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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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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郭晏光 -【愛情以外的日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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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1: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七點不到,我走進教師休息室,把手上的大紙包平放在米俊寬的桌位上。然後才到教室,呆愣著出神。

  時間還很早,教室只有我一個人,我夢似的立起身,像遊魂一樣,在風和空氣交流的空間穿梭遊蕩。

  我在尋找。找什麼呢?不知道。那個背影很模糊,四週一團的迷霧,迴盪著息似的低回聲。我應該是在林蔭的深處,因為我聽見風過林梢的低語。可是,我什麼也看不到,除了一團團紗似的迷霧!我像是踩在飄忽的雲端裡,是溢滿落葉的小徑嗎?不知道。我體會不到那真實的觸感。那個背影越去越遠,越來越模糊,我一直追,大聲叫喊,迴盪的還是那夢似的歎息。我覺得冷汗流滿了全身,漸漸迷失了方向,四周只有一團團的迷霧……

  「杜見歡,妳在做在什麼?」

  誰?是誰在叫我?我急速的回頭,伸出手抓住聲音來源的方向--

  「妳瘋了!發什麼神經?」

  我心頭一震,班長一臉莫其妙的神情。我的手正緊抓著她的手。

  我放開手向她道歉,沒有多解釋什麼。她聳聳肩,回到自己的座位。

  剛剛是在做夢嗎?我對自己搖搖頭,也回到座位,趴在桌上休息。大概是真的累了!倦意漸次地襲來。

  是我自己醒來的。一睜開眼,只見滿屋子的人,笑聲、說話聲、吆喝聲,夾雜著像菜市場一樣。我一臉驚愕的表情,怎麼才一眨眼的功夫,世界就全變了樣?剛才的冷清寂靜當真是另一個鬼魅似的世界?

  我抓住阿花,問她什麼時候到的。她先是睜大眼睛,然後咯咯地放聲大笑起來。

  「妳還在做夢嗎?都第一節下課了。」

  「第一節下課了?妳們怎麼不叫醒我?」

  「我是叫了啊!」阿花一副冤枉的表情:「妳睡得跟豬一樣!還是班頭說妳大概是身體不舒服,早上跟瘋子似的,一身的汗,拚命抓住她的手不放。米米過來看妳一會,要我們別叫醒妳。妳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大概是照晚沒睡好。」我說。

  「還有一件事。妳今天下午要不要留校?」

  我點頭。

  「那恭喜妳了。過了今天,從此可以脫離苦海。其實我倒覺得是失去了一個好機會。」

  「到底是什麼事?」

  「有人反映說星期六下午留校浪費太多的時間。妳知道的,很多人都有課外補習。還有人說不公平,等於是變相為少數人特別輔導。米米二話不說,就說照大家的意思。有些人就是心態不平衡,其實他這樣全是為我們好,那些人真不知好歹。不過,取消留校,考試還是照常。我想,他也不見得多喜歡考試,強制同學留校輔導。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人家好歹是留學回來的,誰在乎窩在這種學校當個小教員!」

  阿花囉囉嗦嗦講一大堆,我勉強聽懂一些,可是今天到底要不要留下來?

  「妳還聽不懂我的話?今天是最後一次,妳們下午還是要留下來。」

  「妳呢?」我問她,雖然答案很明顯了。

  阿花嘿了一聲搖頭。

  「我倒希望我每個星期都能留下來。可惜!我數學太好了。亂羨慕妳的!」

  什麼意思?阿花不知有意或無意,好幾次語句暖昧,暗示我和米俊寬有什麼關連,卻又不像嫉妒,倒像是月下老人在牽線,像上次紙條的事。可是她的神態又十足是玩笑的戲謔--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奇怪,她不再戀慕米俊寬了嗎?

  也許,她什麼意思都沒有,是我自己敏感多疑,心裡有鬼--

  「那妳今天下午不能等我了?」我沉默了一會,才問道。

  「對不起!對了!前幾天我和麥子找了家補習班,英數的,妳要不要一起來?」

  我搖頭:「不了!我媽咪會幫我找家教的。」

  「這樣啊!那就算了!我只是覺得我們三個人不管做什麼事,老是三缺一的,都是我和麥子在一起,妳好像越來越疏遠了。」

  阿花心直口快,有什麼說什麼,倒真說中了我們之間的缺口。我對她無力的笑了笑,心裡覺得很抱歉。

  「不提這個了。明天出不出來?」

  「出來,當然出來。阿花大人有令,小的豈敢不從!」

  「貧嘴!別到時候借口一大堆。」阿花笑罵。

  明天我的確和勞勃瑞福算是有約,無妨,總是可以錯開的,只是一頓飯。

  「我那敢,不被妳剝掉一層皮才怪!」我誇張的說。

  「妳知道就好。要是耍賴,我不但要剝了妳的皮,還要--」阿花露出森白的牙齒,五爪弓張,一副要食肉吸血的模樣。

  一上午就在我們嘻嘻哈哈打鬧中度過。小麥本來就沉靜,所以她持續了一上午的靜默,我們雖然覺得奇怪,卻沒有多問什麼。小麥常常無端陷落在自己的情緒當中,問她也不說,久了,我們見怪不怪,有時就難免忽略她的心事。

  阿花臨走時,還拚命遺憾數學太好錯失留校的機會。我細細觀看,相信她是無心曖昧那些語句,她什麼意思也沒有,只是多嘴,有什麼想法不吐不快。果然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阿花還是單純的喜歡米俊寬,無意牽扯到我,他還是她青春過渡時期一個遙遠的夢。

  這次需要留校的只有五個。那幾個人平時和我沒什麼來往,所以也沒有人和我打招呼,我也樂得一個人躲在角落裡乘涼。

  有時,我對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有著很深的存疑。什麼「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那只是拉關係的屁話罷了!人類的感情,總是禁不起考驗。因為用情於人太艱難,我對星辰流日的感情可能還要來得深些!

  我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午後的空氣滲透著一股祥恬靜謐的平和。都十一月底了,陽光還這麼好,照得人有點懶。米俊寬講述完畢,留下四道題目就走出教室。我看他走出去後,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這次是同學把我叫醒的。

  「杜見歡,我們都寫完了,要先回家。老師還沒有來,可不可以請妳等他來後告訴他?」

  我答非所問:「幾點了?」有一點迷濛和混沌尚留在我的眼底。

  「三點半。」

  才三點半!我正要開口,米俊寬從前門走了進來。她們一見到他,就丟下我跑向講台,低聲跟他說了一些話,米俊寬點頭,她們向他揮手,離開教室。

  我歎口氣,又剩下我一個人了。都怪我自己貪睡,把好風好景全給睡光。

  米俊寬走到我面前,問:「寫完了?」

  我搖頭,老老實實的招供:「一題也沒動,剛剛不小心睡著了。」

  他皺著眉說:「那直接在黑板上演算好了。」

  我跟著他走上講台,拿起粉筆作答。他在一旁凝視,目光在我週身游移。

  第一題我就慘遭滑鐵廬,我無奈地看著他;他靠近身仔細地為我每題分析講解。

  這樣過了大概半小時,四題便全部解決掉。我將手洗乾淨,往身上隨便抹兩下作數,他突然自我身後環過腰際遞來一抹手帕說:「還是不帶手帕面紙的,嗯?」

  我為他的舉動莫名的羞紅臉,接過手帕胡亂擦兩下,趕緊回身面對他,把手帕遞還給他。

  他接回手帕,又說:「謝謝妳送還的衣服。」

  我背起書包,手貼著腰帶說:「不客氣,那本來就是你的。」胃突然強烈的痙攣起來,疼痛陣陣襲來。我開始冒冷汗,站立不住,終而蜷曲瑟縮蹲落在地上。

  米俊寬跟著蹲下來,頻問我怎麼了。我垂著頭,無力回答他的問題。他輕輕扳起我的臉龐,看我一臉蒼白毫無血色,眉頭深鎖,大聲問:「到底怎麼了」

  我的眼光掠過他的身影,又垂下頭。那種痛真的是我一輩子的噩夢!整個胃裡的神經都在抽動,火燒似的剝痛著,像是不絞乾我最後一絲力氣絕不罷休。

  「妳到底怎麼了?」米俊寬又問。語調裡有一絲緊張。

  我勉強抬起頭,對他擠出一抹難看的微笑。「沒關係的,我只是胃痛,一會兒就好了。」

  他輕輕將我摟靠在他懷裡,好像有一點疼痛,又用手背拭去我額上的冷汗。

  「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像是苛責,又像是憐惜。我覺得迷惘了。這個人真的是米俊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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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1: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就心理學的觀點來說,星期四是個既不引人興趣,也不令人興奮的日子,甚至令人覺得有點不耐煩。它既沒有剛完假充分休息的神清氣爽,也少了即臨假日的欣歡,如果再加上像我這樣等候家教的焦躁,那就更不是個令人愉快的日子。

  家教老師姓林,是A大物理研究所榜眼探花之流的天才。我不知媽咪打那裡挖來這種寶貝的,她像很信任他,一點也不擔心我們兩人孤男寡女單獨地處在一間屋子裡,是否會發生什麼樣後果難明的事情。

  我實在不願意說媽咪不關心我,可是如果這算是她對我的信任,我倒寧願像以前一樣,在街頭四處遊蕩。雖然,長久以來我早習慣了媽咪的冷淡,我潛藏在內心深處,不許旁人碰觸的軟弱,卻一直一直在渴盼多一點點的溫暖!

