬來,又往回走。走了不遠,就見水田之間,有一座井亭。三個農人在那裡攪水灌田。李慕白便下了馬,將馬拴在路旁一棵小柳樹上,過去向那三個農人拱手說:「三位大哥,有水沒有,可以賞一點兒喝嗎?」那農人們倒很是和氣,遂接了半瓢水,交給李慕白。
李慕白一面喝水一面就問:「這裡是柳家莊嗎?」一個高點身量的農人就搖頭說:「不是,我們這裡叫龍王廟,南邊那才是柳家莊呢!」李慕白點頭,又問說:「聽說柳家莊的柳大莊主,是個很好的人?」
那農人聽了,便撇了撇嘴,說,「什麼好人吧!比老虎好一點就是了。」旁邊那兩個農人趕緊向這人使眼色,意思似是叫他說話留神。那農人似乎覺得說話太不檢點了,遂就問李慕白說:「你是找誰的?」李慕白說:「我是由徐州來的,要到譚家材去找譚二員外。」三個農人一聽李慕白這話,他們就齊聲說:「譚二員外那才是真正的好人呢!比柳建才強得多了。」
李慕白一聽,已知譚二員外在本地的名聲實在不壞,那柳建才卻是這裡人目中的惡霸。當下飲畢水,又將馬解下餵了餵,他就向三個農人道謝,騎上馬回去。心裡便想:在這裡且住幾日,臨走之時非要鬥一鬥那摩雲鵬柳建才不可。
往西走了不遠,此時天氣正熱,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兩旁綠莽莽水汪汪的田地,時常有小鳥飛起。走到一股岔路的前面,李慕白就撥馬向南,這股小路是十分清靜隱密,只有鳥聲蟬響和座下馬匹的得得蹄聲,一個人也看不見。行走約有半里地,就見眼前有一座破廟,山門和牆垣坍倒了,殿宇也損壞得一根樑柱也沒有。大概廟中也沒有什麼僧人道士,可是斷牆上樹木叢生,野草高約二三尺,李慕白心中驀想,假若這裡藏著一個人,打劫過往的人,倒真是不容易防備。
正想之間,馬匹就走到了廟前,李慕白便扭頭向那廟中去望,打算看這廟裡供的到底是什麼神,為什麼這裡的神會這樣的落拓。正在轉頭觀看之時,忽見廟中的野草一陣搖動,鑽出一個人來。李慕白一看,倒不禁吃了一驚。
只見鑽出來的人是個年輕女子,身穿白短掛,紅褲子,一鑽出草來,她就跳上了斷牆,一手扶著樹,一手插著腰,向李慕白媚笑著。原來這正是那柳大莊主之妹,外號人稱紅蜂子的紅衣女子柳夢香。今天柳夢香雖然仍穿著紅綢褲,紅緞鞋。可是上身穿著白羅衫,隱隱透出來肌膚,頭髮也蓬鬆著,沾許多草籽。
李慕白一看,便趕緊轉過頭去,催馬要走。可是此時那柳夢香已然跳下斷牆,飛奔過來。她一隻手將李慕白的馬匹揪住,一手就要去拉李慕白的胳臂,口中嬌聲說道:「你跑什麼,我還能夠吃了你嗎?」李慕白大怒,用手一推,就將柳夢香推倒在地。可是柳夢香乘勢又將馬腿抱住,她揚起頭來說:「你走?你除非叫馬把我踹死,你才能走得開!」李慕白心說:「這個女子真是不顧羞恥。」可是若叫自己的馬將她踹死,或踢傷,那也是於心不忍。於是就勒住馬,正色問道:「你是想作什麼?」
柳夢香輕倩地笑了笑,說:「我也不想作什麼,你別以為我有什麼不好的意思。告訴你,李慕白,我若是有歹意,昨天我就不能饒了你。再說若是把你的名字告訴了我的哥哥,我哥哥他一定要找你去鬥一鬥。你的事我哥哥早就聽人說了,你是在北京城殺死了黃驥北才逃出來的。」
李慕白一聽,不禁又吃了一驚。但是他反倒鎮定的冷笑著說:「難道我就怕你的哥哥嗎?你哥哥是鳳陽府的惡霸,最近還強佔別人家的女子,謀害了兩條人命,我早就聽人說了。這兩日我還正要找他去鬥一鬥呢!」
柳夢香趕緊分辯著說:「我哥哥他是惡霸,我可不是惡霸,就是我哥哥他與譚家結了仇,我跟譚家還是很好的。我雖是個女子,可是我也知道江湖上有好人也有壞人,像我哥哥跟譚二員外,他們都是壞人,我都瞧不起他們。我所佩服的就是在江湖上有名的年輕英雄。現在只有兩個人叫我佩服,一個是江南宣城縣的陳鳳鈞,一個就是你,北京城的李慕白。」
李慕白一聽這柳夢香說出陳鳳鈞的名字,覺得很是生疏。因為向來沒有聽人說過,又聽說她也很佩服自己,便不由得倒笑了,就說:「你若佩服我,那我倒是很謝謝你。不過你是個姑娘,我李慕白是個好漢,我卻不願意與你多說話!」說畢,催馬又要走。
柳夢香卻又將馬腿抱住,她決不肯放開。李慕白急得發怒道:「你不放我走,是什麼意思?賤……?」柳夢香冷笑道:「你可別跟我撒氣,你也別在我的眼前自充好漢子,你的事都瞞不了我。你跟俞秀蓮的風流事兒,江湖上誰不知道?你還在人前裝什麼好漢子!」說完,她把一雙細長的媚眼,不住向李慕白的臉上去飛,遂又慢慢站起身來,一手緊緊揪住李慕白的馬纜,一手去彈身上的土,並且嬌嗔著說:「你看,你把我推的這一身土!」
這裡,李慕白聽柳夢香說到俞秀蓮,他就不禁心中十分難受;想著自己與俞秀蓮的事,不定叫江湖人給說成什麼樣子了。於是便在馬上嘆了一聲,回首對柳夢香說:「柳姑娘,你不要聽江湖人的信口胡說,俞秀蓮姑娘她實在是我的義妹。」
柳夢香趕緊擺手說:「是你什麼我都不管,現在我要跟你說正經的話。告訴你,你李慕白雖然是條男英雄,可是柳夢香也是個有名的女好漢,我也不是好脾氣,要不是你年輕有名,人又好,武藝又高,今天我就能受你這些氣了?你也敢推我?可是……」
說到這裡柳夢香又瞇逢著長眼睛,笑了一笑,說:「誰叫我佩服你呢?就不能夠生你的氣,現在只要你答應我,從此跟我好,以後天天到這裡來,咱們倆常常見面,……」話還沒有說完,李慕白就用鞭子狠狠抽了柳夢香一下,罵道:「沒廉恥的賤人!」說時,用手推開柳夢香,他撒馬就走。
那柳夢香嬌嫩的肩膀上吃了一皮鞭,並且幾乎又被猛力推倒,她不由又羞又氣,就望著李慕白的馬影罵了一聲:「不知好歹的東西,我要你的命!」她一面罵著,一面趕緊跳到廟牆之中解下她的紅馬,抽出她的雙劍,出了這破廟,上馬提劍,抄小路去攔截李慕白。
這時,李慕白已走出一里多地,他勒住馬回首去望,見那柳夢香沒有追上來,他就慢慢地往西走去,心中卻十分氣惱,覺得柳夢香這個女子真是太沒有廉恥了。不怪人說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多是淫邪無行,如今一看,果然是這樣,像俞秀蓮簡直是鳳毛麟角了。如此,又不禁嘆氣,便尋著往西去的路徑,策馬慢慢走去。不料走了不遠,就見前面水田的小徑旁跑過來一匹馬,馬正是全身紅色,那牽著馬持劍的人,也正是綽號紅蜂子的柳夢香。
李慕白面上又現出憤怒的樣子,想要急急策馬走過,可是柳夢香已然牽著馬把道路攔住,她就揚著頭向李慕白冷笑道:「你先別忙著走,告訴你,今天無論如何,我得把事情跟你說明白了。不然,你就別想走了,你要是回到譚家,我也能追了你去!」
李慕白發怒道:「我與你有什麼話可說?總之,柳姑娘,你不要錯看了我,我李慕白原是個鋼打鐵鑄的好漢!」
柳夢香又妖媚地笑了笑,說:「得了,得了,你就別跟我吹了!我要不是早就知你這個人,我為什麼要在你眼前丟這個臉呢?現在我得跟你說明白了,我求你兩件事,你至少得答應我一件,第一就是……」
說到這裡,這個潑辣淫這是蕩的女子卻害起羞來,她那瓜子兒臉上泛起紅暈,跟她那馬匹是一樣的顏色,她狠狠地說:「告訴你吧。我哥哥說我將來一定找不著好女婿,可是我非跟他賭這口氣,我要跟你……你娶了我,什麼也不必發愁,我也決不叫我哥哥再跟譚家的人作對了!」說時她把兩眼滴溜溜地向李慕白身上亂轉。李慕白卻不用正眼看她,只搖頭說:「這是萬也辦不到的,你千萬不要往下說了!」
柳夢香點頭說:「既是這樣,我也不能難為你,我也是個好人家的女兒,難道就這麼沒有臉嗎?可是你得答應我第二件事!」李慕白心想想奇怪,除此之外,她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於是就問說:「第二件是什麼事?」
柳夢香卻說:「第二件我決不叫你為難,就是求你把俞秀蓮現在在什麼地方告訴我,將來我要找她去,跟她拜個乾姊妹。」
李慕白一聽這話,他卻真個為難起來。他想:柳夢香這個請求並不算無理,倘若自己把秀蓮姑娘的住所告訴她,將來她到北京見了秀蓮姑娘,第一可使秀蓮結識一個女伴,生活不至太寂寞了,第二也使秀蓮及德家,曉得我現已逃在淮南,他們亦可以放了心了。不過又一想柳夢香這女子不是什麼規矩的人,怎可以隨便給她向俞秀蓮引見呢?於是便搖了搖頭,聲音改作和緩地說道:
「俞秀蓮雖然是我的義妹,但是她現在什麼地方,連我也不曉得,這並不是我不對你說實話。你想我自北京逃出,哪裡還顧得別人?再說我既在北京中犯了重罪,平日和我相識的人,哪個不怕受了連累,現在卻不知躲避到哪裡去了。」
柳夢香聽了,便咬著唇,點了點頭,用雙劍的劍鋒戳著地,似乎腦裡頗費思索。李慕白又勸柳夢香說:「柳姑娘,今天你對我作的這些事,我決不對別人去說,但是,希望你以後也要自尊些,俞秀蓮那人其實比你還年輕,但為什麼她為人所敬重,就是因為她不但是武藝好,人品更高,所以無論走到何處,也不能有人輕視她。我願柳姑娘也要照她那樣去學,否則便難免被人看成為江湖卑賤的女子了!」
李慕白原是好話,可是柳夢香一聽,卻不禁氣得把兩道細眉挑起來,雙劍一揚,她說:「哼哼,你也不用罵我,早晚我叫你瞧瞧,別叫你的眼睛裡只有一個俞秀蓮!」李慕白點頭說:「好了,我以後再瞧你吧!我倒願你比俞秀蓮還要強。」說畢,撥馬就要走,可是被柳夢香橫雙劍擋住,李慕白用目怒視道:「我對你說的都是好話,你若不聽,我也不能管你。只是你若再向我這樣苦苦糾纏,我可就不再客氣了!」
柳夢香冷笑道:「你李慕白別以為我真是怕你,由著你這樣兒教訓我,罵我,我若給你個厲害的,真怕你立刻就吃不住!」說時,把雙劍颼地舞起,映著陽光,十分奪目。李慕白胯|下的那匹白馬,不住向前抬頭,兩條後腿向後倒退。
李慕白心裡又急,頭被太陽曬得又熱,正要跳下馬來,奪過柳夢香的寶劍,把這淫|盪的女子打跑,自己好奪路走開。柳夢香也像惱羞成怒,要憑仗手中的雙劍,制服住李慕白,於是她雙手舞劍,又向前逼近。這時,就忽見正東跑來了兩匹馬,馬上的人向柳夢香招手叫道:「姑娘!姑娘!趕快回去吧!」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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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39: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回 夜半追擒因情翻結怨 莊前決鬥見火突驚心

李慕白聽身後有人叫柳夢香快回去,他也回頭去看,就見有兩匹馬馳來,馬上的二人都是莊丁的樣子。李慕白未免覺得很窘,想:叫這女子把我攔住成了什麼樣子?倘若叫別人造出了謠言誣我,真使我有口難分啊!於是李慕白一賭氣,揮鞭撥馬闖過。柳夢香還揮劍攔了攔,但李慕白早已閃開衝過,放馬走了。走出半里多地,又回頭去看,就見那柳夢香已然收劍上馬,跟那兩個人往東去了。
這時李慕白心中不但憤怒,而且覺得懊惱。他策馬出了小路,到了大道上,便往北轉西,回往譚家村去了。到了村前,下馬過了柳林,就見陶小個子已不在那裡睡覺,連人帶蓆全都沒有了。迎面來了兩個人,全都驚驚慌慌地,見了李慕白都不住地扭著頭看,卻沒說什麼。
李慕白很覺得詫異,到了譚家門首,有一個僕人把馬接去,這個僕人也面帶驚慌之色,他向李慕白說:「李大爺,快進去看看吧!我們大少爺受了傷了。」李慕白一聽譚起受傷,便驚詫問道:「被什麼人給傷的,傷勢重不重?」
那僕人一手牽馬,一手向東指了指,說:「那邊的柳大莊主,簡直是太欺負我們了!昨天把我們二員外的朋友飛刀徐九給刺傷,傷得還不算太重。今天我們大少爺帶著兩個人進城去找裁縫做衣裳,並買些東西。由城裡回來走在大道上,就遇見那裡的柳大莊主和夜叉鬼繞成,他們忙把我們大少爺給攔住,砍了我們大少爺兩劍,一劍砍在背上,一劍砍在手上,我們大少爺已經暈過去了。我們莊子裡的人現在都生氣,都要替大少爺去報仇,可是二員外還攔著,不准我們聲張。」
李慕白一聽,心中就十分生氣,同時,又明白了剛才那柳家莊的人,叫柳夢香快回去,大概也是因為這件事情。當下他邁步直往裡走,迎頭就遇見那陶小個子。陶小個子一見著李慕白,他就驚慌慌地說:「李大爺,請回你的屋裡歇息去罷!別往裡走,我們二員外現在煩極了!」
李慕白怒道:「他煩極了便怎樣?難道譚起受了傷,也不許我看看嗎?」才說完這句話,就見譚二員外同著那個開路神梁子英,兩個人都扭動著肥胖身軀,一面並著頭低聲說話,一面往前院走來。那譚二員外並且背著手,兩道濃眉帶著愁容,紫黑的臉也露出緊張的神色,一見李慕白,他的臉上就作出笑色,說道:「李兄弟,你回來了?到哪裡去玩耍了一趟?」此時那梁子英也將兩隻眼直直地來看李慕白,不似剛才在一起吃飯時,那樣傲然不注意的樣子。
李慕白就忿忿地說:「我在柳家莊繞了一個彎,想要等那柳建才出來,我看看他是怎樣個了不起的人物!可是沒遇見他,剛才我又聽說譚起被他給刺傷了,我現在要看一看,他受的傷重不重。」說時,他回手揪住陶小個子說:「陶兄,你帶著我看一看去!」
譚二員外這時神色越發緊張,他趕緊把李慕白的手握住,說:「譚起在望院躺著了,傷並不重,我帶著你看他去。」又回首向開路神梁子英說:「你先回去吧,對徐九就說,我們那件事就決定那樣辦了。先叫他去打聽那個姓楊的,同行的還有什麼人?」梁子英點頭說:「好好,我回丟了。」遂又向李慕白拱手說:「煥如兄,明天再見!」當下梁子英出門走去。
李慕白見他們的情形是十分可疑,不禁有點發怔。譚二員外又向陶小個子拂手說:「你幹你的去吧。」陶小個子也往外邊去了。
這裡譚二員外卻先把李慕白拉到客廳裡,他就啞著嗓音說:「李兄弟,你別著急,柳建才一個江湖後輩,只憑仗他會些武藝,有些資財,就屢欲來欺辱我。昨天因為你打了他家那兩個護院的,我特意託了飛刀徐九去替你向他賠罪,不想他反將徐九的臂上刺了一劍,並辱罵了我幾句。今天他又將譚起刺傷,我譚振圻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漢,何況我現在也有些朋友能幫助我。莊丁們都氣憤不平,願意與他們柳家莊拚一拚。可是我暫時還不願惹事,因為目前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一件事呢!……」
說到這裡,他把聲音越往下壓,嗓子也就顯著更啞,他說:「就是我昨天跟你說的,那件發財的事。現在我們已經想出點辦法來了,這筆財也離此不遠,如果辦得順手,在一個月內外,咱們弟兄就可以大富起來。那時再與柳建才鬥氣,也不晚。現在若只顧了與柳建才鬥氣,把發財的機會放過去,那才可惜呢!李兄弟,你看在我的面上,也暫時忍一忍氣!」說完了,他掀著鬍子向李慕白微笑著,那意思是彷彿李慕白已經應允要幫助他發那筆財了。
李慕白一聽譚二員外這些話,他心中不禁發生著反感,就想:譚二員外,我看你雖是江湖人,但還慷慨尚義,想不到你竟是這麼一個卑鄙的人!為了貪著發財,竟連柳建才這樣的欺辱都情願忍受,我盟伯真是錯認了你。當下李慕白面上帶著不高興的神色,就說:「譚二哥,你要發財的事我不管,我也不願用拳頭打人,奪過來珍寶給你。但是,你受柳建才的氣,我可真看不過,我要跟姓柳的鬥一鬥!」
譚二員外一聽,他臉上立刻變色,顯露出極度失望的樣子,怔了一會兒,他又笑了,說:「李兄弟,你真是個直性漢子。可是你不知道,我的性情比你還直呢!不然你我初次相交,我為什麼便把要謀取那一樁稀世珍寶的事情告新你?再說,此事我也有許多好朋友幫助,你是忙人,我並沒有求你呀!」
說到這裡,譚二員外也覺得他的話說得太重了,又哈哈的笑了兩聲,就拍著李慕白的肩膀說:「我雖然不求你老弟幫助我發財,可是我盼你老弟千萬別給我惹事。悶了時出去走走也可以,但千萬別與那柳建才見面。你不知,柳建才的莊子裡也常有江湖人來往,就許有人認識你。倘若人都知道李慕白住在我這裡,那自然可以給我的臉上增光,但是事情卻更不好辦了。你沒看見那梁子英和徐九,我們原是至交,但我都未將你的真實姓名告與他們。」
李慕白見譚二員外又來向自己解釋,也覺得剛才自己把話說得太急了,遂笑了笑說:「真的,若不是二哥囑咐,若不是因我身負重罪,此時我早就找柳建才,與他決鬥去了!」譚二員外見李慕白的神色也緩和一點了,他遂就拉著李慕白的手說:「走,到裡院看看你的侄子去!你看看那柳建才的手段有多麼兇狠,父子連心,我譚振圻豈真是沒有血性嗎?」
當下譚二員外帶著李慕白到了裡院。這裡院的房屋院落很是寬敞乾淨,頗像北京的房屋。譚二員外讓李慕白到西屋中,這屋子就是譚起住的。此時譚起光著膀子,渾身的血跡,血跡上敷著刀創藥。旁邊有兩個婦人,給他搧著扇子。屋中並有一位中年婦人和一位年輕姑娘。譚起躺在木榻上,他那白胖的臉上更顯得煞白。正在呻|吟之間,忽見他父親將李慕白請到屋中,他就狠狠地用拳頭捶著床板,瞪著眼睛說:「李叔父,你得替我報仇。這兩天我正要跟你說明呢!那柳建才,他太欺負我了!」
李慕白趕緊擺手說:「賢侄,你不要說了,柳建才素日的行為我全都知道。我李慕白的手下,向來是最容不下這等強梁霸道的人。五天之內,我必把染著柳建才血的刀,給你看!」李慕白忿忿地說了這幾句話,那受傷的譚起自然是痛快極了。
譚二員外卻像發愁著急,旁邊那女子也不住用眼看李慕白。譚二員外便向李慕白引見屋中的眾女眷,指著那身穿藍夏布褂子的四十餘歲的婦人說:「這是你嫂子。」指著給譚起打扇的一個二十多歲,愁眉淚眼的少婦說:「這是譚起的妻子,你的侄媳。」又指著那二十來歲上下,很端重白皙、小姐模樣的說:「這就是你的侄女譚倩雲,她也會幾手武藝,劍法在那柳夢香之上,可是比起俞秀蓮來,恐怕要差得太多了!」
李慕白向著譚家些女眷一一的打躬然後告辭而出。譚二員外直把李慕白送到那小院裡,又跟他談了些話,並求他千萬不要性急,不要找柳建才去爭鬥,說完了,他才依舊回到內宅。
這裡李慕白卻獨自坐在椅子上,眼望著窗外拂拂的楊柳,他又是生氣,又是愁煩。生氣的事情且不視,愁煩真使他的胸懷志氣,由百煉鋼而化為繞指柔。自從北京逃出來之後,一月以來,遇見了四五個女子,如楊麗英、楊麗芳姊妹,柳夢香和剛才見過的譚倩雲。
這幾個女子雖都年輕,會些武藝,卻在他的腦裡印象都很淺,楊家姊妹和譚倩雲論起來都是他的侄女,他自然沒有一點愛慕之心,即柳夢香,今天那樣向他糾纏,他都只有憎惡,絲毫不動情愛。
可是,不知為了什麼,他現在竟忘不了俞秀蓮,不但夜中時常現出俞秀蓮來,即在白天,有時悶悶看著柳樹,也像那柳樹就是俞姑娘的姍姍倩影。尤其是有人一提起俞秀蓮來,他的心中便立刻覺得疼痛,不知是為了什麼原因。他感覺到這種對於俞秀蓮的思念、愛慕,是從來所沒有過的。當時,李慕白獨自望著柳樹,連嘆了幾口氣,便躺在榻上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就覺得有人用氣吹他的臉,李慕白驚醒一看,是猴兒手光著膀子站在榻前。李慕白怒問道:「你為什麼要攪我睡眠!」猴兒手搖頭急辯說:「師父,我沒攪你睡眠,是有個蒼蠅在你臉上爬,我不敢打,我給你吹跑啦!」
李慕白一聽,倒不由笑了,便問道:「你又來找我幹什麼來了?」猴兒手忿忿的說:「我求師父給我哥哥報仇。柳大莊主的妹妹紅蜂子她又來了!她的哥哥把我的哥哥砍傷了,她還有臉來找我姊姊!我姊姊也不敢不理她,我又怕她。師父,你出去到大門口外等著她,只要她一出來,你就上前打她。她挨了打一定去找她的哥哥,隨後我們再下手打柳大莊主!」說著他就要把李慕白拉起來,跟著他出門,打那柳夢香去。
李慕白卻一瞪眼,嚇得猴兒手轉身又要跑。李慕白說:「你回來!」猴兒手停住腳。李慕白就說:「你不要忙,五天之內,我非叫柳大莊主他受傷不可。你聽見了沒有?可不准你到外面說去!」猴兒手立刻喊著答應了一聲:「聽見了!」他高高興興地跑出去了。
這裡李慕白躺了一會兒起來,便在院中徘徊,現出十分無聊的樣子。徘徊了一會,便有僕人來請李慕白去吃晚飯。到了前廳,只見譚二員外正與陶小個子在那前廳裡談話。李慕白一進屋來,陶小個子就趕緊起身說:「李爺,請坐吧!」李慕白點頭笑了笑,譚二員外就問他說:「李兄弟,現在我們又添了一個對頭,你知道嗎?」
李慕白問道:「是什麼人?」譚二員外說:「此人的武藝雖然不怎樣驚人,但是他手下的徒弟太眾,也頗為難惹。此人是宿州人名叫晁德慶,外號人稱黃臉虎,剛才陶小個子看見他帶著兩個徒弟過了淮河,是投柳家莊上去了。」
李慕白一聽原是那黃臉虎晁德慶來到此地,他便不禁笑了,說:「原來是那黃臉虎,這不要緊,如果他見著我,他一定是不敢與我交手的!」譚二員外詫異問道:「莫非晁德慶在你的手下,也吃過虧嗎?」李慕白就笑了笑,卻不細說。
當下,譚二員外、李慕白二人對座飲酒吃飯,陶小個子已經出屋去了。譚二員外對李慕白也似無甚話可說,他就自言自語地嘆息道:「黃臉虎這次找柳建才來,一定是有事,哼,大概他也是聽見了點風聲,想要發那一筆財吧!」
李慕白在旁看著譚二員外這種神氣,他就不禁暗笑。看出這個譚二員外,現在是被那筆財給迷住了。關於這件奪取珍寶、發財的事,李慕白心中雖已略略的明白,可是到底那財有多少,珠寶有幾件,現在什麼地方?他卻還沒有猜出,於是就向譚二員外去探問。
譚二員外見問,立刻就面色大變了,沉思了一會兒,才說:「兄弟,你要問我這一批珠寶有多少,實在連我也弄不清楚。這種江湖上的儻來之物,咱們更不必打聽他的來歷,不過聽說是值不少的錢吧!現在江湖上尚沒有多少人知道,誰先下手,誰就先發財。李兄弟,我對你說一句丟底的話,我也這麼大的年歲了,江湖上的營生我也懶得做了。只要有朋友幫助我把這筆財發了,我後半輩就無憂無慮了。至於那些個仇人冤家,我的力氣敵不過他,不會拿錢跟他們鬥嗎?」說完了這些話,他微笑著。彷彿是即使沒有李慕白的幫助,那些珍寶也可以穩然到手。
旁邊李慕白默然了一會,便又問說:「二哥,其實我是不該這樣細問的。但是我很納悶,不知這件珍寶財物,現在什麼人的手裡?」
譚二員外見問,他又飲了一口酒,想了半天,才笑了笑,說道:「這批珍寶若在你李慕白手中,我也不敢搶。若在正經商人的手中,我更不能起什麼意。實因這件東西在一個江湖強盜的手中,所以取了來也不算犯法。」李慕白趕緊問道:「不知道這個強盜,叫什麼名字,現在哪裡?」
譚二員外說:「這人是個江湖上的無名小輩,是北京城的人,年紀也不過二十。他的名字可沒有人曉得,只知道此人姓楊,外號叫作單刀楊小太歲。現在此人帶著三個夥計,已由山東地面往淮水這邊來了,大概是要到江南出脫他手中的珍寶。我想我們若曉得他走哪一條路,就把他截下,也不要他的性命,只叫他單留下那些東西。李兄弟你想,這件事沒有什麼作不得的吧?他的東西就是被咱劫下,恐怕他也是不敢報官去。」
李慕白一聽那件珍寶是在什麼單刀楊小太歲的手裡,立刻他就驚疑地凝神思索了一番。便暗想道:不行,我可不能管這件事,楊小太歲這個人恐怕我認得。於是他也不再多問。可是這時譚二員外卻談上了話沒有完,他那意思是李慕白既然詢問此事,必是有意要幫助他去發這筆財,所以他極力誇張此事利益之大,及著手辦時的不費難。就為的是叫李慕白自動的說話,與他們加盟。可是李慕白一點表示也沒有,他只是點頭微笑,腦裡似乎在想旁的事。
少時飯畢,譚二員外進內院去,李慕白就出了客廳,回到小院。倒背著手兒在柳樹下來回地走,他腦裡不住地思索。先想北京郊外那楊家的情形,楊麗芳小姑娘託付自己在外照應她哥哥楊豹的話。又想到那楊豹的行跡可疑,在天津,在吳橋,兩次遇著他,他都是衣馬闊綽,身邊帶著鋼刀,並像有什麼急事似的。由此又想到譚二員外剛才所說的那些話,便愈覺得自己心裡的猜度是不錯的。結果還是想著:我是決定了不管這件事,這一半日先去找柳建才,跟他鬥一鬥。把自己胸中壓抑的怒氣出了,把譚家的對手翦除了,然後自己就離開此地,往江南去了。
他在柳樹下歇了一會,天色已近黃昏,猴兒手譚飛又鑽到院裡來。說是他哥哥譚起的傷處,疼得還是呻|吟不絕,也許再疼上兩日就這樣疼死了,並說:「紅蜂子現在還不走,還在我姊姊的屋裡麻煩著呢!我姊姊問她的哥哥為什麼砍傷了我哥哥,她說那件事她不管,就是李慕白把他哥哥給殺了,她也不管。」李慕白聽了,依然微微冷笑,就說:「叫她不要忙,一二日內我必要找她哥哥去,就是不傷他的命,也得使他成個殘廢,然後我才走!」
猴兒手聽了,彷彿是很高興,他又問李慕白將來是要往哪裡去,並說他要跟著李慕白去,李慕白卻說:「我將來是要到江南當塗縣,其實我是很喜歡你,你若隨我去也可以。不過你哥哥現在受傷,你父親又將要有事,所以我不能帶你去。但希望你在家好好的練習武藝,等你長大了時,我一定能給你找個地方去作鏢頭。」
猴兒手雖然聽李慕白應得將來叫他作鏢頭,但他卻不很喜歡。噘著嘴,皺著眉,站了半天,他方才走。少時有僕人進來,要把屋中的油燈點上,李慕白卻說:「不用點燈了,點了燈蚊子就更多!」僕人又給他倒過茶來,少時即走去。
李慕白便將臉盆拿到院中,用盆中的剩水,將小汗褂洗了,搭在窗戶上叫風吹著。他赤著背,在院中輕輕地打了一套拳,對於自己這身武藝,不禁又發生愛惜感嘆。少時就走入屋中,躺在木榻上,窗壁洞開,院中的柳枝把清風吹送進來,覺得十分涼爽。而樹根牆下,蟲聲唧唧,又令人感到炎夏無常,新秋又將臨至。躺了一會,李慕白便不知不覺沉沉的睡去。
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時候,他忽然由夢中醒來,身上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彷彿已經聽見了一種異樣的聲音,李慕白不禁微笑,依然躺在榻上不動。這時就聽牆上一聲響,像是貓在牆上抓,接著又是一聲較重的響,李慕白知道是有人從牆上跳下來了,心裡就暗笑,這樣不高明的身手,還來到我的眼前擺弄?於是微抬起頭來,隔窗向外去看。只見窗外星月暗淡,柳枝還在夜風裡經經的飄舞,卻看不見人影。
可是待了一會,就見窗外露出一個人頭來,這人頭慢慢往起抬,少時就露出了半身,此人剛要邁腿跳進窗子,李慕白已經一躍身起來,怒喝道:「你是要作什麼?」嚇得那人不敢進窗了,他就趕緊退身,又躥上牆去,李慕白冷笑道:「像你這樣的功夫,還得回家去練幾年去!」那人一聲不答,就由牆上房,踏著瓦往後走去。
李慕白猜著此人必是柳家莊的人,特意來此,意圖殺害自己,當下便又大喊一聲說:「你還想逃走嗎?」一縱身,躥上了房,這個人卻踏著瓦,攀著脊,連過了兩重房子。此時李慕白已經赤著腳光著脊樑追趕上來,那人想跑已跑不及,他就由身邊抽出短刀,轉身向李慕白猛刺。
李慕白卻伏身撲上去,一手抄住對方的胳膊,一手向對方的胸前打去。拳觸胸間,李慕白已嚇了一跳,就趕緊縮手。可是對方的人已嬌聲的「噯喲」了一聲,連人帶短刀都滾下去房了。
這時下面的莊丁們已查覺房上瓦響,就有人緊敲起梆子來。李慕白因為自己光著脊樑赤著腳,將一個女子打下房去,若是被人發覺了,實在不好。於是他趕緊踏著瓦,走回小院裡,下了房屋,依然躺在床上裝睡。耳邊卻聽見前院的人語聲,腳步聲,一切的雜亂聲,半天沒有息止,但也沒有人到這裡來。李慕白微笑了笑,便起身將門窗全都關好,然後就上榻睡去,後半夜也無事發生。
到了次日,他依然漱盥已畢,到院中樹下輕輕地打拳。少時僕人拿著一個包裹進來,說是他們二員外叫送來的。李慕白打開一看,原是一身青洋縐的褲褂,一身米色紡綢褲褂,兩件青綢長衫和鞋襪等等。全都是新的。李慕白心中明白,便點了點頭,說:「告訴你們二員外,就說我收下了,謝謝他了!」
僕人走後,李慕白卻暗笑,心說:譚振圻你是想要攏絡我嗎?想要叫我去打那單刀楊小太歲,奪了珍寶給你發財嗎?我卻要叫你失望了,那件事我是絕不能幫你的忙。但因自己這身衣褲是太污穢破舊穿不得了,遂就把譚二員外送來的青洋縐褲褂和新鞋襪全都穿上。
方才穿好,忽見陶小個子滿頭是汗,驚慌慌地走進小院來,李慕白隔著窗子問道:「陶兄,你是由河邊來嗎?」陶小個子急慌慌地進屋來說:「這兩天船上的事我就沒有怎麼管。」又問:「李爺,你知道昨天半夜裡我們前院裡鬧的亂子嗎?」李慕白故意正色搖頭說:「我不知道,因為晚間我睡得很沉,外面的響動我都聽不見。」
陶小個子拱著嘴,瞇縫著眼,笑了笑,他就說:「昨天不是我們大少爺被柳建才砍傷了嗎?柳建才也恐怕事情鬧大了,他就趕緊派了他的妹妹柳夢香來了。柳夢香當著我們二員外和五小姐的面前,罵了她哥哥一頓。並說她哥哥是生了氣與譚起打起來,傷了譚起之後,他也是很後悔,一半天他還要親自看譚起來。我們二員外此時本來不願惹氣,所以就沒說什麼。
「柳夢香就藉著在家跟她哥哥打了架為名,在五小姐房裡直磨到天晚,她就住在裡院了。可是到了半夜裡,不知她是要幹什麼,她帶著一口刀跑到了房上,也不知怎麼又由房上摔下來了。為這件事,我們這些人半夜都沒睡覺。今天一清早,二員外才派人把那位柳姑娘給送回去,可是柳建才他不但一句好話沒說,他反倒打點了官人,要來捉拿你李慕白!」
李慕白聽到這裡,不由驚得面上變色,就趕緊問:「官人現在來了沒有?」陶小個子說:「官人若不來,我哪裡知道柳建才的手段竟是這麼毒辣。本來這兩天,柳建才就曉得有一位武藝高強的人住在這裡,他可沒想到是李爺你。今天早晨,不知道他聽誰說了,也許是他妹妹告訴他了,他就親自到府衙去告密,說是譚家村窩藏著京城的要犯李慕白。府臺跟我們二員外也很相好,所以沒好意思多派人來,就派了張捕頭帶著四個人來探詢。
「張捕頭也跟我們有交情,他也知道柳家與這裡結仇的事情,所以剛才他見了二員外,就都實話實說了。我們二員外自然是不認賬,可是張捕頭他也說得好,他說:那位李慕白是個有名的人,我們要拿他,一定也拿不住,白費事得罪朋友,這樣的事我們不幹。現在就是這麼著,假若李慕白在這裡呢,就請他趕緊往遠躲避,或是找個嚴密的地方隱隱,別露頭。只要京裡沒有公事催來,我們樂得不管呢!」
李慕白聽陶小個子說到這裡,他就嘿嘿不住地冷笑。他心中明白,柳夢香是惱羞成怒,把自己的事都告訴了他哥哥。那摩雲鵬柳建才便去報告府衙,打算將我捕獲,也將譚二員外陷害了。這個人手段可也夠辣的。究竟不知他與譚家是為什麼結下這樣的仇恨?
