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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海藍 】悅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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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8:28:19 |只看該作者
  “你笑得好——”她有些呆愣的望著他極其罕見的舒心笑顏,不自覺地睜大了眼。

  凝著她清亮的鳳眼,他則慢慢止住了笑,低歎了聲,情不自禁地俯下身輕輕吮上她細白的唇瓣。

  她顫了下,似是吃了一驚,身軀僵直地任他擁進懷間。

  他則忍不住地又笑起來,將熱熱的笑歎進她的唇裡。

  她不管是被迫還是要強的性子作祟,一向對他是主動又熱情,如今日此時這般的手足無措,還是從沒有過的呢。

  心,慢慢燃起熟悉的火來,他輕柔地將她推躺在枕被之間,溫柔地凝著她已迷離的鳳眼兒好久,壯碩的身軀慢慢覆上了她的嬌柔。

  “關爺,您不是問我還怨不怨你、惱不惱你麼,我的回答你要不要聽?”

  吮在她胸前的頭僵了下。

  “關爺,你還要不要聽我的回答啊?”

  他惱火地抬起頭,瞪著她重又笑嘻嘻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心裡突然咯?了下。

  “我可是想了好長時間,很認真地想了好久好久哦!”她細細眯著的鳳眼兒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手用力一推,將自己從他的身軀底下救出來,大聲地呼口氣,她笑道:“關爺,說實話,我還是喜歡將你壓在我身子底下啊!”

  “你——這個女人!”他皺眉,但在她盈盈笑眼下瞬間又消了滿懷的懊惱,也笑起來,“真是——天殺的啊!”

  他苦心營造出的一點點旖旎就此消逝。

  即便你明白所有的道理,你的心,還是會因為那個人無法做到承諾而受了傷。

  腦海裡閃過關飛轉述給他的這句話,歎口氣,他伸長手臂,不准她離開他太遠的距離,重新將她攬進了懷,與她四目相對,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平復了自己心裡的情火,輕輕道:“好了,我認真聽,你認真說。”

  她卻是不同於他的嚴肅正經,偏極是無辜地眨了眨鳳眼兒,笑嘻嘻地問:“說什麼啊?”

  “馮——嬰——”他自同她一起以來,如此喊她名字的時候幾乎五根手指頭都用不完,由此她該明白他心裡的惱火了吧?

  “哦,我說就是了。”暗自扮個鬼臉,馮嬰撇了下細白的唇,“關爺,您怎麼一點玩笑了開不起啊?真是的——好啦好啦,您不用瞪我了,我說就是了!”也板起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她學他的正經神情,還故意地咳了聲,而後在他又瞪過來時爽快地開口,告之他想要的答案:“生氣嘛,我從來沒有過。”

  “那,你還惱著我?”

  “要說惱嘛——”她拉長尾音,似是在仔細思量,“分情況嘍。”

  “什麼?”不是他意想中的肯定也非是否定,模棱兩可的答案讓他怔了下。

  “管家老爺真的沒告訴過你啊!”好討厭的管家老爺啊!“那天我明明告訴過他啦,如果是有關你抽我鞭子還有罰我跪了一宿的事,那麼我並沒有惱。”

  雖然或許生氣了一點點。

  但這句話她誰也不讓知道,免得有人會說她心眼小,斤斤計較。

  “還痛嗎?”他憐惜地撫上她左頰上的淡紅鞭痕。

  鞭痕,很細,卻從鼻樑正中一直延伸到了耳垂下方,關飛曾告訴過他:即便鞭傷好了,但傷痕卻不會完全消失——換言之,她本來已不怎麼好看的臉上,想突然變得好看,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過了一個來月啦,哪里還會疼啊!”她笑著拿開他的手,自己卻摸上那鞭痕,仔細地瞅著他的黑眼,“關爺,你覺得很難看嗎?”

  “有什麼難不難看的。”他見她完全不在意地依舊笑嘻嘻地,便放下心,突然也有了笑的心情:“反正你就是這樣了——即便沒添這道印子也美不到哪里去啊。”

  “啊——”好失望啊,“關爺,人家不都是說情人眼裡出西施麼?你竟然看不出我的美麗來?!”他這話說的太直接了吧?

  “你總算明白了我的心思了。”他竟然淡淡笑了。手指,不含情欲地撫上她的小尖臉,他突然歎了聲。

  “歎什麼?”她笑盈盈地望著他不再威嚴的臉龐,伸手再將他的手指從自己臉上推開。

  “我實在看不出你有哪里好來,卻再也不想離開你——馮嬰啊馮嬰,你來告訴我,你有哪里好呢,我怎麼會同你走到了一起呢?”雙手,攬在她的軟腰上,他第一次同她說出他生平最接近“甜言蜜語”的話來,也第一次也直接同她敞了心。

  “為了關爺您不得已的理由啊。”她哼了聲,並沒有因為他極為罕見的——最接近情話的——情話而感動。“關爺,這才多久,您已經忘記要奴婢成為您‘侍寢’的理由了嗎?”

  “你果然還在計較這些啊。”他苦笑,知道今晚他們要爭論的焦點終於來了,“你掉進湖裡那次我好像已經同你說過了,還是早在——我也曾來這裡同你提起過的吧,你難道也忘記了?”他慢慢地誘她回憶,想將會因此而將起的爭論消減在最小的範圍內。

  “您說您對奴婢由情欲的發洩到發洩情欲嗎?”

  這是什麼話啊?

  他笑得尷尬,卻還得聽她往下說。

  “您是曾說過,或者是承諾過奴婢吧,說關爺您這輩子都不會成親,所以,有沒有名分對奴婢來說,沒有一點的關係。”她聳聳肩,說得蠻不在乎的樣子。

  “你不相信我的——承諾?”

  “我不知道。”她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或許有一段時間我曾被它左右過,分不清您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是哄我開心的。”

  她毫不猶豫的回答真讓他灰心啊。暗歎了聲,他拿眼神示意她繼續。

  “可是,小桂花糖的事,讓我不敢再信你啦——啊,你不用解釋的,我知道那是關爺您不得已而為之,你也不想要我的小馬兒死——但,明白是一回事,您失信了則是另一回事。既然您會不得已地失信了一次,那我如何知道你不會又因為不得已而失信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

  ”絕對沒有下一次!”他惱道。

  “可我卻不會再信你了耶。”她才不管他是否會惱羞成怒,只輕哼了聲,“我聽說關爺的大哥為了朝政上不得已的事,連已許下了十數年的誓言也會違背,而我才認識您關大爺幾天,哪里知道你們兄弟不會是一樣的性子、一樣是會為了國事而忘記私情的人——再者,我也許會想,您是為了您不得已的私欲而不得不說些好聽的來哄騙我哎!”

  “如何你才會相信?”他宣告敵不過她的伶牙俐齒,直接問她最終的結果。

  “您會不知道?”細細眯起的鳳眼兒,有意無意地瞥了瞥他緊攬在自己軟腰上的雙掌。

  “你要我——禁欲——來證明?!”他呆了下。

  “關爺,您當初會不得不委屈地要我留下的原因不正是因為此麼?那倘若有人能幫您重新尋出一位相貌端莊、溫柔大方、出身高貴、純潔無暇的女子來服侍您的‘天賦異秉’的話——”

  “你胡說什麼!你以為我是只會發情的野獸還是怎地!”

  “我可不知道耶。”她面對他冒火的眼,涼涼地再哼了聲。

  “你——”用力地吸口氣,他強壓下自己的惱火,歎息:“也罷,你想要如何便如何吧!我答應你,如果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再碰你,行了嗎?”他也確實無法否認,他當初強要她的原因已給她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想扭轉是極其艱難的,既然如此——

  “我也許再給你一個承諾,或許你會多相信我一點。”收起惱火,他突然笑道。

  “呃?”

  “你其實也怕我如我大哥那般地,到頭來無論曾發下過怎樣的山盟海誓,為了不得已的原因還是會狠心地違背誓言——是不是?”他歎息地攬緊她,用唇貼上她的涼額,低低地道:“等過完年,我娘五十壽宴上,我帶你去見我爹娘,好不好?”

  “關爺?”她愣了住。

  “等稟過爹娘,我就拿八抬轎子將你風風光光地迎進我們這銅獅關府,迎進我的主樓——嬰兒,我娶你,娶你做我的妻子,今生今世我關騰岳惟一的妻子,好麼?”他柔聲喊著她,目光中的深情是從不曾有過的——

  似水柔情!

  她呆呆地看著他溫柔的眼神,腦子中一片空空的白,什麼也憶不起了。

  “我向你發誓,即便以後朝政上有天大的事,我也絕對絕對不會拿咱們的婚姻做籌碼,你信我,好不好?”

  “關、關爺……”

  “我知我已對你失信了一次,可我絕對不會有第二次,更不會有第三次!”

  “等——等等,等等啊,關爺!”她突然用力抓住他的手臂,鳳眼瞪得大大地,用力地看他,使勁地盯著他:“你,你該知道,我,我不是處子之——唔。”

  她的細白的唇,被他的手輕輕捂了住,“我不在乎了,你再也不許提,我不在乎了。”

  “可是,這不是我不提你不提就可以裝作沒有發生過的啊!”她扯下他的手,認真地瞅著他,“你從沒問過我的過去,你當初明明厭惡我的非處子之身的!”

  “嬰兒!”他惱道,漆黑的眼裡冒出大火。“你非要惹我生氣是不是?!不錯,我在乎!我如何可以不在乎我的妻子曾經被——我不想提,我只是後悔不是我先遇到了你!”

  “你——不在乎我的非完璧的事實,你是——”她渾身顫抖起來。

  “我不在乎。”他慢慢地說給她聽。

  “可是,可是我終究曾因為別的男人而失去了——”

  “你非要讓我惱火才甘心嗎!”他惱道,用力捂住她的嘴唇,以往威嚴的面龐上是深深的懊惱,“我說了不在乎就是不在乎,可這也不能意味著我可以心平氣和地聽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從我妻子的口中說出來!你不要再惹我惱了,也不要再提另外男人的名字!不然我可不保證我不會殺了他!”

  “你——嫉妒?!”她呆呆愣愣地瞅著他惱火的臉,喃喃自語:“他不在乎我的這一切,他竟然會不在乎我的這一切!”

  “嬰兒?”她的奇怪神情讓他擔心,以為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她過去的心傷,於是捧住她的小尖臉,笑著引她回神,“嬰兒,等我有空的時候,我教你一點宮廷禮節吧,好不好?”