  其實對家教老師沒什麼好設防的。他是那種天生對異性具有免疫力的人。這樣說,並不是說他剛毅正直,獨具柳下惠的遺風;或者木訥笨扭,不懂風情。相反的,林先生是個充滿男性美的人。這種人,不必他去誘惑招蝶,自然有人自動送上門來。然而,這世界總不是如我們想像那樣的構造。以為他群芳圍繞,他偏偏獨高枝頭!家教老師是個唯「書」是圖的人--以研究為旨趣,以諾貝爾獎為人生標的。他很嚴肅的生活,自制力極強的一個人,什麼風花雪月,在他看來簡直是浪費生命!他就像「簡愛」裡的聖約翰,完美得有如希臘神祇的雕像,卻偏偏滿腦袋苦行僧的信仰,一點也沒有神仙的浪漫。只不過林先生信仰的是科學,是諾貝爾獎。

  他應該七點就到的。我瞥一眼牆上的時鐘,六點五十九分四十五秒。

  門鈴響了,很規律的按三下。是他!生活腳步次序從不紊亂的人。

  他坐定後,立刻攤開筆記,講解三角習題。我對sinθcosθq之流的宵小鼠輩,從來沒什麼好感,它們老是陰謀設陷,害得我每回都栽得好慘。

  林先生很有耐性,一遍不會,重來一遍。上課兩個星期以來,從沒聽過他吐出一句急躁的話。大概是我領悟力還算差強人意,尚未到令人青筋暴起的愚蠢程度吧!

  兩小時的課程結束後,林先生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還不錯!妳其實不笨嘛!」

  「你這算是恭維還是讚美?」我坐在地上,背靠著沙發。我們是在客廳上課的。

  「聽著!我絕對沒有諷刺妳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奇怪,以妳的理解領悟能力,怎麼會每次考試都那麼淒滲。」

  「擁有多少兵力,並不表示就有多少的作戰實力。搞不好全是些老弱殘兵有個屁用!」我忍不住說了句粗話。

  「有道理。」林先生玩味的笑說:「這麼說,妳的完全是些老弱殘兵!」

  「差不多了。起碼一半都一腳跨進了棺材,剩的一半不是少條腿,就是缺條胳臂的。」

  「太淒慘了!所以妳每次考試都出師不利,滿江血紅?」林先生不是個太有幽默感的人,不過,他每每能聽得懂我略帶諷刺又語意晦澀的話。

  「沒錯!這也是為什麼我媽咪請你來的原因。」

  林先生嚴肅地看著我,語調正經認真:「說真的,妳只要肯用心,一定沒問題的。」

  我歎了口氣;「但願如此!世事總不是如我們想像的那麼美好。」

  「別那麼悲觀,」他微微一笑:「事在人為。我一向相信世間沒有什麼不可能的,總是可以突破,只要肯努力用功,總會有進展的。」

  這就是林先生,信仰科學、信仰諾貝爾獎的人。活得踏實,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方向追求,不空做白日夢,理念一定實踐落實的人。

  我對他笑了笑,依然不太有自信:「但願吧!總是有許多你無法掌握的變量。」

  「傻瓜,」他玩笑的罵了一句:「我們努力就是要把變量化為定數。相信自己的能力,沒那麼糟的!」

  我只是笑,不再多說什麼。我要是有他一半的自信就好了。只要一半……

  我還是認為,世事總不是如我們想像的那麼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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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1: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電視上正在播「往日情懷」。冬日大寒的街頭,落魄的芭芭拉,衣著光鮮的勞勃瑞福……。這一幕最讓我覺得悲哀。經過了那美好歡樂的日子,再相見,他們各自該以什麼樣的姿態來面對彼此的心情、面對過往的那一段塵埃?在相逢的那一剎那,他們心裡又有著什麼的感概?什麼樣的歎息?我無法從他們的神情中,看出屬於他們的心情故事,看出屬於我疑惑的答案。勞勃瑞福那樣淺淺的笑,淡淡的問候,而芭芭拉是那樣淺淺的感謝。誰能知道,在他相互凝視的故事之間,那繾綣纏綿過的山盟海誓?還是,意在不言中啊!

  雖說沒有誰對誰錯,我怕這樣的淒涼。曾經令人那樣歡樂流淚過的愛情,見了面卻只剩淡淡的舶,那麼過去那些個約定盟誓呢?那些個星辰月光的諾言呢?愛情是件累人的事,我怕潛在那淡淡一笑後的滄桑。

  故事結束了,勞勃瑞福的背影漸淡漸遠,我正要起身關掉電視,門鈴輕輕地響起。

  這夜深的時候,會是誰按門鈴?當然不會是媽咪。媽咪是越來越忙了,常常我捱到夜裡越過凌晨,仍不見她的蹤影。我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也不知道她究竟怎麼向爺爺和奶奶解釋,反正奶奶是不再跟我提那些事了,而媽咪則越來越忙,越來越晚回家。

  門開處,檻外的人先是朝我安靜的一笑,才緩步進來。

  「對不起,這麼晚了還來打擾。」見達一邊說一邊把背包褪下放在沙發上。

  「沒關係,反正我也還沒睡。」

  他坐下,把背包往旁再挪移,解釋說:「前幾天和幾個同學到南部,本來預計明天晚上才回來的,結果提前了一天。他們開車載我到附近就放牛吃草,我只好來打擾了。」

  見達溫文有禮,是杜家男人中少見的。我不是說杜家男人粗魯無禮,相反的,他們個個英挺過人,風度派頭十足。我的意思是,見達給人一種溫暖平易的感覺,這在杜家男人身上是難得見到的。

  「到南部?你們大學生都不上課的?」我坐在他對面,不是很熱衷的問。電視還沒有關掉,芭芭拉史翠珊如泣如訴的歌聲依舊在那裡迴盪哀怨。

  見達將電視遙控關掉,微微皺著眉,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說道:「妳又在看這種頹廢的藍調?」

  英文裡藍色的另一層意義代表憂鬱。我每每總看些點悲調的故事,見達嫌那些故事抹灰了青春的色調,只令人更加頹喪,每次見我在看那類的電影、電視影片不管什麼,都叫它做頹廢的藍調,算是對我的僻好不以為然。

  我倒了一杯水,自顧喝著。

  「你自己不愛看就算了,做什麼管這麼多。」

  「怎麼能不管!再不管,妳啊,成天看這些東西,看都要看老了!」說著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不看這些東西也是要老的。既然都會老,倒不如多順著自己的心。」

  見達不作聲,只是盯著我瞧。杜家每個人都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輕易地看穿每個自信薄弱的靈魂。

  「不順心?」他問。

  我搖頭,無意在這件事多作停留。我問他:「今晚回去嗎?」

  這次換他搖頭:「不!今晚打算住在這裡了。三嬸睡了吧?」

  我又搖頭。「沒有。媽咪還沒有回來。最近公司事忙,總得忙到很晚晚才回家。」

  天知道媽咪到底在忙些什麼。忙約會我想才是真的。我實在是厭倦了對媽咪的晚歸再做任何解釋,卻沒有人瞭解我心裡的疲憊。

  我無意再多談任何事,轉頭向見達輕輕一笑說:「很晚了,早點睡吧!要睡這裡還是客房?」

  「妳好像很不願意和我多說,總是將我的話題岔開。」見達雙手抱胸,背抵著沙發:「很討厭我嗎?」

  「怎麼會?」我對地板說:「我只是覺得很累。再說,清談誤國,談再多也全是些無濟於事的瑣碎。」

  「是嗎?」他輕輕環住我的肩膀:「真的希望是這樣。妳總是那麼冷淡。天知道我多麼希望我們不是堂兄妹!」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有種遺憾。

  我直視著他,心裡有種明白了:「可是我們是堂兄妹。」

  他歎口氣;「妳真的不明白?」

  「明白又怎樣?明白也改變不了事實,只是自尋煩惱。」

  「自尋煩惱?」他喃喃自語:「也許吧!我是在自尋煩惱。」

  「睡吧!」我歎口氣:「想太多對你沒有好處。」

  他愣愣地看著我,突然將我擁入懷裡。我任由他擁抱,並不掙扎。他很快就放開我,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觸我的臉頰,眼眸流轉的儘是落寞哀傷。

  我別過頭,不忍接觸他的眼光。他再輕輕擁入懷,然後拿起背包,開門離開。他下樓遠去的跫音,在靜夜中聽來,格外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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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1: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我丟下李後主詞集,坐在窗台上,窗簾隨風飄呀飄,我的頭髮也隨風張揚。

  如果我是李後主,如果我被幽禁在這寂寞的高台上,如果我眼睛所望的,是我美麗無限的江山,我難過的,是不是僅止於這樣的幽歎?不知道!那太渺茫了。這樣的好天好地,這樣的風和日麗,即便掌握在手裡,也不過如夢似的迷茫。

  好夢由來最易醒。這樣的日子,也讓我覺得寂寞最深。每個人各有歸屬,而我呢?我的歸屬在那裡?媽咪虛無縹緲的母愛?還是這一幢空蕩蕩的屋影?