當時李慕白便從容不迫地搖頭說:「不要緊,陶兄,你告訴譚二員外,叫他放心,我一半天就走了!」陶小個子說:「可是,我們二員外他不願意叫你走,他只叫我告訴李爺,這兩天不要出門就是了。」李慕白不願意跟他廢話,便點頭不語。陶小個子人很精明,他早看出李慕白是暗中想著主意了,當下他又隨便找話閒談了幾句,就走了。
又待了一會,譚二員外前胸敞著小褂,搖著雕翎扇子就來了,一見李慕白,他笑著說:「兄弟,那幾件衣服你穿著合適嗎?」李慕白點頭說:「倒還合適,只是譚二哥,我有一身衣裳,夠換的就行了,何必要那許多件?」譚二員外連連擺手說:「兄弟,你就別寒傖我了!總共才兩套衣裳,你先穿著,別再提了。」然後又說到昨夜的事情。
譚二員外明知那紅蜂子柳夢香是李慕白給打下房去的,但也不把話說明了,更不細問柳夢香是為什麼要捱到深夜來找李慕白,彷彿他心裡全都明白。但李慕白一聽提到此事,他臉上就有些發紅,同時心裡十分氣憤。由此,譚二員外又談到今晨有官人來此跴探的事,並囑咐李慕白務須忍耐。
李慕白便點頭說:「二哥放心吧,我決不能連累了二哥,再過一二日我就要走了。」譚二員外一聽,他面色一變,發了半天怔,就說:「兄弟,你才來了幾日,怎麼可以就走呢?無論如何,你也得在這裡住兩個月,等到秋天涼爽了,那時我的事也都辦完了,我還要陪著你到江南去呢!」
李慕白卻搖頭說:「我所以要走的原因,也並非是怕二哥受連累,實在是往江南我還有別的事作。」
譚二員外卻微笑著說:「兄弟你這話我都不能信。江南鶴老師父的信中,沒提你在江南還有別的事,你就死了心吧!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放你走,官人我們也不怕,就是我叫他們捉了去,也不能把你李慕白招供出來,兄弟你放心!」
李慕白見譚二員外執意不放自己走開,心中雖然不痛快,但表面上尚不顯露出來,遂也淡淡的笑了笑,便問譚起的傷勢。譚二員外搖頭說:「他那點傷不算什麼,過些日就能好了,現在我囑咐我們的人,都不准離開村子,我想他柳建才雖然兇狠,可能還未必敢闖進村子來尋釁呢!」又說:「現在無論什麼氣我都忍受,都記在心裡,一個月以後再說,到時我一件一件全都忘不了!」
李慕白聽了,不禁暗笑,知道譚二員外還是那個主意,現在是什麼事全都不惹,等著動了姓楊的珍寶,發了財,那時再報仇。二人正在談著話,又有僕人進來說道,「梁大爺來了!」譚二員外一聽那開路神梁子英又來了,他就趕緊出去了。
李慕白在譚二員外走後,他依然悶悶坐著,就想:盟伯叫我錯投了人,我的性情實在與這些人合不來,我還沒瞧見過這樣只圖發財,什麼欺辱都能忍受的人!待了一會兒,僕人又請李慕白到前廳去吃飯,今天仍然有那梁子英在座,梁子英對李慕白的態度就似是恭維一些了。他跟譚二員外又談了許多話,話中夾雜著許多江湖暗檻;李慕白雖然不大聽得懂,但是從他們二人說話時的神色,已大概可以看得出來。
他們所談的就是那他想圖奪取珍寶的事,彷彿那身藏珍寶的單刀楊小太歲已改變了路徑,往河南去了,又聽得什麼徐州地方有人被砍死了。大概那楊小太歲的武藝頗為不錯,他絕不容別人從他手中奪取那稀世的珍寶。所以梁子英和譚二員外談話時,都像很發愁的樣子。李慕白因為不願管他們這件事,所以草草吃過了飯,他就先出屋回到小院去了。
這座小院裡微風細柳,鳥語蟬聲,處處又使李慕白心中愁悶。待了一會,便倒在榻上睡了,一覺睡到傍晚的時候,譚二員外也沒再到屋裡來。李慕白就命僕人將飯拿到這裡吃過,然後走出屋去,打算在院中再練一套拳。
這時忽見猴兒手譚飛又跑到院裡來,他驚慌慌地說:「師父,還不快出去看看,那柳大莊主跟黃臉虎晁德慶帶著好些人,找到我們村子來了!」李慕白一聽,立刻精神奮起,說:「好,出去鬥鬥他們,你給我找一把兵器來!」猴兒手答應了一聲,跑出去找兵器。
這裡李慕白一面往外跑,一面挽袖子,跑出了莊門,猴兒手扛著一桿大扎槍站在門首,說:「師父,給你這傢伙不吃虧!」李慕白怒斥一聲:「笨東西,快找一把單刀或劍來!」一面說著,他卻望見了村前柳林處站著許多人,李慕白顧不得等猴兒手把刀劍拿來,他就趕緊往柳林去跑,後面有兩條狗追著李慕白亂叫。
這時柳林之處,那摩雲鵬柳大莊主同黃臉虎晁德慶,帶著十幾個強壯漢子已將譚二員外圍住。譚二員外急得滿頭是汗,正在跟他們講理,拉交情。那柳大莊主帶著的那些人全都是氣勢逼人,拿著單刀木棍,彷彿一言不合,就能將譚二員外就地打死。陶小個子帶著十幾個莊丁,手中也全拿著長槍短刀,躍躍欲試,那意思是只要柳家的人動手打他們的二員外,他們就一擁上前,與那邊的人拚命。正在這個緊急的時候,李慕白突然跑到,他推開一人,邁步走入圈裡,就昂然站立,擺手說:「你們且不要吵鬧,我先請教哪位是柳大莊主?」
本來柳家莊的那些人看見忽然來了這麼一個年輕氣盛的人,就齊都吃驚。尤其是黃臉虎晁德慶,他是在澮河北岸吃過李慕白打的人,當下他嚇得退後兩步,湊在那柳大莊主的耳邊說了兩句話。那柳建才便不住向李慕白打量,他上前兩步,拍了拍胸脯:「我就是柳大莊主,你是李慕白嗎?」
李慕白揚目一看這柳建才,見此人年紀不過三十來歲,生得很是白皙,穿的衣服也很是講究,倒像是個少年闊莊主的樣子。李慕白就笑了笑,搖頭說:「我倒不曉得什麼人叫李慕白,我也是個過路人不必對你稱名道姓。我只問你,今天你們來到人家譚家村,是打算要怎麼樣?」
柳建才斜著眼睛瞧著李慕白,他嘿嘿的冷笑說:「你還隱瞞什麼?誰不知道你就是在北京殺傷人命,越獄逃走的要犯李慕白!你來到此地時,在宿州地面你就打了我的好友晁德慶,來到這裡之後,你又打了我家兩個護院的人。昨天,你的膽子更大了,竟敢在黑夜之間調戲我的胞妹,並將我胞妹打傷。你李慕白真是欺我太甚,我今天找的就是你!」說話的時候,他氣得瞪著兩隻長眼,撲上來,伸手就抓。
李慕白卻不閃躲,他一反手將柳建才的右臂也抓住,此時李慕白也真氣急了,他罵道:「你不可血口噴人,你的妹妹不要臉,我不肯對外人去說就是了。你反倒誣上我來,你須睜開眼看一看,我姓李的是好漢子!」
兩個人正要揪打起來,譚二員外就攔在中間,他先向柳建才說:「建才,你真是一點交情也不顧了嗎?」柳建才惡笑道:「事到如今,咱們還有什麼交情?我正要鬥鬥你請來的這個姓李的!」說時飛腳向李慕白的小腹踢去。李慕白閃身躲開,柳建才又一拳,打得譚二員外撒手仰身,幾乎摔倒在地。
柳建才緊追上李慕白,又掄拳去打李慕白,李慕白依然躲閃。等到他的拳頭來到時,就順手一帶,柳建才的身子向前一歪,幾乎傾倒。但他的功夫也頗不錯,立刻挺起身來,並沒有倒下;他反而使了個掃趟腿,打算使李慕白也摔倒。但李慕白一閃身躲開,斜著身緊逼幾步,左手托住柳建才的右腕,右手用力推去。推的時候極快,用力也極大,那柳建才立足不住,就身不由己地向後連退了幾步,正退在猴兒手的身上。猴兒手剛替李慕白取了刀來,如今柳建才的後腰撞在他的身上,他就踢柳建才一腳,雙手掄刀要砍。旁邊的人大驚,刀棍齊上,陶小個子也率領眾莊丁撲上廝殺。
眼看著兵器就要接觸,就要將赤手空拳的譚二員外和柳建才毀在這一陣亂打之中,李慕白卻連連擺手大喊說:「別亂打!別亂打!先聽我說完了兩句話的!」此時柳建才把他手下的人壓下去,譚二員外也叫陶小個子等人退後。
李慕白就了拍胸脯,說:「你們何必要這樣亂打,出了人命,那時兩家都要打官司!」遂又向柳建才說:「姓柳的,你來到此地,無非要找我一個人,現在我一人跟你鬥就是了,與譚家村的人全不相干!」說到這裡,便由猴兒手的手中抄過單刀,向柳建才一晃,說:「走!咱們往遠處去,別流血污了人家譚家村的地!」
那柳家莊的一些人一聽李慕白要單身和他們去決鬥,就齊都大喜,笑著說:「對呀!姓李的你是好漢子!」李慕白毫無懼色,回首向譚二員外和陶小個子等人說:「你們諸位請回。我單身跟他們鬥去。」
譚二員外急得跺腳說:「你怎可一個人跟他們鬥呀?那不是一定得吃虧嗎?」陶小個子也要帶著莊丁們跟了去,李慕白卻嘿嘿冷笑,擺手說:「你們放心,我李慕白若連那十幾個人都打不了,哪還敢在北京稱什麼英雄?」說時他昂然提刀,隨著柳建才那些人往北去了。這裡譚二員外等人哪裡放心,便也跟去了。
此時李慕白隨著柳家莊的人已過了板橋小溪往北走去。就見前面那黃臉虎晁德慶與柳建才祕密地說了許多話,那意思大概說是李慕白的武藝高強,不可經敵。柳建才剛才已與李慕白對過拳了,他已知李慕白的武藝並不在自己之下。當下他一面走著,一面心裡盤算。忽然他站住了身,回首向李慕白冷笑道:「你看,他們譚家的人又來了,假若我們兩人現在交手,你若輸了,他們還是要一擁上前的!」
李慕白說:「他們要跟來,我也攔不住他們,不過我確實是不願受他們幫助。」柳建才凝著兩隻眼,想了一會,忽然,他的面上又露出惡笑,就向李慕白說:「現在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只是我們兩人較量出來高低,定出來生死,也就行了,何必弄得許多人打架?我想咱們現在先各自回村,明天一早,你我二人同在東北角龍王廟前面。那邊沒有什麼人,咱們兩人就在地裡拚鬥一番,即有死傷,也各無反悔!」
李慕白一聽柳建才這話,不由微微冷笑,他明白柳建才已看出自己的厲害,不敢當著眾人比武。他說是明天一早在什麼龍王廟旁見面決鬥,其實到時他未必敢去,他一定是另想辦法對付自己。當時心中本來十分生氣,想要掄刀撲過去,與柳建才殺砍,決不放他回去。可是回首一看,譚二員外和猴兒手譚飛、陶小個子等人,全都在自己身後了。並且柳家莊、譚家村兩家的人都是各持兵器,預備一場拚鬥。
李慕白也覺得假若自己不忍下點氣,那麼立刻就要出事,他兩家械鬥,若是死傷人命,一定要牽動官司,那時自己也是不忍坐視的。倒不如現在先將兩家的人解開,然後自己再獨自找柳建才去拚命。
當下他便微笑說:「原是你們找我來的,譚家村的人何嘗願意與你們爭鬥呢?現在既是你自己不敢立時比武,那也不算是我姓李的低了名氣。好了,你們現在就走吧,或是今天晚間,或是明天一早,我必要找你們去,反正我想你柳建才也是淮南有名的人物,決不能夠逃跑了吧!」
柳建才聽了李慕白一番奚落,他不禁羞得面紅,氣得渾身亂顫,本要由莊下的手中接過寶劍與李慕白拚一死活,但是旁邊的黃臉虎晁德慶卻直向他擺手,他只好強忍著怒氣,向李慕白獰笑著說:「好,好,隨便你什麼時候去找我,我摩雲鵬一定要親見你!」李慕白微笑著點頭,提刀而立,眼看著柳建才和晁晃慶等人走去,他才回首。
譚二員外笑道:「我以為他柳大莊主是個怎樣了不起的人物,原來也是這麼一個膽小力弱的人,今天你若不放他走,他又有什麼辦法?」
旁邊陶小個子張牙舞爪地說:「李爺你就不該這麼便宜了他們,憑什麼他們將咱們的大少爺砍傷?憑什麼他闖進咱們的村子來胡鬧?如今一看厲害的人出來,他們就跑了。這太便宜他們了,咱們也太好欺負了!」
旁邊的眾莊丁也齊都興奮地說:「李大爺,我們跟著你追下他們去!」譚二員外卻極力攔阻,他說:「算了,算了,這回管教了他們,以後他們也不敢再找我們尋釁了。咱們也不是怕他們,實在是咱們的事情忙,沒工夫跟他們惹閒氣。」一面說著,一面走,眾人就回到莊院內。
李慕白手提單刀到小院裡,譚二員外也跟了來又向李慕白勸說了半天,並說:「柳建才不但不敢比武,大概也沒有多高手段敢來陷害咱們。咱們且不用理他,將來反正我有法子對付他們!」李慕白聽了譚二員外的話,他只是冷笑,並不說什麼。
少時譚二員外出去回裡院去了。這裡李慕白在椅子上坐著,想了一想,便覺得柳建才這一回去一定是不肯善罷干休,若不趕快與他決個雌雄勝負,明天必有禍事發生。當下他又提刀出屋,直奔馬圈,找著自己的那匹白馬,便備好了鞍氈,牽出莊門。才上馬走出了柳林,就見猴兒手迎面跑來,他將馬攔住,問道:「師父你要上哪兒去?是追那柳大莊主去嗎?」
李慕白點頭說:「我到柳家莊找他們去,這回見著柳建才,我縱不傷他的性命,也必要他成個殘廢。可是我傷了他之後,我就不願意在你們這裡住著,給你的父親惹禍了!」猴兒手譚飛趕緊問說:「師父你要上哪兒去呢?我跟了你去好不好?」李慕白說:「我往江南當塗縣去,由當塗還不知要往哪裡去。你也不用跟我去,將來我會來找你,跟你實說話吧,我倒是很喜歡你這個孩子!」說畢,李慕白笑了笑,便縱馬往北走去。
來到大道上,向南轉東,順著小徑,過了那這淺水平沙的小溪,就直往柳家莊馳去。此時天色已晚,天空的雲霞都顯著發暗,遠山近樹也都像籠罩了一層薄幕。天氣倒還涼爽,但李慕白因馳馬甚急,所以來到這裡時,已經滿頭是汗。
走到柳樹林前,將馬勒住,向裡面看了看,只見林裡有三四個莊丁,手裡拿著木棍長槍,正像在那裡防禦著似的。李慕白就向林裡點手道:「你們出來,我有話對你們說!」那林中的四個莊丁都是剛才從譚家村回來的,他們都認得李慕白,如今一眼看見,便齊都轉身就跑,報告他們的柳大莊主去了。
這裡李慕白傲然地微笑,因恐他們在林中埋伏著什麼,所以就下了馬,牽馬提刀,往林中走去。原來這處樹林比譚家村那裡還要森密,牽馬走了十幾步,只見柳線拂面,林鳥驚飛,忽然「吧吧」不知從哪裡投來了幾塊碎石,李慕白都躲過了。他就冷笑著,腳下加緊。闖過了柳林,就見是一片曠地,曠地的盡頭就是柳家莊,原來是一個不滿四十戶的小村子。
李慕白提刀牽馬剛走進村子,這時那摩雲鵬柳建才已帶著二十多個莊丁迎了出來。莊丁仍然手裡都是兵器:長槍、短刀、木棍、鐵尺,個個敞著胸,光著膀子,一出村子就將李慕白圍住了。柳建才手裡捧著寶劍,黃臉虎晁德慶在他身旁,是握著一桿長槍,這時他們的威風勇氣可比剛才大得多了。
柳建才他一見著李慕白,就撲奔過來,瞪著眼睛說:「你找我來了?頂好!這是我們的家門首,贏了你,算是我們欺負了你。走,我們到樹林外去!」
當下李慕白也無畏色,點頭說:「到外頭去也好!」當下眾莊丁便擁著李慕白出了柳林,柳建才便向手下的人使了個眼色,黃臉虎和眾莊丁全都退後兩步,展開了一個扇面形。李慕白將馬繫在一棵樹上,隨即被黃臉虎用刀割斷了纜繩,命人牽走了。
李慕白已經看出,柳建才他們今天是心懷惡計,想著倚仗人多勢眾,想將自己害死在這裡,這裡又出了柳林,是在他們莊子以外,死了人他們也不會自認為兇手的。一想到這裡,李慕白並不畏懼,但心中的怒氣愈起,就不等柳建才先上手,他就一掄鋼刀,躥將過去,向柳建才就砍。柳建才用劍相迎,只聽鏘的一聲,劍和刀磕在一起,李慕白手中的刀便被削去了半截。
李慕白大驚,就趕緊退後兩步,曉得柳建才手中的寶劍必是一件名物,絕非普通鐵器可以迎得。正在驚訝,這時柳建才見李慕白的手中已沒了兵器,他就指令手下的人刀槍齊上,打算把李慕白就地砍成肉泥。但李慕白早從一個莊丁的手中奪過了一桿扎槍,抖起槍來就扎傷了兩個人,哪裡還容別人近前。他手中的一桿槍,前刺後打,左挑右遮,四週全都顧得到,轉眼之間,又被李慕白刺傷了兩三個人,連黃臉虎晁德慶的左腿上,都受了一槍。
這時夜叉鬼饒成又帶著幾個莊丁趕來,柳建才在旁看了,覺得光是人多沒有用,李慕白的槍法太厲害。於是他又掄劍奔上前來,仍是想要用手中的寶劍去砍折李慕白手中的兵器,然後他手下的人再乘勢齊上,結果李慕白的性命。
可是李慕白已曉得了他這口寶劍太是鋒利,自己決不肯吃虧,便極力將手中的槍躲遇對方的寶劍,同時卻尋找對方的劍法疏忽之處,再擰槍去扎。往來交手五六合,旁邊的饒成、金二就帶著眾莊丁圍住了李慕白。
柳建才才乘勢撲上,掄劍砍下,但李慕白的手快,早用左手將柳建才的右腕托住,右手拋槍,急將柳建才的寶劍奪過,順勢一劍,正削在柳建才的左肩上。柳建才「噯喲」了一聲,流血栽倒。李慕白又舞起寶劍去戰那十幾個莊丁。
正在這時,忽見柳林中一陣大亂,男男女女跑來了許多人,齊都驚慌慌喊著:「莊子裡起了火了!快去救火要緊!」間雜著呼號哭啼之聲。那些正與李慕白拚命的眾莊丁,立刻連地下躺著的柳大莊主全都不顧,他們雜亂地曳著兵刃,跑回村去救火。
這裡李慕白便趁亂跑開,同時心中也是十分驚慌。跑了不遠,便提劍回首去望,只見柳林之後,火光衝天,因為天已昏黑,是更顯得滾滾騰騰,煙高火旺。李慕白一看那柳家莊的火勢熊熊,心中便十分驚異。轉又一想:是了!譚二員外真不愧是個老江湖。平日他受了柳建才的欺辱,他決不肯出頭惹氣。現在,他乘著我跟柳建才拚鬥之際,柳家莊裡防範疏忽之時,就派人去放起火來,這個人的手段可也夠毒辣的了!不過柳家莊也非柳建才一家居住,看那樣子至少也有幾十戶,這一把火豈不都燒盡了,若叫旁人說起來,倒像是我李慕白放的火!
