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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阿蠻]卿本佳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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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佳人  作者;阿蠻


第一章

  從洛陽一路顛簸赴京的忠誠總管趙廉,大喘氣地尾隨三名高大的軍官,穿過重重迴廊,往御中校練場而去。
  紛擾的人聲鑽入耳不久,但見二十來位面白皮細的少兒大跨著馬步,咬緊牙關地蹲在操場上,這一幕教趙廉愁容頓綻。
  「這下可好,除非竇宛那小子願意認我,要不然一堆頭半蹲的『兵馬俑』要我怎麼找喔!」
  儘管如此,趙廉還是認命地瞇起老眼,盯著眼前三位大個兒的屁股,嘗試在他們叉著腰的縫隙間,迂來繞去地窺尋。想來是老天垂憐趙廉年長體衰,讓他眼珠子沒轉散前,及時睨到一位眼熟的軍官。
  說起那軍官,本是長得不算矮,但被高大結實的部屬一擋,可是小巫見大巫了。不過可別小覷他的中等之軀,這麼多健兒之中還屬他的氣焰最盛、最猖狂。瞧他雙手叉腰地在「銅牆鐵壁」之間晃蕩,意氣風發地穿梭在馬步陣裡,嘿,不高興,一旦發飆起來,可把人貶得無地自容。
  「這哪是馬步!那麼大的個子,餐餐打飯不下三大碗,竟連一個時辰也捱不過,飯桶,是嗎?給我蹲標準一點!不是教你們如廁放響屁,臀部垂那麼低,小心我從下面放把火燒!你,小腿給我打直,拿出男子氣魄來……昨夜有本事逾假不歸,此刻就別叫冤!」
  趙廉一確定對方的身份後,喜孜孜地便要撥開三個擋道的大門神,疾奔前去。
  不料,跨著穩當步伐的「門神」陡地煞住腳,六隻大手一撐,擋住了老人的去路。
  中間的大個子回身,威挺地面對一臉錯愕的趙廉,「請您老在此稍候片刻。」
  對方足足高過趙廉兩個頭,他哪有說不的餘地?於是,趙廉勉力挺起駝背,提手一拱,客氣地說:「那就煩勞小隊長通報一聲了,老頭子就在這裡候著。」
  軍官出列後直下台階,幾步趨至竇宛身旁,手微搭著劍柄,恭敬地報告:「殿中將軍,有名自稱趙廉的老先生求見,說有急事秉告。」當他通服完畢後,頓覺自己將二十來對豎得比馬耳還尖的耳蝸子給包圍住。
  「哦!是趙廉啊?」
  竇宛漫不經心地重複來者的大名,銳目瞟了遠端的老人一眼後,又速往「驢步陣」橫掃回來,打量了那二十來雙翹首企盼的目光後,便毫不留情地打碎了那二十顆「有志一同」的大願。
  「趙隊長,你先領老先生到我的宿舍休息吧,等我料理完這些驢馬不分的傢伙就去。」話畢,竇宛輕揮了手,扭頭對犯錯的部屬嘲諷了一句,「可真行!馬步學不成,倒翹著尾巴學起番鴨下蛋了!」
  士可殺,不可辱;被人當馬驢嘲弄,好歹還是公的,只要是公的,賴皮一下,繃緊厚臉皮被長官損幾句也就認栽了;但是下蛋的鴨可決計是母的了!於是,為了爭一口氣,一個個垂頭喪氣的男子漢便又強打起精神,死命地撐下去。
  總算,守著日晷的計時官宣佈時辰到後,一團人已迫不及待想往地上趴平了。怎知平時行事乾脆的竇宛卻很不乾脆地找碴,東摸西耗地拖了足足一刻鐘才解散部屬!
  片刻之間,陣伍裡抱怨聲頻傳而出。
  面對這一群顯貴子弟的懶散態度,竇宛並不以為忤,也懶得三令五申,只以利得像把鐮刀的目光慢慢掃完怒著眉的菜鳥,淡淡地丟下一句話。
  「你們這群吃飽等死的飯渣子,下回若再明知故犯,且等著打包衣物上北疆充軍吧!」
  忽聞「北疆」,有人倒抽口氣、有人嚇得腿軟,也有人以羨慕的口氣稱歎!不過礙於竇宛的存在,大伙勉力噤口,等到竇宛領著三位小隊長離開後,就開始激烈地比較自己的雙親是如何透過關係,幾番打點後,才逃過發放北疆的命運。
  面嗤之以鼻、不信邪的人也大有人在。
  「別讓他給訛倒了!北疆有什麼好怕的?」「初生之犢」傲慢地說。
  「北疆是沒什麼好怕的,怕的是竇將軍的姐夫……六鎮總指揮永定公爵輔國天將軍啊!」
  「是啊,還有他麾下那群喜歡整人的魔鬼教練團,天我的老爺,簡直是雪上加霜。」
  而不知死活是初生之犢的特色。「哈!那才好呢,天將軍是我最崇仰的人,要不是我爹娘從中阻撓,我早北上去捍衛疆土了,省得在這裡被人整得冤枉。」
  「哪裡冤枉了?若非你領我們去逛窯子沾了腥,也不會弄到這局面。」
  「喝,你們見了美麗的花姑娘時,還抱怨恨不能摟摟親親呢!現在反倒怪起我來了……」
  「咦,提到姑娘你便說到重點了。在北疆,天將軍的魔鬼軍團是可厭,輔國將軍是可怕,但這一切都抵不過缺姑娘的可惱!」
  「初生之犢」聞言愣了一下,惶然地輕問同仁,「沒姑娘?」
  「不但沒姑娘,連逛窯子都得先騎上一天的馬。先不提累這回事,憋都把你憋死,你受得了嗎?」「初生之犢」當下噤了聲,私下慶幸高堂雙親為他作下這個睿智的決定。往後,他得多加巴結姓竇的那小子了。可是,姓竇的今年不過十有七歲,還比他少吃了一年的現成飯,要他去巴結那小子,可真不甘心!
  不過,回頭想到「沒姑娘」的北疆,又讓他改變了想法,他不得不安慰自己,好歹姓竇的是他的上司,下屬費點唇舌巴結巴結也是理所當然,待在京城裡,總比騎一天馬要容易尋花問柳。
  竇宛整裝後,步履從容地前去見客,他一進正堂,不等老總管趙廉起身,逕自迎向前問候:「趙總管,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召蓉那丫頭為我生了個乖孫子,老爺、夫人體諒我抱孫心切,批了我幾天假好讓我上京過過外公的癮。」.竇宛見趙廉滿臉歡欣,也不禁沾了喜色,為他高興。
  「我不知道召蓉喜得麟兒,若知道的話,一定先代你去看她的,她真是淘氣,這麼大的事也要瞞我。下回遇到她,我要罵她幾句。見過孩子了嗎?」
  「不,尚未見到面,我一進京就先來這裡了。」
  「那好!口頭順便幫我提兩份賀禮去,一份給召蓉;另一份給那小娃娃。」
  趙廉纏緊掩在袖裡的手,心雖高興,但是做下人理當沒那份福氣才是,所以婉轉地回拒,「只是小事一樁,怎敢煩勞少爺費心。」
  竇宛微蹙起眉,以微帶譴責的口吻道:「什麼話?生孩子是天大的喜事啊!更何況召蓉是我最疼的丫環,我要賞她就賞她,你沒理由代她回絕。」
  趙廉被少爺的氣魄懾服,順從地說:「既然少爺這麼關心召蓉,那麼老頭子就先代為言謝了,改明兒再要她登門叩謝少爺的厚愛。」
  竇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趙廉,別拘禮了,你我又不是生人。」他抬手往炕桌一比,堅定地說:「先坐!茶點隨後就到。」
  「不敢,不敢,請少爺先上座,讓我來伺候您。」
  趙廉很快地退後一步,讓出路來。
  竇宛走上前,照例挑了小茶几右側的位子。他臀剛著墊,半個身子便泰然自若地挨著狹長的矮几,開口問了。
  「家父家母還安好嗎?」
  隨後上座的趙廉趕忙作揖,回稟:「老爺、夫人身體都很硬朗,只是少爺已一年沒返鄉了,夫人心疼少爺,特別要我帶了幾件裘衣來暖暖少爺的身子。」
  本是一臉莊嚴的竇宛聽聞母親的尊稱,當下綻出孩子氣的笑靨,急著討裘衣。「是嗎,在哪裡?」竇宛一臉期盼。
  趙廉見他著急的模樣,忍不住呵呵笑,將手中捧著的衣物遞交出去,「別急,別急,裘衣我一路護著,不會掉的。」
  竇宛抖開裘衣後,盯著金紫交錯的繡紋,激動得不得了,「娘真好,總是疼我。」
  說完,他忍著睹物思親的鼻酸,勉強自己撤除娃兒的稚氣,復原到成人的語態,「老爺呢?有沒有要你帶話給我。」
  「喔,有的,有的。老爺希望你在宮裡行事以謹慎為要務,以廉恭待人、以平等心結友,除了盡心做好自身的工作外,更要杜防燕朋小人等黨羽……」
  竇宛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向老總管抱怨了。
  「趙廉,請別認為我忤逆父親的好意,只是這些老掉牙的警語,打從我十四歲那年入宮當待中郎,到今年初春擢升至殿中將軍一職以來,就從未離過爹爹的嘴。我已經是大人了,難道爹爹還不清楚嗎?」
  「做爹的人哪會糊塗?只是少爺還沒到行冠禮的年紀呢,就算你娶妻生子做了爹,在老爺的眼裡還是個孩子啊!」
  竇宛抿著下唇思量片刻,才說:「就像召蓉一樣嗎?即使她升格做娘,你還是把她當孩子看?」
  「正是如此!」趙廉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喔,對了,來之前,我曾先去探過少爺的姐姐們。」
  「她們還好吧?」竇宛漫不經心地問。
  「大小姐還是和以往一般精明能幹;而二小姐總算又回到二姑爺身邊了,這下老爺可以鬆了口氣了。」
  「喔,那就好。」竇宛的口氣還是很平淡,不過這怪不得他,因為他從小就沒跟這兩個異母姐姐們親近過,等到他懂事時,她們又紛紛嫁出了門,「那我惠姐呢?她如何了?最近公事忙,我已將近兩個月沒上『仡天府』去造訪她了。」
  「她也跟我提了這件事,並且叮嚀你,無論如何都得盡快抽個空去看她。」趙廉中肯地轉述了竇惠的話,不過他還是以好奇的目光盯著竇宛,希望能從他口中得知情況。
  「我曾問三小姐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事,三小姐只說很想你,期望能見少爺一面。嗯……也許,我這老頭多心了,不過依老頭子觀察,三小姐的面色很差……你想會不會是三小姐受了委屈找不到人訴苦?當然,我們都知道三姑爺很疼三小姐,但照三姑爺的那個木頭個性來看,有沒有可能他無意間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傷了三小姐的心呢?」
  竇宛嘴一撇,很快地接話道:「拓跋仡邪那武夫鐵石心腸的性子肯定是不懂得憐香惜玉的,不過我惠姐沒那麼小家子氣。當她說想見我,就應是想見我,這事原本就很單純,你也別想太多了。」
  「聽少爺這麼說我就放寬心了,要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稟老爺三小姐的近況呢!」趙廉頓鬆了口氣,不嫌煩累地問:「那麼少爺會去探探三小姐了?」
  竇宛討厭了人家囉唆,敷衍地道:「會的,會的,事情一忙完的話我馬上去。咦,怎麼這麼久了,攢茶點心還沒送上來呢?趙廉,你先待著,我去找人催一催!」說著,他敏捷地躍下炕。
  「少爺,省著,不用了!」趙廉忙起身解釋,「趁天色尚未轉暗,我也該去看孫子了。」
  「喔,是嗎?經你一提,我才想起你還沒見過召蓉呢!」竇宛愧疚地說,「既然這樣,我就不拖延你的時間了!改天,我們再長談。」
  「是,少爺您多保重了!」
  竇宛笑了笑,隨後交代僕人取來賀禮,一路談送趙廉出堂。
  等趙廉上了馬車消失在宮廷側門盡頭後,竇宛如沐春風的面色頓轉鐵青,一臉凝重的他邁著大步,想快快回到寢室。
  無奈途經九重迴廊時,又煞住腳來糾正站崗的新兵,嚴厲地責求他們的站姿與儀容。
  大概是新報到的衛兵太懶散了,不把責任當一回事了,反將宮廷當成是自家的後院,可以隨便摸魚!竇宛實在看不過去,忍不住板起一張臭臉,一路地巡了下去。
  這下倒楣的已不再是新兵,而是穿插於新兵之間的老鳥了,他們見素來嚴責小節的殿中將軍逼近時,一個個在心底叫苦連天,因為陰晴不定的他結結實實地在雞蛋裡挑骨頭。
  「為什麼別人的腰扣都系正中,而你的要系到後面去?」竇宛雙手背在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著一個衛兵。
  這個衛兵揚起下顎,從眼角縫裡斜看竇宛一眼,才慢聲說:「報告將軍,因為它們鬆了。」
  如果他的個子比竇宛矮的話,自然是得揚起下顎與竇宛應對,但真實的他不但不矮,反而比其他人高出許多,現在竟做出這樣不智的舉動,豈不是自找苦吃了。
  「鬆了?」竇宛眉一挑,語帶嘲弄地問,「怎麼會松呢?是咱們『殿中』的伙食太差讓你餓鬆了,還是因為你太粗枝大葉,自作主張認定『腰扣』是芝麻綠豆小事,只要它還待在你的腰上,跑東跑西也無所謂?」
  面對竇宛犀利又不留情面的質詢,該名衛兵一時招架不下,他傲慢的神情不再,除了呆站原地吞口水外,什麼也沒說。
  「怎麼不說話了呢?莫非你同意了我的猜測?」
  倒楣衛兵馬上迸話回道:「不是的,長官。咱們殿中的伙食好得沒話說。」然後眼一低,躲開竇宛的逼視,並且希望長官能就此放了他。
  豈料,竇宛如緊咬鮮肉的鮫,硬不肯鬆口。他旋即彈出一指,唐突地拉了拉對方的腰帶,扯唇評了一句,「嗯,勒得滿緊的嘛,看樣子我們所供的伙食的確是沒虧待你了。」
  「當然沒有,長官。」士兵忙接口再三保證。
  「那是什麼理由讓你的腰扣跑到後面了呢?」竇宛還是溫柔地重複那個老問題,只是他嘴角邊若隱若視的笑容陰得教人頭皮發麻。
  士兵啞口無言,因為他實在應付不了竇宛的刁鑽。
  「說話啊!你怎麼突然不說話了呢?」
  竇宛一說完,四下靜得不得了。
  「嗯……」衛兵停頓了好片刻,才吐了口氣承認道:「是屬下太粗心,忽略了小節!多謝長官指正。」
  竇宛瞅了對方良久才挪開視線,他往後退了一大步,抬高嗓子對著大眾,「也許你們之中有人認為我在吹毛求疵。沒錯,我的確是在吹毛求疵,因為比起其他在六鎮前線的兵種,你們不需要在寒風大雪裡行軍,不用在烈日狂風下操練,更不用先面對敵人的威脅。」他說到這裡,緩了下來,放眼巡了屬下的表情,見他們之中還是有人面帶質疑後,繼續道。
  「我時常想,這樣的分配是多浪費人力資源啊!因為你我都是高官之子,都是名門之後,咱們都是這麼的優秀,為什麼最艱難的任務不是由我們來擔?為什麼最神聖的工作不是由我們來做,為什麼首先為聖上捐軀的殊榮落不到我們頭上?這真是不公平,簡直是看扁人了!」
  「呵!那些在前線的軍官真是比我們幸運不知多少倍!他們不用成天擔心服裝儀容的問題,不用拘泥於小節,那邊的長官聽說都是放牛吃草的時候多,除了騎馬、射箭、操練外,還是騎馬、射箭、操練,多好!多簡單!多輕鬆!
  「不過咱們似乎也忘了一件事,他們吃得沒咱們好、住得沒咱們暖,邊界月月都有失蹤人口的報告傳出,與宮殿裡這種安逸的步調相比,他們是該有輕鬆的日子可過,他們是該有不需關心腰帶是否端正的充分理由,因種這些小瑣事雖重要,一旦跟生死問題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
  竇宛一鼓作氣地洩出滿腔的怒意後,冷冰冰地說:「現在,告訴我,你們之中還有多少人認為儀容不端是小事一樁的?」
  除了晚風拂過樹間的沙沙聲外,無人敢吭一句或動一步,大伙僵在那裡如一尊尊的石雕般,迴廊間頓時陷困於一片肅靜。
  最後,還是竇宛自己打破了沉默,「怎麼?都同意我的話嗎?不可能吧,你們之中不是老有人愛唱反調嗎?」
  眼見四下依舊無人回應,竇宛只好擺了一副自討沒趣的臉孔,聳聳肩道,「無所謂,我能等。日後若有人不同意,儘管來找我,北疆那邊的人脈我熟得很,不缺辦法!」
  話一說完,竇宛輕鬆地旋身離去,直走了一段路後,才猛然驚覺這條迴廊並不領往自己的寢室,當他正要轉身往回頭走時,一陣熟稔的調侃聲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賢弟,沒想到半年不見,你老毛病不改,照唱這狐假虎威的把戲。」
  竇宛茫然抬頭,見精神飽滿的萬忸於勁就站在眼跟前時,驚奇地拱起手,上前一步與對方攀談。
  「剛才那一幕讓萬忸於兄見笑了!不過,這老把戲是你傳授的,我只是照本宣科罷了。」
  原本背倚著廊柱的萬忸於勁挺直了身子,抬手一拱,依樣畫葫蘆地打著官腔。
  「賢弟,你太謙虛了,你朗朗流利的口才比起我的是更具說服力!」
  「不,不,不,萬忸於兄客氣了,小弟哪有這麼大的本事,還不是托了您的福。」
  萬忸於勁忽地抬指往竇宛的腦袋點了一下,糾正他,「不,賢弟該謝的人是輔國將軍才是。」
  一提到拓跋仡邪的名號,竇宛就忍不住垮下臉來,「萬忸於兄,咱們久不見面,你就別提這麼殺風景的話題了。我這輩子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他!」
  「你這輩子最該感謝的人也是他,要不是他的關照,你不會有今天的。」
  「你該說,要不是老天關照,讓我躲過他的折磨,我才能活到今天是吧!」竇宛尖著嗓音反駁道。
  萬忸於勁微蹙起了眉,想從中當和事佬,「賢弟,這話有欠公允。要知道,你兩年前在北疆所受到的訓練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我深信身為你姐夫的輔國將軍沒有虧待你。」
  竇宛緊抿著唇不語。他是打心眼底瞧不起拓跋仡邪的,不僅是因為他來歷不明的出身,更雪上加霜的是他曾以很不君子的手段強佔他老姐的清白,這樣的粗人竟會受到舉國上下的尊崇,甚至皇上的敬重?!老天待人實在不公平!
  而最不公平的是,在他正式擔任宮廷守衛前,皇上還曾特別指派他到拓跋仡邪的麾下去服役,凡是尋常人所受到的折磨,他就得多承受兩倍的苦;別人在雪中站崗一個時辰,他得多熬另一個時辰;別人告假返鄉,最長可拖個十天半個月,而他卻得先取得他的應允才能離開營伍。
  這輩子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個酷熱的下午,拓跋仡邪袒著結實似銅的胸膛,高高在上地對他說出那番刺耳的風涼話。
  「當你無力袒身證明你是條鐵錚錚的漢子時,就得想盡辦法讓自己像個男子漢!尋常人有兩年的時間去證明實力,可惜你只有一年,因此你要吃的苦也是雙倍。在這裡,我不是你姐夫,你也休想倚靠任何人,牢牢記住我的話,直到你像個男子漢為止。」
  竇宛忿恨地將那段不愉快的記憶從腦子裡抹掉,冷然地面對萬忸於勁。
  「是啊!他的確是沒虧待我過。要不是他一手調教鑄成,我一定學不來他那尖酸刻薄的腔調!」說完,他忙地轉口,「不提我了,倒是萬忸於兄你,打去年辭官回老家燕山受封為公王后,就沒再回宮過了。我還記得三月時曾遣人送過信,但一直都沒得到口音,想是你忙,就沒敢再去煩惱你了,怎麼現在卻突然想到要進宮呢?你領地的事務應該都擺平了吧?燕山一路行來是否順暢?」
  竇宛一口氣連問了三個問題,無疑是想堵住萬忸於勁將脫口的話。
  縱然萬忸於勁很想再為拓跋仡邪辯駁,一見到竇宛固執的面孔,也只能順著他的問題回道:「燕山的事大抵都沒問題了。我因為得厚葬兄長,為了避諱,所以半年來沒能回復任何同僚的信。」
  「喔!」竇宛裝了一臉諒解的模樣,「原來如此。」
  老實說,在朝廷上,有誰不知道萬忸於勁是因為兄長病逝,才得以擁有公王的頭銜及燕山的領地?竇宛跟他雖沒好到歃血為盟的地步,交情仍不算淺,豈會不知道他的近況?
  他今之所以裝傻,全是怕萬忸於勁跟他嘮叨仡邪罷了。
  萬忸於勁繼續道:「我這回進宮並非出自個人的意願,而是受皇上召見而來的。」
  「哦!」竇宛略轉了機伶的雙目後,饒富興致地問:「這事倒挺神秘的,因為我還沒聽皇上提起這檔事過。莫非……皇上已幫你挑好賢妻了?」
  萬忸於勁猛然哈哈大笑了出來,「果真如此的話,我得趁皇上還沒跟我提之前,早早收拾行囊溜回燕山躲起來才是。不過賢弟可得失望了,因為我走這遭的動機壓根和那檔事沒牽連。」
  「那萬忸於兄到底是為了何事而來?」竇宛好奇得不得了。
  「這事還沒到公開的地步,時候成熟時,你自然也明白。」萬忸於勁賣完了關子,忙又加了一句:「對了,尊姐急著要見你。」
  竇宛一驚,脫口就問:「萬忸於兄怎知道惠姐找我?」
  「尊姐夫知道我要來找你敘舊,請我順便叮嚀你一聲。」萬忸於勁坦然地說。
  「我姐夫!」竇宛整個臉白得像粒熟雞蛋,「他人回京了?什麼時候到的?有沒有聽說他要待多久?」
  「這你得親自去問他了。我遇見他時,他並沒有穿著官服,想必是先回過宅邸梳洗過後才進宮覲見皇上的。」
  竇宛愁著眉,苦兮兮地說:「那他八成是休長假了!」
  「也許!」萬忸於勁賊笑地盯著竇宛良久後,好奇地探問:「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那麼怕他,他好歹是你姐夫,不可能吃了你吧!」
  彷彿被人刺中傷處,竇宛馬上有了強烈的反應,「怕?誰怕他來著?我是討厭、唾棄他!你不懂,就別亂開尊口!」
  萬忸於勁倒吃一驚,瞠目盯著情緒失控的竇宛良久,才拱起雙手略帶諷刺地說:「在下該去覲見皇上了,方纔若有冒犯之處,還請竇將軍見諒。」
  話畢,他連看都不看竇宛一眼,轉身疾走而去。
  竇宛雙拳緊握於大腿兩側,為自己的失態懊惱、為自己無能控制情緒而羞愧,他譴責自己像個愚蠢的懦夫,更責備自己缺乏認錯與面對現實的勇氣。
  萬忸於勁猜得沒錯,他是怕拓跋仡邪,怕他銳如鷹隼的眼神,怕他全身散發的男子氣魄,還有那不斷在他夢裡重複又重複的北疆回憶。
  但以上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種種所云加起來還抵不過一件最可怕、最可憎的事實,那就是——她,竇宛,再怎麼費心扮演男子漢,只要正眼對上拓跋仡邪,就注定要略遜他一籌,並且破綻百出。
  在竇惠沒嫁作人婦以前,本是最疼她護她的,但現在她卻一心向著丈夫,只要拓跋仡邪指東,她一定不敢比西,十足印證「女生外向」這句話;而她的父親更是荒唐,一旦與友人碰頭話舊,便句句不忘讚美拓跋仡邪的好處,他簡直是把竇家的將來都寄托在那傢伙身上,一點也沒把自己的骨肉放在心裡。
  總之,不管怕也好,妒忌也好,竇宛這輩子是跟拓跋仡邪結冤定了。
  而倒楣的是,她得在今夜以前打包行李上仡天府去吃寶惠替她熬的草藥,七天後才能回來。七天!跟拓跋仡邪待在同個屋簷下七天,她鐵定會被自己的虛榮心糾纏到死!