  聖誕節快到了,這一年已接近尾聲;走在街上,處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那從來不是屬於我的空氣,我覺得自己好似這個世紀裡一組游離的靈魂。

  我歎了口氣,關上窗,很快就遊蕩在繁華大街上。在人群裡還是寂寞的,可是,這樣美好的日子,我怕一個人關在迷漫著古世紀幽暗光影的家裡,那會令我傷感,關於歲月和年代的。

  我從早上遊蕩到下午,又從下午閒晃到黃昏,才在一家小吃店落腳歇息。才坐定,就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一剎時我有點恍惚,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年代傳來,低低地呼喚,意圖震憾我記憶裡每份思維。

  「杜見歡!果然是妳!我遠遠看就像是妳!」

  我抬頭,林先生筆直站在我的桌前。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

  「我不在這裡要在那裡?」他拉開椅子,在桌子一邊坐下:「這裡是A大的活動周邊區。」

  原來是這樣。我東蕩西晃,自己都不曉得到了那裡。

  服務生過來招呼,我隨便要了碗麵,林先生則慎重的點了幾樣東西,十分符合他的個性,做什麼事都一板正經,絲毫也不馬虎,連吃也不例外。

  「難怪妳這麼蒼白。人哪,要懂得愛惜自己,」他端正坐姿,用挑剔的眼光打量我:「沒有強健的體魄,是無法擔當重大的責任。」

  每件事他都有他的道理,我也懶得跟他爭辯。

  「有件事本來下次上課時要告訴妳的,」他說:「今天剛巧碰到就先告訴妳了。」

  「什麼事?」

  「是這樣的,」他接過服務生端來的東西:「我得開始準備期未報告和論文,恐怕抽不出時間再幫妳複習功課,所以,妳的家教我想這個月底就結束。」

  「你是說,你不教了?」

  他點頭。

  「那我怎麼辦?下個月就要期末考了,這下子我准完蛋。」

  「沒有那麼嚴重。其實妳的理解力不錯,多練習做題目就可以了。數學沒有妳想像那麼困難,妳純粹是心裡因素作祟才會這麼淒慘。」

  我看著他。這個人,連吃飯都很有次序,從蔬菜到魚而肉類,沒見他錯置過。

  「你準備怎麼跟我媽咪講?」我問。

  「當然照實講,」他抬頭訝異的看著我:「難道還有別的說法?」

  我不說話了。這個人,做什麼事都那麼理直氣壯,我真懷疑他有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

  我呆瞪著桌子,一碗麵擺在面前動也沒動。然後我朝門外看去,意外發現門口有個人正朝我看來。那個人對我招招手。我跟林先生說要先離開,他堅持幫我付帳,我也就由他。

  走出小店門口,勞勃瑞福笑容可掬的等在那兒。他上前親切地拉著我的手。冬天夜色落得快,昏黃的簾幕,一下子就染遍低闊的天空。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他。

  「我就住在這附近,」他笑著看我:「走到這裡,隨意一瞥,就看見妳閃閃發亮坐在燈光下。」

  「哦?倒是第一次聽說肉做的東西也會發亮。」

  「嘿!妳很不友善!誰惹妳了?」他停下腳步,放開握住我的手,親愛的撥亂我的頭髮。

  他這個動作總是讓我意亂情迷。「沒有人惹我。」

  「是嗎?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

  「裝迷糊!在妳身旁吃飯的那個人。」

  「你說林先生?」我倒真沒想到他:「他是我家教老師。他剛跟我說不再教我了。」

  「難怪妳這麼不友善!--有沒有好好唸書?」

  「你不覺得你管太多了?」我的口氣微漾著一絲冰冷。

  他將我拉近身前,俯視著我:「你不喜歡有人管妳?討厭我太多管閒事?」

  「管那麼多,對你有什麼好處?」我不禁想起見達,唉!

  「至少表示,」他將我拉得更近,幾乎是貼在他懷裡:「有人關心妳。」

  「雞婆!」我靠著他,低聲笑罵。這時節,已涼天氣未寒時。

  他帶我到上次那一家餐廳,我還是吃同樣的火腿蛋炒飯,前廳傳來的也還是那首「沉默之聲」。

  「你怎麼會來教書?」我問他。

  他喝了一口水,微揚著頭:「教書有什麼不好?」

  「沒什麼不好,我只是好奇。」

  「小孩子,好奇心不要太強!」

  「是嗎?」我吞了一口飯,又問:「你結婚了嗎?」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放聲大笑:「天啊!妳還有什麼更荒謬的問題,一起說吧!」

  我覺得有點委屈,但還是說出心裡一些莫名其妙的疑問。

  「你知道,你是個很神秘的人,」我特意加重「神秘」二字,「大家都猜不透你是什麼樣的人--唉!算了!」

  「怎麼不說了?」他笑問。

  「沒什麼好說的,那些傳言--」我搖搖頭,笑了笑。

  隔兩、三桌的距離,有個裝扮入時,女人味十足的女子一直朝我們的方向凝視。剛開始我並不在意,直到她朝我們的位置走來。

  她走近身,果然是個漂亮迷人的女人。

  她朝向我們,應該是對勞勃瑞福說:「我可以坐下嗎?」

  我看見勞勃瑞福乍聽見這句話時,臉色微變,等他看清楚來人時,明顯得更為蒼白。

  那女人一靠近,四周就飄散著幽雅的清香。我一眼就看出她和媽咪是同一型的,只不過,她少了媽咪那種冷淡,臉上始終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令人深具好感。

  她對勞勃瑞福柔情的看了一眼。「好久不見,你好嗎?」

  勞勃瑞福先是沉默,然後低聲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上個月。問起許多人,都不知道你的消息。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她朝我禮貌的微笑,眼波卻是轉向勞勃瑞福。「這位是--」

  勞勃瑞福這時彷彿才察覺我的存在,簡單的介紹後,又陷入他自己的沉思。

  湯曼萱,連名字都充滿女人味!她也是靜靜坐在那裡,沒有人開口,只有音樂聲改變了,「往日情懷」的鋼琴曲平滑流瀉過我們之間。

  連音樂都慶祝他們的重逢!我一直不作聲,這個和媽咪有著相同嬌貴柔媚的女人,莫名的讓我覺得心痛。

  末了,她將寫著電話號碼的紙片,輕輕挪移到勞勃瑞福的桌前,對我再次禮貌的微笑,便起身離開。即便是背影,也令想像得出她那等高雅和風華。

  我低垂著眼,注視著桌上那盤蛋炒飯。良久,良久,才聽到勞勃瑞福的語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她是我大學的學妹,我們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他說到「很好的朋友」時,語氣頓了一下,「本來我們計劃等我研究所畢業,一起出國深造,結果她提前一年出國。等我服完兵役回來,和她就慢慢失去聯絡。我放棄出國的計劃,留在這裡教書--」

  「不要說了!」我大聲阻止他,雙手捧著胃。

  他移到我座位旁,手搭在我肩膀,用很柔的那種語調問:「胃又痛了?」

  「不要對我那麼好!」我甩開他的手,別過頭,眼淚一直不爭氣地想奪眶而出。

  他不再多說,歎口氣,緊緊摟住我,我伏靠在他的擁抱裡,淚珠沾濕他胸前一大片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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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2: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唐玄宗。」

  寫完這三個字,答完期末考最後一道問題,我丟下筆,這一段風風雨雨終於就要過去。

  是的,結束了。從那一天的暮色以後,關於他,關於我之間的一切,就完全結束了。

  我們之間其實根本算不上有過什麼故事,更無關動不動人。本來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以後也不過依樣的冷淡。

  那個暮色以後,許多的黃昏,他等在人群散後的夜色中。每次我只是對他無力地笑了笑,無意聽他再多說什麼。慢慢地,關於他的故事就漸漸傳說。

  她們說,好幾次在街上看見他和一個很漂亮很漂亮,氣質高貴的女子走在一起,說那一定是他的女朋友。她們說,他們以前就認識了,說他一直在等她。她們又說,他很喜歡她,說他們不久就要結婚了。很美麗的傳奇,不是嗎?才子佳人最圓滿的結局。

  而我,不過和往常一樣的冷漠。我不知道什麼是心碎的感覺,也不知道什麼是悲傷難過。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的冷淡悲涼。爹地死後是這樣,媽咪是這樣,而現在,勞勃瑞福並不會增添我太多的傷感。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可以用愛這個字嗎?我只是迷惑於他對我的溫情,我的心到底怎麼說,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我甚至連淚也沒有偷偷地掉,覺得那跟我是不相干的,劇情起伏高低的都是別人的事。

  所以,在許多同學傷心地淚灑衣襟,不知道濕透了多少手帕的時候,我依然冷漠如昔的倚在矮牆邊,看盡牆外車水馬龍,花月春風。

  我想,我的心並沒有認定他。可是啊--可是,在我冷漠的容顏下,我的心,為什麼隱隱作痛?--

  我覺得疑惑迷離。

  若說相遇沒什麼該不該,人世的際遇是因緣互動,那麼,纏繞在我小指的紅線,到底和誰的糾葛牽引在一端?浮動的雲不能告訴我人世間的情愛,到底是怎麼樣的纏綿;而我的心,究竟又在冀求著什麼樣的相依?

