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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阿蠻 ] 卻下水晶簾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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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09:13: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簡介

  她是個故意留兩次級的超齡高三生,雖有『亂掰就能考高分』的天賦,而愛翹課,鬧事的行徑層出不窮,
直是每科授業夫子的『頭痛門生』;他是老爸的麼兒,是接掌事業的董事長,
也是『對外稱四十,實則三十一』的商業才俊, 他認為他什麼都是,就不是--自己,
三年前憤然逃跑去念哲學,還隱居山林!現在已練就出滿頭亂髮,
一把長鬚,都快成名副其實的『老道人』啦!而今這兩個怪胎竟要成親了?!若要追究將他倆送作堆的『黑手』,
她有點恨奶奶;他則氣老爸的獨斷,這對糾葛五十年的老情仇幹嘛扯上他倆?她有陳年的心結;
他有嚴重的情感障礙,量兩人在婚前三天才算見過面 ,堂堂上演『小辣椒』大戰『老山羊』!
對總是蜂火相交的『老小冤家』而言,三天後的婚姻實在是個大賭注……

「難產」後的心聲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尾 聲



「難產」後的心聲

  一年容易又秋天,不,該說冬天才是。
  寫這本書耗了七個月的時間,再加上編輯、排版、印刷等步驟,上市到讀者的手中,
可能又得加上兩個月的時間。
  哇!九個月,冗長得足以生個小嬰兒了!
  至親好友沒事有空就打電話來為我加油,加到最後,火一大,忍不住放火燒山,脫口海磕我一頓。
  「阿蠻,你簡直就是一條不事生產的懶蟲!」
  我心裡羞愧的附和著,嘴巴可是硬得可以。
  「話也不是這麼說,我還是天天寫、天天改嘛!進度慢的原因全是為了寫讀者愛看、我也歡喜的作品嘛!」
唉,心事有誰知!
  所幸的是,不少讀者不嫌棄我,依舊來信鼓勵我,為代打氣,要我別心急,只管照著自己的理念寫下去。
  有了這份肯定,我才能義無反顧地完成《卻下水晶簾》,結束這段「難產」的歲月。
  也許我目前的寫作步調較其它作者慢了許多,所以無法在很短的時間內連續出書。問了許多人,
綜合了一些意見,比較、分析自己的弱點,我認為心態的調適與專心一致是我目前最該學習的。
  以前寫書沒壓力,可以心無旁騖,信筆提起,下筆隨意又切題,而現在寫書的壓力多了些,
小部分是來自讀者的鼓勵與市場的反應,但絕大部分卻是我自己給的。就像書裡提到的,人最大最惡的敵人是自己。
這或許也是一種反應自我心境的結果吧!
  有此讀者會因為看了我的書,而想多瞭解我些。其實,我是個不愛也不擅長聊自己的人,因為人是善變的動物,不同的時間與環境會改變一個人,沒有人可以打包票說今天的他與昨天的他是完全相同的──除非這位仁兄不吃不喝不拉,是尊木乃伊。但話說回頭,就連木乃伊也有見光的一天。今天我也許認為自己是這樣的人,
明天我可能會說自己是那樣的人,而後天的答案可能是永遠無解。
  不過我以為只要寫書的人完成一本書,不管好壞用心與否,那麼這本書就足以代表作者在那段時間,
伏首桌案、心織筆耕的心路歷程了。
  言歸正傳,就讓我來談談《卻下水晶簾》這本書吧!此名是我斷章取義,從李白先生那邊「剽竊」過來的。
  乍聽之下,這書名挺抽像的。
  如果您曾這麼想,我是完全不否認的,因為不才的我剛為本書定名時,也是攢眉如是想的。
  不過,抽像的東西反而能激起更多的聯想,阿蠻的解釋版本如下──
  水晶簾如層面罩,具有防衛與保護的色彩,聰明人懂得看場合,適時地戴著,深受傷害的人始終不願卸下﹔
心直口快的人卻不明白戴上它的好處何在。
  書裡的男女主角都是面具的忠實愛用者,其愛用的程度,好像是面具一日不上身,便覺面目可憎,從腳到頭、從裡到外都不是人似的。
  故事末了,雙方終於暫時卸下了彼此的面具,稍喘口氣,來個坦誠相見,但過程誠屬不易,
而和解的雙方日後還得互相包容,體諒對方偶一為之的故態復萌。
  不過,人之所以可以和諧相處,不就是這樣嗎?一定得有人傻點,才會皆大歡喜,
而最先為愛人撤下防禦而具的人,才是愛情遊戲裡的全盤贏家。
  你是贏家,抑或輸家?還是,只求打平就好?

《 本帖最後由 草薰風 於 2010-1-20 11:1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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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薰風 + 2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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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09:38: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黃色出租車順著蜿蜒的斜坡爬行而上。
  此時正值落暮黃昏,西邊半空中吊著一輪膨脹的火紅太陽,它正滾動著舒緩的隱形輪幾往兩丘交綿處的山谷滑去,將為碌碌的長日劃下一個終了。正巧,那太陽歇腳的丘陵山谷就是這輛車此行的目的地。車內的乘客與司機雖不想取法誇父的追日愚行,但想趕在日落前抵達那裡的心情卻是一樣的急切。
  十分鐘後,岳昭儀果決地步出出租車,輕輕合上了後車門,她無視出租車的離去,略有遲疑地佇立原地半晌,仰望十步之隔的大宅──這個她曾一度熟悉卻又陌生不已的地方。
  猶記五十年前的那一幕,芳華的她身著素色薄衫,以狼狽的姿態步出這個鐵門,誓言絕不再回頭,未料,卻在古稀時改變了初衷。
  思及此,淚水不由自主地在她的眼眶轉了一圈,她倏地伸出手指擦拭眼角,對這莫名其妙而來的淚感到奇怪,因為她在二十三歲喪夫之時,尚不曾為對方灑下一滴傷心淚,如今卻在這黃花晚節凋零之際感時傷懷。唉!或許也真是老該服輸的時候了。
  她的眼光一直未挪離宅邸大門上的門牌──朝日園,那三個嵌在雕鏤花崗石上將近五十年的斗大銘文,似在對所有前來求見的人傳遞一個荒謬的訊息:此處繳械,不依者請打道回府。
  她訕笑一番,自我調侃。她是兩手空空而來,全身上下能稱得上武器的,也只剩下傲氣和一張得理不饒人的嘴了。她甩開主觀意識後,開始打量自己。
  一身及膝改良式的寬鬆銀鍛旗袍包裡著她窈窕的身段,保守且平直的裙據下露出一截纖細的小腿,秀氣的小腳上亦套著一雙過了時的湘繡黑絲絨鞋﹔這雙鞋充滿了古意,引人追念起四、五十年代的舊台灣社會,當時普通薪水階級的人要買一雙平底絲鞋談何容易,更別提出自老師傅慢工出細活的絲質精品了。而現在呢,可就今非昔比了。尋常人若不是情有獨鍾、自有管道的話,在現今講究新潮和流行的市場上,即使有人出錢買這種老奶奶式的絨鞋,恐怕也不見得有人賣。
  岳昭儀又是頹然歎口氣,平時鮮少吁長歎短的她今天可真是破了紀錄。她也不太明瞭此次衝動之行所為何來。她是個風華不再的七十三歲老嫗,而非情竇初開的任性小女孩,為何她要站在這裡做這種吃力又不討好的笨事,招惹一場嘲笑與辱罵?而她低聲下氣的結果,還不見得能解決自己的困境呢!
  其實說穿了,還不是因為她有求於朝日園的主人屠世民,希望他能看在舊時的情分上高抬貴手,解救她的事業與孫女。
  他會嗎?
  她一點把握也沒有。因為當年的屠世民雖然富可敵邦,可絕對不是一個慈善家。不過這十年來,報章雜誌不斷披露他曾捐出巨資做公共建設,總不是任人憑空捏造的。也許人真的會變,尤其對一個活了將近八十年的老傢伙來說,什麼都有可能,發點慈悲心以招聲譽並非奇跡。
  她岳昭儀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幾?要不,不會站在銀色雕花鐵門前,躊躇半個鐘頭。
  罵完自己的膽怯,她打起精神跨開了腳步,上前按鈴。
          ☆          ☆           ☆
  處身於偌大、幽暗書房內,屠世民斜倚在前後擺動的搖椅上,閉目沉思,完全不搭理剛被僕人請進門的不速之客。
  他一派若無其事,教人難以接近並猜透,因此岳昭儀只能僵著一張尷尬的面頰,木然地坐在黑皮椅上,低頭猛瞅手上揉成團的手絹,好轉移注意力,以防自己口出不遜之言。不可欺瞞的是,她心底最後一簇希望火苗迅速地被他冷漠、不可一世的態度澆滅了。
  然而,在屠世民的心底卻運作著截然不同的心情。他不睜眼,並非他惡意對來客不屑一顧,而是因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倨傲的女人竟會低下身段來求他!而他那顆被紛飛堆雪掩蓋多年的老邁心田在一瞥見這個女人時,竟還能漾起一波溫情的激盪,這種多年來不曾體會的激盪教他愕然。於是,在抑不住失控的荒謬情緒下,縱然有千言萬語想吐,他也只能辦到一點,那就是──不知從何談起。
  好久,他強迫自己睜眼審視她,注意到實際年齡已七十好幾的她,仍像個風韻猶存的五旬女人,儘管她那一頭烏絲早已褪去顏色,卻無減她的風韻與生氣,反倒為她添了一份冬之女王的高貴尊嚴。他百思不解,她是怎麼維持的?莫非是用岳氏的冠軍蘭花保養?
  警覺到她微蹙的銀眉後,他趕忙咳一聲,以寒暄的口吻道:「我們有多久沒照過面了?」
  「五十年。」她應聲回答。尖銳的嗓音破了喉頭,透露出緊繃的張力。她探索地窺瞄他,見他粗厚的臥蠶眉一挑,回給她一臉詢問的表情後,便戴上穆然的面具。
  「昭儀,喝口茶潤潤喉吧!」他從容提議。
  「謝謝,我不渴。」她直言拒絕後,愀然無血色的冷頰頓時泛起紅暈,訕然地糾正他口裡叫得親密的稱謂,「還有,請不要叫我昭儀,這個名字我已十幾年不曾再用過。」
  他理解地微笑點頭。這一笑,使皺紋滿怖的老瞼豁然亮起,竟招回幾分老成的魅力。他胸有成足的反駁:「這很正常嘛,名字取來就是方便人用的,瞧,我活了這麼多年,也不曾喊自己『世民』過。」
  「不……無道理。」力持鎮定的岳昭儀不願見計劃胎死腹中,不得不咬牙同意,急著道出來意。「我這趟來是想請你……」
  「哦──無事不登三寶殿嘛!」屠世民頗微圓滑的截斷她的話,口吻裡大有「原來如此」的調侃,無視她一臉愕然,不慌不忙道:「但我渴了,請你容我先小啜一口茶。」說著延手端起桌角處的茶碗,輕嘗淺觸,還故意地嘖了幾下。
  趁著喝茶的當口兒,屠世民好整以暇地用眼角打量這個從不對他低聲下氣的女人,著實納悶,會是哪門幾天崩地裂的原因驅策她來此?
  來講和的嗎?
  當然不!這老太婆死硬的骨幾里不容任何妥協的徐地,除非,天先塌了下來。
  靈光閃後,他篤定地下結論:這個老太婆有求於他,而他這個老頭幾不想插手,除非……她先應允他的要求。
  岳昭儀強捺性幾,忍受他傲慢且無禮的注目,傾身低聲道:「請你……聽我解釋來意好嗎?屠先生。」
  他眉一聳,怪腔道:「屠先生?!我想以咱們交情匪淺的關係來說,你這麼客套的喊我屠先生,恐怕見外了!」
  她馬上矢口否認。「我們的關係沒有你說的深厚,我也不敢自抬身價和你攀交情。」
  「昭儀,你是假謙虛,還是真作驕矜姿態?明人眼前不說暗話,你清楚刻意貶低自己並不能掩蓋已發生的事實。你也曾住過朝日園啊,而朝日園是我……」
  「別說了!」她倏地起身,不客氣地打斷他即將脫口的話,「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氣氛因她這一吼僵了好幾秒。
  等到她意識到自己行為不當後,才坐回原位,低聲下氣地道歉,「對不起,我這趟來不是找你吵架的,請你不要逼人太甚。」
  但他充耳不聞。「不是吵架?那你來幹嘛?」他蓄著八字鬍的嘴角一扯,竟笑得邪門,口吻理直氣壯,大有高高在上的藐視。
  為了顧全大局,她還是忍氣吞聲,但臉上依然冷傲。「我是想請你幫個忙的。」
  「對不起,有求於人的人是你,該學著卑躬屈膝的人也是你。而我沒必要露出一副興趣正濃的哈巴狗表情,來聆聽你這個老太婆的話。」
  「屠世民,你……」她氣得說不出任何話。
  他不睬她,繼續道:「不過,如果你願意在點明來意前,先討論我們之間的『未了情』的話,我會慎重考慮你的要求。」
  她看著虛度大半世紀的他仍不改昔日為人詬病的蠻狠態度時,直後悔自己幹嘛登門找這個厚顏的傢伙。等到與他四眼交接三十秒後,才決定甩開驕傲,試探地問:「只肯慎重考慮?」
  「難道你希望我草率敷衍你?你碰上大麻煩,不是嗎?」他口氣一轉,改以譴責的口吻質問:「俗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那個一無是處的懦弱堂弟給你捅出這麼大的紕漏,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怎麼遲鈍得到現在才警覺到?」
  她聞言色變。「我以為你要談我們之間的事。」她不要他涉足她的家務事。
  屠世民會意地舉起雙手表示歉意。「好,我收回最後一句問話。」
  「很好。請你有話快問吧,早點解決這事對大家都好。」
  「你的意思是我們才能死得瞑目、心安是吧?反正這麼多年我都等了,就算差個幾分鐘也不嫌晚。」
  奇怪!剛才說要談過去的人是他,現在反倒是他有意見,這糟老頭幾分明是在刁難人。
  「好吧!你愛等多久,就等多久,七點一過,我就得打道回府。」
  「請便,朝日園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來去隨你。」
  他話中蘊含大言不慚的挑逗,意在言外,擺明是吃定她的老豆腐。她活了這麼多年,只有這個厚顏的老傢伙敢冒出這種輕率的話。
  「我們都心知肚明你是怎樣的人,你可不可以別再裝文明﹔少說這種肉麻的話?」
  他聞言老眼一亮。「你不要我文明點?又要我少說肉麻話?」硬是要生吞活剝她的意思。「唉!昭儀啊,老夫老矣,你要我用野蠻的實際行動來表達對你的愛慕,實在是要累垮我這老朽了。」
  「你實在無理取鬧!你早知道我的糗況,還讓我自取其辱。我看今天的約談就此作罷,等你心情轉好時再談。」她說著旋身要往外走,手才觸上門把,耳邊傳來冷酷的話教她停下動作。
  「岳昭儀,難怪你會借貸無門,搞得一屁股債。若人際關係差,光是把蘭花種得再好都沒用。你現在若出了這扇門,就沒有下次機會了。」
  這是通牒,也是威脅。岳昭儀這輩幾最恨人威脅她,偏偏他對她的情況瞭若指掌,他今日願意見她,想必也只是乘機報復、消遣她罷了。
  她不想低頭,反正她年紀大了,就算老死在獄中也無所謂,但是她還有另一個牽掛,讓她不能再率性而為。「除非你肯收斂你那可憎的態度。」
  「一句話!」他爽快的允諾,但接下來的一個問題如飛彈般朝她的耳朵直轟了過去,「你當年為何而走?」
  他問得毫無預兆,讓她一時無招架之力,只能窘迫地「嗯」個半天,仍吭不出任何名堂。
  「為什麼?這次我很認真,你不該再規避了。」
  岳昭儀深吸口氣,澀然道:「我……我不認為待在這裡是對的。當時毫無目標的生活方式讓我感到墮落,即使穿金戴銀只有短短一個月,我還是被逼得喘不過氣來。」
  屠世民臉色驀然一白,口氣儘是嘲諷。「你高尚,是嗎?不屑穿金戴銀?」
  「就算是吧。」岳昭儀一臉木愣,無動於衷地佇立原處,對他的指控不予否認。
  但這默認行為更加觸怒屠世民,冷酷犀利的言詞不禁鑽出口,「聽你這麼說,好像當初是我逼你就範、扣押你似的。別忘了,當時文君新寡的你,不是個不解世事的笨女人,而提議要讓我包下一年以便拯救你們岳氏蘭花的人也是你。我還問過你這樣行得通嗎,你記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你說:做一個人的娼婦總比倫為妓女強。結果呢?我花了半年的時間親自監工,到處張羅、徹夜搭蓋的朝日園竟留不住你一個月﹔而七天內疲命奔波地為你父親打通人脈關係、頂下的債權,同樣不能激起你的感動!
  「是,你表面上看來很清高,冰清玉潔,是岳氏蘭花家的閨秀。但我要問你,你是什麼樣的冷血動物,你又有什麼地方強過妓女?她們最起碼有商業道德,收了人家的錢就得幹活,而你還膽小得不敢當著我的面走出大門。你以為我會強留你下來嗎?告訴你,不是心甘情願的人,我屠世民也不屑去碰!」
  她站在門口處不動,但抓著門把的手卻因施力過猛而抖動著。她氣憤,欲哭無淚,不想為自己多年前一時的衝動辯解。反正決定要來就是要受辱的,因此她還是默不作聲,只期望他罵完消氣後就算了。
  只是他不甘心,又是擺出只有他屠世民可負人、別人不可負他的神態,咄咄逼人地追問:「你最好照實說。別以為不說話,我就會放過你!」
  她力持鎮定後,旋身坦然的回視他。「你沒說錯,我膽小,受不起旁人閒言閒語,所以我逃了。不過你身邊也沒缺過女人啊!我知道這樣做很傷你的自尊心,但是沒多久你不又娶了第二任老婆填補空缺了嗎?而且死一個,娶一個。你很清楚我所扮演的角色,只是一個死了老公,還帶著一個拖油瓶的高價娼婦,你不會在乎的。」
  「我不會在乎!愚蠢至極的女人,你憑什麼這麼武斷,指控我會不在乎?難道要為你的不告而別殉身,才能讓你瞭解我是多麼在乎嗎?」
  她害怕聽他說這種話,尤其是在事過境遷、於事無補的當口兒。「請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這麼可悲,你並非受害者。」
  他掛起諷刺的表情。「所以你就可以毫無顧忌的利用我?等目的達成,就惡意毀約,不帶半絲猶豫地一腳把我狠狠踢開?你真會替自己找脫身的藉口。常初害我平白無故地白忙一場,現在卻又說我不是受害者!」
  「我只能說抱歉。」
  他克制下謾罵的強悍作風,冷然地建議:「省省你一文也不值的抱歉。我只要真正的理由,所以別再裝腔作勢。」
  「我求你,幾十年都過了,你追問這些不痛不癢的往事只會增加自己的困擾。」
  「我就是活得不耐煩,想追根究柢,不可以嗎?我雖不能擊胸說今生行事件件坦蕩無私,但打馬虎眼絕對不被我接受,尤其是對我厭惡的人更是如此。」
  此時的岳昭儀只有一種陷入流沙的感覺,拗不過他的臭脾氣,才莫可奈何的道:「我會走也是出於無奈。當初的我自認可以忍受和別人分享你,直到我發現你的家人就要幫你安排第二椿婚姻時,才瞭解自己錯得多離譜。只要多待在你身邊一天,我就無法忍受和別人共有你,因為我的獨佔欲與嫉妒心是那麼的強,強到連自己都認不清原來的面目了。若再放任下去的話,不到兩個月就會被你嫌棄,而花是盛放時凋謝得最美,所以我認為早點走,對你我都好。」
  「就這樣?」他傻眼了,重重相疊的厚眼瞼禁不住地眨了又眨。
  「就這樣。」
  「難道不是……」他欲言又止,遲疑一秒才問:「因為你另有新歡?」
  彷彿他的指控是件天大的侮辱,她不顧禮貌地駁斥道:「是誰給你這麼可笑的念頭?」
  可笑!屠世民一震後,原本緊抓住椅幾扶手的雙掌倏地緊拱在一起,譏誚的嘴形也抿成一直線。是了,這些年來她獨立撐起岳家的蘭花園和產業,自始至終沒再嫁過,尤其當她與人贅丈夫所生之幾的惡耗從美國傳回台灣之時,都還非常鎮定地面對家族的式微。這麼一個獨立傲骨的女人不會在逃離一個束縛她的男人後,又傻傻地跳入另一個牢籠裡的。
  他蒼鬱的眼瞪著氣憤不已的她出神良久,隨後,不發一語地把僵直的背靠回椅背上,閉目沉思,腦際一刻不停歇地開始咀嚼她筒短卻有力的話,考慮她這番告白的可信度,強力推拒想要饒她的念頭。
  不!永遠不!這個自私的女人曾經背叛過他不打緊,還質疑他的人格。
  他說一年就是一年,不會多,也不會少。就算他知道自己深愛著她,約定期限一到,若她要走,也絕對不會勉強留她一天。
  當年的他玩弄愛情,認為愛情與婚姻可以是兩碼幾的事,現在的他也不認為有何不妥。最起碼他娶了四任妻幾,就沒愛上任何一位,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再次告誡自己,如當年發現她的留言一般,其實沒有愛情,生活不枯不燥,能更自在逍遙。這番自我慰藉的謊言與對她的恨意麻痺他多年,現在,她只消說幾句話就輕鬆地推翻了它們。這算合理嗎?當然不,她連試都不試就完完全全的放棄他,讓他的後半輩幾宛如活殭屍般的醉生夢死。他若就此罷手,這些年來的苦澀,他該向誰討回公道?