  “宮廷禮節?”她更驚。

  “是啊。我還沒告訴你,我以前曾說過,我如果要成親,新娘子要先給我姨母以及表兄看一看的。”見她驀地瞪大了鳳眼,他笑,“原本我以為我這輩子也不會成親了哩,哪里知道會遇到你!既然如此——我母親壽宴那天姨母及表兄也會親自過來,我就帶你一起給他們看過就行了!你也知我表兄的真實身份啊,到時候可不要膽怯啊——我擔心這個做什麼,你的膽子已經大得快成精了,我該擔心的是表兄他們別被你的特性獨異嚇著了才是哩。”

  “你的表兄啊——”

  “是啊,我答應過他,等我選好了新娘子,會帶去給他看一看的。”

  “伴君如伴虎哩——”

  “他哪里有那麼可怕!只是世間的流言多了,才以為九五之尊是多麼的可怕!其實,說穿了,他也有平凡人的七情六欲,也是要吃喝拉撒睡的,沒什麼可怕的!”

  “我的非處子之身啊——”

  “嬰兒!你做什麼老是提這回事?我雖說了我不在乎,可那是我不在乎你的,那曾經——的男人,我可是會計較一輩子的!好了,不要再提了。”他望她恍惚的樣子,不高興地用力將她壓進自己懷裡,“我說了這麼多,你到底聽沒聽到啊!”

  “聽到了啊,一句也沒漏掉的都聽進心裡了。”她自言自語似的笑了聲,將臉埋進他火熱的心跳裡,“關爺,我可不可以不嫁你啊?”

  “你胡說什麼呢!”他再度惱了,“是你說不敢再相信我的承諾的!我娶你,便是給你——相信我的機會啊,你竟然說你不想嫁?!”她若敢拒婚,他綁也要將她綁進家門!

  心動了啊,莫名其妙地,他的心,為了這個似乎一無是處的小小女子動了!

  “那,我可以不去見你的‘表兄’嗎?”

  “原來你還是在怕這個啊!”他突然笑起來,“你放心,我表兄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不會嚇到你的。”

  “我——一定要去見他嗎?”

  “這是一定不能省略的禮數。”

  “關爺,我說沒說過我的非處子之身是——”

  “夠了!你非要惹我發火才開心嗎?”他皺眉,墨色的眉蹙得死緊,板著臉瞪她,“如果你再提,我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將那個男人揪出來,一刀一刀剁成肉醬!可以了嗎,我的嫉妒你滿意了嗎?”

  “關爺。”她深吸一口氣,突然又笑嘻嘻地望著他,清亮的鳳眼兒則慢慢地眯起來,“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非處子之身——便是與你口中也有七情六欲的‘表兄’脫不開關係啊,你——還想娶我嗎,關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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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8:28:3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一場臣子家的壽宴,竟然有當今九五之尊及聖皇太后的御駕親臨,這於朝臣來說,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風光無限!但,歡歡喜喜的最終,卻是弄得龍顏大怒,臣子兩股驚顫,不歡而散。

  其中原因,只不過臣子一句玩笑似的應答:非是臣不敢讓臣妻上堂參拜,只是怕聖上見了臣妻,會一時起了念頭——弄得君臣失和而已。

  結果,向來以和顏悅色稱著朝堂的青年帝君當堂爆下雷霆之怒,拂袖而去。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原本趨之若鶩的官宦朝臣,眼見曾最得當今聖上器重恩寵的武將之首、御賜銅獅府邸的大將軍、竟然會被一貶到底、轉瞬間落得抄家之罪,個個膽戰心驚,待御駕回宮,立刻連告辭也不敢多說一句的倉促而走,這往日裡逢迎巴結的小人嘴臉,一時間被瞧了個清清楚楚。

  她就說過啊,這人世間的涼薄,是最最讓人心驚心寒心冷的。

  悠閒地坐在已睡臥了半載有餘的床榻上,她慢斯條理地整理著日常的穿著,將一件件做工精緻的刺繡羅裙整齊地疊好,碼放在包袱皮裡,小心地包起來。

  “你在做什麼啊,馮姑娘!”

  “收拾東西啊。”她笑嘻嘻地比一比自己已經整理好的幾個大包袱,招招手:“又開始玉樹臨風、春風得意了的管家老爺,你來得正好,快幫我收拾收拾吧!你們關爺太財大氣粗啦,送我的東西我一個人是絕對無法搬運走的,來幫幫忙吧,管家老爺。”

  “你怎麼同外邊那幫小人一樣,真的以為爺要被抄家流放啦?”白白的面皮在這油滑輕浮的女子面前越來越習慣抖了又抖的了,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慢吞吞跨進她的房來,狠瞪她一眼:“請你對爺多一點信心好不好啊?”

  “伴君如伴虎啊!”她喃喃地哼了聲。

  “關爺呢,不會是給押進大獄了吧?”她偷偷地躲在一旁只看到了那位九五之尊龍顏大怒地拂袖而去而已,剩下的一團混亂便沒心思看了,只一心想著趕快回屋來收拾金銀細軟,好快樂地——呃,好抓緊時間逃命啊——

  “馮姑娘!”

  “啊,幹嗎啊,管家老爺?”被惱火的吼叫扯回飛遠了的心神來,她忙笑嘻嘻地討好道:“千萬不要生氣啊,不然你好不容易才得回來的玉樹臨風就又會不見啦!”

  “什麼時候了你還耍嘴皮子?難道上回那頓鞭子你已經忘啦?”真是受不了她!

  “你不要再提啦!”她耷下臉,“你到底要不要幫我整——啊,啊!你做什麼啊你!”

  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幾大包金銀細軟被爽快地倒了個滿床滿地,她心疼地捂住鳳眼兒,不忍再看。

  “你不是最不喜歡這些身外之物的嗎,馮姑娘!”哼了聲,管家老爺將地上的東西踢得更散,“你現在卻在幹什麼啊?”

  “準備逃命啊。”她理所當然地笑道:“管家老爺,您只看到了我平日油嘴滑舌的一面,我其實也是最貪生怕死的呢——咦,你這麼看我做什麼?是人,都是貪生怕死的吧?”

  “你說什麼呢?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這個女人啊——

  “管家老爺,我說的是真的啊。”她苦了下臉,發現這位一會兒玉樹臨風一會兒又沉著臉像是地獄判官的管家老爺——實在是孩子氣啊!“你要是不幫我,就快去幫七先生吧!”

  “七先生?!”關飛吃驚地道:“他老人家又怎麼了?”

  “也正在收拾這府裡的金銀細軟,準備——”

  “馮姑娘!”真的快給她氣瘋了啊!深吸口氣,正準備狠狠地罵她一頓,卻突然愣了住,用力地再吸吸鼻子。

  “怎麼啦,管家老爺?”

  “你這屋子裡——”遲疑地望向笑嘻嘻的女子,他脫口道:“你不燃麝香了?”以往,他每次從這裡路過,總會聞到淡淡的麝香昧道,即使是她的身上,也是從不曾消失過的啊。

  “你現在才發現啊。我已經好久不曾再點過麝香了哩。”她不當回事地笑笑。

  “可是你和爺——麝香還是你托我找來的呢!”爺的性子他知道的啊,以爺的——她難道不再擔心會有了身孕了?

  “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她歎口氣,正經地說:“如果我說這幾個月關爺再不曾找我泄欲過——你信是不信?  ”

  “自然不信!”

  “啊——”看來關爺的某種形象真的已經深入人心了呢!“可是你忘記我的話了?”

  “你是說承諾?!”關飛看著她得意的模樣,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不會吧?

  “是啊,我就直接告訴關爺啊,如果還想讓我信任他,那麼他就不准再碰我!”她笑嘻嘻地眨眨眼,意有所指地道:“男人最難控制的是什麼,是情欲啊!如果他們能做到禁欲,還有什麼做不到的?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你,明白了嗎?”

  “我懶得理你!同你在這裡鬥嘴,還不如我去老爺府裡探探消息看看怎麼辦!”愣了下,關飛猛地回過神,著實被她大膽的行徑嚇到,轉身便走,存心眼不見為淨。

  “慢走啊,不送。”她笑嘻嘻地揮手送客,“順便幫我向大爺請安啊,別忘了哦!”

  正跨出門的腿一打跌,關飛差點趴在地上。

  “馮姑娘!不是告訴過你嗎,不該說的就不要說!你再這樣我可就——爺,您回來了?怎麼樣,老爺夫人進宮去了沒?皇太后是什麼臉色?”

  “你去找七先生,他會告訴你。”淡淡地說完,關騰嶽擠進門去,反手將門一關——

  “爺——”摸摸差點給門板撞成柿餅的鼻子,關飛白白的面皮再抖再抖,嘴巴動了動,最終還是決定不理會這兩個都不怎麼——啊,褒貶主子的話他不能說啊,算了,他還是找七先生去好了!

  真是的,真是的——這就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吧?

  真是的啊——

    視而不見滿地的金銀珠玉、奇珍異寶,他跨進內房,迎上那笑嘻嘻的小尖臉。

  “關爺,您來了啊。”

  他應了聲,走到她身邊,伸手將她嬌小的身子摟進懷裡,歎了口氣。

  “你又同關飛鬥嘴了?”他搖頭,實在是服了這兩個一急一慢的人不管什麼時候都能杠起來。

  “是他同我鬥嘴。”她仰首,看他疲憊的神色,遲疑了下,還是問道:“怎樣了?”

  “罷官抄家。”他似笑非笑地瞅她,扯扯她半長的散發,“你以為我能怎樣?”

  “膽敢當著眾多朝臣的面公然頂撞皇帝老爺,沒將你即刻拉到午門千刀萬剮已經是很給你家面子啦,你以為我還能怎樣想?”

  “真是沒良心。”他靜靜望她如常的笑臉一會兒,突然朗聲也笑起來,“怪不得你告訴我伴君如伴虎呢,果然,今日我撞到大老虎了!”

  “怕不怕?”

  “你當我是什麼啊,我當然怕!”他抱起她來,將頭埋進她的肩窩,“我自十八歲便跟隨爹爹行軍打仗,這十來年經歷過的大小戰役不下數十,可哪一次的慘烈也不如今日在大廳之上來得兇險。說實話,我好怕的啊。”

  “其實你早就預料到了,是不是?”她遲疑了下,終於抬手摟上他的頸子,低聲道:“你很傻的知不知道?就算他是你表兄,就算你曾經是他登基稱帝的功臣良將,可是,你莫忘了功高鎮主——一旦他對你有了不滿,你的性命還是會在他的一念之間啊!”他何苦,何苦為了她——

  “可是你不想再見他的,是不是?”他輕笑,似無事一般。“你將是我的妻子,我很心眼小的,才不要別的男人見到了你的模樣!”

  “就算見了他,他也不會記得我啊!”她摸摸自己而今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吸口氣,“我的模樣如今只有你還看得上,其他的男人哪一個會將現在的我看進眼裡?”