  誰能探觸到我心裡最深最無助的軟弱?誰能解我心中倦人的疲憊?誰能給我真正的呵護與憐惜?誰啊?有誰能扣動我心海最初的那根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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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2: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大年的頭一天,媽咪和我到三叔公家拜年。

  除夕夜是在爺爺家過的。爺爺笑呵呵的,每個孩子都發一個大紅包。見康見壯怪叫一聲,迫不及待的打開紅包,遭二伯一道大白眼;見美聰明多了,躲到廁所裡怪數紅包;見飛自命瀟灑,洋派的當著爺爺的面拆開紅包袋,然後說一些感激涕零的話;見達和見志笑了笑,不作聲。至於我,我要的,他們總是給不起。

  見志見到媽咪時,臉上表情平靜,看不出什麼大悲大喜的情緒起落。他含笑直視著媽咪,神情清爽純淨。杜家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心事,現在看來,他慘綠少年心事,不再是變調的悲歌。這樣最好,他對媽咪的心情,雖然只是年少青春一時的崇拜迷惑,然而作繭自縛,難過的永遠是自己。我很慶幸見志的心情過渡得這麼快,否則,只怕他將來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心情。

  見達見到了我,黯淡了好一會。他一直強顏歡笑,還是那樣溫暖的笑容。我們並肩而坐,看著紅燭由紅艷而淚干,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後他笑了笑,說:

  「SO,妳還是我最親愛的堂妹?」

  我也笑了笑,淡淡的一句:

  「YA!你本來是我親愛的堂哥。」

  後來我枕著他的肩膀睡著了,一直到大人們的牌局散了,他才叫醒我。

  天已經亮了,昨晚挑燈夜戰的人都在補睡回籠覺。我隨便清洗一下,等媽咪小睡片刻起來,才一起回家好好梳洗一番。

  然後,上三叔公家拜年。

  本來,只要留在爺爺家,那些個叔表公婆姑舅姨嬸之類的自然會上爺爺家,我們到時再上前拜年就好。媽咪之所以特意上三叔公家拜年,大抵為了我那回的事情。三叔公好面子,他的小兒子結婚,媽咪沒到場,雖然事後爺爺責備媽咪一頓,媽咪也親自登門道歉,他難免還是耿耿於懷。他們就是這樣,面子比什麼都重要。這次媽咪特地上門向他拜年--我可以想像,三叔公那笑歪嘴的模樣。

  我們到三叔公家已是近午的時刻,大廳裡三三兩兩已有一些先來拜年的親友。小堂叔過來招呼我們,我們跟他到三叔公和三嬸婆的桌椅跟前。

  三嬸婆看見我笑瞇瞇的,拉著我的手親切說道:「小歡啊,嬸婆看看……越來越漂亮嘍!跟妳媽咪一樣!」

  像這樣的場合,我除了保持沉默,偶爾露出一絲傻笑,沒有更好的辦法。我的嘴巴不夠甜,我的微笑也不迷人。

  我想,有媽咪和他們談心就夠了,就悄悄抽回手,退到角落。

  老實說,我很想趕快離開這些熱鬧的氣氛,感覺上就是和我不搭調。我慢慢地退到門邊,一邊搜尋媽咪的蹤影。她正和三叔公們在一起,旁邊還有些看來高尚富貴的人。我冷冷瞧著他們,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想也知道,和杜家搭得上關係的,非富非貴;金錢一向是最容易造就人的。

  我的眼光冷淡地掃著客廳裡的眾人,直到它接收到另一波冷淡的響應。我循著波痕回朔,眼光的主人禮貌地朝我點頭就別過身影。

  我急忙抓住正從我身旁走過的小堂叔。

  「那個人是誰?也是親戚嗎?」我問。

  「誰?」

  「那個。穿灰色毛衣的。」

  小堂叔恍然大悟:「妳說阿寬啊!」

  「阿寬?」

  「米俊寬。難怪妳不認識他。妳那時還小,才七、八歲吧!堂嫂就帶著妳搬走,他們也搬家。以後,大學、服兵役、出國,大家各過各的,還是我結婚時,這老小子剛好從國外回來,才又搭上的。」小堂叔雖然算是我的長輩,其實還很年輕,三十歲不到。聽他說話的口氣,一點也沒有長輩的審重矜持。

  「那麼,是親戚嗎?」我問。

  「也不算是。米家和杜家是世交,住得近,上一輩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雖然我媽和米家那邊有點關係什麼的,不過,不是血親的關係。」

  原來如此!這對他的出現,是個很好的解釋。

  「聽說他現在在教書,」小堂叔一臉好玩的神情:「這傢伙,放著好好的大少爺不做,竟然跑去教書!八成是吃錯藥了!家裡事業等著他接手,他推說學非所用--這年頭那個人真的學以致用了?虧他還拿了博士學位,腦筋這麼轉不開!還有啊!長的人模人樣的,竟然連女朋友屁都沒交一個,害得米家二老急得什麼似的,費盡心思安排相親。人家女孩子身材、臉蛋、家世、條件好得沒得挑,他老兄一句話就給擋回去,氣得他老爸一星期不跟他說話。」

  我朝米俊寬的方向看了一眼,問小堂叔;「他看起來好像很冷淡--」老實說,我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問,約莫是想引小堂叔說出更多有關米俊寬的事。

  「何止是冷淡,」果然,小堂叔話匣又開了:「這傢伙簡直是少了心肝脾肺。妳沒看他臉上肌肉線條僵硬成那樣子,我看他八成忘記微笑是怎麼運作的!打從前這傢伙就這副模樣,我以為老了幾歲他至少會改一改,沒想到狗改不了吃屎,他老兄還是這副死樣子!」

  我靜默不出聲,只是淡淡的笑。小堂叔自覺失言,打個哈哈就走了。媽咪以前聽三嬸婆說的親戚,大概就是指米俊寬。沒想到我跟他居然扯得上那樣的關係。

  我走到媽咪身邊,一邊跟不認識的人點頭微笑,一邊低聲跟媽咪說話。我說我累了,想回家。媽咪說再等一下。

  所以我只好再等一下。一邊跟不認識的人點頭微笑,一邊退回剛剛躲藏的角落。

  穿灰色毛衣的向我走過來,遞給我一杯果汁。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妳。」他啜了一口果汁,直視的我的眼瞳,沒有慇勤的笑。

  「是啊!地球太小了!」

  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考慮該說些什麼,然後看著我手上的果汁說:「我沒想到妳跟他們是親戚。」

  米俊寬大概有點笨,無緣無故他當然不會聯想到我和杜家的關係,何必特別說明!雖然如此,我還是略帶冷生的回答:

  「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別太虐待你的腦胞!」

  一絲微笑浮上他線條優美的唇角,但隨即淡掉。

  「我知道,妳對我的印象不是很好。不過,」他舉起杯子,朝我一敬;「我們是不是可以彼此友善一點?」

  我轉頭看他,奇怪他說出這種話。「你不覺得是你自己太過冷漠,太驕傲了一點?」

  「那妳呢?妳自己何嘗不是一樣?妳對別人有過一點溫暖的笑意嗎?」

  我瞪著他,彷彿假面被揭穿般的難堪,然後朝門。衝出去,差一點和小堂嬸撞個滿懷。小堂嬸「咦」了一聲:「要回去了?」

  我深吸一口氣,平抑高漲的怒氣:「沒有。只是到外面透透氣。撞到妳了沒?真抱歉!」

  小堂嬸搖頭,嫣然一笑,就逕自忙她的事。

  米俊寬走過來我身邊,遞給我一條濕手帕。剛才我憤然急步走開,手上的果汁,濺了一身甜膩。

  「很抱歉,沒想到那些話引起妳這麼大的不愉快!我只是想,我們能不能改善彼此的關係,對彼此友善一點。」

  我心裡暗自歎息。這些話出自米俊寬的口中,對他這種人來說,已經算是很低聲下氣。他其實不用對我那麼客氣,「親戚」這層關係不過是騙人的把戲,沒必要太認真。

  我把手帕還給他,說:「你不用道歉。我知道,我本來就是很僵硬,沒什麼笑容的人。我知道米家和杜家的關係,你不必因為那樣,對我特別客氣。」

  他正要開口說話,媽咪轉頭過來看見我,招呼我過去。我輕輕一鞠躬,離開他的周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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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發表於 2024-4-17 07:52: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大年初五,百業開張大吉。天氣不是很好。大人們都在忙些招財進寶的事,我們這些小的,也難得都窩在家裡。

  我從雨簾外打簾進入屋內,正巧聽見見美卡嚓掛掉電話,瞪著見飛,很不耐煩的對青芳抱怨:

  「這個女的真煩人!告訴她幾百遍了,見飛不在,不接電話,她硬是不聽,厚著臉皮一直打電話進來。上次我在街上看見她和見飛走在一塊,喝!男人婆一個,醜死了!見飛的品味越來越差,這種女的也要--」

  「妳少多嘴!」見飛打斷她的話,不安的看我一眼:「我愛跟誰交往是我的事,妳少管閒事!」

  「我多管閒事?」見美提高了音調:「那你自己接電話啊!為什麼不敢接,要別人幫你擋?」

  這時電話又響了,見美賭氣不接,其它的人窩在一旁看好戲。我走過去,拿起電話。

  「喂!杜公館。」

  「啊--我--我找杜見飛。」這聲音很熟,很像--

  「小麥?!」我背對著他們,低喚了一聲。

  對方聽我的叫喚,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清潤的女聲又響起:「杜歡嗎?」

  我嗯了一聲。

  小麥一聽是我,急切的說;「杜歡!請妳幫我叫見飛聽電話好嗎?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說不在--」

  我打斷她的話:「別傻了,妳還不明白嗎?」

  小麥的哭聲從電話中傳來,我的喉頭有點酸,很多事,幸與不幸,究竟不是由我們自己所能決定的。

  「妳在家吧?不要走開,我馬上過去。」我說。

  真沒想到她是怎麼跟見飛扯上的。我警告過她們了,她還是不聽。原本我擔心的是阿花,誰知道出紕漏的竟是小麥。

  掛上電話後,我不理會眾人詢問的眼光,冷淡地看著見飛。

  「我告訴過你,不要惹她的。」

  「這種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好聚好散,怎麼可以怪到我頭上!」見飛還是那副吊兒啷當樣,一點也沒有慚愧不安。

  我拿起桌上見志喝剩的開水,往他臉上潑過去,見美誇張的大聲尖叫,見飛一身的狼狽。然後,我離開屋子衝入雨簾,留下一屋子的驚愕。

  我到的時候,小麥已經止住淚。麥勝男一向是很堅強的女孩,拿得起放得下。只是,何苦,這一遭!