  想到這裡,竇宛的思緒被突如其來的腹痛給打散了,她隱忍著不適,強力打直酸楚的腰背,往寢室疾飛而去,一路上還不停思索同一個問題。
  「這回似乎早來了?而且好像一次比一次還要難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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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1:30: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當天晚上,竇宛沒能打包行李上仡天府,反而盛裝出現在皇上的私人宮闕前,她先整飭了衣襟,前看後看地檢查自己兩回,確定一切妥當後,才緊著下頷深吸了口氣,遲疑地對守門的內侍點下頭。
  兩位內侍各自以眼角斜睨了緊張的竇宛一眼,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態度從容地打開兩扇厚重的雕門,長長地報了一聲。
  「殿中將軍到!」
  兩位內侍往旁一退後,竇宛一腳跨過門檻,揚首直視前端,邁著威挺的步伐前進,走不到兩步,機伶的她已瞄到皇上兩側的高大人影,左側尊座上坐的是一臉嚴肅的拓跋仡邪,右側則是老神在在的萬忸於勁。
  竇宛心下雖不樂意,但還是勉力掩飾自己的心情,以同樣的速度來到皇上的氈椅前。
  她將身子一躬,「微臣參見皇上。」
  「愛卿平身。」滿面紅光的拓跋浚微抬右臂,朝拓跋仡邪旁邊的席位比了過去,「竇將軍請坐。」
  「謝皇上賜座,微臣遵旨。」竇宛傾著頭,稍遲疑了一下後,才在三雙銳目的凝視下,往後連退三步,側身坐進了拓跋仡邪右側的位子。
  儘管拓跋仡邪和自己相隔了兩臂遠,虛心作祟的竇宛仍是能感應到他魁梧身子的威脅,於是當她一坐定,旋即打挺上半身,刻意拉平事先塞好厚布的雙肩及腰腹,裝出一派自然樣,慢慢地拱起拳握的雙手,對拓跋仡邪及萬忸於勁作揖行禮。
  對方也客套地雙雙回敬他。
  之後,原本在竇宛還未踏入這宮裡的熱鬧氣氛就沒再熱絡起來過。
  驟然冷清的局面讓拓跋浚感到奇怪,雙眼也就不由自主地穿梭於三人間,觀察著。
  拓跋浚將視線放遠,首先落在竇宛身上,發現他是三人中唯一瞇眼綻笑的,但他唐突的笑容卻掩藏不住僵硬的做作;再往左側瞥到萬忸於勁,見他一反往日的詼諧及和藹,最合的雙唇如蚌殼般一動也不動,恰恰與露齒的竇宛成對比;倒是寡言的拓跋仡邪最正常,他一行完客套的宮禮後,泰然自若地放鬆了身子,一身閒適樸素的長衣打扮,而反讓坐在他身旁金光燦爛的小舅子看來滑稽得像盞金錢樹。
  拓跋浚皺起了眉頭,不喜歡這樣生硬的局面,這三人都是他喜愛的臣子,他們應該談笑風生,而非一臉認生的模樣才是。對了!三杯上好的醇酒應能化解這種尷尬的場面。
  於是,他馬上下旨,要人傳上佳餚、瓜果與美酒,侍四張几上的三酒杯都被注滿後,拓跋浚率先舉杯。
  「來來來,此刻不比早朝,諸位愛卿莫拘謹。朕難得盼到仡邪與勁回京一趟,若不藉此良機與諸位飲酒話舊、暢言一番的話,更待何時?來,朕先敬諸位三杯。」說完,一飲而下。
  三人也舉杯跟進,等到酒杯裡的酒一一被飲去後,才齊聲說:「謝皇上恩賜。」
  拓跋浚左看右顧,滿意地朗笑,迭聲說:「好!好!好!既有美酒,當需佳人美樂伴隨才算痛快。」說罷,他龍手一抬,轉眼間,動人的絲竹樂音便自後堂響起,八位天姿出眾的佳人踩著輕巧的連步飄進了大堂,逕自獻上一段曼妙華麗的舞蹈。
  為了強化自己的性向,竇宛刻意裝出目不交睫的模樣,緊瞅著眼前美麗的天仙瞧,當一曲舞罷後,更是意猶未盡地拍打大腿連連稱好。
  竇宛格外開心的表現讓拓跋浚釋懷了不少,想竇宛畢竟還是個年輕氣盛的孩子,見了美女心花怒放後,便無法矜矜作態。倒是拓跋仡邪和萬忸於勁過分端莊的表現讓他不滿意了,於是,他刻意下令要舞伶作陪斟酒,暗藉美人計來試探此兩樁木頭的能耐。
  兩巡酒過後,竇宛已兩手摟著美人卿卿我我地逗著她們了,萬忸於勁終究低不過嬌嗔美人的央求,一臉光彩地湊上了嘴,緩緩飲下美人獻上的瓊漿,至於拓跋仡邪嘛,他依舊一臉無動於衷地坐在原處,循規蹈矩地接過美人呈上的酒,不苟言笑地啜飲。
  對於拓跋仡邪抗拒美人的沉著定力,拓跋浚是心知肚明的,不過一旦他的好勝心被激了起來,要再壓下去是很難的,因此,他非得親眼見到拓跋仡邪抱抱舞伶才甘心作罷。
  於是拓跋浚對伴隨在拓跋仡邪身旁兩名漂亮的舞伶稍點了個頭。
  舞伶意會後,一改被動的姿態,像一條光滑的錦蛇般,轉眼就溜進了拓跋仡邪寬闊的懷中,暖聲細語地逗著他,要他就此飲下她斟的酒。
  拓跋仡邪點下頭,伸手要接過杯子,但鼓著雲彩般粉頰的舞伶反將杯子挪走,噘起殷紅的小嘴,扮出令人心疼的愁容,不依地抱怨。
  「哎呀!將軍是否嫌妾身笨拙獻醜,連我捧的酒都不屑喝、連我的身子都不屑碰?」她這碎心的一嚷,引來大眾的目光。
  拓跋仡邪四下環顧,首先接觸到竇宛不屑的目光,接著是萬忸於勁關懷的表情,最後便是皇上那摻著好玩與作弄的慇勤注視。
  他當下低頭對舞伶綻了笑,愛憐地說:「蒙姑娘不嫌棄,拓跋仡邪怎敢說不?」說罷,他輕扶了舞伶的腰際,略傾過頭湊向她高捧的酒杯,一口啜盡杯底。之後又頓時回復到原來的面貌,本放在美女纖腰上的大手也挪了開來,任憑舞伶怎麼在他身上鑽、揉、挲、擰都沒用。
  見這無趣的一幕,拓跋浚有點洩氣,但拓跋仡邪好歹是扮著笑臉飲了酒,也點到為止地抱了舞伶一把,因此這回他也就不了了之,隨著愛將的作風去了。
  可惜竇宛的氣量不如皇上的大,她暗暗將這一幕記在心底,哪日若是拓跋仡邪惹她不高興的話,她非得拿這檔事到竇惠面前大作文章不可!
  想到這裡,竇宛微微冷笑一番,得意地將酒一口飲盡,才剛放下酒杯,就接觸對面的萬忸於勁正以狐疑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從對方的表情看來,似乎知道她在打什麼鬼主意似的。
  不過,機伶的竇宛飛快地沖對方一笑,然後低下頭,愛憐地盯著懷中的姑娘瞧。
  被神采奕奕的英俊將軍迷住的姑娘當然也善解人意地回眸對竇宛一笑,她以為自己以美色迷住了竇宛,受到了垂青,不禁志得意滿地朝其他舞伶炫耀,她無論如何都不知道,其實盤旋在竇宛腦裡的事和她所想的給論根本大相逕庭。
  這妞手爪是長了吸盤了嗎?怎麼這麼黏人!
  她的胸脯為什麼那麼大?壓得她自己的都快喘不過氣了!
  而最令人可惱的是,這妞為什麼一刻不動地死要賴在她的腿上?
  她難道不知道這樣盤坐在男人的大腿根上,可能導致男人的下半身殘廢?
  好險她竇宛不用擔心陽痿的問題,要不然早把她摔出去了!
  正當竇宛的額頭已開始滲出汗時,皇上一聲令下撤了舞伶,及時挽救了她麻木的雙腿。
  「宛,朕雖不忍,但還是必須從中打斷你的興致,」不知情的皇上衝了眉心微蹙的竇宛一笑,繼續道:「待正事談完後,那姑娘就是你的了!」
  正抱著麻腿大皺其眉的竇宛聞言愣了半晌,大惑不解地抬起頭。在她前端的是一臉賊笑的萬忸於勁,左側則是拓跋仡邪那嚴肅卻難以苟同的犀利目光,等到她和皇上正對眼時,方才明瞭皇上所言為何!
  竇宛當下紅著脖子,惶恐地脫口道:「不!皇上您誤會微臣……」
  拓跋浚抬手打斷她的話,「哎!犯不著贅言掩飾,咱們都是男人,而愛卿你又那麼年輕,定力自然不及你姐夫,不過,這才是男人本色嘛!朕瞭解,朕瞭解的!」說完,還哈哈大笑了數來聲。
  竇宛的臉當下燒紅得可以烙熟一面大餅了!
  如果此刻拓跋仡邪不在場的話,竇宛絕對能跟著皇上笑得前翻後仰,但不幸的是,他在!不僅在,還板著一張棺材臉,以鷹銳的眼角瞪著自己,無言地譴責她罪有應得,活該被當成笑柄。
  好在,萬忸於勁先皇上一步察覺出拓跋仡邪的不悅,忙開了口:「皇上,恕臣斗膽。不過,是不是該讓竇將軍知道您的打算了呢?這事可能要費點心思才能有個結果。」
  他這一提,點醒了大伙此行的目的,惟獨紅著臉的竇宛仍張著大惑不解的眼四下望著同僚。
  談到了正經話題兒,拓跋浚馬上端正視聽,撤去了登徒子扮笑的面孔,儼然成了一位明君。
  「勁所言不假!這事愈快定案愈好,那麼由勁你起頭對宛說明事由吧!」
  萬忸於勁接旨後,對竇宛解釋,「竇將軍,此事重大,攸關一位親王的清白,除了聖上與我等外,望您對外能三緘其口。」
  竇宛馬上反應,「屬下會盡力照辦,不對外透露隻字片語。只是,究竟事關何人、何事呢?」
  這時半天不發一語的拓跋仡邪驀然冒出一句,「穩住氣,聽完再發問!」
  竇宛僵在那裡,怒氣陡地衝上了兩頰。
  對於姐夫不給情面的舉措,竇宛雖恨得很,不過還是打斷了繼續追問的念頭,私底下不斷安慰自己,哼!粗人就是粗人!雖然滿心不甘,但礙於皇上的在場,竇宛還是在嘴上留了情,「是,多謝將軍指正。」
  於是,萬忸於勁放心地繼續道:「這事得先從聖上登基前一年的叛亂行動談起。當時涉嫌的人眾多,除了不肖的陰謀分子外,尚有數名皇公親王及貴族涉入此案,不知竇將軍聽聞過否?」
  「家父曾經提過……」竇宛未經思索地說,但是拓跋仡邪突然射過來的眼神讓她及時停了口。
  竇宛當下明白自己差點犯了大錯,忙改口:「家父曾經舉出不少前朝的叛亂史案,藉以導正微臣的思想,不過對於燕公所說的叛亂行跡倒是一字未提。」
  萬忸於勁轉頭看了拓跋浚一眼,徵求主上的意思。
  片刻後,拓跋浚才從氈椅上起身,步下台階,在群臣中來回地走了三圈,然後面對竇宛道:「朕十四歲即位前,宮中曾發生了兩次流血政變,先是朕的祖父被膽大包天的孽臣荼害,後是朕的叔父為野心分子利用,不顧正名的次序,先聲奪人登基為王,即而被狂徒加以殺害;這兩樁血案前後相繼不出一年,若非有忠貞的臣屬保護朕,朕不可能有今日。」
  「是!」竇宛忙應了一聲,但不敢妄加評斷。
  「當時情況混亂,有不少與朕對立的長輩涉案,為了穩定人心及維護國法,朕不得不接受相國大臣的勸告,下令逮捕與此事有牽連的人。」皇上的語氣雖理直氣壯,但言語之中仍大有為自己辯駁的意味。
  竇宛心卜通卜通跳著,意識到自己耳裡所聽到的正是當朝的宮廷禁聞,方纔若不是拓跋仡邪狠瞪她的話,她會傻呼呼、一字不漏地引用父親的話。
  竇宛的父親是前任司徒,職掌文教,對於史事總以中立的著眼點來論事,而中立的事就是包括諸如誤逮、誤砍、惡意縱容密告、削減非主流勢力、寧錯殺一百也不錯放一個嫌疑犯等動作,這些可免的殺伐與鬥爭是皇上目前最不想聽,也不可能當眾承認的事,他現在要的是臣屬的認同與向心力。
  看來,拓跋仡邪雖是粗人,但對政治利害的現實面倒透視得比她清楚,不過竇宛心裡有疙瘩,抵死也不會當面讚美拓跋仡邪的長處。
  現在,竇宛弄清了皇上的心意,自然語帶安慰了。
  「所謂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其寧惟永。聖上您是名正言順的王儲,先皇駕崩,理當是聖上繼位了,其他人不明白事理,放縱自己的野心為人利用,理當受到國法制裁。」
  拓跋浚聽了竇宛的話後,總算寬了寬眉心,繼續道:「是的!不過,朕心裡一直有個無形的疙瘩存在,想要它消失,卻趕也趕不走。」
  竇宛聽了後,左右觀察了另外兩人的表情,急速地轉著腦袋,考慮要不要說些話,但又怕表錯態。
  好險,皇上在她舉棋不定之時,又開口說話了。
  「朕的表弟郁雲壽,是朕的姑姑長興公主與姑父河東王的么子,打他能走會說話時,便入宮伴隨著朕,他因為小朕兩歲,聰明伶俐又人見人愛,朕非常喜歡他,甚至比對自己的親弟弟都還疼。
  可惜他十一歲那年,叛變爆發,基於安全的理由,便與一干友國的王子紛紛離開平城,回老家避難。隔年朕繼位後與相國在清查叛國黨羽時,意外發現朕的姑父河東王也牽涉在內,那時情況緊迫,除了內憂,南北尚有外患,為了快速穩定混亂的情勢,不問嫌犯的身份、地位,不管涉事深淺,只要經查屬實,一律得就地正法。」
  拓跋浚說到此後,輕歎了口氣,「那時朕不過十有四歲,能作主的時候不多,除了看著諸位起哄的叔父俯首認罪、自殺外,別無他法。試想皇族姑且如此,其他人更是難逃抄家的命運!正當朕心裡憂心著雲壽的安危時,有人及時提議——叛國輕者,子孫中若有小於十三歲者,可免除一死。朕連考慮都沒有,當下便准了這奏折。只是當時國道不堪使用,導致訊息的延宕!當朕的命令下達至河東時,一個多月又過去了。」
  竇宛不吭一聲地盯著拓跋浚追憶往事的深沉面容,等待下文。
  「河東王有五個子嗣,除了雲壽以外,其餘皆是大於十三歲,只因河東王害怕孩子入獄受刑,便打算先一一親手扼死他們再自殺,當時的河東王已走到了窮途末路,幾乎發狂的地步。他處理了四個兒子後,就把自己與雲壽關在一間房裡,先行服下毒藥後,再打算勒死雲壽以期一了百了,正當雲壽被掐得快透不過氣時,奶媽及時出現拖延了河東王,河東王因為毒性發作,雲壽才能死裡逃生。
  「河東王府裡的女眷為了保住雲壽的小命,帶他一路西逃至隴西隱居。朕足足花了一年的時間派人追蹤才查出了他的下落。找著了雲壽後,朕命他再次進宮,即刻恢復了他的頭銜,讓他繼承封邑,但只不過兩年的光景,雲壽變了,他不再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可愛男娃兒,僅十三歲的他盯著朕的眼神是孤獨與不信任。朕問他願不願意待在宮裡,他沒應朕,逕自往宮門外走去,從那一刻起,朕瞭解他已不再信任朕了,他甚至恨朕!」
  「聖上,」竇宛對這未曾謀面的河東王所受到的遭遇惋惜,同情心不覺油然而起,「僅十一歲就要面對生死的掙扎,被迫親眼看著四個哥哥與父親的離去,他是被嚇壞了!」
  經竇宛這麼一提,皇上彷彿從記憶中跳回了現實,原先多愁善感的目光與語調霎時變得銳利起來,「哦!愛卿見過河東王的面了嗎?你知道他現在生成什麼樣子了嗎?」
  竇宛聽出皇上的腔調已驟變,當下住嘴不再多言。
  皇上滿臉陰霾,咬緊著牙說:「他變得不識好歹!他從不感激朕為他做的一切補救。朕恢復了他的世襲官銜,賞他雙倍的封邑,讓他有不入宮行役的特權,甚至還把妹妹許給他,讓他又多了駙馬的頭銜。結果呢?他仍是不知好歹、不知感恩,甚至把怨氣出在公主的身上,逼得公主跳河自盡!」
  竇宛聽到這兒後猛地倒抽了口氣,久久才問:「有任何證據嗎?」
  「不用證據朕也知道他在搞什麼把戲!」
  萬忸於勁在此時適時地開口,緩衝氣氛,「為了調查這事,我們於這一年間先後派了兩位宮女進河東王府去臥底,但皆無功而返。」
  竇宛就事論事地評論,「那麼他自然是清白的了。」
  萬忸於勁略皺其眉,稍遲疑了一下後才說:「也不盡然,這事不單純。事實上,那兩位宮女被押回宮受到詢問時,皆競相隱瞞郁雲壽在府中的行動。正當我們為探不出任何訊息而大傷腦筋時,內地突然傳來了消息,說他不僅在延攬一流的鐵匠,甚至在內地大肆挖掘鐵砂。」
  延攬鐵匠?探掘鐵砂?竇宛不敢相信。
  因為依法,鐵匠與鐵砂都是國庫的材產,貴族若想保有鐵匠還必須得到皇上的批准才行。這個郁雲壽的確是目中無人、膽大包天,無怪皇上對他起疑心,認為他在招兵買馬……但是皇上不是說他聰明伶俐嗎?既然聰明伶俐又怎麼可能會笨到留下這麼大的把柄讓人揪?竇宛是百思不得其解。
  「宛?」拓跋浚輕喚了一聲。
  竇宛抬起迷惑的眼,拱著手跟皇上應對,「微臣在。」
  「朕現在需要你的才幹。」
  「有任務皇上儘管吩咐,微臣一定照辦!」她恭敬地應道。
  「朕要你進河東王府去。」
  竇宛愣了一下,臉霎時白了。難道皇上已知道她的身份?要她挨上女裝學前面兩個宮女去對郁雲壽施展美人計不成?這……荒唐,太荒唐了,現在要她換裝,一定是不男不女的鬼妖樣!勿說要去迷倒河東王,別先嚇壞自己就算萬幸了!
  情急之下,竇宛不假思索地以眼角掃了拓跋仡邪眼,想窺知他的反應。但拓跋仡邪沒任何反應,只是無言地反以眼角盯住她片刻,再緩緩地將腦袋撇了回去。
  竇宛是又慌又氣,他就這樣撇過頭去是什麼意思?呵!她知道了,這寡情的粗人打算來個「見死不救」!
  正當竇宛意識到自己沉默過久,正要開口時,皇上已先她一步,不耐煩地問:「怎麼樣?宛?你剛才不是說朕儘管吩咐,你照辦的嗎?怎麼現在不願意為朕執行這項任務了?」
  「不是不願意!不是不願意!」竇宛忙地否認,低傾著苦臉,找著藉口。「只是……只是微臣不才,唯恐辜負聖上的托付,壞事露出破綻,還請聖上另覓佳人。」
  竇宛的「佳人」指的是貨真價實的美麗女人,但進入皇上的耳裡卻成了「更優秀的人」;好在這廂雖表錯情,另一廂也會錯了意。
  滿臉不悅的拓跋浚傾著頭打量了竇宛一眼,轉身面對拓跋仡邪道:「仡邪,你說的沒錯,這差事該派給有擔當能力的人去做!宛的確太年輕了!」
  嗯!竇宛聞言反射性地抬頭,警戒地覷了拓跋仡邪一眼。
  拓跋仡邪一逕地打量著手裡的酒杯悶不吭氣,直到竇宛快被憋悶死,才開口:「郁雲壽非池中之物,如果再依法炮製地送女人進他府邸的話,絕對會壞事,基於前車之鑒,這回我們打算改派男官去執行任務。」他話裡暗藏玄機,只給竇宛一人會意,「皇上曾向在下徵詢過意見,但我認為你並不具有擔當這項任務的條件。」
  聽到這裡,冒火的竇宛已把前面的事忘了,她只知道拓跋仡邪又在扯她後腿。於是,她百萬分不服氣地喊了一聲,「姐夫認為我不具有擔當這項任務的條件是嗎?那姐夫大人打算推薦何人呢?」
  「都衛李謙。」
  「李謙?」哼!那頭綠烏龜,被她從樹上彈下來的人竟敢跟她一較長短?竇宛知道皇上沒要她扮女裝後,她的勇氣馬上回湧。
  竇宛挺直了身,對拓跋浚道:「皇上,方才臣之所以遲疑不定,乃是為了撤行惠姐教誨不強出頭之故,卻沒想到會引起家姐夫的誤解!為了證明臣實在有擔當大任的能力,宛願意承擔聖上的托付,還望聖上成全。」
  聽到竇宛臉不紅氣不喘地冒出這麼冠冕堂皇又慷慨激亢的說辭時,正啜酒品香的萬忸於勁差點將酒噴了出去。這……這理由太牽強了吧!他暗地睨了拓跋仡邪一眼,只見他要笑不笑地微扯唇角,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在座最高興的人要屬拓跋浚了!他不管竇宛給的理由是否合理,不管竇宛是否真因為奉行竇惠施予的教誨才躊躇不前,總之任何再荒謬的理由他都姑且聽之,因為竇宛是他屬意派進河東王府監督郁雲壽的最佳人選!
  在拓跋浚心中,腦子靈活、口若懸河的竇宛敢耍陰,應變能力強,他知道誰才是國中至尊,知道誰才是主子,而且,不可能像前兩個宮女一樣同時被郁雲壽迷住。
  拓跋浚雙手背在後,滿意地看著臣屬,嚷著,「太好了!太好了!這事總算有了下文。來人,撤去酒杯,改換上碗來,朕要與諸位愛卿痛快地飲上一夜。」
  手腳利落地內侍快速地完成皇上的吩咐。
  竇宛一手端起盛滿酒的碗,示威似地朝拓跋仡邪的方向略敬上禮,仰首咕嚕咕嚕三口飲盡,回頭以手臂拭去唇上的酒漬,睜著明亮的雙眸對拓跋浚保證,「微臣當在最短的時日內找出河東王的罪證,明稟於聖上……」
  出乎意料之外地,拓跋浚大手一揮,截斷了竇宛的話,「不須如此大費周章,以免又打草驚蛇。只要愛卿能完成三件事,就能讓朕寬心了;第一,寸步不離郁雲壽,緊盯住他的行動,別讓他有機會犯下大錯;第二,再暗地查訪他招攬鐵匠、收購鐵砂的真正動機;第三,讓他知道,只要他誠心順服朕,日後若有困難,朕當傾全力協助。」
  「那麼有關已故公主的事呢?聖上是否也要臣一併打探個清楚?」
  「那件事嘛!」拓跋浚停頓了片刻,才揮著手說:「人死不能復生,朕姑且將這檔事看成意外。如果郁雲壽真想不開要與朕為敵的話,屆時再把這筆帳加上去也不遲。」
  「是。可是臣屬該如何接近河東王呢?」
  拓跋浚笑而不答,置身事外地朝萬忸於勁那方向一比,要他解釋下文。
  「這事很簡單。只要竇將軍帶著皇上的詔書,便可大大方方地進入河東王府。」
  「以何種名目?」
  「河東王的貼身護衛。」
  「難道不須隱藏身份?」
  萬忸於勁搖了搖頭,「皇上並不希望見到河東王誤入歧途,如此公開的作風完全是為了能達到喝阻的效果。竇將軍,在下要在此提醒你一點,這件事是可大可小,如果你能在河東王還沒犯下任何大錯前,控制住情況的話是再好不過,但若郁雲壽起貳心,執意辜負聖上一番苦心的話,你就必須先發制人,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將他押回宮裡。」
  此時的竇宛企圖心正旺,對於皇上的寄托更是信心十足,「請燕公放心,竇某絕對會小心行事。」
  「那麼竇將軍需要多久的時間打點呢?」
  「我行李簡單,隨時都可南下,不過在下已請了七天的假打算與惠姐相聚,還望皇上成全。」竇宛聰明地搬出姐姐做擋箭牌。
  拓跋浚一聽到竇惠的名字,當下開心地說:「自然,自然,尤其你將遠行,當是要與家人多聚聚才是。」接著馬上對拓跋仡邪道:「仡邪,找個時日,帶夫人進宮吧!」
  拓跋仡邪猶豫了一下,才說:「蒙聖上垂愛,但夫人近日身子微恙,恐怕不宜進宮覲見皇上。」
  拓跋浚一臉擔憂,「是病了嗎?要不要朕遣御醫去。」
  一聽到那個庸醫,拓跋仡邪心就惱,他百般不願意地透露了刻意想保留給自己的佳音,「末將感謝皇上的厚意,但目前惠兒還不需要請大夫,她只是有喜罷了。」
  在場的三位競相訝然地冒了一句:「什麼?她有喜了?」
  萬忸於勁是第一個從餘震中反應過來的,「將軍,恭喜你了!」
  接在後面的是竇宛,她一高興,早忘了自己討厭拓跋仡邪,忙追著問:「真的嗎?惠姐有喜了?多久的事了?」她要做阿姨了!不,是要做舅舅了!哎,不管是做阿姨還是舅舅,總之她有小娃娃可抱了!
  「大概有三個月了吧!」拓跋仡邪的聲音並沒因為高興而變調,他依舊簡約地道:「我也是在接到惠兒的家書後才趕回來一探究意的。」
  這時皇上大咳了一聲,彷彿提醒眾人不要忘了他的存在,「那麼將軍今夜更有理由與朕暢飲了!來人,趕快為將軍斟酒,替將軍端出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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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1:32: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七日後,輕裝便捷的竇宛拎了一包自家出產的「姑嫂丸」,從仡天府出京向南出發,由於她隻身單騎,行程的掌控也較輕鬆自在。
  第一天竇宛所經之處皆是連綿無邊的綠野大地。
  在此境,天被牧草映得更藍、地被藍天照得更翠,自在逍遙的風吹來,掀開了一波波的草簾,於是,低頭賣命咬著草根的牛羊便三三兩兩地曝了光。
  竇宛童心未泯,雙腿一夾驅馬往羊群奔去。那些只顧吃的羊兒忽地舉頭,見有人影衝上來時,紛紛一躍而起,向四處逃命而去,不少羊兒受不起驚嚇,一路咩咩叫地下著羊屎,那顛跛攀前的滑稽模樣,惹得竇宛哈哈笑出聲。
  第二天快到黃河東折的這一段旅程中,翠綠的景特儼然丕變,愈是往南,竇宛的心情就愈沉晦。
  現在,她雙目所及之處,不是一窟窿一窟窿搭在黃土坑裡的聚落農村,就是塵沙滿佈如堆浪的曠蕪荒地,半天內,睨不著一個人影;這教喜愛熱鬧的竇宛沒來由得怕起這樣令人窒息的寧靜。
  運氣好一點時,天上會有一行鴻雁飛過她頭頂,地上則是一兩匹滿載皮毛與黍麥的騾拍著尾巴與她探身而過,之後呢,又是剩下她伶仃一人,肩頂著一隻不過十來月大的海東青隼,搖搖晃晃地共乘皇上賜予的獵白鹿馬。
  一路上,竇宛口裡哼著曲調兒,聊以自慰。
  但到了第三天,竇宛便再也無法苦中作樂了,因為她著實恨死了這種人煙銷聲匿跡的景致。
  她覺得自己突然變得分外渺小與不重要。
  在京城,披著先祖餘蔭與姐夫威望的竇宛,年紀輕輕無任何實戰經驗,卻備受皇上的寵幸,成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殿中將軍。誰若是惹她不高興,她就找辦法作弄誰;但一把她丟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後,連癩痢狗兒見了她還要不理不睬的呢!
  於是,竇宛所幸壯起膽,披星戴月趕起路,以期盡早結束這區區不過三日卻冗長得要逼瘋她的路程。
  當竇宛行經高地上的一個小水窪,她終於停下腳程讓愛駒歇息飲水了。
  這時翳翳的東方已泛起魚肚白,幽暗不明的天際綻出幾道濛濛亮的稀疏光點,之後,一陣清風忽起,那微曦的光點在轉眼間絢出成千道金絲紅線,赫然掃淡半天星辰。
  竇宛迎風佇立於壟坡上,她的足靴已被晨露浸濕,這提醒她,腳下踩的已非泥濘的黃土,而是散著清香的綠草地,這項認知讓竇宛不由得綻出喜色,跨步向前瞻望。
  只見阡陌交錯的溝壑起起浮浮,笨笨呆呆的黃土茅屋星羅棋布地點綴其間,青藍的炊煙裊裊升起,在微帶濕冷的風中迤邐擴散。
  好一幅農家樂!這讓竇宛思念起一張塞滿干木的炕床與熱呼呼的杏仁奶酪。
  竇宛有預感,這就是她的目的地了!