  “那是他們都瞎了眼!”他毫不害臊地自誇,“我尋到了你,我很厲害是不是?”

  她望著他開朗的笑顏,不知為了什麼,心中一酸。

  “嬰兒?”

  “關爺,你原不是這樣的男人啊。”

  “是人,都會變的。”他淡淡一笑,似是並不以為自己有了什麼變化。

  “我值得你如此嗎?”

  “我既然做了,那麼自然是認為你是值得的。”他不想再惹她傷心,只笑著吻上她細柔的唇瓣,“原先是想母親壽宴後就同你成親,可看現在的情景,我們好像還有一段長路要走。”剛才他被爹娘喊回了主府,細問了馮嬰的事,他不想細談,只說她是自己這輩子想要的女人,其他的,一概不說。爹娘的不滿他早在預料之中,但——

  苦笑了下,他撫著她散著的發,輕輕道:“說不定我們只能私奔了。”

  “啊,我正在收拾東西呢。”她指指滿地的狼藉,扮個鬼臉,“可惜都給你的管家又扯散了。”

  “去哪里?”笑望著她再不笑嘻嘻卻笑得開顏的笑臉,他將她抱得更緊,再也不想放手。

  “關爺,我來府裡也一年多了,也該回我家看看了。”見他一愣,她眨眨眼,“你不會以為我是沒家的人吧?我的家就在京城啊!我會進府來,只是因為同母親們鬧了點小矛盾——我可不是你想像中無依無靠的可憐孤女哦!”

  “你從不曾告訴過我。”

  “現在說還來不來得及?”她瞅一眼他有些沉下的臉,偷偷吐舌,“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著什麼時候回家去看看,正好現在關爺你這銅獅關府也關不住外人啦,我便先回家幾天,等你解決了這殺身抄家罷官的麻煩,再去接我,好不好?”

  “倒不知你已經想了這麼遠。”他只愣了片刻而已,很快地笑起來。“也好,現在這情況,說不準什麼時候我爹娘會殺過來,不是找你麻煩,而是我爹娘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嘴唇,被她伸手捂了住。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笑盈盈地瞅著他頭痛的模樣,不在意地搖頭,“你什麼也不要說了,趕緊去想法子留下你的命比較重要吧?”

  “如果我真的被皇上罷官抄家甚至流放賜死——你預備怎麼辦?”他突然道,笑著與她對視。

  “這樣啊。”她還真的認真想了好大一會兒。

  他也不逼她回答,只笑看著她可愛的樣子。

  美麗,可愛。

  從不知道,他從這小女子的身上,看到的竟然是——

  情人眼裡出西施啊。

  他想起她曾說過的話,心中一蕩。

  “關爺,如果我說我會陪你等你一輩子守著你——你笑什麼?哈,那我如果說等你不這麼財大氣粗了,”點一點滿地滿床的羅衫珠玉,她眨眼,“我就溜得遠遠地,再找一個財大氣粗的大爺混日子——啊,你還笑!”頓時泄了氣,乖乖地吐了實話:“沒關係,到時候大不了我養你。”

  “好言不由衷的答案啊!”他笑著放下她,只輕輕握著她的散發,印下輕輕的吻:“等我,等我去接你,等我親手束起你的發。”

  她輕輕地點頭,突然伸手抓過他的發絲,與自己的輕輕打了個結。

  結髮,結髮,結髮啊!

 
  坐上他那匹獅子驄,再從他手中接過馬韁,靜靜看了他好久好久,她嫣然一笑,策馬出府,不再回頭。

  他靜靜地呆在原地,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目送她走遠,威嚴正直的臉龐上,是溫柔的笑容。

  “關飛。”他輕喚,“去準備一下,我們回主府去。”

  他不怕他的表兄會賜死於他,卻也終於明白他的女人那句“伴君如伴虎”的真正含義,他而今要做的——是如大哥那般地贖回他的自由,是如大哥那般地也自私一回,是如——他的嬰兒那般地——自己的人生,他要完全的自己掌握。

  “爺——”

  他應了聲,看他的管家少見的猶豫。

  “我忘記了問您,你,知道馮姑娘的家在哪里嗎?”

  “就在京城——”他愣住。

  “是啊,就在京城哩。”皺頭皺臉的管家深吐出一口氣,似是很爽,“京城也就這麼一點大啊。”

  “或者,爺,我再問您一句:你只對她說了承諾,可她哩,可曾對你說過什麼?”

  “……”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哈,爺啊爺,原來你也有今天啊!”

  原來,不只是他可憐,總被那個可惡的又黑又瘦的小尖臉欺負啊,連鼎鼎大名的銅獅大將軍,也有被捉弄的一天啊!

《 本帖最後由 oner 於 2010-2-8 08:3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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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8:28:4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在這繁華京師,在這天子腳下,若問最最出名的景點名勝,最最吸引人關注的地方,或許十個人便有十個答案,端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若論最最讓男人喜歡、最最吸引男人關注的地方,十個人或許只會說出三兩個答案而已,而這三兩個答案之中,便免不了會提到風月無邊的場所,便免不得會想起最最讓男人飄飄欲仙的——

  紅暈樓。

  提到紅暈樓,論起紅暈樓,便免不得有一幫文人騷客、風流才子、富商巨賈、三教九流之徒,會津津樂道地回想或回味起這一處人間的銷魂仙境,會情不自禁地再夢一夢樓子裡的絕色佳人。屹立于京師西側的風花雪月的紅暈樓,歷數十年時光,飄搖於紅塵俗世間,或榮或衰,卻總是不見破敗倒閉過,其中總有許多許多讓人吃驚或驚訝的故事發生。

  例如三十年前紅暈樓出現了有傾國傾城風采的春夏秋冬四大美人,一時豔名遠播、無數人一擲千金只為了博美人一笑;例如二十年前四大美人又同時宣佈隱退,引得無數男人飽受相思煎熬;例如六七年前絕頂紅顏的驚鴻一現,例如一年多前讓無數衛道之人極為不屑的登擂招選親夫——雖然最終不了了之,但紅暈樓所引來的關注是由此可見一斑。

  夜晚來臨,別處人家或許已閉門熄燈,但,對於這風花雪月的紅暈樓來說,則是剛剛拉開了一天開始的序幕,紅男綠女,笑目盈盈,吳儂軟語,風情無邊。

  習慣性地蹙緊了墨色的濃眉,他端坐在待客的小廳,目不斜視,對三三兩兩不斷穿梭進來對著他指手畫腳、耳語低笑的美貌佳人們理也不理,隱在寬袖中的手則纂得死緊。

  真是——天殺的啊!

  “爺,您不是在戰場上與敵對壘啊,用不著這麼的殺氣騰騰的哩!”玉樹臨風的斯文男子好笑地湊近他,小聲地安撫他漸漸高漲的怒火。

  真的,現在他真的好可憐他的爺啊,那個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平日雖總喜歡拿噯昧的言語刺激他,但與爺在這裡所受到的“款待”相比,簡直是對他太好啦!呵呵,這位小女子,他真的是越來越喜歡了呢。

  “七先生真的沒騙我們?”關騰嶽惱火地低哼了聲,“他怎麼知道嬰兒在——這裡真的是她的家?”

  距離那小女子可惡地擺了他一道的那一日已經過去了半月,這半月裡,他馬不停蹄地處理著他為她沖冠一怒所鬧下的亂攤子,終被罷了官,削了爵,罰沒田產,但他那位可敬的表兄總算還念著他與他的一點血脈關係,而大度地將銅獅關府留給了他——若說不心寒是假的,他與他總有過患難之誼,他與他總有過攜手並肩,他與他——卻還是君便是君,臣終究是臣——伴君如伴虎——只到這一刻,他才深刻地瞭解了嬰兒的話裡語意,也才豁然明白了她的一番苦心!

  嬰兒啊,嬰兒!

  他只以為她是處處只顧自己開心、只顧及自己感受、只肯看她想看、只想無憂無慮、只想開心度日的嬰孩一般的女子啊,直到今天,他才知他捧在掌心的,是怎樣的稀世珍寶!

  稀世珍寶啊!

  這以往從不覺漫長的半月時光,在嬰兒嫣然一笑著離開他之後,他才知道是如何的難捱,是如何的一日如三秋——真的是一日如三秋啊。

  因此,一到終於解決了他的麻煩,什麼也沒想地他立刻按著七先生所給的地址尋了過來,哪里知道興沖沖跨進門來了,他才知道他到的是什麼樣的風月場所!

  風月場所啊,他生平最最厭惡的風月場所!

  “爺,馮姑娘的確是生於此養於此——這紅暈樓的的確確是她的家哩!”精神的眉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家主子大人越來越沉的黑臉,關飛心底竊笑不已,玉樹臨風的英俊臉龐上則是遲疑的神情,再三地問一遍:“爺,現在咱們走還來得及——”

  “還沒見到嬰兒,走哪里去!”關騰嶽惡狠狠地怒瞪總與他打退堂鼓、進讒言的手下一眼,不怎麼高興地開口罵道:“你說話小心一點!”

  “我——”沒趣地摸摸鼻子,關飛決定合上大嘴巴是他現在最最明智的選擇。

  “誰說話要小心一點啊?”笑盈盈、猶帶著三分熟悉的輕浮的笑,從他們身後響起,兩人微愣了下,立刻回頭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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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的花廳內越聚越多的美貌佳人們笑著分兩廂亭亭站好,珠簾斜分,從內室裡慢慢走出來四位風華猶存的半百美婦,一個個,俱是拿著好笑的眼神,將他們主僕二人從頭打量到腳,眉角漸漸帶上了笑。

  “被一夕之間罷官削爵抄沒田產的銅獅大將軍,您現在可是在咱們的地盤上呢,說話自然是該小心一點的。”

  說話的,是一位身著淺藍裙衫的婦人,她輕揮了下手,退下了廳子中的美貌佳人們,等花廳內重新安靜、只剩下他們六人後,保養得宜的白嫩手指輕輕揚揚指間千兩黃金面額的銀票,她笑道:“可真是大手筆呢,為了求見我們這三十年前的四大美人,竟然是一擲千金呢!果然是財大氣粗的皇親國戚哩!”