  「想通了?」

  小麥點點頭。她坐在地板上,靠著床,雙手抱住膝蓋。

  「其實見飛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只是他的心太野,管不住。他還不知道,什麼是情之所?的認真與執著。」

  小麥雙眼望著地板,愣愣的,有點出了神。

  我仰頭看著天花板,暖黃的燈光暈開了一圈又一圈。十七歲的我們,對愛情,仍然有著太多的迷惘。

  直到天色黃昏暗以後,我才踏著鐵灰的暮色回家。細雨濛濛的,下得有若情人的淚,拂在上平添許多憂傷。

  每盞燈火的背後,都滿溢出幸福的笑聲,我突然覺得自己可歎可憐,在這樣處處歡樂愉快的日子,竟然一個人在濕寒冷清的暗夜裡踽踽獨行,仰望飄墜的雨花落淚歎息。

  淚是鹹的,我知道。可是那種孤獨無靠的滋味呢?卸除了武裝的面具,我的心,在這孤寂的暗夜,不過是一團淌血的爛肉。

  我覺得好累,很想就此躺在冰冷的大地。雨花從黑暗天際一直朝我身上落來,也許,只有它們對我是真正的溫柔,也許,只有它們懂得我滿心的疲累。

  走到巷子口,我的靈魂總算被拉回現實的軀殼。家在那裡了,我的心卻沒有一點暖意,感覺上遙遠冰冷得像宇宙的黑洞。

  我停下腳步,巷子口的街燈,慈悲的散射給我一點溫熱的白光。大年初五的團圓夜,我親近的伴侶,竟然是這一柱冰冷不帶情的街燈。

  我靠著燈柱,任由雨絲漫天向我灑落而來。一個人影卻阻隔住雨絲和我之間的連繫。

  「傻瓜,這樣會感冒。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這似曾相識的語句--我抬頭,米俊寬的身影擋住了大半片的天空,同時也承受了大半的陰寒冷濕。

  我對他虛弱的微笑。這樣的暗夜,我的心特別脆弱,一點溫情就足以使我潰防。他的出現,讓我有著某種的溫暖親近,說不出為什麼,大概因為寂寥的緣故。

  「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我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後那一片漆暗。街燈和夜雨將他襯托得無懈可擊,我的視線不禁被拉回駐留在他週身那一圈光華。

  「我在等妳。」

  「等我?」我迷惑了。

  「我在這裡徘徊,」他伸手撫摸我的鬢髮。「希望能遇見妳,真高興遇見了妳。」說完,嘴角一揚,露出喜悅的歡欣。而也許是因為夜的迷離,也許是雨花的關係,我是真心的感動,感動在這樣的雨夜裡,有人在街頭徘徊等我歸來。

  「如果我整晚都不回來呢?」我不禁問。

  米俊寬露出些許落寞的神態,仰頭朝天際看上一眼,才悠悠淡淡的說道:「那我就一直等下去。妳總有回來的時候。」

  我不禁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從沒有好好看待過米俊寬,現在我才發現,從前的我,被偏見激昏了頭,忘了即使像他這樣貴族般冷漠的人,也有他情感悲愁的軟弱,和喜笑歡樂的溫柔;而且,米俊寬笑起來相當好看。他的笑和勞勃瑞福陽光般的清朗,又帶著一絲落寞的笑容完全不同。勞勃瑞福的笑臉,無疑地是迷人的,更能勾動每顆有情的芳心。米俊寬的笑沒有這麼大的魅力,顯然的,他並不擅長微笑。我只能說他笑地來相當好看,至於好看到什麼程度,就全憑對他的好感到了幾分的程度。

  他靜靜看著我,背對著街燈,雨花從暗夜的天空四散而下,打在他身上,在他週身濺出一圈光華。我看著那圈光華,覺得心頭暖暖的,有根弦輕輕被撥動。

  「好了,你已經等到我了。」我仰頭凝視,黑暗中,他的雙眼清亮如天狼星。

  「是的,我很高興終於等到妳。」他再度撫摸我的鬢髮,然後緩緩移上臉頰。「妳是否願意明天和我共同出遊?」

  我覺得臉頰經他手指游移觸摸過的部份,無端的發燙起來,無力地點頭,軟弱地靠著燈柱。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語氣溫柔無比:「明天一早我來接妳。現在,趕快回去吧!午夜遊魂!否則妳明天如果賴床,我可得等慘了。」

  我仰頭看他,沒說什麼。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說:「我以為你是很冷漠的人。」

  他笑了笑,只是對我揮手,我轉身快步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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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2: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請問兩位用些什麼?」

  穿著整齊,一身潔白制服的服務生禮貌地在一旁問道。

  這餐廳格調高雅,氣氛宜人,和以前我去過的那家感覺很像。大概天下的餐廳都差不多。

  這氣氛很容易就讓我想起勞勃瑞福。我不該想起他的,他交叉的是另一顆溫柔的心,並不是我心底渴盼的那個人,不是撥動我心弦的那個人。可是,這滿室幽怨纏綿的「往日情懷」樂聲,我還是忍不住要了火腿蛋炒飯。

  服務生不動聲色,依然很有禮貌的說:「對不起,小姐,本店不供應這類的餐點。」

  原來,菜色還是不一樣的。我還以為天下餐廳大概都差不多!我忍不住輕笑起來。

  米俊寬作主點了兩份A餐,我瞪他:「A餐都是些什麼東西?我不喜歡檸檬紅茶,也不要薄荷茶。」

  「那冬瓜茶妳喝不喝?」他一本正經的說。

  「冬瓜茶?」我忍不住又笑起來。「喝,我就喝這個。」

  他的神情一點也不被我的笑容牽動,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而冷深,昨夜的溫柔彷彿只是我的幻覺。

  我支著頭,看著窗外。四目交接的靜默讓我覺難堪,我怕「凝視」這等催情的字眼動作。

  A餐上桌了。天啊!牛排、玉米、馬鈴薯泥、蜿豆、紅蘿蔔、生菜色拉,不知名的湯--全是些令我反胃的東西。

  我皺著眉,忍耐著一口一口把它吃完。吃完就覺得想吐,胃部十分的不舒服。我跑入洗手間,把胃裡的東西全數吐出,嘔吐完後人也就舒服清爽多了。

  我的胃其實沒那麼難伺候,只是有些時候,這些東西會令我反胃,在我的胃部裡反動,讓我不得安穩。

  米俊寬看我一臉蒼白,低喃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原來妳這麼難養,以後可得費神照顧。」

  我拚命喝水,胃空了就自然想喝水。突然我覺得一切變得非常荒唐可笑!我為什麼會坐在此?是我內心深處在冀望些什麼荒唐無稽的東西?

  我呆愣地望著他,他似乎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帶我離開餐廳,然後問我怎麼了。我只是淡淡地說想回家。他的眼神一剎時像凝凍的冰,比什麼都還冷。

  他送我到巷子口,才開口問為什麼。我低著頭。總不能告訴他,因為覺得自己荒唐可笑吧!

  「說啊!為什麼?」他突然用力扳起我的臉。

  我避開他的眼光。「你要我說什麼?感謝你的熱情招待?」然後歎了口氣:「何必呢!這樣的不愉快。」

  「我以為--」他停住話語,我疑惑地看著他:「算了!明天早上我再來接妳。」不等我回答就轉身離開。

  天光灰灰暗暗的,雲層很低,不過沒有雨,一直到晚上都沒有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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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3: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將我心遺棄在奔馳的速度裡,隨風將我們的回憶沿途拋棄……

  這班客車開往海濱,乘客稀疏寥落,司機老大將音樂開得軋軋作響,似乎很陶醉在哀怨的女聲中。看著窗外一路飛逝而過的海景,冷風又一絲絲從窗戶的縫隙中鑽沿而入,再加上車子在近乎沒什麼流量的公路上奔馳的速度感,我不得不承認,這首歌的意境,配合上此刻冰冷的氣氛,的確很有點那種味道。

  米俊寬坐在我身邊,貴族般華貴的臉龐冷漠如常,沒有一絲張望。到海邊來是我擅自主張的。這星期來,他帶我遊遍近郊各處地方,今天我想沒想,就拉著他搭上這班向海的客車。大寒冬到海邊,也許看來異常。其實,海,夏天裡來,自是美麗宜人;可是,冬日裡少了人潮和擁擠,那份清冷更有一份情意繾綣的纏綿。

  應該是正午時分,可是低闊的天空仍然是鐵灰昏暗。一道天橋似加頂蓋,像是防波堤的建築,從沙灘延伸入海,我們就坐在向海的最盡頭,迎著風迎著海。

  在風中,什麼輕聲細語都是難的。我們一句話也未曾交談。雖然這一星期來,我們天天見面,四處遊蕩,偶爾米俊寬會傳給我一絲臉紅溫暖,我卻真的不明白,我們究竟屬於什麼樣的關係。淡啊!我們之間的情場。我實在不願意承認,我喜歡跟他在一起。我心中有股隱隱的心緒,我不敢承認的。

  海風吹我滿頭亂髮張揚飛起來,吹進身骨裡,不禁泛起陣陣寒意。米俊寬脫了外套給我,又調整坐向擋在我身前。我低下頭,死不肯接過外套,他近乎粗魯地把它罩在我頭上。

  「對不起,我太任性了。」我低聲地說。雙手交迭抱住膝蓋,將下巴枕在手臂上。大冬天跑到海邊吹海風,終究是一個人獨處時才可以順意任心的事。米俊寬對我也許包容太多,可是對他我有撒嬌任性的權利嗎?