  一種莫名的感動充塞竇宛的心中,讓她起了想哭的衝動,這還是爭強好鬥的竇宛頭次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的脆弱本性。
  不!一定是長途跋涉引起她的勞困,才會讓她想流淚!
  竇宛這麼自圓其說後,側頭看了靜立在自己腕臂間的海東青,溫柔地撫了它青亮豐腴的羽毛,然後面迎朝陽舉臂往空中一送。
  海東青感風而起,揚起羽翼一振,朝天扶搖而去。
  當竇宛掏出週身的碎銀子,向揮著柳枝的牧童打聽河東王府的去處時,她差點沒氣得吐血。
  牧童拒絕收下她的銀子,抬手往前一指,「爺回頭後直往前走,巷口左轉後再直走,以後每遇到一巷口時,就先彎左然後再拐右,連個七回後會遇上一條桃花溝,沿著桃花溝行,直到溝水盡頭,自然就是王爺府了。」
  竇宛眉一攢,納悶地說:「可是我是打那頭來啊!連問了兩個賣干柿子的小男娃,他們都指著這方向來。」
  牧童一聽,噗嗤笑了出來,「哈!爺您給那批搗蛋欺生的頑童訛去啦!他們成天沒事幹,專門守在王爺府前的壁影間幹這勾當。他們賣的干柿還是去年從王爺府的柿樹上摘下來的!喲,爺您肩上的鳥兒沒被他們的彈弓打下來當野雞烘倒是奇怪。」說完,扭頭甩著柳枝回家去了。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脾氣本來就大的竇宛聽完牧童的解釋後,早氣得心頭火熾。
  她拿著銀子站在原地抖個不停,所以沒來得及將牧童揪回來,向他解釋她肩上的「鳥」不是鳥,而是一嘴就可戳破人眼珠子及心臟的青隼。
  片刻後,她壓下滿肚子的怨,沉著臉將掌中的銀子收進腰帶,扭身拉著馬兒往來路行去,一路暗下毒誓,若給她遇上那幾個頑童,非得用馬鞭狠抽他們一頓不可。
  竇宛再次來到了桃花溝。
  那條溝是再好認不過了,因為溝邊植了兩排的桃樹,此時正值春季桃花盛放時刻,徐風一拂,那嬌艷欲滴的花瓣禁不住抵擋,便如紅雨般地墜進了嵌有七彩鵝卵石的溝床底,把整條溝裝扮得像天女的綵帶似地。
  當竇宛快接近溝的盡頭時,瞧見溝裡站著一名青衣男子,他左手摟著衣裳下擺,右手撐著膝蓋地彎下身去觀察水面。
  天性好奇的竇宛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一眼,注意到他將褲管折到大腿處,腳踝以下則被桃花瓣湮沒,只留兩截長了毛的白籮卜在外。
  竇宛被這個特殊現象吸引住,不假思索便停下腳步,探頭問:「喂!兄弟,你在溝裡做什麼?淘金嗎?」
  那人沒理竇宛,仍是傾著頭,把手往溝裡伸去,打算撈東西。
  竇宛以為他沒聽到自己的聲音,這回更是賣力地嘶道:「喂!兄弟,你在找什麼?要不要我也下去幫你找啊!」
  那人還是沒抬頭,不過倒揮了揮手,要竇宛過去。
  竇宛愣了一下,考慮片刻後,將愛馬拴在溝邊的一株桃樹幹上,再將海東青往馬背上一擱,左右打探無人窺見後,當街大剌剌地拔靴脫襪,撩起衣袖和褲管,一躍入溝,好奇地踏著軟趴趴的花床,走近那名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在竇宛接近時,向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這個手勢做來是輕柔典雅,不帶任何脅迫卻又讓人不忍拒絕。
  於是竇宛忙將到嘴的問題吞回喉裡,她學著青衣另子摟著衣裳,傾下頭去,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水面瞧,但瞧了片刻後仍是摸不著頭緒,便開始以眼角打量起身旁的男子了。
  眼角邊的男子形相清懼,休休有容,他的濃眉、大眼、皓齒、朱唇無一不讓竇宛聯想起絲畫上那清逸挺秀的翩翩仙人。仙人刻是有長得像瀑布的鬍鬢的,但青衣男子溫潤的下顎卻是光滑潔淨,沒留一根鬍碴子,這讓竇宛注意他有張漂亮的下巴,不像她姐夫、萬忸於勁及她屬下的那班武夫,即使刮了鬍子還是青青的一片,簡直是白刮。
  正當竇宛分神想事時,青衣男子突然鬆了衣裳下擺,矮身掬起一捧水,他原地不動,片刻後,那紅潤的粉頰驀然錠出一個孩子氣的酒窩,接著呵呵笑出聲,轉頭對竇宛興奮的說。
  「終於讓我逮到了!今春第一尾四腳蝌蚪,昨兒個前都是兩腳的,這下可好,總算給我等到了。」說完,開心地沖竇宛一笑後,回頭以兩指輕捏住小東西的尾巴,將它拎在半空中觀賞著。
  他那短暫的笑容像帶有魔力一般,竇宛竟半蹲地僵在水裡,一動也不動。她突然覺得腳軟全身無力,一陣紅潮也開始從她耳根處疾速往上竄,彈指之間,竇宛豐盈的兩頰便開始灼燒了起來。
  多奇怪的感覺啊!她竟想塌進對方的懷裡!
  這駭人聽聞的想法才剛竄進竇宛的腦子時,她不聽使喚的腿竟已往前打跌一步。當竇宛意識自己幹了什麼的蠢事,強要收回腿時,自己的手已緊攀在青衣男子的臂膀上了。
  青衣男子倏地發出了懊惱的聲音,「又給它溜掉了!」原來竇宛把他手上的蝌蚪給震跑了。
  竇宛趕忙扶正身子,面帶愧容,「失禮,失禮,在下的不是,讓我替你把它抓回來。」
  青衣男子揮了揮衣袖,滿臉不悅地說:「就算給你抓到,你難道認得出來是我的『那一尾』嗎?算啦!抓了一早上,我也厭了,由它去。」說罷,便直起了身子。
  這時,竇宛才發現他不矮,俊邁儒雅的他足足高過自己半個頭,挺拔俊秀的風儀讓竇宛不禁瞪起了大眼。
  「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竇宛愣了一下,恍然悟出他在問什麼時,死硬著頭皮回道:「喔,不,只是兄台的帽子歪了。」竇宛,你克制點,別跟個花癡一樣丟人現眼。
  青衣男子抬手整冠後,抿著嘴,不高興地瞅了竇宛一眼,說:「晌午了,我也該回家用膳去了。」
  說罷,撇下了掃興的竇宛,踏上溝岸的石階,就近找了株有板根的桃樹,伸出腳丫子納起涼來了。
  驚覺他馬上要離去,竇宛忙踏水跟著他拾級而上,順手拎了自己的鞋襪刻意坐到青衣男子身旁。
  竇宛正愁著找不到布擦腳時,一塊白絲絹就飄落在她膝間。她拎著絲絹,抬眼瞅了他一眼,想看他是否還在氣惱。
  但他沒什麼心眼,脾氣來得快也去得疾,此刻只睜著興味盎然的大眼,爽快的說,「那是乾淨的,你拿去用吧。」
  「這……我用完後,再……」竇宛忙地住口了。心想,別蠢了,有誰敢留你擦了臭腳丫子的布?
  青衣男子可沒想那麼多,竟說:「用完了以後,可得還我。」
  「喔,好!」竇宛只應了他一句,便低頭拭起腳丫子,她先照料完左腳,又慢條斯理的弄著右腳,想既然他等著討回白絲絹,那就拖得他久一些吧。
  忽然,青衣男子光著腳丫挪近竇宛身邊,拎起了竇宛的靴鞋打量起來。
  「咦!你的尊足還真小啊!」說著將手上的靴放到自己腳邊比了比,「足足小我一半有餘。」
  竇宛的臉倏地轉白,她將絲絹往旁一擱後,抓過他手上的鞋穿戴起來,還煞有介事地否認,「這位兄台誇張了,小弟的腳是沒您的大,但也不至於小到跟女人的一樣。」
  但青衣男子拎起了竇宛的襪套,晃到她面前,莞爾一笑後,說:「鞋別急著穿,你的襪子還沒套上呢!」
  竇宛忍著懊惱,摘掉了靴,皮笑肉不笑地接過了襪子套上後,盡速穿戴整齊。
  她本起身掉頭離去,並告訴自已別再理這個大頑童,但這大頑童似乎不容易甩。
  「這是什麼?讓我玩玩!」
  竇宛身子一轉,訝然地看到自己的青隼停落在青衣男子的臂上,平常它悍得很,但更怕生,除了竇宛親自照料以外,沒人敢接近它,但這名青衣男子似乎不在此限。
  「它悍得很,你小心它戳破你的手。」
  「不會!我說它乖得很。」說完,他轉頭對著海東青說起話來了,「你很乖對不對。你的主人這麼不瞭解你,跟回家去,好不好?」
  海東青當然聽不懂人話,但它好死不死地在這個時候張翅拍了拍,就像在應他的話似地。
  竇宛不高興地走上前,舉起自己的手臂要它過來,但它不肯,死要賴在青衣男子的臂上。於是,她伸手將它抱回馬背上,凶凶地對微受到驚嚇的鳥道:「你安分點!」然後轉頭對青衣男子下了一個結論,「它是母的,所以才會陰陽相吸。」
  「別眼紅嘛,它是你的,我不會跟你搶的……」他突然傾了一下,蹙眉掃了竇宛一眼,不解的問:「你剛才說陰陽相吸?但你也是屬陽的啊!」
  竇宛這回可結巴了,「這……」
  「承認吧!」青衣男子得意地環起雙臂。
  「承認什麼?」竇宛口氣很凶。
  「承認我比你有男子氣概。」
  原來又是虛驚一場!竇宛頓時鬆了一大口氣,「好!好!好!你不僅腳丫比我大,也比我有男子氣概,這下你可滿意了吧。」
  沒多久,竇宛就發現他又將注意力轉到自己的駿馬了,於是便加快步伐,先他一步趨近自己的馬,不假思索便衝口說:「它是公的,而且已被閹了。」
  青衣男子沒理竇宛,逕自上前,以修長潔淨的大手用力摩挲起馬脖子,語帶憐惜的道:「害你絕子絕孫的人真是殘酷啊!從沒有人問過你的意願,對不對?如果人沒辦法駕馭你,就不該擁有你。」
  竇宛愈聽,手愈是掐得緊。她受不了了!天底下竟然有這等莫名其妙的男人!
  在這桃花溝畔,能講人話的只有她竇宛一人,他卻老要招惹禽獸畜牲!簡直瞧不起人!
  於是,竇宛冷冷地對他說道:「在下姓竇名宛字子然,洛陽人,不知這位兄台能否指點在下河東王府的方位?」
  經竇宛自我介紹後,青衣男子總算是有反應了,但他的反應無禮得令竇宛想坐在地上號嚎大哭一頓。
  因為青衣男子大拇指一翹,往溝裡一比後,便不吭一聲地走回樹下,抬起白絲絹微抖三下後再往懷裡一塞,兩手各拎著一副鞋襪,連招呼都不打便甩頭丟下竇宛,一路哼著小曲離去!
  青衣男子甚至不讓竇宛有機會探問他姓啥名誰,府上哪裡,成婚沒!
  
  「奉茶來了!」
  一名清麗婉約的少女自堂外輕喊一聲後,領著兩名小丫豐,輕踩著蓮步入門。
  神情悒鬱的竇宛手托著腮,冷眼打量這個面容姣好的女子,一搖一擺地扭著小蠻腰朝自己走來,笑容可掬地對她說:「將軍爺您渴了吧,讓紫雲再服侍您喝杏仁露好嗎?」
  竇宛冷不防地狠瞪了叫紫雲的少女一眼。
  「第一回奉茶時,你說王爺在用膳,要我等,我沒話說;第二回奉茶時,你說王爺去散步,要我再等,那我也認了;這回奉茶,王爺應該有空見在下了吧?」
  心知肚明的紫雲不以為忤,反而眨著無辜的大眼衝她一笑,慢聲細語地說:「王爺一散完步就回寢午睡去了!奴婢不忍驚擾王爺,還望將軍爺稍等片刻。」
  這回的說辭是令竇宛恨得牙癢癢了,她恨不得揮手當場賞給這個狡猾的女人一巴掌,好打碎她一臉敷衍的笑容。
  竇宛從晌午踏進河東王府之後,就被請進這間明堂等候河東王郁雲壽的召見,入門迄今已過整整兩個時辰!
  這段時間裡,她吞了兩碗芝麻糖糊、兩碗杏仁露,拉了一次屎,撒了一泡尿,然後又打發了一盤葡萄蜜干與蜜棗,外加兩粒干扁柿。吃、喝、拉、撒,她樣樣都辦了,仍是不見郁雲壽的影子!
  難不成那傢伙以為自己是神仙、佛菩薩,非得人三請四催才肯現身?
  郁雲壽,簡直狂傲得過分,先不說他怠慢訪客的舉止有失東道主的身份,光是刻意忽略皇上派遣的信使的這個小動作,便足以惡化竇宛對他的印象。
  哼,既然主人無禮在先,那竇宛也只好「客隨主便」了。
  「竇某是能等,但皇上的聖諭可沒我這麼好商量。」竇宛挲著自己那長不出髭的下巴,從紫雲纖細的手裡接過了璀璨的大秦琉璃碗,仰頭大吞一口,鼓著雙頰大剌剌地漱起牙,再趁紫雲鬆懈之時,不客氣地把嘴裡的「露水」往她上了細妝的杏臉噴過去。
  紫雲和一旁捧著金盤的兩個小丫環頓時傻了眼。
  等了半天已一肚子火的竇宛不理會她們愕然的模樣,逕自威脅她道:「你若敢再端出任何茶水來,我會剝光你的衣裳,往你身上澆去。別以為我在嚇唬人,我竇某可是說到做到。現在,你馬上領我去見王爺,你若再推三阻四,我會以擋駕聖諭的名目砍死你!」
  說完拔劍抵住少女的喉嚨。
  紫雲一時忍不下怒氣,緊盯著惡神惡態的竇宛,彷彿不相信世界上竟有這麼不懂憐香惜玉的男人!
  片刻後,她強力振作,微揚起湮開的黛眉,張開緊抿的朱唇說:「奴婢的職位低下,根本無法作主,若將軍爺真舉劍殺奴婢,那奴婢也只好隨將軍爺的意了。」
  「這事誰能作主?」竇宛嚴聲道。
  「主王的乳母,沈夫人。」紫雲一臉委屈的說。
  「好,那你就先帶我去見沈夫人。」
  當竇宛第一眼見到沈夫人時,她暗吃了一驚。
  她以為沈夫人該是年過四旬的老婦,怎知她年輕貌美得不像話,其姿容清艷的氣質與賽雪的肌膚更勝紫雲一籌,當然,處世應對也比紫雲更老練了。
  彷彿沈夫人早已盤算出這樣的情況,她在竇宛一踏入她的廂房時,便綻出如芙蓉般的笑,對竇宛道:「此地是鄉下地方,咱們粗茶淡飯慣了,飲食起居不比京城精緻,不知將軍爺是否還習慣?」
  從沈夫人的口氣聽來,儼然這府內大小事務都是由她打理、分派的。
  竇宛稍傾下身行禮,從眼角處瞄到沈夫人那對連濃妝也蓋不住的魚尾紋後,開門見山的說:「這一點沈夫人您就太謙讓了,河東王府裡的佳餚點心,幾乎比王宮裡的還要爽口,簡直讓人無剔可挑;倒是河東地方的待客之道,讓在下無所適從。」
  竇宛話才剛說完,身子尚未打直,就聽到一陣清脆響亮的巴掌聲,這讓她彈頭而起。只見紫雲一手搭著左頰,淚眼汪汪地垂頭,委屈地聽著沈夫人的訓誡。
  「你竟然怠慢將軍爺?你難道不知道竇將軍是皇上特別派來保護王爺的嗎?你好大的膽子!竟擅自作主地瞞著此事?」
  說完,不等紫雲開口辯駁,便冷酷地遣她走,「好了,這裡沒你的事,你可以退下了。」
  紫雲淚眼汪汪地轉過了身,難為情地瞥了竇宛一眼後,碎著小步奔出沈夫人的廂房。
  竇宛同情地盯著紫雲離去,雖然她惱過紫雲的拖延,也想過要賞她一巴掌,但那都是一時的衝動。她知道紫雲是照章行事,方才在明堂前抽劍相逼,給她一個下馬威就是要見能作主的人,卻沒想到沈夫人竟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甚至狡猾地在紫雲還來不及辯解時,遣她走,這心機不可不謂深沉!
  「現在的婢女是愈來愈不像話了!」沈夫人回頭瞄了竇宛一眼,以手輕順了烏亮的髮絲,調整了髮簪後,冷瀲的眸光一收,隨即換上一臉的親切,彷彿剛才的事從沒發生過。
  「竇將軍您請坐吧!」
  「在下已坐了整整兩個時辰,不得不婉謝夫人的好意,還望夫人能盡快將在下的到來傳達給王爺。」
  沈夫人依舊笑著,只是她眼裡的熱誠已消失殆盡。
  「當然,當然,要不是紫雲那丫頭瞞著我,王爺早出來會見將軍了。只是時機似乎就是這麼地不巧,此時正是王爺好眠的時候,我這個做乳娘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忍心去驚擾他。這樣吧!讓我陪著將軍話話家常吧!日後您若對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有不解的話;將軍儘管找沈娘問。」
  竇宛想粗聲拒絕,但是沈夫人在王府裡的影響力似乎不小,若得罪於她,往後的調查行動必定受阻,於是,她只好陪笑地點了頭。
  「將軍是打京城裡來?聽將軍的口音,府上該是京城了?」
  「不,家祖世居洛陽,只因幼時長住於京郊的別莊,不免沾染京城的口音。夫人好耳力,一下就辨認了出來。」
  「不瞞將軍,妾身也曾陪著小王爺在宮裡待過數個寒暑,那時真是無憂也無愁,直到……」一段話還沒開始,沈夫人便忽地住了口,她略清了一下喉嚨轉口對竇宛說道:「皇上實在是仁惠,日理萬機之餘,竟然還不忘關照王爺的安危,特別任將軍為王爺的貼身侍衛,這真是王爺的福氣啊!不過……妾身以為,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
  她一見到竇宛蹙起眉後,又很快地補了一句,「不過嘛,我僅是個女人家,看事沒個準兒,若言談間見笑大方,還得請將軍多包涵,別跟沈娘一般見識。」
  沈夫人談笑自如,輕描淡寫地表達自己的意見,但竇宛聽得出她反對自己的出現。
  竇宛淺笑地回了話,「夫人雖是女流之輩,但勇氣可謂不小。不過,恕在下無法認同夫人的想法。上月當聖上得悉王爺出遊差點落水遇險的消息後,無時無刻不為王爺的安危擔憂,他怕公主的悲劇又發生在王爺的身上,於是便派在下來此。所以在下踏入王府後,馬上的略計算府邸的防衛實力,赫然發現空防之處的確不少。」
  但沈夫人隨口淡化了竇宛的說法。
  「唉!真可謂是十里橈椎啊!王爺不過是在小池塘裡跌個跤罷了,傳到京城竟然走了樣!不難想見公主的溺斃會引起多大的反彈了!」
  「呃……皇上相信王爺是無辜的……」竇宛有技巧地回答。
  「那還真是徼天之幸喔!我還真擔心這事會起連鎖反應,那麼王爺的處境就更艱難了!」
  「不,夫人多心了,皇上從未相信那些流言過。」竇宛急於改變話題,但又不願意表現得太倉猝,於是繞著前個話題說:「咱們言歸正傳,在下認為凡事還是謹慎得好。另外,我注意到府上多是女子,除了幾名門衛、長工與馬伕外,竇某還未碰上任何一位士兵;人丁如此單薄,如何防堵有心人士的覬覦?萬一……」
  沈夫人忙掩袖,雙肩微顫地笑出聲。
  「這點不勞將軍費心。在這方圓千里之地都是純樸的農民子弟,也是王爺的民兵,他們感激王爺的仁慈與德政,愛戴擁護他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有萬一。至於王爺府上都是弱女子也是時勢所逼啊,表面上,王府看來是缺乏防衛能力,但這些年來咱們還不是平平安安走過來了嗎?若臨時添兵又添馬,恐怕又要引起一場虛驚,惹皇上擔憂了。」
  竇宛深深地看了沈夫人一眼,思量著她的弦外之音。
  她強烈地感覺到沈夫人並非簡單人物,當年她敢冒險救出小王爺,帶著他逃命,待事過境遷後再領著一批女眷重新建立家園,這般的毅力的確不是尋常女子可比。
  竇宛是打心眼佩服起她了,但佩服她是一回事,她會不會成為自己計劃中的絆腳石又是另一同事。
  於是,她先壓底姿態,語態誠摯地說:「夫人莫要質疑皇上的用意,皇上派在下來此完全是站在王爺的立場,為他的利益設想,而我當盡一切努力保護王爺;僅以此點,夫人當樂觀其成才是。」
  沈夫人淺笑地點頭,「妾身也希望皇上派將軍來此的動機是真如您所形容的那麼動聽。」
  竇宛忍著不臉紅,繼續道:「夫人,造化弄人,已逝的事無法挽回,但來日可期;皇上依舊不忘幼時的情誼,依舊惦記著王爺。」
  「皇上有將軍這麼忠心的人臣實在是天祐吾民,讓我們期望您所說的一切皆能經得住時間的考驗。現在,讓妾身領您去見王爺吧!」
  沈夫人倏地站了起來,高雅地看著竇宛認真的表情,繼續道:「不過有些話我得說在前頭,王爺雖已成年,但偶爾會有孩子氣的舉措,他一使起性子時,誰都拿他沒辦法。最後一點,我們得談個條件。」
  「什麼條件?」竇宛好奇地問了,雖然她的姐夫曾再三警告她別太好奇,但仍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因為好奇是女人的通病,竇宛更是不可免。
  「我現在給你機會去喚醒王爺,如果你能讓他在半個時辰內衣冠整齊,神智清明地端坐在席位上的話,你就可以留在此地充任王爺的侍衛。」
  「我若不能在半個時辰內完成你所說的條件的話又怎樣?」
  「很簡單,只要掉轉馬頭往北行便可。」言下之意,她是要竇宛滾回平城就是了。
  竇宛強抑下不悅,「沈夫人,您別忘了我是身負皇上的御旨而來。」
  沈夫人眨著杏眼瞅了竇宛一眼,「這點我一刻都不敢忘,因為將軍您已跟妾身再三闡明過了。您是可以挾著天子的聖御來拒絕妾身提出的條件,不過,想想,這麼照章辦事多無趣!倒不如在走馬上任以前,趁著老虎兒熟睡時偷捋虎鬚來得刺激!」
  沈夫人下足了餌後,又懷疑地眄了竇宛一眼,「莫非將軍沒有把握?」
  竇宛沒有馬上中計,但好強的她心裡免不了要掙扎一番了,她謹慎地問了:「你如何證明這不是個圈套?王爺也許和你有了默契!」
  「我們都知道你會來,但沒料到你會那麼早到。」沈夫人照實地說了,「因為我擅自作主地要婢女暫時對王爺隱瞞你的到來。」
  竇宛微帶怒意地瞪了沈夫人一眼,「你只是王爺的乳娘,沒資格管這麼多事吧。」
  「喔!當然有,王爺幾乎是我一人奶大的,如果我認定誰將對王爺不利的話,就會用盡一切方法遣走該人。唉!為什麼將軍就不讓妾身有機會去信任您的能力呢?只是用力搖幾下,王爺就會醒來,多輕鬆。」
  「夫人別晃點我了,這差事若是那麼易如反掌的話,您還會拿來做打發我走的條件嗎?老實告訴我,要王爺醒來得折騰多久。」
  「不很久!」沈夫人神秘地微笑,「耗費一個時辰而前功盡棄的大有人在,不過還是有人能在彈指間就把王爺喚醒。」
  「是嗎?彈指間?那麼容易!那我得感謝沈夫人寬容我那麼多時間了!足足半個時辰。」
  「是的,將軍您要好好把握時間。妾身會在明堂前點上一炷長香,望您能在香滅前完成你在王府裡的第一項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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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於是,竇宛又被另一位生面孔的女婢領到王爺的廂房了。
  廂房這端格局寬敞明淨、光線充足,兩扇門一被人推開後,竇宛自然地往前跨了一步。
  偌大的室內,離竇宛十步之遠處挺立了一大張屏風,恰好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不假思索跨起大步,來到屏風後面,又見一大面四方紗帳從高梁處垂吊而下,模糊了帳內的人影,幾番受到阻礙的竇宛不耐煩地將紗帳一掀,走了進去。
  一名男子側身蜷臥,懷間抱著一團揉成球狀的薄被,適巧地埋住了對方的臉孔,只留一頭黑亮直長的烏髮垂散於玉枕間。
  竇宛曾以腳踢醒過成千上百個男人,當然也目睹過他們的睡姿。
  他們不是四肢一伸畫個大字形,便是如豬趴得四平八穩,要不然就是鼾聲連夜不斷,她的姐夫拓跋仡邪則是較與眾不同,他可是單臂一枕,以標準「帶刀臥」之姿睡上幾個時辰都不用翻身!但一有風吹草動可以馬上彈身而起殺敵去!
  有人說那是因為他定力夠,但竇宛寧願認為那是因為如此睡的話抽刀容易,砍人更方便!
  而現在,眼前的男人如嬰孩般的睡姿,教竇宛心軟,一時之間竟不能決定該用左腳抑或是用右腳將他踢醒!
  最後,她決定用手去搖,一連推三下,不但沒用,那捲得跟熟蝦的身子反而縮得更緊了!
  但竇宛不氣綏,因為對付懶蟲她有的是辦法。她猛地彎下腰強力抽出郁雲壽懷裡的被單,但被單尾部冷不防地被人給拖住了,竇宛用力一拉,雖然揪出了整張床被,但她的身子卻因失去重心而打滑在地。
  竇宛抱著被單,氣得爬近郁雲壽的身旁,趁他熟睡之際,甩手就給對方一記耳光,一來為了報復,二來為了叫醒他,一石二鳥,何樂不為?
  但當竇宛將上半身橫在郁雲壽的胸前,低頭看清他那多出五爪印的臉龐時,她馬上後悔了!
  「怎麼會是他!那個青衣男子!」竇宛的雙頰頓時又緋紅起來,她尚不及縮回頭,對方的雙肩一旋,兩眼一睜,直勾勾地瞪進了竇宛眼裡。
  此時,竇宛才意識到自己該逃開,但為時已遲,因為對方已伸出雙臂,像扛鼎似地一把抱住竇宛,連人帶被地往另一側翻去,還滿足地長哼了一聲。
  竇宛的頭敲到了木板縫,疼得她迸出了一滴淚來。沒多久她頭上的疼就被胸前多出的壓力轉移開來,原來郁雲壽又是一頭地埋進竇宛與他之間的那團被單裡!