  喔!他恨極了這個女人,但他更恨自己無力折磨她。不過,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向她討回公道。
  「你……可否接受我的道歉,並且再幫我一次忙?這次我保證你不會吃虧。」她略帶沙啞的喉際蘊藏著期待。
  他聞言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褐眉下的雙目倏然睜開,「那不夠哪!」
  她以為他要談條件,蒼白的臉上漸漸恢復血色,忙上前一步解釋。
  「我是來提供一椿交易的,只要你能幫我擺脫唐予鳴的糾纏。」
  「唐予鳴?你怎麼會笨得惹上他?你難道不知道他已覬覦你的蘭花好些年了?」
  「我當然知道。但我沒料到他竟會聯絡上我的債權人,如果我再不還債的話,錢莊就要將我的債權轉賣給他了。屆時我不讓出產權都不成,而姓唐的甚至已經動起我孫女的歪腦筋了。」
  「如果我真幫了你,這回我又能有什麼好處?再槓一次龜?」
  「不會的。我保證會把所有的產業、蘭花和盆栽交給你處理,也就是說,今後你就是岳氏蘭花的主人了,要給誰經營就給誰經營,除了唐予鳴以外,怎樣?」
  「還是不夠哪!我對這些東西一點耐性都沒有,頂下來不啻自找麻煩。」
  她猶不死心,強力說服。「那麼還有傳家畫。你知道我們岳家有些祖傳古畫,雖然不是響噹噹,但價值亦不菲,像清代王武的芙蓉圖、今農的字畫和蘭花圖等,喔!還有不少的畫扇。你要送到拍賣場或留著都行,我絕不干涉。只是除了蘭花不能賣給唐予鳴外,我不會亂吭一聲。」
  他轉頭瞧她擺出一臉強迫要他中獎的模樣,心中的頑強念頭有點動搖了。不過他還是不念舊情的駁回了這主意。「我對這些都沒興趣,尤其是與唐予鳴為敵,他是黑市教父,我可得罪不起。」
  「好吧!你說說看到底要我怎麼做才甘心。」
  「唉!別急嘛!」他以食指拈右髭,眼底同時閃過一抹惡作劇的笑意,思考三秒後,輕聲詢問:「我聽說你那個航天員兒幾已過世了,真是可惜。」
  「沒錯。我不像你這麼好福氣,有那麼多幾孫繞著你。唉!我那個寶貝兒幾出國念個洋書就不知道回國了,最教人難過的是,死了還不能返國安葬,屍體硬是被星際總部的人扣了下來﹔簡直就賣給了人家做奴才。想想,九年也過了,不提也罷。」
  他看著她自我安慰的笑容,心中想著,如果當年她沒離開他的話,也許……也許他們會有一個結晶也不一定,或者兩個,甚至三個!也或許……沒半個?不行,不行,屠世民,你老了,別再追著往事打轉兒。
  他清了清喉嚨,將心思轉至接下來的話題上。「你有兩個孫女?」
  她開朗地笑了起來。「我們互不來往,沒想到你消息還挺靈通的。我是有兩個寶貝孫女,小的跟她媽媽住在美國,書讀得不錯,但不識半個中國宇﹔若真成了外黃內白的香蕉就不好了,還真令我擔心﹔至於大的,從小就跟著我,個性是倔得不像話,我拿她沒辦法哪。」
  「幾歲了?叫什麼名字?」他心不在焉地問,腦幾開始打著如意算盤。
  「小的叫笑樸,今年還不到九歲,大的叫小含,今年剛好十七。」
  「這名字真不錯,你取的?」
  「不然還有誰?不過老大本來是該叫笑含的,但在報戶口時,辦事員一個不留神聽錯了音,硬是填成了小含。」
  「小含。岳小含。」屠世民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試著回憶她的模樣,可是腦海裡所浮現的影像卻是岳昭儀的少女扮樣。
  他趕忙甩開了影像,轉頭對著岳昭儀說:「好吧,我答應幫你。」
  他這麼快地轉變思路,讓岳昭儀著實嚇一跳,來不及道聲感激之詞,又被他緊接著丟出的炸彈震得魂飛魄散。
  「只要你肯讓小含做我的媳婦。」
  她聞言臉色頓時刷白,囁嚅道:「你……這玩笑開大了。」
  「一點也不!我要小含做我的媳婦,除非你同意,我才幫你解圍,要不然你我非親非故,幫了你,等於替自己樹立一個敵人。」
  他說得煞有其事,但岳昭儀就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這個無賴尚未迸出這麼可恥的話前,她原是抱著一份愧意的,如今聽這老不修也想沾惹自己的孫女,先前所發生的事一件件都變了質。她絞著手上的絲絹,恨不得手上掐的是他的頸幾,最好能掐得他一命歸西。驀然起身後,她輕蔑的瞥他一眼。
  「你聽清楚,死糟老頭幾,我岳昭儀就算再怎麼落魄,也絕不會出賣自己的孫女。你不想想看自己多大年紀了,還要做這種欺凌幼童的缺德事!你到底有沒有羞恥心,老不修!」
  「你……」
  被狠罵一頓的屠世民攢起困惑不已的眉,暗忖,天下哪有這麼無情的人!他本已看破兩人之間的關係,心想既然與她有緣沒分,不能湊成結髮夫妻也就認了,卻沒料到要與她結成親家也這麼困難,被罵得拘血淋頭就算了,還被斥「老不修」!老實說,這比「色狼」一詞更不客氣,憤怒填膺的他不被她氣得翹辮幾都難。
  不過靜下來重想那些不遜之言時,他發現有幾句衝著他來的罵論讓他很不服氣。回頭接觸到她防備的眼神,想了一下後,才赫然恍然大悟。原來她從頭至尾都會錯了意!這困惑一解後,他往佇立一隅、緊繃著神經的女人一望,不由自主地爆笑出聲,甚至笑到把老淚都逼出了眼角。
  「我說昭儀啊,你完全弄擰本人的意思了。我說要小含做我的媳婦,是替我兒幾說的媒,可不是發蒼齒搖的我。」他等著看她的糗態。
  但她鐵青的臉色絲毫沒有轉好,反而微瞇一眼,不信地側瞄他,「不是替你自己?是替你兒幾找的?」
  見他十拿九穩地點頭,她胸口更是悶。
  「那還不是換湯不換藥!你那對雙胞胎若沒死,今年也六十好幾了﹔接下來的老三、老四、老五,不是衣架飯囊的老油條光棍,就是使君有婦的貨色。」她眼尖地看到他想張口抗議,不給他任何機會就衝上前,指著他的鼻幾劈頭罵道:「就連你那一票等著坐吃山空、不成材的孫侄輩,起碼也有三、四十歲了,而你要我把小含典當給你那批不入流的膏粱幾弟?」
  屠世民頓覺顏面無光,不置可否地反問:「站著講這麼久,你說累了沒?可不可以換我說句人話?」
  「省省口水,我不會讓我孫女嫁給你兒幾的。」
  「那是因為你對我們屠家的成員還不瞭解。你前面所說關於我那幾個兒幾、孫幾的話,的確讓我沒法反駁。」他說到此,臉上的難堪被驕傲取代,胸有成竹地說:「但我現在要提起的屠家人,絕對比你印象中要好上十倍、百倍,而他將是我死後的接班人。」
  岳昭儀火氣仍不消。「哼!真有這麼個人存在的話,算你屠世民晚年走狗運。」
  「你沒說錯。」他澀澀地附和了一句,然後低啞著嗓音問:「昭儀,我們好好談可以嗎?別再針鋒相對、互揭瘡疤。就這麼一次,先聽我談談他,好嗎?」
  岳昭儀考慮了三秒,不發一語地慢慢踱回沙發處,往舒適的皮椅坐了下去。
  他見狀,心滿意足地點頭,深吸口氣後才開始說:「他叫昶毅,今年二十八,所以你不難猜出我是幾歲時生他的。」
  「五十二?」她猜了個數,眉頭蹙了起來,心裡有點兒吃味,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她不想知道。
  他頷首表示她沒說錯,接著開始訴說兒幾的種種。
  而她只能呆坐一隅,聽著他低沉地妮娓道來。
  兩個小時後,岳昭儀在屠世民極具說服力與感性的逼迫下,不由自主地點頭同意他的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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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09:41: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屠昶毅身著筆挺灰色系西裝,面對著注滿水,寬兩呎、長五呎的大水族箱而立,兩條修長矯健的腿穩穩跨開與肩齊寬,左手則是輕鬆地放於工整的褲袋內,右手托起一隻酒杯緩緩送至唇緣,似有若無地朝在水缸裡優遊的紅龍致敬,自我嘲弄地說:「賺錢嘛,則是要有破釜沉舟的魄力,不狠准賠!」
  說罷,仰首欲盡杯中物。不待美酒下肚,就把水晶杯丟人水族箱內,然後雙臂環胸往後退一大步,下意識地踮起擦得光可鑒影的鞋尖,前搖後晃地賞玩著水族箱內的景象,注視酒杯慢慢沉擱在細碎的白沙上。
  雙眉俱揚的他努嘴思量五秒,對眼前的結果不甚滿意,便開始動手解下左腕上嵌了鑽的瑞士名表,拎著表扣的一端,再次毫不心動地送人水族箱內。這回他沒理會那只表的下場,逕自摘下右手無名指上的方型黑鑽戒指,同時旋身退了三步,既而高舉那只價值不菲的首飾,在空中比畫了三次,最後,一個投籃,將它輕鬆擲出。
  於是,小小戒指在空中畫出一道優美的拋物線圖形,撲通一聲便掉入水中,金光閃耀的白金戒圈在水波蕩漾的折紋下更顯光耀。因為戒身的體積小,又有浮力載托,所以下沉得緩慢,眼見就要適巧地停在一尾小金龍的背鰭上,但小金龍行動矯捷,見有異物下滑,動作俐落的做了一個下深,及時閃開那個不明墜落物。
  等到那只戒指死寂地躺在生意盎然的流波中時,長腿跨開穩站的屠昶毅才滿足地咧嘴,露出一口晶亮的白牙,對投射在玻璃水箱上的身影自語。
  「屠昶毅,你瞧個仔細!這條笨魚比你聰明,它不僅對這吃不飽的玩意兒興趣缺缺,還避之唯恐不及哩!」說完,一長串遏止不住的狂笑便從他唇際竄了出來。
  表面上屠昶毅酷似朗笑,實則不然。他此刻的心,是冷冽得如一座飄蕩在廣漢冥海上的千年冰川。他堅毅的嘴角微微上揚,唇緣處叼著一縷邪門的笑容,是鋒刀削抹不去的心灰意冷。然而,在他哲回自己辦公桌的當口兒,舉手投足間,仍是將一位企業家溫文爾雅的風範展排無遺。
  他碩實的身軀沒有因為高大強健的體格而顯出魯鈍,也不因為他即將甩開這一切就即刻顯露自己的急躁與興奮,相反的,他極其平實地收拾桌上的文件資料──這是七年來下班前的慣例,永遠不假秘書之手。只是這一回與以往迥異,因為他還得打包自己的私物,而這是他樂意做的事。
  屠昶毅將一個個特級紅木抽屜拉開,巡了一遍後,發現原來除了一套漱洗用具外,其它東西都算不上是他私人所有。他入主這幢大樓七年了,在離開前能帶走的東西竟少得可憐,不過他倒是輕鬆地呵笑一聲。這一笑之下,將他迷人的風采喚回,再度逼退陰霾的悒鬱,直到他定眼瞧見桌上的文書工具後,笑意頓撤,笑聲也倏地打住了,繼而兩眼微瞇,厭惡地掃視這間天花板高得誇張的大辦公室。
  他暗忖,這裡空間大、門大、桌大、椅大、樹大、魚大、水族箱大、傢具大、玻璃窗更大,總之,所有在這裝潢得氣派非凡的四方格子裡的東西無一不大,唯有他這個能動的使用者最渺小。
  很奇怪,這麼寬闊的空間竟給他一種窒息、奪魂攝魄的壓迫感!他打了一個寒噤,馬上垂下頭,略瞥一眼敞在桌上的財經雜誌的內容,譏誚的笑意從臉下撤後,又是一聲冷嗤。
  雜誌上面說,意氣風發、自負傲人的屠昶毅,是鴻國企業第二代負責人兼鴻泛海外投資的創建人,今年才三十七歲就坐上代理常務董事的位置。睥睨同僚與自尊傲人的他獨具慧眼與商業頭腦,不僅能洞悉市場走向,更能開創商機。七年前,他父親所統御的鴻國資產數不過四十億,七年後,他將四十幾億點金增值為百億,堪稱商界奇才。
  這些年來,企界人士稱這位由哈佛企研所畢業的高材生為「金手指」,同為只要是屠昶毅看準的投資項目一定穩賺不賠,不論哪家即將關門大吉的公司,只要經他兼併後,就一定能夠東山再起。
  他的致勝原則只有一條──不做一窩蜂的事。
  他無時無刻不張大眼睛尋覓新市場、新導向,甚至經由優勢媒體功效來教育群眾,為自己的關係產品創造新的消費量……
  讀到這裡,他以迅雷之速猛地合上那本雜誌,隨手抄起將它一扭,又是往水族箱的方向擲了過去。疾速飛出的雜誌砰地一聲撞在玻璃上,震得水裡的魚兒哆嗦不止。
  「狗屁不通的官樣文章!我屠昶毅到底有沒有本事,自己最清楚!該死!」屠昶毅有恃無恐地破口大咒,說著「砰」一聲跌坐於皮椅上,大手用力拉扯上了發油的短髮。
  事實上,現實生活裡的屠昶毅跟外界所傳的強人完全不一樣。
  他只是一個被層層公文與繁事纏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正常人,自從接手父親的位置以來,每一年臨近生日大關時,就會抑不住衝動地爆發一回。
  真實的他不是一個充滿魄力、能令投資人服膺的三十七歲魅力男子,而是鴻國企業所有人屠世民的么子﹔而大伙竭力隱瞞他只有二十八歲的真相,只是怕投資人知道後,信心大減。
  外界稱他商業奇才、青年才俊。哈!他的確是!只要有個億萬富翁做老爸,就連扶不起的阿斗都可以是青年才俊。
  雜誌上說他獨具慧眼和富商機洞悉力。那番話簡直是無中生有的褒獎和吹捧。如果他屠昶毅真的獨有一雙慧眼的話,他會選擇去當海盜,寧願過著殺伐的生活,也不要在股東大會上面對那麼多食蟻獸。那批錢奴除了要他快速大把賺錢外,什麼都不求,至於如何賺、用什麼代價抵,他們一概不在意。
  再說到那個成功的海外投資吧,那是因為他有一群能幹的幕僚在後,資金多,又碰上運氣好,三者不缺才能十賭九贏。連瞎貓都有撞上死老鼠的一日,更遑論大筆金單握在手上的明眼人,隨便丟個三家,不中一家才怪。
  而最、最、最離譜的是,他在沒進公司以前根本從未離開台灣,甚至連大學門都無緣叩過,怎麼可能會從哈佛畢業?而且還拿了個MBA!
  笑死人了!他附中畢業不到三天就提前入了伍,透過人情關係在肥缺單位做文書,兩年後下了部隊,還來不及喘口氣,就又傻傻地被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老阿爸騙進公司,扮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死樣子,隨他上酒店跟人談生意。
  三個月之內,原本煙酒不沾的他,被調教成吃喝玩樂的能手,即使面對一個年齡大得足以做他阿姨的女人,他依然可以眼不眨、臉不紅、氣不喘地跟人家拍拖、調情。他已記不得自己的第一次經驗是被哪一個女人拿走的,只是他把這一筆爛帳全都算在他父親的頭上了。
  在商場與情場上身經百戰的父親告訴他,女人和男人之間就是那一檔子的事,只要老子有錢有勢,再頑強的女人也只有三種──
  第一種,守株待兔型,這一類的女人通常是死纏爛打,就算她服侍男人的功夫再怎麼嫻熟,最好還是淺嘗即止。
  第二種,裝模作樣型,這一類的女人一向死要面子和自尊,明明自己也想要,半推半就地了事後,硬是咬定自己是個無辜的貞節烈婦。這種時候,如果他也喜歡這種調調兒,倒不如好言哄哄,過個時日慢慢疏離就算了,因為拜她們愛面子之賜,若男人不愛了,她們絕對不會拿熱臉頰去貼對方的冷屁股。
  而第三類女人就麻煩了一點,那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一旦得到男人的承諾,還不識相地挖東牆補西牆,非得把男人的過去統統挖出來不可。
  所以,女人可以戀,但千萬不能愛下去,否則跳入那個萬劫不復的泥淖,無異於染上毒癮。
  屠昶毅當然知道這只是父親的經驗之談,不見得就有理。但為了謹慎,他多年來的言行多少受到了父親的催化。所以出社會至今,他雖然和不少社交名媛及玉女紅星交往過,倒都沒有拖過三個月以上的,反正百貨業界一年之中有春、夏、秋、冬四次大清倉,正好是可以提醒自己好聚好散的開場白。
  不過,可別以為當他說分手時,那些可憐無辜的美女們會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當然,她們會盡義務似地對他擺出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畢竟他人長得高頭大馬,長相又沒丑過鬼先生鍾馗,平時開著香車帶出去壓馬路,也是一件挺光宗耀祖的事。不過很不幸,儘管他有個裝了金磚的口袋,但他極度不愛接近人群,所以當他的女朋友是一件很吃癟的事。
  而現在流行新新人類,又時時強調「下一個情人會更好」,再加上美麗又有條件的現代女子既聰明又獨立自主,根本不會讓自己屈居下風,只要從他口裡探出有想分手的意思後,二話不說,馬上進行揩油計劃,攢夠了本錢就開始物色下一任男友。這樣幾年下來,他也著實幫不少人養過老婆,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功德一件。
  總之,屠昶毅左等右等,始終等不到一位肯回頭說愛他的對象,他甚至還指天起誓過,若交往過的女人之中有肯吃回頭草型的,就算他不是真的愛她,也一定永遠寵她,甚至忠實於她。只是天未從人願,只歎現代新女性都太酷了,愛與不愛,都做得跟他一樣決絕。不過,少了戀愛這回事,倒替他省不少的力,反正人生就這麼過著,能隨心所欲的行事才是真快樂。
  而真正享受快樂這回事已離他好遠了,從他二十歲接下這個沉重的包袱後,除了第一年幹得新鮮帶勁外,他無時無到不想砍斷別人所說的那根金手指,好跟他父親做無言的抗議。因為他這一生的黃金時段全都押在這家公司上面了。
  教育局應該頒給他父親一座優良教師獎,以獎勵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固執,強將兒子活生生地改良成一部制錢機器。
  如今機器的螺絲鬆了,而他再也不能忍受這一切,他要遠離這裡,躲得遠遠的,否則他的下場絕對會和他昨夜夢見的惡兆一樣──
  自己赤裸裸地被拴在一個黃金棺木上,四肢被白金腳鐐烤住,四周圍著一群觀眾,他們之中有的是股東,有的是他的下屬,有的是因為他兼併後被迫離職的員工,有的是未曾謀面的陌生臉孔,但他心裡有數,知道這些人全都是因為他所賺的暴利導致損失的無辜群眾﹔這些人的手上全都拿著希望他死的符咒,等著他下葬。
  他惶恐無助地對自己摯愛的父親大喊救命,喊到聲嘶力竭仍沒有人應他,他只能睜大空洞的眼,任由一袋袋黃澄澄卻冰冷的金幣像流星雨般,滂沱地從天而降,一寸一寸地將他活活掩埋掉……
  想到這裡,老爸一臉哀求的模樣又跳上了他的桌面,讓他陡地縮身,猛搖頭要甩開影像,但仍是聽到爸爸的沙啞聲。於是,一段在今早發生的插曲又鑽進了他的腦裡,活鮮地點醒他的記憶。
  那時他們才剛開完第一階段的股東大會,在台下坐有好幾千名持股股東,他們一個個黑壓壓的腦袋,如萬蟻攢動,嘈雜的人聲喧囂直上屋簷,紛紛點頭對今年的業績大表讚揚。
  這熱鬧的場面看在屠昶毅的眼底,不僅沒有替他帶來半點成就感,反而更加惡化他的偏頭痛,他傾頭聆聽坐在一旁對他報告事情的主管,成功地擺出一副世人都不知情的強顏歡笑,接著頻頻點頭,佯裝閒適地從衣袋裡掏出一個長條盒,以大拇指將蓋子輕輕一撥,抖出一錠蘇打片。他將那錠蘇打丟入水裡後,耐心地等它溶解,才舉杯啜了口蘇打水,以緩和他早已疼得快要抓狂的胃壁。
  好不容易捱到司儀宣怖中途休會時,屠昶毅再也不想玩「扮皇帝」這個遊戲了。
  他從座位上一蹬而起,三步並作兩步地倉卒跳下主席台,亟欲躲回自己的籠子裡。途中有上百個人想跟他握手寒暄,他一反往日的謙恭,惡劣地撇下句「沒空」,掉頭就走人,讓一干想跟他握手的股份持有人像木頭人般地杵愣在原地。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後,又吞了一大杯蘇打水,緩和一下快掀翻的胃。
  沒多久,屠世民跟了進來。父子間,講沒三句話,又繞到同一件事上。
  「昶毅,爸爸知道自己對不起你,但是你要相信我,除了你以外,我無人可靠啊!」
  「爸!有三哥、四哥、五哥和六姊,只要你願意,他們很樂意接手。」那時的他已控制住躁鬱的情緒,不過仍在偌大的辦公室裡走來走去。
  「昶毅,當時我只急著要栽培你大哥和二哥,哪裡料到你的雙胞胎兄長竟死得早。你三哥養尊處優慣了,年少現成飯吃太多,苦倒沒沾過,現在又五十三歲了,除了會花錢替他自己買一堆假畫外,所畫的三腳貓作品有一半是給沒眼光的無名氏買去壓倉的,而那個冤大頭無名氏就是我!連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的人,我是不放心的。」
  「四哥可以接。」
  「你四哥更胡來!我送他出國學些洋知識回來,他只學了一招半式,光說不練,一個月花的零用錢是他薪資所得的十倍,在大學裡掛個教授名銜又不好好做,甚至跟女學生搞出了花邊新聞!下回他跟你領零用錢時,你警告他兩句,叫他行事別太乖張,否則若是再被你那個當法官的四嫂揪到,可不是好玩的。」
  「好吧,他們從文的不行,那五哥總成吧!他把公司帳打理得沒話說。」屠昶毅緊緊抓住那根漂在湖面的稻草。」
  「什麼沒話說!今年報稅本來可以少繳三千萬的,都是他沒聽你的話做,才讓我們公司的稅後總淨利下滑到四十名。你五哥啊,除了數字行以外,連加油表都會看錯。」
  屠昶毅頭一低,鼻子已在父親的眼前噴氣。「好!這個不行,那個沒出息,那六姊可以吧!她被譽為女強人,與人合辦的法律事務所幹得有聲有色,她可是曾經當著你我的面說要助你一臂之力。你無話可說了吧?」
  「女強人!」屠世民悶哼一聲,冷冷道:「哼!我看是女強盜吧!你又不是不瞭解她威脅利誘的行事方法。她有錢開律師事務所,還不是八年前趁火打劫,跟我敲的竹槓,當時我若不給,你的底細就會被她揭發出去。連自己的爸爸和弟弟都要坑的人,我是一點都不欣賞。」
  「可是……」
  「如果你執意要她接手的話也沒關係,不過我可要警告你,她偏私得厲害,一旦名利熏心後根本不念手足情分,只要她接手產業,不出三年我這鴻國絕對會落一個『不得善終』,可憐的是你那些不成材的老哥哥,他們甭想拿到半毛零用錢。唉!好可憐啊!靠老爸救濟大半輩子,臨過花甲,能看弟弟的臉色過日子,就已是夠買他們的帳了,他們還抱怨這、抱怨那的。如今呢?更慘!即使連跪下來求他們的妹妹,都不見得能打動那巫婆的心。」
  屠昶毅眼見老父一一推翻他的提議,不覺怒目切齒。「爸!你又來了,沒那麼誇張,如果由六姊接手,她會經營得比我更出色。」
  「出色?誰要業績更出色來著?鴻國要的是知人善用的經營者,來穩定成長的業績和人心,可不是集權的強勢領導者。」
  屠昶毅沉默不語。
  屠世民繼續耐心勸著:「我一直跟你解釋多年,你就是聽不進去,你該對自己有信心。你沒上過大學唸書接受通才教育,並不表示你比人低一截,相反的,你該慶幸自己逃過那些死板的課本才是。你這些年努力地在這個社會大學裡所造就的成績,不是一張文憑就可以抵得過的。昶毅,你該清醒,眼光放遠一點,別為自己的能力設限。」
  屠世民說到此,見兒子緊握著雙拳想怒號的表情,心疼不已,口氣也不覺放軟了下來,「去吧,好好出國度個長假,看你要一個月,還是兩個月,我都批准。去吧,你需要放鬆心情,喘口氣。」
  聽著父親這樣關心的語氣,屠昶毅的心好難過,他不明白,口口聲聲說愛他的爸爸,為什麼就是不能感受出兒子心底如雷的吶喊!