  其他的三名婦人也都笑了起來。

  “關某再不是什麼大將軍,更不是什麼皇親國戚,夫人們說笑了。”沉穩地站起來,關騰嶽抱拳當胸,平靜道:“在下只是來尋回妻子的普通男人而已。”

  “妻子?”四名婦人似是驚訝地看他一眼,愣了下。

  “馮嬰。”他遲疑了下,還是恭謹地抱拳當胸,“想必四位夫人便是嬰兒口中的母親們了,在下冒昧登門,還望夫人們勿怪。”

  “將軍知道咱們?”婦人們更愣。

  “原本不知。”歎口氣,他瞪一眼只顧站在一旁看好戲的關飛,示意他開口。

  “馮姑娘的性子想必幾位夫人都明白的,她連所居之處都不肯說給我們爺知道,又怎會在不征得夫人們同意之下,隨意地將身世秘密說給旁人聽呢!”關飛笑著也抱拳施禮,“在下關飛,曾與馮姑娘共事一年有餘,幾位夫人安好。”

  “果然是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啊!”這次說話的則是穿淡黃羅衫的另一名婦人,笑嘻嘻地打量過關飛的俊美面龐,她點頭,“嬰兒果然沒騙咱們,這位管家老爺實在是漂亮得沒話說啊!”看神情,竟然比對關騰嶽更熱絡了幾分。

  “……”關飛再度摸摸鼻子,見自家主子大人已經眯起黑眼了,忙笑著道:“可否請馮姑娘出來一見?”

  “好啊,沒問題。”另一名穿湖綠色裙衫的婦人也開口笑道:“既然兩位公子不惜一擲千金地來捧咱們紅暈樓的臺子,咱們自然也懂得時務,讓兩位公子乘興而來盡興而歸!春娘,你留下來招呼這位將軍大人,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的公子爺,您願不願意賞臉陪咱們這些年老色衰的老人家喝口茶?”

  關飛會意地連忙說好,朝著主子大人微點頭,便隨著三名婦人走出花廳去了。

  花廳之內,只剩下了關騰嶽與從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的一名著白裙衫的婦人。

  “大人請坐。”被喚為“春娘”的婦人微笑著抬手,對著渾身緊繃的男人點了下頭。“這些時日,小女打擾了大人的安寧,小婦謹以茶代酒,向大人賠罪了。”

  “哪里,若話賠罪也該是在下向諸位夫人賠罪——夫人是嬰兒的親生之母?”關騰嶽不敢直視婦人,只垂手站於椅旁,並不落座。

  “若說親生之母,我們春夏秋冬俱是嬰兒的親娘,只是她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罷了。”春娘淡淡一笑,純雅的鳳眼望著不自在的男人,也不迂回,直接說道:“大人,您從一開始就知道嬰兒非完璧之身的,對吧?我也曾聽嬰兒說起過你三兩句的‘天賦異秉’,也多少明白你來找她的原由。”

  “我不是為了——情欲而來。”讓關騰岳面對著未來的岳母說起這隱私之密,他極是尷尬,但也知該說清楚的一定要說清楚,咳了聲,他艱難地開口,眼看也不敢看向婦人:“嬰兒明明知道我的心思的,我是真心的要娶她為妻,絕非是為了其他、其他的理由。”

  “嬰兒這孩子從小固執,你也知她出生在我們這裡,從小所看到的、聽到的、受到的影響絕非常人所能理解。這風花雪月她看得多了,見多了薄情薄幸薄涼的男人,對於男女之間的情愛承諾,她原是從不肯信的,只說那不過是男人為求一己私欲的工具而已。”見關騰嶽一下瞪大了眼睛而後又若有所思地微歎了聲,春娘笑道:“偏偏你與她又是在那種情景下有了交集——大人,想必當初你吃了她不少的苦頭,她才肯試著相信你對她的情感的吧?”

  關騰岳默然無語,只輕輕點了下頭。

  “大人,你即使不知道嬰兒的過往,也該從她臉上瞭解了一分半分吧?”

  “夫人是說——”他遲疑了下,語帶謹慎,“嬰兒的撿原本不是又黑又瘦的,我可說對了?”

  “你果然看出來了啊。”春娘不知為什麼苦笑了下,風眸微暗,“我總算是三十年前名揚京師的花魁名妓,生下女兒來能醜到哪里去?嬰兒十幾歲上的容貌,在我們紅暈樓來說,是無人能及。”她歎,“我們姐妹四人都是苦了一輩子,是死不肯讓她再走我們老路的。可是這裡終究是風月場所,再如何的小心,嬰兒的天仙容貌還是漸漸被傳了出去。”

  看了關騰嶽面無表情的臉一眼,她繼續說下去。

  “就在她十五歲上,我們紅暈樓來了一位勢力極大的年輕男人,他言說只是從來沒來過這風月場所,所以來看看眼界而已。他出手大方,人又親和,再加上從不在樓子中過夜,只是來喝喝酒、聽聽小曲而已,很得我們樓中姑娘的喜歡。如此隔三差五來玩一趟地過了三兩月,他自然也就無意中聽到了嬰兒的名字,便極力地想見一面!原先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應他的請求,誰知,誰知後來竟然有朝廷上的勢力來壓我們紅暈樓,我們紅暈樓能屹立數十年不倒,自然也與朝中某些官員有著關係的,但如論我們如何托人疏通,朝中竟然無人敢管,無奈,只得要他見了嬰兒一面——雖當初說好嬰兒不是我們樓中的姑娘,只讓他見一面而已——誰知他見了嬰兒竟動了心,言說要將她帶回府中納為侍妾!”

  關騰嶽震了下,已明白她說的那人是誰!

  “我們如何肯同意?但——他竟然拿他的身份——我們原先雖知他背後有龐大的朝廷勢力,卻不知他是——這一下,我們才知嬰兒是再也躲不過——雖然說,他身份尊榮,即便是嬰兒委身于他也算得上是福氣,一名女子,還是有我們這低賤血統的女子,能有如此的際遇已經真的一步登天了!但——嬰兒的固執,加之她認知中的男人的薄幸——卻是死也不肯——於是她對那男人說,她要想一想,要他等她三月,那男人深知得人得心為上,便一口答應了下來——哪知三月一過,他依約前來要帶走嬰兒,嬰兒已變成了現在的模樣,也失去了處子之身!當時那男人的雷霆之怒,大人可想而之——如果不是當時正好有外敵入侵,他沒即刻處置嬰兒,不要說是嬰兒,只怕我們紅暈樓也早就不存在了!”

  深吸口氣,婦人繼續道:“我們提心吊膽地過了好久,原本也打算棄樓私逃,但這紅暈樓卻是幾十年的基業,樓中的姑娘數百,我們走了,她們該如何生活?終究是不忍,也打好了與樓同歸於盡的決心,但出人意料,那男人像是忘記了這事,從此再無消息——於是,這五六年來,我們雖偶爾想起便心驚膽戰,卻還算安穩的生活了下來。”

  沉默了許久,關騰嶽才低低開口:“那年外族攻我邊疆,戰場上我將士奮勇殺敵,英勇戰死的將士有數萬之多,是我朝自開國以來少有的慘烈戰事。我身為佑國大將,身負護國之責,但朝中卻遲遲不發詔命我掛帥出征,我一時焦急,便闖殿前去質詢——才知他竟然為一青樓女子而正酗酒失魂、不理朝政!我大怒,不顧倫理之道,將他狠揍了數拳——他這才如夢初醒,振奮了精神,開殿宣詔朝臣議事——由那時起,我便極端的厭惡風月青樓!”

  “怪不得那一年,連我們紅暈樓都聽到了傳聞,說是佑國大將軍明明領軍出征擊退了外夷,為朝廷立下天大的功勞,卻沒得到一點的封賞,卻原來是如此啊!”春娘聽他說出這段往事,才知——不由鳳眸含淚,她恭敬地伏身行禮:“將軍大恩,紅暈樓永世不忘!”

  “不,不,夫人請起,請起!在下、在下不敢受夫人如此大禮啊!夫人快快請起!”登時,關騰嶽被弄得手足無措,又不敢伸手去攙扶跪地的婦人,勉強地笑了又笑,“其實,其實,這也是為了我自己啊!”不然他從哪里去找到一個嬰兒來自己身邊?!

  “冥冥之中自有定論啊!”春娘含淚而笑,手指內室,“大人,你要找的人便在屋中,大人快去吧!”

  關騰嶽一喜,忙抱拳示謝。心也微微放下地來,知自己已過了一關。

  “大人,”春娘在他進去前笑著又喊住他,招手要他附耳過來,小聲道:“我們知道你肯來紅暈樓尋她,便是早已不在乎了她的出身以及過往,但這事關我們心愛女兒的名節,我還是要說的。”

  “夫人請講。”他恭敬地彎腰。

  “嬰兒的非處子之身——”見他皺眉,知他雖不在意了,卻擔心嬰兒多想,便不再遲疑,爽快地道:“嬰兒的非處子之身是她自己弄沒有的啊!她是如何的固執,豈肯委身于不信任的男人!”

  所以,他也該明白,嬰兒對他的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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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掀珠簾走進去,只一抬眼,便看到那個弄得他的人生幾乎翻天覆地的女子,正笑嘻嘻地望著他,他熟悉了的那張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如今卻被一層綠忽忽的東西覆蓋著,滑稽的樣子讓他忍不住失笑。

  “關爺,你來了啊。”

  她隨意地揮揮手,輕描淡寫地打聲招呼。

  “總不會再惱我了吧?”他瞪她一眼,慢慢歎口氣,走近她伸手將她摟進懷裡,“你夠狠啊,存心看我笑話,是不是?”

  “奴婢哪里敢啊,關爺!”她撇一下而今綠色的嘴唇,笑盈盈地讓他將自己抱起來,與他四目相對。

  “不留下住址給我,還弄這麼大的陣仗迎接我,甚至還隱瞞我——你還不夠膽大嗎,馮姑娘?”他湊近她的嘴唇,想親親她,卻又皺眉,“這是什麼東西啊!你臉上抹這個做什麼?難看死了,洗臉水呢,我幫你擦掉吧!”他開始抱著她四處找水。

  “我母親們怕您這麼一位堂堂的大將軍受委屈,所以逼著我恢復以前的花容月貌啊!”她隨他抱著到處走,只嘻嘻地瞅著她。

  “你這張小尖臉又黑又瘦的而今又有了傷疤,再花容月貌又能花到哪里去?”終於尋到了屏風後的洗臉水,他放她下地,手捧水抹上她怪異的臉,笑著道:“還是算了吧!我已經看慣你這張黑瘦的臉了,如果再換一張更難看的,我怕我晚上會被噩夢嚇醒哩。”

  “啊,你真的會打擊人呢。”她洩氣地扮個鬼臉,“關爺,你不是怕以後再有別的男人看上我吧?”

  “胡說什麼呢你?”他罵她一句,“這世間有我看上你,這已經是你天大的福氣了!再說——”他緩緩湊近她還沒擦乾淨的臉,得意似的一笑,“我是花費了多大的心思啊,才讓你也看上了我!你的這裡太固執太認死理,你若看得上別的男人才怪呢!”他點點她的胸口,學她的模樣眨眨眼。

  “關爺,你真的很自大啊!”