  這教竇宛大喘了一口長氣。現在,她更有充分的理由得在半個時辰內喚醒郁雲壽——也就是她在桃花溝裡遇見的青衣男子。
  意識到時間已不多,竇宛急著自郁雲壽的懷裡脫身,怎知他死不放手,任憑竇宛怎麼掙、怎麼搖都沒有!
  更壞的是,竇宛每搖一次,他就愈是往被裡鑽,突然,竇宛全身僵住不動了!因為她敏感地意識到頂在他鼻尖的不再是那一球被單,而是她有布緊緊纏上十來圈的胸口!
  竇宛感覺到他正以鼻頭摩蹭著自己的胸部,在她身上畫著無形的圈圈,畫得她意亂神迷。
  竇宛自我掙扎地靜躺在原處,一下子期望他能慢慢鬆手,一下子又希望他別放手,因為這似乎是她唯一能跟對方如此接近的時刻,她想多為自己收拾住一些回憶,她想嘗嘗身為女人被心上人疼的滋味,哪怕對方把她當成一團被子揉也心甘情願!
  現在,竇宛終於瞭解自己為什麼那麼怕拓跋仡邪了,尤其怕撞見他跟竇惠在一起的時光,更怕目睹竇惠臉上流露出的幸福神彩,因為,那是強扮男兒的竇宛永遠負擔不起的奢侈。
  就這一刻,竇宛恨起天下所有的女人,更怨父親為什麼要她強扮男裝,讓她孤獨地過著陰陽兩面的生活。
  不過,這一切問題的源頭都來自她在桃花溝裡遇見的男子!
  若不是他,她不會想回頭當女人,女人在社會上向來沒地位,在家得從父、出嫁得從夫、夫死得從子,她們沒機會真正做自己。
  若不是他,她不會可憐起自己的際遇,她在皇上面前紅得很,人們對她搖首擺尾,不敢當著她的面大喘一聲。面對如此成就,她該引以為傲才是,但是,她已逐漸體認到那份成就,是如沙堆的樓堡一般,完全靠不住,因為那不是真的她。
  真正的竇宛,渴望當個平凡的女人,期望有個可靠的郎君能讓她仰望終生,無怨地為他洗衣燒飯生養孩子,不管日子再苦她都願意熬。
  這幅假想的美景似乎永遠難有實現的一日,因為眼前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軟腳蝦除了空有身份地位外,沒有一點可給女人靠。
  竇宛想著想著已恢復了理智,也記起了皇上的交代與叮嚀。她知道光陰不候人這道理,於是開始拍他、打他、捉他鼻子、擰他耳垂,但沒有半樣奏效,他依舊緊緊地膩著她,把她當成軟墊似地壓在席上,就像神仙傳說裡,被妖魔點了咒……
  這時竇宛的腦海裡突然浮起沈夫人那詭異的笑容,她的話也在耳畔響了起來,「……耗費一個時辰而前功盡棄的大有人在,不過還是有人能在彈指間就將王爺喚醒。」
  有人能在彈指間就把王爺喚醒……在彈指間能把他喚醒!竇宛拚命思索著這句話的含意,努力地復誦此句句尾,直到第十句時,她突然靈光一現,用三個手指輕輕地一彈!
  驀然,她感覺箝住自己的雙臂鬆了一下,但馬上又沒動靜了。
  竇宛不信邪地再試了一次,但郁雲壽依然故我地以鼻尖頂住她的胸口,這教竇宛頓時亂了方寸!
  最後,她絕望地用力一彈,雙眼一開,期待奇跡出現!
  等了片刻,她知道自己的手臂仍是緊緊地被人扣著。於是,她心灰意冷地歎了一口氣。
  未料,一陣慵懶的男音在竇宛的耳朵響了起來,「你這樣躺在我懷裡是什麼意思?僕人見了,是要說閒話的。」
  竇宛不可置信地睜開了眼,望進對方半垂著眼簾的眼眸,張嘴要解釋原因,但她臨時竟想不出半個合理的解釋。
  「喂,你有兩顆齲齒,嘴可別張得太大。」郁雲壽沒頭沒腦地丟給竇宛這麼一句。
  竇宛嘴一合,用力掙開他的雙臂起身後,居高臨下地說:「沒剩多少時間了,王爺您趕快起身穿衣服吧!」
  豈料郁雲壽臉不紅氣不喘地對竇宛說:「穿衣服?本王不會穿衣服啊!」說著也站了起來。
  竇宛驚愕不已,脫口說:「你究竟是不是男人啊,連衣服都不會穿!」
  郁雲壽一聽,當下低頭掀開自己的褲襠,往裡看了一眼後,抬頭對竇宛莞爾一笑,驕傲地說:「本王當然是!你若不信的話,咱們脫了褲子,把傢伙拿出來比劃比劃!」
  竇宛忍著脾氣不發作,「好,王爺您不會自己穿衣,那麼平常是誰服侍王爺您更衣、沐浴?」
  「蝶兒和招招。她們很能幹的,總是記得住穿衣的流程。」
  什麼撈什子藉口?根本就是你吃飽太閒忘了用大腦!竇宛心裡叨念著,走出帳外,對守門的姑娘道:「誰是蝶兒跟招招?」
  正中兩名女孩馬上彎下膝行了個禮。
  竇宛不耐煩地擺擺手,「免禮,免禮,我禮數沒你家王爺那麼多,現在你們趕快進來服侍王爺穿衣。來,把梳子、暗夾及髮簪遞給我。」
  竇宛一把抽過梳子和暗夾,快步走到郁雲壽背後,左手握住他的長髮,右手操著梳子,快速地為他盤起頭發來。
  這段時間,郁雲壽乖乖地盤腿坐在位子上,沒有追著竇宛問她是誰,等到竇宛牽起他的手,不顧一切地在王府裡奔跑時,他才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話,嚇到了竇宛。
  「竇宛,你也別心焦!有本王在,沈娘不敢對你太嚴苛的。」
  竇宛聞言忙煞住了步伐,扭頭問了,「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郁雲壽也穩住腳步,輕鬆自在地說:「當然是你告訴我的嘍!桃花溝邊,記不記得!」
  「那麼王爺您早在遇見我時,就猜出我的身份了!」
  「沒那麼早,當我看見你那匹好馬和它背上的海東青時,曾懷疑一下,不過整件事水落石出還是在你報上大名之後,我才敢確定。老實說,本王初接到皇上的御旨時,很不高興,後來想若有你在,那麼我才能跑得遠一點,要不然,沈娘不放心我一個人跑出去溜馬,又要我拖著一群妾才准我出去。你知道嗎?這世界上最無趣的事是什麼嗎?」
  「什麼?」
  「就是由女人陪著溜馬。女人,只有在床上才可愛,下床跳上馬後,笨拙得有夠難看。」
  竇宛臉一沉,不理話匣子一開的郁雲壽,拉著他繼續朝明堂快步走去。
  竇宛解破了沈夫人所出的難題,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了她指定的任務後,自然是贏得了她的首肯。但沈夫人的首肯只是情勢所導,並不代表她已完全信任竇宛及皇上。
  不過只要能夠留在王爺府,執行皇上所交代的任務,守在郁雲壽身邊,就足以令竇宛心滿意足了,至於沈夫人喜不喜歡她,有沒有懷疑過她的身份倒成了次要的問題。
  竇宛入河東王府不到三日後表面上對任何事情都漫不經心的郁雲壽,似乎一下子就習慣了她的陪伴。
  他不曾主動打探竇宛來此地的原因,反而三不五時笑著跟竇宛表示,他是打心坎裡歡迎她的來到,原因嘛,不外有三:
  第一,郁雲壽打十三歲起就在女人堆裡廝混,府裡的奴婢及姐妹們沒有一個人不順著他的意,他悶都要悶昏了,現在,來了一個愛嘀咕的跟班及敢頂嘴的保鑣簡直是意外之喜,若能再強迫她換貼做兄弟的話,豈不更好?
  第二,郁雲壽本來就活潑好動,竇宛沒來府邸前,乳娘會限制他的行動,白天他沒處跑,只能待在房裡跟婢女們玩起家家酒,這家家酒一玩,十個月後他又有兒子、女兒可抱了!
  起初竇宛不大懂他的意思,後來用十隻手指幫他數起娃娃,發現不夠用,還得多挪一根腳趾頭來充數!
  十一個娃娃!最大十一歲,最小兩歲不到!看來皇上還真是高估了這個成天混在女人堆裡的河東王。竇宛暗地希望自己和皇上別白忙一場,但有時一看到河東王對其他女人細聲說話,她妒火一起,又恨不能馬上把罪名栽在郁雲壽頭上!
  第三,最重要,同時也是最悲哀的。郁雲壽認定竇宛跟他是「同性」,所以他在竇宛面前說話可以不用修飾言辭,凡是良家婦女聽不得、但他又愛說的低級笑話就全數往她頭上澆,偏偏竇宛又死要板出一臉森嚴、無動於衷的馬耳東風樣,這讓喜歡惡作劇的郁雲壽更變本加厲了。
  總歸一句,在皇宮裡的竇宛比在河東王府裡的竇宛多了十倍不止的尊嚴。
  譬如目前正是午膳時間,府裡地位較高的人大部窩在自己的廂房,等著僕人送餐進去給他們用,但是竇宛卻不知道要到哪兒用膳,身為郁雲壽不請自來的貼身侍衛,她沒有獨立的臥鋪,除了晚上熄燈後才能進王爺的廂房打地鋪外,若無郁雲壽的應允或召見,沒人能隨意進出他的廂房,當然更不能端著一隻碗蹲在他的門前用餐。
  莫可奈何之下,竇宛只好跟著長工和門衛到男用食堂去用膳,她不介意啃大麥餅嚼鹹菜,但築在食堂後面的豬圈和牛欄常常令她食不知味,若遇到起風時,簡直得憋著氣才能進食,因此竇宛常常捧著食物挨在樹根下用餐。
  現在,她嚥下了最後一口餅,將頭頂上的帽子挪下了一寸以便遮陽,背倚著樹幹休息著,不知覺地便睡著了。
  「啊!別人躲在房裡用餐,子然躲在樹下納涼,好一個風雅興致。」
  睡得正熟的竇宛被人聲吵醒,神智混沌地揚起首來,昱昱高掛的晴陽刺烈得令她睜不開眼,直到她的眸子漸漸適應了強光,認出來人後,她才從容地扶正帽子,起身拱手致敬,「王爺有何吩咐?」
  郁雲壽見竇宛正經八百地跟自己打躬作揖,有點煩了,他收回了踢著石子的腳站穩後,才仰頭指著天說道:「吩咐目前是沒有,只是天氣這麼迷人,不出府嘗鮮玩玩未免可惜了老天的好意。走,咱們出去逛逛。」說著,伸手一抓扣住了竇宛的手,轉身強拉著她往馬廄走去。
  「王爺想去哪兒,在下自當奉陪,只是……是不是該通知沈夫人一聲?」
  「不需要,只是去抓魚罷了;我昨夜想到了一個新招術,但不知道行不行得通。還有,你那只海東青順便借我用用。」郁雲壽說著露了手中的榮麻捆繩給竇宛瞧。
  「王爺要它作什麼用?」
  郁雲壽轉頭莞爾一笑,一副神秘狀,「屆時你就會知道。」
  他們騎了一個時辰的馬來到黃河口岸,郁雲壽要竇宛跟捕魚的漁夫交涉,問他有沒有新鮮肥美的河豚肉可買,這時她才弄清郁雲壽的用意,他打算先喂海東青河豚,然後再要它去抓!
  就竇宛的知識所及,河豚是屬近海的魚,但在四、五月時會湧進黃河,逆流產子,聽人說過,這時期的母河豚特別肥碩,其細緻的肉質與鮮美的味道無擬可比,但是,毒性也最強,若讓人誤食到的話,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喪命。而她又還未正式訓練海東青,若它禁不住誘惑一口吞下魚的話,就慘了。
  竇宛想到這一步後,憂心忡忡地看到郁雲壽一眼。
  但此時的郁雲壽興致高昂地將海東青抱在懷裡,試著將榮麻繩套在海東青隼的脖子上,但他連死結都不會打,活結是更別提了。
  他笨手笨腳試了三回後,像沒耐性的小孩子鬧起性子了,「這繩子怎麼搞的,老要跟我作對!」他怒目瞪著繩頭。
  冷眼旁觀良久的竇宛曾懷疑他在裝蒜,見郁雲壽是真的不會打結後,才上前跪在他身旁,示範給他看。
  他將結拆了重新打過,笨手笨腳地試了三回才順手起來,「太好了!原來這麼容易啊!」他興奮地看著手上完成的結,衝著竇宛咧嘴一笑。
  他的笑蘊藏著無邊的魅力,就像天上的太陽把竇宛整個心房都照暖了。竇宛一時昏頭了,為了討好郁雲壽,讓他開心,竟眼睜睜任他將繩結套在海東青的脖子。
  郁雲壽以雙手揉挲著侷促不安的隼,輕聲地對它說話,就像情人細語似地;這時,竇宛倒羨慕起自己的隼來了,她恨不得能和它交換身份,下水去為他捕魚。
  正當竇宛的心思全都繞在郁雲壽的身上時,一串警鐘忽地在她腦子響了起來,她憶起了自己的身份、任務及進河東王府的目的,憶起了萬忸於勁及拓跋仡邪的警告,隨即強迫自己收心,回復正常,然後面無表情地監視著郁雲壽的一舉一動。
  郁雲壽手一揚把海東青往河面一放後,拎著繩子尾端,聚精會神地觀察起青隼的行蹤,等到青隼興奮的往水面疾衝下去要銜起東西時,他用力地將繩子一拉,拴住隼的脖子以防它吞下魚物。
  一時辰後,青隼幾番往反於河面上,河岸邊也漸漸堆起十幾尾魚,但就是沒有河豚,郁雲壽不肯放棄,青隼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決心,好不容易它在第十二趟時,終於銜回了一隻鼓得像圓球的河豚,教郁雲壽開心得不能自己,拚命摟著青隼連聲讚美,取下喙連的河豚,然後把青隼往草地上的魚堆一放,以犒賞它的辛勞。
  現在,他拎著紫紅的臀鰭朝竇宛現寶,回頭向倚在馬腹的竇宛問了句:「你有沒有刀?」
  竇宛看著郁雲壽掏出白巾平鋪在地上,遲疑片刻才抽出腰間的匕首,她沒移動身子將手中的匕首當面遞給郁雲壽,以而直接往郁雲壽那方向用力一擲。
  那鋒利的刀在空中轉了幾圈後,轉眼間就要落到郁雲壽的胸膛上,竇宛等著看他閃躲露出破綻,但出乎她意料之外,郁雲壽不但沒閃,反而呆若木雞地坐在原地迎接直飛而來的刀刃,直到竇宛朝他大聲叱喝一句「快閃!」時,他才恍然將發顫的身子一縮,及時躲過落在腳邊的刀刃。
  竇宛一臉慘白地奔到郁雲壽的身旁,要將他扶起來,但是他全身發著冷顫,抵死不肯從草地上起身,只是扭頭以一種不解的眼神看著竇宛,抖著唇問:「你這是什麼意思?要行刺本王嗎?如果你進王府,打的是這個歪主意的話,趁現下無人,那就趕快動手!」
  聽他這麼一說,竇宛羞愧得不能自己。她使剛才那招,本是打算藉此試探他是否表裡如一,沒想到河東王真的是一隻繡花枕頭,連閃躲都要人提醒。
  「王爺,恕在下無禮,在下只是想跟王爺開個小玩笑的,沒想到……」
  「沒想到我會嚇得屁滾尿流是吧!」郁雲壽氣得跳了起來,抖出濕成一片的褲襠給竇宛瞧,激動的說道:「當初沈娘提醒本王要多提防你時,本王還嗤之以鼻,笑她多心,現在你倒先露出馬腳來了。」
  「不,王爺誤會了!」這個節骨服上,竇宛只好照實說出自己的用意了,「在下只想瞭解王爺功夫底子的深淺,日後若有狀況出現時,也好規劃規劃。」
  「你現在知道本王速一招半式也沒有後,可高興了吧!」
  「不,這讓在下更擔心了。」這是竇宛的實在話,「在下曾告訴沈夫人,整個王府裡除了守門的衛士外無一兵一卒,若有刺客造訪、在下又不在王爺身側的話,後果將是不堪設想。」
  郁雲壽狐疑地看了竇宛一眼,努嘴思量片刻後,才問:「你是真這麼想嗎?」
  竇宛躬下身子,掩藏住心虛,「是的。」
  「那也犯不著對本王出手吧!你直接開口問,我難道會瞞你嗎?」
  「王爺,在下只是試試,並沒真的打算傷害王爺,瞧,匕首是在王爺身前便落地的,即使王爺不用躲,也沒有大礙的。」
  郁雲壽還是一臉氣嘟嘟的模樣,「既然如此,為何還叫本王快閃?你知道嗎?本王的身子雖沒被你的匕首傷到,但魂倒先給你的聲音驚跑了。」
  「罪過,罪過!」竇宛低聲下氣,眼光一落在對方濕成一片的褲襠後,又倏地紅著臉挪開了目光,「在下但憑王爺處置,還請王爺息怒。」
  郁雲壽兩手背在臀後,高高在上地睨著竇宛片刻,才將腳邊的匕首踢回竇宛的腳邊,命令道:「將刀撿起來,再遞給本王吧!」
  竇宛照他的話,撿起了刀,呈到郁雲壽的面前。
  郁雲壽瞪了她一眼後,才接過刀,轉身蹲下身子,往白中上的河豚直戳而去。
  竇宛忍不住提醒他,「王爺,那玩意兒可能有毒!」
  郁雲壽斜睨了竇宛一眼,語帶諷刺地說:「這玩意兒再毒,也毒不過婦人心,而婦人心再狠,也狠不過你竇子然。」說完,不理一臉警覺的竇宛,提刀便開始忙碌起來。
  竇宛聞言心驚了一下,不過馬上又覺得自己多想了!
  她將視線略過郁雲壽的肩頭往下采,懷疑地審視他清理魚料的步驟,看看是不是能從小處找出一點破綻來。觀察片刻後,她發現這大概是郁雲壽首次幹這種事,因為他行事隨性,根本沒有步驟可言,而且他不善用刀,割魚的動作魯笨,現在,竇宛沒心情去理他是不是練家子了,反而擔心他會戳到帶毒的內臟。
  「吶,罰你剛才嚇本王,你若先吞了這口魚,我就不跟你計較。」
  郁雲壽陰沉沉地拎了一片淡粉紅的軟肉晃到竇宛面前時,她真不知如何應對;想拿銀簪出來試試嘛,怕惹郁雲壽火冒三丈;直接吞下去嘛,又怕一命嗚乎。
  她遲疑得太久,郁雲壽也變得不耐煩起來了,「怎麼?不敢吃嗎?那你剛才怎麼那麼有膽,敢拿本王的命開玩笑!」
  竇宛看了郁雲壽一臉慍怒的模樣,解釋了,「不,不是不愛吃魚,是我從沒吃過生魚。」
  郁雲壽露出一臉原來如此的模樣,對竇宛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但他的口氣可一點都不孩子氣,「是嗎?那子然非得試試不可了,試了這口後,包你還要下一口。」
  竇宛無力地笑了一下,「嗯……如果我還能吃到下一口的話。」
  郁雲壽彷彿很滿意自己造成的緊張情況,一臉得意地說:「子然說的什麼傻話?你當然能吃到下一口!來,嘴巴張開,讓本王親自餵你。」說著,把肉硬送到竇宛的唇邊。
  此時的竇宛無計可施,只好微張著嘴巴,讓他將清涼的魚肉塞進自己的嘴裡。當那片肉躺在她舌上時,她抖得泛白的兩片唇還是遲未合上。
  郁雲壽屁服一跌坐在地上,冷眼地命令她,「嚼啊!怎麼不敢嚼了呢?難道怕我會毒害你不成。」
  竇宛強抑著不把魚肉吐出去,慢慢動起嘴來了。魚肉當真是嫩滑順口,不到片刻就被竇宛吞下喉了。
  郁雲壽眉一挑,慢慢地問了,「如何?刺激吧?」
  竇宛舔著下瓣唇,困惑地點了頭,費神地想著該如何形容那種口感。但她想不出來,只能說。「好吃!」
  郁雲壽聽她這麼一說,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後拎了一片生魚仰頭放進嘴裡,鼓著頰對竇宛說:「有人肯當替死鬼真好,本王連銀簪都不必拿出來了。」話畢,便關懷地對著竇宛笑了起來。
  竇宛先是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郁雲壽一眼,想瞭解他說這話的用意,但他一逕地笑,反而讓竇宛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的話了!
  因為剛才那句語帶尖銳與心機的話,實在不像她印象中的郁雲壽,更不符合眼前這個咧嘴大笑的男人。
  竇宛悵然若失地垂下了眼瞼,心底也為這個發現而毛了起來。她不禁憂心忡忡地想著,如果郁雲壽並不像他外表所展現的那麼單純的話,怎麼辦?她該將自己的疑惑上呈給皇上嗎?但如果因此錯怪了郁雲壽而引起皇上大怒一頓的話,她是決計不會諒解自己的。
  左思右想還是理不出頭緒後,竇宛懊惱地抬起了眼瞼,猶豫不決的目光正巧與一雙深深的眼眸對上,不一會兒,那雙深沉的眼眸又變回玩世不恭的老樣子了。
  郁雲壽若無其事地將眼睛挪到白中上的肉後,隨口問了她一句,「肉還有很多,子然還想來塊肉嗎?」
  竇宛遲疑了一下,點頭道:「再來塊肉也無防。」然後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郁雲壽忙碌的手,反覆思索著一個問題——
  對方是否真是一個只顧吃喝玩樂的貴胄公子?還是那僅是他掩人耳目的一種伎倆?