  米俊寬面向海和我一式的姿態。清冷低沉的聲音隨風傳來。

  「當年剛出國唸書不久,家裡寄來一些家常生活照片。有一張是在杜伯伯宴席上照的。我一眼就邊角上的女孩吸引住。照片中,那個女孩還小,清淨純麗卻毫無一絲笑意的冷淡深深擄獲我的心。我一直放在心上,卻不便向家人探問。我總是想,女孩還小。

  說這些實在是很可笑。可是從少年開始,我就淡於和異性間的交往,怎麼也沒想到,後來竟會戀慕上只在照片邊角上見過的小女孩。關於愛情這回事,大概就只能心動過那麼一次。從此以後,我一心只想盡快學成回國尋找那個女孩。我拒絕所有傾慕的追求,甚至拒絕家裡安排的相親,一心就想著那個女孩。

  林校長和我父親是多年的好友,去年夏天我回國以後,他知道我無意接管我父親的事業,便請我暫時幫忙執教一年。我尚在猶豫中,誰知竟巧在參觀女中時遇見那個女孩。當然,經過這麼些年,女孩已不再是照片中那個小女孩,可是,依樣清淨純麗的臉寵,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多年來一心戀慕的影像。

  我答應在女中任教,執意教她的班級;她的心裡,卻根本不曾有我這個人存在!」

  米俊寬抬起頭,背靠在堤牆上,雙手插入褲袋,原本凝視波浪的眼神回落在我身上。

  「我想她是討厭我的,我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一直以為她還小,不急,卻忽略了過去那些年中,她的生活不曾有過我這個人的印象。好幾次,我克制不住心裡對她的思慕,渴望她緊緊的擁抱,然而,面對她坦白陌生疏離的眼神,我整個心都紊亂了。」

  「我應該早些想到她和杜家的關係,照片上她是出現在杜家宴席的。該死的我竟忘了這一點--我等候她,從黃昏等到黑幕,終於讓我等到。那個夜裡,面對她,我一直壓抑住擁她入懷的渴望,我怕--我沒自信。我不知道她心裡怎麼看待我,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感情--」米俊寬甩了甩頭,希臘神祇雕像般完美的臉龐,熱情如少年的臉,溢情的眼眸,貪慕地注視著我。

  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思緒混紛亂到了極點。「真的是我嗎?我不敢相信,你一直那麼冷漠遙遠--」

  他拉我近他身前,緩緩低低地承諾:「就是妳。我錯在不該讓妳接近他!告訴我妳心裡是否對我有著幾分在意?」

  「你知道,他有一臉陽光般燦爛的微笑,很溫暖。」我依舊以相同的姿態瞪視海面洶湧的波濤,然後答非所問:「你知道我媽咪嗎?優美、典雅的貴夫人。她一直很信任我,相信我餓了會自己找飯吃,冷了會自己找衣服穿,病了會自找醫生看--大概連死了,也相信我自己會找棺材蓋。我想,我媽咪也許是很愛顧我的,可是你看,她是那麼高貴,那麼美麗,實在不適合一般平凡主婦習以為常的瑣碎。從來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真正的歎息,真正的渴望。我多麼希望有人呵護憐惜,可以撒嬌任性,可以倚靠思慕--」我搖搖頭,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對米俊寬說出心中最深的隱藏。「難!從內心深處要認定一個人是那麼的難!」

  然後,我面對著他:「我一直感受不到你的熱度,你像是冰一樣的人,感覺溫度在零度以下。而他--」我露出一絲薄薄微弱的微笑:「我從他身上感受到陽光般溫暖的溫情。」

  米俊寬的神情像是有點頹喪,低垂著頭,一抹陰霾橫在兩眉之間。然後他猛然抬起頭,抓住我的雙手,語氣急切而熱烈:「說,妳的心裡當真從來沒有過我?」眼神是那樣熱切渴望,我心中不禁怦然一跳。

  我緩緩掙脫他的手,避開他的眼光,故作輕鬆的說:「有的。週末午後的殺手,破壞我自由恣意時光惡魔。」

  他朗聲的笑了,連人同外套將我包圍在他張臂的擁抱中。

  離開海灘後,我們並不多話,偶爾視線接觸了,對視一笑,戀痕在彼此眼底。只是孤獨久了,我仍然不習慣兩個人的相依;米俊寬也是冷淡慣的人,雖然特意憐惜,我們之間的親密,還是一貫低調的波距。也許我們兩人都該學習如何談戀愛。

  回到市區,天色初暗,胡亂吃個東西後,兩人就凍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對街霓虹燈青紅黃藍紫綠的閃呀閃的,看半天才知道是電影看板。米俊寬不由分說就拉著我跑向對街。

  海報上標榜著什麼本年度最令人悚慄的、恐怖懸疑的經典之作。結果,兇手一開始就被我盯得死死的,亂沒意思!所以我一直無聊地處在半睡半醒的朦朧間,直到散場的燈光大亮。

  夜寒沁身,我身上罩在米俊寬的外套,衣服太大,兩邊袖子空蕩蕩的,顯得笨嘟嘟。米俊寬敲敲我的頭說:「羞羞臉,睡的跟豬一樣,睡飽了沒有?」

  我點頭,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實在怪不得我,誰叫那兇手那麼差勁,破綻那麼多!一出場就被盯死,業餘得一點吸引力都沒有。」

  「那要怎麼樣才算有吸引力?」米俊寬笑吟吟的:「青面獠牙?還是橫眉豎目?或者額頭上刻著「我是兇手」?」

  「你這樣說就更不對了,」我笑說:「所謂懸疑,就是要出乎人意料之外。擺明了兇手是誰,那還有什麼看頭!」

  米俊寬斜睨著我,依舊笑意盎然的。

  「好了,別胡扯了。走,送妳回家。」

  回家!我的神采頓時黯淡下來。回家了,面對的還是那一屋子冷清,我倒寧願在街頭遊蕩吹冷風。

  「看!」我舉手擋著街燈,抬頭望向夜空。「天狼星。你知道天狼星嗎?」

  「是的,我知道。不過那不是天狼星,天狼星不會那麼黯淡。」

  「你知道?」我眼睛亮了起來。米俊寬含笑不答,又敲了我額頭一記,我也不再多問,反正天狼星總是閃耀在冬夜的天空中的。

  「後天就開學了,明天會很忙吧?」我問。

  「是有些事情要處理。明天妳好好休息,順便溫習功課。」

  「算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每回釘在桌前,我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我看書,還是書看我。」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杜晚晚對我做的好事來。「你該不會也送我一碗當歸大補湯吧?」

  「什麼?」米俊寬看著我,一臉迷惑。

  「當歸大補湯。」我倒回答得很坦然,沒什麼羞愧感。「就是補考啦!杜晚晚,那個奇葩,去年送了我好大一碗。」

  米俊寬聽我這麼一解釋,失聲笑了起來,還笑得很開心!

  「當歸大補湯!虧妳想的出來!我倒真該請妳喝一碗,寒冬進補最適合不過了!」

  我一時不明白他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遂靜默不語。他看我沉默不語,將我拉入懷裡,雙手圍兜著,低下頭,輕聲耳語:「傻瓜!騙妳的。不過,妳真的需要好好補一補,這麼單薄,我看了都心疼!」

  我輕微抵抗,掙離他的懷抱。他一愣,問說:「生氣了?」我搖頭,吶吶地說:「不是。我只是--只是--唉!我不習慣!」

  他又愣了一下,隨即會意,重又將我拉近身,變本加厲地緊攬著。一邊又在我耳邊低語:「傻瓜,妳總是要習慣的。我喜歡擁抱妳的感覺,喜歡和妳的這種親密。」

  他說的真露骨,我不禁羞紅了臉,一直燙到耳根。我連忙扯離話題:「好呀!吃補冬。當歸雞最好了--不,不好。麻辣火鍋也不錯--不!還是不好,太辣了!吃黑棗燉嫩雞好了。」

  「貪吃鬼!」米俊寬笑著又敲了我一記。他的笑容煞是迷人。

  一輛出租車慢駛過我們身旁,司機探了探頭,米俊寬招呼他停下。

  車內的空氣暖和許多,兩人反而沉默下來。大概司機先生自己也覺得氣氛僵硬別,扭開了收音機,機器裡傳出了輕快的旋律,赫然就是「兩的旋律」。我轉頭,恰好米俊寬也轉頭凝視,兩人相視而笑,都想起那個大雨昏黃的黃昏。

  車到巷子。下了車,他握住我的手,兀自依依不捨。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原來可以這樣深情款款而毫無顧忌。或許冷漠的人,其實有著一顆份外熾熱的心!米俊寬此時對我的意憐,和他冷漠的外表一點也不搭調。世事真是奇妙,當初怎想,都沒有想到有一天竟然會和米俊寬儷影成雙!那時連幻想都覺得太荒唐!