  “你也不是一樣的看不起人?彼此,彼此。”

  “我敢打賭,我走後關飛一定取笑你來著,對吧?”

  她握上他的手,主動地握上去,緊緊地。

  “是啊,我總還是他主子呢,他卻敢笑話我——這還不是都怪你!”他反手也握緊她的手,與她緊緊地十指交纏,再也不肯松。

  “怪我啊——”

  “我都說要娶你了,你呢,卻什麼也沒同我說過!”

  他想起關飛那幸災樂禍的笑來,便氣憤難平,“我好傻啊,只懂得向你承諾,向你表明心意,卻總沒想起來問問你到底對我是什麼想法的!”

  “我的承諾對你重要嗎?”她皮皮地笑。

  “馮——嬰——”

  “啊,關爺,你又開始瞪我了呢!”她笑嘻嘻地將手圈上他的頸子,拉他低下頭來,“我對您抱持的態度您還不清楚嗎?原先我是將你當作只會發洩性欲的——啊,你不要瞪我行不行?我說的本來就是真的啊,又沒同你說慌!”

  “那,現在呢?”他深思地望著她,眯眸,看著她而今睜得大大的清亮鳳眼兒。

  “我承認,我對你的改觀也是一點一點來的,你肯跳下水去救我那次的事給我的衝擊挺大的,而你又說了那麼一大堆的——情話!行了吧,我說你說的是情話哩,你不要再看我了啊,我也會不好意思的——啊,我說,我不打岔啦!”吐下舌頭,她繼續道,手用力將他拉得更低,“從那之後,我對你就開始慢慢留心起來,你對我實在好的沒話說,除了晚上——啊,我不提,我不提!”嘻,他這個很正直的男人啊,還是沒辦法接受她大膽的言語啊!“我就慢慢在想,我之于你的意義,如果不再是泄欲的工具,那麼你之于我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你——何時這麼想的?”

  “那天啊,你拿鞭子抽我之前我正在苦思冥想哎!”

  見他突然黑下的臉,大聲罵了句“天殺的”,她更樂了,“然後你抽完我鞭子,又罰我跪了半宿——啊,你不用解釋,我知你是要我記住這個教訓,以後說話不要太孩子氣,要三思而後行——你看,我明白你的苦心耶!”她邀功似的眨眨清亮的鳳眼兒,笑道:“當我突然發現我一點也不恨你鞭我、罰我、甚至還殺了我的小馬兒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好像已經喜歡上你了耶,關大爺。”

  “什麼好像!”他瞪她,狠狠地瞪,嘴角卻忍不住地高高翹起來,“那你還逼著我發下那種承諾?好狠的心啊你!”回想起那整整一個寒冬,他每晚摟著她卻不能親近她、所遭受的非人折磨來,他就想咬她一口。“你喜歡我哪里?”

  “您又喜歡我哪里呢,關大爺?”她將皮球踢回去。

  “我哪里知道!”他罵道,“你哪里也不符合我做人的標準,我到底是瘋了還是傻了,怎會喜歡上你這個惟恐天下不亂的女人呢。”

  “是啊,天下的男人有無數啊,我是瘋了還是傻了啊,竟然會看上你這個只想要我身子的男人幹嗎?”

  “馮嬰!”

  “我在啊,你這麼大聲做什麼?”她依然笑嘻嘻地,“關爺,您是要娶我的,是吧?”

  “我不娶你來這裡做什麼!”

  “那我的聘禮呢?”她從他頸子上放下一隻手,伸到他眼前一張。

  “我的所有幾乎全給抄沒了啊。”他苦笑了聲,“剩下的就是那一千兩黃金的銀票了,那還是七先生將府裡的一些東西變賣了才湊夠的。”而今,除了他那座威風的府邸之外,他幾乎是一貧如洗了哩。

  “哈,我就說我很有先見之明的嘛!”論到她得意的笑了,“我當初本想將你給的那些金銀珠玉——”

  “關飛都搜刮走了。”他也笑,輕柔地將她臉上剩餘的黏汁抹去,“你的那些東西他全包走了,他說他給我賣命了十幾年,也該有點養老的老本兒。”

  “好狠啊!”真想不到啊,玉樹臨風英俊到沒天理的管家老爺真的是沒天理了啊!

  “沒關係,大不了咱們投靠我大哥去。”他笑道,故意聲音大大地:“我大哥這些年積攢了一筆幾乎富可敵國的巨大財富,咱們去找他,反正他也沒意中人,就養我們好了。”

  砰——

  他們都聽到了外面花廳裡某物倒地的聲響。

  再也隱忍不住,他和她摟在一塊兒,放聲大笑了起來,連帶地,誰都忘記了那個很重要又很笨很傻的問題——你,到底喜歡我哪里啊?

  其實,心動了,喜歡上了,就這樣子好了。

  問得太多,反而就沒意思了。

  在以後一輩子的時間裡自己去慢慢動手找,該是多快樂的事!

  就像,他的嬰兒一樣,無憂無慮,什麼也不想地,開心度日。

  這,便是喜悅,便是幸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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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8:29:21 |只看該作者
【書名】連雲記
【作者】海藍

【書籍簡介】

  雖然,他知道,她沒有學武的天分;
  雖然,他知道,她或許會是他的累贅;
  雖然,他知道,她——只是一個傻娃娃,一個傻娃娃而已。
  可是,就是她了。
  他在這一刻決定,
  如果他想如師父領養他一般也領養一個徒弟,
  那他就領養這傻娃娃好了!
  他的雙眼依然不能視物,
  他的心中還對於曾經引吭高歌的江南有著夢中的留戀,
  他其實還想要去找那些害了他的江湖人的麻煩,
  可是,他卻更甘願窩在這白雪茫茫的林海之中,
  守著這個傻娃娃般的女子開心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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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8:29: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風狂,霜寒,霧濃,秋深,夜暗。

  “你左,你右,你與我直行!算時辰,他早已毒發,不可能再闖出這林子去!”

  層層疊疊的山巒之中、茂盛濃密的松柏林內,幾乎與暗夜濃霧融為一體的數條身影,如追捕獵物的狡蛇一般,快速地在枝杈橫生的密林滑過,鷹唳似的眼睜得極大,不放過濃霧狂風中的一點蛛絲馬跡。

  “三、三爺!”聲音在夜色狂風濃霧之中十分的微小,似乎是不敢驚動身前三尺處的模糊人影。

  瞪大眼仔細地搜索著濃霧密林的人不耐煩地回頭,“你不與我尋那人,你喊什麼喊?”

  暴睜的眼,在下一瞬如被冰凝,緊握在手的狼牙彎刀尚未來得及揮出,撲面而來的如同排山倒海的狂烈掌風,已將他擊飛向後,高壯的身軀在劇烈地撞擊到粗大的樹身之後,如被狂風摒棄的落葉枯枝一般,委頓在地,就此再也一動不能!

  “你——你——你——”

  腥臭的血水,沿著破裂的嘴角淌下,暴睜的眼,癡傻地注視著眼前濃霧中時隱時現披頭散髮、一身血色紅衣猶如戰鬼的少年,魂飛魄散。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已喝下斷腸劇毒——內力——耗盡。

  暴睜的眼,飛也似的閃過紅燭、喜堂、酒宴、賓客、殺機、血霧、死屍、逃亡、追捕——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過弱冠的少年,任他內力再如何渾厚、任他武功再怎樣出眾——喝下斷腸劇毒被蝕盡精神氣力的瀕死之人,如何還可以在以掌力擊斃擊傷數十的高手之後,能奔襲百里?

  他可是江湖第一莊排名第三的絕頂高手——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如此簡單地就被毒發的少年一擊而——

  “不可——”

  暴睜的眼,在暗夜狂風濃霧之中,再也不能合起。

  冷冷地“哼”一聲,垂落腰側的左手費力地抬起,粗魯地抹一抹從眼角滑下的血珠,一身染血紅衣的少年踉蹌地後倒了幾步,在背部被粗刺的樹木阻擋之時便順勢跌坐下來,強行壓制的丹田氣力頓覺洶湧地在體內奔騰狂躁,喉口刺痛,腥膿霎時淹沒了口鼻。

  不管他曾經如何的意氣風發,不論他曾經怎樣的傲視天下,遭人暗算了的他,而今便似那被棒打了的落水狗,能僥倖保住一條小命、能在這無盡的暗夜狂風裡苟延殘喘上一刻,已經是他天大的幸運了!

  有聲卻已似無聲地“哼”一聲,側首啐出口喉的腥膿,他咬牙以右手掌心撐地,左手猛擊右手肘彎,狂風嘶吼聲中只聽微微“喀嚓”一聲,刺骨疼痛過後,他已錯骨的右手卻已可以伸縮自如,不再如先前般僵直地垂掛腰間。

  喘了幾喘,倚靠在樹身上稍微地休息了下,他凝神靜息,試著重新聚合體內散亂了狂躁的內息。但奔騰的內息卻不管他如何的引導整合,依然在經脈之間流竄不止,任他費盡渾身解數,胸口的悶憤、喉口的腥膿,不但不見減少,反而更加激烈強猛了起來!

  甚至,痛辣如遭火炙的雙眼,在隱約一片的白茫茫之後,一下子黑了下來——

  因將體內火焰之毒強行逼排向體外的緣故,他雖僥倖保住了一條性命,但雙眼,怕是從此再不能視物了——換言之,他失明了。

  失明?

  失明!

  “哼!”依然是冷冷的甚至是不屑的一聲輕哼,身遭巨變的他並沒有對自己眼再不能視物的現實有什麼看法,只放鬆下緊繃了一夜的心神,抓緊時間休息一下。

  聞名江湖的塞北第一莊內高手有數十之眾,他在氣瘋狂亂之下似乎已斬殺了大半,剩餘的呢?如果不是在莊內警戒,便已如他剛才用掌擊斃的那個三莊主那般地正在到處追殺他。

  此地不可久留,他到底是身受重傷,體內劇毒雖已被他逼出了七八,就算是性命暫時無礙,但如今雙眼已盲,如果再有追兵循著痕跡前來,他可沒把握可以再搏殺一回。

  他雖是男子漢大丈夫,但好漢不吃眼前虧呢,先保住他的一條小命再論其他吧。轉念之間,主意已拿定。

  手反撐身後的樹身勉強地站起來,他再粗魯地抹抹依然從眼角淌落的血絲,拖動如同千斤的雙腳,一步一步地邁步往前。

  沒有了雙眼的幫助,觸覺一下子敏銳了許多。耳旁,原本狂暴的風聲已漸漸止息,偶爾打射到身上的微微暖溫讓他知道天色已亮,太陽甚至已經穿透了茂密的樹林,昨夜的濃霧也應該消散了吧?