  如果是前者的話,她替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河東王悲哀,如果他是後者的話,那麼她就得怨老天爺,為什麼要讓她迷上郁雲壽了;不論真相是好還是壞,竇宛已下定決心,要把郁雲壽的底細查個清楚,哪怕她的行動會造成兩人日後的敵對,都在所不惜。
  因為在竇宛的觀念裡,身為人臣的她當效忠皇上,不是她自己,更不可能是敵人,即使對方是她這輩子第一個動心的男人,也不能改變她對皇上的忠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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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1:35:1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竇宛在河東王府待了將近三個月,照當初與皇上的約定,是該給他同一則報告的。
  儘管竇宛知道她應該在信上照翔實紀錄自己對郁雲壽的看法,但她並沒有那麼誠實,只約略提了郁雲壽風花雪月的日常作息,及王府裡不堪一擊的弱勢武裝就草草收尾了。
  竇宛告訴自己除非搜集到充分有利的證據,否則絕不輕舉妄動地加深皇上對郁雲壽的疑心。
  寫信簡單,難的是要如何將信發出去,因為王府裡大小事都掌控在沈夫人手裡,若將信交託給府裡的僕人去辦的話,最後一定是會落入沈夫人手中;若出府另覓人選,河東地區是鄉下地方,她根本我不到適合的人交付重任,於是她這幾天發愁得不得了。
  一天午後,竇宛嘴裡叼著一根麥桿,雙腿微張地坐在石階上發愣,正巧紫雲捧著一籃絲線打她眼前經過,見竇宛一臉意興闌珊,忍不住關心起她了。
  「將軍爺,怎麼發起愣來了?是不是害起思鄉病?」
  「開玩笑,我從小就離家獨居,才不過三個月,能害什麼相思?」竇宛幫紫雲掃清她旁邊的石階後,要她也坐下來聊天,「你呢?有家嗎?」
  紫雲點點頭,「我家就在隔村。」
  「那你是怎麼進王府來的?」
  「我小時候河東鬧過饑荒,家裡沒剩的給我吃,就把我送進了王府,跟沈夫人換了一些雜糧回家,沒想到我這一待就是九個年頭了!」
  「喔!九個年頭!」
  竇宛打量了紫雲一眼,心想郁雲壽不知是否曾動過紫雲的歪腦筋過,但她又不便問得太露骨,正巧一群在後庭玩耍的娃娃打她們眼前經過,竇宛才問了聲,「裡面有你的娃娃嗎?」
  紫雲先是蹙起了眉,隨即領悟竇宛的意思,她耳根頓時燒紅了起來,急忙否認,「不!王爺從未碰過我。」
  聽到這樣一個意外的答案,竇宛眉一挑,冷冷地評了一句,「喔!那倒真是奇跡!」事實上,竇宛不是不在乎,她是沒能力去改變事實,所以只好冷眼旁觀。
  紫雲聽出竇宛口氣裡的嘲弄,忍不住噗哧一笑,「其實王爺人很好的,他從未強迫過我們做一些難堪的事,願意的人就去陪王爺,不願意的人還是能安分的做著自己的工作。」
  「那麼你是不願意了!你為什麼不願意呢?」竇宛好奇地問了。
  紫雲咬著唇,考慮了一秒後才說:「如果不是有人在等我的話,我也會想委身於王爺,畢竟王爺長得一表人材,對人又體貼。」
  竇宛轉了一下眼珠子,不解的問:「那你幹麼還讓他等?直接出府嫁他不就成了?」
  「可是他……他除了幫人看羊外沒什麼真本事啊,再說他連自己都難養活了,更別提我跟孩子。」
  竇宛很自然地將手一攤,「那就別嫁他,另覓良人了!」
  「不行!我辦不到!我太認命了,相信那個桃花溝的傳說不會變。」
  「什麼傳說?」
  「桃花溝的傳說。」紫雲雙手托起了下巴,漂亮的眼睛也朝遠遠的天空望去,「老一輩的人都篤信不疑,說只要一男一女同時相逢在桃花溝裡,不管如何變化,他們終有一天能給為連理。我跟他就是在桃花溝裡認識的,當時的我剛進府裡不到一年,正要回家探娘親時,不小心跌進了溝裡,而他正巧從山崗上放羊回來,見我落水,一刻不等便下水搭救。於是,我們就這麼認識了。」
  聽她這麼一說,竇宛馬上聯想起那個為她指路的牧童了,「你說他是個牧童哥?」
  紫雲輕拭了淌在眼眶裡的淚,點點頭,「他出身不高,但為人正直得很,是個老實人。」
  竇宛點了點頭,「我相信。你放心吧!他會有出息的。」接著她靈機一動,喊道:「咦,我跟王爺也是在桃花溝裡認識的!」
  紫雲破涕為笑,「將軍爺,你和王爺都是大丈夫,不能算數的。」
  「喔!說得也是!」竇宛沖紫雲勉強一笑後;又是撐起腦袋發起呆來了。
  「將軍爺?你還好吧!」紫雲見竇宛神情恍惚,擔憂地搖了她一下。
  竇宛搖搖欲墜地傾了一下,才口頭說:「最近沒睡飽!所以精神不怎麼好。」
  「為什麼呢?」
  竇宛以手撐著下顎,盯著紫雲誠懇的表情良久,考慮自己到底能不能信任她,最後,她決定賭一賭,反正信上所提的事是眾所皆知的事,即使被沈夫人逮個正著,也就認了。
  「嗯……其實還真給紫雲姑娘說對了,來府裡三個月,在下還真有點害起相思,只不過並不是想家,而是念著心上人。」
  「那簡單的,只要寫封信教人寄出去不就成了。」
  「這對你們是簡單啊!不過當我一知道沈夫人會查信時,就猶豫了。紫雲姑娘也有心上人,所以該知道肉麻話只能留給心上人聽這道理的,對不對?一旦想到有人會查信,我是無論如何都下不了筆了。」
  「那怎麼辦呢?難道就沒有法子可想了嗎?」
  「我是想到了一個法子,但就不知道行不行得通。」竇宛故作猶疑狀。
  「什麼法子?」
  「紫雲姑娘若下回回老家探親的話,是不是能順便找人幫我寄個信,當然我會酬謝你和幫我送信的人。」
  「酬謝我倒是不需要,只是……若給沈夫人知道的話……」
  「你我不說,有誰會知道?當然我是可以寫一封了無新意的信,但我的心上人是天生麗質,有很多人追求的,我若不夠慇勤,恐怕她誤會我對她的感情不夠真。紫雲姑娘,拜託你行行好。」竇宛使出渾身魅力哀求著。
  紫雲心地軟,被竇宛這麼一求,只有勉為其難的點了頭,「好吧,正巧明天我有半天假,就出府去幫將軍爺打點打點了。」
  「太好了!紫雲,你真是好姑娘!」竇宛悶心地沖紫雲一笑,不多想就牽起她的手拍了拍。
  紫雲紅著臉地縮回手,挽起了藍子,匆匆起身逃離了竇宛。
  竇宛正為自己這半招美男計暗暗叫好時,不料,她耳邊傳來了一陣嘲弄的聲音,摧毀了她曇花一現的得意。
  「原來子然有心上人啊?」
  竇宛頭一口,便看到郁雲壽滿面笑容地從樹叢裡走了出來,這讓她強壓下滿臉的驚訝,故作鎮定地問:「王爺不是在午睡嗎?」
  郁雲壽抬手揮了揮,說:「最近暑氣高張,熱得本王睡不著覺,只好出來走動走動了。
  說完,又上前一步,一手搭上竇宛塞了布墊的肩頭,傾下頭來湊近她的耳朵,軟聲細語地問:「子然,平常見你一本正經,沒想到你骨子裡卻是如此憐香惜玉。告訴本王你的心上人吧,到底是誰家的姑娘?竟有這麼大的本事,能讓你如此惦記在心!」
  郁雲壽對她的舉措算是正常的,但竇宛無法抗拒他的吸引力,更無福消受這種關照,見他愈來愈近,她忙地躬身退開一步,躲開郁雲壽的接觸,慢聲回道:「只是……尋常人家的千金。」
  郁雲壽一臉興致盎然的追問:「叫什麼名啊?府上哪裡?」
  竇宛目前還搞不清楚郁雲壽到底偷聽了多少對話,只得虛應的回道:「只是……尋常人家的千金。」
  郁雲壽一臉興致盎然的追問:「叫什麼名啊?府上哪裡?」
  竇宛目前還搞不清楚郁雲壽到底偷聽了多少對話,只得虛應的回道:「清白姑娘家的閨名是萬萬透露不得的,還請王爺饒了在下,別再追問了。」
  郁雲壽像是蝶兒見了蜜似地,硬要纏上竇宛,不一會兒又將高大的身軀湊近她,小聲地說:「要本王別追問是可以,但是你得讓本王見識見識你寫的情書。」
  「情書?」竇宛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喔,情書,那情書嘛……在下還沒開始寫呢?」
  「還沒開始寫!」郁雲壽的雙眼登時一亮,「那太好了!趁著這個機會,你順便教教本王怎麼寫情書吧!本王這輩子還沒用信追過半個女人呢!」說著一手搭上了竇宛的肩頭,半強迫似他擁著她進屋。
  一個時辰後,竇宛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絞盡腦汁後,才從詩經裡抄出了一段像樣的情詩。
  她一邊寫,郁雲壽便一邊念: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漫草,零露滾滾,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嗯……好!子然想得好,想得好。這樣吧!我看子然也甭交給紫雲了,就由本王幫你吩咐下去,如此做,沈娘也無法拆到你的信了!你說這樣辦成不成啊?」
  竇宛抬頭瞄到郁雲壽一臉藏不住的戲後,不得不洩氣地跟他虛與委蛇一番,「當然成,在下多謝王爺體諒!」
  郁雲壽落井下石地又補上了一句,「我想收到此詩的人一定會被你的真情大大感動的。」
  為了不讓眼前的人看出自己的沮喪,竇宛勉強地對郁雲壽傻笑了一下,回道:「在下也是這麼認為。」
  「不過嘛,這幾句又似乎太露骨了,不夠含蓄,我看這樣吧……」郁雲壽從竇宛手中接過了毛筆,硬擠在她身邊,抽過了白絹後,畫蛇添足地在詩旁加了好幾十個圈圈,然後一本正經地口頭對她說:「本王幫你畫了一串心,如果收到信的人跟你心連心的話,一定懂得你的意思的!」說完,起勁地伏在小書桌上,把空白的地方一路圈到底。
  竇宛在心裡歎著,「才怪哩!被你這麼一攪和,皇上絕對會被我這封沒頭沒尾又莫名其妙的『報告書』氣得天昏地暗。」
  現在,竇宛可看清事實了,她不僅被狡猾的郁雲壽擺了一道,還被他牽著鼻子玩弄了一下午,事到如今,若不讓事情明朗化,往後她一定得處於挨打的局面。
  於是,竇宛清了一下喉嚨,「王爺,在下……」
  「有什麼事,說吧。」郁雲壽輕應了一聲,從信絹上抬起頭,睜大了眼,一臉無辜地等她繼續說下去。
  但竇宛的喉嚨像是被湯圓梗住似的,一下子發不出音來。
  她腦子裡飛快地轉著,如果跟郁雲壽承認自己是皇上的密使後,就一定得離開河東王府,不僅要辜負皇上的盛意,今後也見不到郁雲壽了!
  想到這裡,她把到口的話,吞回肚子裡,久久才迸出了一句話,「沒什麼。」
  郁雲壽側頭狐疑地看了竇宛一眼,然後才慢轉過身子與她正面相對,那雙漂亮的眼睛在她臉上打著轉,轉得竇宛一顆心都快失去方向了。
  突然,他往竇宛的席位挪近了兩步,一手罩住她的天靈蓋,另一手提起毛筆往她的眉心直逼而來。
  竇宛被他固定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只能眼睜睜地任他畫著自己的眉,屏氣凝神地感受一身蘭芷的他在身旁移動。
  待他收起毛筆後,他才得意地對一臉疑惑的竇宛解釋道:「子然的劍眉已歪了將近三天了,本王這一畫,可終於讓它們對稱齊平了。不過,本王得承認,我畫眉的技巧沒你行,劍眉畫不來,你就將就那兩道粗裡粗氣的臥垂在你的柳眉上爬吧。」說完,又對竇宛露出那種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
  但竇宛這回無心欣賞他的笑,她忍不住驚慌失措,拔腿而起,匆匆對郁雲壽說了聲,「在下失陪!」扭身便往書房門外直衝而去。
  竇宛的後腳跟才剛落在廊間,郁雲壽那咯咯不止的低沉笑聲便如影隨形地追上了她。
  他知道了?不可能!別慌,竇宛,也許純屬巧合,可別自己先露出馬腳來了!
  竇宛這麼安慰自己後,抬手掩住眉上半干的墨汁,一路直往井口奔去,汲了一桶水後,徹徹底底地把臉洗個乾淨,然後躲在樹林間,將腰間的炭石和小銅鏡掏了出來,一筆一筆地將自己的柳眉描粗。
  竇宛回到郁雲壽的書房後,已不見他的蹤影,幾上那張塗滿了圈圈的信絹也跟著不翼而飛,於是她踱出廊外進入後庭園間去找人,因為她已編了一個藉口,好跟郁雲壽解釋眉毛的事。
  她會一本正經地跟他這麼解釋,曾有算命先生跟她說過,男人的眉毛要粗,才能大富大貴,因為,如是如是,所以,如是如是……問題是,郁雲壽會相信她嗎?好像不會。
  想到這裡,竇宛牙一打顫起來,掉頭就想走,但好強的她又不甘心就此退縮,她正在找與不找之間徘徊時,樹叢後方傳來一陣唏嗦的交談聲,音量由小漸大地朝自己逼近。
  一個積極的女性嗓音先傳入竇宛的耳裡,「讓他走。」
  另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回道:「為什麼?他又壞不了事。」
  「若給他發現你的秘密,恐要引起紛端。」
  「沈娘,發現就發現,我行得正,坐得穩,不怕人說。」
  竇宛一確定來人是郁雲壽和沈娘後,當下要躲起來偷聽,但她不確定他們的方位,一時不知該躲在何方,正巧她身後有一株三丈高的棗樹,她念一轉飛快地旋身抱住樹幹,抬腳抵著樹皮,在他們未踏入這片小花園前,及時縮進了樹上。
  竇宛緩了緩氣,蹲坐在樹枝間,撥開一枝垂滿棗子的樹幹,居高臨下地俯瞰地面。
  她看見郁雲壽整個人倚在這株棗樹下。聽著沈娘說教:「那這封信怎麼說?你明知道他是打算向皇上揭你的底的,你還這麼大方幫他轉信,甚至連讓我關心關心都不准!」
  「沈娘,無傷大雅的,我只是藉竇宛的筆墨跟大傢伙打聲招呼,氣氣他罷了。」
  「你現在還有膽開他玩笑!可別忘了,害你家破人亡的是他!一旦惹他惱怒,他要殺要砍是一句話便行,屆時你拿什麼來保命?」
  「我沒忘,沈娘,我一刻都不敢忘。總之,你差人把信寄出去就對了。」
  「我不贊成你這孩子氣的舉動。」
  「沈娘,不會有事的啦!你不是還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說嗎?」
  沈娘歎了一口氣,才說:「慶明裡三戶人家的雞連夜被偷了十來只,縣令今晨特地上門來通報了。」
  郁雲壽靜了良久,才緊著喉問:「有證據是他幹的嗎?」
  「縣令告訴我,受害的村民異口同聲地說清晨時,看到一個長得跟王爺酷似的人在附近閒晃,就連上回掉了羊只的村民都跟著附和。」
  郁雲壽口一緊,氣道:「這不怕死的傢伙!他既不愁吃穿,又有餘錢可花,為什麼淨要幹這種傷風敗俗的勾當!難道不怕被人逮個正著?」
  沈娘冷著語調說:「我認為他是故意要讓人逮個正著的?」
  郁雲壽半天不答腔,好久才說:「我不想再為了這事去找他談,因為談到最後又要起爭執了,不過若他開口要什麼,你就照他的意思做。至於縣令那邊,就麻煩沈娘多帶幾袋金錠去幫他疏通疏通。」
  「如果他想恢復身份呢?」
  「叫他別傻了!他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不會想再自投羅網一次。」
  「是的。」沈娘應了一聲後,緩步退下去了。
  郁雲壽氣得握緊雙拳,轉身便朝樹幹捶了過去,樹上的棗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震得搖晃了一下,紛紛掉落,位在最上枝的一顆恰恰打中竇宛的腦袋,讓她輕啊了一聲,等到她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傻事後,已來不及堵住嘴了。
  因為郁雲壽早已揚起頭,往樹上瞧了過來,當他認出縮在枝椏間的竇宛時,臉上先是閃過一片驚愕,彈指間便又恢復到戲謔的表情了。
  「我這是什麼叫聲這麼難聽,原來是只又傻又呆的笨烏鴉!」他指桑罵槐了一頓,沒叫竇宛下來,也沒追問她聽到了什麼,扭頭就走了。
  竇宛氣得要命,隨手摘了一顆棗子斜傾著身子打算往他身上丟去。可惜樹枝沒能粗到負載她的重量,在她還未能投出手上的棗子之前,便下彎了一大截。失去平衡的竇宛不多想便丟下棗子,四肢齊出地緊緊環在枝梢上。
  面朝上背朝下,橫懸在半空中的竇宛是進退維谷了,她趁著郁雲壽的影子還沒消失前,趕忙喊了一句,「王爺,救命啊!」
  遠端的郁雲壽停下了腳步,口頭顧望了一下。
  竇宛見狀,趕忙挪出一手跟他揮了揮,只見郁雲壽杵在原地良久,才將腳跟倒轉回來,拖著散慢的步伐回到樹下。
  他揚起頭,明知故問:「子然要本王怎麼做?」
  「你可以不可以爬到樹上拉我一把?」竇宛低聲下氣地求著。
  豈料,郁雲壽將嘴一撇,聳了一個愛莫能助的肩,才說:「本王不善爬樹。你若想下來,只有一途,用跳的。」
  「但……這太高了!」她幾乎是在樹的最上層了!
  「那麼你在爬上去以前就該想清楚才是。」
  全身乏力的竇宛快被見死不救的郁雲壽氣昏了。她緊著喉,強迫自己不要對他大聲辱罵,委屈地解釋:「王爺,在下抱著的這樹枝已快要斷了……」
  郁雲壽一手撐在樹幹上,滿不在乎地截斷她的話,「要本王救你下來是可以,但你先答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不准對任何人透露你剛才所聽到的事,尤其是你所謂『心上人』。」
  聰明的竇宛馬上意會了,一口否認,「我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聽見!」非常時期,保命要緊。
  「來不及了,你非得用跳的不可,我在下面接著。」郁雲壽又是那種懶散的態度。
  竇宛覺得他靠不住,便說:「不,你一定接不住我的!」
  「這跟接冬瓜一樣,有什麼難的?」
  竇宛聽他這麼一背,心更是忐忑不安了,腦子裡也開始浮現郁雲壽張開瘦弱的雙手,左奔右走地嘗試接下一顆錯長在棗樹上的冬瓜,冬瓜掉下後,不僅把他壓得扁扁的,自己還摔成個四分五裂!
  想到這兒,竇宛更是猛搖頭,「不,不,不……還是你上來吧。」
  郁雲壽眉一皺,不悅的說:「我發誓我接得住你,你到底想不想下來!」
  「想啊!可是……」竇宛話說到一半時,一陣脆裂的霹靂聲便從她的腳跟邊的枝幹間傳了出來,現在她根本無暇理會郁雲壽的建議,一個勁地催促著樹下的人,「求求你,你快上……」
  竇宛那個「來」字還來不及脫口而出,她的身子就往下傾斜了幾度,接著沒多久,一個乾脆利落的斷裂聲乍響,她便連人帶著樹枝地向地疾墜下去了。
  如果墜落的時間夠長的話,竇宛會尖叫的,可惜它短得一縱即逝,連竇宛都還搞不清狀況,頃刻間便摔進了一個寬廣的胸膛裡。
  郁雲壽搖了搖頭,略帶指責地睨著懷裡的竇宛,「我說過來不及的。」
  「那是因為我怕王爺承擔不住我和樹枝的重量。」竇宛解釋著自己要他上去搭救的原因,說完,還晃了一下手中的枝幹。
  郁雲壽頸子一斜,躲開那截長滿硬棗的枝枝,冷哼一聲,「經你這麼一貶,現在我是真的覺得你好重!你可別忘了自己的承諾,否則我會讓你自食惡果。」
  威脅的話一說完,他雙手頓時一鬆,把竇宛當冬瓜似地往草地上一扔,甩頭就走了。
  竇宛甩開了樹枝,揉著屁股站了起來,一邊罵著,「太過分了,太過分了!我是怕自己去壓塌了你這個金枝玉葉,才建議你上去的,我怎麼料得到那枝枝會斷得那麼早,我怎麼知道你能接得住我。」竇宛說著說著,就坐在地上哭起來了,「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她知道郁雲壽是真的生氣了,因為她在無意間小了他的國子氣概,侮辱了他的男子尊嚴,但她何嘗不想跳進他懷裡?她何嘗不想讓他抱?
  他的胸膛既厚又結實,安適得很……想到這裡,竇宛忽地忍住了淚,疑雲也逐漸在他腦裡凝聚成雛形。
  郁雲壽的身架怎會那麼好?這是第一個疑點。
  再來,尋常人就算吃得好,沒練過武或幹過苦活的人,胸膛是不可能長出肌肉來的,為什麼他這個被飛刀嚇得屁滾尿流地的斯文公子,竟會在短短幾個月裡冒出了胸肌?這是第二疑點。
  除非……他本來就有!
  想到了這一步,竇宛臉一沉,盤起腿來回憶著郁雲壽和沈娘的言談。它們句句印證著一件事——河東王府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還不止一個,如果她把消息抖出去的話,他不會放過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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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1:36: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花園間不時傳來夜啼的鴟鶚聲,讓蜷縮在廂房門邊的竇宛整夜提心吊膽、不得安眠。
  現在,對竇宛來說,皇上密使這個身份能不能保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真給郁雲壽揪出她女扮男裝的身份後,他會不會反過頭來咬她一口,將她一軍?
  如果她聰明的話應該就此打退堂鼓,逃回平城才是,反正河東王和皇上早已貌合神離、彼此猜疑,如果她不再找郁雲壽的麻煩,也許他會放她一馬也說不一定。
  話又說回來,倘若郁雲壽是那種混吃等死的窩囊廢,也許根本沒她所想的那麼聰明,能夠在三個月內看破她的身份,她這樣毛毛躁躁的退縮,反而要壞事的;不過她這麼一相情願,又似乎是在作春秋大夢了。
  事實擺在眼前,郁雲壽一定不像他外表呈現得那麼頭腦簡單,她姊夫拓跋仡邪不是敬告過她,他不是池中之物了嗎?
  想到這裡,竇宛開始後悔走這麼一遭了,如果當初她不在拓跋仡邪面前強出頭的話,今夜躺在這裡輾轉反側的人會是那頭綠烏龜,如今呢,她只能哀長喚短地做只甕中之鱉了。
  竇宛就這麼地被自己的思緒纏住,一直到東方漸白時,才昏沉沉地睡去,口邊還囈語不斷,「揪他的鱉尾巴!揪他的……鱉……尾……巴……」
  片刻後,有人跑進她的夢裡,跟她對起話了,「你要揪誰的鱉尾巴?」
  竇宛嚷著,「郁雲壽!郁雲壽的鱉尾巴!」
  「為什麼?」
  竇宛聽到有人輕問,微微睜開了一條眼縫,睨見了原來是夢裡的那只欠殺的鱉在問她話,但雙目乏力地她好困好困,細微的聲音把她那對不甘心受擾的耳朵吵得心煩氣躁。
  她將那只鱉關在自己的眼窗外,轉身一趴,抱起自己的衣物,不睬夢中的問題,一逕地嘀咕著,「死鱉、臭鱉、王八鱉,要……你……吃……癟……」
  隔天,竇宛是被一陣香噴噴的味道薰醒的。
  她微眨著沉重的眼皮,適應強光後,看到夜間擋在她與郁雲壽之間的屏風早被人挪開,王爺的睡帳也被撤去,四面窗欞一扇扇地被打了開來,而她,這個貼身侍衛竟然還大大方方地賴在席上!
  這項認知讓竇宛忙不迭地將衣物抱在懷裡,彈身而起,下意識地轉頭往廂房中間一望。
  只見郁雲壽安閒地坐在自己的席上,左手放在腰間,右手捧著碗,一口接一口地品嚐著湯物,然後慢慢地讚了一句,「好吃,這參湯真是好吃!無怪子然半夜嚷著要本王吃這斯。」
  竇宛納悶地看了郁雲壽一眼,摸不著頭緒的問:「我嚷著要你吃什麼?」
  郁雲壽稍停下喝湯的動作,似笑非笑的眼眸若隱若現地浮在湯碗邊上,簡而有力地迸出兩個字。
  「吃鱉(癟)!」
  他的回答如爆竹似地在竇宛耳朵間響了起來,教她啼笑皆非地呆在原地半晌,久久不能言語。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蛋已無可救藥地燙紅了起來,若非郁雲壽主動開了尊口,要她也坐下來輕嘗鱉湯的話,她可能腳底一抹油就會不顧被數地往外奔逃出去了。
  竇宛忍下心上那股衝動,一臉興味盎然的制壽拱起了手,啞聲道:「在下謝王爺賜食鱉物。」
  郁雲壽一臉欣然地比了一下左側的空位,慢條斯理地說:「子然太客氣了,若不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本王又怎麼能吃到這一道珍饈呢?」
  表面上的竇宛是一臉不尷不尬,心裡實是把郁雲壽恨得牙癢癢的了。
  既然郁雲壽不肯乾脆地點破她的身份,表示他也變態得喜歡玩爾虞我詐的那套把戲;他河東王想私下較勁、見她出醜,當然竇宛也能按兵不動地陪著他玩,屆時若玩不下去、翻臉成仇的話,竇宛再找別的辦法牽制他。如此打定主意後,竇宛故作優閒地端起几上的碗,微朝郁雲壽致了敬。
  滿臉其樂無窮的郁雲壽也擺了一個請用的大方姿勢,目不交睫地盯著竇宛吃鱉的模樣,那模樣是心有不甘,但又不得不承認鱉好吃。
  這時郁雲壽得承認,竇宛每回「吃到癟子」的模樣是真的很可愛,因為她的兩頰會嫣紅得跟兩粒熟桃一樣,雙眸也會睜得跟龍眼子一般亮,而她那刻意抿成直線的冷唇更是不自覺地嘟成一個櫻桃小口;一個女人最美的三種嬌憨之態,都是她吃癟時一一流露出來,也怪不得他三番兩次要捉弄她了。
  有點於心不忍的郁雲壽仰天,撫著自己的「良知」問:「瞧她坐立難安、睡不成眠的可憐模樣,我該找個時機跟竇宛點破嗎?」
  豈料,他的「良知」剛好不在家,開門應他話的是「常識」。
  「哎,傻子!點破後,就欣賞不到這幅美景了,你能多逗她幾日,就多逗她幾日吧!誰教她是拓跋浚派來的人。」
  得到這個滿意又善解人意的答案後,郁雲壽開心地咧了嘴,對偷睨著自己的竇宛綻了一個白晶晶的笑容。
  竇宛的魂像是給他溫煦的笑勾住了,忘了自己在喝湯便大喘一記,喉嚨裡的鱉湯就竄上了眼鼻之間,教她忍不住擠出了兩滴淚。
  這時郁雲壽又發現自己少算了女人的美態,他應該再多加一種的,那就是——堆在眼眶要掉不掉的淚。
  一等竇宛吃完鱉湯後,郁雲壽便要人備好馬匹,打算出府逛逛。他們沿著桃花溝一路西行,溝岸的桃花早被一顆顆熟桃子所取代。
  拎了一籃籃桃子的童男童女打他們身邊經過時,會對騎在前面的郁雲壽搖手、微笑,但一換到竇宛後,又一個個地把食指放到眼袋下,伸舌對她扮起鬼臉了。
  竇宛本來不想去理他們的,但當她認出其中兩個男童就是當初把她耍得團團轉的小壞蛋時,當下勒馬躍到地上,往一哄而散的那群娃娃追了過去。
  她抓到較小的那一個後,拎著對方的領口,尖聲尖氣地問:「哪家的野孩子?」
  那男娃揮著兩個胳膊,死命地要掙開竇宛,「你放開我,你放開我,不然的話,我跟爹說去,到要打得你屁滾尿流。」
  竇宛手腰,腳一伸便在地上踏點個不停,然後翹著屁股彎下腰對怒目瞠視她的小頑童說:「那就走啊!帶我去見你爹!我正巧要告訴他,你犯了什麼惡狀;竟然偷人家的柿子來賣!拿了我的錢,還故意亂指路。」
  「我哪有偷!爹說那是我們家的,我要拿多少就拿多少!你這壞蛋,放開我!」
  郁雲壽下馬走近竇宛後,看到這荒謬的一幕,登時捂嘴笑出來了,「竇宛,你什麼年紀了,還以大欺小。」
  竇宛氣急地白了郁雲壽一眼。
  「就是嘛!以大欺小。」小男童跟著附和,然後雙臂一抬,揉起眼來對著郁雲壽哭道:「叔叔,人家沒做錯事。爹說我可以回家摘柿子的,你要他放了人家。」
  竇宛一聽到這孩子睜眼說瞎話,提手便狠叩他一記腦袋,「誰是你叔叔,別半路亂認親戚。」
  小男童不服氣地說:「他本來就是……」
  郁雲壽輕咳了一聲,打斷了小孩的話,蹙著眉頭對竇宛道:「放了這孩子,讓他回家去。」
  竇宛還是不肯放,「這樣會放縱他繼續騙人的。」
  「那是別人家的家務事。你想教訓孩子,等自己生了一個,要怎麼打、怎麼罵,別人也是管不著。」
  竇宛正考慮著,他們身後就傳來了一陣咆哮,「你抓著我兒子幹麼?」
  竇宛頭一轉,只看到一名身著體面打扮的男子走上前,推了竇宛一把,然後把孩子牽到一旁。
  「你是這孩子的爹是吧?正好,我有事要告訴你,你這個兒子很……」
  竇宛說到這兒時,對方撇過頭來狠瞪了她一眼,「很怎麼樣?」
  這一眼教竇宛瞠目結舌起來!並非竇宛怕了他凶神惡煞的眼神,而是這人長得跟郁雲壽太像了,所不同的是他的塊頭更大、眼神更銳、態度更傲慢,如果竇宛不曾和郁雲壽朝夕相處過,一定會被這兩人搞迷糊的。
  「怎麼不說話了呢?你這麼大一個人竟欺負小孩!」他直起身,說著就捲起袖子要找起竇宛來了。
  論力氣,竇宛當然是敵不過眼前的漢子,她自然地後退一步,要避開對方直出的拳頭,但有一隻大手從她左耳旁橫生而出,一把扣住了對方粗壯的手腕,教漢子動彈不得。
  郁雲壽把漢子的手壓下,放了回去後,將愣在一邊的竇宛拉到自己身旁,語氣平淡地對一臉憤恨的漢子道:「看在我的份上,把拳頭收起來。」
  但那漢子冷冷一笑,調艱澀地嘲諷,「哦,既然王爺開了金口,那麼小人就不得不買這筆帳了!不過,王爺府的人就可以隨便欺侮人嗎?」
  郁雲壽沒有動怒,依然沉著地說:「別乘機尋釁,屆時自找苦吃。」
  漢子不友善地目光在郁雲壽和竇宛之間徘徊片刻後,才丟下一口,「你少在我面前擺樣、逞威風。告訴你,沒多少時間了。」然後,揪著兒子的頸子,轉身離去。
  竇宛從郁雲壽的身後站了出來,輕輕地問:「他,就是沈娘昨天跟王爺提起的人?長得還真像王爺呢!是不是王爺的親戚?」
  「他自稱是先父與附近村姑一夜露水後的私生子,」郁雲壽將肩一聳,依舊是那懶散的調調,「但沒人能證明。」
  「王爺相信嗎?」竇宛狐疑地看了郁雲壽一眼。
  郁雲壽也坦然地睨了回去,「連你都說我跟他長得像,我不信成嗎?」
  「所以你和沈娘才那麼傷腦筋,得收拾打點他幹下的一切壞勾當。」
  「我總是得跟受害者表明自己的清白。」
  「將他打入地牢不是更一勞永逸?」竇宛覺得這事沒這麼難解決。
  「血濃於水這句話,你該懂吧!」郁雲壽對她蹙起了眉,邁步走向自己的馬兒,跨上馬後,回頭對竇宛說:「這件事不用子然操心,忘了它吧。」然後踢了馬腹便往前奔去。
  竇宛也上了自己的坐騎,緊緊跟隨著郁雲壽的身影。他倆在原野上馳騁了好一陣子,驅馬躍過了一條急湍,矮身穿過一片松林後,才在一口月塘前勒住了馬。
  郁雲壽兩足並立地站在馬背上,往月塘池裡一躍,擺動著手游起泳來了,連續來回游了五圈後,他才破水而出,踩著濕漉漉的腳印走回竇宛的坐騎邊,雙腿一交席地而坐。
  竇宛下了馬,來到郁雲壽的身邊,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剛才王爺及時出手相救,在下是心懷感激的。」
  郁雲壽傾著滴著水的額,兩眼望進竇宛那對誠懇的眸子後,戲謔地問了她一句,「你確定不會把這件事報告給你的『心上人』知道?」
  竇宛愣了一下,遲遲不答話,直到郁雲壽全身往後仰躺在草地上時,她才咬著唇,一語雙關地問:「王爺識破在下的身份有多久了?」
  郁雲壽微抬頭,故作不解狀地眨著長睫毛,反問竇宛:「子然指的是……」