這樣一想,心中又是憤恨,又是難過。站立看了半天,見火勢漸漸微下去了,李慕白才稍稍放了心,想著這火勢不至於牽延得太大,於是暗暗嘆了口氣,提劍順著來路走去。
少時,到了譚家門前,只見那座板橋已然吊起,不能過去了,李慕白便提著寶劍向對岸喊叫說:「來人呀!」叫了幾聲,才見柳林裡出來四五個人,打著兩隻燈籠,向這邊問道:「你是誰?從哪裡來的?」李慕白高聲答道:「我姓李!我就在這村裡住!」那邊才是陶小個子的聲音說:「哎呀!是李爺呀!」他隨命人把板橋放下。
李慕白走過了小溪,那陶小個子帶著三四個人又把板橋吊起,陶小個子就很驚訝的問說:「我的李老爺,你老人家上哪兒去啦!」李慕白卻微笑著銳:「我到東邊去了一趟!」
那陶小個子又爬上了樹,往東邊張望了一下,然後他才跳下樹來,向李慕白說:「李爺你沒看見東邊著了火嗎?現在倒是微了點啦,可是還冒著煙呢!大概那著火的地方就是柳家莊,李爺你沒到那邊去嗎?」李慕白只搖了搖頭,並不答話,遂就進了柳樹林往村裡去了。
這時天色雖已昏黑,但是村裡的人卻齊都出來,有的爬在樹上,有的上了屋頂,都往東邊去張望,有的並聚集在一塊談說柳家莊的事情。李慕白一進村子,就有人拿燈籠向他照,照的人一瞧見是李慕白,就問說:「李大爺你知道東邊著了火嗎?看那著火的方向像是柳家莊!」
李慕白故意裝做不知的樣子,也向東邊望了望,他便說:「這裡的地理我不大熟,不知著火的是什麼地方,可是看這樣子火勢並不大。」說完了,他便直往譚家的莊院走去,才到莊院門首,那譚二員外帶著十幾個莊丁,也正在這裡搭著梯子觀看東邊的火勢。
一見李慕白回來,譚二員外就跳下梯子來,把李慕白右手揪住。同時他看見李慕白手中提著一口明晃晃的寶劍,就不禁更是驚訝!趕緊拉著李慕白到了那院內,還沒有進屋,就在柳樹下,譚二員外悄聲向李慕白問說:「李兄弟,你是到柳家莊去了嗎?」又更壓著聲音,啞著嗓子問說:「這把火是你放的不是?」
李慕白聽譚二員外這樣問他,他就不禁冷笑說:「柳家莊我倒是去了,並且我已與柳建才交手比武,傷了他,奪了這口寶劍。可是我正與他那些人爭鬥,他莊子裡就起了火,二哥你也不用跟兄弟裝假,除了咱們這裡的人,誰還能夠在這時候去找尋他?」
譚二員外一聽,卻趕緊分辯道:「兄弟,你別疑惑是我派人去幹的,我真連你往柳家莊去的事都不知道,剛才他們說東邊著火了,我這才出來看,因為沒看見你,馬圈裡也沒有你的馬,我才知道你走了!」李慕白一聽這話,諒不是假,心中就十分驚疑,頓足說:「這把火到底是誰放的呀,奇怪!」
這時,僕人進到小院裡來,譚二員外叫僕人把屋中的燈點上,遂同李慕白到了屋內。李慕白坐在椅子上,把寶劍放在桌上,他還不禁的納悶,猜不出柳家莊的那把火是誰放的。這時譚二員外卻對燈站立,他用手摸著那口寶劍讚嘆著說道:「這口寶劍的來歷我曉得,是江南秦將軍家傳家之寶,後來被人盜出,柳建才用了很大的勢力,並花了幾百兩銀子才買到手裡。此劍的確是精鋼打成,平凡的鐵器若碰到它,必定折斷,柳建才輕易也不常使用它。今天他大概是曉得你不好惹,所以才把他的寶貝拿出,叫這寶貝幫助他取勝。」
李慕白見譚二員外這樣的說,他便更對這口寶劍注意,只覺冷森森青光耀眼,李慕白微笑,彷彿心中頗為得意。
這時,譚二員外坐在對面,又詢問李慕白到柳家莊去與那柳建才爭鬥的詳情,李慕白便把剛才的事詳細地說了。最後,李慕白並表示對於柳家莊的這把火十分驚詫:「因為我與柳建才交手決鬥,他家才起了火,這若叫別人想著,一定說這也是我所作的,太顯得我心毒手辣了!」
譚二員外搖頭說:「別人倒不能夠疑你,不過我與柳家我們這仇恨卻是無法解開了!不是我今天才說橫話,我實在並不怕他柳建才,只是不願在此時多惹事罷了!」
李慕白說:「二哥你雖極力忍事,但是他柳家對你的種種無理行為,我卻看不下去。所以今天我才找柳建才,把這些日子的氣替你出了。我想柳建才的傷勢並不太重,他也知道這些事都是我作的,他以後只有找我去報仇,不會怎樣與二哥為難。但因此事,我本想一二日內就走,如今卻不能走了。我打算再在這裡住三天。無論他們是再來比武決鬥,或是報官來捉我,我都準備一人出頭的!」
譚二員外卻笑道:「兄弟你何必要這樣說話!別說今天的事你全是為我才作的,即使是不為我,有人來找你拚命,有人來與你打官司,我譚振圻無論怎樣也要替你承擔,豈能叫你出頭呢?兄弟你自管放心!就是柳家莊現在都燒平了,柳建才和什麼黃臉虎晁德慶全都因傷致命,那也不要緊!我兩三句話就能把事情給了結。現在就是一樣,兄弟你是決不能走,現在你的馬也丟了,你更不能走了,你就索性在這裡放心住著吧!」
說到這裡,譚二員外又笑了笑,探著頭壓著聲音說:「至少你要在我這裡住一個月,兄弟,叫你看著我發了那筆大財,然後我送給你一匹駿馬,你再走,也許我還同你一起到江南去呢!」一說到發財的事,譚二員外就不禁歡喜,彷彿那筆財,那件稀世珍寶,在不久一定能夠得到手裡似的,李慕白卻一聽心裡就不耐煩。譚二員外又說了些話,他便往前院去了。
這裡李慕白飲了幾口茶,又雙手捧起寶劍就近燈光細看,就見這口寶劍真是如霜似電,雙鋒薄得如紙一般,但是,劍身卻現深青色,可見這真是百煉的純鋼。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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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40: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回 巧救頑猴雙鋒驅眾盜 思瞻奇俠一葉渡長江

李慕白對著寶劍沉思了一會兒,忽然由此劍又想到自己在北京殺死黃驥北,交到衙門的那口劍以及殉葬於孟思昭墳內的那口淒涼的雙鋒。立刻心中一陣傷慘,便長嘆了一聲,遂放下劍走出屋去。
到莊門前一看,只見大門已然閉上,人們都各個回屋睡覺去了,只有陶小個子還站在房頂上往東邊觀望。他一見李慕白,就跳下房來,走近來看清李慕白的面目,他就問說:「李爺還沒睡嗎?」李慕白搖頭說:「沒有睡,你看那邊的火勢怎麼樣了。」陶小個子說:「那邊的火倒是熄了,可是還有點冒煙,你沒瞧見,煙都吹到咱們這裡了!」
李慕白仰面一看,只見深青色天空,星斗稀稀,果然飄蕩幾片似雲非雲,似煙非煙的東西。陶小個子又近前一步,悄聲問:「李爺,你那匹白馬沒騎回來不是?」李慕白說:「我與柳建才等人交手時,自然就顧不得馬匹了。後來他們的莊子裡起了火,一陣大亂,我的馬匹就不見了,我也就走著回來。好在那也不是什麼出色的馬,丟了不要緊。」
陶小個子說:「李爺丟了一匹白馬,不算稀奇,我們這馬圈裡,也丟了一匹白馬。還有一件新奇的事,李爺你知道嗎?」說到這裡,他笑了笑,就說:「我們那位猴兒手譚二少爺也不知上哪裡去了,我們找了半天,也沒找著他!」
李慕白一聽猴見手譚飛失蹤,便不禁十分驚異,轉又一想,便微微笑了笑,遂說:「我也沒瞧見他,大概他也許在房上看火了。」陶小個子搖頭說:「沒有,房上我們也找遍了也沒有他,多半他是騎著白馬走了。也許這一走,三天五天也不能回來,不定又在外頭給我們二員外惹什麼事呢!現在我們二員外可還不知道他已經走了呢!」
李慕白說:「你們慢慢地找吧!他一個小孩子哪裡能夠去遠!」說畢,他回身依然到了小院中,這時李慕白已知道柳家莊的那把火是誰放的了;心中對於猴兒手又是氣憤,卻又覺得可喜。少時即回屋睡去,這一夜的覺他睡得很痛快。
次日清早,李慕白才起床漱洗,這時陶小個子就進屋來,李慕白頭一句就問說:「猴兒手回來了沒有?」陶小個子說:「他既然走了,還能夠立刻就回來?他是常常到各處去瞎闖,有時出去三四天,有時就許半個月,也不知道他是上哪裡去了,我們二員外也不大喜歡管他!」
李慕白點了點頭。陶小個子又說:「剛才咱們這裡有人出去打聽了,昨天起火的地方確實是柳家莊,聽說只燒了他四五間房子,倒不算太厲害。只是柳建才的傷勢可不輕,有一條胳臂怕要成殘廢,其餘別的人受的傷倒還不算重。」李慕白問說:「你沒聽說他們是打算來報仇呢?還是要跟我打官司呢?」
陶小個子說:「江湖人交手動武,不要說受了傷,就是死了,也沒有打官司的。柳建才他也是久走江湖的人,他這次吃了你李爺的虧,他自然是不甘心。以後必要往各處勾請朋友來與你作對。可是他決不肯打官司,為這種事若是驚官動府,那還算什麼好漢?江湖上誰不要恥笑他?」說到這裡,他把小褂一甩,露出脊樑上一塊四寸多長的刀疤,說:「李爺請看,這是我短尾魚陶小個子在淮河岸上掙來的,這叫英雄!」說話的陶小個子撇著嘴,彷彿對他背上這塊刀疤,感覺到一種光榮。
李慕白笑了笑,尚未問他這背上是被誰所傷的,這時譚二員外就來了。譚二員外手中拿著一隻劍鞘,一進到屋中,就向李慕白笑著說:「你看看我給你找來一隻劍鞘,你看裝你那口寶劍合適不合適?」說時他由桌上抄起那口寶劍,裝入鞘內,尺寸雖然稍差一點,倒還能用,譚二員外便面上露出喜歡的神色,說:「李兄弟,你有了這口寶劍以後,江湖上越發沒有人抵得過你了!」旁邊陶小個子一面披上小褂,掩蓋住那光榮的傷疤,一面也很注意那口寶劍。可是當著譚二員外,他又不敢多說,只是直著眼睛瞧著。
少時,譚二員外轉過頭來,問陶小個子說:「你沒出去打聽嗎?昨天柳家莊的火到底是怎麼起的?」陶小個子把他剛才探聽來的,向譚二員外說了,然後又說:「雖說咱們至今還不知道那把火是誰放的,可是外面已傳遍了,都說火是李爺放的。並且李爺的大名也弄得盡人皆知了,連咱們村子裡的人都說是李爺替二員外報了仇啦!」
李慕白不禁生氣道:「豈有此理!」此時,譚二員外的面色變了變,他便向李慕白苦笑著說:「你看,外面的人有多麼能造謠言?」李慕白說:「雖然是謠言,可是我們卻無法辯解清楚。我想我現在的名聲既已傳出去,在這裡長住必要給二哥惹禍,我想,我還是趕緊走開吧!」
譚二員外皺著眉想了一想,就說:「兄弟,其實我並不怕你給我惹禍,我倒是怕你在這裡住著,一旦官人搜來,你很難躲開。我想,你可以暫換一個地方住著,也不要去遠,由此往南數十里地就是定遠縣,那裡有我的好友山豹子呂傑,你可以暫在他那裡住些日,我們彼此也好時常通消息。」
李慕白一聽,知道譚二員外還是要請自己幫助他搶奪那件珍寶,所以不願自己去遠,當下心裡便想:「不如就這樣應了他,只要離開鳳陽府地面,自己就是不往定遠縣去,他又能往哪裡追尋自己呢?」當時李慕白就微微嘆氣,點頭說:「也好,我就到定遠縣去住些日!」
譚二員外一聽李慕白答應,要往定遠去,他心裡就很喜歡,於是便說:「兄弟你也不要忙,再在這裡住兩天是不要緊的。」李慕白搖頭說:「不,我在這裡居住不安,所以很想趕快離開此地!」二人又對說了幾句話,這時忽有兩個僕人驚慌慌地走進來。
譚二員外似乎早有預感,他就問說:「是有人找我來了吧?」那兩個僕人答遵:「是那衙門裡的張頭兒和鄒頭兒,還帶著四五個官人!」譚二員外和陶小個子聽了面上全都不由變色。
李慕白說:「既是官人來了,想必是要找我問昨晚傷了柳建才等人和柳家莊縱火之事,不如我出去見他們談談!」說著邁步就要往外去走,譚二員外卻雙手將李慕白攔住,他說:「兄弟你何必出去,你若一出去,事情立刻就鬧大了。你別急躁,我出去用幾句話就能把他們支走。」於是轉頭向陶小個子道:「你到裡院拿出三十兩銀子來,給我送到前廳。」陶小個子答應,當下一同出這小院子。
去了半天還沒有消息,李慕白在這裡十分擔著心,唯恐官人會闖進來搜捕。那時自己倒是不難逃走,只是若連累了譚二員外,自己將來實難以見盟伯之面。所以他憂慮焦急,坐立不安,只在屋中來回的走。
又待了半天,只見譚二員外手提著小包裹來到,一進屋他就說:「兄弟,你真得快走!我把官人給支走了,可是少時他們必定還來。兄弟你快走,我已叫人給你預備馬匹去了,這是我送你的路費。你先到定遠縣呂傑家中,可以把真姓名說出來,他也曉得你這個人。他一定容許你在他家中居住,你就暫在他那裡隱藏些日,一半日我必要派人看你去呢!」
李慕白連連答應,此時他心中本來有許多話要向譚二員外說,但因為事情的急迫,他也顧不得說了。遂收下譚二員外贈送的路費,全包在自己的那大包裹,然後就向譚二員外拱手說:「我走了,二哥咱們後會有期!」
譚二員外也拱手,面帶戀惜之色,說:「後會有期,過幾天我還許親自到定遠看你去呢!」遂又近前一步向李慕白悄聲說:「見了山豹子呂傑,什麼話都可以說,只是我們要向那單刀楊小太歲手中奪取珍寶之事,暫時不要對他露出。千萬,千萬!」李慕白連連點頭,說:「我都曉得!」
當下李慕白挾著包裹,提著寶劍,與譚二員外出了這小院,直到馬圈裡。此時陶小個子在馬圈中已叫人將那匹黃馬備好。李慕白將包裹和寶劍在馬上紮束好了,他便牽馬出了莊門。譚二員外拍著李慕白的肩膀說:「兄弟,咱們再見!」李慕白拱了拱手,便上馬揮鞭,出了柳林,越過板橋小溪,便馳馬向北。走了有兩箭之遠,回頭去看,只見那溪邊畔還有人在望著他,似是陶小個子等人。他不禁短促地吁了口氣,便撥馬轉頭,偏東走去。
少時就踏上了康莊大道,遂揮鞭放轡,這匹黃馬就蕩起了煙塵,飛似的,直奔正南去了。此時才不過上午九時左右,李慕白這匹馬走得很快,傍午時便出了鳳陽的境界。天氣雖近新秋,但中午時依然很熱。
李慕白便找著一個僻靜的茶館,吃了午飯。當飯畢給錢時,他打開了包裹,才知道譚二員外是贈給了自己半封銀子,約有三十餘兩。遂取出一塊碎銀子,給了飯錢,並找回錢來。然後他又喝了兩碗茶,便問茶館的夥計,這裡是什麼地方,那夥計便說,這裡已是定遠縣地面了。
李慕白聽了,立刻心中一動,正想:我與譚二員外分手時,他原是叫我來投這裡的山豹子呂傑。呂傑一定也是這裡有名的人物,假使向這茶館的夥計問一問,他們也必然知道的。可是我投到他那裡去暫住,又怎是個了局?將來譚二員外一定還要請我幫助他去鬥那楊小太歲,以圖得寶發財,那時我是管他還是不管他呢?想了一想,便決定違反了對譚二員外的諾言,自己直奔江南,先到當塗去見靜玄禪師,然後就往池州府去等候盟伯。於是出了茶館,上馬緊緊走去。
行了一日已出了定遠縣境,打聽著往當塗去的路徑,又往下去。去了一天,便到了全椒。此時天已過午,天空浮了烏雲,雷聲隱隱,少時就落下了一場大雨。李慕白遂在道旁找了一座廟宇,牽馬在廟廊下避雨。這時在此避雨的約有十幾個人,有的是行路客商,有的是遊方道士,所以這兩廊不但人都站滿坐滿,並且繫著兩三匹馬。馬都是卸下鞍韉,頭伸在廊下,半身被雨淋著。
李慕白靠著牆站立了一會,他便注意在這裡避雨的人,只見有三個人全都穿著短衣褲,蹲在一起,低著聲見談話,情形頗是可疑。李慕白便假作來回的走,側耳聽他們談話,只聽他們說的都是江北某地的土音,而且似是摻雜許多江湖隱語,所以李慕白聽不甚明白。不過已看出這三個人的行跡確實可疑,於是越發注意去聽,去看。
這時雷雨聲更大,更把三個人的祕密言語給遮掩住了。但是那三個人卻顯出十分情急的樣子,彷彿厭煩這雨為什麼不停止。李慕白因此又生了好事的念頭,就想:我跟著這三個人,看這三個人到底要做什麼事?當下反倒不去注目看他們。又過了一刻多鐘,雨才漸漸微了些,那三個人不等雨住,就齊都離開廟走了。這三人全都沒有馬匹,只有一個人扛著一個長大的包裹,那裡面大概就是兵刃。李慕白等那三個人出門去了一會,他才重將馬備好,牽馬出廟。
這時空中的陰雲已然散開,翠藍的天色顯露出來,斜陽射來金光,照得雨絲像是一條的金線,地下卻十分泥濘難走。
李慕白便騎上馬慢慢往南去,只見遠遠之處,大道的盡頭,那三個人正在泥水之中跋涉,並像一面走一面談著話的樣子。李慕白並不急著去追趕,他只在後面慢慢地走,走過一條路,偏東轉去。又去了些時,雨就完全停止了,那西方卻現出來錦線一般的長虹。一群群的小燕子似是由彩虹那邊墮下來,墮到貼地,隨後忽然又翻翅向上,直凌空際,漸漸消失在天色雲影之中。
此時李慕白心中十分暢快,身上被雨後的涼風一吹更覺十分清爽。他便扭頭揚面看了看天際的彩虹,由彩虹又想到自己新得到的這口寶劍,由那輕快的燕子,他又想到身手武技,便覺得自己所學的武藝雖然不錯,雖在大江北邊還沒遇見過對手,但是仍然不可驕傲了。尤其是到當塗江心寺見著那靜玄禪師,更須得處處謹慎,提防他那點穴法。往下走了十幾里地,眼前仍見那三個直頭地走著,不過可離著近了,路上往來的行人也漸多。
走了約有三四十里路,天色就漸漸發暗,雲影霞光漸漸模糊。李慕白便也不管前面的那三個行跡可疑的人,遂找了一座鎮店歇下。
到了次日,晨起再往下走,走到又晌午,秋陽曬得李慕白渾身是汗。此時,他更覺飢餓,想找一村鎮去吃午飯。他就張目四下觀望,只見遠處有一叢樹木。正在這時,忽見後面跑來了三個人,這三人正是昨天在那店中避雨的,他們全都跑得滿頭是汗,衣裳都濕得貼在身上,他們齊聲喘吁吁地問李慕白說:「借光,你看前面有一個騎著白馬的人過去了沒有?」李慕白搖頭說:「我沒看見!」
那三個人聽了李慕白這句冷冷的話,他們也不再多問,遂就撒腿一直往南去跑。李慕白心中越發詫異,可越發不能往下快走了。但是畢竟馬走得比人跑得快,所以走下三四里地,李慕白竟沒有離開前面那三個人。那些個人在前面跑著,也似乎顧不得後面有人追隨,他們看見了前面有一片柏林,就一齊腳下加緊,像野兔似的撲了林中。少時,就見林中逃出六七個人來,有的揹著包裹,有的推著車子,似是林中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慕白大驚,趕緊放開馬,飛也似的闖進林內。就見林內有五個大漢已將一個小孩綑綁在樹上,五個大漢之中就有剛才的那三個人。他們各持鋼刀,搶過了那孩子的一匹白馬和一隻沉重的箱子,就要逃走。那孩子的肩上已挨了一刀背,他衣服也被扯破了,但他被綑在樹上依然潑口大罵,一瞧見李慕白騎馬闖入林中,他就大聲喊著說:「師父,快來救我的命吧!」
此時李慕白自己下馬亮出了寶劍,把那五個大漢攔住,怒聲說道:「你們不要走!把箱子和馬匹全都放下!」那五個人一看李慕白持劍挺立的姿態,他們就有點發怔,其中一個就向李慕白抱了抱拳,說:「朋友,你何必管我們的事,我們在這兒又沒有殺人傷命,不過是作一號生意罷了!你要是沒有盤纏,我們可以借幾兩,都是一條線兒上的人,彼此別為難!」
李慕白揮劍罵道:「胡說,他是我的徒弟,豈容就你們欺負?」說時掄劍向那說話的人就砍。那人也翻了臉,趕緊用刀迎,只聽鏗的一聲,李慕白新得的這口劍果然銳利,立刻將對方的鋼刀削斷,把那五個人全嚇了一跳,其中兩個人又掄刀齊上,那三個人一齊牽馬,兩個抬箱子,就要跑出了樹林。但是李慕白的鋒利寶劍,敏捷身手,哪肯放他們逃走?當時就被他的寶劍又削折了兩口鋼刀,腳踏倒了三個人。對方的五個人一看事情不好,就扔下箱子逃走,那一個牽著白馬的人,劫了馬逃出了樹林。
李慕白先回身將樹上綁綑孩子的綁繩用劍割斷,然後李慕白上馬,出林往北去追那個搶走白馬的人。追了不到半里地就追上了。李慕白先催馬趕過去,橫馬攔住,一晃寶劍,喝聲下來!那人手中連一口刀也沒有,他就趕緊跳下馬去,折回頭又逃命。李慕白也不去窮追那人,遂騎著自己的黃馬,牽著那匹白馬,轉過來又向柏林馳去,這時林中卻又打了起來。
原來是那四個賊人見李慕白騎著馬追人去了,他們又跑回林中去搶那箱子。可是那孩子已由地上撿起了兩把斷刀,去與他們廝殺,賊人雖有四個,可是鋼刀只剩下了兩把,所以也不能把孩子奈何。但是他們的目的並不在人,卻是貪圖那隻箱子。他們就一個人敵住了掄著兩柄半截鋼刀胡殺亂砍的孩子,一個人去搶那隻箱子,眼看著箱子又要被他們搶走了,這時李慕白帶著兩匹馬又是入了林中,就嚇得四個人呼嘯一聲,什麼也顧不得了,齊都闖出林去逃走。
李慕白也不去追他們,便先下了馬,將兩匹馬全都拴在樹上,這時那個孩子扔下了兩口半截刀過來就向李慕白作揖,說:「師父,你怎麼才來呀!我要不為等你,這時候早就走遠了,哪能夠又遇見這件事呀!」這個孩子正是猴兒手譚飛,他雖然僥倖遇見李慕白,箱子和馬匹全都沒有丟,可是他鼻青臉腫衣破,聳著個黑臉向李慕白笑。
李慕白卻用眼瞪著他,提劍走過去,一把將他抓住,就壓著聲音問道:「你這小子,為什麼由家裡跑出來?我再問你,柳家莊的那把火,是你放的不是?」猴兒手笑著咧嘴,又點了點頭。
李慕白見他承認了便兜手一嘴巴,打得猴兒手叫了一聲,身子被李慕白抓住,想跑也不能跑。李慕白就斥責他道:「你父親也是江湖好漢,你哥哥的為人也很好,怎麼你卻是個敗類!那天我找柳建才去決鬥,原是為與你家報仇出氣,我是單人匹馬去的,與他們十幾個刀劍相拚,無論是勝敗,我所作的總是英雄行為。像你那樣乘著人家莊子裡不備,跑了去放火,幾乎連好人全都燒死,你這是多麼卑鄙狠毒的行為,你還叫我為師父?我卻不認你這個徒弟!」說時便放手說:「你走吧!現在我已把你救了,你愛到哪裡就到哪裡去,做強盜我也不管你,只是以後不准你說認得我。否則若被我知道,我非要你的命不可!」說完了,自己收劍解馬就要走去。
這時猴兒手譚飛卻不走了,他卻倚著一棵樹哭了起來,哭得滿臉是鼻涕和眼淚,簡直像是個小孩子一般。
李慕白看了,倒覺得很是可笑,遂上前問說:「你為什麼不走,反倒在此哭了起來?」猴兒手抹著臉上的鼻涕眼淚,他噘著嘴說:「我不回去了,師父你若不要我,我就在這兒上吊!」李慕白倒不禁笑了,便說:「我看你也不是有心作惡,你是因為年經,沒受過教訓,自生下了就是這麼胡為。好,現在我也不說你了,你回家去吧!」
猴兒手依舊哭著,搖頭說:「我也不回家去!我出來就為的是要跟師父你走,師父你告訴過我,說是你這兩天就要到江南當塗縣去。我也在柳家莊放了火,我就往南邊走來,在路上我故意慢慢地走,就為的是等師父。師父,你若不帶著我走,我可就要上吊了!」說著他仍是哭,並咕嘟著嘴,吃那流下來的鼻涕眼淚。
李慕白笑了笑,又嘆息了一聲,就說:「你若跟隨我往江南去也可以,只是你凡事都須聽我的話!」猴兒手一聽李慕白答應帶他到江南去,他就立刻喜歡了,流滿鼻涕眼淚的臉上,迸出了笑容,他跳了兩跳,就說:「師父你自管放心,我一定聽你的話,我若不聽你的話,你殺了我,我也不敢還手!」
李慕白點了點頭,遂又指著地下那隻被幾個強盜搶奪了半天的牛皮箱子,問道:「這箱子裡是些什麼?」猴兒手咧著嘴笑了笑,他慢慢地說:「這箱子裡的,都是銀子,是我由柳家莊拿出來的。師父,咱們拿這銀子到江南去開鏢店好不好,你當大鏢頭,我當小鏢頭!」說到這裡,他見李慕白的臉上又現出了怒色,他就趕緊解釋說:「師父你別生氣,反正柳大莊主的這些銀子也不是好來的,咱們替他花了,比他自己花了還好呢!真的,我爸爸他就常常這樣辦。」
李慕白用手指著猴兒手說:「你真跟你的父親是一樣地貪財好貨,不過這些銀錢,你既從柳家拿出,自然也無法再送回了。我們就可以暫時帶走,但是不可妄費分文,將來遇有窮苦危難的人,我們要以此周濟他的。」
猴兒手連連點頭答應,又說:「這箱銀子至少有好幾百兩呢!我拿了出來我又後悔了,馱在馬上,馬都走不快!」李慕白說:「若不是你這箱子。也不致招得那五個賊人跟上你,幾乎把你的性命要了。你跟著我走,可不許大意了,處處都須謹慎!」
猴兒手又連連答應,他並說:「跟著師父你走,誰也不敢劫去!」一面說,他擦淨了鼻涕眼淚,解下馬來,把那隻沉重的皮箱就綁在馬鞍上,他卻騎在鞍後,一手抱住馬鞍,一手提著皮鞭。李慕白看著他這個樣子,覺著又可笑,又可氣。於是自己也牽馬出了柏林,與猴兒手一同往南走去。
本來剛才在這林中歇涼的。不僅是猴兒手譚飛,還有六七個行商旅客。可是自從那五個強盜在林中劫了猴兒手,客商們便全都驚得逃散。逃出便對人說這邊柏林中打劫了人,所以走路的人全都繞道走了。李慕白和猴兒手直走出了七八里地,路上竟沒有看見多少往來的人。少時找了一座鎮店,用畢午餐,因為猴兒手的衣服太髒,李慕白便給他買了兩身衣褲,然後依舊往下走。
過了含山、和縣,一路之上,只要看見了乞丐流民,李慕白便用銀兩周濟。看見了窮苦人家,便叫猴兒手晚間前去,隔著牆往裡投擲銀兩。猴兒手幹得也非常高興,可是因此走路上覺得遲緩,走了三天,方才到了江邊。只見江身寬約里許,那浩浩瘍蕩的洪流,直向東滾去。遠山矗立,如黛如螺,水面上風帆無數,鷗鷺回翔。
李慕白牽馬佇立在江邊,不禁胸襟一快。徘徊了一會,向人詢問,知道對岸就是當塗縣,遂點手喚來一隻渡船,講好了價錢,李慕白和譚飛就牽馬上船。船上並無別的客人,四個水手,掌舵的掌舵,搖漿的搖槳,便向江心去了。猴兒手譚飛生平沒看見過這樣的大水,他未免有些眼亂,便坐在船板上。李慕白卻因幼年時生在江南,所以至今尚不暈船。
李慕白說:「靜玄老和尚是現今江南最有名的俠客,武藝要比我高強得多。十幾年前,那時大概還沒有你,你的父親到江南來,就因事得罪了靜玄老和尚,被靜玄用點穴法給點倒,若不多虧江南鶴老俠用法解救,你父親早就死了。」猴兒手這才想起來,似乎聽陶小個子說過,他爹早先曾有過這麼一件事,當下他就問說:「師父,點穴法是什麼?你會嗎?」
在船上,水手們見李慕白像是個很闊綽的人,黃馬的鞍下又掛著一口寶劍,他們就很是注意。有一個頭上長秀禿的年輕人,一面管著舵,一面就問李慕白二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現在到什麼地方去。李慕白只是說是由河南來的,要往江西景德鎮去,路過這裡,想到江心寺遊遊。
那水手一聽李慕白是要到江心寺去,他立刻高興著說:「江心寺那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廟裡奇花異卉,什麼都有,老和尚靜玄師父修得眼看著要成佛了。並且那本事,點穴法、寶劍,像咱們這樣的大小夥子,幾十個人也近不了他的身呀!」
李慕白故意驚異地問道:「是嗎?我只聽說靜玄老師父的道行很高,可是還不知道他原來有這樣大的本領呢?」那掌舵的水手蹲在船尾,揚起頭,又仔細將李慕白打量了一番,他就問:「你先生是幹什麼事兒的?是保鏢的,還是在營盤裡當老爺的?」
猴兒手在旁忍不住話,他就高聲說:「我們是保鏢的!」李慕白回首瞪了猴兒手一眼,依舊向掌舵的人說:「我們在河南倒是開著一家小小的鏢店。」
那掌舵的一聽李慕白是保鏢的,他就說:「那就好了,你先生過江頂好去見一見那鎮上泰山鏢局的大鏢頭江邊虎蕭崇友。蕭崇友你一定曉得了,那是我們長江一帶第一位的鏢頭,他就是靜玄老師父的徒弟,靜玄老師到底有多大的本領,你問問他就知道了!」說畢他用力轉舵,船稍偏西走去,他就再也未與李慕白談話,但時時仰臉望著李慕白,嘴角露出一點冷笑,彷彿是心裡說:你這是保鏢的嗎?別洩氣了!你連靜玄老和尚會點穴法都不曉得?