  多年來,一直被教導學習壓抑自己情緒的屠昶毅終於絕望地破啼出聲,整個人繼而崩潰地扯住頭髮要控制自己的脾氣,直到忍不住內心痛楚,才忿然舉臂掄拳,往牆上重捶了過去。
  屠世民大驚,見兒子舉起手臂又要往沾著血漬的牆上捶去時,大喝一聲:「昶毅,住手!」說著趕忙跨著年邁的腳步,趨身來到全身打顫的兒子身旁。
  屠昶毅對父親的殷切呼喚置若罔聞,只是一徑搖頭,聲淚俱下的說:「不!不是這樣的!這不是問題所在!爸,你不知道我真正的心結在哪裡。我並不是因為沒念過大學就缺乏信心,也不是做累了,我只是渴望做自己想做的事。爸,你知道嗎?在你心中,哥哥們也許不成材,但我好羨慕他們。」
  屠世民頓覺荒謬。「他們有什麼值得你羨慕的?成天只知道吃喝玩樂、不務正業。」
  「但是最起碼他們年輕過!他們可以照自己的方式過活,不需要在乎你和別人的想法。你知道嗎?我突然發現我從來沒有年輕過,我渴望丟開這一切包袱,去爬山、溯溪,找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隱居,過著幕天席地的生活。這些年來的成就,完全是受你的恩澤加予的,我有過,也就滿足了。但是目前的我真的是無法再面對那麼多人了,如果你要我再自信滿滿地偽裝下去,告訴你,我會一點一滴的死去,不是肉體的,而是心理上的。一年後、兩年後,我不能保證你所看到的兒子會跟現在一樣,屆時的我也許只是一具行屍走肉,而且會恨你、咒你、怨你!」
  屠昶毅霍然旋過身,雙手一抬猛地箝住父親的手臂,劇烈地搖著老人,面露倉皇地說:「爸,我怕死!不想就此死去,更不想恨你、怨你。你告訴我,該怎麼做才好?」
  屠世民的眼眶已紅,唇也緊緊地抿成一直線,他霧眼濛濛地看著兒子寬闊的肩頭竟頹然地下垂﹔發現他一向閃著幾許幽默、自信、嘲諷與世故的銳眼,如今卻充滿了紅絲、恐懼和不安﹔他今早花費半個小時才梳理定型的濃髮,早被一雙大手扯得凌亂。這個該有青春活力的大男孩曾是如此熟悉,卻又那麼遙遠。
  這時屠世民恍然了悟,今年才二十八郎當的兒子像一株掙扎的老籐,正快速地蒼老凋萎,他不需要修飾外表,就儼然是個三十七歲的男人了,再這樣下去,不出幾年他就會迎頭趕上他這個八十老翁了,而他是那個剝奪兒子青春的始作俑者。
  他這個失職的父親到現在才覺悟出來,希望還來得及補救一切。
  屠世民在心裡拿捏了一下局勢,架開兒子的手臂反扣住他,沉重地說:「昶毅,這件事爸爸願意和你好好商量,我找個理由讓你休息、調養個三年,看你要做什麼都可以,可千萬別再提死這個字。」
  屠昶毅的表情沒有改變,他依然緊鎖劍眉,好久才深吸了一口氣,有點不可置信地問:「你肯?」
  屠世民被兒子的反應刺了一下,斷然地回答:「我當然肯!不過爸也有件事要你幫忙,你若答應的話,我們就達成君子協議。」
  屠昶毅睜開怖滿紅絲的眼,遲疑地問:「什麼樣的忙?」
  「幫我把那個女人的孫女娶回家來。」
  屠昶毅大吃一驚,不覺踉蹌一步,與父親保持一個身距。「你要我娶一個耍過你的人的孫女?」
  「沒錯。只要你答應娶她,就能暫時丟開這一切,看你要做什麼都行。」
  這是哪門子的條件?!他好不容易甩開工作,緊接著就跳入婚姻束縛。有哪一個呆子會接受這樣子的條件!
  「可是爸,目前我只想一個人過活,娶妻生子不在我的計劃內啊!這和收養小濤的那回事完全不能比啊!」
  三年前,在大學任教的四哥背著四嫂在外金屋藏嬌,扮演第三者角色的女友又懷了孕,這件婚外情就讓擅於察言觀色的四嫂給揭發出來,鬧得整幢屋子雞犬不寧。
  屠昶毅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開了眼界,睨著了真世面,也同時發現妒火中燒的女人可以悍得那麼恐怖。當然,他不會因為四嫂欠缺風度就倒向四哥和那個「女狐狸」,只是他一直不明白,為何怕極了老婆的四哥會笨得被女人套牢,而且還製造了一個小寶貝?由於四嫂不肯離婚,拒絕讓孩子入戶籍,還堅持要告那個挺了個大肚皮的「狐狸精」,使得本來不想理睬這事的屠世民一聽媳婦說要鬧上法院,馬上有了反應,認定此事非同小可,若真讓媳婦一狀告上了法院,倒霉的不只是為人師表的四哥,甚至連屠家的聲望都會連帶掃地。不過最可憐的人還屬那個未降世的孩子,因為他身份證上的父親欄中會被僵化的制度烙下一個私生子的記號。
  一般人也許會說那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報上的影劇版多的是,沒人會輕視父不詳的私生兒。唉!說來容易做來難,有多少人是人前一個樣,人後又露出另一種尖酸相,尤其是看盡人間冷暖的屠世民,除非家族垮臺,沒能力多擺一付碗筷,否則絕不會漠視屠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於是,倒霉的他只得代替父親出面干涉這檔事。首先,當然是安撫四嫂,跟她陪罪,畢竟出一個敗壞門風的兒子是為人父者教子無方。再來,就是由他這個做弟弟的出面,收養那個孩子。而那時的屠昶毅既無女朋友,又沒河東母獅可對他發難,自然樂得同意。但這回父親竟要他娶一個小女孩?簡直是得寸進尺了!
  趁著兒子恍惚之際,屠世民抬手扶正兒子的領帶,有力的雙手隨即搭上兒子的寬肩,承諾道:「你放心,對方年紀也還小,我並沒有要你現在就娶人家進門的意思。你只要答應我先跟對方提個親,以表示迎娶的誠意,至於正式的婚禮還得拖個三年。」
  屠昶毅聞言,眼睛隨之一亮。三年!那表示他有足足三年的時間隨心所欲地行事,不再是兩個禮拜或一個月,而是整整三年,
  人家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這句名言正好和屠昶毅的渴望相呼應。因為對於愛情,他沒有絲毫的憧憬,對於目前的生活,他也沒有半點熱力。但他若能拋開壓力,舒喘一口鬱悶,應該是今生最美好的事了。
  於是他沒半點異議,緩緩點下頭。「好!我娶!」
  屠世民有點難以相信。「你……昶毅,你說你同意!真的?」
  「沒錯!但我有一個要求。你可以挑任何日子去提親,就是不要問我,因為我不想涉足任何一個步驟。談完話後,我會馬上起程回苗栗老家。」
  「當然!當然!你需要休息,爸保證不拿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去煩你。不過,你要不要先看看她的照片?這樣好了,我叫秘書送上來。」屠世民開心地拿起話筒。
  「爸,不用了,一張照片於事無補。更何況我早見識過她神氣活現的樣子了。」屠昶毅堅定的拒絕了。
  「喔,那時她才四歲,還小嘛!」屠世民見兒子興致不高,眉一垂,無奈地放下話筒。「我們可是談好條件的,你這個叛逆小子三年後還是得給我回來。好了,洗把臉後把頭髮梳一梳,我們趁著午餐時間討論一下要如何對那些食蟻獸交代。」
  屠昶毅聞言忍不住歎口氣,建議道:「你何不乾脆把我革職算了。」
  屠世民眼一瞪。「小子!太便宜你了。記住一點,我只是放你長假而已。」
  「何止如此!你還強塞了個老婆給我!」
          ☆          ☆           ☆
  屠昶毅雙腿交疊,閒適地靠坐在一扇小窗邊,眼光由窗外的景致挪回所在位子的天花板,若有所思地打量系主任五坪不到的休息室,足足十秒之久,才與系主任的眼光微微接觸。
  由於屠昶毅始終沒吭氣,對方不得不開口問了。
  「怎麼樣?如果你也有再深造的打算的話,這是再好不過的時機。只要你肯持續過去三年的表現,不出三年的工夫,一定可以拿到博士學位,而且本系隨即聘用你為副教授。只要你肯,而我能力所及的話……」
  「條件呢?」屠昶毅臉上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輕輕地問出聲。
  「嗯……條件……」系主任遲疑了一秒,瞄了和顏悅色的屠昶毅一眼後,才換了一個溝通方式。「說條件就難聽了,不如說合作吧。俗話說: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你若能與繫上的教授合作,共同研究論文的話,雙方自然都有好處。」
  屠昶毅沒蹙眉,反而嘲弄道:「人的確愛爭一口氣,但佛是否真在乎那注香?我倒懷疑。去年,我的確說過願意和教授們共同研究課題,但沒料到他們竟會『擴大解釋』我的意思,拿我的來西去評鑒做他們升等的工具,更絕的是,我的名字還不在書頁上。今年,我很怕同樣的事又再重演。」
  「我以個人的名譽向你保證,這學年你的論文若再度出線的話,你的大名絕對會在書頁上。這麼做是兩全其美的方法。想想看,這麼多人之中,我們只推薦你的論文出去,全是為了想提攜後起之秀,你的成就是我們繫上的成就,你的榮耀就是本校的光榮,三方面皆大歡喜啊!而且我已說過了,就算你不答應我們的要求,我都能夠欣然接受,因為我個人是相當欣賞你的,但人總是有個先來後到,更何況那幾位教授好歹也是你的恩師,而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充實自己。我這麼說,你該瞭解了吧?怎麼樣呢?」
  屠昶毅清楚系主任話裡的意思,如果他點頭的話,表示他必須默認論文裡的某些理論是引述自他所謂的「恩師們」的高論,而非他自己的,否則的話,他這三年的研究都是白念的了,而「博士」和「副教授」的名銜只不過是個餌,等著他這個老鼠上鉤罷了。
  說來也好笑,人家明明已把你啃得不剩一根骨頭了,竟還能把你捧上天,然後笑嘻嘻地告訴你,反正大家都是贏家,沒啥好計較的。這種把戲屠昶毅早玩爛了,如果還笨笨的點頭的話,那他這三十一年的歲月不啻白白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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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09:42:20 |只看該作者
  但是人總是得實際點,他博士班可以不念,但下了的功夫總是得拿到成績單,於是他坦然起身走到系主任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說:「主任,我是很想幫大家這個忙,可惜我分身乏朮,沒辦法繼續深造下去。這樣好了,前面那檔事,咱們就當是打字人員一時看走眼好了。既然你認為我的文章還掰得不差,何不就拿去年的那份做我的畢業論文。」說著他拿起橫躺在主任桌上的厚牛皮紙袋,往厚重的背袋裡塞。
  「這個……」系主任緊張地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不過你寫都寫了,好歹讓我推薦出去。」
  「我想還是把機會讓給別的同學吧,更何況,這份新論文的內容和去年的那份差不了多少,即使主任看好這份作品,我恐怕還是不容易出線。」
  「你再考慮一下吧。想想看,那份論文若得獎的話,你想要在哪一所大學做研究是易如反掌的事。我知道去年那件事對你的打擊非常大,但既然已經發生了,我所能做的只是盡量去彌補這個過失。這樣好了,論文的事統統不要再提了,現在,告訴我,你會留下來吧!」
  屠昶毅看著系主任臉上的表情,知道主任是真心想挽留他,但是他沒有那個做研究的心與衝勁,三年的逍遙對他而言已足夠了,若再一頭栽進去的話,只怕會引來更多的糾葛。
  於是屠昶毅還是搖頭,篤定地拒絕了,並將背袋往右肩上一甩,給了主任一個安慰的微笑。「主任,也許等你退休後,你會慶幸當年我沒答應你的條件。」
  系主任一臉警惕,揣度著屠昶毅的意思。
  屠昶毅也沒有解釋的意圖,腳跟回轉,揚手道:「我得走了,否則趕不上火車,至於那些證件,等我收到文憑後,再寄還給你。」說著就邁出休息室,一路躍下階梯,嘴角不由得扯動起來,瞬間大笑出聲。
  屠昶毅之所以還能笑得出來,全是因為整樁事荒唐得可以,更諷刺的是,他白花三年的時間才學到一個認知──原來,他還是在原地踏步,一步也沒離開叢林,一個人吃人的世界。
  當走近大門口處時,他隨手將蓬髮爬梳一下,既而瞟一眼腕上的表後,便開始加快腳步橫越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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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09:44: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岳小含背著一個扁書包,百無聊賴地踢著紅磚道上的小石子。她一手插在黑色百褶裙袋內,拖曳著兩腳四處閒晃,瞄了一眼手錶後便努起嘴,臉上倏地掛起不滿的表情。
  可惡!竟讓她一名弱質女子等他們這此臭男生,而且一等就是三十分!
  金不換這賴皮鬼不想活就罷了,竟然連向來唯命是從的莊少維也敢放她鴿子。她的短髮氣得快要翹起來了,心一橫,扭頭轉身跨著大步離去。
  「小含!小含!等我一下!」一個理了平頭的男生從後趕上,扯破喉地叫著。
  岳小含的氣依舊未消,她旋身將手一抬,不客氣地賞了對方肚子一個拳頭。那個男生只能弓著身體,抱著小腹縮在地上。
  她拍了拍雙掌,冷冷地罵道:「死班固!下回再遠麼晚來,我的拳頭可不會飛得這麼高。」說著眼睛一溜,見班固莊少維後面沒有人影,便追問:「怎麼只有你一隻?金不換呢?」
  緩緩起身的莊少維被她那一掌捶得吭不出半句話來,只能一手抱著肚子,另一手指東又比西地跟她溝通。
  講義道氣的岳小含什麼都好說話,唯獨溝通最不擅長,更何況缺乏耐性的她從沒學過手語,見莊少維苦著臉跟她指天畫地的「說話」,頓時若置身五里霧中。
  她嘴一撇,大喝一聲:「停!」接著舉起雙手,在胸前比了一個暫停的手勢。「莊少維,我捶的是你的肚子,又不是掌了你嘴巴,拜託你開口說句人話好嗎?」
  「小含,你的拳頭好硬耶!你有斷掌,最好別亂出掌打人。」他終於有力氣抗議了。
  「少囉唆!有斷掌是我們岳家的遺傳,不用你管。再不回答我的問題的話,小心我再補你一拳。說!金不換人呢?他又跑了?」
  「我跟你說,就是因為你太凶了,金不換才不敢來見你。」莊少維叨叨地念著。
  「死班固,你討打是不是?」她說著又掄起拳頭。
  「好好好……你別打了。」莊少維連退了好幾步,直到與她保待安全距離才開口說:「金不換他爸爸終於回國定居了,要接他和金奶奶回去團圓,所以他今天沒辦法和我們去比賽釣蝦。喔,對了,他要我給你這個東西,並交代我一定要說:祝你二十歲生日快樂。」
  莊少維說完,馬上翻開貼滿了NBA明星球員簽名照和插了一排紅黑藍原子筆的書包,從裡面拿出一個包裝得極其典雅的四方禮盒,手伸長,往遠遠的她那邊遞了過去。
  岳小含一愣,瞄了包裝精美的禮物一眼,臉上的笑意還來不及浮現就馬上退去。她不屑地冷哼一聲,扭頭譏道:「言而無信就是言而無信,幹嘛弄個這麼娘娘腔的玩意兒來?他爸爸回來這麼偉大,我們這票朋友就變得這麼不值得了?」
  「小含,小換才不是這種人,你不要把他形容成這樣好不好?如果你爸爸離家多年好了容易回來,你也會這樣的。」
  岳小含一聽,臉色慘白,眼眶裡的淚仰不住便偷偷溜了出來。她死命地看著莊少維,看得他頭皮發麻,才咬牙地說:「你的比方打得真不好。我老爸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很不幸我永遠也沒辦法體會金不換的心情。」話甫落,便瀟灑地將書包往肩上一甩,旋身要離開。
  「小含,等等!這生日禮物……」
  「你留著吧!就算我傳送給你的。」
  「那我……我陪你去釣蝦、打電動,或者我們去看電影。」他大扯著喉嚨想留住小含。
  但岳小含只是半回頭,佯裝輕鬆地聳了一下肩頭。「不用了,我只想一個人靜靜。」
  於是,穿著一身制服的岳小含獨自落寞地走在街頭。她不想回家,一回家就得面對奶奶的冷淡和舅公的數落。
  平常她為了逃避和長輩碰面與相處的機會,下了課總是和莊少維、金不換窩在圖書館裡溫書,好不容易考完段考,趁著期末考尚未逼近,逮到一個可以甩開書本放鬆心情的週末,卻又發生這樣掃興的事。
  她垂喪著臉,一頭本來飛楊的短髮此刻正了無生氣地垂在肩頭上,與她鬱悶不開的八字眉互別苗頭。就這樣,沒精打采的岳小含把書包環抱在胸前,毫無目的地穿梭於熙來攘往的人群中,這個右肩被撞,那個左臂被擠,她吃重的左腳才剛踏下地面,欲抬起的右腳就老不客氣地被緊跟在後的行人踩了一下。
  她趕忙脫離人潮來到候車亭,旁若無人地彎下身子拿起黑鞋,抖掉碎石子,再重新套上。結果她尚不及打直身子,有個不知死活的人就在她肩上重拍了三下。這下可好,她正愁找不到人可發洩心中的烏煙瘴氣,現在就有個倒霉鬼來捶她的肩!