  皺眉,他知道天時地利皆不利於己,夜裡他的行蹤尚可以遮掩一二,但現在天色已明,倘若那些不見他屍體橫臥的人不死心地追趕上來,他只怕是再也無法逃脫!

  怎麼辦?

  他自小生長於風光秀美的江南,若不是奉師之遺命來這北方苦寒之地代為祭拜曾師,並將師父骨灰安葬于曾師墓旁,他只怕是一輩子也不用踏上這白山黑水間,又怎會遇到殺身之禍?!

  原本便不熟悉這裡錯綜複雜的地形地貌,而今雙目皆盲,身又有重傷,他該如何才是呢?

  他一邊沉思著一邊磕磕絆絆地踉蹌亂走,也不知過了多久,更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少山路,身又在何方,漸漸恍惚了的神志竟然依稀地聽到了聲響。

  聲響,似是從他的右前方依稀地傳來,時斷時續、忽高忽低,似是洞簫又如短笛,偏又沒有一點的宮商音律,在偶爾的風聲中飄來蕩去,甚是詭異。

  又是前來截殺他的好事之徒嗎?

  依舊是冷冷地“哼”了聲,他便索性細聽著這如同胡亂吹奏出的調子邁步前走,雙手不再半舉在身前摸索著前行之路,而是慢慢地握緊成拳,準備拼個魚死網破。

  有了聲音的指引,總比在胡亂中亂闖一氣好多了,浮躁的心神漸漸沉澱下來,一身血色紅衣的少年步履越來越快,在撞了十幾次的樹木之後,終於闖到了開闊之地。

  腳下,不再是軟綿綿的落葉,溫暖的陽光籠罩了全身,霎時暖和了的身軀感知告訴他,他應該已經離開了蔭蔽的密林;耳旁,流水淙淙,他應該是處身在了一處流水所在。

  但那似洞簫又如短笛的奇異聲響呢?

  流水淙淙,掩蓋了那時斷時續的飄蕩聲響,他屏住呼吸,側耳細聞,想找出重重殺機的所在。

  但——

  “呀——鬼——鬼啊——”

  驚惶到極點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在他尚未尋出殺機所在,已經從他的正前方傳了來!

  心隨意轉,身隨意動,他雙手成拳狠狠地猛擊向尖叫聲所在方位,在聽到一聲“啊呀”慘叫後雙手再劃圓一張,一招小擒拿手便捉住了身前的一團形似人體的物體,但這短短的一瞬他的渾身氣力也幾乎用盡,腿一軟他朝前撲倒。

  一聲慘叫便在他的耳旁響起,伴隨著的是拼命似的掙扎。他眉皺得更緊,用力捉緊那一團物體,將其緊緊地壓制在身軀之下。

  而後,胛骨一陣的刺痛!

  這人——被他壓制在身下的這人竟然膽敢咬他!

  他咬牙怒哼了聲,用雙手雙腳將身下的人緊緊地絞住,限制了那瘋狂的掙扎舉動,接著想辦法騰出右手來,將體內所剩不多的內力盡灌注於掌心,對著身下用力擊出——

  但觸手一片的柔軟,全無一點的反抗力道?

  他身下這人並沒有內力——這人不懂武功!手一挫,他掌心順著柔軟往旁一滑,只覺掌心一燙,再“轟”的一聲響後,灰似的一陣煙塵淹沒了他的口鼻,驚天動地的嗆咳隨即從他身下響起。他也被幾乎塞滿了鼻口的煙塵嗆得咳起來。

  “咳……咳……鬼……鬼……鬼……”結結巴巴的驚惶之語,顫顫抖抖地從他身下傳出。

  鬼?他“哼”一聲,知道自己一身的血色在常人看來是何等的詭異,更明白自己不斷溢血的雙眼讓任何人瞧到了,也會是這一字評價——鬼!

  鬼!

  但人之心,又會好到哪里?他這鬼模樣,還不是被那些看似人形的妖魔害的?!

  鬼?哼!

  “放、放開、放開我……”顫抖如深秋落葉的帶著哭泣的細微話語,傳進他的耳,“我、我、我爹爹還有我娘也是鬼哦,你放開我!不然、不然、不然我也喊他們來打你哦——”

  哈,還膽敢威脅他!

  “放開我啦……嗚……我還以為鬼是很好很好的呢,可你這樣子的鬼我不喜歡……嗚……我也燒紙錢給你好啦、你放開我啊!救命啊、救命啊——”

  怪不得他掌心如遭火燎,怪不得他差點被嗆得咳起來,原來他剛才錯手拍到了正燃著的火紙上!

  “嗚,放開我、放開我……我雖然很想爹爹阿娘……可其實我還不想要死……我剛剛獵到一頭山豬,嗚……我還要吃肉……嗚,放了我……嗚,我把給爹爹阿娘的紙錢全燒給你行了吧……”細微顫抖的哭泣,到了最後來,已怕得幾乎只剩氣音。

  這人年紀應與他差不太多,不懂武功,膽子極小,甚至——貪吃!

  雖雙目已盲,身也受了重傷,但他原本恍惚了的頭腦卻因為這一變故而奇異地重新清晰了起來。手腳依然用力地絞住身下還在微微掙扎著的軀體,他咬牙吸氣,試著將渾身的殺氣盡斂。

  “你不要哭了,我不是鬼。”

  “你放開我我自然就不哭了……嗚,你明明便是一隻鬼!你欺負我什麼也不懂,從來沒親眼見過鬼的樣子嗎?嗚……我燒紙錢給你,我把給爹娘的紙錢全送你,行了吧?你放了我,我也送山豬肉給你上供……嗚,我的山豬肉還沒怎麼吃,我不要死……我很孝順爹娘的啊,雖然我昨天就煮好了肉卻今天才拿來給爹娘吃……可我還是很孝順的啊……我是好人,鬼為什麼還要欺負好人……”哭到後來,聲音竟然又漸漸開始響亮了。

  他先是無語,而後哭笑不得地歎了聲。

  這個人,或許貪吃,不懂武功,但他收回前言,這人其實膽子一點也不小,甚至還很喜歡念人!

  “不許哭!我說了我不是鬼!”若不是渾身無力,再加上雙眼已盲,他何苦這樣呢?暗惱了聲,他手指摸索著拍上身下人的臉,入手果然是一片的潮濕顫抖。從形狀上看來,這人的臉很大很圓,方才他差點一掌擊中的大概便是這張圓圓的大臉。至於這人的模樣——他自然無法瞧見,但即便是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收回手來,轉而再次粗魯地抹上自己的眼,將淌個不停的血水擦了擦,他再“哼”了聲,“你若再哭,我便將你的山豬肉全吃了去!”

  “啊——你不但是鬼!還是貪心貪吃的鬼!嗚——救命——救——唔!”

  他惱火地用帶血的手捂緊身下這人的嘴唇,咬牙皺眉。若在以前,他是最最討厭沾染麻煩的!但現在的情景卻不是以往的任何時候。

  他的身後,或許還有在執意追殺他的惡人,他的雙眼俱盲,能否重見光明也未可知。而他的身體裡,尚有沒完全清除乾淨的劇毒存在,至於大小的內傷外傷更是還不曾醫治過。他絕對沒有辦法一個人離開這一片兇險之地,無法一個人生存下去。他或許還曾有的一線生機,似乎便握在他身下的這個人手裡,他現在需要這個人!

  “我再說一次,我不是鬼!”他惡狠狠地逼近這人的臉,血紅的眼雖不能視物,卻依然將焦點準確地停駐於這人的眼前,要這人給他看清楚了,“你若不想見到真正的鬼,你便好好地聽我的話!”

  停了片刻,他敏銳地感知身下這人再沒有了任何的動作以及聲響,便明白自己已經完全鎮住了這個人,於是放輕了聲調,繼續往下講。

  “我只是受了傷,所以樣子才有點難看,可是我絕對不是鬼!你也不想見到真正的鬼,更不想變成鬼,是不是?那麼我告訴你,在你後面的這片樹林子裡,的確有許多惡鬼!他們正在抓人,特別是想抓像你這樣的好吃鬼!你想和我一樣被他們抓到過嗎?你想變得像我這樣的模樣嗎?你想嗎?”

  微微放鬆手的力道,他猙獰地“哼”一聲,抬起頭假裝看向他印象中的密林,“你若再說話,我便將那些鬼引過來!”

  他身下的這具軀體果然一動也不敢動了。他滿意地淡淡一笑,終於肯放下了他捂在這人嘴唇上的手。

  “……”模糊的聲音,卻立刻被風吹散。

  “你還想大聲喊嗎?”他再皺眉。

  “原來你同爹爹的眼睛是一樣的啊!”這人似乎是在仔細望他一直流血不止的雙眼,而後困惑地道:“林子在你的後面,你的前面是一條淺淺的河溪。”

  他微怔了下,雖不明白這人第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卻也瞭解身下的這個人不但不再怕他了,甚至開始有膽子指正他了!

  “我不再說你是鬼了,你放開我好不好?”依然還帶著些顫抖、卻不再哭泣著的聲音,從他身下這個人嘴裡吐出,“我想起來了,大白天的鬼是不敢出來的!還有哦,爹爹說過的,鬼不但沒有人的影子,如果被老爺照到,還會變成灰的!”

  聲音細細啞啞的,該是哭喊太多的原因。

  但——

  他又皺了眉,他緊緊地絞在身下的這個人是——女子?!

  “你放開我啦!我還沒吃午飯哎,好餓了啦!”微弱的掙扎再度開始。

  “不要動!”他怒喝一聲,一手試探地拂上身下這人的胸,入手卻很平,幾乎一如他的胸膛。他再愣了下,而後咬牙將手伸向這人的雙腿間——

  果然!他身下的這個人是個女子!

  如遭火炙,他飛也似的挪開輕薄在這女子雙腿間的手掌,壓制住她行動的身軀也猛地向旁一翻,鬆開了絞住她手腳的腿與手。但心中猛又閃過一道光,他再次翻身壓制住這突兀地出現在此地的女子——

  女子猛力地掙扎了下,若不是他動作迅捷,她已不在原地的身形害他幾乎撲了空。

  如果不是他反應快,這女子真的會逃跑!

  一時間心思轉念,他反應得很快,身下這人雖是女子,但自幼成長在白山黑水間的女子,卻絕對有比江南女子大上許多的氣力外加狡猾的頭腦!

  “你若不想真的變成鬼,便不要再做無用的掙扎!”強咽下從心底翻湧而上的腥膿血氣,他面目猙獰地逼近女子,狠狠地挾制住她欲踢的雙腿與抓向他胸膛的手指,“我雖不是亡命之徒,卻也絕對不是十指不沾染血腥的善人!你要死還是要活?”