李慕白知道對岸鎮上有了什麼靜玄老和尚的徒弟江邊虎蕭崇友,他也就不再問了。遂轉過身來,只見猴兒手坐在船板上,不住地望著李慕白笑,他彷彿對著李慕白笑那個所說的老和尚。李慕白現在心中本是另有打算,不願露出形跡來,猴兒手若是這樣對著他笑,豈不就叫人把他們看穿了?所以李慕白就踢了猴兒手一腳,說:「還不站起來!快到對岸了!」
猴兒手被踢得一仰身,手支在船板上,趕緊翻身站起。他回頭一望,只見身後是綠綠茫茫的江水,不知有多深,猴兒手就嚇得不住地吐舌頭,暗道:師父真怔!這一腳踢得真不輕,幸虧我的身子重,要不然一定掉在江裡餵了王八了!他翻著兩隻圓眼睛瞧著李慕白,靠著他那匹白馬站立,不敢再說一句話。李慕白心裡也覺得好笑,覺得若不這樣,是管轄不住這頑皮的猴兒手的,但卻不理他,轉眼去領略那蒼茫芒江水,飛翔鷗鷺,往返的風帆。
少時,這隻船就攏到了對岸,李慕白付了渡費,猴兒手譚飛牽著兩匹馬離船上岸。這江南的渡口十分熱鬧,不獨船隻無數,岸上各類的行商小販也全都有。離著渡口不遠,那就是當塗縣城北的一座大鎮市。來到鎮上,李慕白一看,這裡的商號很多,店房也不少。時候雖不過在下午三時許,但李慕白自己有些飢餓,遂在街上找了一家很大的店房,字號是「魁陞」,便找了一間乾淨的房間歇下。馬匹是命店夥計牽到棚下去餵,先叫店夥沏來茶,又叫給預備飯。
李慕白見店夥走出屋去之時,他便對猴兒手譚飛囑咐道:「咱們現在已來到了江南,你須知江南卻與江北不同,在江北我沒遇見過對手,提起我的名字來,許多人都很敬仰。但在江南我可不敢說大話,尤其這當塗地面,有本領的人太多,剛才我在船上所說的那個靜玄老和尚,你曉得此人不曉得?」猴兒手搖了搖頭,表示他不曉得。
李慕白搖頭說:「我不但沒有學過,並且沒有見過,聽說這是內家武當派最毒辣的一種武技,會的人沒有幾個。交手時不用刀劍,只用手指向對方身上的穴眼之處猛力點去,對方的人立刻倒在地上,手腳不能動彈。輕者要成殘廢,重者要立刻身死!據我知道會此點穴法的,只有二人,第一是江南鶴老俠,第二就是靜玄老和尚。但實際說起來,這靜玄的點穴法比江南鶴還要高明,要毒辣!」
猴兒手一聽,臉色變了變,似乎他心裡有點害怕,他就說:「不如咱們趕緊走吧,別在這裡玩啦!也別招惹那個老和尚了!」李慕白微微地笑,喝了一口茶,便說:「你不曉得,我因為要拜會那靜玄老和尚,並且我現在心中又起了別的打算,才想要在此居住幾日,辦到一件事,只是你千萬不要在旁打攪。」猴兒手用二指指著鼻頭,發誓說:「我決不打攪,我若打攪,師父,就把我扔在江裡,反正我又不會水!」
李慕白笑了笑,又低聲囑咐他說:「你須知,咱們同時辦這件事,同時還要行蹤詭祕,否則若是被人知道我李慕白來到此地,那時必要有人來捉捕我。我倒是不怕,無論多少人捕我,我自信可以跑開,只是你,恐怕就要吃虧了!」
猴兒手點頭說:「什麼事我都聽師父的話就是了,若是有人來捉師父,我就跟著師父跑。」正在說著,店夥端著菜飯進屋來了。吃過了飯,李慕白便叫猴兒手去刷馬擦鐙,叫店夥買來紅帖子,拿著筆硯,就寫了兩張名帖。寫的卻是「慕名弟,李煥如。」並在後面註上現寓地址。寫畢,重理辮盥洗,換上一身玄青洋縐褲褂,青綢長衫,將鞋也刷乾淨了,居然又像是一位英俊的少年公子了。
猴兒手刷馬回來,李慕白也叫他洗淨了臉,換上乾淨衣服,就像是個小廝的樣子,可是他總改不了那猴頭猴腦。李慕白便帶上名帖,叫猴兒手牽馬出了店門,向店家打聽明白了那泰山鏢局的地址,便出門與猴兒手前後上馬,一同往泰山鏢局走去。
原來那泰山鏢局就在這條大街上的南首路西,不一會就走到了。下了馬,李慕白將馬匹交給猴兒手,他就到了那大柵欄門裡,遞了名帖,說自己是由北京來的,久仰這裡蕭大鏢頭的大名,特來拜訪。那門前大板櫈上坐著的夥計,態度也很和藹,就請李慕白在這裡暫坐,他進到裡面稟報。
少時,就見這個夥計同著一個人出來,此人年紀不過四十上下,黃臉膛,微胖,有些短鬍鬚,身材高大,穿著一身黑色暑涼綢褲褂,態度昂然。走出來一見李慕白,他就將李慕白的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操著江北口音,抱拳問道:「老兄就是由北京來的嗎?」
李慕白也抱拳說:「兄弟正是從北京來的,由此路過,因為久仰蕭大鏢頭的大名,特來拜訪。」對面那正是江邊虎蕭崇友,他一見由北京來了這樣儀表不俗的人,慕名拜訪自己,他便覺得十分榮耀,就說:「豈敢,豈敢,兄弟就是蕭崇友,李兄請到裡面談話。」他又見這來客帶來一個小廝,牽著兩匹馬在門前,那兩匹馬也是細毛肥膘,銅鐙都擦得很亮,他就吩咐手下的人說:「你們把李爺那兩匹馬接過去,叫那個人進來喝碗茶。」
當下他很客氣地讓李慕白到裡院,在天棚下一張桌子旁落座,蕭崇友陪在對面。僕人送過茶來,蕭崇友就問:「李兄在北京,貴鏢局是什麼字號?」李慕白說:「早先我倒是在鏢行,後來就到鐵貝勒府去教拳,現在辭了事情,是要到廣東去訪友。」蕭崇友點了點頭,說:「這樣說,李兄是北京城有名的人物了。我提幾個人,李兄可都認識他們嗎?」
李慕白說:「我在北京住了三四年,雖然交的朋友不多,可是一些在北京有名的人,我倒都見過一兩面。」蕭崇友說:「北京最有名的就是銀槍將軍邱廣超、瘦彌陀黃驥北和鐵掌德嘯峰,最近又出了一個少年英雄李慕白和一位俠女俞秀蓮。」李慕白說:「這些人我都知道,有的還見過面,只是除了邱小侯爺之外,其餘都沒有什麼深交。」
蕭崇友一聽李慕白與邱廣超是至友,便對於李慕白越發恭維,雖又談了許多關於北京的事情,然後李慕白又問到這裡江心寺的靜玄禪師。提到靜玄禪師,蕭崇友似乎更覺得他的臉上光榮,他就傲然說:「靜玄老師父,那道行和武藝,真是天下第一了,連江南鶴也不行。這位老師父最拿手的本領就是點穴法,點穴法現在除了他老師父外,恐怕沒有第二個人會了。兄弟在此開著這泰山鏢局,在鎮江還有一個分號,七八年來生意非常興旺,雖然說是兄弟的人緣好,可也是沾了他老師父的光。因為我是他老師父的弟子,他老師父生平的武藝不願傳授給俗人,只收了兩個俗家的弟子,一個是我,一個就是我的師弟,人稱沖霄劍客的陳鳳鈞。」
李慕白一聽「陳鳳鈞」三個字,覺得十分廝熟,彷彿是誰對自己說過似的,但是一時卻想不起來。遂就搭訕著說道:「我也久仰蕭兄是靜玄老師父的高足,尤其是點穴法曾得靜玄老師父的真傳。」
蕭崇友聽李慕白這樣揄揚他,他自然十分喜歡,但同時他的臉部微微紅著,他說:「我倒是跟他老師父學藝三載,可是點穴法卻沒有學來,因為他老師父向來是不將點穴法傳授與人的。他說人若是學會了,就容易在外作歹事。除了江心寺中有兩三個小師父,曾得老師父指點了幾手,以為保護寺院之用。我們俗家的弟子,無論怎樣孝順他老師父,想要看一看是怎麼點法,怎麼練習,全都不能夠。我那師弟陳鳳鈞,就為意圖偷著學習點穴法,被老師父察覺了,立刻給打出了山門,永遠不准再來見面!」說到這裡,蕭崇友彷彿更表示那陳鳳鈞既已不能再進江心寺的山門,那麼現在靜玄禪師的唯一高足只有他了。
當下李慕白把關於靜玄禪師的事情,已然打聽明白了,他就說到明天自己要到江心寺去燒香,並要拜見靜玄禪師。蕭崇友就說:「江心寺是一座大禪林,你要燒香,自然可以隨便前去。不過你若想見靜玄老師父,沒有人引見卻不可。這樣罷,明天早晨我回拜你去,順便同著你到一趟江心寺,給你引見引見,准叫你見得著靜玄老師父!」
李慕白聽了,面上做出了喜色,趕緊向蕭崇友致謝。蕭崇友卻擺手說:「不要謝,不要謝,告訴你,你到當塗鎮來了,只要是見了我,那你就無論想什麼事,都不用發愁了。我蕭崇友在本地的名聲,不是自誇,確實是有些人都很敬重我。」李慕白連連點頭;當下二人訂好了,明天這蕭崇友去找李慕白,然後再一同到江心寺去見靜玄禪師。
當時二人又談了許多話,蕭崇友與李慕白十分投緣,給他引見了鏢局的兩個鏢頭,又要留他在這裡晚飯。李慕白卻極力推辭道謝,蕭崇友將他送出了大門,二人方才分手,並說是明天準見。
李慕白命猴兒手牽著那兩匹馬,重來到大街上,就找著一家衣店,為猴兒手又買了兩件衣服,自己又到靴店裡買了靴子。回到店房時,天色已是黃昏,李慕白與猴兒手就在屋中飲茶閒談。他又教訓了猴兒手許多話,猴兒手倒真乖乖地聽著。可是聽了一會,他就打盹,又待了一會,他竟臥在床角呼呼地睡去了。
這裡李慕白就思索目前的事情是應當怎樣進行,此時他反倒覺著精神很是興奮,倒顧不得他遇著的那些殘情舊恨,以及遙遠的不能斷絕的相思,想了一會,便也睡了。一夜之間,就在江畔晚風,新秋月色之下,擁著旅客之夢度過。
到了次日晨起,江風吹來,穿著綢衣的李慕白,便稍覺有些寒冷,遂又外加了一件衣裳。盥洗已畢,用畢早餐,便叫猴兒手去備馬,等候那蕭崇友。
可是猴兒手還未走出房門,就聽外面是蕭崇友那江北的口音叫道:「煥如兄,在屋裡了嗎?」李慕白在屋中應了一聲,隨即把門推開,江邊虎蕭崇友那高大的身軀便由天井向屋中走來。他是滿面笑容,抱著拳說:「你大概候我多時了?」隨說隨進到屋內,他先打量李慕白所有的行李,同時李慕白也打量他。就見今天蕭崇友穿的很是樸素,只是一件藍布大褂,腳下穿著草鞋,手裡拿著一掛數珠。
李慕白要請他落座,蕭崇友說:「我也不坐著了,要到江心寺咱們現在就走吧!」李慕白點頭說:「好,好。」遂就帶上銀錢包兒,這時猴兒手又由外面走來,他喊著說:「師父,我把馬備好了。」蕭崇友趕緊回首看這位李煥如的徒弟。
當下李慕白便將錢包叫猴兒手拿著,他同蕭崇友走出屋門,囑咐店家將門鎖好,一同出了門首,只見猴兒手已將兩匹馬拴在樁上。蕭崇友是帶來一個僕人,可是他由他的僕人手中接過馬匹,上了馬,就叫僕人回去了。
猴兒手解下馬,將皮鞭交給李慕白,說:「師父上馬吧!」李慕白卻對蕭崇友說:「我們應當買幾封香,好到佛前去焚。」蕭崇友在馬上擺手說:「不必,不必,我把香都預備好了,打發人先去了!」李慕白一聽,覺得這蕭崇友辦事倒真是週到,他便點點頭,遂上了馬。
蕭崇友在前,李慕白居中,猴兒手譚飛在後,三匹馬就往北街走去了。走在街上,人們都向蕭崇友拱手招呼,蕭崇友就在馬上含笑抱拳。因為街頭窄,他的馬決不快走,有時前面橫過一輛牛輓的大車,蕭崇友就將馬勒住,非等到那輛牛車抹過來,他才策馬再往前去。那趕牛車的必要笑著說:「蕭二爺你過去吧!」彷彿是很感謝的樣子。
到了江邊,那裡的一些船戶、魚行、掮夫、小販看見蕭崇友來了,莫不歡呼招手,稱他為蕭二爺。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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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41: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 小室燈光兩番窺絕技 大江風雨半夜遁雙駒

蕭崇友極為和氣,但顯出些驕傲的態度,在馬上轉頭望著李慕白,誇耀他在這裡的人物字號。李慕白也看出蕭崇友在這裡的名氣是不小,那靜玄禪師更不定是怎樣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了。馬行在江邊,轉往西去,就沿著江邊走。江風一陣陣迎面吹來,那江水滾滾地映著陽光,像是無數的銀蛇在那裡蠕動。
蕭崇友的高大身軀跨著一匹棗紅色的健馬,腆胸昂頭地在前面走。走了不過三四里地,蕭崇友就回首說:「快到了!」李慕白一看,就見距江岸不遠有一片林木,那裡就有紅牆現出,此時蕭崇友就下了馬,向李慕白說:「煥如兄,咱們走幾步兒吧!」李慕白曉得蕭崇友為表示恭敬他師父,不敢乘馬直達廟前,遂也下了馬,並叫猴兒手下來,連蕭崇友的馬全都交給他牽著。猴兒手翻著兩隻眼睛,瞧著李慕白,彷彿覺得奇怪,為什麼還沒到廟前,馬就不騎了呢?
這時李慕白與蕭崇友併肩往前面的廟宇走去,蕭崇友就說:「這座江心寺,在二百年以前還是在大江中間;現在離著岸都有這麼遠了,你就知道早先的大江,一定比現在寬得多呀!」李慕白點了點頭,當下就來到廟前。
這座廟的地勢很高,周圍生著許多槐樹和榆樹,紅牆佔的面積也不小。蕭崇友至此整了整衣襟,又對李慕白說:「煥如兄,見了靜玄老師父,少提江湖的事,對他廟中的人都要客氣點才好。」李慕白點頭說:「自然。」心裡卻想著自己的辦法。
此時猴見手拉著三匹馬跟在後面,李慕白就回身對他說:「你不必到廟裡去了,你就在這裡遛馬吧!」猴兒手應了一聲,翻著眼睛瞧著李慕白同蕭崇友往坡上林間走去,猴兒手彷彿有點羨慕,又像猜疑,不知他們去到廟裡找和尚是看什麼把戲去了。
李慕白隨蕭崇友進了山門,就見一個鏢局的夥計已經先到了,坐在石階上,身旁放著一籃子香,一見蕭崇友,他就站起身說:「二爺來啦?」蕭崇友點了點頭,問:「這裡的師傅們都知道我要來嗎?」那夥計說:「知道,我見過普師傅了。」
正在說著,東配殿裡走出兩個年輕的和尚,齊向蕭崇友問訊,蕭崇友很客氣的拱手說:「請你們把正殿開開,讓我們先燒香。」兩個和尚連連答應,便把正殿的門開了。蕭崇友同李慕白進殿拈香,焚了,跪在蒲團上叩首。和尚就在旁邊敲罄,連燒了五六股香,拜過了幾尊佛,李慕白也沒有留心看殿中供奉的都是什麼佛像。
出了正殿,又到東配殿去燒香,這殿裡供的是觀音,西殿裡卻沒有去。蕭崇友就向那兩個和尚說:「我們要見見老師父。」那兩個年輕和尚似乎不能作主意,他們就請蕭崇友和李慕白在這裡暫候,一個和尚就進偏門往裡院去了。李慕白一見靜玄老和尚竟是這樣難見,他就不由覺得有些奇異;可是蕭崇友卻直挺挺的站在階下恭候,似乎他每次來見他的師父,就必須要經過這番手續。
等候了半天,才見剛才進去的那個年輕的和尚,請出一個身材高大的和尚來,這個和尚年有三十多歲,黑紫的臉,眼睛炯炯地放著光,頭皮青得和鐵一般顏色,身穿灰布的僧衣。一見著蕭崇友他就打問訊,並笑著說:「你怎麼來了?」蕭崇友像是跟這個和尚很廝熟,他就抱拳說:「普師兄,少見少見,今天我是同著這位李爺,來此燒香。」說完用手一指李慕白,接著說:「這位李爺的大號是李煥如,在北京貝勒府作教拳師傅,與銀槍將軍邱廣超等人都是好友,現在是到當塗縣來特地拜訪我,並叫我引見他到這裡燒香,見一見老師父,煩勞著師兄帶著我們去見一見吧!」
那普和尚先向李慕白打量了一番,隨後雙手合掌,向李慕白致禮。李慕白也作揖還禮,就說:「我是在北京鐵貝勒府中教拳,此次是到嶺南訪友,臨行時那裡的小貝勒叫我路過此地時,務必要拜見靜玄老師父。」普和尚一聽,面上也露出欣喜之色,就連說:「那麼李施主請隨我來,老師父現在才用畢齋。」
當下李慕白同蕭崇友就隨著那普和尚進了偏門,往裡院走去。才一走進偏門,就聞到花香撲鼻,只見院中種著許多花草,粉白繽紛,綠茵舖地,景致十分幽靜。小鳥在院中啄食草籽,看見人來,全都不知躲避,庭中並栽著幾棵梧桐,綠蔭覆得滿院清涼,一點陽光暑氣也沒有。
李慕白暗想:這真是好所在,靜玄禪師的清福倒真不小!這院裡東西北三面全是大殿,但殿門全都閉著,在西北角疊有一座太湖山石,露一個石洞來,洞裡也黑洞洞的,不知有多深。太湖山石上露出幾千竿翠竹,風吹葉響,襯以小鳥啾啁的聲音,十分好聽。李慕白心中更是羨慕。
蕭崇友轉首笑問道:「這個地方好吧?」李慕白連連點頭說:「實在幽雅清靜!」當時只見那普和尚屈著他那很長的身子,走進洞裡去了。
李慕白心中納悶,暗想:「怎麼?靜玄老和尚卻住在石洞裡,這真是神仙了!」蕭崇友也像是走熟路似的,他就低著頭往洞裡去鑽,並回首向李慕白說:「請進來!」李慕白就懷著疑惑,提著衣襟,低著頭,也進了石洞。
原來這座石洞很淺,才走進去是很黑暗,可是轉過了一個洞角,就看見了陽光,再走幾步就出了洞口,到了一所小院落之內。這院中什麼花草竹木都沒有,只有兩間西房,也是小佛堂似的,門前垂著竹簾,室中一點聲息也沒有,像是一座空房。蕭崇友至此就止住步,向李慕白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叫李慕白也停住腳步,普和尚也回首對李慕白悄聲說:「請施主在這裡候一候!」李慕白點首,就站在這裡。
那普和尚壓著腳步,輕輕掀起簾子走進那屋裡,普和尚進到屋裡半天,屋中依然靜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足足有一刻多鐘,才見竹簾掀起,普和尚露出半身來,向蕭崇友和李慕白點了點頭,蕭崇友就恭恭謹謹地帶著李慕白走進這西屋。
這西屋裡面的東西非常簡單,只有一張小桌,一張經櫥和一張木榻,木榻之上就坐著一位老和尚。雖是老,可是那年紀不過六旬上下,清癯的臉,眼睛只半張著,身材並不甚高,背還有些彎曲,穿著一件半截白夏布僧衣,隱隱露出脊瘦的肋骨。看這位老和尚是一點精神也沒有,誰也不能看出他就是大江以南與江南鶴齊名的老俠,身懷點穴奇技的名家。
此時,江邊虎蕭崇友就深深打了一躬,叫聲師父,那老和尚微微點了點頭,並不說什麼話。蕭崇友又指著李慕白說:「這人是北京鐵貝勒府的教拳師傅,特來拜見師父。」那靜玄老和尚又把眼睛微微睜開些,看了看李慕白,便問道:「叫什麼名字?」蕭崇友在旁代答道:「他叫李煥如。」那靜玄老和尚又問道:「你是李慕白嗎?」
李慕白一聽,心裡吃了一驚,但面上裝著鎮定,不教現出一點驚慌之色。就回答說:「不是,我叫李煥如,李慕白現在還在北京!」那靜玄老和尚默然了一會,又很遲緩問說:「你認識江南鶴嗎?」李慕白銳:「我久聞江南鶴老俠的大名,只是沒有見過面。」
靜玄老和尚點了點頭,便不再問了,遂向那普和尚看了一眼,普和尚就向李慕白說:「請施主到外面去坐吧!」
當下李慕白就同蕭崇友便又齊向靜玄深深打躬,出了這間禪房,依舊出了石洞到了外面。才一到院中,就聽見有叫罵之聲。蕭崇友臉上又立刻現出驚異之色,說:「這是什麼人,」李慕白這時早聽出來,這叫罵的正是猴兒手的聲音。只聽他哼哼噯喲地說:「我的腳都快折了,你們快點攙起我來走走,要不然我師父出來,你們可惹不了!」
李慕白知道猴兒手是闖出禍來,便緊走幾步,到了那偏門前一看,只見那猴兒手躺在地下,爬不起來。旁邊站著三個和尚,兩個就是剛才招待燒香的那年輕和尚。另一個年歲也不大,臉上有幾個麻子,這個和尚卻面帶怒色。
此時蕭崇友已走上前來,向和尚解勸說:「廣師父,把他救過來吧,這是這位李施主帶來的人,他小孩子家不懂得什麼。」這個廣和尚就由袖口裡取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說:「我也不知這個孩子是要找誰,他怔往裡院走,我攔住他,他就抽出這口刀來要刺我,若不是我把他點倒,他不定還要鬧出什麼事來!」
李慕白又向這和尚作揖,旁邊那普和尚又向他不知說了兩句話,廣和尚才息了氣。他向猴兒手的左胯骨上踢了一腳,猴兒手又噯呀怪叫了一聲,半天才算能爬起來。此時李慕白心中十分生氣,便喝道:「還不快走開!」同時用眼睛看了那廣和尚一下,便面帶怒氣,轉身直往廟外走去。
出了廟門,一看鏢局的夥計正替猴兒手看著那三匹馬。下了坡,見猴兒手一瘸一點的來回溜他的腳,瞧見李慕白,他就咧著嘴掄拳頭,向廟那邊比了比,那意思是叫李慕白打那和尚給他報仇。李慕白不用正眼去看他,自己就由樹下解馬。江邊虎蕭崇友也跟了下來,他像是十分抱歉似的,對李慕白陪笑說:「這座廟向來是如此,不准閒人進他們的裡院。李兄你今天若不是隨著我來,還不能見靜玄老師父呢!」又說:「那個廣和尚的性情最壞,因為他是老師父的得意弟子,老師父教給他幾套拳法,幾手點穴法,派他護寺院,所以他才驕橫起來!」
李慕白搖頭說:「其實是沒有什麼!不過我聽說點穴法也屬於武當派,武當派的傳人講的是武藝不可輕露,我這個徒弟自然不好,可是那和尚怎可就輕易施用他的點穴法?」蕭崇友笑了笑,他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就說:「那個廣和尚時常賣弄他的點穴法,可是,這座廟沒他也不行,」李慕白問道:「這是為什麼?」
蕭崇友笑了笑,他又回首望了望,就說:「李兄,我想先叫這個夥計把這個小孩子送回去,你我同到鏢局裡喝幾盃酒,談一談,好不好?」李慕白想了一想,就點點頭說:「好吧!」
當下那個鏢局的夥計就把裝香的籃子掛在猴兒手的馬鞍下,他一隻手牽著馬,一隻手攙著瘸瘸點點的猴兒手,回店房去了。這裡李慕白同著蕭崇友上了馬,就沿著江岸往東走去,蕭崇友此時對李慕白是非常抱歉,他說:「李兄,你從北京來到江南,因為景仰靜玄老師父及兄弟的名聲,才來見我們,不想今天弄得很沒趣,真是對不起你!可是李兄你不曉得,靜玄老師父向來就是那樣的脾氣,今天他能夠見你,一來是看在我的面上,二來也是跟你有緣。要不然,無論怎麼樣有名的人物,不用說見他老師父的面,就是要進他的後院也不行呀!只是法廣和尚太不講情面了,叫你那令徒吃了虧!」
李慕白很平淡地笑了笑,並不說什麼,他心裡卻想:剛才靜玄老和尚問我是李慕白不是,那可真是奇怪,莫非他已然看出來了嗎?獨怪他住在廟中,看那樣子他連屋門也不常出,他怎麼會曉得我李慕白的名字呢?因此心裡覺得十分驚異,但見蕭崇友卻像沒有留心剛才靜玄老和尚問的那幾句話,他依舊向李慕白很高興地談著話,隨談隨行。
少時回到鎮上,就一齊到泰山鏢局門首下了馬,有夥計把兩匹馬接過去,蕭崇友請李慕白到裡面落座。他命廚房備了酒菜,就與李慕白飲酒暢談。他先對李慕白述說他自己的事情,他說他闖江湖已有十多年了。這座泰山鏢局全是他自己的本錢,在鎮江有一家聯號,是他的盟兄弟唐如壁照料。他這裡雇著十幾個鏢頭,現在只有兩三人在櫃上,其餘的都保著鏢出外去了。又說他的妻死去已有五六年了,他因為怕累贅,所以再沒續弦,只是一個人生活著。李慕白因見這江邊虎蕭崇友倒還是個豪傑漢子,所以又誇讚他幾句,蕭崇友就更是高興,拿著酒壺給李慕白滿滿地斟酒,他自己也盡興的痛飲。
喝了半斤多酒,蕭崇友就似乎有點醉了,他的黃臉漲得通紅,一手擎著酒盃,一手摸著短鬍鬚,忽然問道:「煥如兄,你是從北方來,你可知道在北方有一個單刀楊小太歲嗎?」
李慕白一聽,不由一驚,心想:怎麼楊小太歲竟是這樣大的名氣?因為要探聽蕭崇友提起了此人他是有什麼用意,遂就點頭銳:「不錯,有這麼一個人!」蕭崇友又問:「煥如兄,你可知道這個人在北方是作什麼的?」李慕白搖頭說:「那我可不知道,我在北京時,不但沒見過他,連聽說也沒聽說過!可是我此次到外面來,沿路遇見了許多江湖朋友,全都談說此人,都說他是個很有錢的人。」
蕭崇友一聽,他的醉臉上現露出驚詫之色,把酒盃「吧」的放在桌子上,他探著頭說:「怎麼,現在江湖上已有許多人都曉得那楊小太歲是身邊有許多的錢嗎?」李慕白注意著蕭崇友的神色,便點了點頭,說道:「不錯,聽說此人是很有錢的,大概是個富家公子吧?」蕭崇友連連搖頭,微笑著說:「不是,不是,聞說這個單刀楊小太歲也是個江湖窮漢,不過……他是新近發了一筆大財罷了!」
說到這裡,蕭崇友歪著頭翻著眼睛想了一想,忽然他又問道:「你可聽說此人的武藝如何?」李慕白說:「聽此人不過二十上下的年紀,武藝是頗不錯的。」蕭崇友又問:「你可聽說此人的本領,比在北京名震一時的李慕白如何?他們兩人誰高誰低?」
李慕白心想:我倒要嚇一嚇他,遂說:「聽說此人的武藝總比李慕白差不多吧!或者還許要高一點。」蕭崇友聽了,便不禁發怔,半天也沒再說話。
李慕白又問說:「蕭兄你這樣詳細打聽這個人,有什麼意思?」蕭崇友微笑著搖頭說:「沒有什麼意思,不過是聽說此人近日在江湖頗有名頭,我想會一會他罷了。」李慕白聽了便不再往下問,又喝了幾盃酒,李慕白便起身告辭。蕭崇友醉得走路都有些傾斜,將李慕白送出門去,抱了抱拳,就說再會。
李慕白牽著他那匹黃馬回到店房,一進門將馬交給店夥,便走進屋裡。只見猴兒手躺在床上,看見李慕白回來,他就說:「師父,我的腿到現在還疼著呢!你得給我報仇!」李慕白卻擺手低聲說:「你不要著急,早晚我非得把那和尚打了,給你出氣不可!」猴兒手一聽這話,他立刻坐起身來,齜牙笑著說:「真的嗎?師父你打得過那和尚嗎?你也會點穴嗎?」
李慕白微笑道:「打那和尚何必要會點穴呢?你就光好好養你的腿吧!不幾日我一定能夠給你出氣。不過那個和尚的師父,卻是個很有名的老僧,與我的盟伯江南鶴是好友,我們不能太把他得罪了,而且他們也不是壞人,與我們又無深仇。」猴兒手說:「只要把他打得躺在地下,我的氣就算出了。」李慕白點頭說:「好,好。」
當時李慕白就叫猴兒手不要睡,只在床上靠牆坐著。他卻因剛才喝了幾盃酒,頭有些發暈,並且晚間還想著有事要作,所以就躺在床上。先想著剛才蕭崇友所說的那些話,可知蕭崇友必是與那譚二員外懷著一樣的心思,要打劫楊小太歲身邊所懷的珍寶,楊小太歲可真是有名了。同時江湖人的耳風也真快,也真是多半貪財愛寶,據我所遇見的就已有了這些人,別處還不知要有多少呢?楊小太歲現在可確實是寸步難行,稍微一不謹慎,或是身手稍差一點,便會財寶失去,且有性命之憂。可是到底他身邊所有的是件什麼寶物呢?他是從哪裡得來的呢?