  於是她刻意拉長冷冰冰的臉,倏地扭頭狠狠地給了對方一個白眼,還陰沉地問:「你要幹嘛?」
  對方沒料到她會露出陰陽怪氣的表情,黑漆劍眉下的雙眼一瞠,才結舌不到一秒,便噗哧一聲咯咯笑了出來。
  岳小含莫名其妙地盯著這個發厚如蓬草的無聊男子,暗罵他不知是從哪一家醫院跑出來的神經病或流浪漢,沿街隨便抓一個冤大頭玩起木頭人的遊戲,而且他一臉笑得快抽筋的模樣,實在令人倒胃。
  陌生男子好不容易抑制了笑意,清清喉嚨開口道:「小妹妹……」
  岳小含一聽他這種看扁人的口氣,當下就截斷他的話,不客氣地糾正:「喂!老阿公,什麼小妹妹?請叫我小姐!」
  「是,小姐!」對方話甫落,又是要笑不笑地看著她。
  脾氣已達飽和狀態的岳小含被他這種行為惹得惱火,才不顧他的年紀到底是二十,還是八十,瞧他留了一嘴山羊鬍,便衝著他喊道:「老山羊,你到底有什麼事?」
  這個山羊的臉上不見慍色,反而興致盎然地對著她笑。教她不得不懷疑,他不僅有病,可能還是個笑癡。
  最後他總算收起笑容,開口說話。「小姐,對不起,嚇著了你。我只是想找你換個零錢,不知道你有沒有十個銅板。」說著兩手高舉起一張百元大鈔,在她眼前晃動。
  她沒好氣地瞪了對方一眼,心想,十個銅板!現代人又懶又怕重,有誰沒事會帶那麼多銅板。
  她心裡罵歸罵,還是不發一語地從百褶裙口袋裡掏出一堆零錢,挑了一個十元和兩個一元的硬幣,放進他手裡,然後不等他道謝,逕自掉頭離去。
  不到三秒,她的右肩又被人拍了三下。
  她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回過身子,仰頭與他對峙,想把話說清楚。「先生!我不用你道謝,只要你別來煩我就好。」
  對方無辜地聳了下肩頭,解釋道:「十二元不夠呢!從這裡到火車站需要兩段票。」
  「怎麼有你這麼得寸進尺的人!」
  對方仍是好脾氣地點頭附和,大手卻伸得筆直,打定主意跟她要錢。
  「好啦!好啦,給你,二十四塊,夠了吧!」她說著把錢丟給他。
  「喔!又太多了!二十元就好,四塊錢還給你慢慢用。」他張大手等她拿回四塊錢。
  岳小含聽他這麼一說,有點擔心,聲調不由得放軟下來。
  「喂!你還是留著吧!你看起來是挺老的,但畢竟還沒老到可以用優待票。小心被人逮個正著轟一頓。」
  對方聽她這麼一說,臉上的表情隨之一愣,一秒後,他那雙銳如鷹隼的眼睛忽地一瞇,手還來不及掩口便爆笑出聲。他的聲音渾厚有力,洪亮一如鐘響,惹得旁觀的行人都以好奇的眼光看著他們。
  臉皮薄的岳小含只得苦著臉,雙腳不安地挪移著,還拚命把一指豎在唇間,求他趕快噤聲。「喂,老山羊,你笑什麼嘛!一堆人都往我這邊瞧過來了,你還笑!」
  他笑得暢快恣意,直到瞥見女孩不安窘迫的神態,才嘎然住口,卻仍是打量著她。
  屠昶毅發現這個長相格外秀麗的女孩實在少見得有趣,除了不懂斯文、溫柔外,她那張逗趣的卡通臉表情堪稱一絕﹔最起碼他活了三十一個年頭,就還沒碰上半個這種謎樣的女孩,這回無意撞上,不知是倒霉,還是走運。
  他好言地賠罪。「對不起,小妹……喔,應該是小姐才是。我是真的只需要二十塊,因為我這個老山羊還只是個學生,不過再過幾天就畢業了。」
  岳小含聞言狐疑地瞧他一眼,還繞著他轉了一圈,目光難得沒羞沒臊地盯著他厚發掩蓋的寬大額頭、突出的顴骨、直挺的鼻子,一直到被鬍子圍了一圈的嘴……
  不對啊!這人的五官分明是大人樣了。
  好吧!也許這人天生長得比較「糙老」,看臉不准。她這樣告訴自己後,又開始打量他的身高、體重。
  右肩上背了一個看似很重的帆布袋子的他長得很高,比起身高一七○的她又高了十幾公分。他的上身穿著一件皺得嚇人的直條白襯衫,扣子連敞到胸際,寬闊的胸膛似有若無地起伏著﹔而他的下身穿了一條暗褐色的百慕達褲,膝蓋以下長了黑毛的小腿肚,和十七歲的莊少維、金不換的竹竿腿一比,簡直跟象腿一樣魁梧。
  更誇張的是,那兩隻象腳上套了一雙皮製涼鞋,前端露出的兩個大拇哥動了動,似乎在跟她低傾的頭打招呼。這個彷彿剛從非洲度假回來的人絕對不會是個學生!
  她念頭至此,嘴上也貿然迸道:「不!你不可能是個學生。」
  他眉一挑,問.「何以見得?」
  「因為你看起來太老了。如果你真是學生,學校的教官哪會放過你這獅子頭,他們一定緊迫盯人的催你『落發』。」
  他不置可否地莞爾一笑,「那是你們高中生才會這樣。」
  岳小含白了他一眼,「我當然不會傻到猜你是高中生,即使大學生也沒像你這麼怪異……喔哦!」她倏地掩口,瞟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問:「說你怪異,你不會生氣吧?」
  他聳了一下肩,將手一攤,表示被人稱怪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你都說我老了,罵我怪也沒什麼差別。總之,在你眼裡,我是『老怪』就對了。哪,四塊還你!」說著又伸出右手,等著她行動。
  他的表情堅定,眼眸裡的誠意讓岳小含心不安。為了想趁早擺脫這名陌生男子,她急急地伸出手拿錢。
  孰料,他忽地抬起左手箝住她的手腕,硬是塞了一張百元鈔票給她。「好心的小姐,我不喜歡欠人情,你還是收下這小錢吧!」說著還強迫似地合上她的五指,要她緊掐著錢。
  被孔武有力的他箝住的岳小含氣得直跳腳,手腕掙扎了幾下,就是甩不開這人的糾纏。她吸了一口氣,使盡吃奶的力,忍著不張口去咬他,改口說:「我……我也不喜歡欠人錢!我給你錢是省得自己麻煩,可沒指望你這麼拉拉扯扯的。喂,你的手沾了強力膠是不是?趕快放開我的手啦!」她刻意弓起背,拚命地把重心往後挪。
  聽她這麼一咆哮,他輕「喔」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當真不小心,便將大手陡然一鬆。
  他的舉措來得毫無半點預警,教急著擺脫他的岳小含冷不防地飛出他的手掌心,小手還來不及攀住他眼明手快伸出的長臂,便踉蹌地連退三大步,最後砰地一屁股跌坐在紅磚道上。突來的一跌痛得她眼角迸出一滴淚。
  大街上這麼一摔,她覺得丟臉極了,不顧一切的放聲咒罵道:「死山羊!都是你啦!要放手也不先通知人家一聲!」
  他忍住笑,忙趨前蹲在她身旁,好意要扶她起來。「真對不起,手突然滑了一下。」
  但她可不領受這份好意,忿然甩開他的手,罵道:「不用你多事!我自己站得起來!」心中還一直咒罵他是個掃把星。
  他沒睬她一時氣話,仍是拎起他的書包,另一手輕輕拉她起來。他原以為可就此好言好語,不料老天不作美,硬是在他彎下身子要抓她時,讓重達七公斤的背袋順勢從他右肩滑了下來,好死不死地朝她可愛的左臉頰砸了過去。
  於是,不用一秒,一陣殺豬般的哀號聲差點穿透他的耳膜,教他的耳蝸出膿。
  「謀──殺──啊!」彷彿一長音不夠,接著又加上了三短音,「謀、殺、啊!」
  他紅著臉放下背袋,及時扶住又要跌坐地上的她,猛力地搖著她,「小妹!你沒事吧!」
  「叫我小姐!」被重物擊中的她,神智有些不清,忘了把他臭罵一頓,反而撫著左頓抱怨道:「沒事才怪!你……你那袋子裡裝的是什麼玩意?殺人磚嗎?很痛耶!」
  「不是磚頭,是書。我跟你講過了,本人還是個學生,你偏不信,硬要為那四塊錢爭出個勝負。瞧,老天降禍,罰你那顆多疑的心。」他蹙眉盯著她的左頰看。
  岳小含聽他口氣狂傲又篤定,好像所有的罪孽都是她一手造成似的,二話不吭便搶下自己的書包,大剌刺地推開他的手,然後指著他的鼻子罵道:「要不是你這頭老山羊多此一舉,硬要塞那張臭錢給我,我也不會摔個四腳朝天。那二十塊算我消災納福用的。至於這一百塊,哪,還你!」
  說罷,她嘟著一張紅唇,雙掌使勁地把那張紙鈔揉搓成團後,用力地往他身上擲了過去,接著細腿一轉,像個勝利女王般闊步遠去。
  看著她戲劇化的退場姿態,屠昶毅彎身拾起小紙團,慢慢地打開它,扯直對折後再收進褲袋裡。終於,他搖了搖頭,憋不住氣地笑了出來,還讚了一句:「有意思。」
  這個小女生實在有意思!
  多年來,他始終覺得異性煩人,在這裡攻讀哲學研究所,也不曾遇見氣味相投的女人,不料,卻在他交出碩士論文的這天,碰上了這麼一號小辣椒!
  不過欣賞歸欣賞,她才高三而已,就算她留級一年再加重考,頂多二十歲,配他這個「高齡」的老山羊是不相稱了點。
          ☆          ☆           ☆
  岳小含抬起手臂,檢視一下手肘,看著傷口上溢出的血跡慢慢在肘間的紋理處渲開,便從書包裡掏出一條白手帕包紮起來。
  喔!好可惡!一看到這個傷口,就令她想起那個討厭的人。下次,她絕對不再假好心,給自己惹這麼多是非。想著想著,她推開半掩的家門,跨進庭院,頭一抬,就撞著從屋內走出來的表姐岳蘭芯,也就是她舅公的孫女。
  「啊!小含,你回來了!讓表姊先恭喜你。」岳蘭芯的口吻聽來興奮得可以放鞭炮了。
  岳小含看著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冷然問道:「恭喜我什麼?太歲當頭日也值得你恭喜?」然後瞅了一眼打扮得冶艷的表姊,就近掀起她的迷你短裙,諷刺道:「喲!夕陽都西斜了,表姊你還穿得這麼涼快去約會,小心感冒事小,若引來一些色狼可不好玩!」
  岳蘭芯一聽,打掉她的手,臉紅脖子粗地撫平裙擺,訕然道:「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倒是你得收斂收斂那張嘴,以免明兒個嫁了人,自找苦吃。」
  岳小含不把她的話當回事,反而雙臂交抱,然後抬起一手端著下頷,微微噘起唇,故作姿態地說:「死相!快點啦!受不了了!」
  岳蘭芯暗吃一驚,看著表妹模仿自己的神態,臉色刷地慘白,想是巧合,但為了不撕破臉,她還是忍怒轉身,踏著喀喀作響的高跟鞋離去。
  「哼!假正經!我們岳家不是出寡婦就是出蕩婦,我看你兩樣都逃不掉!」岳小含在她表姊身後做了一個鬼臉,不過倒是為自己這一毒招撫手叫好。
  她的表姊岳蘭芯,平常在她奶奶及外人面前總是裝出氣質高雅的模樣,舉手投足端莊得無剔可挑,把她這個粗魯不文的女張飛比下去倒算好,偏偏她奶奶要她向表姊看齊,學個淑女樣。
  要她岳小含學岳蘭芯那個騷樣?那可糗大了!
  因為在這個蘭花世家裡,有很多不雅的事是嚴禁拿到台面上說的,所以一干人托了她奶奶不欺同宗的道德思想的福,在岳家白吃白喝,而且還白拿薪水。
  第一號欺世誣民的人就是她舅公,連她這個小女生都看得出舅公是多麼的奢侈、不擅理財,而她那自以為是的奶奶卻完全沒察覺到。第二號招搖撞騙的人就是她表姊岳蘭芯,平常她信誓旦旦,說什麼長年到尾念茲在茲之志,無不以振興「岳蘭」的金字招牌為首要之務。哇!說得真好聽,如果靠晚上去偷漢子也能成就大事的話,為什麼還偷偷摸摸地跟別人約會?
  不過儘管岳小含受不了這一家子人,但她太講個人操守與義氣,不是四處打小報告的人。反正只要表姊不來惹她,她這自在逍遙的井水是懶得去犯表姊那「蕩來蕩去」的河水。
  岳小含還沒踏進屋內,就悉悉卒卒的交談聲,直到跨入門,瞥見奶奶和舅公正熱烈地坐在太師椅上交談。
  「大姊!這不好吧!小含還那麼小,無法體會你的用心良苦。我看不如犧牲我們家蘭芯,她也夠懂事了,平常也最景仰你這個姑婆,現在我們岳家出這種事,她說什麼都該義無反顧地幫忙。我看還是讓蘭芯代替小含去受苦吧!」年上七旬的岳昭揚狀似誠懇地勸說著,希望能改變堂姊的主意。
  岳昭儀聽著堂弟把屠家形容成人間地獄,覺得他未免緊張過度了,不過看在他這麼疼小含的份上,自然欣慰萬分地笑了出來,忙安撫他。
  「哎,昭揚,謝謝你的好意。你和蘭芯的雪中送炭,我會銘記在心。但是姓屠的已清楚的指名道姓,且態度又堅持得很,除非照他的話行事,否則借貸一事連帶作罷。現在對方已把咱們家的債務擺平了,照理就該在新年時說定,而受了人家恩惠的我們卻推諉了三年之久,這已經很不應該了。」
  「但……」我們蘭芯的條件比小含好太多了,尤其對方是家財萬貫的屠家!岳昭揚在心底沮喪的嘟噥著。
  俗語說:人不自私,天誅地減。這麼好的天賜良緣不留給自家人坐享其成,哪有客氣讓別人牽成的道理?於是岳昭揚還是不甘放棄,又想說服堂姊,無奈正欲開口之際,眼角餘光掃到剛進門的小含,教他倏地吞下了所有的話,旋即換上討好的態度。
  「啊!小含回來了!試考得怎麼樣?一定都一百分吧。」
  岳小含把書包往椅背上一掛,愛理不理地瞄了舅公一眼,懶懶地答道:「還不是跟以前一樣,國英數三科加起來,勉強湊上百分就該偷笑了。」
  「喔!這可不好了,高三挺重要的。不過沒關係,可以叫你蘭芯表姊教你,保證你名列前茅。」
  「是啊!是啊!名列前茅!」岳小含不想跟舅公閒扯淡,只得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連連稱是,然後望向奶奶,點頭請安:「奶奶,我回來了!下禮拜還有考試,我要進去溫書了。」說著又走回椅前拎起書包,往自己的寢室走去。
  「小含,等一下,奶奶有話跟你說。」岳昭儀發出有力卻不失威嚴的聲調說道。
  岳小含在原地停了一秒,考慮了一下,才轉過身走到奶奶為她拉開的椅子,慢慢坐了下去。她剛坐定,眼光挪到坐在左惻正要開口說話的奶奶身上,右側的舅公突兀地搶口──
  「小含啊!奶奶和舅公說有多捨不得你,就有多捨不得你。要你這麼做也是逼不得已的,誰教我這個做舅公的沒本事,欠了高利貸公司一屁股債,應該是我這個始作俑者和你表姊擔起責任的,現在卻得由無辜的你來扛……我真是太慚愧了!」
  聽著舅公一席話,岳小含一臉莫名其妙,想今天在外面撞上一個瘋子已經夠衰了,沒想到進了家門還得應付另一個「歪哥」。
  她以食指在右太陽穴上轉了兩圈,轉頭想跟奶奶打個暗號,不料奶奶歪嘴扭眉地橫瞪舅公一眼,然後端正容顏打斷他的話。
  「好了啦!昭揚,怎麼跟個婆媽碎嘴子一樣沒完沒了。我說過這一切不關你的事,就沒你的事。現在我要和小含談個正經事,請你避一下,好嗎?」
  眼看岳昭儀神態肅穆地請他迴避,他也沒理由再強留下來攪和、靜觀其變,只怪自己求好心切過了頭,不得不照她的話去做。
  等確定岳昭揚郁卒著老臉離開客廳後,岳昭儀才鬆了一口氣。屠世民一席洞燭人心的警告言猶在耳,教她不由得揣測起堂弟的動機。
  「奶奶,你怎麼了?不是要跟我談正事,怎麼發起呆來了?」
  被孫女搖了一下,岳昭儀趕忙從思緒中跳回現實,望向孫女輕輕搭在她肩上的青蔥纖手,便問:「你……知道最近家裡發生的事了嗎?」
  岳小含一向和奶奶保持適當距離,若非必要也從不互吐心事,雖然談不上十秒就會頂一句嘴,卻也很瞭解對方,所以不打算裝糊塗。
  「知道啊!你和舅公向地下錢莊借了好些錢,積了六年多了,債一直沒能還清。」
  岳昭儀蹙起了眉頭,厲色問:「誰跟你說的?」
  岳小含遲遲不答,微微起身橫過桌面,延手拿起一顆蘋果往裙子拭了幾下,然後大口啃了下去,鼓著嘴,溜轉著活靈靈的黑眸說:「這房子就這麼大,你們成天互咬著耳根,當然瞞不住人。更何況奶奶的學生一個個都跑了,再傻的人也看得出來家裡出了狀況。」說話之際還不忘觀察奶奶,見她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後,才繼續低頭啃著那顆蘋果。
  其實是她表姊那張嘴不緊,溜了口風的,但她岳小含有原則,沒必要扯出這麼多麻煩。
  「你的耳朵倒是挺尖的。」岳昭儀的話似貶抑,實則充滿訝異。
  岳小含不以為怪,老實的說:「其實這年頭進口花多,洋蘭便宜、好栽又不費心力,今春下土,來年就看得到成果,現代人生活忙碌,事事講求迅速、便捷,更重要的是只做可有所獲的事,更何況人家都以大量人工培養的方式栽種蘭花了,才不像你老是十法煉鋼!最教人生氣的是,你種了好幾十年的金香國蘭一旦分盆,被某些對蘭花一知半解的知名人士買去後,就統統沒再開過花。運氣好一點的還有人留,較慘的就落得被人當野草丟棄的命運。」她話說到這兒,語氣一頓,沉慍著臉說:「要是我,早改別的種了。」
  「你說的也不無道理。但蘭花是奶奶的興趣所在,我還打算傳給你呢。」
  「我才不要接這個爛攤子!」岳小含馬上回絕了奶奶。
  岳昭儀面色愀然。「奶奶以為你也喜歡。」
  因為岳小含在未懂事前,總是對這些花草好奇得不得了,還替每一盆蘭花取了擬人化的名字,諸如翩翩佳人、秋之香、淡馨等。每當有貴客臨門要帶走盆花時,綁著小辮子的她還哭得死去活來,一個勁地威脅客人若不好好照顧花兒,她會要他們好看。
  此刻的岳小含也是想著同一件往事,不過大概是她年歲大了,懂得如何隱藏過於豐沛的感情,所以態度變得格外豁達,於是聳了聳肩,「我是喜歡看它們成長,但不見得就表示我得跟奶奶一樣,非走這行不可。更何況把自己的興趣賣了,那才是悲哀。」
  岳昭儀一聽,臉色大變,心中想著該如何對孫女啟齒。
  彼此緘默良久後,空蕩蕩的室內只有岳小含啃著蘋果的清脆聲,應和著岳昭儀內心深處的苦。
  「小含……」她欲言又止。
  岳小含瞥了平時色厲的奶奶一眼,有點兒不耐煩。「什麼事嘛?奶奶,你有話請趕快說,這樣子講話會把我肚子裡的蟲憋死的。」
  不行!她還是講不出來。岳昭儀雙手合拱,臉色一斂後,改口說:「你……書念得怎樣了?」
  岳小含一聽,原來奶奶又要挑她毛病了,於是避重就輕的說:「還好啊,不是挺好,也不是挺壞的。」
  「那你剛才說三科加起來不過一百分,是怎麼回事?」
  「喔!那個啊!今天英文和國文老師都考默寫,我沒背,當然是零分交卷了﹔後來數學考證明題,我閒著無聊,拿筆掰了一下,便拿了一個滿分。」
  「你數學拿滿分?這倒破天荒了!作弊來的?」
  「當然沒有!」岳小含不滿奶奶的質疑,氣憤地喊道:「早知道你會這樣看不起人,我就什麼都不說了。」
  岳昭儀和孫女面面相覷良久,意識到自己的確傷害了她,卻又拉不下老臉道歉,只能改變話題。「這個暑假奶奶本來是跟你媽商議好,讓你到美國去看你妹妹的。但是你也知道最近家裡出了一點事,我恐怕你去不成了。」
  岳小含臉色一沉,按捺下失望。「去不成就算了。」
  「可是……奶奶有個老友想邀你上他們家作客,這份好意我們自然不能推卻,到時你順便幫奶奶把家裡的古書和蘭花送過去。」
  岳小含冷冷的點頭,手裡緊掐著那只剩核心的蘋果站起來。「奶奶怎麼說,我就怎度辦,反正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你現在講得早,我這漿糊腦記不住,到時再請奶奶提醒我好了。」說罷,便掉頭朝寢室走去。
  岳昭儀無法抑制心裡的愧疚,她告訴自己,明天,明天她一走向小含解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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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夜末央,半輪月斜掛在東邊天際,天上的星宿模糊得看不見幾顆。
  岳小含失眠了,她靠在枕上,翻來覆去,但仍是小心冀冀的不弄疼自己淤腫的左頓。一會兒她捻亮了床頭燈,從枕下抽出一幀放大照片,照片上有她、莊少維和金不換,他們笑開懷地撲在地上,可憐的莊少維被壓在最底層,金不換則是被壓在她和莊少維之間成了夾心餅乾。他沒皺眉,反倒爽朗地笑開了嘴。天啊!他真的長得好漂亮!