  「王爺知道我在問何事。」
  郁雲壽仰頭看著天,努嘴想了一下才說:「你有一雙很秀氣漂亮的柳眉,即使在女人之中,也難得一見。我第一次在桃花溝遇見你時就注意到了,不過你進府後,那兩彎柳眉卻成了丑裡丑氣的劍眉。如果你不畫蛇添足,也許還能瞞得住本王,但那兩道劍眉實在是太唐突了,唐突得讓我每次一盯上你的眉,就忍不住多觀察幾眼。一個月後,我甚至想送你一面新的銅鏡,好讓你照個清楚。」
  竇宛一臉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眉毛,「真有王爺說得如此慘不忍睹吧?不知其他人怎麼想了。」
  「沈娘只跟我說你很陰,要我提防你。」
  「她知道了?」
  「府裡的事很少能逃過她的眼的。只不過她以為你是皇上特別找來反串成男人的女間諜。」
  竇宛聽了久久不表意見。
  「你是嗎?」郁雲壽身一側,以臂撐著頭,輕輕問了她一聲。
  竇宛回視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後,才輕搖了頭,「連皇上也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為什麼要扮成男兒樣?」
  「這由不得我作主的,我從小就被爹爹當男孩兒養,一直到我十歲大時才知道自己和別的男孩不同。」
  郁雲壽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竇宛轉著慧黠的眼珠子,說:「別的男孩可以站著澆花,但我只能偷偷蹲著淋草。」
  郁雲壽一聽,當下爆笑出來,帶調侃的逗著她,「天啊!可以想見你當時多麼不能平衡了。」
  竇宛看著他滿眼的笑,斜瞪著他說:「不能平衡的事還在後面呢!」
  「哦,還有不平衡的事啊!」
  「當然,你不知道當女人是多麼麻煩……」竇宛說到這裡時,臉忽地轉紅,合嘴不再繼續說下去了,因為那是個難登大雅大堂的話題。
  郁雲壽也猜出她所謂的麻煩事,體貼地裝了一副不知所云的樣子,然後替她接下了話:「後來你進宮服侍皇上,皇上便陰錯陽差地派你來河東充任我的貼身侍衛?」
  「大抵上就是這樣子。」
  郁雲壽拔著地上的草,再次問了,「你是皇上特別派來偵察我的,對不對?」
  竇宛無法否認,目光緊隨著他拔草的動作,反問他,「這件事王爺不是早心知肚明了嗎?」
  「你查到了些蛛絲馬跡了嗎?」
  竇宛聳一下肩,「有,也算沒有。」
  「說來我聽聽吧,也許本王還能給你一點客觀的意見。」
  「王爺打算收買我?」
  「你能被收買嗎?」郁雲壽略揚起了頭,想看清竇宛的表情。
  竇宛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
  得到這樣的答案後,他又躺了回去,「那就直接攤開來說吧,你查出了什麼?」
  「起初我認為王爺是個流連花叢的衣架飯囊,女人、孩子一籮筐。但最近我不太確定了。」
  郁雲壽不答腔,一臉興致昂揚地等著她繼續。
  「王爺今年不過二十三,但最大的娃娃也有十一歲了,你不可能十一歲就能讓女人懷孕吧。」
  郁雲壽將腦袋左搖右晃了一下,反問她,「你說呢?如果孩子不是我的,又會是誰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
  竇宛希望郁雲壽能告訴她,但他守口如瓶,她只好繼續說:「我知道王爺實際上並沒有外表看來那麼弱不禁風,但又搞不清你是如何練就出功夫的,因為你白天不是吃喝玩樂,便是呼呼大睡,晚上又要侍妾陪著……」竇宛話到此時,是梗著喉說話的,「我認為一個人的精力再多,也該是有限的。」
  郁雲壽看著竇宛忍淚不下的樣子,想了好久,才問了一句,「我該信任你嗎?」
  竇宛淌著淚回視著他,「這問題由不得我回答的。身為皇上的臣子,我有義務照實回稟你在府裡的行動,只要王爺行事坦蕩,就不必顧及我與皇上。但若王爺不能確定的話,那麼最好還是別讓竇宛知道的好。」說完,她回了他虛弱的一笑。
  郁雲壽躺在原地,靜靜審視竇宛強擠出來的笑容,伸出一手迎向她。
  竇宛望著他微張的手,考慮了片刻才將手輕輕放了上去。
  郁雲壽揉掌著她長了繭的指腹,輕輕拉過竇宛細長的身子,等她坐定在自己的旁邊時,才不期然地冒出一句話,「你愛上本王了嗎?」
  沒料到他會問得如此坦然,竇宛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任淚奪眶而出。
  郁雲壽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鬆開了她的手,為她抹去臉上的兩柱淚,然後輕斥了一聲,「喔,你不該的!如果我這個河東王打算造反作亂的話,你怎麼辦?你得忠於君,但心下又不忍舉發有叛謀意圖的我,一顆心得受兩面煎熬,你怎受得了?」
  竇宛咬著唇,搖了搖頭說:「我也知道自己不該的!但感情……是沒法強扭的事。你告訴我該怎麼做吧!」
  「我不能,」郁雲壽一手憐惜地在竇宛的臉蛋上摸索著,直言無諱地說:「因為我跟你一樣,一顆心也是得受兩面煎熬。」
  竇宛不解的看著他。
  「我曾告訴自己,那個叫竇宛的男人婆是挾著皇上的命令來監視我的行動的,在還沒查清她是敵是友之前,怎麼能對她動心呢?但正如你所說的,感情,是沒法強扭的事。我,畢竟還是對你動了情。」
  竇宛不可置信地將上身往後一挪,避開了他的手,喃喃念道:「不可能的,你是在對我大施美男吧?」
  郁雲壽不以為忤,反而大笑出聲,「真高興聽到自己在你眼裡還算是個美男子。」
  竇宛見他不怒,反而得意的笑起來,忽地又說:「我少了點女人味。」
  郁雲壽一臉篤定,大言不慚地說:「愛上我,你女人味會慢慢增多的。」
  「可是你看我的手,再醜的村婦的手都沒它們粗。」竇宛伸出雙掌,難過地看著自己粗糙的十指。
  郁雲壽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觀察片刻才說:「它們不粗,只是生了繭,只要你不嫌保養過程太囉唆,要除掉,有的是辦法。」
  彷彿在挑自己麻煩,竇宛又驚喊地說:「我的皮膚那麼黑!」
  郁雲壽將她手腕間的袖子上挪了一寸,瞄到她粉嫩的正常膚色後,說:「只要你別再頂著大太陽練功,皮膚很快就會白起來了。竇宛,你很好的,別再挑自己的毛病了。」
  但竇宛倏地將手抽回,旋過身去,抽搐地哭了出來。「不行……我不行愛上你……我沒法看著你自掘墳墓,步上絕路。我知道你有秘密的,為了粉飾太平才裝模作樣,只要你不把真相說出來,我便不知道,我不知道,就無法告訴皇上,或者……」竇宛靈機一動,回過身來湊近郁雲壽,急促地建議道:「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你是皇上的兒時玩伴,應該知道他喜歡你,惦記著你,如果你到他面前伏罪認錯的話,我相信會沒事的。」
  怎知郁雲壽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反問竇宛,「我又沒做虧心事,幹麼要跟他伏罪認錯?」
  「你故意造成別人的假象,讓人以為你是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紈褲子弟。」
  「我這麼做,又觸犯了哪條法了?」
  「目前你是沒觸法,但你這樣表裡不一的動作會惹來殺身之禍的!而且更糟糕的事,你還擅自開採鐵礦,廣招鐵匠,如果你是打算撥弄皇上的疑心症的話,告訴你,你算是成功了。」
  「呵!好嚇人啊!」他嘴上是這麼說,但臉上可沒有半點懼怕之色,反而似笑非笑,「我只是在自己的領地內干正經事,給人民一個安身立業的機會,怎能說是撥弄他的疑心症呢?」
  竇宛看著他不疾不徐的態度,問了:「你開礦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說過了,給人民一個安身立業的機會。」
  「你怎麼給?」
  「這個嘛,近年來農稼豐盈,老舊的耒耜已不堪使用,我要他們製作農具。」竇宛聞言心一急,脫口而出:「你沒說真話!」
  「你還真矛盾,別忘了是你要我別跟你說真話的。」
  竇宛被郁雲壽不經心的態度給激怒了。「我要你別說真話是因為我怕你干下滔天大罪,但既然理直氣壯的你這麼不怕死,我不知道自己幹麼還要笨得替你擔心。」
  郁雲壽看著竇宛緊蹙的眉頭,這才起身將竇宛的身子挪了過來,「如果我告訴你,我的確是在製造刀劍、羽箭、鐵蹄、盔甲,但用意並不是要跟皇上抗衡的話,你會信嗎?」
  竇宛只能睜著明眸看著他,無言以對。
  郁雲壽繼續道:「整個事並非偷偷摸摸地在進行,皇上知道我在河套北端架設了兵工場,他清楚我彙集了多少戰馬及兵力,因為這些訊息都是我親筆寫信告訴他的。他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心裡並不相信我的話,甚至三番兩次派人來查我。告訴你,有心結的人不是我,是皇上他自己;當他認定我父親曾反過他,就連舊帳也算在我頭上了,恢復我的頭銜與采邑只不過是掩人耳目、公召於世的一種偽善伎倆。」
  竇宛勸著,「不是的,這並不是他本來的用意,他當時也不過是個孩子,他人雖在官廷之上,但心繫著你的安危,他甚至為了你下了一道急召——罪輕者,子嗣中未滿十三者得以免除死刑。」
  「這是典型的加膝墜淵的把戲!當他喜歡一個人時,可以巧立名目替該人說罪;日後懷疑、討厭起那個人時,又可以不念嘗情的任意栽贓嫁禍!」
  「你這想法是錯誤的,如果皇上真想定你的罪,根本就不必再派我來此。」
  「但不可否認,你來此的目的就是在偵察我叛亂的事實。」
  竇宛冷靜地點破他的用意,「那全是因為你故意要他那麼想!」
  但他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故意要他那麼想?竇宛,你想得太多了,沒人會笨得拿自己的命去開這種玩笑?」
  竇宛憤慨地站直了身子,伸手指著他,「我眼前的你就會!你明知道他在乎你的感覺,重視你的言行,卻偏要誤道他,不願讓他心安地睡在龍床上!你清楚得很,只要上京一趟對皇上表達自己的清白與忠貞,他會開懷地與你共釋前嫌,但你就是不肯對他低頭,執意要捉弄他。」
  「我沒有理由要捉弄皇上啊?」
  「你有,因為你把你父親與兄弟的死全都怪到皇上的頭上,這是不公平的事。你知道嗎?皇上甚至親口告訴我,如果你能真誠順服他的話,日後若有困難,他會傾全力協助你。」
  郁雲壽站直了頎長的身軀,一臉冷漠地看著竇宛,不帶感情地說:「你對皇上還真是忠貞不二,但我懷疑他會體諒你欺瞞他的用意。」
  竇宛神色一黯,「你打算把我女扮男裝的秘密洩漏出去?」
  郁雲壽走上前,捧住了竇宛可愛的下巴,輕輕搖頭何證,「不,他看不出來你的身份是他太笨,我才懶得去通報他呢!不過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也該讓你知道我的才算公平。」
  「你不怕我照實說?」
  「捨得我的命,那麼你就照實跟皇上說;不捨得我的命,那麼就當沒聽見。現在,你還想不想與我同擔這秘密?」
  竇宛一顆心被忠貞與愛情兩種情懷拉扯著,如果她說不想,日子會好過一點,但最後還是感情戰勝了理智,她選了難推的日子過,「想!」
  「好!想知道的話,今天晚上千萬別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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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1-19 21:37: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晚膳後,滿懷期待與好奇的竇宛便緊守在郁雲壽身旁,等著他跟她揭露秘密。
  郁雲壽會在走經迴廊,趁四下無人時,回身以食指親密地偷點一下她的鼻頭,要她忍著點。
  沒想到,一進廂房後,他卻依照慣例命人放下幕帳、抬出屏風、召來五名侍妾,沒跟驚愕不已的竇宛解釋一句,便把她擋在屏風外,轉身爬進自己的床上大享齊人之福。
  彷彿今天下午在月塘的那段剖心之談不曾發生過似的!
  竇宛靠在門邊盤膝而坐,無助地問著自己,「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他一天沒女人會死嗎!」
  「啊!天啊!王爺……」
  又來了!扉風那頭頻頻傳來的呼聲,讓竇宛忍不住掩起了耳朵。
  郁雲壽要她今晚別睡著,哼,不用他提醒,她也絕對會被他那一群呼天喊地的歎騷妾吵得睡不著覺。
  今天下午以前,竇宛還能勉強忍受這樣的局面,但是和他操心吐情後,她便再也無法和其他女人分享他了,不過她還是捱下割心的痛苦,等著屏風後面那團熱得發燒的芙蓉帳自動冷卻,但一個時辰過後,那團帳不但沒冷卻,反而哼哼哈哈得更激烈。
  說什麼對她動了心!甜津津的話出口還不過一天,沒心沒肺的他便忘得一乾二淨了!竇宛被郁雲壽的口是心非氣得眼淚都掉了出來。
  直覺自己被他要了後,惱羞成怒的竇宛不顧一切地走過屏風,想跟郁雲壽當面鑼、對面鼓地把話談清楚。她抽刀往幕帳一劃,那充盈廂房整夜的嘻笑聲頓時被妒火中燒的竇宛給砍斷了。
  竇宛拒絕跨進他與別的女人共枕的領域,所以單手提刀將幕帳撩開一截,撇開目光對著裡面的人說:「王爺不是有事要告知在下嗎?」
  她的口氣很硬,想將他引出來,但郁雲壽沒理她。於是她捺著性子又問了一次,郁雲壽還是無動於衷。
  這時,帳裡傳來了噗哧一笑,雖然微細但仍讓竇宛給聽到了,她以為郁雲壽躲在裡面和那些女人嘲笑自己,眉一皺便撥開簾帳,衝進去找郁雲壽算帳。
  豈知,帳裡除了五名姿容清麗的女子外,根本沒有郁雲壽的影子。她衝上前將被一掀,桌面主無一人,只有一隻玉做的枕頭端靜的躺在席上。
  竇宛丟下了被,回身瞄了那些掩袖想憋住笑的女人一眼,老實不客氣的問:「王爺什麼時候離開的?」
  五人你望我、我望你,不顧一臉怒意的竇宛,又相繼顫得笑出聲來。
  竇宛忍無可忍,劍一直,往最靠近她的一截白喉嚨指了過去,「不想找死的話,就盡快回答我的問題。」
  一把大劍抵在喉上,沒有不點頭的道理。那名女子很快地笑話,聲音卻沒半點抖澀,「卑妾等一進帳,王爺人就走了。」
  「走去哪裡?」竇宛問完,將劍收入劍鞘裡。
  應話的女子往竇宛腳下的席墊一比,這讓她退了一步,打量自己剛才站立的地方。
  那裡正好有個一尺見方的席墊!
  竇宛蹲身探了探,摸到了縫隙後用力拉開墊子,打量了被墊子遮掩住的活動木片。她抽開四條一尺長的木片後,往下一探,發現下面是一個木階通口,於是便問了,「這通口通往哪裡?」
  「也許後花園,也許茅廁,平常只有王爺一人使用,咱們沒人知道。」
  竇宛挑起一眉,將信將疑地打量了她們一圈,忽地想到一個問題,「既然王爺人不在,你們剛才窮叫個半天是什麼意思?」
  一名女子突然將手絹掩上了臉,道:「唉啊!好死相,怎麼問人家這個問題嘛?」
  竇宛最討厭女人跟她撒嬌,因為那會讓她起雞皮疙瘩,她喉一緊,劈頭就說:「少三八,老實回答我的話!」
  「王爺要咱們練嗓子的嘛!他吩咐咱們,除非將軍爺進來,否則不能停。哎喲,咱們正愁著將軍爺為何不進來時,好險您就進來了,要不然咱們美妙的嗓子都得練啞了。來,將軍爺,讓卑妾們來伺候您。」她們說著站起來要走近竇宛。
  竇宛見她們欺近,慌亂之間擺不出凶樣,只能節節退後,「喂!我對女人沒興趣,你們別過來,誰過來,我就砍誰。」
  但她們根本沒把竇宛的威脅放在眼裡,從四面一搖一擺地上前,這令竇宛當下轉身想逃。
  不巧,有一個女人先抓到了她的右腳,大叫著,「別讓她逃了!趕快脫了她的衣服!」
  其他女人一聽,隨即上前一撲,逮住了竇宛後,四人各抓著她的四肢,開始解她的衣服。
  半個時辰後,被迫換上一襲綾羅綢緞的竇宛雙手撐著下顎,嘟嘴盤坐在席墊上,還不時猛晃著腦袋,想把頭頂上那突然多出來的兩朵可愛的雲髻給甩出來。
  方纔那五個三八女人一個個皆已端正了容顏,雙手擱在腹間,優雅地跪坐在她面前。
  正中的那個女人捧著一面銅鏡,反求著竇宛,「姑娘照個面吧!」
  竇宛將杏眼往天花板一瞪,拒絕了,「我,不,要!」
  「那麼請快從這個通口出去吧,王爺正在另一端等著你呢!」
  一提到郁雲壽,竇宛就有氣,「就讓他等,直到你們找到一件男裝來讓我換上。」
  「女裝更美呢,為什麼要換回男裝?」
  「告訴你們為什麼,因為穿著女裝,我就不知道怎麼走路。」竇宛是咬牙切齒地迸出這句話。
  「你現在起身,扭扭臀自然就會走了。」
  竇宛雙臂環胸,懊惱地拖延著時間,「我不習慣胸前長出東西!」話畢,還厭惡地瞧了自己的胸口一眼。
  五名女子聞言想笑,但不敢真的笑出聲。
  坐在正中的女人,清了喉嚨,哄著竇宛,「那是因為你纏慣了胸,只要多適應幾日,就會習慣的。」
  「可是我不想習慣!」竇宛使著孩子性子。
  「既然這樣的話,那咱們就先退下去了。不過,現在夜深露重,請您別讓王爺等太久。」她說完,將銅鏡往前一擱便起身往外走了去出,其他人輕踩著蓮步,魚貫地跟在她身後。
  竇宛斜貌她們的背影,一直到她們全都踏出廂房推上兩扇門後,才放下環在胸間的臂,站了起來。她搖擺生姿地往前走了三步,在原地轉了一小圈,讓圓裙擺在她小腿間散成一個倒鬱金香狀,然後輕揚起袖子擺了一個飄逸的仙女姿態。
  「沒用的,別浪費時間了!」竇宛腳用力一跺,放棄嘗試,一屁股就往席上坐了下去。她嘟著小嘴,掄拳抵著雙頰,意志消沉地叨念著,「幹麼要人家換上女裝嘛!土裡土氣的!」說著伸出一腳想踢開躺在眼前的銅鏡,但厚重的銅鏡依然是好端端地躺在原地。
  竇宛上前一步,吃力地將鏡子高舉到頭頂,想痛痛快快地砸扁它,但委屈的大眼一轉後,一句低喃自她的心坎裡冒了出來,「反正現下只你一人,你先照個樣子,照亮了不滿意,再砸也不遲。」
  這麼想後,竇宛捧著鏡子坐回地面,但仍是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將脖子伸了出去。
  這時,鏡子裡的人影兒便出現在她眼前了;那對劍眉已回復成秀氣的柳眉,雲鬢也被抓出幾縷貼浮在豐潤的頰邊,小嘴更是被自己的貝齒咬得殷紅。
  竇宛微皺起鼻子對著自己的面容扮起鬼臉,插在她髻上的明珠簪微微晃了一下,吸引了竇宛的注意力,她忍不住好奇,將簪子拔下來瞧個仔細,然後愛不忍釋地掐在手掌心裡玩弄片刻,才以兩指輕捻地往右邊那朵雲髻放了上去,欣賞著耳目一新的面貌。
  坦白說,竇宛不討厭自己的女兒扮樣,但問題是,她這等姿色夠得上郁雲壽的標準嗎?如果郁雲壽嫌她哪裡不好的話,她一定會很傷心的,但是她又極欲親眼目睹郁雲壽對她扮回女裝的評價及看法。
  「哎!人家說,女為悅己者容,當女人還真是麻煩。」
  竇宛放下了銅鏡,抬眼看了那個通日半晌後,才將金絲鞋套上,撩起了裙擺慢慢走到通口前面,一階一階地步下去。
  木階盡頭是一條燭火通明的燧道,竇宛走了百來步後,土牆上便沒再架設任何油燈,以至於前路幽暗不明,若不是她曾受過嚴格的訓練,恐怕會就此卻步。
  竇宛在黑暗中默數著步伐,沿著土牆摸索出路,直到她快數到九百步時,前面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聲音,片刻間她便撞上了一堵人牆,那人伸出鐵臂一環便抱住了竇宛,嚇得她尖叫出聲。
  「噓!別怕,是我!」郁雲壽低沉溫厚的嗓子,在黑暗中聽來很寬慰人心。
  竇宛輕輕地扭開了他的臂膀,對著漆黑的空氣道:「你不是在出口等我嗎?」
  「我等了一個時辰,見你沒來,想是你不來了,所以回頭看看情況。」
  「你這樣戲弄人,我本來是不打算來的。」
  「我猜到了,」一陣乾笑在黑暗中迴盪著,「不過你還是來了。」
  竇宛想抬眼瞪他,但烏漆抹黑一片,她根本瞪不到半個影,便不再吭聲。
  郁雲壽沒聽到竇宛的聲音,擔心的問了,「怎麼不說話了?」問完,就開始找著竇宛的手,才剛牽成,就又被她溜走了。
  「原來這幾個月,你都是這樣欺負我的!找了一群女人當幌子,然後馬上就開溜。」
  「你有任務得執行,我則是有相瞞於你的苦衷。」
  「你也是這麼對付公主的嗎?」
  郁雲壽聽到竇宛冷淡的口氣,急促地問:「你在問什麼啊?」
  「我在問公主的事!你是否也讓公主以為你很花心,然後把她逼到受不了的境界,她才跳河自殺。」
  郁雲壽被她這麼一問,久久不吭一聲,竇宛轉身就想走回去,但他往前大跨一步,抓到了她的臂膀,將她拉了回去,解釋:「沒人逼她,是她自己跳河死的。我要你來,就是想把所有的事抖在你面前,讓你去做判斷。」
  他摸到竇宛的手,反用五指緊扣住她的,旋身帶著她繼續往出口走去,一邊說:「咱們得到亮處說話,要不然看不到你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當他們來到通口盡頭時,郁雲壽伸手探向土牆,輕觸一個機關後,在他們頭頂上的笨重的石塊乍然往旁挪出一個缺口,月光頓時斜照了進來。
  郁雲壽先攀了出去,然後回頭將雙手伸向一臉訝然的竇宛,催促著,「快上來!」
  竇宛忙將雙手向上一伸,任他慢慢地拉著自己出洞。站定後,她瞇著眼打量附近的景致,問:「我們不在王府裡面?」
  「不是,這裡是王府後院的山腰間。」
  竇宛打量著兩條吊在檜樹幹上的吊環繩圈後,輕掃過一個箭靶及排成矩狀的圓木樁,輕輕地問了一聲,「你到這裡做什麼?」
  「除了練功,還能做什麼?」郁雲壽奔到吊環下,往上輕躍,攀住第一層樹幹後,開始鍛練臂力。
  竇宛睜著大眼,慢慢走向郁雲壽,好奇地問:「你多久來一次?」
  「天天。」
  「原來你晚上都往這裡跑,然後再利用下午補眠!」
  「沒辦法,我一練完功,精神就好得不得了,一直到過午後才會覺得困。有時甚至會持續兩天睡不著,這時沈娘就會使出她的催眠術,把我弄睡。」
  這解釋了竇宛第一天碰到郁雲壽的怪事以及他沒日沒夜的原因了。
  郁雲壽輕躍下地後,走到一株有著大窟窿的樹前,從空樹幹裡取出一具大弓及裝了二十來支鈍頭羽箭的箭袋,再將一隻玉環套上大拇指,旋身面對二十尺外的靶子擺開架式,竇宛見他慢慢拉開弓弦,輕手一放,鈍頭羽箭便咻飛出,在瞬間正中鵠的。
  郁雲壽沒有跟竇宛炫耀,依然專心地練習射箭,一段時間後,箭袋已空,那二十三隻箭全部都被射進鵠的之中,沒有一支例外。
  郁雲壽這才放下弓,揮去額上的汗,轉身要和竇宛說話,但她已不見蹤影,尋了四下,注意到梧桐樹下多了一雙金絲鞋後,才仰頭找到了她。
  他半調侃半疼惜地驚歎,「啊!瞧我打到了什麼,是夜鶯,還是畫眉鳥?待我上去瞧瞧,自然分曉。」
  她坐在第一截枝幹上,睜著大眼看著郁雲壽將弓放回樹洞裡藏好,才說:「你射箭的技術已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還早呢!站著射算尚可,騎在馬上射可就落人一大截了。」郁雲壽走近竇宛淒身的那棵樹,長手長腳地往上攀到枝幹處。
  「你不是不善於爬樹嗎?」
  「不善爬樹並不等於不會爬樹。」郁雲壽謹慎地坐在樹幹上,慢慢挪近竇宛。
  在月光下,梳了兩個雲髻的竇宛,像只小白兔一般皎潔可愛,令人禁不住想捧在手心上呵護。竇宛等著他開口,但他一逕盯著自己不語,最後她憋不住氣,才以挑釁的口吻問道:「怎麼?見到我的真面目後,失望了嗎?」
  「失望?怎麼可能!沒有人能對我眼前的女子失望的。你,代表意外的豐收。」
  竇宛輕輕佻起一眉,要他解釋。
  郁雲壽一臉疼惜地看著她,輕咳了一下,才煞有介事地吟了起來,「此女子,有眼如秋水,有眉如柳葉,粉頰桃腮、櫻唇皓齒,宛如天帝遣下的紅塵謫仙,只留給明眼人來成雙。」
  聽他這麼一說,竇宛是甜在心頭,喜在眉梢,當下噗哧笑出來了,也學了他一段。「此男子,有眼如銅鈴,有眉如刀,青皮猴腮、油嘴利牙,恰如閻王踹上地的笑面夜叉,只能拐得傻妹妹回家。」
  郁雲壽聞言哈哈大笑了起來,一把將竇宛摟進了懷,「這回我可沒說你傻,是你自己承認的啊!」
  竇宛紅著臉不發一語,遲疑片刻,才撇過臉頰躲進他溫暖的胳肢窩裡,嘟噥地問了,「你到底拐過幾個傻妹妹?」
  「就眼前的這個了。」
  「那公主呢?」
  竇宛感覺到身邊的郁雲壽僵了一下,片刻才又放鬆了下來。
  「她不是我的傻妹妹,從來就不是。事實上……她是我三哥的傻妹妹,最傻的一個。」他語音低沉的說道。
  竇宛意想不到郁雲壽會這麼說,仰視下顎僵挺的他,小聲地問:「這怎麼說?」
  「公主和我之間的關係始終是相敬如賓;我因為聖諭難違只好娶了她,她則是為了見意中人的面,才願意嫁來河東。」
  「公主心上另有意中人?」竇宛到現在是真的吃了一驚。
  他點了點頭,深邃的眼眸從她不可思議的臉上撤離,改望向靜沉沉的幽林,這教竇宛無法猜出他的情緒,只能聽見他以一種平和的口氣,淡淡地道出事實真相。
  「她嫁過來不到六個月便懷孕了。她沒有矇騙我的意思,坦白地跟我說孩子不是我的,如果我不想認她肚裡的孩子,她願意回京跟皇上解釋。」
  「你承認了嗎?」
  郁雲壽點了頭,回頭對竇宛綻了一個無奈的笑容,「我認了,但公主最後還是帶著未出世的孩子跳河了。」
  竇宛倒抽了一口氣,郁雲壽見她粉紅的臉頰轉蒼白,為了安撫她,便將她摟得更緊。
  竇宛想著那無辜的小生命,淚就滑了出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要認孩子啊!她為什麼那麼看不開?」
  郁雲壽捧著竇宛的臉,替她撥開了淚,低頭對著她冒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當一個人心已死的時候,很難再教她意轉心回。」
  「我不明白,你答應認了那孩子啊!」皇上甚至還差點誤會了他,可是這件事竇宛知道她無論如何是不能當面對他說出口的,她只能為公主悲哀,為孩子歎息,「她為什麼……那麼傻!」
  「因為她的心被一個無情的人傷透了。」
  「知道是誰嗎?」
  「當然知道,那個無情的人,就是我三哥。」
  「你三哥?」竇宛吶吶的重複著,「你三哥,但你三哥應該……」
  郁雲壽接下竇宛未完的話,「他沒死,他跟我一樣,逃過了一劫。只不過他是在皇上開出的死亡名單上,所以無法以真實身份面對眾人。」
  「那麼當午時咱們在桃花溝邊遇到的那個人……」
  「就是我三哥,也是公主的心上人,但那場際遇改變了我們純真的記憶。公主在他的眼裡,只是皇上的妹妹,現任河東王的正妻,而非昔日那個青梅竹馬的玩伴。但公主不知道,她以為他對她還是心繫舊情,也就委身於他了。直到她發現我三哥接近她的目的是為了要讓他的兒子當下任何東王時,她才從往日的夢裡醒來,但光是醒來不夠,因為她還是深信他愛她,最後是她發現他還有別的女人時,她的夢才徹徹底底地被打碎了。」
  「所以公主才這麼走上絕路?」
  「沒錯,一方面是為了懲罰他的負心,另一方面也冀盼他能永遠記得她。但是……她似乎算錯了。」郁雲壽苦笑了一下,「我三哥不但沒因此改邪歸正,反而更變本加厲,他繼續假藉我的名義去拐騙無辜的姑娘,哄哄騙騙,厭了就甩,每每都是沈娘去把懷了孕的姑娘接回府裡待產,才算給了人家一個交代。」
  「所以王府裡的侍妾跟你之間……」竇宛眼巴巴地望著他,伸出左右食指互勾了一下,以替代接下來的話。
  郁雲壽猜準了她在想什麼,豎起一指,從上往下切斷竇宛所打的指勾,坦蕩磊落地表示,「跟我沒牽扯。她們不是被我三哥遺棄,就是被親人趕出家門,沈娘和我給她們一片屋頂過日子,她們也以忠貞回報王府。」
  「那麼那十一個娃娃……」竇宛豎起食指問。
  他盯著一臉迷惘的竇宛,像是怕給人聽見,傾下頭來將溫熱的唇湊近她的耳朵,低啞著嗓子說:「皆非我的種。」
  僅以一語,便輕描淡寫地解了竇宛的心中結。那些孩子都不是他的!竇宛心裡在唱著,嘴角邊終於掛了一沫淺淺的笑。
  郁雲壽看著她那兩朵若隱若現的梨窩,心滿意足地摘了一片梧桐葉放在竇宛的手心上,輕說一句,「你的。」
  然後又摘了另一片更大的葉子輕疊在第一片葉上,說:「我的。」
  竇宛低頭看了手上的心形葉片一眼,不解地轉頭看著郁雲壽,遲疑地問:「這是……」
  郁雲壽笑而不答,伸出一雙溫暖的手,慢慢將葉子及竇宛的手罩起來,來回揉搓著梧桐葉,直到兩人的手被溫熱的葉汁沾濕後,才停下動作打開掌心一探究竟,只見原本乾燥的兩片葉已緊緊地黏合在一起。
  竇宛抬頭望進郁雲壽款款情深的眼眸後,羞怯地笑了起來。
  這一晚,他們肩倚肩、心連心地坐在梧桐樹上共享這難得的寧靜,一直到天明月殘時,郁雲壽將熟睡的竇宛搖醒,先行下樹,等到竇宛快到達地面時,一把將她橫抱而起,踏著原路回王府。
  進入到自己的廂房後,郁雲壽體貼地將竇宛橫放在自己的席上,為她蓋好被後,才輕聲囁足地步出幕帳,往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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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1:38: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當竇宛瞭解真實的郁雲壽並不是一個成天泡在溫柔鄉里的酒囊飯袋,而是可以仰望終生的謙謙君子時,心中的喜悅自然是多得不可言喻。
  打從那夜梧桐樹上交心後,每當夜闖人靜,郁雲壽會把自己暖暖的臥鋪讓給竇宛用,再溜出府去練功;隔日清晨回府,便靜坐一隅端祥著竇宛的睡容,等待她張眼的那一剎那,好替她畫眉;用過早飯後,再換上輕便的服裝帶著睡得飽飽的竇宛到他的領地去巡視;午後,則是獨自關在臥房裡大睡回籠覺。
  如今,兩人之間的相處之道就變得相當微妙。人前,她是跟班兼侍衛,得事事聽他做;人後,他是情郎,就得處處依著她行。
  這樣規律優閒的步調維持了將近三個月,竇宛便又得開始面對現實的摧殘了。
  那份每三個月得交出一次的報告書,她到底該怎麼寫才能文差了事?