李慕白想了半天,雖然十分納悶,可是因為心中尚有別的事情,便也不再對這與自己毫無相干的事情,多加思索了。少時就沉沉睡去,直到下午四點多鐘才醒,那猴兒手也靠著牆睡了一個大覺,醒來說是腿還有點痛。
晚飯後,李慕白就囑咐猴兒手說:「你白天既然也睡了覺,晚間可要在店裡好好等候我。」猴兒手就問:「師父你要上哪裡去?」李慕白說:「我到那廟裡給你報仇去,不過你切不可偷著隨我去,在店中並不准睡覺,否則就許有人來暗算咱們!」
猴兒手連說:「師父你放心!我的腿還痛著,你叫我跟去我都不能去,再說,咱們這半箱銀子我也不放心,你去了就許有人來偷,我還得看著呢!」李慕白就微笑點頭說:「好,好。」
當時李慕白坐在小櫈上,也不再說什麼話,他只思索晚間應作的事。他設想著江心寺內院裡的情景,怎麼才能直到那院內,施展幾手武藝,得到靜玄老和尚的讚許,然後向他討教幾手點穴法。又想,現下精通點穴法的人只有盟伯和靜玄禪師,不過靜玄禪師的點穴法,恐怕還獨有祕訣。不然以他那一個瘦弱的老和尚,會有這樣的威名,連盟伯都那樣的欽佩他,可見必有特別超人的絕技了。今晚我見著那老和尚,如能探索幾手點穴法固是很好,否則也不要招惱了他。想了一會,店夥就把菜飯送來。
二人用畢飯,天色就昏黑了,江南的蚊蟲很多,李慕白也不敢點燈。他坐在櫈上飲茶,猴兒手譚飛躺在床上,二人談著話。猴兒手就說:「師父,你得教給我武藝,早先我還覺得我的武藝不錯,現在一看,我真是不行。就說師父你,我怎麼使力量跟你鬧也不行。你愛打我頭就打我頭,愛打我腿就打我腿,我連躲都不能躲,我太不行了!那天在樹林子裡,遇見那五個人,我差點沒死了。今天又叫人家用點穴法給點倒了,他媽的我是不行!真不行!鏢局也不能開了,你看人家泰山鏢局的蕭鏢頭有多麼高興?」
李慕白一聽猴兒手這番懊惱的話,便不禁笑了笑,說:「我一聽你這話,可見你已長了些閱歷?本來天地之間,能人過多,武藝更是無窮無盡。譬如我的武藝也算學了多年,打過了幾個有名的好漢,有時我也很自誇。可是今天我見了那瘦弱的靜玄老和尚,不知為什麼,心裡就有點怕他。」
猴兒手由床上爬起來,說:「師父你別去了!你既是怕他們,你要黑天半夜的一去,叫他們查出來了,也拿點穴法給點倒,我可怎麼救你去呢!」李慕白拿他取笑道:「只要我被他們點倒,你就不用管我了,你回你的譚家村好了!」
猴兒手一聽這話,他急得要哭,又忿忿地捶著床說:「他們只要叫師父你吃了虧,我當面不惹他們,我可會偷偷的去了,放一把火燒了他們的廟!」
李慕白趕緊攔阻他說:「小聲,小聲,你須知這是人家的地面,咱們來到此地就很使人生疑,倘若咱們的話被人聽了去,可怎麼好?」猴兒手怔了一會,說:「師父,你這麼一說,我也有點害怕,你別去了!」李慕白卻搖頭微笑道:「我去還有別的用意,並非專為替你出氣報仇!」說完了,李慕白依然思想他的辦法,不再說話。
直待鎮上的更鑼敲過了二遍,李慕白便帶上寶劍,又囑咐了猴兒手一番,他就出屋,暗暗地開了店門去了,沿著江岸往西走去。此時陰雲滿天,連一顆星星也看不見。大江像瀰漫著霧,看不見波浪,只見白茫茫的什麼也沒有,連一點漁火也看不見。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著那建在坡上的江心寺。
李慕白尋著石階走上去,先脫下長衫和鞋,捲起來放在一棵樹上,然後將短衣上的腰帶繫緊,寶劍插在背後。他便慢慢地攀上牆去,由牆上房,伏著身,輕慢地向後院去。
走到那滿種著花草樹木的院落,他就在房上趴了一會,細細去聽去看。只見四下沉寂,並沒有誦經的聲音,各殿宇裡也是一點燈火沒有。李慕白便輕輕跳下房來,走進這太湖石的山洞,試著腳走了兩步。忽然一腳踏在盡頭,就彷彿這石洞已經不能走通了似的。用手摸了摸,才知道這石洞裡原來有門,現在已經關閉上了。
李慕白心中更覺得驚訝,就想:靜玄一個年老的出家人,何必要把他居住之地弄得這麼嚴密呢?於是趕緊退身出來,一聳身就跳在山石上。心中還是不禁驚訝,就見那無數的竹葉被風吹得颼颼的響,竹葉並觸到他的臉上。
李慕白思考了一會兒,便由背上抽出寶劍,輕輕地將竹子斬斷了些。他鑽過了竹叢,站在山石上向下去望。就看見了靜玄禪師居住的那兩間小房,紙窗上舖著很亮的燈光,李慕白的心中就十分喜歡。但是他更要謹慎了,輕輕地下了山石,將寶劍仍插在背後。輕輕地壓著腳步到了窗前,只聽屋中是兩個人在說話。
先是靜玄老和尚的聲音,蒼老而微啞,並且發的是南方的口音,只聽他似是很高興地說:「你看!這是丑時應點的穴道,丑時只能點章門、期門、陰包、膝關……」往下還有幾個穴遵的名稱,但聽不清楚了。接著就聽有人回答說:「是,是。」
李慕白此時精神極為振奮,同時動作又極為謹慎。他不敢將窗紙戳破,卻只能趴在那窗壁的隙處往屋裡去看。就見屋裡正是那靜玄禪師,他一手拿著一張圖畫,上面彷彿是畫著人身的穴道;他一手伸著二指,向空處去點,那姿式極為爽俐敏捷。旁邊是那面上微麻的廣和尚,站在那裡,直著眼看。李慕白用一隻眼貼著窗隙看了半天,忽見靜玄老和尚回身開了經櫥,又另取出一幅圖畫來,他展開說:「這是寅時應點的穴道圖,寅時的致命門為左肺……」
說到這裡,靜玄老和尚的神色忽然一變,用眼直看著窗外。那廣和尚回手就出牆角抄刀,窗外的李慕白大驚,趕緊飛身上房,由房跳到太湖石上。此時屋中燈光突然熄滅,李慕白不敢在此稍留,就穿過了竹叢,沿牆過脊,跑到了寺外。由樹上取下長衫和鞋,穿上鞋,挾著長衫,就急急逃走。在陰沉沉的天色下,霧茫茫的大江邊,匆匆跑回到店舍。
一進屋,猴兒手就問說:「誰?」李慕白答應一聲「是我」便隨手把屋門關好,連燈也不點,就坐在小櫈上。猴兒手在床上問:「師父,打了和尚沒有?」李慕白卻說:「不要說話!」他一隻臂支著頭,回想剛才在江心寺中的情景。
他覺得點穴法並沒有什麼奧祕的,只是那靜玄和尚大櫃裡所藏的人身穴道圖卻真是祕寶。假若將他那些幅圖畫得到手中,詳細加以研究,大概有上兩三年也就會了。只是靜玄和尚機警異常,今天我的行動原是十分謹慎,敢說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可是他都已察覺。明天假若再查出假山石上的竹子被人斬斷了,他必然更要加緊的防備了,我可怎能將那祕寶取在手中呢?
想了一會,雖然覺得有些畏難,可是那些幅穴道圖,實在吸引著他,並且覺得靜玄那和尚獨擅點穴,世無其匹,生平絕技大概是想傳授給那廣和尚。可是看那廣和尚就不像是個好人,將來那個廣和尚若是將點穴法完全學成,他離了廟到江湖上去橫行,那時誰敢惹他?因此,更想將那些點穴的圖籍得到手中。當日他思索了半夜,方才睡眠。
到了次日,就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響,並且夾著蕭颯的風聲,原是已經下起雨來。李慕白起了床,開了屋門一看,就見院中雨絲稠密,地上已積了許多水,秋風吹得他的綢小褂有些寒冷。這時猴兒手也由床上坐起來,他扒著窗紙的破處向外看雨,就說:「下了這麼大的雨,可怎麼走路呢!」又問:「師父,你昨晚打了和尚沒有?把我的仇報了沒有?」
李慕白卻不回答他,在屋中站著發了半天怔,就想:「本來今晚江心寺中必要加緊的防備,這樣一下雨,我是更不能再去了。」遂就向猴兒手說:「就是不下雨,咱們也不能走,我還有事沒辦完呢!我問你,你的腿現在還痛不痛?」猴兒手皺著眉說:「用手一摸就痛,不摸不痛!」李慕白點頭說:「好,你現在就裝作腿痛,再加上下雨,江南的雨是一下起來就不能停止,咱們正可以在此多住幾天,也不至於有人疑惑咱們。」
正說著,店夥送來了洗臉水,李慕白就裝著問說:「這一下雨,你們店裡住的客人就全不能走了?」店夥閒談著說:「可不是,不過有急事的,冒著雨也得過江。這雨若是下上兩天,江水更得漲上來,江風更得緊,波浪也就更大了,那時倒不好走了。沒有什麼要緊的人,自然要多住幾天,可是也得預備著袷衣裳。因為這場雨下過之後,天就非冷不可。你二位打算上哪兒去呀?」
李慕白說:「我們是要到廣東去的。」店夥說:「廣東倒還熱,大概還用不著袷衣裳。」李慕白點點頭,店夥遂就走了。
李慕白把臉洗過,就坐在櫈上飲茶,猴兒手卻說:「師父,你不把和尚打了,我的心裡總不痛快。要不是有你,我非放火燒他的廟不可!」提到放火,李慕白又想起猴兒手放火燒柳家莊的事,又不由心中很是痛恨,本想要斥責他,罵他跟江湖人學來的這些惡性。但是第一在這裡說話不便,第二是自己很喜歡這個孩子,因為他非常的活潑,而且剽悍。
這時猴兒手大概是因為受了腿痛的影響,他又想念他的爸爸了。李慕白說:「既然你想念你的父親,你就應當回家去。你父親現在正有要緊的事,我幫不了他,你可以回去幫幫他。」猴兒手就問說:「什麼事?我爸爸什麼事也沒有,他就是想要發財,發那些個財幹什麼呀?他又不打算開鏢店。」又說:「早晚我還是非開鏢店不可,開鏢店有多好呀!幾十輛鏢車一個人押著,誰也不敢攔,誰也不敢擋。又賺錢,又有名氣。可是我的武藝不行,非得先跟師父你學兩年武藝,才能夠保鏢。」李慕白由著他去胡說亂說,自己也不理。
窗外的雨聲依然淅淅瀝瀝地下個沒完,當日李慕白也沒出門,晚間想著:即使再到江心寺,也是不能下手,所以也沒有冒雨前去。這雨直下到了次日,不但沒有住,反倒更大了。李慕白和猴兒手身上的單衣簡直御不住寒冷。
到了午飯後,雨稍微小些,李慕白向店家打聽了鎮上有什麼可靠的錢莊,便拿了一百兩銀子,換了幾張莊票。為是得到了靜玄禪師的人身穴道圖之後,就趕緊離開此地,那時即使箱銀攜帶不便,就可以拋下。有這貼身的一百銀子,足夠往池州府之用了。他找到一家衣舖,為自己和猴兒手買了幾件袷衣回來。當晚雨仍未住,李慕白仍未到江心寺去。
到了第四日,雨雖依然下著,可是李慕白心中就有些不耐煩。午飯後,那江邊虎蕭崇友派了一個夥計來這裡訊問,李煥如走了沒有?李慕白親自出去見了,就說因為下雨,又因為隨行的小孩子得了病,所以不能走路。夥計走了,待一會兒又來了,說是我們蕭二爺請李爺到鏢局裡去飲酒。
李慕白也想要由蕭崇友之處,探聽那靜玄和尚的動靜,遂就叫猴兒手看著屋子,他同著鏢店的夥計到泰山鏢局裡。今天蕭崇友是在他居住的屋子內擺了幾樣菜,兩壺酒。一見李慕白來,他就連忙迎過來,笑著說:「慕白兄,這場雨可把你們給截住了,不叫你們走了!」李慕白聽了一怔,正色說:「蕭兄,你怎麼叫我慕白兄,莫非我還是李慕白嗎?」
蕭崇友卻趕緊打躬,笑著說:「李兄,你不要動怒,你是李慕白那更好。你看,李慕白來到此地都要拜訪我,我更得向江湖上誇一誇了!請坐,快坐下咱們喝酒!」說時就要挽他落座。李慕白卻一甩手轉身就走,蕭崇友趕緊上前挽住,面現驚疑地說:「怎麼,我惱了兄弟嗎?」
李慕白回過身,正色說:「想不到蕭兄你是個不誠實的朋友,前日江心寺中,靜玄老師父疑我是李慕白,我就沒有怎麼爭辯。如今不想你老兄也是這樣的懷疑起我來,其實李慕白比我的名氣大得多,於我並不污蔑。不過我李煥如也是堂堂的漢子,何必要假冒他人的名姓呢?」蕭崇友聽了李慕白這話,他不禁發了一會兒怔,就說:「不是我說你是李慕白,這都是今天早晨法廣到這裡來告訴我的!」
李慕白一聽今天那廣和尚來了,他就不禁吃了一驚!當下蕭崇友挽李慕白落座,他就斟了一盃酒說:「煥如兄,你請坐,我告訴你!」李慕白就落座,靜聽蕭崇友談說道:
「今天早晨,那法廣和尚到我這裡來,他說老師父早就聽人說了,李慕白在北京殺死了瘦彌陀黃驥北,現在逃往江南來,前天來的那個李煥如就是李慕白。李慕白來到這裡沒懷著好心,他要與靜玄老師父比武,攪鬧江心寺。因為他只要把靜玄老師父打敗,他在江南也可以自稱是頭等的英雄了。現在老和尚除了派人冒雨往宣城去叫他的二弟子陳鳳鈞前來鬥你,並命我時時看守著你。可是,我卻不那樣想,我想你若真是李慕白那就更好了,我們更得深交一交了!」
李慕白一聽,心中倒覺好笑,就想:靜玄老和尚也太膽虛,他那麼好的武藝難道還怕我嗎?冒著雨派人到宣城去叫他的徒弟,是他怕敵不過我,還是不屑於與我交手呢?同時又想:這可好,靜玄他只疑我前來是要尋他比武,並沒想到我是要得他那幾幅人身穴道圖,大概他那隻大櫃不至於鎖得太嚴了。遂就微笑向蕭崇友說:「靜玄師父也是多此一舉,以他老師父的威名,即便李慕白真個前來,又豈敢與他老師父比武?」
蕭崇友連連搖頭說:「你不知道,煥如兄,你是個誠實的人,我才對你說。靜玄老師父雖然是個出家人,可是最愛與江湖人鬥氣,數十年來,在他的點穴法下,不知死傷了多少人!直至近二年來,他老師父才不出山門,才不再施展他的點穴法。可是他老師父自己也知道名氣太大了,而且結下的仇人太多,常恐怕有什麼江湖人找他來,所以他把住的房子弄得那麼嚴緊,並特別傳授了兩個護山門弟子,就是那法普和法廣。
「他在外也分派了許多江湖人,如若江湖上有什麼事情,立刻就有人來報告他。此次你去拜見他,他認為你是心懷惡意,並且他從來沒聽說北京有一個李煥如,所以他才疑你是李慕白。現在他既然這樣疑你了,我去勸解也沒有用。我想一半日雨住了,你們二人還是趕緊走開為是。不然,我那個師弟沖霄劍客陳鳳鈞一來到,他是難免要作出些莽撞事情的。那時煥如兄,你原是好意前來,結果可連我都無顏對你了!」說時,蕭崇友的面上現出很發愁的樣子。
李慕白看出蕭崇友倒是個好人,當下便敷衍著說:「蕭兄既然如此囑咐兄弟,可見是不以外人看待兄弟。二日內如若雨住了,我即離開此地就是了。」蕭崇友見李慕白這樣答應了,他更覺得對不起這位慕名來訪的朋友,所以越對李慕白殷勤招待,一盃一盃的敬酒,李慕白卻也作出煩惱的樣子,並不多飲。
少時要起身辭去,蕭崇友卻挽住李慕白,不叫他走,又落座談了許多話。他先說他的師弟沖霄劍客陳鳳鈞,人物是多麼英俊,武藝是怎樣的高強。大概北京的李慕白如遇到他的手中,也未必能夠取勝。又說到安慶府的馬劍剛、鎮江的秦林、旌德縣的熊伯勇,都是大江一帶有名的英雄。至於水面上的好漢,在淮河有分水犀牛譚振圻,在長江有雲邊鷺袁肇松。然後他又說到北方的豪俊,什麼銀槍將軍邱廣超、神槍楊健堂、金槍張玉瑾、金刀馮茂、摩雲鵬柳建才、山豹子呂傑、單刀楊小太歲,以及李慕白,他都想要去會一會。並說他本打算在一月之內就起身渡江北上,現在因下了這一場雨,可不知要遲延多少日子!
李慕白只聽他說,自己只是點頭,並不答話。蕭崇友一邊說一邊大盃的飲酒,少時他又醉了,李慕白這才借了一把雨傘,離開了泰山鏢局,回到店房裡。
此時猴兒手又在床上躺著睡覺了,李慕白也不去叫他,只悶坐在櫈子上。回想剛才蕭崇友所說的那些話,就不禁氣憤,本想要等那沖霄劍客前來,與他鬥一鬥。可是又想:我現在已來到江南方面,此地距離池州已不遠了,倘若在這裡鬧出了什麼事情,將來難免要受盟伯的責問。我現在的目的原是要得到那些幅人身穴道圖,只要得到手,就趕緊走開,何必要惹閒事呢?於是李慕白又決定了,今晚再去枉心寺,將那靜玄老和尚的祕寶得到手中。
少時猴兒手醒來了,李慕白就叫他取來隨身的行李,晚間將馬匹備好,說是今晚咱們就許要離開此地。猴兒手問:「師父是想要今晚打了和尚,咱們就走嗎?」李慕白點頭說:「不錯,我是打算這樣。」猴兒手立刻就收拾他那隻裝著銀子的皮箱,李慕白卻躺在床上睡去。
直睡到晚間,只聽外面的雨聲仍然淅淅瀝瀝地,不但沒有停止,而且越下越大,李慕白的心中就十分煩惱。少時店夥把菜飯送進來,二人用畢晚飯。在店夥進來收拾碟碗的時候,李慕白就很發愁地問:「這雨怎麼還不住呢?」
店夥搖頭說:「在兩三天內恐怕住不了,現在天上的陰雲越積越厚。可是客人,你們若是有急事,我們也能給你雇得著船。不過就是別起大風,江上的風一大,什麼船也不敢走了。」李慕白說:「我們原想今天走,可是天晚了,只好明天再說吧!」店夥答應一聲,出屋去了。
這裡李慕白就聽著雨聲,等待著時間。此時的環境雖是十分的蕭寥悽慘,最足以引起人的愁緒,但是李慕白心中有很緊張的事情,所以也不顧前思後想。他只想到半夜時到江心寺去,應當用怎樣的手段才能得到點穴|圖。旁邊猴兒手因為李慕白不甚理他,他坐在床上又睡著了。
雨聲瀟瀟,消磨著時間,不覺就已到了半夜了。雖然沒聽見更鑼,可是揣度著時間,大概已是不早了。李慕白便收束停當,帶上寶劍,先將猴兒手叫醒,然後出屋,悄悄地走出了店房,直往江岸走去。此時他的身上已被雨淋透,頭上臉上都往下流著水,大江上,天空上是一片霧氣茫茫,什麼也看不見。衝著雨走,費了很多的時間,方才到了江心寺。此時衣服已然貼在身上,也脫不下來,只在門前將鞋脫下,然後跳過牆去,手提寶劍,悄悄地往裡走去。
進了第二重的院落,竟無人發覺他。他便輕輕爬上了那太湖石,因為石上積苔著雨,非常的滑,所以他更是小心謹慎。山石上的竹叢被雨擊得沙沙地響,竹枝刺到臂上十分疼痛。
李慕白又用劍披斬竹枝,進到小院,就見那靜玄禪師的屋中燈火熒然,因為雨聲、風聲、竹葉聲,攪得耳邊雜亂,所以聽不見屋中是否有人談話。這回李慕白可不敢再扒著窗子窺視了,他卻蹲在岩上,被雨淋著,等候裡面的動靜。待了約有半點多鐘,李慕白的身體似乎被雨給淋得僵硬了,但他還不敢冒昧下房去動手,恐怕遭受靜玄禪師的點穴法。
正在這時,忽見那房門開了,燈光射到院中,照見了稠密的雨絲。李慕白趕緊定睛去看,就見屋內走出一人,正是那個法廣和尚。李慕白立刻精神興奮起來,就見法廣回手帶門,急匆匆地向那石洞走去,李慕白驀然如蒼鷹一般,飛身跳下了山石。寶劍一晃,嚇得法廣「哎呀」了一聲,剛要施展他才學來的那幾手點穴法,卻被李慕白迎頭一拳,咕咚一聲,那法廣便倒在雨中,昏暈了過去。
此時屋中燈光突然減了,李慕白趕緊飛身上房,就見那靜玄老和尚手提一口鋼刀,由屋中跳出,走過去看他的徒弟,李慕白趁勢颼地下房,闖進屋中,隨又「吧」地一聲把門關好。外面的靜玄老和尚卻用銅刀砍門,並怒聲說道:「李慕白,你出來,我同你較量較量!」李慕白並不理他,因見桌上的蠟燭雖被吹滅,但那燭心還留著一些餘火。於是就用寶劍將那經櫥的鐵鎖削下,急匆匆將門打開,就著燭心的餘火往裡去照。
這時院中的靜玄老和尚又用手推開窗戶。李慕白心中雖然緊張,但手下並不慌忙,終於被他將那厚厚的一疊人身穴道圖得到手中。先到窗前將寶劍向窗紙刺去,突的又抽回來,這一下將窗外的老和尚嚇得退後了兩步。李慕白便乘此時,將那一疊圖畫,收藏在懷裡。然後一手持劍,一手去開門,那門「呀」的一聲開了半扇,但院中的靜玄和尚卻不敢進來。
李慕白不復忍耐,就乘外面不備,突的跳出。迎面寒一道,是老和尚的鋼刀砍來。李慕白橫劍急迎,只聽嗆啷一聲,寶劍就將鋼刀削成了兩截。老和尚大驚,趕緊閃到一旁。此時李慕白已然「颼」的一聲躍到房上,越過了太湖山石,就向寺外跑去。越出山門,連鞋也不顧得去找,就衝著暴風大霧,沿江跑回到鎮上店中。
此時猴兒手已然預備好了,一見李慕白像一條水蛇似的回來,他就急問說:「師父,馬都備好了,你打了和尚沒有?咱們這就走吧!」李慕白一面喘氣,一面點頭說:「好,好。」遂就用一條大包袱將懷勒住,然後在桌上留下給店家的銀兩。猴兒手搬著行李,到園內去牽馬,李慕白就去開大門,在這風雨瀟瀟,大地渾然一色之間,二人急急逃走去。
兩匹馬走出了鎮市,來到江邊,此時猴兒手的身上也淋濕了,江風一吹,冷雨往臉上直打。猴兒手就不住齜牙咧嘴,他說:「噯喲師父,咱們往哪兒去呀!」李慕白說:「咱們往西去走!」他先急急撥馬往西走去,猴兒手也辨不出方向,他就在馬上低著頭,撅著屁股,緊緊跟著李慕白走去。兩匹馬往西去走,蕩得地下的水嘩嘩的響。走了不到一里地,忽然猴兒手的那匹馬後腿一滑,跪在地下了,把猴兒手摔在泥水裡,因為他的腿還沒有大好,簡直爬不起來。
李慕白又下馬將猴兒手扶起來,猴兒手不住咧著嘴哭,李慕白又將那匹馬扶起,再攙猴兒手上馬,就說:「我已將和尚打了,咱們得趕快離開此地,不然一定要有禍事出來!」猴兒手也沒有法子,只得忍著屁股疼腿疼,依舊騎著馬,隨著李慕白走。李慕白上了馬,好似一點也不畏難,也不怕風雨,只管策馬前行。猴兒手一來沒有力氣上,二來怕馬匹又跌倒,他就不敢再快走,李慕白只好走上不遠就等他一等。
又走了不到半里地,就見對面晃晃搖搖地來了兩條黑影,李慕白就不禁吃了一驚,暗想:這時候大雨的江岸之上,還有誰行路?一定是那靜玄老和尚帶著人要到店中去找我。眼看來到對面,躲也躲不及,李慕白就抽出了寶劍,同時回手向猴兒手囑咐說:「仔細你的馬匹!」猴兒手卻沒有看見對面來的人,少時兩下已然碰頭,對面那兩個人就各掄單刀把李慕白的馬匹攔住。
李慕白在馬上探身用劍去砍,就將一個人的鋼刀削折,同時用劍遮住另一個人的鋼刀。先放猴兒手的馬匹走過去,然後再定睛去看對面的人,只能看出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和尚,卻看不清楚面貌。只聽對方說:「李慕白,你把點穴|圖交還我們,就沒有事,否則你無論跑到哪裡去,我們也不能饒你!」李慕白冷笑道:「只為你們將我當作了李慕白,我就不能將圖交還你,李慕白雖也是當世的英雄,但我們看不起他!」那和尚問說:「那麼你的真名實姓叫作什麼?」
李慕白說:「我的真名實姓就叫李煥如,在河南省你打聽去,無論什麼人都知道我的名姓!此次就因為你們廟中祕藏點穴法的圖籍,不傳外人,自誇絕技,以此欺凌天下的好漢,所以我才特來取你們的寶物。你趁早回去,告訴靜玄老和尚,叫他以後不要再以點穴法驕傲了!」說時,李慕白揚鞭走去。那兩個和尚雖然氣憤,但見李慕白手中的寶劍太是厲害,他們也不敢再追上來動手,李慕白卻從容不迫地追上猴兒手走了。
順著江岸一直往西,也不知走了多遠的路,更不知走到了什麼地方。只見大雨雖依然向身上向馬上去濯,但天地漸漸發明,風力也漸漸和緩,可是霧氣卻更大。李慕白在前面三尺多遠,後來的猴兒手就看不見,他急得哀聲慘叫說:「師父!師父!」李慕白也收住馬,只見地下的雨水雖都洩入江內,不算太深,但是不敢再走了,深怕失足走到江裡去。
李慕白勒住馬發了半天怔,猴兒手近前來揪住李慕白的胳臂,說:「師父!怎麼辦呀!咱們可怎麼走呀!」說著,猴兒手竟放聲大哭起來。李慕白喘了口氣,對於眼前的濃霧也不禁發愁。
二人在霧中勒住馬站立了一會,李慕白就說:「不要緊!」遂下了馬,將馬也交給猴兒手牽著。他試探著腳步盪著水,牽著馬,往左邊去走。走了不到幾十步就覺得地勢漸高,水也漸淺,李慕白心中就很喜歡,說:「好了,你不必害怕了!」遂就上了馬,帶著猴兒手一直走去,走出一里多地,露氣就漸稀薄了。
回首一望大江之上濃霧瀰漫,李慕白就不禁害怕,就說:「將才幸虧咱們沒往下走,否則一定要連人帶馬都墮入江內!」猴兒手也沒聽明白這兩句話,只央求著說:「師父,咱們先找個地方歇歇吧!雨還是這麼大,我可真受不了啦!」李慕白回首說,「你不要急,再走些路就可以找著鎮市了。」猴兒手沒法子,只得還跟隨李慕白往下去走。
走下約十餘里地,就看見有打著兩傘的行人了,李慕白向人打聽一番,就知離著此處不遠,有一處鎮市,李慕白便照著方向帶著猴兒手向南走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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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41:3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回 孤劍鬥群鞭英雄失腳 巧言謀毒計鼠輩尋仇

又走了八里地,便尋著那座鎮市。此時露已消散,顯出來鎮上的街道,一些行商負販都冒著雨,撐著傘,來來往往。李慕白與猴兒手這兩個水雞似的人和兩匹水駱駝似的馬,就找著一家店房。才一進去,店夥就十分驚訝,問:「你們二位是從哪裡來呀?怎麼連把傘也不打呀?」李慕白說:「傘倒是有,可是我們騎著馬怎能打傘呢?」他並沒說是從什麼地方來,店家也沒再問,叫夥計把兩匹馬接過去,給他二人找了房屋。
李慕白同猴兒手進屋,先把隨身的包裹打開,一看,因為沒有油布,衣裳都濕透了。沒有法子,只得擰出一身袷衣裳來,就這麼濕著換上。把身上的衣褲扔在一邊,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腳下只穿著布襪,原來沒有鞋。再看那得來的人身穴道圖,統共是十八幅,其中有一幅寫的是歌訣,因為都是畫在絹上的,所以雖然濕透,但還能夠揭開。
旁邊猴兒手看著奇異,就問:「師父,這些張畫兒是從哪兒得來的?上面的畫著的都是些什麼人呀?」李慕白微笑了笑,並沒答覆他,得到了這些點穴法的圖籍,他心裡便非常喜歡。妥妥地收藏起來,少時就叫店家去煮熱麵,並要來兩條棉被。那猴兒手就脫|光了身子,裹在棉被裡,吃過了湯麵,便關上門睡覺,直睡到下午二時許,方才醒來。
李慕白因為身上的濕衣服太為難過,便開門叫來店夥,把衣服叫他拿到廚房的火邊去烤,然後又叫店家到鎮上買了十幾尺油布。然而猴兒手卻不住地哼哼哎喲,說是腿痛,並喊腦袋發暈。李慕白摸了摸他的頭,也覺得很熱,曉得猴兒手大概是要生病,就說:「你應當好好歇幾天,好在現在雨還沒住,咱們一時也走不了,索性等你的腿不疼了再走。此次你不應當跟我出來,你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哪能受這樣的苦,走江湖並不是容易的事!」
又說:「我看你不行,你還是乘早兒回你的家裡去吧!你在家裡愛欺負誰就欺負誰,出外那可不行。再說此後我還不定要遇著什麼危難,受什麼艱苦,你跟著我哪裡受得了!」猴兒手聽李慕白這樣說著他,他裹著被,皺著眉,一聲也不言語。
窗外的雨依然那麼愁悶地響著,李慕白又想起去歲秋間,自己臥病在北京法明寺,涼風苦雨,孟思昭在旁服侍自己的光景。咳!光陰真快,今又是一年了!他長嘆了一口氣,這時店夥把油布買來,李慕白就用劍裁成兩幅,一幅包裹衣服,一幅包裹那點穴的祕圖。到晚間店家已將衣服烤乾。李慕白換上,身體才覺著舒服一些。猴兒手卻躺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天。到了第二天,他更是渾身發燒起不來了。李慕白就親自打著雨傘,到鎮上的熟藥舖裡買些藥,給猴兒手服下去。
如此一連就是五日,雨雖停止了,可是猴兒手的病還沒有好,還是不能動身。又因這店房裡的人很是雜亂,李慕白不敢打開那點穴的圖籍去研究。
悶坐在屋中,十分苦惱,未免又勾起他往日的愁恨。並對於自己的叔父嬸母、德嘯峰、俞秀蓮、楊麗芳小姑娘,這些人全都不勝的掛念。更想到南宮家鄉和北京城內,恐怕自己今生是不能回去了,這些人也都不易再見面了吧!