  她輕輕地以手點了一下中間那個人的鼻子,露出羞赧的表情,然後惻眼往窗外的月亮瞧去。
  「月娘,雖然我大金不換三歲、高他三公分、對他又凶又粗魯,但你知道打是情、罵是愛,所以我是喜歡他的,對不對?但是他呆呆笨笨的,簡直比莊少維還要不解風情,一點也不把我當女生看,反而衝著我喊女張飛!你說,我該不該直接跑去找他坦白一切呢?不過他很早就說過,以後要娶個溫柔、聽話的女生,最好還要跟他奶奶一樣懂得琴藝。」說到這兒,她幽幽歎了一聲,「我看還是別自尋死路好了。」
她頹喪地把照片往地上一扔,自暴自棄地將頭埋進厚枕裡,灼熱的臉才碰上布料,受了傷的左頰馬上隱隱作痛,這傷似乎比中午時更嚴重了些,她一想到那個大老粗拿書磚砸她的臉就氣憤不已,即使那白癡是不小心的,她也決計不輕易饒恕。
  因為外傷事小,倒是讓岳小含的面子與尊嚴受損的人,那她是一輩子都會記在心頭上的。想到這,一股無名火又湧上,尤其想起那山羊鬍得意洋洋地問她是否沒事時,臉部又氣得抖顫個不停。最後,挨不過痛,她還是決定下床摸黑走進廚房,從冷凍庫裡取出冰盒,敲出幾個冰塊後,隨手抓了毛巾包起來,往紅腫的頰上敷去,這一敷,清涼透心,痛也緩和了一些。
  岳小含瞇這一雙惺忪的眼,往自己的臥房走回去,經過黑漆漆的長廊時,她腳下的膠底拖鞋還拍得地板啪啪作響。正要轉進另一條長廊時,猛地和正面而來的人影相撞,兩人同時發出了哀號聲。
  「哪個冒失鬼啊?」對方首先氣急敗壞地罵道。
  岳小含先把克難冰袋轉放在右臉頰上,三秒後才冷言道:「是我啦!」
  「小含!你這個時候不睡覺,跑出來裝神弄鬼幹什麼?」穿著高跟鞋的岳蘭芯揉著下巴,責難地瞪著眼前的黑影子問。
  「我哪裡有裝神弄鬼?倒是表姊夜歸不開燈,像個小偷一樣的行徑才奇怪哩!」岳小含說著便將手往牆邊一搭,開關扭一按後,走廊上頓時燈火通明。
  岳蘭芯忙舉臂遮了一下眼。「唉!我只是不想吵到其它人。」
  「今天的約會還好玩嗎?」岳小含藉著日光燈掃了一下表姊,見她臉上塗著濃妝,頭髮高高盤起,使若有所思的蹙起眉頭。「奇怪,下午你出去時妝還沒那麼厚,怎麼現在好像不一樣了?」
  「小鬼,我不是去約會,而是去拍廣告。」岳蘭芯口裡有著驕傲。
  「拍廣告,什麼廣告?通乳丸啊!」
  「喂!小含,你客氣點,我沒惹你,你幹嘛講話老帶刺?」
  「我講話哪行帶刺?我是誇獎你的身材婀娜多姿啊!拍廣告多可惜,幹嘛不去選中姐呢?」
  「你少跟我來這套!我岳蘭芯可不是那種胸大無腦的女人,豈會聽不出你話裡的諷刺。」
  「是嗎?那聰明的表姊可要小心,最好遠離火苗,以免才剛隆過的乳變形、走位。」
  「你……」岳蘭芯氣得說不出半句話。她實在好討厭這個孤僻的表妹,不僅因為冷若冰霜的表妹難以接近,最教人咬牙切齒的是,表妹老是擺出對她的一切瞭若指掌,而且事事皆知的自大模樣,讓她除了氣餒以外,很想當場掐住表妹的脖子﹔要她把話吞進肚裡。
  但是岳蘭芯沒有輕舉妄動,反倒狡猾地笑了起來,困為她這個酸嘴小表妹一旦嫁人後,岳家就是她岳蘭芯的天下,她要徹底根除姑婆死板的經營方式,以便擴建花圃,廣播其它香料,好為自己的香水事業鋪路。只要她努力,假以時日一定會成功。
  想到這裡,岳蘭芯不禁面有得色的看向岳小含,「表妹,你該不會是在嫉妒我吧!」說著她伸出纖手往表妹的胸上拍了拍,見她嫌惡地打掉自己的手後,才縮手改掩嘴輕笑。「你別擔心,到我這個年紀時自會長大的。」
  岳小含好笑的說:「我可沒有那種累贅的雄心大志!」說著就要繞過表姊進房間。
  岳蘭芯不甘居下風,又是假意笑道:「表妹,大話千萬別說得這麼早,等一嫁人你會急得跳腳。」
  表姊話裡明顯地暗藏玄機,提醒岳小含想起舅公那一臉假態的模樣,她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不客氣地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喔!你還不知道啊!」岳蘭芯露出一副不小心說溜嘴的模樣,緊接著說:「沒事!沒事!我要進房卸妝了,明兒個見。」
  「等等!」岳小含張臂堵住了路,「你何不把話一次說清楚?你跟舅公到底在出什麼餿主意?這回你們又在奶奶面前說我什麼壞話了?」
  雖然岳蘭芯的確不喜歡驕氣十足的小含,但這回她真是得大喊冤枉了。
  「小含,你這是什麼話,我和爺爺可從沒出過餿主意把你賣給人家,是姑婆執意要把你嫁掉的。」
  岳小含聽到表姊的話,手指一鬆,毛巾和冰塊掉落地面,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願相信奶奶會對她做得這麼絕,只能拚命搖頭,歇斯底里地喃念:「才不!你說謊!奶奶不會瞞著我做這種事!她不會瞞著我做這種事!」
  「瞞著你做這種事有什麼不對!」岳蘭芯收斂起玩笑之意,疾言厲色道:「你這個小鬼,只知道躲著我們和朋友講道義,但對家裡所發生的種種卻漠不關心。你知不知道我們家早已債台高築,欠黑道一屁股債不說,連房子和土地都抵押給銀行了?這幾年來,債主上門討債時,你在哪裡?你人在美國陪你妹妹逍遙、花錢逛街!」
  岳小含抖著唇問:「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把我送出去?」
  「不送你出去,難道等著看抓票討債的狼狗來抓你去賣嗎?」此刻的岳蘭芯嚴肅異常,不像是在嚇唬人,她看著小含睜大眼無助的樣子,於心不忍,但是不給小含重擊一次,她是無法體會到人生的殘酷面。「你以為我老是這麼晚才回來是為了什麼?還不是出去兼差貼補家計!你所吃的、用的、住的,都是靠我陪舞客扭腰碰臀辛苦掙來的,而你大小姐還對我擺出一副自命清高的樣子。我和爺爺雖然寄人籬下,但起碼還對岳家盡了一份心力。而你呢?你只會先想到自己!」
  「你胡說!要不是舅公不擅理財,我們家也不會落到今天這種地步!」
  「沒有錯!所以我很認命地出去賺那種錢,因為這是我欠姑婆的。」岳蘭芯不慌不亂的承認。
  岳小含看著忍淚不下的表姊,不忍心地回過頭去,她不知這家裡的財務狀況已到了這麼吃緊的地步了。「那……家裡現在的情況呢?」
  「人家先幫我們還情了高利貸,至於房子和土地也贖了回來,但是積欠銀行的利息還是得由我們清償。」
  「那要把我嫁掉又是怎麼一回事?」
  「對方只開出一個條件,就是一定要你當他的兒媳婦。至於為什麼,我不知道。」
  岳小含的身子不禁晃了一下,「所以我終究還是被賣了!不管賣到哪裡,結果都是一樣的。」說到這裡,眼淚不住的滑下臉龐。她的眉心愀在一起,胸口亦盤踞若干莫名的情緒,其中摻雜了對這個家的愛和恨、對奶奶的怨和憤、對這一切突發事件的排斥感,還有一種無力扭轉的疲憊。
  「小含,你不會再惹麻煩吧?」岳蘭芯輕觸一下她的肩,想安慰她。
  「別……」岳小含驚慌失措的靠向牆壁,身體簌簌抖動。良久,她低沉地說:「我不會替你們惹是生非的。至於你,我希望你不要再到那種地方工作了。」
  岳蘭芯一聽,默默點頭應道:「好!」
  勉力撐起身子,岳小含蹣跚的走回房間。岳蘭芯輕歎口氣,也轉身回房。
  這一夜,對縮在房裡哭泣的岳昭儀而言,是個輾轉反側的失眠夜。由於這幢老屋是木板隔間,她的寢室離客廳又近,因此她把小含和蘭芯的話聽得一清一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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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鹿柴山莊*
  「少爺!少爺!」管家紀元氣喘吁吁地呼喚著。
  上了年紀的他不敢過分激烈的擺動身子,只能一手緊扶著樓梯把手,另一手則輕捶著腰部,緩緩走上樓。
  紀元才剛攀上二樓階梯,便將雙手搭在木欄杆上,緩緩做了一次深呼吸。他不時暗咒自己體力差,區區五十階不到的樓梯就累得他氣喘如牛,不過真正要怪的是這屋子的階梯太過於陡峭,尤其是上第四層頂樓書閣的那一段,天啊!對他這個年過半百的老管家而言,簡直就像是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一般,步步是深谷險境。
  紀元在屠家工作已有四十個年頭,對脾氣一向不好的他而言,漫長的四十個年頭不算短,沒想到卻也是匆匆即逝。
  遙想四十年前的自己,一個目不識丁的十五歲少年郎,身無一技之長可謀生,能跟在擦鞋老師傅身旁圖個溫飽就算福氣了,哪敢貪奢什麼?!
  那時的他雖然沒薪俸可領,但只要是客人有賞小費,他就有零花錢。於是他除了馬不停蹄地動著碌碌的手,嘴上也不忘說些好聽的話討客人開心。就這樣,客人小費給得多,下回再光臨時,他就格外賣力,那時的他是只井底之蛙,把這一切都看成莫大的成就。
  可惜,好景不當,老師傅在一個除夕夜裡和老友敘舊,灌多了黃湯後,竟一覺不醒,徒留一隻擦鞋箱,更添他的哀愁與窘況。
  少不更事的他原以為只要循著老師傅的方式行事,便可鞏固地盤,自力更生。哪裡知道少了一個靠山後,竟到處被人驅趕。在這樣不利事業的情況下,老主顧漸漸流失,只剩下三五常客可讓他餬口。
  這些碩果僅存的常客都是來自一家叫鴻國紙廠的私人機構,其中又以一名長抱披身的俊逸中年男子最愛跟他抬槓。每每聊起來,他就得花雙倍的時間擦鞋,當然對方也總是付雙倍的工錢。這樣持續一年後,傻不愣登的他還是沒搞清楚這人的來頭。
  直到有一天,對方跟他起了一個頭,說他是鴻國紙廠的負責人屠世民,想請他擔任一個室內的工作,內容不見得輕鬆,但供吃住,生活有保障,最重要的是,薪水比擦鞋所得多了十來倍,只要他肯努力做事,開源節流,五年之內絕對可以存夠本,討個老婆好過年。這麼動人的主意聽來有點不真切,所以他沒立即接受,足足考慮了一個月才答應。
  十七歲那年他進入全台灣最有名望的紙廠世家,從園丁、守門、老闆少公子的伴讀,至打理大小瑣事的管家,這四十年來他是存了不少錢,卻始終沒有娶妻育子。
  有人曾問他會不會遺憾?他可是一點都不。
  對紀元而言,屠老闆活潑討喜的小公子就是他的命根。他與屠老闆分享昶毅少爺剛墜地的喜悅,親眼目睹滿週歲的小東西「抓周」。那日地上擺了十來樣的東西,他唯獨鍾情於外婆的小木魚,小東西不由分說地拿起來就敲啊敲,敲得大伙高興得不得了。
  現在呢?
  唉!紀元可高興不起來了。
  因為昔年敲著木魚的囡仔,竟捨木魚就經文了!三十一歲的單身漢對異性沒半點積極的興致也就罷了,他竟在三年前毅然辭掉人人稱羨的職務,跑去考試,念什麼形而上學之類的玩意兒!試想,這是什麼時代了,別人家的公子哥兒哪個不是拿著大哥大聊天,開著香車在大街上兜風,身著筆挺西裝,不僅耍帥也耍嘴皮子,然後泡盡一干名媛閨秀。
  依紀元看哪,也唯有屠家這頭「倒施逆行」的黑羊才會專做那種反流行的事!不是鎮日窩在黑洞裡,拿著毛筆沾墨,修補被蟲蛀得面目全非的古書,就是開著破吉普車溯溪而上,攀山越嶺上破壞獵人們所設的陷阱。最教人憋不住氣的是,他既懶惰又不愛清潔,三年來,一年只剪一次的頭髮是從來不抹洗髮精的,洗頭時,只當燙青菜似地過個熱水就算「大功」告成。
  而這些都還算是小事,最教人看不過去的是,有個堅毅且性感下巴的他,意搞怪地留了一撮老奸巨猾的山羊鬍!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在現今處處朝金權和利益看齊的現實生活裡,有哪個正常女性會在不知他真實身份的情況下,瞄窮酸落魄相的他一眼,就傾心不已的對他一見鍾情,甚至到非卿莫嫁的地步呢?當然,用肚臍眼想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想著想著,紀元終於也抵達了三樓,無可奈何地將雙手拱在唇際,仰頭扯喉向幽暗的四樓發出求救信號。
  「好少爺!救救我這老命啊!」
  沒動靜。
  「爛少爺!快出來拯救我啊!」
  還是不吭一聲。
  紀元瞄了一眼靜得出奇的天花板,豎高耳朵,聽到微細的翻頁聲後,鐵下心,一股力量從他的丹田往胸際竄升,一路衝破至喉頭,嗓子一開,他大吼道:「失火羅!你這只臭老鼠,還不趕快給我從洞裡死出來。」
  不到三秒,原本幽暗的閣樓洞口出現了一道黃澄的燈光,木製階梯頓時通亮起來,一名黑髮東豎西翹的蓬頭男子鐵著一張黑臉,探出頭來咬牙迸道:「指桑罵槐的糟老頭!大清早捉什麼老鼠,你給我一邊涼快去!」
  「少爺!」紀元好不容易盼到了對方的響應,只得趕忙抓住時機道:「冬天剛過,飢餓的老鼠又出來覓食了,若我們再不捕鼠,等夏天一到,不肖鼠輩生了一窩子後就難應付了。」
  「什麼冬天、春天的?上個月你趁我上台北交論文之際,不就活捉了好幾隻手無寸鐵的老鼠了嗎?怎麼現在又想開殺戒了,難不成又有不識相的老鼠夫婦挑你的肚子辦事了?為什麼我就沒碰上這種狗運過?」
  紀元垮下老臉,想起少爺所提的那檔事,不過這還不是得怪他!
  在這荒郊野地,除了果樹山根外別無糧食,不少老鼠會順著水管爬進這幢又古又舊的別莊,偏偏他少爺又不准他殺生,甚至連蚊子、蟑螂、蜘蛛都不准地碰。
  起初,紀元覺得用大吃小食物鏈的方式借蟲殺蟲也不錯,因為蜘蛛可以吃蚊子。過了兩個月,蚊子是沒了,倒是一個個八爪蜘蛛肥大得可以拿去供人拍恐怖片了。
  無可奈何下,他只好又去跟別人要了好多只壁虎來養,結果這三年養下來,牆上都是壁虎兄後嗣的吸盤腳印,又髒又黃的,看得紀元心裡直起疙瘩。但是碰上颱風夜停電時,卻成了他少爺最熱中的消遣。那小子會一手打亮手電筒,另一手則無聊地握著粉筆在牆上試著連出那些點。不是他紀元愛嘮叨,實在是一個原本有大好前程的漢子,如今墮落、不務正業,淨玩這種沒出息的把戲,教人看了不得不心寒啊!