  竇宛跑到郁雲壽的書閣徵求他的意見,希望在這件事上他能先改變態度、放低姿態,這樣她才好在給皇上的公帖裡替他美言幾句,過些時日再拉他上朝,當著皇上的面為他脫嫌。
  可是郁雲壽非但不領情,還以嚴犀的語氣警告她,「你要就把事實抖給他聽,若你擅改我對他的看法,屆時恐後會沾得滿身腥。」
  「你明知道這事沒法三言兩語就撇清的,卻要我現在說出去!」
  他一點忙也不幫,反而雪上加霜地建議,「那就一字也別提。」
  竇宛為他孩子氣的舉措懊惱,但仍舊捺著性子勸著他,「我不能一個字都不提!這事若一耽擱,皇上會起疑的。」
  郁雲壽一副不在乎,「要不然你回去跟他說你查不到任何事,叫他再派別人來。」
  竇宛聞言怒不可遏,上前一步,仰頭衝著他的鼻子問:「你要我現在就離開河東?」
  他面無表情,冷淡地掃了竇宛一眼,才解釋用意,「這樣子辦總比讓你背上徇私、罔上的罪名好。」
  竇宛當下氣得迸出一滴淚來,「我為你急得五內如焚,你卻擺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來挖苦我。」
  他下顎一緊,音沉如鐵地說:「我無心挖苦你。但這事是你和皇上之間的事,本來就沒我插手的餘地。」
  「求你講點道理,別意氣用事。」竇宛苦口婆心地求著。
  「我講理得很,不講理的人是你正牌的頂頭上司。」郁雲壽說完,不睬她的眼淚,板起一張陰晦嚴峻的臉就逕自往門外走去。
  竇宛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的背影離去,心痛得不知該如何獨立面對這件事。
  郁雲壽一向心疼竇宛,此刻卻對她的淚無動於衷,因為只要兩人的話題一牽扯上拓跋浚就鐵定談不攏。
  昔日的竇宛把效忠皇上當成是今生的矢志,但愛上郁雲壽卻讓她變得猶豫不決,沒法執行任務;一個是她敬重的人,另一個是她愛慕的人,這兩人曾經是朋友,如今卻成仇人,夾在中間的竇宛覺得分外無助。在他人面前,她可以強扮成堅忍不拔的男兒,但在郁雲壽麵前,她卻喪失了偽裝能力,只能當個小女人,倚在他的臂彎裡尋求呵護;她已戀上當個幸福的女人,沒法再回去過那種強出頭的日子。如今郁雲壽卻生疏得難以接近,連道理都不肯請了。
  竇宛邊哭邊擬畫皇上與郁雲壽正眼對峙的情景,想像那種龍虎爭鬥的恐怖局面,壓抑在她心裡數日之久的憂慮一下湧了出來,教她再也承受不住,只能揪起絹紙掩住面,跌跪在席上,心碎落淚。
  那場爭執過後,忽忽不樂地竇宛就沒再和郁雲壽說上一句心話。
  不過,在眾人面前,她會冒出一、兩句簡短、適當的應酬語,諸如:遵命,王爺!好的,王爺!在下馬上辦,王爺!除此之外,能省口水,便省口水,而那一對總是愛盯著他打轉的靈活杏眸則是看天、瞄地、瞥左、望右,就是故意不轉到郁雲壽身上來瞅他一眼。
  起初,郁雲壽不以為忤,認定竇宛在跟他鬧性子,一天半日過後,就會回復到生氣蓬勃的模樣。
  可是,他錯了!這種情況足足維持了三天,教平素沉穩的他不得不蹙起眉頭了。
  第四夜,牽掛著竇宛的郁雲壽,提前練完功回到自己的睡帳,再次見到一夜完整的臥鋪時,不假思索便走到屏風後,主動將竇宛抱回溫暖的臥鋪。他正要為竇宛拉上被子時,目光便鎖定在她淚痕猶新的頰上。
  原來好強的她都是這樣含淚睡著的!這個發現,讓他興起了後悔之意,早知道他和拓跋浚之間棘手的恩怨會將竇宛傷得如此深,當初就不該將她扯進來才是,但事情既然已發生,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多疼惜她。當然,要他對拓跋浚低頭是不可能的,不過,應該還是有辦法能再次讓她快樂起來才是。
  
  當日早上,郁雲壽再次進入自己的臥房時,竇宛已衣衫整潔地坐在席上等著他的吩咐了。沒有他的協助,她那雙冒牌劍眉又突出得令他坐立不安了。
  不過,這個節骨眼,他也只有忍耐的份了。
  「竇宛,本王要出府幾日。」郁雲壽說完,停頓了一下,等著竇宛問他要上哪。
  但她只是恭敬地低下頭說:「是的,王爺。」
  郁雲壽一手輕拍著大腿,咳了一下喉,才說:「你也得跟著來,咱們不騎馬,改搭馬車去。」
  「子然遵命。」
  「我希望咱們上路以前,你能換上女裝,把眉毛清乾淨。」
  竇宛的身子僵了一下,又回到冷漠的態度,說:「王爺怎麼說,在下就怎麼辦。」
  「很好!衣物在此,你現在就更衣,馬車已等在此扇門外,這樣就沒人會注意到你的改變。」他將衣物、梳子、髮飾、銅鏡往前一推,起身走了出去。
  竇宛靜默地端看那疊衣物良久才慢吞吞地更衣,接著以布沾水拭去眉上的炭色,抬手梳出一個差強人意的髻,順手拈起簪子往髻上一插,然後來到已換上平民裝的郁雲壽麵前,聽候他的指示。
  郁雲壽審視了清秀質樸的竇宛一眼,不發一語地先扶她上馬車,遞給她一隻柳筐後,再攀上駕駛座,抖動韁繩,讓馬車步上石板道,經由後門出府。
  他們以適中的速度走了一個多時辰的路,在一處農莊附近勒住了馬,郁雲壽跳下駕駛位,上前將安靜的竇宛抱到地上。
  竇宛這時才以不解的眼神瞅了他一眼,四天來的第一眼!他緊抓住機會回給她一個笑,不料她又把目光調走,不睬他。
  他厚著臉皮,緊握住她不情願的手往小徑走去,一邊解釋,這「附近的風景秀麗,是個散心的好地方。瞧到那幾處小山的沒?小時候從皇宮返家期間,我和兄長會把它們分割成自己的塢堡,然後以射箭的方式互攻對方的山頭,看誰射得多又近,便是第一堡主……」郁雲壽不停地說著。
  但竇宛仍是不吭一氣,像頭小牛似地隨他牽著鼻子走。最後,是郁雲壽的一句話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恐怕又會是一個嚴冬了!」
  「何以見得?」竇宛不經心地冒出了這麼一句。
  「你看到那結實滿滿的桑椹沒?還有這邊的野莓和葡萄!沈娘總是這麼說,野生莓若長得特別多,該年冬天就會特別冷,因為老天爺知道他若不這麼安排的話,雪窖冰天下沒其他食物,鳥兒便會一一餓死。」
  「你相信嗎?」
  「沒比較過不知道。」郁雲壽聳了一個肩,緣手摘了兩粒紅得發紫的桑椹觀察了一下,又補了一句,「不過有一年的冬年,我幾乎是靠這些莓子撐過的。」
  竇宛想了一下,抬頭看了他一眼,才問:「是不是……你逃難的那一年?」
  「沒錯!除了那年,我從沒那麼怕見到鳥兒的出現,因為它們一吃完就拉,其他的桑椹就會多一層污染!我跟沈娘從早到晚會歎著一首詩:『食我桑椹,懷我好音,于嗟鳩兮,無食桑椹。』希望能當成咒來驅它們走。」
  「這咒念得有效嗎?」
  「呵,簡直法力無邊啊!」說完,他矜誇的表情頓垂,無奈地說:「結果是把更多鳥兒統統引來了。」
  竇宛莞爾一笑,半調侃半安慰地說:「它們『懷你好音』嘛!」
  他聳了一個未嘗不是的肩,便把注意力拉到桑椹上面了,「還真是大粒哩,不知是酸是甜,來,嘴巴張開,試一個看看!」說著將桑椹湊近她的嘴緣。
  竇宛牙一張便咬了下去,含不到一會兒,眼睛就瞇起來了,她伸著殷紅的舌說:「酸!有點甜,又有點澀。」等她將莓吞下喉後,下了最後一個結論,「我不討厭。」
  「真的?不討厭,我們就多摘幾粒!」郁雲壽說著就動起手來了。
  「那小鳥怎麼辦?」竇宛在後面擔心著。
  「它們自己啄來吃啊,難不成還要我摘給它們嗎?」郁雲壽笑著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竇宛被他這麼一逗,跺起腳來了。
  郁雲壽看竇宛終於回復到正常時,心裡結實地鬆了口氣,「放心,還會繼續長的,夠大家吃的。來,把筐提高一點,我摘了好放。」
  竇宛就站在那兒,接著他摘下來的桑椹,一會兒說:「這邊,這邊好多!啊!那邊的更大,還有下面的!看起來更多汁!」
  郁雲壽不嫌煩,凡是竇宛看上的,他馬上撇開眼前的去為她摘下。
  一直到那些誘人的桑椹快滿出筐後,他們才收手。這時郁雲壽的雙手已被深紫色的桑椹汁給沾污了,竇宛忙掏出手絹上前體貼地為他拭淨。
  可惜沒多久後,陽光退去,天空被烏雲佔據,開始下起細雨。他們小跑步地趕回馬車,兩人才剛躲進車轎裡,小雨滴便成了嘩啦嘩啦的傾盆湯了。
  「好險趕上了,要不然咱們就成了落湯雞。」郁雲壽一說完,竇宛便開心地笑了出來,她的笑帶有強大的影響力,讓郁雲壽也不得不暢懷大笑,以袖子抹拭她發上的水珠。
  中午,他們躲在車轎裡,以桑椹裹腹。
  這場大雨一下,像是天河倒灌,永無止境似地,他們被雨纏了將近兩個時辰之久,直到天色漸漸要暗了,郁雲壽才當機立斷地冒雨架車找住所。
  野地裡的農民人家是親切又好客,郁雲壽毋需透露顯赫的身份使得得熱誠的招待。
  竇宛從未嘗過這麼香醇的熱奶酷及燕麥餅。是這戶人家的作料不同嗎?
  不是的!東西好吃,全是因為她心上快活,錦衣玉食了十七年,她從沒用心去享受並珍惜過食物,反倒是在扮成樵婦後才體驗到純樸的美,這時她不覺捧緊了手上的餅,一口一口慢慢地嚼著。
  飽飯後,他們換上了粗布衣,圍著爐火祛寒。農家大嬸則有乾草為他們這對「小夫妻」鋪出了一張床。當夜,竇宛枕在郁雲壽寬悶的臂膀上,安心又滿足地睡去。
  翌晨,他們無以回報對方的好意,郁雲壽便自告奮勇地要為農家大叔劈柴。竇宛修心他累著,一逕地要跟他搶刀斧,被他以溫和卻又堅定的口氣拒絕了。
  「這有什麼難的?就當我是在練功吧。你若要跟我搶著做,日後別怪我嫌你手粗。」給他這麼一嚇,竇宛忙地把手背在後,盡可能站得遠遠的。
  當午時,天一放晴,郁雲壽駕著馬車,拖著揮手告別的竇宛,以及大嬸塞給他們的一堆蕪青和白蘿蔔,遠離了親切的小農莊。
  他們在黃河岸邊多待了一天,等水勢消退後才上了大船,渡河朝南而進,這時竇宛才明白郁雲壽的用意,他是打算帶她回老家逛逛的。
  
  九月天了,洛陽城裡卻依舊是花園錦簇,秋風似乎默許了此地的樹木,比河東又緩了上幾日才要造訪。
  郁雲壽本以為竇宛是個洛陽通,怎知她除了通自家門前的石獅以外,是一竅也不通。
  「你說那個董卓的老巢在哪裡啊?」郁雲壽往後喊了一句。
  「聽爹說應該是在這附近的……」竇宛伸出了脖子往外探了一下,忽地大喊:「那兩座石獅我認得!這是我家!我家!」竇宛興奮地攀到前面,指著在他們右側的那幢深宅大院給郁雲壽看。
  他緩下了馬步,張望了片刻後,突然有人開了大門走出來,將一副掛在門上的弓調整好,回頭好奇地睨他們一眼。
  竇宛定睛看清楚後,忙縮脖子往車裡一躲,小聲地催著郁雲壽,「快走吶!那是我爹的總管,被認出來就慘了。」
  郁雲壽聞言便一刻也不等地策馬往前奔去,留下一團煙塵恰好擋住了趙廉的視線。
  他們繞著城閒逛了一上午,最後在熱鬧的市集附近停下了馬車,買了熟食蹲在車輪旁邊吃了起來。
  「你家有大事發生嗎?」郁雲壽隨心地問了一句。
  「不知道啊!為什麼這麼問?」竇宛狐疑地看了郁雲壽一眼。
  「掛了弓呢!」
  他的口氣有令人玩味之意,教竇宛把到口邊的食物放了下去,「掛弓又怎樣?」
  「若非是喜事臨門,就是用來避邪了。」郁雲壽不是瞎猜一通,他是一口咬定了事實。
  竇宛從小就討厭那些繁文褥節,既不學也懶得聽,現在給郁雲壽這麼一點,倒真覺得自己是不學無術了,她靦腆地承認,「我爹是職掌教化的,古禮特多,名堂更是層出不窮,朝廷的官都在背後笑他多此一舉,所以我也羞於去學。」
  「這不能怪你,是帶頭的風氣不好嘛!」郁雲壽拐彎抹角地就把拓跋浚損了一頓。
  竇宛反瞪了他一眼,見他擺了一副無辜姿態,也懶得跟他計較,只說:「你跟我爹倒是挺臭味相投的。」
  突然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在他們身後的車廂傳了出來,「啊!找了一上午,終於讓我睨到了一條像樣的大蘿蔔了!小兄弟,這蘿蔔怎麼算啊?」
  竇宛覺得這口音耳熟得很,警覺地站直身子從窗口往車廂裡偷瞄一眼,當下就識出了那個挽起袖子彎身挑著蘿蔔的中年人。
  她舌一咋,倏地蹲回地上,喘著氣對郁雲壽道:「慘了!」
  「怎麼了?」郁雲壽關心地摸了她蒼白的臉。
  竇宛將他的手一攬,往後縮了一下,才說:「是我爹在挑著蘿蔔呢!」
  「你爹!」郁雲壽有些吃驚,「還真是巧得離奇。我們沒要賣蘿蔔的意思,他反而自我上門了。」
  「小兄弟!有沒有秤桿啊?」竇宛的爹又在車篷裡喊了。
  竇宛搖著雙手,張口無聲說:「不賣!不賣!跟他說咱們不賣。」
  但郁雲壽另有打算,他將竇宛的頭壓低後,遮著她的身子扶她坐到牆邊,要她趴頭躲著,然後快步回到竇宛的爹身邊,「失禮,失禮!我家媳婦突然覺得頭暈,怠慢竇先生,還請多原諒。」
  是先生,而不是俗裡俗氣的老爺!
  聽到有人這麼稱呼他,竇憲是喜在心頭,但仍是不著痕跡地問:「瞧你像是外地人,怎知道我是誰?」
  「竇憲先生雅名遠播,我一進城就有人指點您給我看了!您要買蘿蔔是吧?」
  竇憲給郁雲壽這麼一褒,腳底像是踩著雲片似地,全身飄然起來,「是啊!找了好久都沒看到像樣的,終於在你這裡看到了。看你談吐文雅有禮,種的蘿蔔應該也是不差才是。這條怎麼計量?」
  郁雲壽想了一下,才說:「喔!我都是隨顧客出價的。」
  竇憲拎著蘿蔔匪夷所思地看了郁雲壽一眼,才問:「你這樣不虧本才怪!」
  「虧不了多少,大抵上還是看人才賣的。」要不是你是竇宛的爹,我才沒那麼慇勤哩!
  竇憲這下可開懷了,「這就是你們把蘿蔔藏在馬車裡賣的原因了!等著識貨的人來買。」
  郁雲壽沒說話,只以笑容回報對方,任他去抓取意思了。
  「好,我欣賞小兄弟,也滿意這條白蘿蔔。」竇憲伸手掏了一錠銀子遞給郁雲壽。
  「這是河東地區出產的,味道應該不錯。」
  「我不是買蘿蔔來吃的,而是要將它轉送給我女婿,給他討個好彩頭的。」竇憲一臉眉飛色舞,非常以他的女婿為榮。
  「哦!」郁雲壽點點頭,收下那沉甸甸的銀兩就往衣袋裡塞,沒露出一副感恩不盡的模樣,這讓竇憲愈發欣賞眼前這個峨然出眾的人了,便忍不住想多待一些時間,打探這人的來歷,如果他是正直人的話,就延請回家裡做事也是挺好的,可惜他已娶妻了,要不然配給竇宛……唉,算了,竇宛配不上家人的,就算配得上,也沒法當女兒嫁。
  他打消了這個奢念後,回頭往車裡一看,「啊!還有桑椹啊!讓老夫也挑幾粒嘗嘗吧!」
  「任君挑。」郁雲壽抖出自己的手絹遞給他,然後問了,「在下悉聞竇先生專研禮儀教化,有一個問題不知是否能請教于先生?」
  「請問吧!」竇憲仔細地挑著桑椹。
  「我在城東看見一戶人家的門外橫掛了一副弓,箭朝上,尾朝下,不知是何道理?」
  竇憲抬起了頭,很慎重地說了,「喔!這掛弓的典故嘛,是跟禮記檀弓篇有關的,小兄弟知道檀弓生成什麼樣嗎?」說完,睨了郁雲壽一眼。
  「生成人模人樣。」郁雲壽不疾不徐地回道。
  竇憲聞言大喜過望。他剛才那麼一試,是刻意要刁難這個小兄弟的。泰半的人都以為檀弓就是檀木做的弓,殊不知檀弓其實是一個姓檀名弓的人。
  「好,」竇憲不著痕跡地說,「既然你認識檀弓,哪還需要問我呢!」
  郁雲壽也滿眼笑意地回敬了竇憲一句,「但是檀弓不認識在下啊!可需要先生從中引薦、引薦。」
  竇憲覷了眼前的人一眼後,才心有不甘地說:「這掛弓包含兩面意思,一是表示得子;另一則是避邪驅魔。」
  「那麼竇先生能猜得出那戶人家的用意嗎?」
  竇憲看著郁雲壽良久,也跟著他兜著圈子,「我猜嘛,你在城東見到的那戶人家,表面上是告訴世人添了新孫,骨子裡則是為了要防患未然。」
  郁雲壽裝作一臉訝然,「這怎麼說?」
  竇憲考慮了一下,才小聲地跟郁雲壽解釋,「不瞄這位小兄弟,你在城東看到的那戶房子是老夫的,小女前月產下一子,現今隨婿回娘家小住幾日,好讓我心上快活,但是一個殺風景的人也偷跟著來,搞得我心神不寧,連家都待不住。」竇憲心裡本來就煩,苦於無人可訴怨,這下碰上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地人,正好發洩一頓。
  「是誰啊?」
  「我的頂頭上司!」竇憲說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沒注意到郁雲壽的臉已變了樣,反而繼續道:「那人不喜歡囉唆,但我這個人又多禮數。唉!煩,真是煩啊!」
  「先生也不需要為此燥煩了,既然你是主,對方是客,以禮相待就對了。」郁雲壽僵著笑容說道。
  「唉,事情沒你想像得那麼簡單。也罷,說了你也難理解,老夫不耽擱你作生意的時間了。」說完,看了手上的桑椹,又要掏錢出來。
  郁雲壽搖了頭,「不,先生留著吧!你還替我解了疑問呢!」
  「這年頭有人願意問,我高興答都來不及呢,你還是收下,給你那媳婦添妝吧!」他留下了錢,拎著蘿蔔和桑椹走了。
  竇宛見父親已走遠後,才回到郁雲壽跟前,「你跟我爹談了什麼?怎麼那麼久?」
  「你升格做姨娘,有小外甥可抱了!」郁雲壽說完,勉強地笑了笑。
  竇宛本來是開懷地笑的,但看到他不自然地表情時,又迅速合上了嘴,她關心地問:「發生了什麼事?我家出事了嗎?是不是我惠姊她……」竇宛淨往壞處想去。
  「不是的。是『他』跟著你姊姊和姊夫南下到洛陽來了。」郁雲壽不帶感情地轉述給竇宛。
  於是,兩人之間便被沉默給隔開了,竇宛這兩天來所累積的幸福感覺也在一瞬之間消失無蹤。
  她強忍著淚,哀愁地說了一聲,「沒用的,不管我們再怎麼努力,他依舊擋在我們之間。」
  但郁雲壽沒理竇宛的話,扶她上馬車後,以平淡的口吻說:「別理他,咱們繼續玩。」說完一腳跨上駕駛位。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竇宛又想勸他了。
  但他滿臉陰霾地扭頭瞪了竇宛一眼,低聲警告,「你再提一次,我們之間恩斷義絕!」
  竇宛當下噤口,咬著唇撇過頭去,暗暗留下了淚。她知道郁雲壽與她之間的鴻溝已再次擴大,甚至比兩天前還深了。
  竇宛瞭解郁雲壽耿直的個性,他是個大丈夫,有威武不屈的原則得守,如果她認定是他的妻,就不應該強迫他昧著心去討好別人,即使那人是皇上也不行。
  竇宛自覺在官場打過滾,無法乖乖扮演一個稱職守分的妻子,緊挨著他,她會因為操心過度而在他耳邊嘮叨個不停,要他放棄原則、順著時勢走,甚至苟且偷安!他若不順她的意,她無法快樂起來,但他若是順了,日後一定會為了這種改變而怨她、恨她的!剛才,他拋給她的眼神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她不適合他!他要的是一個能給他溫存慰藉卻不任意發表意見的女人,她不是那種好女人,她不是!