又過了三四日,猴兒手方才病好,但這孩子彷彿怕了李慕白。覺得跟李慕白走路,吃的苦太大,並且管束得他一點脾氣也不敢發,所以他永久是皺著眉,噘著嘴。
這時外面的天氣也晴了,但是秋風甚緊,非穿袷衣不可。李慕白身上穿著乾燥的袷衣,把那點穴的祕圖用油布裹在懷內,並在衣外用一條帶子繫緊。然後就向猴兒手說:「現在你收拾行李,咱們要走了。」猴兒手答應一聲,就動手去綑皮箱,備馬。李慕白就向店家詢問路徑,原來這已是蕪湖地方,若到碼頭去趁江船,兩日就可到池州。
李慕白遂托店家找來了一隻江船,付清店賬,就與猴兒手牽馬離了鎮店,到江邊碼頭上了船。一到了船上,李慕白就不由皺眉。原來下了幾天雨,商人都淹留了些日,把貨物也全積屋住了,如今天一放晴,都拚命的搭船運貨,小小的艙內坐滿了人。談話聲,旱煙氣味充塞滿了,船板上也堆著大包裹、麻袋等等,幾無隙地。好容易才剩出地方安放李慕白這兩匹馬,可是旁邊的人還不住地抱怨,都說:「你騎著馬嗎,可偏走水路。」並用江南的話罵著。
猴兒手聽了就生氣,就要上前打架,李慕白卻攔住他,說:「你要再惹事,我可把你扔在水裡了!」猴兒手低頭看著那波濤浩蕩的江水,就不禁害怕,並且覺得頭暈,他說:「師父你若把我扔在水裡,我可非死不可!」
李慕白笑道:「你是分水犀牛的兒子,怎會不諳水性!」猴兒手搖頭說:「我爸爸雖是分水犀牛,可是我見著水就頭暈,在家裡我不敢到淮水邊去玩,我就怕陶小個子報仇,他能把我扔在水裡!」
李慕白又笑了笑,說:「這樣說,你還是不應當到江南來,你父親那水面上的事業你也作不了。」猴兒手皺了皺眉,又問:「師父,你會水不會?」李慕白說:「我自幼便在江南居住,五六歲時就在鄱陽湖畔玩耍,如何不會水?只是多年沒有練習罷了!」說時他望著水手們解纜啟錨,船隻就悠悠地向西駛去。
現在正當秋令,吹的是西風,往上游又是逆著波浪走,所以走得十分遲緩,並且晃晃悠悠。不但猴兒手暈得難受,連李慕白都覺得有些站不住,二人就坐在船頭,望著茫茫江水,以及遠處隱隱的青山。
行走了一天,到傍晚時,方才到繁昌的境界。這裡雖是個小渡口,可是泊的船隻很多。因為天際又起了稠雲,各船都怕再遇著風雨,所以都暫泊在這裡了。這隻船靠岸泊住,猴兒手才算有了點精神,李慕白就叫他到岸上去玩一玩,回來好吃得下飯,並囑咐他不要在岸上惹事。
猴兒手答應一聲,他就慢慢地順著跳板到了岸上,兩腳一踏在實地上,就覺得頭輕了些。他跳了跳,在人群裡亂鑽,又見有許多船戶掮夫,及當地的賭棍,圍在地下擲骰子。猴兒手也鑽進去看,見人家賭得很是高興,有一個人在一會兒的工夫就贏了一大堆錢。
猴兒手看著眼熱,他就要跑回船上去開箱子取銀子來這裡賭博,於是鑽出人群來。跑了還沒有幾步,就忽然被人從後面一把將他抓住,這個人說:「小少爺,你怎麼跑到這裡來啦?」猴兒手回頭一看,他也驚訝了,原來卻是陶小個子。陶小個子一隻手提著買來的豬肉,一隻手抓住猴兒手,說:「好猴兒,你們家裡出了大禍,你可跑到這裡來玩,你真算有心就得了。走!你袁大叔在船上啦,你跟著我去見他吧!」說時,拉著猴兒手向江邊走去。
猴兒手直眉瞪眼,跟著陶小個子上了一隻船,還沒有進艙,就見那船板上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人,身短微胖,頰下有些花白的短髯,這人就是江南水面上的有名人物,雲邊鷺袁肇松。這是譚二員外的盟弟,也是猴兒手的仇人,因為前年袁肇松到鳳陽府去望看譚二員外,就住在那有柳樹的小院裡。晚間睡熟了,就叫猴兒手偷偷給綑上了,後來才叫僕人們給解開。譚二員外知道了此事,將猴兒手綁在柳樹上,用馬鞭抽打。經袁肇松本人求情,譚二員外才饒了。
這時他一見著袁肇松,就疑惑是要把他扔在水裡,報那回的仇,所以他轉身就要跑。陶小個子卻用雙手揪住他的胳臂,說:「你跑什麼?」這時袁肇松就走過來,面上帶著和婉之色,問道:「你跟誰跑到這裡來了?」猴兒手翻著眼睛說:「我跟著師父來的。」
旁邊的陶小個子笑道:「你哪裡有過師父呀?」猴兒手說:「我師父是李慕白,可是他叫我別把他的名字告訴人,他在樹林子裡救了我,我就跟他到了江南。在當塗縣那廟裡我叫和尚給點了穴,我師父也給我報了仇,把和尚打了……」
陶小個子說:「得啦,你就別說了,你越說他們越胡塗了!你師父在哪隻船上了?咱們快把他請過來吧,還有要緊的事跟他商量呢!」袁肇松也連說:「快把李慕白請來,一有他,那件事就好辦了!」
當下猴兒手就帶著陶小個子到那隻船上去請李慕白。李慕白一見陶小個子也來到此地,他就不勝驚異,陶小個子就向李慕白深深打了一躬,說:「我的李大爺,幸虧在這裡遇見你,你老人家離開譚家村不到十天,我們那裡就出了大禍!我連夜冒著雨趕路,才來到銅陵縣請來了雲邊鷺袁大爺,回鳳陽府去料理後事!」
李慕白一聽這「料理後事」四個字,臉色就不禁變了。又見陶小個子給他作揖說:「現在沒有別的說的,誰叫你大老爺跟我們二員外是師兄弟呢!現在請你大爺趕快收拾收拾行李,搬到我們那隻船上去吧!那隻船上沒有別人,到那裡咱們再細說。」李慕白連連點頭說:「好,好!」當下陶小個子幫助猴兒手去搬行李、牽馬,李慕白給了船戶些錢,就順著船板下了這隻船,順著江邊要往那隻船上去。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四週發暗。尤其因為天上的陰雲密佈,所以風也甚緊江水也發黑。在岸上走了十幾步,忽然李慕白覺得自己的身後跟著一個人,趕緊回頭去看,模模糊糊還能看出是一個中等身材的少年。身穿青緞短袷衣褲,挽著袖子,露出衣服的白裡子,一條辮子盤在頭上,看那樣子似是個很英俊的殷實人家的少爺,不似在渡口謀生的人。這人跟在李慕白的身後約十餘步遠,李慕白回首一看他,他就站住身假裝向船上去望。
這渡口上一排泊著有三十多隻船,檣桅林立,人語喧雜。有的船上喝拳行令之聲,有的船上點著明晃晃的燈。船艙裡有絃管之聲,似是大富賈攜帶著妓|女,正在行歌奏樂,飲酒歡笑。走過了十幾隻船,才見那雲邊鷺袁肇松站在船上點手招呼。
陶小個子請李慕白先上船,他叫在船上袁肇松的夥計來接馬匹,他跟著上了船。先給李慕白向袁肇松引見,然後就一手拉著猴兒手譚飛,急急地說:「咱們到艙裡說話去吧!」於是先後進到艙內。
此時早有人將燈點上,李慕白神情很驚詫地,一落了座,就問陶小個子說:「怎麼?莫非你們二員外有什麼變故嗎?」猴兒手也似乎覺得事情不好,他也直著眼睛去看陶小個子。
就見陶小個子拿拳頭一捶桌子,搖頭說:「咳!別提了。」把臉一迎燈光,就見他的小眼睛湧出淚來,他說:「李爺,你走後的第三天,我們二員外就受了梁子英之騙,跟隨他到了淮北固鎮地方,截住一個名叫單刀楊小太歲的人,要奪那人身邊帶著的什麼珠寶。不想楊小太歲也是武藝高強。打將起來,我們二員外竟不是他的對手,十來個回合,楊小太歲就在我們二員外的頭上砍了一刀!可憐我們二員外,五十多歲的人了!當場就被殺死了……」
說到這裡,陶小個子哭得再也說不下去了,猴兒手跺著腳就哭說:「爸爸呀!爸爸呀!」袁肇松也在旁拭淚,李慕白卻不禁感嘆,心想:那分水犀牛譚振圻因為貪財奪寶,想不到竟落此慘果,更想不到那楊小太歲竟是這樣的厲害!於是就不禁頓足嘆息。
陶小個子又說:「我們二員外死後,我趕緊就來銅陵請了袁大爺到鳳陽去,因為袁大爺是我們二員外的盟弟。我們二員外有許多隻船,全都是袁大爺給掌管著,可是還沒有人能給我們二員外報仇。我想李爺,只有你大爺這樣的本領,才能敵得過楊小太歲,衝著江南鶴老爺子的面子,你也得尋著那單刀楊小太歲,將他殺死,給我們二員外報仇!我們二員外的陰魂有知……」
他才說到這裡,李慕白也尚未答話,這時忽聽艙門外有人大叫:「有強盜了!」緊接著艙門一開,有兩個人探進頭來。這兩個人一個是剛才李慕白在江邊上看見的那個青衣少年,一個正是那臉上微麻的法廣和尚,每人手中都有一把鐵打的竹節鋼鞭,同時用鞭向李慕白指著說:「李慕白你出來!」此時艙中的袁肇松和陶小個子,面色全都變了,李慕白卻微微冷笑,隨身抽劍,闖出了艙門。
一出艙門,藉著艙中射出來的燈光一看,那靜玄老和尚、法普和尚和另一個身軀高大的人,都站在船頭。他們大概也畏懼李慕白的寶劍,所以手中全都持著很沉重的鞭。李慕白一到了船頭,五個人來將他圍困住。
靜玄老和尚先氣忿忿地用鞭指著他說:「李慕白,你好大膽!竟敢將我的點穴|圖全都盜去,你真是欺負我!幾十年來也沒有人敢這樣欺負我!我跟你盟伯江南鶴、你父親李鳳傑,當年都是好友,看他們的面上我今天饒你的性命,要你將我那些東西一張不短的交出,我們就放你走開。」
李慕白笑著說:「老師父,你說這些話我都不明白,我何嘗拿了你什麼東西,我也不認得誰叫李慕白,師父,你認錯人了!」
李慕白這樣一賴賬,氣得靜玄禪師就頓足說:「你刁賴!我們打死你!」說時五把鋼鞭一齊揮上來,向李慕白頭上打去,腰間去點!李慕白卻寶劍翻飛,左磕右撞,竟不允許周圍的那五桿鞭近身,可是他恐怕那沉重的鋼鞭將自己的寶劍磕壞,又怕靜玄老和尚施展點穴法,自己防備不到,所以他就想殺開一條路,跳到江岸上去。但靜玄等五個人的手下也全都不稍退讓,一鞭緊一鞭地打來,李慕白要走也走不開,便被逼退在船尾。
李慕白一腳踏著舵,一腳踏著船板,又與這五個人交戰,他那寶劍的寒光颼颼地抖,如同閃電一般,法廣和尚等空持著鋼鞭,哪敢近前?此時靜玄老和尚真氣急了,由他的徒弟的手中又要過來一桿鞭,雙鞭掄起,蓋頂打去,李慕白趕緊橫劍去迎,那靜玄和尚就一鞭按住李慕白的劍,一鞭向李慕白的右肋去點。
李慕白一看這招數十分厲害,趕緊向後退身,不料一腳蹬空,身子站立不住,只聽得撲通一聲,濺起比船還高的水花,李慕白便連人帶劍墮入江中去了。靜玄老和尚等五個人,也不禁驚訝,一齊低著頭望著那黑沉沉的江水。此時天際濃雲密布,江水淒寒,五個人彷彿很失意似的,又進到艙內。
原來此時袁肇鬆手下的人已都藏起來,猴兒手本要跑出艙去掄著短刀幫助李慕白,可是被袁肇松把他攔住了。袁肇松說:「剛才向艙裡探頭的那個年輕的人,就是沖霄劍客陳鳳鈞,惹不得他,李慕白闖出來的禍,咱們不要管!」陶小個子嚇得直打哆嗦,緊接著就聽鋼鐵喀喀相撞之聲,半天不止。袁肇松不禁欽佩,暗道:李慕白真能擋一氣!可是忽然又聽得撲通一聲水響,袁肇松「噯喲」了一聲,也不知是誰落下水去了。
待了一會兒,就見陳鳳鈞等人又闖進艙來,其中並還有靜玄禪師。袁肇松就趕緊打躬道:「老師父!多年沒見你老人家,你老人家怎麼到這裡來了?」靜玄老和尚的瘦臉上毫無笑色,就說:「原來你跟李慕白是朋友?」袁肇松趕緊分辯道:「我跟他並不是朋友,因為這個小孩……」說時一指猴兒手,法廣和尚在旁掄鞭道:「這孩子也不是好東西!」
靜玄老和尚擺手說:「與別人都不相干,你們先翻翻李慕白的行李!」當下法普法廣二人動手,連袁肇松和陶小個子的行李都翻查到了,卻都沒有那十幾幅點穴祕圖。靜玄老和尚不住頓足,說:「一定是他隨身帶著了,我且問你們,你們曉得李慕白他會水不會?」陶小個子在旁說:「李慕白是北方人,哪裡會水?」猴兒手也直著眼睛搖頭。
旁邊陳鳳鈞咬著牙說:「他就是被水淹死了,咱們也要打撈他的屍身!」遂又問袁肇松說:「你們現在是要往哪裡去?」袁肇松說:「我們是要往鳳陽府去,今天無意之中在此與李慕白相遇,我本來不認識他,這個小子倒是我盟兄之子!」沖霄劍客陳鳳鈞還要嚴厲地向下逼問。
這時靜玄老和尚卻似極為煩惱的樣子,他說:「你們就不必多說話了,我知道袁肇松他是個老實人,咱們先找漁船,下水把李慕白打撈出來要緊!」當下這五個威鎮江南的人物出艙去了,雲邊鷺袁肇松親自送出艙去,看見五個人往旁的船上去了,他就趕緊找齊了他手下的夥計及水手們,命他們起錨轉舵,趕緊駛往北邊去。
當下江風獵獵,船隻搖搖擺擺地往北駛去。這時猴兒手在艙中卻放聲大哭,既哭他爸爸,又哭他師父。袁肇松進艙來問道:「你哭什麼?李慕白他是你什麼師父?他是北幾省江湖上有名的惡人,如今且身犯重罪,他若是能幫助咱們給你的父親報仇,咱們倒可以利用他。現在他死了,你還哭他作甚?」
陶小個子也在旁說:「對了!李慕白那樣心狠手辣的人,咱們若跟他處長了,一定要吃虧。現在他遇見了比他還厲害的人,把他打下江去淹死了,咱們若不快走,一定要受連累!」袁肇松說:「可不是,我若不是認識靜玄禪師,那陳鳳鈞一定不能饒咱們。那個人的手段,比李慕白還要毒辣呢!」
這兩人驚驚慌地說著,猴兒手在旁依舊放聲大哭。陶小個子卻站起身來,一把將猴兒手抓住,問說:「李慕白現在都餵了王八了,你還哭他幹什麼?你這樣哭哭啼啼地,叫別的船上聽見,倒說我們是要謀害你!」
猴兒手跳起來嚷嚷說:「我幹麼哭我師父,我師父他會水,淹不死!我哭的是我爸爸,我要殺死單刀楊小太歲,替我的爸爸報仇!」陶小個子笑著說:「好孩子,你真有志氣!四五天內咱們就可以回到家裡,把你爸爸的喪事辦完了,咱們就去找楊小太歲。不但要把他殺死,還得把他的寶貝得到手中,拿著他那寶貝去祭你父親的靈!」陶小個子說到這句話,他不禁捺眼角。
袁肇松又跑到船頭,只催著船隻快走,又走了多時,便攏到了對岸。幾個人在艙裡一夜也沒有閤眼,好容易捱到天色黎明,江水稍微顯出一些白色來,袁肇松就催手下的人收拾行李。他帶著陶小個子,猴兒手和四個夥計,就離船趕早往北去了。
袁肇松在路上還是驚驚慌慌,惟恐沖霄劍客陳鳳鈞等人,打撈不上李慕白的屍身,還會追趕他們來不依,其實他是枉驚慌。那靜玄老和尚、陳鳳鈞等人,並沒有追趕他們來。他們走了五天,這天就回到鳳陽府譚家村,此時譚二員外早已入了殮,靈柩停在大廳上。譚起因為傷勢未癒,還是不能起來,袁肇松和猴兒手譚飛痛哭了一場,次日便延僧超度,又過了幾日就將譚二員外葬埋在村後塋地裡。
依著陶小個子本來要慫恿著袁肇松,招請譚二員外生前的好友,以尋那單刀楊小太歲復仇。可是袁肇松卻膽虛,他並不怕楊小太歲,他就怕那沖霄劍客陳鳳鈞,怕那些人為李慕白的事再尋到鳳陽來。所以他在此住了不到十日,幫助將譚二員外的身後事料理了一下,他就急匆匆地回江南銅陵去了。
這譚家村二員外是死了,大少爺傷又未好,一切的事情暫時都由陶小個子料理。好在柳家莊內因柳建才也負了傷,便不再來向譚家村尋事。陶小個子的人極圓滑,他又到柳家莊去看望了兩回,他對柳建才說:「早先的那些事,全都是李慕白鬧的,那把火也是李慕白放的。連我們二員外,也這因為上了李慕白那小子的當,才至慘死。」
柳建才也擺手說:「你不要提了!我全都知道。現在你們二員外既死,咱們舊話不提。等我的傷好了之後,我若不去找李慕白,我就不算丈夫!」陶小個子又說:「我聽江南來的朋友說,李慕白因為跑到當塗縣,偷了靜玄老和尚廟中的東西,被那老和尚追到江邊,用點穴法將李慕白打下去,淹死了!」柳建才卻嘆息道:「可惜我那口寶劍,大概也不易再得回來了!」陶小個子哄騙了柳建才,兩家便從此再無糾紛。
過了兩個多月,譚起的傷勢痊癒,他就一面照料他父親遺下來的事業,一面日夜籌思為父報仇之事。尤其是他的兄弟譚飛,自從他隨李慕白到了一趟江南,碰了許多釘子,受了許多艱難。又加上他父親一死,竟把他那頑皮的脾氣改變了些。每天只是加緊的練習武藝,並請來幾位有名的拳師教授他。他時時想著練好了武藝,好去找單刀楊小太歲拚命。
光陰很快,不覺就是二年,此時猴兒手譚飛已然十六歲。身材也長得高些了,不再像是個猴子了,他哥哥譚起的武藝也較前進步。那陶小個子因為經營淮河邊譚家的船隻,兩年來頗賺了些錢,也娶了老婆,置了田產,他也整天穿綢著緞,人家都叫他陶大爺。譚起、譚飛也叫他陶大哥,不再是陶小個子了,他就時常帶領猴兒手到城裡去玩。
猴兒手早先最怕見婦女,現在竟由陶小個子的拉攏,這猴子也結識了一個土娼。猴兒手的見聞一廣,他越發裝作大人的樣子,河畔的船隻,村中的田畝,他也都插手經營。
又過了幾個月,猴兒手就在鳳陽城內開了一家鏢局,字號就是「鳳陽譚家鏢局」,譚起作大掌櫃,猴兒手作大鏢頭,陶小個子管賬。把他家裡的幾個教拳師傅全都請作鏢頭,因為他們在淮河有船隻,有譚二員外遺留下來的勢力,所以買賣也頗為不錯。
此時猴兒手真是心遂意滿,雖然身材已高,但仍有點猴頭猴腦,不過他的心地倒還不壞,始終忘不了兩件事。一件事就是李慕白,猴兒手到現在還佩服李慕白,覺得現在他們這鏢局若是請李慕白作鏢頭,那有多麼壯門面呢?可是這兩年多,李慕白就沒有一點音信。大概他是水性不高,那一次掉在江裡就淹死了,他想起來就有點惋惜。另一件事就是他父親的深仇,猴兒手覺得若不把他父親的仇報了,他們的鏢走在江湖上都叫人笑話,所以他見人就問那單刀楊小太歲的行跡,可是楊小太歲跟李慕白一樣,也是一點下落也沒有!但是猴兒手仍不死心,他依然是逢人就問。
又過了幾個月,這時又在新秋時序,忽然有譚家鏢局的鏢頭金眼鼠胡成,延請來一位貴客,這位貴客是路過此地,帶著三四個美貌的小姑娘。胡成給猴兒手介紹道:「這位是北京四海鎮店有名的大鏢頭冒寶崑,當年威震北京,連李慕白都不是他的對手!」
猴兒手譚飛一聽是北京有名的鏢頭來到此地,便十分恭維。那冒寶崑翻著他那一雙蛇眼,裂著頭上刀疤,似乎頗有架子,不大愛理人。當下猴兒手和他哥哥,特備豐盛筵席,招侍這位有名的鏢頭。冒寶崑大模大樣地坐在首席,譚家兄弟,陶小個子及幾個鏢頭陪著,金眼鼠胡成又在座間一勁兒替冒寶崑吹噓,說冒寶崑在北京鏢行多年,黃驥北、邱廣超都是他的至好,李慕白也在他手中敗過兩次。
當下大家一齊向冒寶崑敬酒,冒寶崑斜怔著他那兩隻蛇眼,齜著黑牙笑了笑,就說:「諸位這樣款待我,我可真有點不敢當。要說我在北京作鏢頭,可也有十幾年了,在江湖上也闖蕩了不少回。北京城的銀槍將軍邱廣超、秦振元、金刀馮茂弟兄,以及保定的黑虎陶宏,河南的張玉瑾夫婦,我們都是至交。黃驥北早先與我甚好,可惜在兩年以前,他叫江湖上的土棍李慕白給害死了。
「李慕白那小子,本事確實有一點,可是我在北京時,他可不敢胡鬧。因為我管教過他,他總是怕我,不過我也給他留了一點面子,不肯叫他在北京栽跟頭。為什麼呢?那就因為李慕白的媳婦俞秀蓮,是我們鉅鹿縣的同鄉,見面總親親熱熱的叫我冒大哥,我怎麼好意思打她的夫婿呢?哈哈!」說著飲一盃酒。
旁邊陶小個子就說:「哦!原來李慕白的媳婦就是俞秀蓮呀!」冒寶崑說:「咳!他們就是那麼亂七八糟,俞秀蓮那個小娘兒,會使一對雙刀,人物兒頂標緻,可是就是有點亂!她不但跟李慕白,跟德嘯峰,跟一個姓孟的,跟我……」說到這裡,他想起秀蓮姑娘那剛烈的脾氣,厲害的手段,他就不禁從心裡打了一個冷戰!趕緊笑了笑說:「別提了,咱們提正經的吧!真個,譚家二位賢弟,你們老太爺是個很好的人呀!怎麼死的那麼慘呢?」
譚起、譚飛一聽提起他們的父親,就不由齊都墮淚,陶小個子就對冒寶崑說:「說起來我們二員外死的可真慘,就因為我們二員外認識兩個朋友,一個叫飛刀徐九,一個叫開路神梁子英,這兩個都是江湖大盜。他們探聽得有一個單刀楊小太歲,從北京到淮南來。此人身邊有幾十顆珍珠,都是世間少有之物,無價之寶。梁子英、徐九二人就慫恿我們二員外去打劫。
「我們二員外本來也聽說楊小太歲的武藝頗為高強,不敢輕易下手,就叫徐九到別處去請幾個朋友幫助。可是徐九還沒把幫手請來,那單刀楊小太歲就來到了淮北固鎮。我們二員外見機會不可錯過,他就同著梁子英,帶著二十名莊丁,到固鎮去迎截楊小太歲。不料那楊小太歲的武藝頗為高強,雖然他那邊只是四個人,我們二員外帶著有二十多人,可是結果我們的二員外,還是被他當場殺死!」
冒寶崑聽到這裡,他就點了點頭,說:「這件事我早就知道,楊小太歲不但殺死你們二員外,並在徐州殺死了花豹子,在穎州又殺死猛張飛魯二。去年在江南大勝關他又傷了靜玄禪師的弟子,江南有名的鏢頭蕭崇友!」
冒寶崑提到了靜玄禪師和蕭崇友,猴兒手在旁就不禁吃了一驚,他說:「怎麼?這楊小太歲卻有這樣大的本領?」冒寶崑說:「此人武藝確實高強,恐怕要在李慕白之上!我雖沒見過此人,可是此人的來歷我全都知道。連他手中那幾十顆珍珠到底值多少錢,他是怎麼得來的,我也全都知曉。」
譚起、譚飛一聽冒寶崑全都曉得,他們就趕緊問說:「請冒六爺告訴我們,那單刀楊小太歲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他現在什麼地方?」說時又給冒寶崑斟酒,陶小個子卻拉住冒寶崑的胳膊,問說:「六哥你告訴我,那幾十顆珍珠是怎樣的來歷?六哥你曾親眼見過沒有?珠子到底有多麼大?」他像是也想著發那筆財。
冒寶崑卻連連擺手說:「珠子我可沒瞧見,有多麼大我也不曉得,它的來歷麼我倒是知道。可是我不敢說,一說出來我就沒有腦袋了,我還要留著我的腦袋吃飯瞧娘兒們呢!總而言之吧,珠子要不是寶貝,也絕不能這兩三年來招得江湖人這樣注意,並且有許多人連性命都賠上。現在咱們言歸正傳,且不要提那些珠子。我就先問譚家二位賢弟,你們現在把我請來,是不是要跟我打聽那仇家的下落,為譚二員外報仇呢?」
譚起點頭說:「不錯,自先父死後,我們兄弟二人寢食不安。開這鏢局就為結交天下英雄,打聽出那單刀楊小太歲的下落,好為先父報仇!」陶小個子也說:「我們連打聽了兩年,沒有一個人知道楊小太歲的行蹤。因為今天冒六哥路過此地,我們久聞冒六哥知道的江湖事情最多,這才託胡成兄把六哥請來……」
陶小個子還沒把話說完,猴兒手就拿酒壺敲著桌子說:「冒鏢頭,你把單刀楊小太歲的住處告訴我,我即刻就找他去,給我的爸爸報仇!」冒寶崑卻擎著酒盃微微地笑,說:「你們要是這樣報仇,一輩子也報不了!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報仇的事哪是急性子的人能幹的?