  喔!提到捉鼠這檔事,貓自然是「最佳致命武器」,很不幸,他的怪少爺天生對貓過敏,只要他踏入一戶「養貓人家」,即使沒見著貓影,他那個靈得詭異的鼻子也絕對嗅得出來,於是哈啾噴天是少不了,當然更別奢望養隻貓了。
  記得去年夏天的一個驚魂夜。
  睡在榻榻米上的紀元被熱得醒來後,發現赤裸的肚子上有東西在動,還會飛,疲倦的他撐開惺忪的雙眼往自己的肚子上一瞄,便哇哇的大叫出聲,連忙把肚子上的褐色桐油般的玩意兒甩開,左右手迅速地搶下一旁的拖鞋,一徑地往標的物捶下去,口裡不斷冒出「殺、殺、殺」,其賣力的動作與狠勁,像是非置敵人於死地不可。
  大概是他這個老僕的叫聲太淒厲恐怖了,竟驚醒睡在三樓的屠昶毅,他忙不迭地下樓衝進老僕的房裡,當場目睹高舉著拖鞋的紀元把兩隻正要享樂交配的蟑螂搗得體無完膚,幾乎成汁。
  從那時候起,紀元就患了蟑螂恐懼症,只要一有蟑螂的蹤影,即使是無害的幼蟑,都會讓他全身毛髮豎直、發汗、打冷顫。為了不讓他的病情繼續惡化,屠昶毅才應允他可以用全效的殺蟑丸。
  唉!也只有他那個脾氣怪得可以的少爺能夠忍受這種原始的居家環境,其它愛乾淨怕髒的屠家人連大門都不肯進哩。
  「你發什麼愣?紀元,上來說話啊!」屠昶毅的聲調裡蘊藏著鼓動與振奮。
  「昶毅少爺,你好心一點,先下來,咱們再說話吧,你叫我爬這段直跟蜀道一樣難的梯子,可會奪去我的老命啊!」
  屠昶毅聞言咯咯大笑,待餘音漸杳後,才半挖苦地說:「人生七十才開始,你不過才五十七就哀哀叫,真是沒用。」
  「少爺,話是沒錯,但亦有云:人生七十古來稀啊,我老了,怎比得過你?你手長腳長的,就跟長了吸盤的壁虎一樣,即使跌摔了下來,要復元再生可快了。」
  「死老頭!我這就下來,你別再烏鴉嘴咒我衰。還有,你打錯了比方,壁虎是短腿族的。」
  紀元拿起手帕拍了拍額頭,見少爺轉身要下來時,連忙抬手扶住木梯,口中仍叨絮著,「少爺,別挑剔了,短腿可比短命好,斷尾總比斷根好……」
  「去!別跟個老媽子一樣羅峻個沒完,」一天到晚淨跟我扯這些,你無聊!」屠昶毅高大卻矯健的身子很快就佇立在三樓櫸木地板上,偉岸的他雙臂環胸,雙足踏開與肩同寬,頭微傾,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瞪著矮了一截的紀元,隨後傾下身子,將右眼湊近,不耐煩地齜牙警告:「耳背的死老頭,昨晚告訴你別隨意打斷我的自修,這回你最好有個叫我下來的充分理由。」
  紀元將呼吸調勻平穩後,面不改色地反駁道:「要不是你老爹要我傳話給你,你就算是餓蹋了,窩在那個黑洞裡啃古書、吃古書,我也沒膽驚擾你。」
  屠昶毅聽老管家這麼回嘴,心中更加不悅。
  「死老叟!活了八十幾個年頭,用錢操控人一輩子了,還死不改性!你打電話跟他說,不管這回誰又捅出紕漏,別再叫我補鍋,我是不會跟他談什麼條件的。」他說著朝盥洗室走去。
  紀元旋身跟了上去,到門口時,被屠昶毅霍然摔上的門震得一鼻子灰。他用小指掏掏耳朵後,又貼在門上開始念著:「少爺,你每回都說得信誓旦旦,有一次為了跟你老頭表示堅定的意念,甚至還寫了封拒絕招人收買的血書,但死到臨頭還不是見利就忘義。好險你這個兔崽子沒交女友,要不然準是個流氓負心漢。」
  一陣馬桶沖水聲嘩啦嘩啦地響起後,門倏地被拉開,紀元的頭也迅速地縮了回去。
  屠昶毅烏亮且微卷的髮梢處聚滿了晶露般的水滴,他兩手抓著掛在頸背處的長毛巾,隨手抹了一把瞼,然後弓背,把整張五官分明的臉逼近紀元,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那次我才十六歲,用的是廚娘才剛宰殺的雞的血,所以發誓的是那只閹雞,不是我。不信的話,你自己親身上天下地去向那只衰雞問個仔細。」他淘氣地對管家眨了個眼。
  紀元面不改色,彷彿對少爺這種嘴上惡作劇,咒他早超生的挑釁行為習以為常,絲毫不動怒。
  「少爺真是聰明過雞,雖然那只閹雞已走了十五年,我恐怕它還得再等個十五年才能洗冤。」
  屠昶毅眼底聚著盎然的笑意,消遣回去,「太久了吧!紀元,何不再減個十年,屆時我親自為你打包行李,別忘了順便幫我送份禮給它。」
  紀元冷笑。「小人不才,豈敢勞駕少爺,我看少爺還是先準備自己的行李就好。至於禮物,當然是你親自送到才有誠意。」
  於是主僕倆就站在盥洗室的門檻里外,你來我往、不甘示弱地挖苦對方,咒對方命短。
  最後是屠昶毅覺得無聊,扯下毛巾,輕率的表情一變,才言歸正傳。「到底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
  「小少爺發燒了。」
  屠昶毅一愣,順口說:「我又不是醫生,找我回去就能克小濤的病毒嗎?老頭是愈活愈回去了。」
  「老爺說小少爺一直念著少爺,請少爺務必北上一趟探視小少爺,給予精神上的支持,順道走訪趙老爺的書房,他有事要跟你商量。」
  屠昶毅聽著紀元爺來爺去地說著,頭有點暈,忙舉手抗議。「拜託,我才剛修補完一段經文,你別又繞著口令說話,折磨我的腦袋。」
  「那是少爺自己的錯,熬夜看書最是傷神,比春宵一度還傷。」
  屠昶教一聽,硬是翻了一個白眼。「好了啦!『性不性隨我高興』好嗎?求你別再念我這個。吃完早餐後我們即刻動身。對了,你別忘記吃暈車藥,山路彎來彎去的,我可不希望你吐得我一車都是。」然後赤著大腳丫,咯咚地奔下樓。
  紀元慢慢轉身,嘴角不由得向下一撇,不服氣地喃道:「報廢破車一輛,送我都不要,你還當個寶。怪胎!」
          ☆          ☆           ☆
  三個小時後,一路駛來的破吉普車把愁眉糾結的紀元顛得七葷八素,好不容易見到他闊別已久的「朝日園」,心情才放鬆了些。
  朝日園是幢老式的兩層樓洋房,位於清幽的北投山坡上,當初是依著蒼翠的丘巒而築,又有環帶的山泉淙淙流過,除去風水地理不談,簡直是乾淨得不得了。比起長年失修又籠罩在濕冷五里霧氣中的鹿柴山莊來說,「朝日園」是一塊仙境樂土。最起碼,此地沒有屠昶毅那群養尊處優、殺無赦的昆蟲,來侵犯老紀元的尊嚴。
  經過了一扇大鐵門後,屠昶毅驅車朝車庫駛了過去,無視自己的破車置身十來輛光鮮的大轎車之間是何等的唐突與怪異,反而自在地躍下車,甩著肩膀舒活筋骨。
  陪在一旁的紀元早已捧著一疊衣物站得筆直,不敢苟同地瞧著屠昶毅邋遢不已的模樣。「少爺,我健議你換下那套一個月都沒下過水的T恤和百慕達短褲,免得把老爺憋得閉氣。」
  「知道啦!」屠昶毅將T恤脫後,露出厚實的胸膛,拎起白襯衫就開始穿戴了起來,還不忘罵回去。「紀元,你實在囉嗦得跟個婆娘一樣,不,甚至更厲害。要不是因為得開長途車,我早就穿得跟光鮮囂張的公孔雀一樣了,此刻也不會命苦地窩在這個車庫裡換,還得聽你疲勞轟炸。對了,紀元,老實跟我說,你上輩子是不是開轟炸機的?」
  紀元狠狠瞪了頷首扣上褲襠的少主人一眼,把他損人的問題當成耳邊風,微咳了一聲後才回道:「少爺真愛強詞奪理,當心逞一時口快,明兒個業障頓增。」
  屠昶毅笑著扣上袖扣,抬首衝著紀元一笑,絲毫不在意地說:「善意由心生,嘴上說得好聽,私底下詛咒別人的人才該檢討呢!」
  紀元在屠昶毅的頸上打了一個完美的領結後,發表個人意見:「你自己不愛穿得整齊,反倒怪到別人頭上。難道你穿上西裝就不知道如何操縱方向盤了?」
  屠昶毅眨著無辜的眼,努嘴駁道:「有一件事你不能否認,我再怎麼邋遢,也比穿什麼都不會開車的你強。」
  紀元又是被譏嘲得灰頭上臉,不過,他只是訕然地從西裝內袋裡掏出剪子和直梳,不客氣地拍了拍屠昶毅的肩,要他坐在一張涼椅上理髮。
  屠昶毅一看到老管家手裡的剪子,心裡老大不高興,衝口說:「我先去看看小濤的情況再說吧!」說著就想逃開。
  老管家早已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不疾不徐地說:「少爺,我們都是大人了,你怎麼還是跟小孩一樣那麼好騙呃?說到小孩,我不得不告訴你,你那個冒牌兒子根本沒病,今晨還一臉興奮地跟他的正牌爸爸上飛機,到日本狄斯耐樂園去玩了。那個孩子有得玩就好,你不想他,他也絕對不會想你。」
  「所以我是被騙回來的!」他大吼一聲,認命地搶下紀元手上的披巾,隨手圍在自己的頸上,假意勒緊自己的脖子。
  「你知道就好!好了,你請上坐。剃個頭而已,又不是上斷頭台,我們大家放輕鬆。」
  屠昶毅驀地臉色一沉,心不甘情不願地坐於椅上,大剌刺地張開雙腿,讓人宰割。
  十五分鐘後,屠昶毅的野人髮型已被紀元的巧手剪得層次分明,那往後梳攏的帥氣波浪,堪稱新潮。
  紀元非常滿意自己的傑作,認定如果他的少爺肯再以這種顛倒眾人的萬人迷造型在社交圈內露臉的話,一定能迷煞不少未婚女性。
  「少爺真該多做這種打扮,你看來瀟灑得無懈可擊啊,」他說著拿起牆上的大鏡,讓少主人驗收成績。
  屠昶毅朝鏡中看了一眼,擺出一副高姿態的臭臉,批評這:「把我的頭髮剪成一畦插入幼秧的梯田,你竟樂得這樣!」
  紀元聽了,差點沒摔爛鏡子,他壓抑下脾氣,不客氣地怒目而現。「屠老七!」
  屠昶毅見苗頭不對,趕忙賠罪。「好了!對不起,大人不計小人過,我收回那句刻薄話。」
  但紀元不饒他,一徑地說:「本來是體面秀朗的書生樣,現在反倒像個販毒的雜碎!尤其是你那討人厭的山羊鬚,簡直破壞了整個畫面!」
  「嘿!我就是喜歡這樣!」屠昶毅不甘示弱,怕紀元又要刮他鬍子,忙不迭挺身為自己辯護。「你鬍子長得稀,不能體會鬍子多又硬的人的苦處。你知道一天刮兩次鬍子,得浪費我多少時間嗎?整整一個小時!汲熱水、上軟化泡沫、磨刀片、沖水。天!這一個小時的光陰可以寫多少頁的論文啊!」
  紀元雙手交抱腹前,悶不作聲,心裡卻奇怪著,也只不過念一下那撮鬍子,他竟神經兮兮、反應過度的飆了一長串。於心不忍之下,只得好脾氣地安撫他。「你年少有為,本錢雄厚,還有好長一段路可走。」
  「但不是做我想要做的事。」屠昶毅沮喪不已。「我跟你打賭,我親愛的老爸大概又要跟我談條件了。我懷疑他這回肯再寬容我逍遙下去。」
  「少爺的碩士論文也交出去了,是該收心了。畢竟念那些死書不能過日子,我期盼老爺能盡快請少爺回公司幫忙,好讓你再過正常人的生活。」
  屠昶毅眉一聚,冷嗤道:「在金權世界裡打滾,也算得上是正常人的生活?」
  「沒人指望少爺用滾的,你只要動腦指揮大局就可以了。免得不出三年,老爺的公司被你那些三腳貓的兄姊搞垮。」
  「是嗎?」屠昶毅眉一挑,裝出一副喜上眉間的表情,然後神色一凜,賭氣地回嘴,「那我一年就沉定了它!」
  他冷不防地站起身,隨手扯開頸上的披巾往椅上一擲,跨開步伐朝車庫門口踱去。
          ☆          ☆           ☆
  屠昶毅推開厚重的雕花木門,邁進偌大的室內。當他定眼瞧見已屆高齡,身子卻依然硬朗的父親坐在皮沙發上等待他時,先前的不悅自然地從臉上撤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
  他的父親屠世民在商界舉足輕重,對外人而言,也許是頭狡猾、喜怒無常的狐狸,做事霸氣不提,連對親生兒孫都不假慈色。但對屠昶毅來說,父親仍是他最愛的人,縱使父親再怎麼不明事理,強迫他做這個、那個,但只要所要求的事不違反他的處世原則,他都會允諾。縱然,他有時也會跟父親談談條件,以便爭取時間與金錢來完成自己想做的心願。
  如今三年屆滿,老頭約他見面,恐怕要談的也是這檔事。
  「爸,找我有事?」
  屠世民但笑不語,只轉著睿智的眼打量麼兒,瞅了他平日難得整齊的頭髮一眼,慢聲問:「頭髮剛剪?」
  「這麼明顯!這秧苗頭一定驢得可以。」屠昶毅走到父親對面的沙發坐了下去。
  「驢?不會哪,可帥透了,跟我年輕時一模一樣。只是你一定得留這麼一把山羊鬍嗎?」屠世民說著,伸手輕碰兒子的鬍子,調侃道:「咦,粗得可以拿來當毛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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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0-1-20 09:50:25 |只看該作者
 真是哪「胡」不「刮」提哪「胡」!他才剛逃過紀元的叨念,又得面對父現的數落。他搞不懂自己留鬍子到底礙著了誰,又不會妨礙交通和風化。他苦笑一聲,言不由衷的回道:「是啊!是啊!我的目標是要留到跟雞毛撣子一樣,才會過癮。」
  屠世民聽出兒子的不耐,馬上轉口安撫他。「好!好!爸爸久久才見你一次,不該跟你囉唆這麼多的。」
  「爸,再多我都不介意,只要你饒我的鬍子不提,什麼都好商量。」
  他一說完,屠世民覆蓋在白花花眉毛下的細長眼睛迅速地瞇了一下,閃過一道亮光,接著不疾不徐地問道:「昶毅,你剛剛說……什麼都好商量?」
  屠昶毅一見父親又開始動腦筋要算計人的模樣後,垂在膝上的雙手半舉了起來,認命地說:「沒錯。一如往昔,除了殺人放火、打家劫舍、姦淫擄掠的歹事不幹外,我什麼都好商量。」
  屠世民專注地看著兒子,過了三秒,微微揮動一下右手,笑笑說:「我們屠家又不是真吃得那麼開,能跨黑白兩道。爸爸那麼愛你,哪裡捨得你去做那種賣命的勾當?」
  「爸,我也愛你,所以你有話儘管挑明說吧!」
  屠世民喜形於色,豐潤的唇綻了開來,挺起原本縮在沙發深處的身子,往兒子那個方向前傾,那只因為高興而顫抖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像現寶似地遞了出去。
  「哪!你看下這照片上的娃兒!」
  屠昶毅順從地輕掃一眼停在半天高的照片。由於是倒這看照片,他只知道照片上的人是個女孩,心裡就提不起興趣,口吻不禁浮現不滿。「爸,你這回是不是又要抓我當墊背,強要我再收個養女之類的?」
  「不是,爸爸跟你保證絕對不是這樣的事。喂,你瞧一眼人家嘛,小姑娘很漂亮的。」他說著起身將照片塞入兒子的大手裡。
  屠昶毅手捏著照片的一角,灰著篤定的臉直盯著樂陶陶的父親。「這是什麼意思?平面相親?」
  「相親?!你的條件這麼好,這道手續當然是免了。」屠世民繞著題外話轉,還故作詫異狀。
  屠昶毅不瞎不聾,對父親迂迴的手段早已見怪不怪。「那這又是什麼意思?」
  「也沒什麼,只是想到小濤也三歲了,你這個當爸爸的又不怎麼稱職,鎮日埋首於一些怪思想裡,所以……」屠世民說到此,機靈的瞥了眉頭挑起的兒子一眼。
  屠昶毅語帶不快地逼問:「所以……」
  在兒子的質問下,屠世民大手一揮,理直氣壯地說道:「所以我這個做爺爺的就決定給他添個媽媽的時候到了,」
  屠昶毅一愣,有點哭笑不得,手激烈地晃動那張照片。「給小濤添媽媽?他早就有一個了!虧你想得出這麼荒唐的借口。你說說看這女孩幾歲?她頂多只有十八!」他突然覺得自己高估了,連忙將眼光挪回照片上。
  至此,屠昶毅才終於正眼把照片上的人瞧個仔細,結果不瞧他還保命,一瞧之下,他是全身七魂飛了六魂,只餘一魂讓他呼吸。
  女孩穿著一身高中制服,開襟的白領上頂著直順、烏黑髮亮的中分短髮,像洗髮精廣告裡新潮不落伍的那種樣式,她慧黠的日光閃著幾抹俏皮與不恭,像是在與攝影師挑戰一般。最教他感到心悸的,是她那張厚而飽滿有形的絳唇,配著靈秀精巧的下巴,看得人心猿意馬,心中散放些許衝動,想要一親芳澤。還有,她微微揚起的娟挺鼻樑毫不妥協,使她整體看來難以擺怖、馴伏,就像個放縱活躍的小龍女,但不是楊過的,而是他屠昶毅的。
  這……這女孩不就是那個小辣椒嗎?而那小辣椒才高三而已,一個月前他就粗略算過對方的年紀,那時他安慰自己她頂多二十歲,而且日後相逢的機率是零,所以不想多作無謂的白日夢。
  如今一手握著她的照片,他倒覺得她的年齡更小。而機會呢?也一樣不大。
  他回復神智,抑住即將脫口而出的問題,改以漫不經心的態度諷刺道:「經我細看下,她至多十六。一個十六歲的小孩連自己都照顧不來,還能指望她照顧小濤?她到底是誰?」
  「亂講,她二十歲了。但不是別人,是你的未婚妻。別忘了三年前你自己說好的。」
  該來的終於要來了!屠昶毅頹喪地想。「我記得我說了什麼,但爸,為什麼你非要我娶她不可?」
  屠世民考慮良久,才苦著老臉,可憐地說:「你知道我對那個女人一直念念不忘。我活到這麼老了,只有這個心願未了,希望看著我的骨肉和她的骨肉結合……」
  屠昶毅很清楚那一段前塵往事與恩怨,但仍是毫不同情地打斷父親,批評道:「爸!這是病態的想法,一點都不健康。」
  「好,算我有病好了,我病得好嚴重啊!」屠世民以雙手摀住胸口,拚命大喘著氣呼吸。「你要答應我!昶毅,只要你肯娶她、好好照顧她,爸爸絕對答應你任何事。」
  屠昶毅緊愀著父親裝模作樣,不動聲色,但不得不承認,極少求助於人的父親是真的很希望他點頭,但此次情況不同於一般,據他瞭解,對方一直視父親為仇人,如今會願意和屠家締結這段盟約,恐怕也是被父親要脅才點頭的。
  他若真的答應娶她,那簡直是幫著父親亂來﹔若不答應,又可能造成對方的損失。說句老實話,逢場作戲他是老手了,但是自他脫離商圈以來,對異性都不來電,尤其遇見蜜桃成熟型的佳麗,他的表現只有一個酷字可形容。以他好不容易起了一些微波的情形看來,和這個小女生相處應該是挺有意思的,只是若能等她大一點再談的話會更好些,起碼罪惡感不會那麼深。
  「我覺得……再拖個幾年,等她大一點再說好了。」
  「等她大一點?你當我們是在買賣豬只嗎?屆時你是不是還要過一下磅、稱一下斤兩?不成,你根本是打算拖到我死,好賴皮。」
  屠昶毅一臉無奈。「我可是天天祝你福壽康寧,可從沒做這種打算過,但坦白講,我的確有一點受寵若驚和慚愧,竟被你當成種豬養了那麼多年而不自知。」
  屠世民聽兒子這麼俏皮地冒出諷刺之語,知道他有意讓步,心下也就舒坦了些。
  「那就照爸爸的意思做,將來好處少不了你們的。只要你肯娶她的話,爸爸一定答應任何事情。你要什麼?儘管說,爸爸一定照辦。」
  屠昶毅先撇開父親提供的利誘條件不談,反而試著和父親講道理。「爸,我一向對你這處處要贏、刻刻爭勝的積極態度感到欽佩……」
  一得到對方的肯定,屠世民不待片刻,馬上切入兒子的話,「那你還猶豫半天?放心吧!我跟你打包票,這孩子以後絕對是個大美人。以你這三年來乏人問津、行情跌停板的趨勢看來,要討到像她這樣聰慧的老婆是難之又難。」
  聽到老爸說他跌停板,屠昶毅面帶難色。「爸,她美不美、賢不賢慧都不是重點,好嗎?你不覺得二十歲就嫁人,對一個現代女人而言早了點嗎?」
  「不會啊!你曾祖母就是這個年紀結的婚,也沒因此就短命。更何沉現代人吃得營養,發育也早,這一點不會是問題啦!反正你把人家娶過門,養個幾年培養感情,不就成了。」
  「但一個人的忍受度是有極限的,你不能老是拿錢和家產來砸我,同時不能老期望我順著你的意走。還有,以對方這麼青澀的年紀來說,很可能沒法適應我們家的複雜環境。」
  「昶毅,你說得對極了。爸爸的確差勁,老是要介入你的事。但這次不一樣,我甚至可以拿身家性命跟你保證,我暗地觀察了她半年,告訴你,她絕絕對對適合我們屠家,不僅能活得自在,搞不好還能助我的事業更上一層樓呢。總之,我把產業交給你們了,不管是你管或她管都行。」屠世民說得有模有樣,好似大局已定。
  屠昶毅見老父眉飛色舞地點頭,心下衡量,不慌不忙的說出條件。「你要我娶這個女孩我照辦,但進公司的日子就得延後了。」
  「這怎麼成?當年我們說好三年為限。為了讓你這位鴻國企業的負責人去學那些無關商機的課程,我還費心竭慮地搬出了各種理由跟董事們解釋,說你修的是『觀人養朮哲學』,三年一到,你會自動歸隊。」
  「那別出那種得負責養她到大才能玩的餿主意。」
  「兒子,你講這話就難聽了。老婆是你的,你要怎麼愛她就怎麼愛她,我們這些人無權過問。最要緊的是,今夏一過你若不回來的話,我擔心……你的金飯碗不保,實權被人拿走不說,連管理過問權可能都插不上腳。」屠世民快速睨了兒子一眼,勉強裝出憂心仲仲的表情站起身,雙手反剪於背後,緩著步伐來回走動著。
  屠昶毅無動於衷地以眼角輕掃父親一眼。三年前,對權力和金錢重視的他或許會衡量個把鐘頭,如今,對於這番威脅的話,他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他聳個肩,表示不在乎那個職銜。「那就隨你想把這個金碗丟給誰了,要不然,你找別人去娶她。」
  屠世民大慌,一轉眼就吹鬍子瞪眼道:「那怎麼成啊?這樁事非你不可。」
  「那就答應我提出的條件。」
  「這回你又要幾年?」
  「隨我高興羅。」
  「怎麼成!一年好不好?你不能任人家說你屠昶毅是那種娶了老婆就不要事業的人。」
  「只有你才會這樣說。」屠昶毅訕然頂了一句。在這件事情上,他老爸只說對了一半。事實上,目前他只想一個人逍遙過日,老婆和事業都不想要。但他仍和顏地說:「我希望婚後的一切由我們自己作主,要怎麼安排日子也不用爸操心。總之,請你不要干涉任何事就對了,總不能讓娃娃老婆看輕我這個丈夫。」
  「好!我不干涉你任何事,但有個條件,你可別跟我耍花招,也不能搞離婚,起碼我活著時不行,不!連我翹辮子了都不行,否則我會從墳墓爬出來,揪你耳朵、摑你嘴。」
  屠昶毅打趣地邪笑了一下。「那爸最好是多活幾年,我們就搞不了怪了。」
  屠世民滿意極了,為自己即將完成的心願喝采。不過嘴上還是不忘警告兒子:「你最好知道分寸。這事就這麼敲定了,婚禮則於下個禮拜日舉行。」
  「下個禮拜?!爸,你這是逼人太甚!你強塞一個女孩給我養,已經很不夠意思了,現在又要我於七天內娶她,連讓我喘口氣哀悼即將結束的單身漢生活的機會都不給我!」
  「省了吧!你才沒耶麼神經質。連女生都沒異議了,你窮嚷嚷什麼?婚宴的事我早就幫你們弄好了,該買的買了、該請的請了、該辦的事我也為你打理妥當了,你將是這世界上最輕鬆的新郎倌,只要負責播種就好了」
  屠昶毅仍是鐵著臉。「那也不見得是一件輕鬆的事。」
  「我都替你設想好了,你怎麼還有問題啊?」
  「當然有,你講了半天,還沒跟我提起對方的名字。」
  「喔!」屠世民聽兒子這麼說,拍了一下腦袋,忙說:「她叫小含。聽,小含,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茉莉,等著你這個英俊郎來采呢!」
  看著爸爸一臉陶醉的模樣,屠昶毅傻眼了。
  采!幹嘛?曬乾後泡茶啊!虧他老爸想得出這樣的字眼──含苞待放的小茉莉!
  那個直爽的小辣椒?!怎麼可能?