  一路上,那個不適合郁雲壽的念頭便盤踞在竇宛的腦子裡,到了客棧時,依然緊纏著她不放,甚至在她蒙被閉上眼時,還一寸一寸地啃噬著她脆弱的心。
  竇宛曾在深夜時,嘗試摸黑下床一次,但郁雲壽背著她,不帶感情地問:「你要上哪?」
  她只好回頭對著他的背,支支吾吾地說:「小解。」瞧!到現在她連女人的含蓄都學不來。
  清晨天尚未亮時,一夜沒睡的竇宛再次藉著微曦的光線,躡手躡足地倒退到門邊。這回郁雲壽沒吭氣,看樣子應該是睡著了。
  竇宛猶豫了片刻後,輕輕抽開門閂,拉出一條門縫,將整個身子鑽了出去。當她雙腳立抵在廊上後,沒敢回眸看一眼,輕合上臥房門就緩慢步下樓階,朝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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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十二月,天干冱寒,河套地區被銀霜籠罩。寬廣無垠、源遠流長的黃河也結起一層厚厚的冰,南北兩岸頓時被封冰連結了起來。
  郁雲壽騎在馬上,抬眼掠過靜滯的河面,凝視著竇宛的海東青在空中追逐一隻驚狂的麻雀,他將大拇指與食指置於唇間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後,敏捷的隼兒聞訊放緩了飛行速度,撇下獵物,在空中盤旋一圈,便朝郁雲壽所在的位置飆飛而來,流暢地停落在他繫了皮套的手臂上。
  郁雲壽逗弄著隼兒的脖子,順了它的羽毛後,反身策馬來到一株光禿禿的樹前,牽起低頭吃著雪地草的獵白鹿馬,踏雪而歸。
  當郁雲壽在王府廣場上將集兒交給僕僮時,沈娘已等在那邊候著他了。
  她打量郁雲壽略微低陷的雙頰及失去笑意的眼眸良久,才出聲道:「有人打京城裡來了。」
  郁雲壽聞言心悸片刻,眸光略閃,才遲疑地問:「是沈娘認識的人嗎?」
  沈娘想避開眼,以免見到他失望的表情,但訓練有素的她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人,「不是,我未曾見過。」
  「喔!」郁雲壽略垂下眼臉以遮掩自己的心情,「知道那個人來此的目的嗎?如果他又另搞花招派人來偵察我的話,直接轟他出府。」
  「不是他派來的。事實上,來者有兩人,是一對自稱永定公爵的夫婦。」
  「永定公爵?」郁雲壽戚起了眉,思索片刻,思揣著那份年年更遷的官品簿。因為他從十三歲受封以來就沒上過朝,也不跟同僚來往,所以連翻都懶得翻,此刻對這位永定公爵的來是一點概念也沒有。
  「你要不要見?若是不要的話,我替你打點。」
  「不!我這就去見他們。你把他們安置在哪裡?」
  「老地方。你要不要先換件衣服?」沈娘提醒他身上那套與他身份不搭軋的服裝。
  「不需要。」郁雲壽說完即快步往明堂走去。
  當他進入明堂時,席上已端坐了兩人,正如沈娘所說,一男一女;男的身著藏青色的皮襖衣,其面貌俊挺有威儀,身材魁碩,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的武將,至於他旁邊的那個女人,則是眉目清揚,有著脫穎的氣質。
  郁雲壽細細打量起眼前的這名女子,總覺得她似曾相識,直到那女人不安地挪動了身子,往她丈夫那兒看去時,郁雲壽才驚覺自己失態。
  他收回眼,上前跨上一步,不等對方行禮,便先作揖表示,「河東王郁雲壽,讓二位久等,失敬失敬!」
  那男人也拱手回揖道:「失禮的是我們,不曾事先通報就倉猝來此,在下拓跋仡邪偕同夫人實惠拜見王爺。」
  實惠!想來是竇宛的姊姊了。郁雲壽恍然大悟,輕瞟了一眼那張與竇宛相仿的瓜子臉後,在主人席上坐定,脂膊一弓,優閒地抵在几上,問了,「不知永定公爵賢伉儷為何事而來?」
  「是為了探望夫人的弟弟而來。」
  郁雲壽一臉笑意,裝著不解的模樣望了拓跋夫人一眼後,謹慎地問:「公爵夫人的弟弟是……」
  「竇宛。」
  郁雲壽對在座的兩位懶洋洋地一笑後,以淡漠的語調說:「令賢弟早在三個月之前就離開王府,回京去了。」
  對方聽他這麼一說,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起來,她轉向自己的丈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郁雲壽轉著指環,掩藏住心焦,沉著地問:「是令賢弟發生什麼事了嗎?」
  竇惠雙手緊掐在腹前,強顏回道:「我們這番來此全是想看看她是否安好。王爺您卻說她已回京三個月之久,但是……她並沒回京啊!」
  郁雲壽聞言一愣,原本彎腰駝背的身子頓時挺得筆直,一雙沒睡飽的眼珠子陡然大瞠,雄赳赳的口氣更是有別於剛進門時的散漫,「你說她沒回京是什麼意思?」
  竇惠沒有被眼前這位王爺幡然一變的舉措嚇到,她貶了眨眼也直來直往地說:「意思就是她人並不在京城裡。」
  郁雲壽整張臉是陰沉得可以嚇人了,「而她也不在此王府裡。」
  「我們就是在擔這個心!」實惠說完與丈夫交換了一眼。
  眼尖的郁雲壽注意到他們之間奇妙的動作後,問:「你們擔心什麼?是否也能說出來讓本王聽聽?」
  竇惠又看了丈夫一眼,見他點頭後,才回頭對郁雲壽道:「七天前,我在夢中見到竇宛在一座寺廟前面徘徊。」
  郁雲壽擔心著竇宛,所以只挪了三分心思出來聽人說話,「你說你在寺廟前面見到她在夢中徘徊?」
  竇惠捺著性子,對著心不在焉的郁雲壽解釋了一遍,「不是!我是說我夢到她在寺廟前面徘徊。」
  郁雲壽聽了後,緩了一口氣,「喔!只是夢到而已。」
  竇惠見這個舉止乖僻的王爺說話與聽說皆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便就此暫時打住了話題。
  倒是在一旁默觀良久的拓跋仡邪從中切人,「王爺,說出來不怕您見笑,但是我必須讓你知道,內人的夢向來都會應驗事實。」
  郁雲壽聞言,警覺地看了這一對賢伉儷,然後才正經八百地問了,「公爵夫人還夢到了什麼?」
  「夢見她拖著一頭長髮走到兩株樹之間,手裡拿著一片攪成汁的葉子往樹幹上塗去。」
  郁雲壽大手倏地抓住了幾角,追著問:「然後呢?」
  「就沒了。」
  他又愣住了,「這麼短的夢!」
  竇惠看著郁雲壽掩藏不住的焦慮,跟他解釋,「夢的長短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關鍵處。事實上,我還夢見過別的。」
  「什麼樣的夢?」
  竇惠蹙了一下眉,才說:「我夢見她抓著一張絲絹,跪在一個堆滿書簡的房間裡哭。」
  郁雲壽眉一挑,問:「然後呢?」
  「當她慟哭時,房門外站了一個男人,他幾番抬手想推門進去,但終究沒有行動。」
  郁雲壽抬眼與竇惠正眼相對了幾秒後,語帶挑釁地問:「你看清那人的面貌了嗎?」
  竇惠聰慧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直視他,以略帶譴責地語氣道:「當時看不太清楚,不過現在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了。」
  郁雲壽臉頰猶帶著笑,但眼神卻是冷冰冰的。他那雙眼珠在拓跋仡邪與竇惠之間流轉片刻後,才側身以挑弄的語氣問著拓跋仡邪道:「永定公爵是不是什麼事都瞞不過夫人?不知這樣是好,還是壞?」
  拓跋仡邪不以為忤,那張冷雋的面孔出人意表地扯唇一笑,慢答道:「當然是好,省得我費唇舌解釋行蹤。」
  郁雲壽當真開了眼界了!這對賢伉儷當真鶼鰈情深,深得令人有點感冒了!
  他站了起來,手背在後,建議,「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套用方才公爵簡明扼要的一番話,既然你已知道我跟竇宛之間的情況,那就不需我再贅言說明前因後果。當我聽到竇宛人不在京城的消息時,是訝異萬分,因為我以為她會回到皇上身邊報告在她在我府裡所觀察到的情況。」
  「皇上定期會收到竇宛的信,所以從未想過她人不在你府裡。」拓跋仡邪解釋道。
  「那她人到底在哪裡?」郁雲壽急得已失去了平日的修養。
  「這就是我們來請教王爺的原因。您最後一次知道竇宛的下落時是在何處?」
  「在洛陽。」
  「洛陽!洛陽的哪裡?」
  「我們下榻的高陽客棧。」
  竇宛聽到這裡時,眼神一黯,溫和的眼眸也變得不友善起來了。
  郁雲壽心知她在想什麼,她在想著自家妹子和他這個登徒子之間的多露之嫌。
  但光是想到眼前的女人有那種邪門的本事能隔地觀事,郁雲壽便不願跟她解釋自己和竇宛之間清白的關係,所以照舊擺出了無賴的姿態,「怎麼?有任何概念嗎?」
  竇惠遲疑了片刻,才說:「平城裡沒幾座寺,若有,也都毀於十來年前的禁佛令,如果洛陽是王爺最後見到她的地方,那麼她人應該是在洛陽城的寺廟裡。」
  「公爵夫人想出是哪間寺廟了嗎?」
  竇惠頭一搖,「洛陽城裡城外大大小小的寺全部數來有上百座,要想不是那麼容易的。」
  郁雲壽知道竇宛看他不順眼,語帶刁難地問:「夫人既然夢到了寺,就應該有印象才是?你當時怎麼不連寺名也一起夢進去?」
  竇惠微擰眉,緊著喉說:「經王爺這麼一點,我是感同身受;若當初那個躲在門後偷聽竇宛哭的人能事先寫個『王二』兩字帖在額上讓我看得透徹的話,我與夫婿早來王府了,也不會挑這麼一個大寒天來煩您。」拐彎抹角就把郁雲壽給修理了一頓。
  兩人彼此對坐在那兒大眼覷小眼,可惜,瞪了半天仍是不對眼;一個心裡奇怪著,明明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怎麼將她橫看豎看,就是沒另一個可愛;另一個心裡感歎著,也難怪眼前這個登徒子了,他跟皇上帶上了邊嘛!還能有什麼指望?」
  最後,是「隔岸觀火」的拓跋仡邪環臂開口了,他先是清了清喉嚨,才說:「咱們是不是能言歸正傳了呢?我想整個夢的關鍵處應該是竇宛拿著葉汁塗樹幹才是。」拓跋仡邪隨便說說地起了頭,想將那兩封「火眼金星」分開,但他白認不擅長辭令,心裡不敢保證能改善現況。
  不過很幸運他,他們一聽到他的話,那兩對針鋒相對的眼睛馬上轉向拓跋仡邪,同聲問:「你說什麼?」
  拓跋仡邪略挪了一下身子,才說:「在下出身草莽,書讀的不多……」
  郁雲壽心一急,沒多想就打斷他的話,「是白丁也無所謂,只要你重複剛才那句就行。」
  但疼愛丈夫的竇惠聽了郁雲壽那番話,馬上為丈夫抱不平了,她瞪了郁雲壽一眼,回頭滿眼慈愛地對丈夫說。「咱們有一句古言這麼說:古來真龍駒,是未必置天閒;郎君切莫因為少讀書而自卑,您就算一本書都不讀,總也比那些滿腹經綸的公子爺強。」她頓時停下話,以眼角睨了郁雲壽一眼後,才又說:「郎君剛才說的那一句,我與王爺沒聽清楚,不知您是否可以重複一遍?」
  拓跋仡邪莫可奈何地看著嬌妻,不明白平日謙和有挫的她為何會那麼討厭河東王,不過怕他們又起衝突,也就馬上說了,「我猜那個夢的關鍵處應該是竇宛拿著葉汁塗樹幹才是。」
  竇惠聽了,一雙杏眼是樂得瞇了起來,還不停稱讚著,「郎君真是心思敏捷啊!」
  在一旁的郁雲壽看到此景,忍不住想拿出痰孟大嘔一頓,他感謝老天,竇宛不會跟她老姊同種個性,否則這種凡事「尊夫為天」的把戲會把他憋悶的!
  郁雲壽想到這兒,正巧竇惠也把目光調回他身上,他忙報以虛偽的笑。
  竇惠沒跟著他笑,只問:「王爺猜出是什麼了嗎?」
  「以葉汁塗雙木,『塗林』二字,果名是也。」
  拓跋仡邪眼帶疑惑地看著郁雲壽,不恥下問:「請教王爺塗林是何種水果?在下至今還沒見過。」
  郁雲壽以為拓跋仡邪在跟他裝傻,回頭看了竇惠一眼。
  竇惠不疾不徐地對郁雲壽解釋,「夫婿原是外地人,所以不諳石榴的別稱。」
  拓跋仡邪在旁一聽嬌妻這麼解釋後,馬上會意了,「啊!原來塗林就是石榴!石榴就是塗林。」
  竇惠笑著對丈夫點了頭,然後回頭對郁雲壽說:「我已知道竇宛的藏身之地了。」
  「哦,是嗎?」郁雲壽聽她這麼一說,臉上浮現了希望,「在哪裡?」
  「洛陽的白馬寺。」
  「她怎麼會獨挑那裡去呢?」郁雲壽是匪夷所思了。
  「因緣吧!家父家母為了讓外人情服竇宛是男兒身,所以對外宣稱她是家母上白馬寺以一粒石榴子求來的,而她自己也對這事深信不疑。」竇惠話到一半,眼眶紅了起來,「現在,她往那兒去白是有她的道理。」
  當他們一行三人快馬加鞭他趕到洛陽城西門外的白馬寺時,已是傍晚了。
  由於竇惠的母親曾悉心供養寺裡的佛像,竇憲也和白馬寺的住持有交情,他們得以被延請入寺。起初,住持不願透露竇宛的去處,最後在竇惠的苦苦哀求下,才告訴他們一句話。
  「令弟的確是在本寺誦經參禪了三個月,但他已於六天前離開,老納實不知他的去處。不過,他臨走前曾跟老納提及此行的目的及是在化解心冰,希望旋主能領會。」掌一合,阿彌陀佛一稱,便稱他們下了逐客令。
  「怎麼辦?」竇惠雙辱輕顫,回頭趴在丈夫的懷裡哭了起來。
  拓跋仡邪撫著妻的背,說:「現在也晚了,你身子才剛恢復,實在不宜這麼奔波,我看咱們還是先回娘家住上一宿。」說完,看了郁雲壽一眼,徵求他的意思。
  郁雲壽想了一下,拒絕了拓跋仡邪的好意,「不,這個時候若去叨擾的話,恐怕會引起懷疑,我想我還是到高陽客棧過一夜好了,咱們明晨碰頭再商量。」這時他客客氣氣地轉向竇惠,口氣放軟地致歉,「今日因為憂心竇宛的安危,言行間對公爵夫人的無禮放縱,還請夫人多海涵。」
  竇惠這時也不好意思地回身對他略敬了禮,「請王爺別放在心上。」
  郁雲壽笑著引轡上馬,微踢馬腹便走進黑夜之中,遠離那對賢伉儷。
  在寒風中,他任馬兒放緩腳步,低頭思索著竇宛的下落,有那麼一刻他認為竇宛是回河東去了,但隨後想起她已離開白馬寺六天,又覺得不太可能。想著竇宛,與她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就一下子湧入腦海。
  劫後餘生的郁雲壽自知自己的個性內斂多變,防人心也強,所以總是閉門謝客,不願以真性情和同階級的人交遊,但竇宛攻破了他的這道心防,他明知她是挾著目的而來,但他就是沒有辦法抗拒她,不論她嗔、怒、笑、啼,那相映成趣的嬌俏表情在他的眼裡皆成了賞心悅目的畫面。
  他現在有點侮不當初,沒依著她的意思做了!如果他不是那麼死守原則,竇宛和他便可長相廝守了。
  郁雲壽一路上被這些心事所纏繞,等到他攔人間路時才發現他走過了頭,於是他僅轡讓馬兒回頭。
  當他快接近客棧時,發現一個氣昂昂的男人橫騎在客棧大門外的石板路上。馬背上的人竟是拓跋仡邪!
  郁雲壽加鞭驅馬上前,正要下馬時,拓跋仡邪的一番話阻止了他,「皇上遣人提拿我岳父,我想恐怕是為了竇宛。我想你應該在意這檔事,便趕在回京前,通知你一聲。如何?願上京城一趟嗎?」拓跋仡邪等著他的答案。
  郁雲壽點了頭,「但是上京前,我得先趕回河東一趟。」接著又停頓了片刻,詢問拓跋仡邪,「我不請朝廷的這條路,還請公爵能指引迷津。」
  拓跋仡邪聞言會意,當下就給了他指引,「雙眼直視前方,別頻頻往後看就行了。」
  「河東王郁雲壽求見!」官廷侍衛長長地報了一聲。
  拓跋浚一動也不動地端坐於堂上,他面無表情,只留一雙銳利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遠端的門,等待求見者的人影。
  片刻後,一名身著戎服的挺拔男子出現在門檻前,他左手執著一柄長木劍,右全拳微握地大跨著步伐,朝前邁進,行到與拓跋浚相隔五尺之處才止步,抬頭挺胸地迎視拓跋浚炯炯的目光。
  他微躬身,提劍作揖,以生硬的語氣道:「臣拜見皇上。」
  拓跋浚不動聲色地看著睽違將近十年的郁雲壽,見到他英姿煥發的神采,以及赳赳武夫的氣概時,這一瞬間的激賞便超越了多年來所累積的不滿。
  但他還是擺出帝王的威儀,質疑地詰問:「往昔朕請卿北上論政治,你幾番推托不肯,反倒在這大過年時間,持著木劍、披了戰袍上朝,不知居心何在?」
  「孽臣這一身戎裝完全是想以真面目來覲見皇上,求福免禍的。」郁雲壽坦白地說,口氣仍然僵得很,但硬骨頭已懂得如何向前彎了。
  「哦?你這身行頭像要上戰場打仗似的,根本是在觸朕的楣頭,又怎能為自己求福免禍?」
  郁雲壽兩掌朝上地將長劍捧到眉宇間,鏗鏘有力地解釋,「此祥獸師比劍是當年太祖道武帝,統合我鮮卑八大部落,立邦建國時,賜予孽臣先祖的立盟寶物。孽臣今日只是想藉此劍來表明己身的立場,以及河東地區千萬勇士企望為皇上效力的夙願,並不是要觸皇上的楣頭。」(作者按:師比,鮮卑神獸,形狀似馬,聲音如牛哞。)
  拓跋浚明知郁雲壽不是衝著自己來的,但心上還是鬆了一口氣。他覷了眼前的人一眼,想試試他的頸子到底能垂到什麼程度;若是垂過膝蓋以下的話,那他可要對眼前的人大失所望了!
  因此,拓跋浚故意不下座取劍,身子往幾一靠撐著腦袋,冷嘲道:「十年的時間不算短,卿竟在一夜之間想通了。朕懷疑誰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郁雲壽雙手捧著劍,極富技巧地說:「就是皇上特地下派給孽臣的『偽君子』。」他故意不點破事情,好留點面子給拓跋浚。
  拓跋浚當然瞭解郁雲壽裝傻的用意,不太領情地說:「如果你是專程為那個偽君子求情的話,就直說了事,省得捧著那根木劍;卿不煩,倒累了朕,得伸直脖子才能看到你的眼。平身,平身!」
  郁雲壽得令這才放下長劍,「孽臣斗膽,請皇上能對竇宛父女網開一面。」
  拓跋浚語帶刁難地說。「朕為什麼要對他們網開一面?」
  「若少了他們,孽臣今日仍將執迷不悟。」
  拓跋浚不悅地問:「你到底是服朕,還是服他們?」
  「他們能讓孽臣對皇上心誠悅服,甚至五體投地。」郁雲壽在這時是完全放下了身段,「皇上是否曾要竇宛轉告孽臣一件事,只要孽臣能真誠順服皇上,日後若有困難,皇上會傾全力協助?」
  「朕是曾這麼說過。」拓跋浚說完,下座來到階前,「怎麼?你是想以這事反過來要挾朕嗎?」
  「豈敢!」話才說完,郁雲壽當著眼前的人蹲下身子,雙膝高跪在地上,仰視拓跋浚,「郁雲壽這一生只認定竇宛為終身美眷,請皇上成全,饒恕竇宛一命。」接著雙手撐地就要把腦袋往地上敲去。
  拓跋浚兩步上前,抬手及時攔住郁雲壽,低聲警告他,「萬萬別把頭垂到膝蓋以下,朕堂下的木板沒你河東王的額頭硬,敲壞了,你可得賠朕一塊新板子。起來吧!」
  「除非皇上成全在下的請求。」
  拓跋浚不耐煩地拉了郁雲壽起來,直率地拍了他的肩,目帶些微淚光,強顏訓道:「朕既然說了就會算話。倒是你看你自己,為一個女子就隨便亂跪一通,男兒膝下是有黃金的!」說完就將身子背轉了過去。
  「皇上……」
  拓跋浚倉猝地打斷他的話,「你能來此,朕很是寬慰,但你要我饒了竇宛一命實是多此一舉。竇宛本來就是朕找來喬裝成男兒的命婦,她完成了朕所交付的任務,朕賞她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會治她!瞧你們一個個窮緊張的樣子,難道是擔心朕有眼無珠,會看不出自己的愛卿是佳人嗎?」
  「那麼皇上提拿竇憲是為了什麼事?」
  「唉!真煩,憲公的事,朕剛才已跟永定公爵解釋過了,想知道原因,你找他問去。」拓跋浚這時回眸看了郁雲壽一眼,軟著氣道:「你的家人因為朕而死,朕現在則把你孩子的娘賜給你。雲壽,咱們之間就算扯平了吧!」
  「皇上……」
  「好了!你們輪番來見朕,朕現在累了,有什麼話,等朕午睡起來後再聊。至於竇宛,她被安置在你幼時住過的廂房裡,你想見她的話,就去找她吧。」
  郁雲壽得令恭敬地往後退至門楹,臨走前深深地看了拓跋浚的背影一眼,慢慢躬了一個身,才跨了出去。
  他走了的略二十來步,看到拓跋仡邪一臉沉思地斜倚在欄柱邊,便忙快步上前,問了,「拓跋兄,竇憲先生的情況如何?」
  拓跋仡邪抬指掌著下巴,側頭回答他的問題,「出乎我意料之外,皇上收了竇宛做義妹,找我岳父上京只是要徵求他的同意,順便詢問他有關結拜的儀式。」
  郁雲壽也著實被這不預期的消息嚇了一跳,好久才問:「拓跋兄,皇上打從一開始就猜到竇宛是女兒身了嗎?」
  拓跋仡邪回頭眨了一下眼,反問他,「皇上是這麼跟你拗的嗎?」
  郁雲壽點了頭,盯著拓跋仡邪咧開似笑非笑的嘴角,跟自己說:「既然是這樣的話,王爺就別再追根究底了。」
  郁雲壽強壓抑住在廊上奔跑的衝動,踏著輕快的步履來到昔日的廂房,他在大張的門前佇立片刻,目不轉睛地盯著廂房裡那名身著紫衣碎花袍的清揚仙子,她傾頭拖著一頭烏黑直亮的長髮在席上冥想著。
  郁雲壽上前輕跨了一步,驚動了紫衣仙子,讓她倏地回眸張望。
  那一雙璃水秋瞳是比郁雲壽夢裡的更柔更亮了!
  紫衣仙子兩肩下垂,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輕輕啖了他一聲,「王爺!」
  他當下把木劍往席上一丟,飛奔到她身邊,雙手環住那纖細的腰,一把高舉,帶著她原地繞了數來圈,輕輕地對飛在主中的人兒說:「咱們回家去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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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21:41:39 |只看該作者
幕後的推動者

  
阿蠻

  在讀者您輕鬆(也許勉為其難也不一定)翻完這本書,往旁一擱後,一定沒去想過這本書是在何種情況下完成的,事實上,「她」,我的卿本佳人是在某位賢女士不眠不休、不屈不撓、不厭其煩、不畏艱難惡勢力(後一句形容辭可能誇張了點)長程揮鞭、三催四請下孵化出來的;像阿蠻如此懶散、不知稼穡艱難的懶蟲,一碰上此位賢女士,也不得不羞紅著臉,緊握起筆桿,鐵下了心志,決心去完成「她」。
  由於阿蠻現在人不在國內,所以書信的往返也就無法像在台灣時那麼方便,若有讀者尚未收到回音的話,純粹是阿蠻個人的因素,讓我在此跟你們道聲歉。至於今後,回讀者音信的方式,可能就要仰賴後記了,還希望讀者不要因此退縮,能繼續來信告知阿蠻你們對書中人物的想法。卿本佳人作者:阿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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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4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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