「楊小太歲自從去年在江南刀傷蕭崇友之後,就再沒有出世,也許人家已然變賣了那幾十顆珍珠,找個地方一隱,作大財主去了。可也許又遇著江湖對手,把他的珠子奪去,把他也殺了。所以現在要想打聽他的下落,實在不容易!除非有一個辦法,就是先找到他的家裡去。我認識他的家,就在北京城外不到十里地,他家裡有個老爺子,還有兩個……」
說到這裡,冒寶崑的臉上又露出壞笑,他低聲說了一番話。總之,他是要帶著譚家兄弟到那楊小太歲家裡,去作點壞事。把壞事作過,故意的傳揚出去,楊小太歲聞知,必要出頭。那時再請出金刀馮茂、花槍馮隆、秦振元等人幫助,準保能將楊小太歲害死,替二員外報仇。
冒寶崑把他的妙計一說出來,猴兒手就搖頭,他說:「這件事太沒德行,再說害人家的姑娘,我可下不了手!」他哥哥和陶小個子卻極力贊成,都說:「冒六爺出的這個主意真高,可是把楊小太歲一激出來,咱們大概打不過他,非得請金刀馮茂不可。金刀馮茂與咱們又素不相識,他能夠幫助咱們嗎?」
冒寶崑發著壞笑說:「那全都不要緊,金刀馮茂跟我很有交情!我求他這點事,他一定能管。再說他弟兄花槍馮隆,把春源鏢店也關了門,待在北京沒有事作,給他點錢,他就能給咱們出力。可是,譚家二位賢弟,至少你們得拿出一千兩銀子來,因為叫人家幫助咱們報仇,不能叫人家賠飯錢!」譚起立刻答應道:「一千兩銀子不算什麼,只要能將我父親的大仇報了!」
猴兒手皺著眉說:「咱們想法子去找單刀楊小太歲,跟他本人幹就是了,何必跑到北京,害他那兩個妹妹呢?」冒寶崑卻冷笑著說:「不在他兩個妹子的身上想法子,他也不能出頭!譚二爺,要是覺得我這個辦法不好,那我就不管了,真的,我自己的事現在還忙不過來呢!」說畢,他喝了一口酒,斜眼望著譚飛,不住地冷笑。
陶小個子卻說:「不用聽他的,他生來就怕娘兒們,你叫他收拾娘兒們去,便更不敢了,這事哥兒們幾個辦,就是他們弟兄全都不願意,我也得跟著六哥到北京去,替我們二員外報仇!」說時,陶小個子抹著眼淚。
旁邊的猴兒手譚飛卻氣極了,他把酒壺拋起,向陶小個子就打,口裡罵道:「好,你小瞧我,當著北京的鏢頭你揭我的短處!你說我怕娘兒們!我生來怕過誰?」一面罵,一面跳到桌子上,掄拳向陶小個子就打。旁邊胡成等眾鏢頭將他拉住,譚起也斥他不准胡鬧。
陶小個子雖然腦袋沒挨著酒壺,可是灑了一身的酒,他連身子也不立起來,冷笑著說:「你打了我算什麼能耐?你有能耐你打單刀楊小太歲去!我說你怕娘兒們,人家也不信,可是你敢跟著冒六爺到北京去嗎?敢去見楊小太歲的那兩個妹妹嗎?你要敢去,那才算英雄!」
猴兒手拍著胸脯說:「怎麼不敢去,要去還是立刻就去,柳大莊主的妹子紅蜂子現在是跟人跑了,她要不跑,我立刻就能把她揪來,叫你們看看,譚二爺會怕娘們!」
這時那躲在牆角的冒寶崑,才走過來,他擺著手說:「算了,算了!單刀楊小太歲還沒找著,咱們先自己打架,那才叫人笑話呢!」遂又抖了抖衣裳,說:「你們這一鬧,我也喝不下酒去了,我要回去了。你們若是覺著我說的那些話可以辦呢,你們就預備著。我在這裡頂多只能耽誤三天,過了三天,我可就要走了。」說著冒寶崑就向眾人拱手,往外走去。
譚起和陶小個子等人把他送出門去,又說了幾句道歉的話,冒寶崑大模大樣地就走了。他現在就住在東邊一家店房裡,跟他在一起的,有他的姘婦尤媽媽和三四個頂大才十五歲的可憐女子。
原來冒寶崑自黃驥北死後,他的名譽破產,鏢行裡早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可是他自從幫助黃驥北幹了幾件壞事,手下頗賸了一兩千銀子,他就拿著這個作本錢,勾結一個作過老鴇的尤媽媽,專門往水旱災的地方,去收買模樣好的小姑娘,販到大地方賣給一些養人的,送到窯子裡去作妓|女。
這個買賣他幹了一年多,利上加利,他手下的錢更多了。可是他貪多無饜,這回又在某地方半拐半買弄了幾個姑娘,歸途路遇此地,不料又遇見這件事。他自喜福星高照,財運亨通,這件事若管了,不能整剩一千,也得賺了八百。再說若把那楊小太歲的妹妹弄到手裡,也是兩棵搖錢樹呀!至於將那楊小太歲激出了頭是怎麼辦,那誰管!反正冒寶崑自己有辦法,他決不能伸著頭等著吃虧。
當日他給譚家兄弟出了計策之後,他就回店房裡跟他的姘婦胡聊,對外拿著架子。晚間譚起就親自前來,說是他們已決定隨冒寶崑北上,找那楊家去復仇。冒寶崑就說得後天起身,並囑咐他們把銀子預備好了,並說應當交在他的手裡。譚起一一答應了,次日就將一千銀兩送來。
到了第三天,譚家兄弟把一切事物全都預備好了,鏢局是歸手下幾個鏢頭照管。譚起、猴兒手譚飛、陶小個子、金眼鼠胡成,全都騎著健馬,帶著鋒利的兵刃。冒寶崑是三輛騾車,這日就離了鳳陽府,過了淮河,往北去走。猴兒手在路上拿出大鏢頭氣派,逢人就道字號,他並且急於去逛北京,在北京要像李慕白似的,出一出名頭。他對著他哥哥也耍脾氣,總之,無論什麼事都要聽他的才行。他們走的是大道,人又多,所以也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二十餘日,便走到了北京。這時正是中秋八月,北京城內的氣候已很涼爽,因為已到中秋節了,街上也比往日熱鬧。譚家這些人全都是初次來到京城,連北京話都聽不僅,一切事都要叫冒寶崑作嚮導。一進城,冒寶崑就給他們找了打磨廠的福雲客棧居住。
當日猴兒手就穿上薄底靴子,寧綢袷襖、青緞馬掛,到各鏢店裡去拜客。晚間,冒寶崑就把花槍馮隆找了來,花槍馮隆他自從春源鏢店關門以後,深州的家鄉也不能回去。因為一回家去,他四哥金刀馮茂必要向他大鬧。說是因為他,才致敗在李慕白的手中,不能再走江湖。所以馮隆就落拓在京師,他只仗在花街柳巷,向一些妓|女們訛詐,得些錢吃飯。當晚他被冒寶崑請來,見了譚家兄弟。
譚起和陶小個子聽說這花槍馮隆是金刀馮茂的胞弟,料得他武藝不凡,便對他頗為恭維。猴兒手也見馮隆黑臉膛,壯胳膊,像是有些力氣似的,便也對他稱兄喚弟。冒寶崑當著譚家兄弟,就說要把那單刀楊小太歲的家裡陷害一下子,然後把楊小太歲激出來,大家就一齊動手,將楊小太歲殺死,以為分水犀牛譚二員外報仇的話說了。便托馮隆先到深州去請他的哥哥金刀馮茂,以便屆時幫助。
那花槍馮隆聽了,他卻一拍胸脯,說:「什麼事都有我了!你何必要請我四哥去呢?我花槍馮隆不是說大話,除了李慕白,我真不是他的對手,別人,我誰也不怕!別說他單刀楊小太歲,就是雙刀楊小太歲來了,我也管保叫他在我的花槍下送命!」
冒寶崑就說:「老五,你既然答應幫助我們,那就行了。喂,你還提李慕白呢!原來李慕白那小子自北京逃出,他就到江南去了。可是在江南他又惹惱了靜玄禪師和沖霄劍客陳鳳鈞,被人家用點穴法將他點入江中,這時死了已有二年,連骨頭都餵了王八,變了王八屎啦!」
馮隆一聽李慕白已經死了,他就不禁高興,解恨著說:「那小子早就該死,水淹不死他,山也得把他壓死!好了,等辦完了咱們這件事,我就回家找我四哥去,告訴他李慕白已然死了,他沒有對手,叫他再出來闖江湖吧!」譚起說:「最好還是先請來金刀馮四爺,然後咱們再辦事。」馮隆想了一想,就說:「不用我自己回去,明天託個朋友給我四哥帶個信,叫他到北京來就是了。」
當下幾個人又商量了一會兒,花槍馮隆就走了,到外面他就去找他那些朋友,說是他的仇人李慕白已在江南落水死了。馮隆走後,冒寶崑又帶著猴兒手譚飛和陶小個子、胡成,到八大胡同裡找了幾個姑娘,逛了半夜,一兩點鐘才回店房。
次日一早冒寶崑就來找譚家兄弟,說:「回來吃完午飯,我帶著你們哥兒倆到銀槍邱小侯爺的府中,拜訪那裡的教拳師父秦振元。秦振元與我是最好的弟兄,他的本領不在金刀馮茂之下,邱廣超的那身武藝,都是他教出來的。」又說:「只要有馮家兄弟和秦振元幫助你們,就是他兩個單刀楊小太歲出來,咱們也不怕他了。」譚起和陶小個子聽了,全都十分喜歡。
早晨猴兒手又在外面逛了半天,只要有人問他是幹什麼的,他就說是保鏢的,高高興興地彷彿忘了他是為父報仇而來的,倒像是專為到北京來出風頭。午飯後,猴兒手譚飛和他的哥哥譚起,都穿得齊齊整整,雇來一輛騾車,專等著冒寶崑前來,直到兩三點鐘,冒寶崑才來到。他先囑咐譚家兄弟說:「咱們今天只算是拜訪拜訪秦振元,為的是叫他覺得咱們瞧得起他,別的話全都不要提。因為邱府不是他的家,在那裡說話有許多不便。」譚起和譚飛連連點頭,當時他們兄弟就跟著冒寶崑,一同坐車往邱廣超府中去了。
進了前門,就往西城去走,猴兒手扒著車窗往外去看,就見京城真是熱鬧繁華,猴兒手雖然是心高性傲,可是他此時也覺得呆了,在北京這麼大的地方要充英雄可真是不容易!因此又不禁想起李慕白來,心想:不知道我師父他到底死了沒有,咳,要是有我師父,早就替我爸爸把仇報了,何必這麼麻煩!一路想著,走了半天,才到了西城北溝沿。
離著邱府還很遠,冒寶崑就叫車停住,他對譚起說:「你也不知道,他們王侯的府門講究大極了,咱們找的雖是他家的教拳師父,不是找他的僕役,可是咱們若在他府門首下車,他們一定就不願意。」譚起譚飛下了車,就跟隨冒寶崑往那府門走去。
少時來到邱府門首,忽然冒寶崑看見那裡停著兩輛藍布圍子的大鞍車,冒寶崑一看那趕車的人,他的臉上就現出驚慌之色,趕緊一拉譚起譚飛兄弟,說:「他府上有客來,咱們先別過去,在旁邊迴避迴避。」當下他就拉著譚家兄弟躲到一個牆角,翻著兩隻驚慌的蛇眼往那邊看。
猴兒手這時心中很生氣,暗道:冒寶崑他也是北京城有名的大鏢頭,為什麼會這樣怕這侯府呀?正在忿忿地想著,忽見那門裡出來三四個僕婦,在兩輛車前,各放了一條長板櫈,又待了半天,才見門裡走出來兩位女客。前面走的是一位年紀在三十上下的旗裝闊奶奶,頭梳兩板頭,腳下穿著厚底鞋。後面跟隨的卻是一位漢裝的姑娘。這位姑娘年紀大概還不到二十,生得秀麗苗條,尤其是那兩隻水靈靈的眼睛,不但叫人銷魂,而且叫人喪膽。穿的是一身青綢的衣裙,梳著一條大辮子,腳下是一雙灰布的弓鞋。
冒寶崑一看,趕緊把他的兔頭一縮,藏在譚起的背後,悄聲說:「快看!這就是俞秀蓮,那穿裙子的!」譚起也直了眼,說:「哦!這就是李慕白的媳婦俞秀蓮呀?」冒寶崑捶了譚起的脊樑一下,說:「小點聲兒,叫她聽見可了不得!」猴兒手見冒寶崑的神色都變了,心裡也覺得奇怪,暗想:他們還說我怕娘兒們呢!我瞧這冒寶崑比我還怕娘兒們!
這時,那邊的兩位堂客已然登上了板櫈上了車,放下車簾,僕婦和趕車的跨著車轅,兩輛大鞍車就往南去。冒寶崑看著車去遠了,他這才抬起頭來,再一看沒有車影兒了。他又腆起胸脯來,就帶著譚家兄弟去見秦振元。
這時那兩輛車是離了北溝沿往東四牌樓三條胡同去了,前一輛車上的是俞秀蓮,後一輛上的是德嘯峰之妻德大奶奶。原來自德嘯峰遭了那件宮中失寶的官司以後,至今已兩年有餘,將近三年了。現在德嘯峰已由新疆赦還,在家中閒居。內務府堂上因為他那件案子還沒有結束,宮中所失的珍珠之中,尚有四十餘顆特大的珠子,至今尚無下落,所以也不能派給他什麼差事。
德嘯峰此次遭事,雖然現銀花了不少,可是產業全都沒有動。所以還是像早先那樣的過活,外面的人一點也看不出德五爺有什麼窮像來。兩年以來,他絕少出門,有時只去找邱廣超談一談。因為德嘯峰上次遭事,邱廣超對他出的力最大,因此二人結成了好友。不但二人走動的極勤,兩家的女眷們也常來常往。因為邱廣超之妻不但年輕貌美,而且長於交際。各王府的福晉和幾位公侯中堂的太太們,全都喜歡這位漂亮的邱少奶奶。
德大奶奶又是個能說會道,熱心腸的婦女,因此二人很合得來。此時俞秀蓮姑娘住在東四三條德嘯峰新置的那所房子裡,由於德大奶奶的介紹,俞秀蓮就跟邱少奶奶也很好,今天就是一同去看邱少奶奶。
回到三條胡同,秀蓮姑娘就到了那新房子前,下車進去了,德大奶奶在車上還說了聲:「明兒見!」往東不遠,就回自己的宅裡去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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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42:1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頻感中秋月夜逢難女 突翻巨案酒肆騙豪雄

此時秀蓮姑娘進到屋內,很覺得無聊煩悶。想起邱少奶奶已然是二十五歲的人了,可是還那麼漂亮,那麼歡歡喜喜。自己呢,今年才整整的二十歲,雖然從每日晨妝的鏡中看來,容貌不顯得怎麼憔悴,可是說到心裡呢?三年以前,有父母在世時,自己是天真活潑,還像個小孩子一般。自從母親死後,又有孟思昭、李慕白那兩件事,簡直把自己一顆心都折磨碎了!快樂、歡喜、高興,全都消減了!真不知以前的事怎麼作成的,以後的事又當怎樣?咳!秀蓮姑娘默坐想了一會兒,不禁微聲感嘆,雙目覺著潮濕。
到了晚間,德嘯峰的兩個兒子就來了,這兩個小少爺,一個叫文雄,今年已然十五歲,一個叫文傑,今年才十歲。他們每天早晨從俞秀蓮學習武藝,然後回家吃午飯,下午家中有西席教給他們經書。今天兩人都穿著寶藍寧綢袷襖,青緞馬褂,頭戴金邊紅穗子的瓜帽,足蹬著小靴子。由一個僕婦帶了來,兩個跳跳躥躥地進來,說:「我父親母親命我們給俞姑娘拜節來了!」說著兩人由椅子上抄起墊子,扔在地下,跪下就磕頭。
秀蓮姑娘用兩手按在胸前還禮,又叫僕婦用紅紙包了銀票,親手賞給他們,兩個小少爺又請安道謝。這時另一個僕婦把德宅送的節禮拿來,是月餅水果等等,文雄並說:「我父親母親現在就請俞姑娘過去吃酒。」說時用眼看著這位他家中的上賓,傳授他兄弟武藝的女師父。
只見秀蓮面現愁鬱之色,輕聲兒說:「我有孝,我不能過去給老太太和你父母拜節,禮物我收下,就說我謝謝了!」
文雄垂著手,連聲答應。文傑卻上前拉住秀蓮的手,他說:「姑姑你去吧!本來我爸爸今天就煩著啦!一回來在書房,拿著筆寫大字,淨寫:李慕白,李賢弟,寫了好幾張紙,沒有別的字;寫完就燒,燒完了又跺腳,唉聲嘆氣的也不理我們。俞姑姑你要是不去,我爸爸一定要生我們的氣!」
秀蓮擺了擺手,聲音悽慘地說:「我真是因為穿著孝,不能到你們家裡去,你們快回去吧!」僕婦在旁邊幫著勸,秀蓮仍然不肯去,並且臉上漸漸顯出一種嚴厲之色。僕婦不敢再說話了,兩個少爺也不敢再勉強,只得恭恭謹謹地退出。(邱註:這是啥理由?剛從邱府回,不能去德府?)
秀蓮此時芳心如刀割一般,痛楚的眼淚不禁簌簌落下。她仰著面,紗窗上染著淡青色的明潔的月光,秋風探進窗來,吹著秀蓮的衣裙、鬢髮。蟋蟀也不知藏在什麼地方,唧唧的愁語,秀蓮的眼淚越發湧下。她回首,看見床前懸掛著的那已久未試的雙刀,兼想到箱籠內所藏的寶劍和金釵。眼淚直似泉水一般,濕了她那細細的睫毛,濕了她日見清瘦的芳頰。她就斜坐在床頭,雙臂伏在案上痛哭起來。伺候她的那兩個僕婦把兩位少爺送出門去,她們才一進屋,就趕緊止住步。一個會說話兒的鄧媽就向那不會說話的張媽使了個眼色,張媽悄悄的退身出去了。可是鄧媽依舊站在那裡,她不敢近前來勸慰,這是常有的事。
鄧媽服侍俞姑娘也有兩年多了,俞姑娘對人很好,可是你不能拂了她的意,一拂她的意,立刻她的臉上現出怒色,叫人心裡打冷戰。有時俞姑娘也跟兩個僕婦談閒話,談說他們家鄉的風俗,又談說出門走路是怎麼投店,怎麼打尖,說得高興時她也笑一笑。可是有時候她又由早晨直到晚間,永遠是愁眉不展,淚珠兒永遠在睫毛上掛著,別人不勸她還好,只要是一勸,她反倒痛哭上沒完。所以這時鄧媽只得由著姑娘在燈畔桌旁去哭,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過去摸了摸那兩大包禮物,一面提著心,一面輕輕的問道:「姑娘,這包月餅打開嗎?」問完了,就眼睛看著姑娘。
半天,姑娘抬起頭來,拭了拭淚,皺著眉說:「你們拿去分了吧!我不吃!」鄧媽說:「月餅我們拿下去,果子給你擺在盤子裡得啦!」秀蓮搖頭說道:「我什麼也不要!」鄧媽答應了一聲,把月餅和果子拿到下房裡去,端來洗臉水,又給姑娘倒過一碗茶來。
秀蓮就問:「今天是十五嗎?」鄧媽搖頭說:「不是,今兒是十四,明天才是八月節啦,可是,姑娘你出屋看看去好不好?月亮都圓了!」秀蓮淒慘地點了點頭,待了一會兒就說:「明天你們宅裡的小少爺大概不來了,你去告訴宅裡的人,託他們給我買幾疊燒紙。」
鄧媽應說:「是,還像上回似的,還買二十刀紙上,二十掛金銀錁子。」秀蓮點了點頭,又落了幾滴眼淚。拂手說:「你們歇著去吧!」鄧媽答應一聲,退出屋去,把街門關好,兩個僕婦到下房分了月餅吃就睡了。
秀蓮的屋中燈光依然明亮亮的,她拭淨了眼淚,嘆息了一聲,也覺得身體有些疲倦,便由刀鞘中抽出一口鋼刀走出屋去。只見當空一輪素月,如同銀盤一般,嵌在深青色的天心,灑下來水一般清潔的光華,照著自己孤零的身影。秀蓮又輕微地嘆喟了一聲,然後她提著刀把門戶全都查看了,才回到屋中掩門就寢把燈光一熄。月光照到室中是越顯皓潔,秀蓮又凝神悲思了一會,然後掩帳睡去。
次日就是中秋節,德家因為他們老爺已由新疆赦還,所以全家上下都是非常高興。尤其是德大奶奶,穿得一身花花綠綠,簡直跟新娘子一般,在家裡指揮著僕婦擺果盤,廚房作菜,預備到晚間好獻供拜月。少時俞姑娘那裡的僕婦來了,叫這宅裡的人給那邊買燒紙,德大奶奶聽見了,就趕緊叫壽兒去買燒紙送過去。然後德大奶奶就帶著一個僕婦過來見俞姑娘,兩人談了許多話。
德大奶奶是高興非常,俞姑娘卻是愁眉不展。德大奶奶又勸了秀蓮半天,並請秀蓮過去用午飯,秀蓮卻只推脫身上有孝,決不肯去。德大奶奶沒有法子,只得又拉扯著說了幾句閒話,她就走了。
少時壽兒把燒紙送來,俞秀蓮一見燒紙,又不禁落淚,遂叫兩個僕婦,將燒紙劃開,拿到門前去焚化。秀蓮在門前站立著,眼看那熊熊的火光、飄飄的飛灰,心裡想故去的父母和孟思昭,不禁心中悲痛,淚珠向兩頰滾流。
正在要轉身進院之際,忽聽鄧媽叫著說:「姑娘,孫大爺來了!」俞秀蓮轉頭向東一看,只見東邊由德家門中出來一個高身材的黑臉大漢,穿的一件青布長袷袍,青緞馬褂,原來正是現在泰興鏢店作鏢頭的五爪鷹孫正禮。秀蓮趕緊拭了拭眼淚。這時孫正禮邁著大步走上前來,向秀蓮拱手,說:「師妹,給我師父師母燒紙了?」秀蓮悲切切地答應了一聲,就說:「孫大哥請裡面坐吧!」
孫正禮便隨著秀蓮進到門內,一面走他一面說:「我是給德五哥拜節來了,可是德五哥沒在家,他上鐵小貝勒府去了,剛走。」秀蓮說:「大概德五哥也是拜節去了。」進到屋內,秀蓮讓孫正禮落座,僕婦送過茶來。
孫正禮今天的神色也像很憂鬱,他喝了一口茶,就嘆息說:「昨天,我也打了點紙,拿到西便門外野地裡,給師父師母燒了。過兩天還得打點紙,咳!可惜李慕白那條漢子!」秀蓮一聽,猛然吃了一驚!芳顏立刻改變為驚異之色,將要問,就見孫正禮把他那黑臉一低,像莽牛似的嘆了口氣,說道:「師妹你不知道吧?李慕白早於二年前死了,死在江南了?」
俞秀蓮一聽,這消息真比什麼消息都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心中一陣說不出是悲痛還是憐惜,眼淚忍不住往下墮,但她極力收止住。卻搖了搖頭說:「大概不是真的吧?孫大哥,你是聽誰說的?」
孫正禮說:「不能是假,說的人有根有據。」於是他就說:「現在有淮南鳳陽府譚二員外之子譚起、譚飛,隨冒寶崑來到北京,每日拜訪各鏢店。也不知他們來此是有什麼事情。據那譚飛對人說:李慕白確實是在兩年以前,由北京獄中逃出,改名為李煥如到了江南。因在江南偷竊了靜玄禪師的什麼東西,被靜玄禪師及江南大俠沖霄劍客陳鳳鈞,追趕至江邊爭鬥起來。那靜玄禪師原是江南最有名的人物,精通點穴法,天下無匹,所以李慕白敵擋不住。當時就被靜玄禪師用點穴法給點落在江中,連屍首全不見了!」
孫正禮很悲戚地說了這些話,俞秀蓮是半信半疑。孫正禮又說:「李慕白這個朋友,死得真叫可惜!他不該往江南去,北方哪裡不能叫他容身,哪個人不尊敬他,到了江南他可就不成了,江南都是水路,他是北方人,哪裡會水?」又說:「現在李慕白的死信已傳遍了北京城,馮隆和秦振元、冒寶崑那幾個小子,到處就向人說,並且有枝添葉!說是李慕白被靜玄禪師的手指頭將胸膛點破了,又說什麼陳鳳鈞用劍把李慕白的腦袋砍下來了!簡直是怎麼解恨怎麼說。那幾個小子,早晚我得把他們都大打一頓不可!」說的時候,孫正禮不住哼哼的出氣,臉漲得黑中透紫。
俞秀蓮倒勸慰了孫正禮一番,叫他忍氣,不要惹出禍事。並說據自己想著,李慕白是不至於死的。孫正禮卻想起當年俞老鏢頭不把俞秀蓮給李慕白,卻必要送給宣化府,嫁那下落不明的孟思昭。以至姑娘落得這般寂苦,將來可怎麼辦?難道五六十歲,成了老姑娘,還在這裡住著嗎?
他雖然心裡這樣想,沒有說出來,但是他不禁又深深地嘆了氣,然後就說:「我走了,過節我還要保著一檔子鏢到一趟河南去,打算就便到家裡去看看。師妹你還有什麼事嗎?」秀蓮悽惻地搖著頭說:「沒有什麼事,我也打算過幾天要回家去一次,我倒沒有別的事,就是想要到墳上看看去!」孫正禮說:「若是趕得上,師妹你跟我們一同走。」秀蓮點頭說好,孫正禮就告辭走了。
這裡俞秀蓮姑娘,自突然聽到李慕白的死耗,她非常的掛心。固然李慕白的才智,自己是全知道的,他不但不會偷盜那靜玄禪師的東西,並且即使與靜玄交起手來,他也不會敗北,更不會被人打下江去,所以自己總不相信李慕白會死。可是若說他尚在人世,那為什麼兩年多了,他竟一點音信也沒有呢?「我這裡,他是不好意思給我來信,可是德嘯峰乃是他的至交,人家天天在想念著他。無論如何,他也應託個熟人帶封信來。直到現在他李慕白彷彿早就消滅了,也許他真是已然死了?」秀蓮姑娘就這樣猜疑,又夾雜著傷感,思索了半日。
到將近晚飯的時候,德大奶奶又親自來了,她必要拉著秀蓮過去吃飯,秀蓮還是說:「我身上有孝,大節下的,我真不願意過去!」德大奶奶卻說:「什麼叫有孝?我們家裡不忌孝,沒有那些講究。再說,前兩年你不是也穿著孝嗎?為什麼在我們家裡住著?」這話問得秀蓮真是語塞,她悲苦地笑了笑。德大奶奶就兩隻手去拉秀蓮的胳膊,可是她哪能拉得動,她就喘著氣說:「妹妹你可別跟我動勁兒!」秀蓮又笑了笑,沒有法子,只得同著德大奶奶到德宅去。
到了德宅裡院,先見過德老太太,然後就到大奶奶屋中落座。德大奶奶是十分高興,她叫僕婦倒茶,擺月餅,並親自替秀蓮切水果。秀蓮卻什麼也不動,當面雖同德大奶奶談著話,但心中卻思索著李慕白的生死疑問。
待了一會兒,屋外就有人咳嗽使聲,隔著窗問僕婦:「是誰來了?」僕婦說:「是俞大姑娘來了。」德嘯峰就進屋來,一見秀蓮姑娘,他就深深地請了個安,說:「姑娘吃過飯了?」旁邊德大奶奶笑著說:「我把人家請了來,就為是在咱們這兒吃晚飯麼,你可又問人家?」
德嘯峰笑了笑,說:「我不知道姑娘是你給請來的,咳!這兩天又叫事情把我鬧得心昏神亂,簡直說話都顛三倒四了!」德大奶奶笑了一聲,說:「又是什麼事,把你弄得這模樣兒?你不說明白了,光發會子愁頂得了事嗎?」
德嘯峰在旁邊繡墩上坐下,就嘆了口氣,說:「跟你說你也全都不知道,說了倒叫你白擔憂。現在我對俞姑娘說,俞姑娘一定都知道。第一就是,那件案子直到現在還懸著,因為有四十多顆大珍珠至今尚未找回。其實要是永無下落也好,頂多,案子永遠懸著,我德五永遠不用出去當差,也沒有什麼的。可是現在這四十幾顆珍珠,居然有了下落了!」
俞秀蓮坐在德嘯峰的對面,聽了這句話,她也不禁吃了一驚,旁邊的德大奶奶卻說:「珠子有了下落不是更好嗎?」德嘯峰搖頭說:「好什麼!所以我說你全不知道!」又嘆了一聲,接著說:「珍珠落在旁人的手裡,沒有我的事,如今卻落在江湖人的手中!新近刑部裡收到兩件案子,一件是由天津一家玉器局裡,搜出了幾顆珍珠,正是宮中所失之物。一件是拿獲了吳橋縣通匪的惡紳華大綱,由他家中也搜出幾顆珍珠。據華大綱供稱,是一個姓楊的人,以三千兩銀子的價錢賣給他的。那姓楊的乃是北京人,外號叫單刀楊小太歲!」德大奶奶直著眼問說:「你認得道個小太歲嗎?」
德嘯峰說:「我哪裡認得什麼太歲?聽說此人會使一口單刀,武藝精熟,也不知早先他是個幹什麼的?更不知那些宮中的珍珠,是怎會到了他的手內?大概那四十多顆大珠子全都在他的手裡了。此人是由津南下,在徐州、在江南各地,有不少的江湖人全都企圖攔截他的珠子。但是他真厲害,連傷了許多人,結果還是由著他闖過去,珠子除了賣的,一顆也沒丟。現在也不能確知此人在什麼地方?官方已行文各省,緝拿他去了。其實這楊小太歲與我素不相識,即使衙門將他捉獲,他既是個江湖人,必不能攀上我。可是宮中有一位張大總管,他主辦這件案子,今天我見著鐵小貝勒,鐵小貝勒說是這個人要與我為難!」
德大奶奶說:「張大總管?不就是去年黃四託他害你的那個人嗎?」德嘯峰點頭說:「正是那個人!其實我平日沒有什麼得罪他的地方,只因他與黃驥北是至好。黃驥北的死雖是李慕白殺的,可是人都說是我的主使。這個張大總管向外傳出的話更特別了,他說:『德老五現在是心滿意足了,家當也夠了,黃驥北一死,北京的街面上沒人再比得過他。李慕白這幾回作案,他還不分點贓嗎?什麼單刀楊小太歲,乾脆就是李慕白,他在外頭改了名字了!』」
對面的俞秀蓮一聽,氣得粉臉上發白,她說:「真可氣!有這麼冤屈人的?五哥告訴我,他在哪兒住?」德嘯峰擺手說:「姑娘別為我的事生氣,這件事不要緊,我也不發愁,只是另外有兩件事,卻真叫我煩得慌!」
俞秀蓮眼睛看著德嘯峰那愁苦的臉,問說:「什麼事?」德嘯峰卻猶豫了半天,欲語復止,半天他才說:「其實也沒有什麼的,就是聽說那金刀馮茂,又將要重走江湖,不久就要到北京來了!」秀蓮聽了,就不禁微微冷笑,說:「金刀馮茂又算什麼人物?」
德嘯峰說:「不但他,現在還有淮南鳳陽鏢局的譚家兄弟也來到北京,這些人都是冒寶崑給勾來的。冒六那小子是最壞不過,那次苗振山、張玉瑾就是他給勾來的,這次恐怕仍是要對付咱們!」秀蓮聽到這裡,心裡實在忍不住了,她就眼睛直望著德嘯峰,問說:「德五哥,你可聽說李慕白是在兩年前死在江南了嗎?」
德嘯峰聽了,不禁一驚,他驚的不是李慕白之死,卻驚得是俞姑娘怎會知道此事,當下他就問:「姑娘是聽誰說的?」秀蓮說:「今天早晨孫正禮來給五哥拜節,五哥沒在家,他就到我那裡去了,跟我說李慕白他是……」說到這裡,秀蓮的面上又呈現出悲戚戚色。
德嘯峰就說:「我也都聽說了,什麼李慕白在兩年以前,被當塗縣的靜玄和尚,用點穴法點到江中淹死。花槍馮隆他們在外頭說得花俏極了,可是我覺得那是靠不住的,我那慕白弟兄的本領,難道我還不知道?他怎能吃這個虧?」秀蓮說:「可是,自從他逃走以後,至今也兩年多了,為什麼他竟不能託人給五哥帶封信來?」
德嘯峰說:「這個姑娘還不明白?慕白他是個細心謹慎的人,他縱然知道我掛念他,可是也不敢給我寫信,不然因為他的一封信,又給我招出大禍來,那他的心中如何能安?」說到這裡,德嘯峰倒笑了笑,並由僕婦的手中接過水煙袋來,呼嚕呼嚕地抽著,表示他並不相信外面謠傳的李慕白死耗,秀蓮也默默地點了點頭。
旁邊德大奶奶又說:「俞大妹妹你就放心吧!我敢作保,李慕白他決不能死,過兩年他就要回來了!」秀蓮聽了德大奶奶這話,她不禁臉上又紅了紅,德嘯峰抽了幾口煙就說:「都是這官司累著我,不能離北京,要不然,我早就到外邊找他去了,我想他多半還是在江南了。」
秀蓮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就勸德嘯峰不要憂心:「官司的事,有鐵小貝勒和邱廣超維護,諒不至再出什麼舛錯。至於金刀馮茂將要再到北京的事,那更不足憂慮。第一咱們不招惹他,他也無法向我們作對;第二有孫正禮和我在這裡,到時交起手來,還不定誰勝誰負呢?」德嘯峰聽俞姑娘這樣勸他,他也連連點頭,並笑著說:「也不是我害怕,就是我覺得這些事太彆扭!」
旁邊德大奶奶說:「彆扭的事可多了,淨煩也沒有用!人,誰能淨是順心的事呀?今兒不是八月節嗎?咱們先高高興興的過一天,有什麼話過節再說吧!」德大奶奶這幾句爽快的話,秀蓮聽了也笑了。當下就把這份話作了結束,德嘯峰又回到外書房去。
少時院裡擺上了酒筵,德大奶奶帶著兩個少爺陪著秀蓮姑娘吃酒用飯,秀蓮素日不飲,可是經德大奶奶的勸勉,她也飲了兩盃。兩盃飲過,她的臉上就發燒,頭也有點發暈。德大奶奶搶過她的酒盃,還要給她斟酒,秀蓮卻擺手笑著說:「五嫂子你可別灌我了!我真不能喝了!」德大奶奶說:「那麼你吃菜!」秀蓮點頭說:「好,我吃菜就是了!」兩個人又說了半天,才離座去飲茶。
此時屋中已點了燈燭,秀蓮因想:今天是中秋節,人家一家團圓,我何必再在此多待?於是秀蓮就起身向德大奶奶說:「我要回去了。」德大奶奶就笑著說:「那麼咱們明兒見吧!」當下德大奶奶就派文雄和一個僕婦,送秀蓮回去。
秀蓮出了德家門首,就向文雄說:「你們進去,關上門歇著吧!這才幾步兒,我還用得著你們送嗎?」文雄答應,並說:「姑姑,請你慢慢走!」秀蓮點頭,便自己下了臺階。忽然抬頭一看,只見一輪明月正在當空穩穩地站著,有幾縷白雲,似奔馬一般在天際飛馳。風涼涼地,那兩盃酒力更往上湧。小巷裡人家的屋頂牆頭都染著霜一般的月夜,靜悄悄地沒有一點人聲,只有牆下草底的秋蟲,唧唧的彷彿在暗處私說什麼事情。
秀蓮心中頓然又撲上一種寂寞的憂鬱,彷彿很沒有精神地往西走去,走了不到十幾步,就來到自己住的門前。忽然見那門前有兩個人影,一個是倚牆站著,身材不高,一個卻蹲在那裡。秀蓮不禁吃了一驚;暗想:這是什麼人?單單要站在我的門前。遂就上前兩步問說:「你們是做什麼的?」那蹲著的人立刻站起身來,他說:「姑娘,是我!」
俞秀蓮藉月色看這男子,頭上盤著辮子,穿著短褲褂,似是個賣力的人,很有些眼熟,便問說:「你姓什麼,」那人笑了笑說:「姑娘不認得我了,我是賣花的老薛嗎,前兩天我不是還給姑娘送來幾盆菊花嗎?」
秀蓮才想起來,這人原是常在自己門前賣花的那個人,遂就說:「天這麼晚了,你為什麼在我的門前蹲著,是他們欠你的錢嗎?」那人搖頭說:「不是,兩三年了,德五爺家跟姑娘這兒全都是買我的花兒,哪兒欠過錢?今兒是這位楊小姑娘……」說時他點頭向那靠牆立著那人說:「你過來吧!這位就是有本領的俞大姑娘!」那靠著牆的人,似乎有點發怯,一手捂著眼睛,嬝嬝地走近來。秀蓮才看出,原來卻是一個梳著辮子的姑娘,正在哭著呢!