  依他看來,年輕、激動的她像一株性情多變的紫陽花,結蕾時花色綠而白,開了花就轉濃呈靛青,然後再變幻成紅紫,即使花期過了,也死皮賴臉的硬不掉辦,就任其乾枯轉褐。善變、傲慢又冷淡,集奔放與過氣於一身。
  不過,說句實在話,屠昶毅卻愛極這種花,因為他認為這種花十足反映人生的轉折寫照,非常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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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0 09:51: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岳小含懷抱一盆取名為金鷹的報歲蘭,眼帶冷漠地步下出租車。
  在她腳前跨踞了一盆盆被司機散放一地的蘭花,及三隻大皮箱。其中,一箱裝了她的隨行衣物,一箱塞滿了她上課用的書籍,另一箱裝了古畫和畫扇。這些都是她從奶奶那兒帶過來的陪嫁物,但她覺得說是陪葬物還比較貼切。這麼一鑽牛角尖後,她又開始排斥將嫁予人婦的事實。
  今晨起來,兩眼儘是浮腫,她不帶反抗、冷靜地告訴奶奶她的意願──反正遲早都要搬到屠家住,不如早點進屠家適應環境,以免屆時產生間隙。
  奶奶的臉上除了愧疚與訝異外,竟還多了一點不捨,強力想要再挽留她一日。但是她若多待在那幢平房一日,絕對會往壞處想,甚至肆意而行,因為那裡時刻都在提醒她自己只是個被奶奶賣掉的抵押品。另外一個讓她決定早一天入「火坑」的理由是,她想見識見識那個唯父命是從的膽小鬼,竟會同意娶一個沒照過面的女人為妻。
  打從知悉自己遭遇的那一夜起,她就臆想對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一個活了一大把年紀的富家子弟還打光棍,此人不是條件太好、眼高過頂,就是條件太差,又有暗疾纏身的敗家子。而若干跡象顯示,後者的可能性較大,不然,怎麼會有人肯娶一個像她這樣沒條件的小女生?
  她岳小含雖然不是那種妄自菲薄、凡事讓著做的舊式女生,但好歹還有一點自知之明。在這個社會上,凡事都講條件,雙方條件談攏後再談緣分和感情,從唸書、考試、甄試到嫁娶,無一例外。
  正思考入神時,她的耳邊傳來一長串的喇叭聲,急促地催她趕快閃開。
  她慢慢轉過身,頭微惻,才發現一輛白色保時捷的前照燈像雙管大炮似地瞄準她,其渦輪引擎喧天噪地的響著,不怕別人礙著路,就怕旁人不知道它已大驚光臨似的。
  堵著路的岳小含沒半點退讓的意思,她安適地佇立原地,眼光直勾勾地瞪著車主。
  對方見她滿不在乎的態度,又是猛地叭了她五聲,聲聲摻雜著要她滾蛋的強烈不滿,最後見她生根似地杵在原處,才不耐煩地搖下車窗,探出一個梳得整齊的紳士頭,卻不顧紳士禮儀地大聲咆哮。
  「喂!哪家花店的野丫頭,連規矩都不懂。送貨得由後山上,兔得礙人家的路!」
  岳小含盯著眼前外表瀟灑卻沒半點教養的年輕男子,心不動、頭不點、眼不眨,只是換了個站姿,打算賴定不走。」
  「喂!你耳聾嗎?這可是私人產業。小心我叫人出來轟你!」
  「你去啊!」
  她打定主意助他一臂之力,所以刻意又放了把火,把這個血性男子氣得直跳腳。
  他二話不說,跨著大步走回跑車旁,從車內拿出行動電話,開始撥起號碼。不過幾秒,他清了一下喉頭,手往褲袋裡一放,仰頭擺出一副酷模樣。
  「喂!我是屠璽凡,你是哪一位?」他的口氣囂張得像個作成作福的滿州貝勒爺。
  岳小含最討厭這種自我膨脹的人。
  「不!我不好!老紀,你趕快派人出來一趟,有個拎了一些雜物爛貨的瘋女孩擋在大門口,害我的車過不去……啊!什麼?你要跟她問安?你省省口水吧,我問了她五句,她只回了我三個字,我看你不用問了,我才要你問安哩!」屠璽凡不悅的說。
  岳小含冷眼看著他,他正不耐煩的和對方說話,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口氣愈來愈軟,但瞪她的眼神卻愈來愈凶悍。
  「老紀,你不要找我曾爺爺了,只是小事一樁……啊,曾爺爺!」
  那個叫老紀的人顯然不怎麼買他的帳,還是叫了能制他的人來聽電話。
  岳小含有點得意,在心底猛地狂笑他一番,表面上仍是無聲地觀察對方的舌頭開始打結的蠢相。
  「是!不!不,沒有啦,只是……很久沒回來看你們了,奶奶說叔公從苗栗上來了,我是來找他的。喔!好。」他苦著臉連連應聲稱是後才收線,還暗咒一句,「老不死的!」
  岳小含不待他轉身,率先發難地挑釁問道:「怎麼樣?你找到來趕我走的人了嗎?」
  她肯捺著性子等這麼久,為的就是討一個能令他火冒三丈又不得不折服的時機,好奚落他一番。
  「你別得意,臭丫頭!」屠璽凡挽起名牌休閒服的衣袖,住她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她心懷警戒地瞄了他一眼,但沒有卻步,直到看他繞過自己身後,彎身捧起兩盆蘭花,才睜大眼睛怒斥:「你幹什麼?放下我的蘭花!」
  屠璽凡非常想照她的話做,平常呼來使去慣了的堂堂大少爺,一回老家還得充當搬運苦力,他又何嘗心甘情願?!但是曾爺爺所下的命令向來不容任何人反駁,甚至連問個原因都不成。目前他還搞不清岳小含的身份,只當她是店家小妹,所以覺得格外委屈。
  不過他還是忍下怒氣,改以稍微不遜的口吻道:「如果這些蘭花真的是你的,本人樂得摔爛它們,但是既然已到我們家門前了,它們就是我叔公的。你自己也自力救濟,動手搬一些,好嗎?」說著把裝了書本的箱子交給她,他逕自往前跨進自動旋開的鐵門。
  岳小含好奇地注視那兩扇往左言挪開的門,還刻意跑到監視器前探了探究竟,她睜大眼的好奇模樣就像只初生的小鹿,可愛中見純真。
  她把視線挪至早已遠離她幾十公尺的屠璽凡身上,看著他虛有結實的好身段,卻彎身吃力地扛著東西時,忍不住騰出一手輕摀住絳紅的雙唇,得意洋洋地笑出聲。
  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不知道自己這副新鮮嬌嬌女的模樣,早被大屋裡的人睨得一清二楚了。
  十分鐘後,岳小含跟著那個自稱為屠璽凡的男生進了斜門半敞的大屋,落入眼簾裡的就是坐在沙發上、伸著長舌氣喘吁吁不停的屠璽凡,她突然覺得這個人喘氣的模樣還真像垂著長耳朵的科卡犬,平時在人跟前扮了一副乖乖樣,臨危時卻派不上半點用場,就連給主人提鞋都還不屑顧。
  此時已昏了頭的屠璽凡,側轉視線朝岳小含的方向望了過去,大吃一驚,馬上從豪華沙發椅上彈躍起來,一手指她的鼻子,趾高氣昂地質問:「咦,你這個女瘟神怎麼還沒走,反而不請自來的闖了進來?出去!出去!」說著衝向她,強板過她的肩膀要推她出去。
  機靈的岳小含身子一扭,躲開他蠻狠的粗魯動作,左手緊抱著報歲蘭,右手放下箱子,舉將起來,不客氣地旋身賞了他一記耳光,掌聲清澈、響脆,餘音裊裊足以繞樑。而他被打得一愣一楞,連還手都來不及,就掉下了屈辱的淚。
  「你……你……」他一手捂著頰,另一手指著她,痛得不能自己。
  「我怎樣?我打了你,不行嗎?誰教你先動粗。」
  「我撕了你!」他怒目瞠張,不管三七二十一,單手護頰,像只蠻牛似地撲了上去。
  這次岳小含將蘭花換手,抬起左手又賞了他另一記耳光,力道不重,但快得出乎他意料之外。
  在短短一分鐘不到的時間裡被一個小女生侮辱,是屠璽凡這輩子絕沒料想到的事,他想哇哇大哭,把她當布娃娃一般狠狠地痛撕一場,於是不顧對方是名嬌弱的異性,雙手不假思索地抓住對方的領襟,往前一扯。
  岳小含沒被他掄起的拳頭嚇到,反而低下頭靦腆地護著自己的胸口。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從屠璽凡身後傳來一聲獅般的怒吼──
  「你這沒教養的東西!誰讓你跑來這裡撒野的?」
  屠璽凡一聽,喜形於色,見靠山已下來,便不屑地鬆開小含的衣襟,還自命清高地拍了拍衣擺和袖子,想甩掉從她身上沾來的塵埃。接著依樣畫葫蘆,對岳小含斥道:「聽到了沒?你這沒教養的臭丫頭!誰讓你跑來這裡撒野的?還不趕快滾!」
  岳小含大眼一瞪,壓抑住想踹他一腳的衝動。
  站在樓梯口的屠世民見狀大搖其頭,口氣堅定地說:「我不是說她,是說你!」
  「曾爺爺!」屠璽凡聞言大吃一驚,回頭望了面色黯然的屠世民一眼,慌忙上前解釋:「我是璽凡啊!曾爺爺不記得我了嗎?」
  屠世民瞪了曾孫一眼,「我記憶力好得很,倒是你這個少年即記憶差,顯然忘了誰才是這裡的主人。」說著厲眼一轉,瞥向站在客廳大門邊的小含身上。
  岳小含沒被老人犀利的目光嚇著,反而勇敢地回現他。不及三秒,老人神色一轉,突然對她眨了一下眼睛,教她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下。
  屠璽凡正急著討好老人,無暇注意到這一切。「曾爺爺,這個可惡的小女生很凶呢!她不請自入,我趕她走,她反而打我兩記耳光。」
  「喔,在哪裡。」屠世民問。
  「在這兒,好疼呢!」他指著雙頰讓曾爺爺看個仔細。
  原本以為曾爺爺會心疼地拍拍他的臉頰,沒想到曾爺爺竟冷言冷語地譏諷他:「打得好,你這沒用的傢伙!」
  「曾爺爺!我……」他是百般委屈在心中。
  屠世民最討厭小孩告狀,尤其是像他這麼大的個子,一旦裝模作樣起來,會讓人連作好幾天的惡夢。
  「有完沒完!都二十歲的人了,還裝出一副討人厭的樣子。你進去端杯茶水出來給客人賠罪。」
  在旁緘默不語的岳小含一聽,忙說:「不用了,我不渴。」
  「曾爺爺,你聽到沒,這臭丫頭說她不渴。」接著屠璽凡轉頭對岳小含問聲道:「你花也送完了,怎麼還不走?」
  不料,他最後一個字才剛說完,後腦勺就被人猛敲一記,側頭一瞧,見屠世民氣得翹起鬍子。
  「她不是臭丫頭,你最好乖乖聽我的話,進去端茶出來。」屠世民冷聲警告。
  「曾爺爺,叫老紀去嘛!何必勞師動眾呢?我要上樓找叔公去了。」屠璽凡滿不在乎地要往樓梯走去。
  屠世民將手上枴杖一轉,用杖柄敲了一下屠璽凡的膝蓋,口氣嚴厲的喝道:「找他幹什麼?難不成賭輸錢又要找他補鍋,好替你還債嗎?不要以為你爺爺和爸爸都翹了辮子就可以為所欲為,就算我死了,你也休想從我身上撈到任何好處!」
  屠璽凡的耳根迅速泛起紅暈,矢口否認,「才不是!曾爺爺你想到哪兒去了,我不過是聽見寧姑婆和我媽聊天,知道小叔公要結婚了,所以才特別趕來探望你和他的。七叔公不在嗎?」
  「出去接人了。」他眼光一轉,溜了岳小含一圈,說:「不過可能是漏接了。」
  當著外人的面被修理的屠璽凡頓覺臉上無光,只好硬著頭皮嬉笑地說:「那他一定是去接我未來的叔婆了,我到外面去等他們。」
  「你不需要那麼麻煩了,你未來的叔婆已跟著你抵門了。」
  「我沒看到人啊!」屠璽凡環視四週一圈,最後才把目光停頓在神色恰然的岳小含的身上,然後狐疑地看了樓上一服,暗想他未來的叔婆可能上樓休憩了。
  屠世民見狀,不禁暗翻白眼,抬手揉了一下太陽穴,心裡大歎多子多累,同時暗咒自己怎麼會有這麼笨的子嗣,然後宣佈道:「你眼前的這位就是。」
  屠璽凡一聽,目光一直,右手往岳小含所站的方向一比,另一手倏地捧起肚子,不顧曾爺爺與岳小含雙雙瞬轉愀然的臉,爆笑道:「就憑她!是我叔婆?哈哈!曾爺爺,你真是老眼昏花了,她比我還小呢!」隨即穩住抖動不止的唇,慢慢走上前盯著一臉無畏的岳小含,以睥睨的眼光瞧著她。「就憑你這個營養不良的小雛鴨也想配我七叔公?!以我叔公這麼好的條件,哪會看上你這個滿臉雀斑的小太妹。」說著還伸指用力地戳了一下她的右肩。
  岳小含滿臉陰霾,強壓下把花盆往這個自大的臭男生頭上砸過去的衝動。
  但是屠世民可沒有這麼好的脾氣,他大喝一聲,提起手中的枴杖,直往曾孫的膝蓋落下,敲得屠璽凡皺眉。
  「璽凡,這是你自找的。沒事跑來這裡撒野不打緊,還當著我的面對長輩無禮,你真是好家教!」他說著舉起枴杖又要揮下去。
  屠璽凡始終認為自己是有苦無處訴,只能無奈地說:「曾爺爺,手下留情!那根棍子打人很痛呢!」
  屠世民眼一瞪,斥道:「它還打過你爺爺哩!而他可是比你有出息多了,連疼都沒吭出聲。給我跪下!」
  屠璽凡只得依言照做,甚至不敢住岳小含的方向瞟上一眼。
  冷眼旁觀的岳小含目睹這個本來氣勢昂揚、咄咄逼人的小子,竟在三秒間就開始求饒,不免在心底暗嗤。照理,她應該裝出一臉沒事的樣子,然後假惺惺出手勸阻的,但那個弱質小子可能也不會感激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幹嘛惺惺作態沒事淌渾水。
  於是抱著自掃門前雪心態的她,捧著那盆蘭花,背倚大門而站。
  突然,她感覺抵在腰間的門把動了一下,接著搔癢似地扭動起來。她低頭檢視門把,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從右被轉動至左。
  岳小含頓悟外面有人想開門而入,還來不及閃避,背後冷不防地傳來一道力量,猛地將她往前一推,教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隨著門挪移了角度。
  她不等來人鑽進狹窄的門縫,便旋身兀自將門拉開,打算一探究竟,怎料,面對她的人竟是一隻腳在前、一隻腳在後的老山羊!
  不同於前次印象的,是他那如野人般的長髮已修剪過,露出飽滿的天庭和有稜有角的顴骨,雖然仍是一嘴怪模怪樣的鬍子,但無損他的造型,反而讓他看起來神采奕奕,格外迷人。
  一秒不到,岳小含已認出這個與她只有一面之雅,但印象深刻,而且拿書磚砸她臉的人了,所以除了發出一連串的「你……」之外,腦際一片空,不過下意識地以手托住冰敷了三天的左頰。
  屠昶毅望著岳小含一臉傻不愣登樣,忍不住噗哧一笑。他提起套著輕鬆便鞋的後腳跟踏進門檻,挺直的身子往前一邁,教她不由得往後連退了三步,似乎怕極了他。
  他注意到她微細的小動作後便停駐原地,趁她還沒回復正常的絕佳機會,好整以暇地靠在門板上,仔細打量她一番。
  沒想到一個月不見,冷若冰霜的她出落得更加明艷動人。
  她兩眼正冒著熊熊火焰,以致看來特別晶亮閃爍。憤怒絕對適合她,因為那是她散發青春的原動力。他再瞄到她手上緊抱的那盆蘭花,翠綠色的葉子將她精巧的下顎和頸項烘托得更為剔透,白裡透紅的肌膚彷彿吹彈即破,構成一幅相當悅目的畫面。
  不過最令屠昶毅屏息的,是那盆被她緊擁在懷中當成護身物的蘭花不但沒遮到重點,反而將她的胸部推得高高的,從他居高臨下的方位往她牛奶白的領口望去,可以窺到一抹淺淺的女性特徵和若隱若現的白蕾絲,這麼秀色可餐且能激起男人幻覺的無邊春色,他已三年未見,即使睨著,也能視而不見,但現在不再有那克制力了,尤其是在岳小含面前!
  或許他並沒有像老紀所想的那麼無動於衷,也或許他一直在等待一個像她這樣集辛辣與甜蜜特質於一身的女孩。若要他形容那種感覺,大概就像品嚐一客淋上蜂蜜的辣椒冰淇淋一樣──熱得過癮吧!愈是盯著她引人遐思的嗔態,他心底久久未燃的慾火愈是熾烈,這種對她才有的衝動,教他尋思片刻仍無以解。
  岳小含見他炯炯的黑眸正直勾勾地向她掃射而來,不覺繃緊神經以備戰。他那種佔有、掠奪似的目光,像是要將她衣縷剝到一絲不掛似的,她不由得想躲開他的逼視,但他深邃的眼裡放出一股催眠的力量,教她無法舉步,只能佇立原地,呆望那雙伸向她的手,一寸又一寸的靠近自己。
  他厚實的雙掌碰觸她抱在胸前的花盆,輕聲問道:「這是給我的嗎?」
  岳小含好迷惘,她聽不懂這個老山羊的話,只覺得他在咩咩叫著她從未聽過的星際語言。
  見她出神的模樣,他眉一挑,又問一次:「這是給我的嗎?」同時接過那盆花,賞玩著。
  隨著他的手和注意力的轉移,罩在她身上的魔咒也被解除了,回神後,岳小含大聲反駁:「臭美!才不是給你的!」
  跪在大廳裡的屠璽凡聞聲轉頭,彷彿見到救星一般雀躍地跳起來,朝門口大喊道:「叔公!你回來了!趕快救救我!」
  岳小含聞言,倏地回頭朝喜出望外的屠璽凡一望,接著瞟向屠世民想找答案。不料老人回視她的眼神不容置疑。杵在原地一秒,她才將眼光緩慢挪向怡然自得的老山羊身上。
  看著他涎皮賴臉的笑容,岳小含全身上下的血液開始四處亂竄,腦際亦無法運作,但思維卻一徑地繞著眼前的男人轉。
  叔公!老公!老山羊!屠昶毅!這些代名詞指的就是這個拿書砸她的人!就算她奶奶要把她嫁給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公公,認命的她都不會有任何異議,但是……怎麼會是這個她厭入骨髓的人?她不要!她不要!
  不行!她無法承受,她要昏了!
  這個念頭一起,她空洞的兩眼倏地轉黑,整個人在剎那間往前仆倒。
  屠昶毅見狀,急急地伸手要環住她,以免她摔在地上壓塌了鼻子,但是很不湊巧,偏偏他手上多了一盆花,教她叭噠而下的額頭又猛地受到重創,然後整個人栽進他結實的懷裡。
  這回,岳小會連喊痛的時間都沒有,就暈厥過去。
          ☆          ☆           ☆
  昏睡近五個小時的岳小含,在幽暗的燈光中漸漸地甦醒。
  她的左太陽穴像是被奔騰的亂馬踢中一般,腫脹得令她不能睜眼。吃力地睜開眼皮後,她緩緩地轉了一下遲鈍的眼珠,將房裡的擺設溜了一圈。
  首先,她看到自己躺在一張圍著白紗帳幕的四柱大床上,從朦朧的白紗望出,她隱約地看到不遠處坐著一個寬肩人影,那人正背著她面對通亮的抬燈。於是,那隻老山羊挪揄的笑容陡地跳入她腦海。喔!她好討厭這個凡事不疾不徐的慢郎中,一想到要和他牽手過一生,就忍不住起雞皮疙瘩。
  她粗率地撥開額上業已半溫的毛巾,試著挪動涼被下的身子,不料,床鋪發出一陣吱嘎聲,她倏地不動,閉上了眼,將兩手緊貼在大腿兩側。
  她等著對方推椅來探,但是一分鐘過後仍是沒有動靜,這時她的大腿有點癢,便挪動被單下的手開始搔癢,抓了兩下,她眼睛陡然張開,兩手也開始探著自己的身子,摸到最後,她赫然發現自己的短袖襯衫和及膝短褲都不冀而飛了!現在她的身上罩了一件襯衫,還是長袖的!