  “……活。”掙扎了片刻,女子便聰明地領悟到了自己絕對不是這鬼模鬼樣的人的對手。權衡利弊,她雖極為不甘,卻還是停止了無意義的掙扎舉動,並乖乖地回了話。

  “那好,你告訴我,你家在哪里?”

  “在……”

  “你若騙我,我絕不饒你!”他惡狠狠地逼近她,披頭散髮外加滿臉的血痕,使他像極了傳說中的閻羅魔?,“我實話告訴你,我正被人追殺——你不想受我連累吧?你還有一頭山豬要好好享受是不是?”

  “……”

  “你家在哪里!”

  “翻、翻過這片林子,再翻兩座山——”

  “家中還有何人?”

  “就、就我一個。”

  “你的家可是容易蝗蘇業劍磕憧芍勒飧澆睦?褂脅嗇渲兀俊?br>    “……”

  “你若敢騙我,我立刻將你變成鬼!”

  “我家、我家從來沒外人來、來的。”

  “意思是外人無法找到你家?”

  “也、也不是!”似乎真的被他兇神惡煞的模樣嚇壞了,女子抖抖地答道,“我家去年被、被熊瞎子搗爛啦!所以我現在住在山洞、洞裡……那裡很隱秘的,除了我,誰也找不到的……”

  “山洞在哪里?”

  “就在、就在林子後面。”

  “好!現在立刻領我進你的山洞去。站起來!”翻身,他再次放開對身下女子的壓制,放她起來,卻用力地抓緊了她的一隻手臂,防止她逃脫。

  女子先是一動不動,而後在他不耐的再一聲呵斥下,慢慢開始移動。

  他雙眼已盲,此地又是陌生所在,他只能緊揪著女子的一隻手臂,隨著她慢慢地走。腳下一會兒起伏不平,似是山石遍佈;一會兒卻又是盤根錯節,好幾次害他差點跌倒。若不是他手中尚握有女子的手臂,大略知道行走的方向,他知道依自己現在的狀況,是絕對無法在這山巒密林中獨自存活上一天兩夜的。

  但,剛想到此,他的頭傳來劇痛,而被他緊緊抓住的女子手臂也趁機用力地往外掙脫!他痛哼一聲,並不管自己腦袋是否又生有傷口了,只將女子拽得更緊。

  他不小心撞到了身前的樹木——是這女子故意害他的!

  “我警告你,不要再玩什麼花樣。你若敢半途偷跑或再算計我,我決不饒你!還有,你最好乖乖地領我走路,不要總妄想要我去撞樹或掉下山崖!”將她的身子攬在胸前,他半推著她往前走,要她在自己身前帶領著自己前進,“如果我有一點的閃失,我一定一定會拉你做墊背!”

  敏銳地感知到握在掌心的手抖了下,儘管依然生死不定,他卻露出有趣的笑來。

  不管怎樣說,上天總算待他還不薄,在掠走了他的洞房春宵後,至少又在他窮途末路之時重新給了他一線的生機。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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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0-2-8 08:29: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眼前漆黑一片,耳旁先是寂靜無聲,而後輕輕的衣裳摩擦聲傳了來。

  “你做什麼?”手微微使勁,他收緊左手五指。

  “哎喲!”喊痛的哀號馬上從他耳邊響起,“我不會再逃啦!我很冷,我要去給火堆添柴啦!”

  “剛才你已添過了。”不理會女子的哭號,他神色淡然地抓緊她的手腕,不動如山,“已經試過好多次了,你還不死心?”

  自他半是恐嚇半是威脅著要這女子帶他躲進她這屈身的山洞來後,依他料想,才不過短短一兩個時辰而已,這又貪吃又愛哭更是狡猾的女子已妄想從他身邊逃走了四五次之多!

  “我才不要和鬼呆在一起,更不要和看不見的瞎鬼一起……”含糊地低聲喃喃了句,女子顯然是怕被他聽到,但卻不知他眼雖看不見東西了,耳朵卻很是尖的,這些模糊的話語其實全被他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此時按理說,他尚身處重重危機之中,但聽了女子這句喃喃自語,他竟然有了笑的心情。

  “你怎知道我的眼看不到東西了?”他將臉轉向女子的方向,眨了眨眼。

  “啊呀——”女子卻驚恐地叫了聲,而後抬起自由的另一隻手來,一把將他的臉又推到自己看不見的方向,“很嚇人的你知不知道?你的眼還在流血,我才不要看你的鬼臉!”

  “我在問你呢,你怎知道我的眼看不到東西了?”他壓住突生的笑意,好心情地再問了句。

  “一直流一直流……血的眼看得到東西才怪呢!”

  他手中傳來女子輕輕的顫抖。

  靜默了下,他深吸一口氣,再接再厲道:“我再問你一遍——你怎知道我的眼看不到東西了?”

  雖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可他卻幾乎掌握了這女子的性子,她似乎很喜歡同人玩躲迷藏,對於他的問話,非要顧左右而言他。

  許是被他的嚴肅嚇住了,女子終於肯乖乖回答:“如果不是我那時候喊了聲‘鬼’,你根本發覺不了我就在你的前面六尺處。”當時她甚至已經呆呆地被他嚇傻愣在原地好久,而他雖一直拿流著血的眼睛用力狠瞪著她看似的,眼瞳卻沒一點的焦距!“我從小就生長在這片林子裡,整天的同山豬土?甚至是熊瞎子看來看去的,若發現不了你的眼神有古怪才真是笨到家了。”語罷,她卻極是懊惱地垂下了頭。

  她還是太沉不住氣兼膽子太小了,如果她當時什麼聲息也不發出來,他除了能聽到她身後不遠處流水的淙淙響聲,根本就不會發覺她的存在。

  “你的名字?”沉默了下,他突然改變了話題。

  “……為什麼你不先說?”

  “雲遙。”

  “呃?”

  “我的名字,雲遙。白雲的雲、逍遙的遙。”他雖不能親眼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卻幾乎能從腦海裡勾畫出這女子現在的驚詫神情,“你的名字,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丫頭。”

  “什麼?”這一次,輪到他驚詫了。

  “我爹娘都喊我‘丫頭’啦!”女子並不是十分甘願地說道。

  “丫頭?”他笑了聲,“那麼大名呢?你爹娘總不能喊你這個小名一輩子吧?”

  “連翹。”

  “連翹?”

  “我爹爹說我是在初春時節出生的,恰好那時候院子裡的連翹花開了好多,很好看的。所以我的名字叫做‘連翹’!”她似乎給他氣瘋了,朝著他的耳朵大聲喊了出來。

  “連翹啊——”雲遙再笑了聲,並沒有惱,“很好聽的名字呢。”

  “我爹爹取的啊,好聽是應該的!”“哼”了一聲,連翹立刻又忘記了剛才的氣惱,馬上興奮地接過了話頭,“你的名字呢?也是你阿爹取給你的嗎?”

  “我從小沒有爹娘,我是師父從路上撿到的。”

  “那你的名字呢?”連翹馬上追問。

  “師父取的啊。”雲遙啞然失笑,“都告訴你了,我從小沒有爹娘,我是師父養大的,名字自然也是師父給我取的。”這名喚連翹的女子,看來還真的只是一名小丫頭呢。

  “騙人!我爹爹說過,世上哪一個人都有爹娘的。你怎會沒有爹娘?”

  “我哪里知道?”雲遙簡直是不敢相信這小丫頭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師父也曾告訴過我,我被他從路上撿到時我還不會走路呢。我當然也是爹娘生的,可能是被他們丟棄了吧。”

  “天下哪里有丟掉自己親生骨肉的爹娘?你一定在騙我!”

  “我騙你有什麼好處?”他微偏開頭,免得已經開始點到他額上的手指頭不小心再戳到他已經夠可憐了的眼。

  “好讓我可憐你,然後不趕你走啊。”

  雲遙一時怔愣得說不出話來。

  “哼,你欺負我腦子笨,什麼也不知道嗎?我告訴你哦,我雖然從來沒見過山外的人,可我爹爹打我很小的時候就告訴我啦,說從山外來的人啊,有好多好多都是壞蛋!他們只會編瞎話來討可憐,然後用很少很少的一點東西就騙走我們山裡人好多好多的山參獸皮!”

  “……”

  “沒話說了吧?我爹爹說我很聰明的!才不會上你的當受你的騙!”

  雲遙愣愣地聽這小“山裡人”得意洋洋地說了劈裡啪啦的一大堆,這還不算呢,他的額頭更被她的小手指頭戳得生疼。

  “喂,你怎麼不說話了?”

  末了,小山裡人很不滿意他的“沒話說”,再一次用力戳戳他的額,要他同意她的說法。

  “話都讓你說盡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所以你承認自己是在騙人了,對吧?”哼!她就說嘛。

  “我騙你有什麼好處?”他忍不住重複一句。

  “好讓我可憐你,然後不趕你走了啊。哼,你欺負我腦子笨,什麼也不知……”

  “停!”天哪,他算是真的被這小丫頭打敗了!“你剛才已經說過一回了。”

  “可你也已經說過那一句‘我騙你有什麼好處?’了啊。”

  這也算是待客之道、禮尚往來嗎?頭疼地吸口氣,雲遙不自覺地抬起左手想抹一抹額,但左手剛抬到頜下便又迅速地放回了原地,而後也“哼”地笑了聲,“連翹,你還不死心嗎?”竟然又想溜!

  “可你抓得我好痛!”剛自由不到一眨眼的右手手腕又再次被這鬼模鬼樣的人緊緊扣了住,連翹惱火地用左手使勁摳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你放開我啦!我已經把你帶到我的山洞來了耶!你還想怎樣?”

  “我什麼也不想。”當務之急,他是要先躲過或許即將來臨的重重殺機,更要想方設法將體內的餘毒逼出體外,至於身上所受的內外傷也要先顧一顧才是——他要想的事多著呢,卻竟然還有心情浪費無用的時間與精力在這寶貝的小丫頭身上!

  天哪,他的腦子進水了還是怎麼了?

  “那你還不放開我的手。”用力地摳啊摳,摳得手指頭生疼,更不小心摳痛了好幾次自己的手腕子。氣極了,連翹索性將頭一低,狠狠地咬上緊抓著自己手腕的討厭手腕。先出口氣再說。

  “你幹什麼?”左手手腕突然的劇痛讓正陷入沉思懊惱中的雲遙一下驚醒過來,左手先是一甩,但尚未甩出卻又忙收住了勁道,“你瘋啦,怎麼動不動就咬人?”她當初剛一見他就狠狠咬了他肩胛骨一口,到現在還隱隱作痛呢,她知不知道?