  「好了,我要走了。」我說。

  然而,我回身走不到兩步,他便自身後緊緊環住我的腰,臉埋入我的後頸鬢髮中。我覺得極度的不自在。也許我因為不習慣相偎依,所以難懂愛情的繾綣纏綿。

  「我實在是沒自信,真怕它只是一場夢。」他低喃著。

  真的嗎?高傲的米俊寬竟然會說出這種沒信心的話。

  我突然懷疑起自己。老實說,我才是真的沒自信。我實在是不相信自己有那種魔力,能讓米俊寬這樣的男子戀慕一心。

  人類不過是皮相的動物,外表美好動人的,吸引異性的賀爾蒙自然就濃烈。以米俊寬貴族般的氣質,動人的外型,佐以優越的家世環境,聞香而近的各色才女佳人自是不乏其數。我有什麼好,值得他一心戀慕?就算是真的,眾色女子心繫暗戀的米俊寬,真的能堅定他的情感,一輩子對我呵護憐惜?

  我不禁懷疑了,口氣僵硬而生冷:「我有那點好,值得你這樣對我?你當然也知道自己長得好,眾星拱月的,總有些明亮的星子值得你心動吧!旁的不說,上次福松樓那個女孩,就讓人一見驚艷--」

  「我誰也不要,只要妳!」米俊寬用力將我扳過身子,粗魯地打斷我的話。「相親的事我早拒絕了,我只要妳,只要妳。」

  他的神情有一絲怕人,卻又那樣堅定認真,我心跳快速得令我心慌。

  我將視線投注在漫處的黑暗,遮掩住心慌:「你確定你不會後悔嗎?我那麼任性無禮--」

  「我說過,我只要妳!」米俊寬堅定地重複他不變的承諾。迷人的黑眼眸,情意深長。這輩子,我只求一次傾心相遇的那人會是米俊寬嗎?我不知道。可是,從沒有人像米俊寬這樣讓我心跳,讓我臉紅,讓我心動--甚至,這樣地讓我依戀不捨。

  我羞怯地將臉埋入他胸前,小聲地說:「那麼,我也只要你。」

  他親愛地理理我的亂髮。我想,這是他最纏綿的愛憐了,比什麼親密相依都要來得溫存。

  雨絲這時濛濛地飄起,我脫下外套遞還給他。「晚安了,午夜遊魂。趕快回去吧!否則感冒了,我可擔待不起。」

  他笑了笑,我轉身快步跑回家,一如那個迷離卻是幸福開端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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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3: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開學快兩個月了,關於我和米俊寬的事卻還是個秘密。

  米俊寬恨不全天下都知道我們的事,是我制止他這麼做的。為了避免無謂的困擾,我硬是要他漠視他的感情。可是,談何容易!他依然故我,總是深情款款的,惹得許多對我嫉妒懷恨的猜忌。壓抑自己的感情絕對是不健康的,可是如果這樣能避免無謂的困擾,那就值得了。

  米俊寬聽我這樣說,斜睨著我:「妳就那麼在乎別人的閒言閒語?」

  我搖頭:「你不是說,只暫時任教一年嗎?再兩個月就結束了,何必為了爭一時之氣而惹得滿身不愉快。」

  「我只是怕妳受委屈而無法坦然。」

  「不會的。真到那時候,誰還在乎得了那麼多!」

  「這樣就好,我不要妳覺得受委屈。我們的事沒什麼不可告人的,懂嗎?」他不放心地的敲敲我的頭。

  「懂。」我用力點頭,摸摸被敲打的部位,裝痛。他不安慰,反而給我一記更大的響頭。

  戀愛原來是這樣的感覺,什麼樣的不愉快都可以付諸一笑。甚至連我一大早起床,看見媽咪在門的留言--我們母女的關係生疏到連見面都要特別撥出時間來,也不覺得多大的傷感。我只是呆視著門牆,然後將紙撕下丟入垃圾筒,再慢慢地換好衣服出門上學。

  我的數學還是一樣的破,並沒有因為米俊寬的愛戀而突然長進。大概真是無藥可救了。奇怪以前家教林先生說我的理解力還算不錯,怎麼--算了!這大概和許多物理定律一樣,理論是一回事,天曉得實際上又該是怎麼一回事。

  米俊寬在課堂上倒不顯得對我特別的「偏愛」,大概他也知道我約莫朽木難雕,捨不得讓我太難堪。上課時他依是冷漠如常,問題在課間下學後,只要遇見了,管它週遭什麼人在看,他都會親愛的和我囉嗦上好幾句。

  阿花終於忍不住了,逼著我,一意要證實她的懷疑。

  「杜歡,妳覺不覺得,米米最近對妳很特別?」

  我皺著眉說:「特別?什麼意思?」

  「他常常主動找妳談話,看妳的眼光也很微妙。妳們之間,感覺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密感--」

  連阿花這種遲鈍的人,都會感覺到我們之間氣氛的不平常,其它人心裡怎麼想,大概也清朗不到那裡去。

  「阿花,妳少胡扯。妳怎麼不講他身邊那一堆親衛隊!她們整天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的,不更親密?」我還是昧著真心否認了。

  「那不一樣,」阿花緊盯著,毫不放鬆:「她們是自己黏過去的,而妳卻是米米主動找上的。」

  「沒什麼不一樣,幻想的本質都是相同的,而夢是一條絲,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我想起最近看過的一首詩,不禁就順口用上了。

  「那麼,你們相逢了沒有?」阿花突然冒出這一句。她還是認定我和米俊寬之間有所瓜葛。

  我靜靜地看了她一眼,才慢慢說道:「那要看我做的是什麼夢?」

  「妳做的是什麼夢?」阿花壓低了嗓子,顯得神秘又曖昧。

  我拿起課本朝她腦袋輕輕一敲,半開玩笑的說:「我做的是春秋大夢。」然後立刻將話題岔開;問她:「妳別老問東問西的。妳自己呢?和王大怎樣了?」

  阿花聳聳肩說:「還不就是那樣。王大最近迷上電影,和他那票同學成天什麼意識流、蒙太奇的,又什麼楚浮高達雷奈--啊!反正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也搞不懂。麥子又悶騷,什麼心事不愉快全悶在心裡,問了也是白搭。妳又神秘兮兮的--我像是被遺棄的童養媳!」

  我白了她一眼:「什麼叫悶騷?什麼童養媳?別盡學別人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阿花吐吐舌頭,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小麥從外面走進教室,她立刻迎上去,雀鳥似的嘰喳個不停。

  門口有人在喊「白荷花外找」,她驚風似地丟下小麥,刮到門外。我看了小麥一眼,不知怎地,心情竟鉛似的沉重。我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面對她!

  有些時候,當你心裡有事,不欲人知時,對方的關心反而成為一種負擔。我為自己知道小麥和見飛的事感到不安。人與人之間,並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分享的,知道太多,有時候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難堪。

  我抬頭看看天花板,想了想,才問小麥:「還好吧?」

  小麥點頭,停了半晌,才說:「其實也沒什麼。當初我和他交往時,就有了心裡準備,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她蒼白地笑了笑:「這樣也好,認清了許多事,以後就少受一些傷害。」

  「很抱歉,小麥,見飛太花心了--」我停住口,不知怎麼說下去。

  「錯的又不是妳,」小麥搖搖頭,參透什麼似地說:「何況我也沒有什麼損失。也許,我還應該感謝他,使我認清了許多現實。」

  「妳能這樣想就好--妳和張衍,依舊嗎?」

  小麥又搖頭。「不過我想,如果我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和從前一樣。可是誰知道,將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量!」

  的確!誰曉得將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量。

  小麥一直是個很理智的人,不會被愛情沖昏頭。見飛的事,令她難過的,並不是感情上的挫敗,而是現實上的挫折。見飛不認真的態度,教她認識了現實世界裡那些個虛偽和醜陋。雖說愛情這回事,如果沒有承諾,究竟不能說是誰負誰;見飛遊戲人間的不在乎,襯以顯赫的家世背景,終究矮化傷害了小麥的自尊--原來,「立場」在愛情當中,在物質欲化的社會型體中,佔著這麼重要的地位!這樣說來,人類憑什麼高歌愛情的不朽?原來人類自許千古的婚姻忠誠制度,骨子裡,終究不比動物性本能的交配高明多少!

  古來最善於誘惑雌性動物的雄性動物,莫屬人類。靠著別於其它雄性動物的賣弄花俏,人類發明了誓言這名詞。可是,男與女的戰爭,交替幾千年,誓言這東西,終窺究竟,到底是一句叫座的名詞罷了,代表不了一顆永恆不渝的心。

  我想昏了神,直到阿花一陣風似地刮進來,我才看見講台上的勞勃瑞福。

  儘管名份已定,勞勃瑞福仍以他獨特的魅力擄獲眾少女的心。那些為他流淚哭泣過的人,在眼淚風乾以後,仍然本著忠實的本色,守候著心中最耀眼的偶像。

  我把課本擺平,低垂著眼,紙本上的黑字,逐漸擴張成黑洞,而記憶隨著黑洞在迴旋……好像又聽到芭芭拉史翠珊如泣如訴的「往日情懷」……冬至大寒的街頭……昏黃的暮色……火腿蛋炒飯……

  「叭」一聲,不知誰丟過來一團紙條。我抬頭一看,阿花正對我擠眉弄眼。

  紙條上寫著:發什麼呆?小心點,勞勃瑞福一直盯著妳瞧!