  她忿然地掀開被單,撥開紗帳,腳往鋪了湖綠色地毯的地板一蹬,直往對角的人影衝去。來到大椅旁,她一定眼才發現大椅上根本沒有坐人,只有一件酒紅色的睡跑隨意地披掛在椅背上。她氣得揪起那件抱子,狠狠地揉搓一番。彷彿仍然無法洩憤,她將睡袍往地上一扔,赤腳踩跺了幾下。
  這當口兒,門呀然一聲而開,她還來不及跳離袍子,就瞥到屠昶毅端著一個盛滿食物的盤子走進來,他隨手扭亮門邊的開關,室內的照明燈瞬間亮了起來。睡了一下午的岳小含不稔光亮,硬是眨了好幾次眼。
  屠昶毅只消一眼,就將她僅著一件大襯衫的慵懶姿態深鐫心中,同時也接收到她殺人般的目光。他從容地將托盤放在紅本書桌上,好整以暇地拉上窗簾遮住夤夜,不慌不懼地走到她身邊,手一抬,撐著她身後的壁櫥優閒而站。
  「這件袍子哪裡得罪你了?」他笑問。
  岳小含頭一仰,懶得看他。「你管我!我在做體能訓練不行嗎?」接著身子一矮,從他的腋下鑽出,三兩步竄到房間一隅,確定在危險距離之外後,才壯足膽問:「你進入家房間前,不懂得先敲門嗎?」說罷,還面帶戒備地扯了扯襯衫下擺。
  屠爬毅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而調侃道:「你放心,我一向都買超大號的尺碼,套在你身上絕對不會春光外洩。」
  岳小含的心事被人點了出來,自然覺得不舒服,但她只是譏嘲地說:「那我倒要謝謝你了。」
  「不客氣。」他大步一跨,彎身拾起那件睡炮,輕輕抖掉塵埃,往臂上一放,斜睨一臉鄙視的她,曖昧的說:「反正……都是平塌塌的,也不怎麼有看頭。」
  岳小含聽到這種批評,恨不得手上有把刀,直接插進他的心臟。她警告自己,他分明在激她動怒,她不能生氣,否則就稱了這頭老山羊的心意了。
  她抬頭挺胸,媚笑著說:「你該不是在告訴我,此後不必擔心晚上受人騷擾吧?」
  屠昶毅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一徑咧嘴衝著她笑。
  她見他笑得詭異,也懶得開口,眉一挑,詢問他到底在笑什麼。
  他忍住笑意,坦承道:「那是你一相情願的想法,我是個『功能正常』的男人,可沒做這種打算。」
  他這話可是白得露骨了,就算岳小含再清純到沒常識的地步,也絕對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更何況岳小含並不傻,男與女之間的事,她雖然沒經歷過,但同學之間繪聲繪影的傳聞,及大眾媒體的推波助瀾,多少也提供了她一些粗略的概念。
  她不想跟他談這種成人話題,便問扯了一句:「你還沒回答我先前的問題。」
  屠起毅見她忐忑不安的模樣,回道:「我只是不習慣進自己的房間還得敲門罷了。」
  「這是你的房間?」岳小含吃了一驚。「你家房子這麼大,好歹也該有幾間房間是給客人睡的,幹嘛把我往這裡塞?」她緊掐住自己的衣襟,防衛地又退了一大步。
  他看著她緊張兮兮的模樣,聳了一下肩,大手無意識地磨挲袍子。
  「那也沒辦法,誰教你一意孤行,提早三天住進來,而且還死不聽你奶奶的勸,兀自跑來,教我白走一趟。最糟的是你不等老紀鋪好床,就昏了過去。更何況……我又不是巫師,哪能卜出你的心意?」
  「心意?什麼心意?」岳小含一頭霧水。
  他佯裝詫異,好像不相信她會問出這種問題。「你連一天都等不及,不是急著嫁進我們屠家,上我的床嗎?」
  「我呸!誰急著嫁人來著?更別提上……」岳小含氣得眼角冒出水珠。「你……你這個老不修!」
  他忍住心底那股作弄的喜悅,走到書桌後,一屁股往皮椅上坐了下去,幾根長指卻也沒閒著,還是不間斷地摸著光滑的布料。
  儘管他沒製造一絲噪音,卻仍牽動了她的視覺神經。她看著地撫弄絲綢的手指,不由得神經質。她雙手按在太陽穴上,厲聲抗議:「拜託你,別再玩那塊布了好嗎?」
  屠昶毅沒異議,立即住手,輕慢的神色一斂,語帶關心地問:「頭還很疼,是嗎?」
  岳小含討厭他這種刻意拉攏的態度,不領情地回嘴:「對!痛死我了,只要我一撞上你這顆孛星,就一定會倒霉。我不管你是用何種手段,說動你父親找上我們家把我買下的,總之,我為你的行徑不齒,所以你別指望我日後會對你露齒微笑。告訴你,絕不!」她的音調不高,但口氣非常決絕。
  屠昶毅的肘抵著桌緣,兩手撐著腦袋瓜子,交疊的長腿優閒地晃著,閃著冷光的鷹眼微微瞇起,冷酷地打量盛怒中的她。他懶得告訴她這個結論錯得多離譜,只是懶懶的說:「你這是孩子氣話,我不會放在心上。」
  岳小含見他絲毫不動肝火,有一點洩氣,悶悶不樂道:「我不明白,像你這種人,為什麼不直接挑個成熟的女人,偏偏喜歡吃嫩草?你變態嗎?」
  屠起毅將手上的袍子往桌上一丟,霍然起身,三個箭步就把她逼進牆角。他大手一揚,引起岳小含的錯覺,以為他要揮拳打她,忙低下頭,雙手護住了臉。
  三秒後,見他沒動靜,她才鬆開手,慢慢睜開眼皮,發現他根本沒有那個意圖。他只是兩手撐在牆上,把她困在他與牆之間。
  「你……你要幹什麼?」岳小含如困獸一般,惶懼不安。
  他含情脈脈的看著她,冷不防傾身輕觸她的頸項,並用門牙輕咬她的耳垂,用黏呼呼的舌舔她的耳廓,嚇得她擠出一滴淚,得費盡力氣才不放聲哭號。
  在來屠家之前,表姊曾經幫她打聽屠昶毅這號人物,知道他年輕時是世人口中的青年才俊,除了事業一帆風順足以坐擁寶山外,八面威風的他向來是珠圍翠繞,女朋友一個換一個。三年前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竟然在臨近四十大關之前,不顧年邁老父的健康,毅然辭去鴻國企業董事長的職銜,跑去隱居起來。
  當時的岳小含一聽到這人想做仙,馬上下斷言,認定他是那種與世無爭的人,只要她的態度夠強硬,他應該不會強迫她做那一檔事。
  但是……她表姊的馬路消息好像和眼前的男人完全不符,因為沒有一個與世無爭的人會露出一臉想吞了她的表情。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1-20 10:0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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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覺得自己提前來這裡的主意真是笨透了!她一徑地閃躲,想把他搔人癢的下巴頂開。
  然而他非但沒撤離,反而笑呵呵地在她頸窩間吐氣。「小女孩,別再裝模作樣,這裡只有我們倆。」
  岳小含想扯喉對他大喊她才不是裝模作樣!但當他的嘴一貼近她的唇邊,她卻猛地閉氣,抖著唇聽他臉不紅、氣不喘地訴說虛情假意。
  「自從上次在車站遇到你後,我就對你的倩影夜夜難忘。想我這把年紀了,要再采你這朵清新的小花可是難上天了,你冰清玉潔的俏模樣令我自慚形穢。但只要我啜了一口香片,汲取茶裡的茉莉清芳就會聯想起你。你可知道這個月來我是怎麼過的?」
  她目瞪口呆地搖頭,根本不相信他的話,而他以為她之所以搖頭,是表示不知道。
  他的鷹眼緊瞅著她呆了的神態,一隻手輕撫她面頰,另一手在她身上游移,繼續他整人的把戲。「我是孤枕難眠啊!」
  全身僵硬如棺材板的岳小含沒有回答,事實上,聽了他送麼露骨的表白,她除了無言以對外,只能將懼怕的目光集中在他直挺的鼻樑上,強迫自己別失聲大哭。此刻的她早已撤去所有的驕傲,那副手足無措的模樣令他興起一絲憐愛之意。
  屠昶毅看見她繞在眼眶邊遲遲不下來的淚珠,有點心軟,想就此打住。不料,當他瞥見她抖顫的櫻唇時,竟不忍挪開目光。剎那間,他感到在體內蟄伏多年的慾望正慢慢地攀升,一點一滴地注進他的血肉,隨著血液快速流過體內。
  他本來只是想嚇嚇她,為那句「變態」做一個完美無瑕的詮釋,沒想到竟喚醒自己的慾念。此刻在他眼裡,岳小含已不再是個不解世事、發育不全的小女生。儘管隔著一層襯衫,他仍能感覺出這是一具美好修長的胴體──渾圓的酥胸、纖細高腰、圓翹的臀線,以及從她鼻息所呼出的熱力像是在麻痺他的理智。他告訴自己,她快滿二十了,再過三天就是他的人,她不是那麼天真無邪,否則不會對他的觸摸那麼緊張。
  理智再度浮上心頭。不行!屠昶毅,你嚇到她了!你沒看到她的魂已飛了一半嗎?跟個殭屍娃娃做那種事一點也不過癮。
  他才想鬆開自己的手,沒想到下身卻不聽使喚地想親近她,這讓她倒抽一口氣。她的這一口氣,聽在他耳裡像是一種解放的呻吟。他當然不會自我欺騙,認為她想要,但是他想要她,這一點就足夠讓他豁出去了。他個性裡的霸氣不斷高昇,他要她瞭解他並不可怕,他想用一種男與女之間的溫柔去化解她的成見。他告訴自己唯有讓他們的肉體更親密,才能快速解決這件事。就算讓她誤解他是真的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也無所謂,反正他是不會再勾搭上別的女人。
  他揉著她的左耳垂,輕輕在她耳邊說:「我迷上你了。」
  岳小含閉上了眼,緊咬牙根,搖頭。「不可以!我討厭你!」
  他聽而不聞,反而伸舌舔舐她頸間的靜脈血管,然後笑著看她全身痙攣的模樣。「是嗎?不過你的血管好像沒有你的嘴那麼排斥我。」
  「你省省吧,我們連認識都算不上!」岳小含覺得他把自己當成交際花。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地自我調侃:「男人嘛!你不能指望太多。不過我對你有興趣,也是因為你是我的連理妻。」
  「連理妻?!我們連婚都還沒結哩!」她忍不住大聲提醒他。
  「都什麼時代了,只差個幾天,沒人會在意我們偷跑。」他笑道。
  「可是我在意。」
  「好吧,若你肯跪下來求我不要沾你,我會立刻停手。不過我勸你三思而後行,三天後,這檔事還是得重演。」
  「你休想!」三個字剛迸出,她就抬手想摑他。
  他大手一揮,成功地撥開她的手,神閒氣定地說:「你不求我沒關係,換我求你。」說罷,他一手挪至她的背後,另一手則放至她腰間,將她身子打橫抱起,往床鋪直踱而去。
  岳小含氣得掄拳捶他的胸,雙腳不斷地在空中踢動。但他不露絲毫慍色,一靠近床沿,掀起紗帳,讓她像個自由落體般摔在床上。
  她在大床上彈了兩下,不等他下一步動作,使旋身想從另一側翻下床。但他足一勾,害她絆了一下,猛跌回枕頭上,疼得她哀鳴一聲。
  「看看你!」屠昶毅像抓小雞似地將她拎起,鐵青著臉摸了摸她的後腦勺,並小心翼翼地檢視她的太陽穴。「別亂動!你右太陽穴的縫針是怎麼回事?」
  「那麼淡的線針你還汁意到,眼睛可真尖。」
  「回答我的問題!怎麼弄的?」
  「小時候被一個粗魯的王八蛋弄傷的,還害我住了一個禮拜的醫院!」她跪在床上瞪大眼,氣他打算巧取豪奪的節骨眼,還能虛情假意地關心她的舊傷。趁他撥開她的亂髮時,她平視他敞開到腹際的衣襟,眼睛盯著垂在結實胸膛上的金鏈子。「你情我不願的,有什麼意思?」
  他悶不吭聲的將右大拇指和食指一撐,虎口頂住她的額,另一手輕輕按摩她的太陽穴。
  岳小含以為他冷靜下來了,使扳著指頭忸怩地說:「你可能不知道我今年暑假還要參加大學聯考。」
  「知道啦,還聽說你被留了兩次級。」他簡潔的口吻裡有一絲嘲弄。
  岳小含覺得面子上掛不住,不過還是繼續說:「古人求功名時為求心無旁鶩,大多不做那檔子事的。當然啦!我還是會乖乖嫁給你,只是不知老兄你是否肯通融一下,寬貸個一季,只要夜大一考過,我會很認分地做任何事。」
  他屹然而立,遲遲不語。
  岳小含不敢看他的表情,只得低頭問:「怎麼樣?」
  屠昶毅的力道更輕了些,這回手指改放在她的頸背上,輕壓她的穴道。「放輕鬆,你全身繃得跟棺材板一樣硬。」
  為了使他消氣,岳小含難得溫順地照話行事,然而心一急,便口沒遮攔地迸道:「對嘛!你何不換個床板睡?」
  屠昶毅嘴角微扯,忍住了笑,在心裡自我調侃:我習慣睡硬板床,而且愈硬愈好。
  見他不動聲色,岳小含終於抬頭催促道:「到底怎麼樣嘛!」
  「讓我考慮幾分鐘。」然後他十足威嚴地督促她合上眼,開始捏著她的肩膀。
  在他粗糙的指腹下,她的肩膀纖細得如一捆軟棉。見她變得這般聽話,屠昶毅有幾分訝異,但他決定的事始終沒改。
  緩緩收回十指,他慢慢蹲下身子,在她耳邊輕語:「我考慮過了,答案是一個字。」
  一線希望悄悄升起。岳小含問:「好?」
  「不!」屠昶毅堅決的說。
  岳小含愀然,眼來不及睜開便被他順勢一推,她的身子才剛倒在墨綠色的床單上,就被他強勁的手臂攬入懷中。他的唇不偏不倚地蓋住她嬌艷欲滴的紅唇,將她的憤怒盡數吞入自己的喉頭,雙手也開始漫無目的的探索。
  他壯碩的軀體只是輕輕抵在她竭力掙脫的身上,竟能如頑石般的推不動。岳小含覺得好委屈,她使盡全力想維護所剩無幾的尊嚴,萬念俱灰地強迫自己想著金不換的人影,但腦海裡充塞的竟都是這個想剝光她自尊的屠昶毅。
  其實,她在來這兒之前就警告過自己,這種事是不可免的,她也不把那層膜看得很重要,但是她現在覺得重要極了。因為她不想向這個人投降,也不願跟他和平共處,倘若柔順地許了他,就等於默許了他的身份和地位,她才不想讓他撿這種現成的便宜。
  就在她腦海被這些念頭盤踞時,她忽略了自己負隅頑抗的驅殼已慢慢被他的擁吻催眠了,她的呼吸急促粗淺,不同於幾秒前的沉重,她搞不清自己為何會這樣,只知道一旦經他撫觸過的肌膺,就會感到一陣氧酥酥的灼熱,接著就是麻麻的,彷彿被靜電觸到似地。她覺得自己像只被人烙了印的小豬仔。
  他一手解著她襯衫上的扣子,另一手從下擺滑進撫觸她的大腿,她猛地一驚,神色惶恐地欲撥開他的手。
  他停了下來,在她抖顫的唇上落下一記輕吻,無視她默默哀求他住手的大眼,嘎聲說:「小含,別怕,沒人能拿走你的傲氣。我只是想愛你罷了,我的每個吻都是在求你對我敞開胸懷。」
  「可是……我不愛你,我喜歡的是別人。」她以為他說的是情愛那回事,便撇過頭去,不想看他。
  然而屠昶毅說的是情慾。他不是不相信一見鍾情,而是太相信一見鍾情了,但一見鍾情的異性相吸,往往會在瞭解對方的優缺點後,磁力漸漸消失,所以他這一生還沒真正戀愛過,而他打算試著和自己未來的老婆相戀,同此他沒露出難堪的表情,反而輕鬆自在的說:「我真是羨慕那個人。他是誰?」
  「他……他是小我兩屆的學弟,我們是因為逃課被罰掃操場而認識的。為了他,我刻意在重要考試時繳白卷,好留級跟他念同班,但他只當我是哥兒們。」說到這兒,她突然掩面哭了起來,淚水不斷從頰邊滑落。「我從小就跟家裡的人不合,爸在我八歲時就去世了,媽為了和奶奶爭一口氣,強把妹妹留在美國。我的個性又孤僻,跟其它女同學處不來……」
  屠昶毅看著她潸然淚下,頗為動容。他跪在她身邊,緊緊擁住她,不置一詞。因為他知道只靠嘴巴說,是無法除卻她積壓在心底多年的寂寞,那種無人可訴的寂寞他曾經領受過。當時他尚有疼愛他的父親在一旁,年紀又比她大得多,他覺得她比他更堅強。
  「我告訴你這些並不表示我會和你妥協,相反的,我明天會更討厭你。」她偎在他的懷裡,坦誠的說。
  「為什麼?」他問。
  盯著他湛然的黑眸,她遲疑了。因為我找不出討厭你的理由!如果你醜一點,矮一點,笨一點,粗俗一點,市儈狡猾一點,那我就不會被你深深吸引住。
  「因為……因為我就是討厭你,沒有特別的理由。」
  「我知道,人的心是最難控制的,我也不會阻止你討厭我,但你愈快接受我對你愈有利。」他笑逐顏開,一手繼續解扣子,兩眼灼灼的盯著她。
  岳小含想要阻止他,但他晃著一指要她別動,所以她只能尷尬地盯著他的山羊鬍,沒話找話問:「你到底幾歲了?」
  「我的心曾經老過,如今再度年輕起來,我希望自己能跟你一般年輕,這樣你才會把我看成老公,而不是老公公。」說罷,他的手輕輕掩上她的酥胸。
  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讓她心跳暫停一拍,衝口道:「但是你不能!」
  他停止撩撥,問:「不能什麼?當你老公?」
  「不是!」岳小含快速接口。她知道自己剛才很唐突,但她沒法克制自己,一方面是不由自主的緊張,另一方面是因為不想去揣測他接下來的動作。「我是說你不可能再度年輕。」
  他嘴一努,附和道:「外表上的確是不能。」
  見他不反駁,她趕忙伸出手抵住那個即將逼近的胸膛,「你可不可告訴我,為什麼你爸一定要我嫁給你?」
  「因為他認為這是你奶奶欠他的。」他說完,垂下眼瞼以眼光愛撫她細緻如綢的肌膚。
  「當然,欠錢還債是理所當然,但為什麼我們不能以更文明的方式來償債呢?」
  「哈!絕就絕在這裡,我爸向不講文明,而我,看來也不比他好到哪去。」屠昶毅故意挑起眉,比了比自己的鬍髭。
  岳小含經他一提,也認真研究起他的鬍子。其實他的短胡長得還真不差,可謂自然天成、有型有樣。如果他生在古代,把鬍子留長後,也許可以和「城北徐公」一較長短……什麼!怎麼會扯到鬍子上!
  她猛地搖頭,「不管如何,我還是不懂為什麼要聯姻,就我所知,他們不是仇人嗎?」
  「是冤家,不是仇人。你奶奶和我爸爸本來是一對戀人,但是你奶奶是岳家唯一的女兒,所以只得拋棄我爸,另外選個肯入贅的男人。很不幸地,你爺爺命短,活不過三年就翹了辮子,屋漏偏逢連夜雨,你曾祖又把生意搞砸了,所以你奶奶只好回頭向老情人求救了。其實那時候我爸的第一個老婆也死了,一個寡婦和一個鰥夫送作堆,也是很合世界大同的理想。偏偏你奶奶想不開,中途跑掉,一跑就是五十年。所以現在我爸就把這兩筆帳算在你的頭上了。」
  他三言兩語就將五十年的因果道了出來,中間插科打諢的語氣讓浪漫都變了調。
  「但……你對這項安排都沒意見嗎?」
  「我為什麼該反對呢?你不是知道我暗戀你嗎?我還特別……」他說得然有其事,好像恨不得剖心給她看似的。
  岳小含覺得他像在演莎士比亞的舞台劇,不得不開始懷疑他的話。「可是你應該……」
  他聽到她又提出問題,不由得歎口氣。「可以請你別講話嗎?」
  「不……行,我緊張,就會很冷漠,要不然舌頭會想動。」她意識到自己已半裸,忙環臂遮蓋自己。
  「舌頭會想動!看樣子,只有這個辦法行得通了。」他不慌不忙地扳開她的手,隨即低頭吻住她。
  「拜託……」她無奈地呻吟抗議,躲著他。
  但他絲毫不放棄,沒多久就以唇軟化她的矜持,在他溫柔但堅定的擁抱下,她搖搖如懸旌的身子終於松地了下來。
  屠昶毅雖然久未接近女人,不過以往累積的經驗在這時發揮了作用,他克制住自己的蠢動,極具耐心地安撫她不安的情緒。他瞭解,她的這一小步對她有多難,但他不讓她有機會退縮,他在她耳畔低語,要她熟悉他、親近他、擁抱他。
  縱然她天生難馴,他要她吻他時,她偏會咬到他,他要她撫觸他,她偏會掐痛地,但在他循循善誘下,她解除了武裝,跟著他一同騰雲駕霧,然後再深深墜入無形的欲網中。
  這晚,她從一個少人更事的女孩蛻變成一個小女人,無怨亦無悔,儘管她百般排斥他在先,她還是得承認,從第一次痛苦滋味中嘗到另一種不可言喻的絕妙滋味,從第二次他專橫而熾烈的方式,體會出另一種放肆的情懷。
  一整夜,她沒羞沒臊地膩著他,認真地掰著地的山羊鬚統計數目,要不然就是默許他緊擁自己靠坐床頭談心。
  她問他曾有幾個女友?漂不漂亮?
  他一概坦率的回答:「我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儘管她不愛他,卻不討厭他的親近,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壞。墮落就是這樣開始的嗎?
  夜已深沉,寒氣漸漸鑽進室內。她偎在這個說熟不熟、說不陌生卻是陌生人的肩膀,一股矛盾橫在她心中,教她不知所從。
  明天,該如何面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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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4 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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