秀蓮不禁驚異,在對面那姑娘向她深深行了一個禮後,她就將姑娘的纖手拉住,很和婉地說:「你在哪兒住?找我有什麼事?」對面的姑娘哭泣著還沒有說話,老薛就急急地說:「這姑娘跟我是街坊,她爺爺也是個賣花兒的,平常瘸著一條腿,沒得罪過人。可是今兒天還沒亮,就有幾個人闖進他們的家裡,把老頭子給砍死了,把她姊姊也給搶去了,我給報的官……」
秀蓮聽到這裡,不禁吃了一驚,瞪目說:「啊!有這樣的事!」老薛又說:「我帶著楊小姑娘到衙門……」秀蓮擺手說:「外邊說話不方便,你們進去再細細告訴我。」當時秀蓮上前緊緊叩了幾下門環。
少時裡面的鄧媽將門開了,秀蓮叫老薛和楊小姑娘進去,到屋裡,楊小姑娘靠著桌子坐著,依舊不住痛哭。老薛就接著說:「我到衙門報了,衙門裡的老爺們都忙著過節,沒有人管這事,現在她爺爺的屍首還在院裡,有兩個街坊看著。我問她,你們家裡還有什麼親友,她就說認得俞姑娘,我說那就好了,俞姑娘的名兒在北京誰不知道呢?我就帶著她來了。我來的時候月亮還沒出來,一問這兒的媽媽,媽媽說姑娘出門去啦!我們就在門口裡等著你,現在我們告訴你了,求你見著五爺,託託衙門,把她姊姊找回來,我們還得趕緊回去,要不然永定門就關了!」
秀蓮說:「你趕緊走吧,教這姑娘今晚在我這裡住一天。」又拍著楊小姑娘的肩膀說:「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你姊姊找回來,並給你爺爺報仇!」老薛說:「那麼我就走了,俞姑娘,有什麼事你就問她吧,她家裡事我也不大明白。」說畢,這賣花的老薛就急匆匆地走了。
俞秀蓮此時氣憤填胸,精神十分緊張,剛才的那點酒力全都消失了,她先抱怨兩個僕婦,說:「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東邊宅裡,為什麼不趕緊找我去!教人家在門前等了我半天,你們真是什麼事也不會辦!」又說:「張媽,你到東邊宅裡去,請德五爺趕緊過來!」張媽答應了一聲,出屋去了。
這裡秀蓮就用自己的手絹替楊小姑娘拭淚,勸道:「你別哭了!哭有什麼用呀?你坐下,細細的跟我說,我一定能給你想個法子!」鄧媽在旁給秀蓮倒過一碗茶,又給楊小姑娘倒了一碗,她又說:「我們姑娘最是熱心腸,你有什麼為難的事自管說出來,我們姑娘只要答應了,就辦得到!」楊小姑娘這才坐在椅子上,抬起她那沾滿了淚珠的嬌顏。藉著燈光,秀蓮才看清楚,這個姑娘年十六七歲,是瘦長的臉兒,兩遵纖眉,一雙俊眼。下面齊齊地留著孩兒髮,真是個標緻的年輕姑娘,可是穿的衣褲很舊。
秀蓮先問說:「你怎會認得我呢?」楊小姑娘說:「前兩年,我哥哥常進城來賣花兒,一回到家裡,就跟我說,說是姑姑你的武藝好,把吞舟魚苗振山都給殺死了!」秀蓮點頭說:「噢,你還有一個哥哥,你哥哥他現在家嗎?」楊小姑娘想起她哥哥,她又落淚,搖頭說:「沒有麼!要是有我哥哥在家,我爺爺也不至於死,我哥哥也有一身武藝,會使一口單刀,他的名字叫楊豹。」
俞秀蓮一聽楊豹這個名字,便歪著頭想,但卻沒聽人說過這人的名姓。又聽楊小姑娘說:「我哥哥叫楊豹,我姊姊叫楊麗英,我叫楊麗芳,就是我們三人。我們本是河南人,我父親本來就會武藝,可是現在我已想不起我父親的模樣了,因為在我三歲的時候,我父母就全都死了!」秀蓮趕緊又問:「是怎麼死的,」
楊小姑娘哭著說:「我父母是在一天死去的,都說得的是急病。可是我哥哥卻告訴過我們,說是叫一個姓費的惡人,拿毒藥給毒死的。我父母死後,我們三人就由爺爺撫養,我爺爺不是我們家裡的人。他跟我父親是朋友,他也姓楊,名叫汝州俠楊公久。最先是保鏢,後來因為左腿叫人打傷了,成了瘸腿。他就灰了心,不再保鏢,把我們三個人帶到北京來,就住在永定門外。
「起先我爺爺置了幾畝地,後來也賣了,我們一年四季就種花兒,我爺爺跟我哥哥挑到城裡來賣。沒事時,我爺爺還教給我們武藝,我們姊妹倆全都學不好,就是我哥哥學得好。後來有一個陳叔父,又將我哥哥帶到河南去,在那住了四年,我哥哥才回來,可是他的武藝更好了,他就想要替我父母報仇,我爺爺卻攔住他,不叫他走。爺兒倆就因此打架,後來到底是我哥哥私自走了,走了不到兩個月他又回來,可是我爺爺又罵了他一頓把他趕出去了。他走的那天是晚間,我李大叔李慕白正在我們那兒住著!」
秀蓮一聽說李慕白曾在他家裡住著,便不由更是驚異,遂問:「你們怎麼和李慕白認識的?」
楊小姑娘說:「兩年前那是夏天,忽然有一個老頭兒騎著一匹白馬,來找我爺爺。這老頭兒姓江,我們叫他江爺爺,聽說他救過我爺爺的命。他把馬寄存在一家店裡去餵,他就住在我們家裡,他天天出去,到夜裡才回來。住了兩三天,那天夜裡他就揹來一個人,我才知道這人就是姑姑認識的那個李慕白。我們稱他為李大叔,天天熬稀飯給他吃。他在我們家裡養了十幾天的病,江爺爺走後他才走的。這話,我爺爺囑咐我們,見著誰也不許說!」
秀蓮聽了,心裡才明白,原來在兩年以前,李慕白確實被江南鶴所救走,自己那夜間在小巷裡所遇見的古怪老人也正是江南鶴。
說話之間,德嘯峰就來了,秀蓮就向德嘯峰引見楊麗芳小姑娘,又把剛才那些話,全都告訴德嘯峰。德嘯峰卻是又驚又喜,他先問:「你大叔走後,就沒有來信嗎?」
楊小姑娘搖頭說:「沒有,兩年多了,李慕白沒有信來,我爺爺不准提他。我跟我姊姊要進城來見俞姑姑,我爺爺也不准。我哥哥倒是去年派了一個姓雷的人帶信,叫我爺爺把信撕了,把人也罵走了。我們平日安分過日子,誰也招惹不著。可是今兒天還沒亮,就有四個大漢跳進院去,都拿著刀,進屋來就搜我們的東西。我爺爺氣急了,拿刀去擋他們,就叫他們殺死了。後來他們又闖進我屋裡,把我姊姊搶走;我因為藏在床底下,倒沒叫他們看見!」一面說,一面掩面嗚嗚的哭。
德嘯峰皺著眉問道:「這四個大漢都是什麼模樣,其中有你認得的人沒有?」麗芳小姑娘撩著眼淚,搖頭說:「沒有一個認識的,他們說的都不是北京話。那三個人倒還好,就是一個黑臉的人兇!本來依著那白臉和一個小孩兒似的人,是不把我姊姊搶走,可是那黑臉的人不答應,他把我姊姊綑上就搶走了。」說到此處,她又想起她姊姊被人搶走時的悲慘恐怖景象,就哭得氣都接不上。
德嘯峰轉頭望著秀蓮那滿帶著憤怒的臉,嘆息說道:「這不用說了,一定是他們有仇家,今天是仇家報仇了!至於當年為什麼結的仇,恐怕只有把她哥哥找回來才能知道。可是,這幾個賊人還許是她哥哥給惹來的呢!」又向楊小姑娘說:「姑娘你也別再傷心了,殺人者償命,那幾個兇手早晚得叫衙門捉住,給你爺爺報仇。明天我到衙門託幾個朋友,叫他們趕緊把你姊姊找回來。你現在既是孤苦無依,就可以在俞姑娘這兒住著。俞姑娘是李慕白的義妹,我是李慕白的大哥,你既稱他為李大叔,那咱們就都不是外人了!」遂又向秀蓮姑娘說了幾句話,德嘯峰就一路惋惜嘆著,回家去了。
這裡俞秀蓮又問了楊小姑娘許多話,她十分憐愛地勸她不要著急傷心,又指著牆頭懸掛的那對雙刀,說道:「你看,我有這一對刀,什麼人咱們也不怕!你爺爺若早叫你來找我,還不至於有這事呢!咳,現在追悔也沒有用,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能將你姊姊救回來,並替你的爺爺報仇!」
當夜,秀蓮就叫楊小姑娘與她同床而寢。楊小姑娘是因早晨家中的那幕恐怕的景象,刺|激得她到現在仍然戰慄,而且悲傷祖父的慘死,懸念被搶去的胞姊,現在也不知是死是活;所以她依然在枕畔流淚,不能睡著。俞秀蓮是因為楊家遭的這件事,太使她氣憤了,並猜想著李慕白的事情,她就也睡不著覺,便安慰楊小姑娘。談了許多話,她更覺得這楊麓芳是溫嫻可愛,哀惋可憐。並知道她曾學過幾手武藝,就想將來把她也收作弟子,將雙刀傳授給她。說了半夜的話,因為身體都太疲倦,方才在是月色滿窗,蟲聲聆耳之下,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早晨起來,兩個人草草洗了面,梳梳頭,秀蓮就叫鄧媽給收拾了一個小包裹,她就向楊小姑娘說:「你們家裡遭了這件事,只你一個人是苦主,以後衙門必要時常傳你問話。你在這裡住著,未免不大方便。我想今天我到你家裡去,我就暫時不回來了。索性等著案情有了點眉目,然後我再帶著你回來,你我就長期在一起居住。」楊麗芳流著眼淚,點頭答應。
二人正預備走,忽然德嘯峰又來了,他今天穿著很整齊的衣服,像是就要出門的樣子,見著俞姑娘,他就問:「姑娘現在是就要帶著這位楊姑娘,到永定門外去嗎?」秀蓮點頭說:「我們現在就要去」德嘯峰說:「那麼我叫人雇一輛車來,我現在還要到邱廣超家裡去。因為這三年多,我就不與衙門來往了,這件事得託他給辦。過些日,姑娘還得帶著楊姑娘去見一見邱少奶奶。」
俞秀蓮點了點頭,就說:「今天我打算就在永定門外住下,過幾天再帶著她回來。五哥派一個可靠的人跟我們去才好。」德嘯峰點頭說:「好吧,好吧。」
當下楊麗芳又向他道謝,德嘯峰拱手說:「楊姑娘不要客氣,不用說這還有李慕白的關係,就是姑娘連他也不認識,我們只要知道了這件事,就得管一管!」說畢,德嘯峰走了。待了一會,德宅就派來一個五十來歲的僕人,名叫貴升,把車也雇來了。於是俞秀蓮就叫貴升提著包裹,拿著她那雙刀,出門上車,就往永定門外去了。
出了城有五六里地,就到了楊家那柴扉前,有許多人正往裡面看屍首,把籬障都快擠倒了。車停住,秀蓮姑娘頭一個跳下去,直往裡走,楊麗芳揮著眼淚隨著進去。就見院裡也有不少閒人在看熱鬧,他們一見楊小姑娘請來這麼一位一身青的年輕俊俏姑娘,就齊都扭著脖子,直著眼睛瞧。秀蓮卻大大方方地分開眾人,往裡面走,眼見一具死屍就橫在血泊中,麗芳小姑娘又叫了聲爺爺,哭著跪倒了。
秀蓮看死的這個楊老頭兒,年約六十多歲,穿的衣裳很破舊,身體又羸瘦,加上殘留的臨死時的痛苦表情,更是十分難看。全身是血色,已看不出共有幾處傷痕,兩腿雖然伸著,但左腿依然很彎曲。秀蓮雖然也親手殺過人,但是如今見此情形,也不禁心裡難過,皺了皺眉。
這時賣花的老薛正在旁邊,他就說:「俞大姑娘你看,這老頭兒死的有多麼慘呀!老頭兒活著的時候,人好極了,在這兒住了有二十多年了。平時雖說不大和氣,可是誰也沒有得罪過,想不到會死的這麼慘!」旁邊有一個看屍首的官人,過來又給俞秀蓮請安,說:「俞姑娘,你來了就可好辦了,德五爺來嗎?」
秀蓮心想:這個人竟認得我?遂就說:「德五爺倒沒有工夫,可是我得要管一管!你們想,這位姑娘的姊姊也被賊搶去了,祖父是被賊殺了,又沒有親故,她可依靠誰呀?所以我聽見了此事不能不管。」那官人說:「是,是!這位姑娘可也太可憐了。可是,姑娘你也別哭了!現在俞姑娘一出頭,那夥賊人,不但得乖乖的把你姊姊送回來,還準保他們一個也跑不了!」
秀蓮將楊麗芳拉起來,替她擦著眼淚,便在那幾間屋裡查看了一番。本來楊家很是清貧,屋裡沒有什麼東西,可是也被賊人們弄得亂七八糟。俞秀蓮就看出來了,那夥賊人來到這裡,不僅是意圖搶人害命,還似在搜什麼財物似的。待了一會,驗屍官和杵作來了,把楊老頭兒的屍身驗遇之後,就帶著麗芳小姑娘到衙門去問話,秀蓮就派貴升隨她去。
這裡閒人漸漸散去,俞秀蓮拿出銀兩來,叫老薛去買棺材。老薛去後,這小院裡只剩下秀蓮一人和那具屍首。西南牆角花畦上,種著許多株含苞未放的菊花,籬外兩株柳樹搖曳著金黃色的線。地下是血跡,破花盆和落葉,一種淒涼景象,實不堪寓目。秀蓮在階下站了一會,她發著恨,想道:因仇殺人,還是江湖上的常事,只是將人家閨女搶了去,這也太惡毒了!我非要將麗芳的姊姊找回,將那些惡人殺死不可!不覺就到了中午,秀蓮在屋中尋了些柴米,自己煮飯吃了。
飯後不多時,德宅的壽兒又來,他說:「我們老爺見著邱小侯爺了,邱小侯爺關於這事也打抱不平,他立刻去見了御史衙門。提督衙門他託那裡幾位大人,認真查訪楊大姑娘的下落,並派人限期捉拿兇犯。我們老爺叫那楊小姑娘也別再難過了。」秀蓮點了點頭,就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路過前門的時候,到打磨廠泰興鏢店,把孫大爺請來,就說我在這裡等候他,叫他快來!」壽兒連聲答應,就走了。
壽兒走後不多時,麗芳小姑娘同著貴升就坐車回來,麗芳就說,他們到了衙門,衙門裡的人審問了她半天。衙門的人說:「這還有什麼大事,就是幾個強盜要搶你們的錢財,你爺爺和你姊姊跟強盜們拒抗,他們才動兇,才把人給搶走。」又說:「你爺爺早先既是個保鏢的,你哥哥又不像是個好人,大概你們家裡存著不少的錢,以至使賊人起意。」
說時,麗芳氣得直哭,並說:「依著衙門還要把我也押起來,後來有別的人給我說情,才叫我出來,又怕我跑了,叫我找個舖保,我說我哪兒找舖保去呀!後來還是有人給我說情,才叫我回來,並說是隨傳隨到。」
貴升在旁說:「我都打聽明白了,給楊姑娘說情的是邱府派的人。看這樣子,也不能再傳揚姑娘了。可是要指著衙門給破獲賊人,找回楊大姑娘,也怕很難。」俞秀蓮點點頭,又冷笑了一聲,說:「不要緊,我們不必指著衙門,我自己去訪查,無論是山南河北,不把賊人捉住,把楊大姑娘找回,我就永遠不抬頭見人!」
正在忿忿地說著,忽見柴扉一啟,那五爪鷹孫正禮牽著一匹棗紅色的大馬走來了。他先將馬匹拴在井臺轆轆把上,然後他也看了看楊老頭兒的屍身。秀蓮又給楊小姑娘向孫正禮引見了,然後就說了楊家的家世,及這件慘事發生的情形,就託孫正禮在外打聽打聽,這些日子北京藏著什麼可疑的江湖人沒有。
五爪鷹孫正禮咬著他那厚大的嘴唇,瞪著眼睛想了一會,就罵道:「江湖上竟有這樣的壞蛋,殺了老頭子,還搶走了人家的大姑娘,我早猜著那一群王八蛋就沒懷著好心嗎!」秀蓮一聽孫正禮這話,覺得十分驚異,趕緊問說:「孫大哥,你知道這幾個賊人是誰嗎?」
孫正禮說:「我怎麼不知道,前幾天冒寶崑由淮南請來了鳳陽譚家鏢店的譚起、譚飛,還有兩個人。他們跟花槍馮隆、秦振元等人,天天在一起混,打磨廠那福雲棧,為他們夜裡都不能關大門!我就看出他們不定要幹什麼壞事,可是沒想到他竟是為這楊家而來。現在出了這事,城裡還沒有什麼人知道呢!可是那譚家弟兄連花槍馮隆前兩天就跑了,他娘的,他們心裡要不愧,為什麼不在北京城過節,可跑什麼?」
秀蓮一聽孫正禮竟把這些可疑的人說出來,她就十分歡喜,又說:「師哥,你趕緊去告訴德五哥,叫他趕緊報告衙門捉拿賊人,好不好?」孫正禮說:「我剛才早見過德五哥了,他說只是因為那秦振元是邱府的教拳師傅,這件事得給邱府留些面子,他得先和邱廣超商量商量去。」又說:「冒寶崑那小子大概還沒逃走,我找他去。」
說時,孫正禮走過井臺解馬,秀蓮見他提著一口扑刀,就說:「師哥,你見著冒寶崑,就揪著他到衙門去好了,不要動手殺傷了他!」孫正禮說:「要他的命他也不敢跟我動手呀!」說著,五爪鷹孫正禮出門跨馬,直回城裡去了。
進了永定門,他一直到牛角胡同去找冒寶崑,心裡卻很難過。暗想:冒寶崑原是我的結義弟兄,雖然我知道他那個人學壞了,跟他絕了交。但他總是巴結我,見著我,總裝出個很講交情的好人樣子。果真把他扭到官裡,去把他治成個殺人強盜的罪名,那自己的心中也實不忍。可是近日他們行蹤是太可疑了,果然楊家那事真是他們幹的,那他們實在是豬狗不如,殺之有餘,因此已忍不住胸中怒氣。
少時來到冒寶崑的家門首。冒寶崑自從兩年以前離了四海鏢店,就租了這所小房子。今年春節,他曾懇請孫正禮和幾個鏢行中人,來此吃過酒。可是那天孫正禮因見冒寶崑家裡有幾個妖佻的女人,他立刻就摔了酒盃,與冒寶崑絕交,忿忿走去。
今天孫正禮在這裡下馬叩門,自己又覺得是很羞辱似的。一叫門,就聽門裡有婦人的聲音說:「喂,喂,聽見啦,你是找誰的呀?」孫正禮生平不慣跟娘兒們打交道,當下他就皺了皺眉,也使氣說:「我找姓冒的!」裡面「吧」的把門摔開了,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擦著一臉脂粉,抹著一個血色的大嘴唇,穿著豆青色的小袷襖,大紅緞襖,叉著腰兒,斜楞著眼睛說:「你找姓冒的幹什麼?姓冒的不在家!」
孫正禮一看見對方這妖精樣兒,氣得就要踢她一腳,就瞪著眼睛說:「你別把姓冒的藏起來,藏在哪兒我也要揪出他來,你告訴他,他小子犯了案了,快跟我打官司去!」他說著,把馬牽到院裡,捋捋袖子往屋裡直闖。那婦人趕緊把孫正禮的粗壯胳臂揪住,說:「哎喲,你是要搶人呀?屋裡我們姑娘正洗澡呢,你敢往裡頭楞闖?」孫正禮聽了這話,他才止腳步,氣忿忿地說:「叫他出來,他的案發了!」
院中這樣一吵嚷,冒寶崑在屋裡是藏不住了,他趕緊鑽出頭來:「什麼事?什麼?喝!原來是盟弟呀!我還當是米糧店跟我要賬的呢?」孫正禮瞪著眼說:「誰是你的盟弟?」冒寶崑笑著說:「好!咱們的香頭算是拔了,當年三個頭也白磕了。好,你是孫大鏢頭,孫大老爺,可是有什麼話請你進屋來說,成不成?」
孫正禮搖頭說?「我不進去,你屋裡有娘兒們。」冒寶崑說:「有娘兒們也不要緊,我可以把她轟到別的屋裡去,要不然咱們出去上酒館兒談談去。你在這兒犯了案啦,犯了案啦的一嚷嚷,叫官人聽見算怎麼回事呀?我冒六現在養姑娘吃窰子,也就夠丟臉的了,要再叫人疑我是殺人的兇犯,滾馬的強盜,我更給咱們保鏢的丟人了!」冒寶崑侃侃而言,彷彿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
孫正禮心裡倒疑惑起來了,暗想:莫非這小子不是楊家的兇犯,不然他如何有這麼大的膽子?遂就說:「好,咱們上酒館說去,只要你有膽子出門!」冒寶崑冷笑著說:「嘿,我又不犯法,憑什麼不敢出門呀?等我披上衣裳!」孫正禮說:「好,反正你跑不了!」
當下冒寶崑進到屋裡,穿上他那件寧綢長袍,戴上他那頂瓜皮小帽,手提著個錢褡褳,就說:「走吧!咱們上聚仙居去,可是我的孫大鏢頭,到酒館你可小點聲音說話,別那麼犯案犯案的亂嚷。要不然叫衙門的人聽見,我就是沒有案,可也算犯了!」孫正禮點頭說:「成。」
當下冒寶崑在前,孫正禮牽馬在後,就到了西珠市口聚仙居酒樓。那冒寶崑真像沒事人似的,他就向熟人打招呼,然後落座飲酒,也先跟孫正禮拉舊交。然後就問孫正禮今天氣忿忿找他來,是有什麼事?孫正禮這時已叫冒寶崑給蒙住了,他心裡很是後悔,覺得今天把事情作得魯莽了,看冒寶崑這樣子,決不像昨天才作過人命案的。於是他就態度和緩了一些,低著聲,把楊家出的兇事及匪人搶走楊大姑娘之事說了,然後又說到前兒天冒寶崑由外省帶來的那譚家兄弟等人有些可疑。
冒寶崑聽了,嚥下半口酒噗嗤地笑了,說:「兄弟,你若是在衙門裡當班頭,遇見案子一定要胡亂捉人,假使昨天我幫助那些人作了兇案,我還不快跑?還能夠在這兒等著官人來捉我?咳!別人不知道我,你我相交多年,我這個人的性情你總能明白,我不是那沒有王法的人。現在時運不濟,養幾個姑娘押在窰子裡混事,本來就沒臉的了!所以你跟我絕了交,我一點也不惱你,本來我已不配做你的盟兄了嘛!可是那些圖財害命,搶走人家大姑娘的事,不但我不幹,簡直我也不敢!」說完了,他不住唉聲嘆氣。
孫正禮怔一會兒,就又說:「可是那譚家兄弟和花槍馮隆,他們為什麼又跑了呢?」冒寶崑搖頭說:「花槍馮隆我不知道,那小子什麼事都幹,因他哥哥金刀馮茂才認得的他,近二年來,我更不大願意理他,不過不能得罪他就是了。今天你要不說他走了,我還以為他還在北京窮混著呢!至於譚家兄弟,那是鳳陽府譚二員外的兩位少爺,淮河裡的船多半是人家的,還開著很大的鏢局。
「這回人家哥兒倆,到北京玩來了,我們是在半路遇見的。人家前天走的,到天津親戚家裡去過節,兩三天還要回來。再說那楊家不過是個賣花兒的窮人,他家姑娘那鄉下樣兒也未必是怎麼出色,人家搶她幹什麼?這不是沒有影兒的事嗎?兄弟你幸虧今天是找我來,你若是找那譚家兄弟,人家一定要拉著你打官司,告你個誣告良民,意圖訛詐!」說時,他又給孫正禮斟了一盅酒。
孫正禮一細想,也有理呀!大概是自己的性子粗鹵,把事情弄錯了,遂又沉思了一會兒,就說:「據你這一說,也沒有譚家兄弟的事,大概就是花槍馮隆那小子一個人幹的!」
冒寶崑的臉色微變了變,他就搖頭說:「花槍馮隆雖然不是個好小子,可是他也開過幾年鏢店,他哥哥也是直隸省有名的人物。小壞事倒許能作,像這樣強盜的事,我看也未必有那膽子!總而言之,無憑無據,你不能胡亂告人,再說你又不是官差捕役,何苦打這不平,得罪江湖朋友呢!」
孫正禮怔了半天,一聽這話他非常氣了,就拿拳頭向桌子上一敲,酒壺酒盃都震得亂動,冒寶崑也隨之打了個冷戰,就見孫正禮瞪眼睛說:「什麼江湖朋友?殺了人家六十多歲的人,搶走人家年輕的大姑娘,強盜都不幹這事,這是江湖朋友?我再打聽打聽去,果然馮隆那小子真個走了,那就一定是他,我追到深州也把他捉回來!」
說畢,他叫過酒保,給了酒錢,邁開大步,咚咚地下樓,騎上馬就走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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