  鐘聲一響,同學立刻哄亂成一團。因為是最後一節,輔導課又因故取消,浮動的心可想而知。一下子就這邊叫,那邊笑,灑水打掃的,整間教室亂成菜市場。

  勞勃瑞福走到我身邊,人群亂哄哄的,也沒有人注意我們。

  「一起走好嗎?我知道妳們今天輔導課取消。」

  我稍遲疑一下便點頭答應:「好,等我把打掃工作做完。」

  他抬眼朝窗外隨意一望,伸出手,又想起什麼似的垂放下來。

  「我在科學館等妳。」說著笑了笑,晴朗的陽光之中竟浮顯出一絲黯淡。

  我走出教室,一直看著他走到走廊的盡頭,然後轉過方向。約有三、五秒鐘的時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呆到那兒,冷不防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一跳。

  「怎麼了?站在這裡發呆?」

  用不著回頭,我就知道來是米俊寬。他走到我面前,神情有點懊惱。「我知道妳今天不上輔導課。可以等我嗎?等我上完輔導課,一起吃晚飯,我再送妳回家。」

  週遭的同學紛紛對我們投來狐疑的眼光,我下意識地把他拉到角落。

  「對不起?!不能等你。我和我媽咪約好了。」

  「哦!」米俊寬的語調神情溢滿了失望的頹喪。

  「明天好不好?」我不忍看他失望的樣子,再說,我依戀他更深。「明天週末了,你請我吃午飯還有晚餐。」

  「貪吃鬼!」他笑了:「吃成小胖豬看誰還敢要。」

  「反正是賴定你了,不怕。」這算是我最露骨的「宣言」了,他仍然一臉得不到承諾的不放心。

  開始有人對我們竊竊私語了,我假裝不經意,對他說:「你趕快去上課吧!我也得走了。」

  米俊寬才走,阿花就蹦出來。

  「啊哈!被我逮個正著。快從實招來。」

  「招什麼?」

  「還裝!剛剛米米跟妳說了半天的話,到底在說什麼?」

  我眨一眨眼,認真的說:「他想請我吃飯、看電影。妳相信嗎?」

  「真的?!」阿花眼睛睜得圓突突的。

  「煮的!」我把掃把往她手上一塞,就走進教室,將她丟在走廊上發呆。

  趕到科學館的時候,勞勃瑞福已經等在那裡。他走到我身旁,兩人並肩走出校門。

  「肚子餓嗎?先去吃飯好不好?」

  我點頭。

  還是那家有著火腿蛋炒飯,音樂聽來似流水淙淙清響的餐廳。勞勃瑞福似乎很偏愛這家餐廳,我特別看了店門的招牌,才發現店名竟然叫「相遇」。真是諷刺!

  「還是火腿蛋炒飯嗎?」服務生送來菜單,勞勃瑞福沒搭理!只是專心問我。

  我聞聲愣了一下,才緩緩點頭。

  他轉向服務生,抱歉地笑了笑:「兩份火腿蛋炒飯。謝謝。」

  我還是不明白,這家餐廳,這樣的裝潢,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格調,竟然也賣火腿蛋炒飯!我不是說火腿蛋炒飯不好,而是整個搭調很奇怪。這樣的氣氛,令人聯想到的是明亮的刀叉,高腳的酒杯,搖曳的燭光;是情人在角落旁喁喁的私語;是戀嬌羞柔媚的輕笑。怎麼想,也和火腿蛋炒飯搭不上調。

  可是,在「相遇」裡,就這樣讓它們相遇了。雖然有點突兀,座落的男女依然吃得愉快。

  「還好吧?」面對他,舊日熟悉的感覺又重回心田。

  勞勃瑞福露出一絲落寞的笑。「我還以為妳不會再理我了。」

  「怎麼會,你明知我對你的感覺。」我喜歡勞勃瑞福,這一點我一直很坦白,並不因和米俊寬的愛戀有所改變。可是,此刻我的笑容看來,虛弱得沒有一點說服力。

  「那妳為什麼躲著我?」

  「我沒有--」

  「有,妳有。妳甚至不敢看著我。」

  「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我避開他的眼光,視線落在玻璃杯上。

  「是沒有用了。」他露出一絲苦笑。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你的。」我突脫口而出。

  「我知道。」他頓了一下,接著說:「如果沒有她,如果我沒有那段過去,妳會跟著我吧?」

  我只是看著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火腿蛋炒飯適時上桌,我吞了一口飯,又喝了一口水,才開口:「聽說你快結婚了?」

  「別聽那些人瞎說。」他揮揮手,像要揮掉什麼。「我跟她是老朋友了,過去的恩情總是還在的。」突然他抬頭,認真的凝視著我。「如果我和她沒什麼,妳會--回到我身邊嗎?」

  火腿蛋炒飯剛上桌時不斷上冒的熱氣,此時已如游絲般的危弱,只剩一點微溫。盤中五色雜陳,燦爛繽紛,看在眼裡,不知怎地,色彩端的是那樣模糊遙遠。

  我面對著他,坦白而堅強地承接他目光。

  兩人眼波交流,摒棄言語。然後他輕輕地歎息。有些話不必用說的,勞勃瑞福是聰明人,關於愛情這回事,我心裡究竟怎麼想,我想他是夠明白。

  若說我心中沒有歎息是騙人的。勞勃瑞福這樣的好,我只希望,命定和他紅線相系的那個人快出現,償付他所有的款款深情。

  「我還是妳最喜歡的?」他突然揚聲說出,露出那我熟悉千百回,陽光般的朗笑。

  「你一直是我很喜歡的。」我說。他聽出我更改的詞意,伸出手,親愛的撫亂我的頭髮。他和米俊寬都喜歡揉亂我的頭髮表示親愛,讓人意亂情迷。

  我吞了幾口飯才想起和媽咪的約會。「現在幾點了?」

  「六點半。」他望一眼腕表。「怎麼了?妳還有事嗎?」

  我點頭。「和我媽咪約好了,居然給忘了。」

  「別急,反正已經遲到了。我送你去。在那裡?」

  他一邊說著,一邊起身離開座位到櫃檯付款。我也跟著起身走到他身旁說:「福松樓。」

  他付完帳,低頭再深深看我一眼,揉亂我的頭髮,聲音低得我幾乎聽不見:「真的好捨不得--」

  然後挽住我的手,快步朝門口走去。

  趕到福松樓時,七點差五分,媽咪已經在包廂裡等著。包廂中,除了媽咪,還有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容。一下子想不起是誰,只隱隱覺得像是在那裡見過。

  媽咪微蹙著眉,責備說:「怎麼現在才到。」然後話鋒一轉,指向陌生人說:「這位是梁先生。」

  原來是他!我還以為媽咪早和他互不往來,看情形,他們的感情反倒更深似的,否則媽咪不會讓他出現在我眼前的,更何況是這樣刻意的安排介紹。

  我對他點頭示禮,並不叫人,他含笑回禮,不以為意。

  在服務生等候點菜的時間,我冷眼打量正在研究菜單的梁志雲。他是那種事業成功的典型,沉穩閒適,揉合了詩人的感性與科學家的理性,舉手投足間散發著一種氣派,自信十足的一個人。

  原來媽咪喜歡這樣的典型。奇怪竟和爹地那麼不相同。爹地是那種幽默風趣、輕鬆自然的人,一身金黃暖酥的感覺,暖暈暈的,令人十分依戀,就像勞勃瑞福一樣。而梁志雲,明顯的,是時代尖端的人種,揉合知性與感性,混雜著學者形象與成功商人的典範。

  他無疑是擅長這種夜宴豪聚的。單是看他與侍者間的應對,就不難明白他是慣於這樣侍候的人。他從菜單上抬頭,微笑問我些什麼。我只要了一壺清茶。

  等服務生退下後,我才問媽咪究竟有什麼事。媽咪看了梁志雲一眼,眼底處儘是柔情。「沒什麼,只是介紹妳跟梁先生認識。」

  我將目光轉向梁志雲,又回向媽咪,不出聲。我又不是笨蛋,怎麼會不明白這當中的奧妙。

  梁志雲大概是覺得他需要說些話緩和氣氛,所以他朝向我說:「小歡--不介意我這樣叫吧!我一直想認識妳,所以央托妳媽咪安排大家見面。」

  我還是不出聲。其實,媽咪要交什麼樣的朋友,甚至找什麼樣的男伴,都跟我沒關係。自始至終,她也根本都沒跟我提過她和梁志雲之間的種種。

  我只是喝著清茶,眼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間游移。

  如果說,男人是泥做的,淌了水便混濁不堪,梁志雲無疑是個例外。他不像那種本能的、討好情人的小孩,以避免可能的排斥的男人般,那樣地喋喋不休。偶爾問我一、兩句課業生活上的問題,便友善的微笑不說話,讓人感覺到他的涵養,卻又不失於冷淡。我對他一些舊有的模糊想像,反而因此鮮明奪目起來。

  基本上我對媽咪身邊這個人,沒什麼強弱的情緒。我只是個局外人,也許在故事的高潮曲折處,會有點張望,但多半的時候,我無意費力波動自己的想像。

  我喝完一壺清茶,便借口不舒服想先回家。媽咪可能不曉得該怎麼面對我,所以只是點頭沒有多說什麼。而梁志雲自是也不會廢話太多,他只是淺聲問候。我對他淺淺抱歉的笑,然後退到玄關,拉開門,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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