  正狠狠出氣的連翹才不管他是不是疼呢,只一勁地狠咬下去。

  “放開!”無奈地伸出右手,他照著方位輕輕一彈,只聽見“哎喲”一聲,自己被咬住的手腕總算逃脫了虎口——喝,似乎被咬出血來了呢!

  右手一摸左手手腕,他苦笑一聲。

  “你用什麼紮我來著?好痛啊!”委屈的聲音,她幾乎快哭出來了。

  “我只輕輕地彈了你一下而已,誰叫你咬我了?”搖搖自己的右手食指,他好心情地笑了下,“我告訴你哦,你再咬我的話,我真的會不客氣的!”

  連翹先是愣住,而後不敢置信地喊了聲:“這是我的家!你是山外來的人,竟然敢說這樣的話?我不理你了,你一點也沒有禮貌!”

  “這你就有待客之道嘍?”他再笑。

  “你、你——”

  “好啦,我禮貌一點,你也不准再咬我了,我們講和,好不好?”他先軟下聲氣。

  “……那你放開我的手。”

  “你不跑?”

  “這裡是我的家,我跑到哪里去?”

  “這裡的山山林林都是你的地盤呢,你跑到哪里我哪里知道?”他才不上這小狡猾丫頭的當呢。

  “你!”

  “好啦,你又受驚又生氣又同我吵了這麼半天,也該累了吧?你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他在同她鬥智鬥勇更鬥吵的時候,其實也在暗暗地調勻他散亂的內息呢。如今內息雖依然有些恣意不受他控制,但比起前夜來卻好了許多,如果再靜下心神來,怕是用不了三兩日便可以恢復原先功力的五六成。那時候就算再有追兵尋到這裡來,他即便打不過,自保卻也會綽綽有餘。

  “……如果我睡著了,你會不會像爹爹說的故事中的壞人那樣乘機殺我滅口?”

  “我若想殺你的話,早在你罵我是鬼的時候就殺你啦,哪里又會等到這時候?”他“撲哧”一笑,“另外,我為什麼要滅你的口?你認識我嗎?”

  連翹先是用力地搖頭,而後才想起這鬼模鬼樣的人並看不見,便又開口老老實實地回答:“我連你到底長得什麼樣子也不知道,當然不認識你。”

  真的,這個一直抓著她手的人,她除了看清他穿著一身血污汙的破爛衣服、像山草一般的披頭散髮,以及一雙黑瞳大眼之外,還真沒仔細瞧過他到底是什麼模樣呢。至於為什麼不仔細地看看,一個原因是他滿臉的血漬髒兮兮的,如今緊合著的雙眼還在一直不停地從眼角流著細細的血珠;另外,她只顧著掰開他的鉗制逃離他、更只顧著同他吵鬧啦……還沒來得及看呢。

  想到此,她忙就著一旁的火堆光亮乘機認真地看了他兩眼。而後,唇張了又張,最終卻決定還是什麼也不說地閉上嘴巴的好。

  其實,她好想告訴他,他這樣子真的像是她爹爹曾告訴過她的故事中的——鬼啊。

  “既然你不認識我,那我自然就用不著殺你滅口了,對不對?”並不知道這小姑娘的心思百轉,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覺一樣,雲遙放柔了聲音,伸右手摸上她的大腦袋輕輕拍了拍,“你睡一下,等你睡醒了我們再說話好不好?”

  “你真的不會殺我吧?”她看一眼自己被緊抓著的右手,再偷瞄一眼他的鬼臉。

  “不會。”

  “那你可不可以放開我的手了?”

  “這個不行。”他故意板起臉,想用他依然在淌著血水的眼與滿臉的血跡污漬嚇她,“睡覺!”

  “啊,你不要再裝鬼啦!很嚇人的……天還正早呢,我睡不著。”

  這一次,他不再與她浪費口水,右手手指直接點上她的腦袋,摸到她腦後的睡穴,輕輕一拂,終於還了自己一個清靜。

  深深地吸口氣,雲遙將癱軟在自己身邊的身軀抱起來,輕輕掂了掂,而後轉身放到他坐著的石床上,摸索著將床上的被子蓋在她身上,自己則盤膝坐到地上去,凝神靜息,開始全力地運功療傷。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雲遙將散亂於奇經八脈中的紊亂內息盡悉收歸整理重新納為一體,再緩緩地引導著內息行遍大小周天,知自己內傷無什麼大礙後,他睜開了雙眼。

  眼前,一片的漆黑,耳旁除了從遠處洞口呼嘯而過的山風響聲外,只有柴火燃燒時發出的微弱“劈啪”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記憶中從來不曾經歷過的黑暗與無邊的寂靜,在這一刻,是這般清晰地縈繞在了他的四周,心,一下子激烈得幾乎要蹦出胸腔。

  這是在哪里?他,現在身在何處?

  渾身的肌肉,霍然緊繃,幾乎從耳邊響起的“冬冬”心跳,大聲得讓他差一點跳起來。而後,他竭力放鬆自己緊繃的軀體,深吸緩呼,慢慢讓自己急劇的心跳緩下來。

  自他有了生命的這二十年來,自他有了記憶的這十八九年來,他還真的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有如此膽小驚恐的時刻呢。

  自嘲似的哼笑了聲,他重新閉合了雙眼,試著再次引導整合了的內息運行於奇經八脈,想要儘快恢復以前的狀態,以便在那些人找到自己之前完全地復原,而後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

  他從來不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心眼窄小之人,自有記憶之初他便跟隨著師父行走四方,看慣了這世間的恩怨情愁、江湖的爭鬥仇殺,早已像師父一樣學會了嬉笑著面對,知道什麼也不必認真地來對待,只要自己安然地站在那腥風血雨的圈子外,就只不過是在看一場遊戲一場有趣的鬧劇罷了。人生在世不過短短的幾十年而已,逍遙自在地快樂著,等到他如師父那樣笑哈哈地離開他一般地離開這人世,心既無留戀更無牽掛,其實真的不錯。

  但,他卻不是一個真的什麼都看開了、心胸寬廣的聖人,不會什麼笑對恩仇,更學不來那些江湖大俠們的以德報怨——

  他這次千里迢迢地從溫暖的江南遠赴這苦寒的塞北深山,只是為了完成師父的惟一遺願:將師父的骨灰葬于曾師的墓旁。至於完成師父遺願後,他便準備返回江南,重新去過他自由且逍遙慣了的生活,才不想留在這塞北的苦寒之地受罪。

  可是天不遂人願,他在尋到曾師墓地準備將師父骨灰安葬之時,竟然撞到了來曾師墓前拜祭的曾師的後人。雖不喜歡與那些並不認識偏又脫不了關係的人打交道,但出於對師父的孝敬,再加上對從未見過面的曾師父的一點點——從師父口中得來的敬仰——他只能三言兩語地與那些拜祭的男男女女打上些交道。

  但是,最終惹禍上了身。

  曾師的那些男女後人便是在江湖赫赫有名的自稱塞北第一莊的楊氏宗族人。

  原先,他並不想與這些人扯上任何關係,但三言兩語過去後,他竟然聽這些人說到了他從師父那裡學到的武功與這江湖第一莊出自同宗。他到底年少,好奇心一起,便順著楊家莊的熱情邀請順勢去了那裡做客,想看一看自己的武功與他們有何不同。

  他便在那江湖第一莊內逗留了數十日,出乎他的意料,一番武功印證下來,他竟然發現這第一莊的家傳武功與他的相比,雖是出自同源,但論精華高下,卻立馬可分——他的出自正宗,而第一莊的,則只是由正宗所衍繁出的旁支末梢而已!

  心雖詫異,但他終究不清楚曾師那一代的恩怨是非,也就不便多說什麼。況且曾師這些同宗後人們待他並不生分,甚至在他出言決定告辭之時,其莊的現任莊主楊豁嚴為挽留他,竟然請當時在莊內做客的少林名僧為媒,一定要將他的甥女嫁他為妻。

  可他想做的,卻是像那自由逍遙的天上之雲,只是想如師父在世時快樂般地度日。等到年老了,便如曾師領養師父、師父領養他般也領養一個無爹無娘的孤兒,將自己的一身武功傾心傳授,師徒兩人無憂無慮地繼續行走江湖,看人世間的熱鬧。待他走完這長長而又短短的人生路時,便也囑咐他的徒兒將自己骨灰安葬在曾師及師父的墓旁——也算是不枉他此生了。

  因此,這娶妻之事,他是從來不曾想過的。但他與那少林名僧有過一面之緣,而今名僧親自為媒,他實在是不好推脫,再加上他在來塞北的這一路上曾留心尋找過,想找一名順眼喜歡的小徒弟,卻總是找不到。於是便突發奇想——如果是自己的親生孩兒呢?

  當時他頭腦一熱,便痛下決心,應允了這門婚事。

  可惜他實在是太單純,對這人世間的人心險惡瞭解不透——在他歡歡喜喜地拜堂成親當晚,剛剛在眾人的起哄聲中與新娘子飲罷交杯酒,他便震驚地發覺,這些極力與他攀親的塞北第一莊的人們,與他攀親竟然是假的!他們的目的,只是想將他除去——因為他們絕對不允許叛徒的存在!哪怕是幾十年前早已化為灰炙的叛徒的徒子徒孫也是一樣!除了他們,任何同宗的武功心法,都不能存在於這個世上。

  那交杯酒中竟然下有劇毒!

  當時他怒不可遏,並不是恨這些行事如此卑鄙的小人的猥瑣作為,只是氣惱自己如此簡單地便中了他人的圈套。帶著一團憤怒的惱火,他拼死殺出了重圍——即便是死,他也不要死在這些卑鄙的小人手裡!

  一番生死惡鬥,他在斬殺十數塞北第一莊的高手之後,狼狽地逃到了這深山老林中,以一雙眼睛為代價,重新換回了自己的逍遙與平安。

  現在,他發誓,從此他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而那些惡意傷害了他的楊家人,他一定要讓他們付出終生難忘的代價!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絕不輕饒!

  “哼”了一聲,他再度睜開不能視物的雙眼,伸手粗魯地抹去眼角依然不絕的血珠,悶笑出聲。

  一陣淺淺而緩緩的呼吸聲,卻在這一刻,倏地傳入了他的耳裡。

  呼吸,既淺且緩,如果不仔細去聽,甚至會被忽略。

  愣了下,他試探著慢慢抬起手,摸索著,重新握上沉睡中的女子的手腕。不同於他手心的一片冰涼,她的手腕溫熱而結實,而他憤懣的心,竟然在這一刻,奇異地,竟有了輕鬆愉悅的感覺。

  不懂一點武功卻敢咬了他兩次,更是惡意讓他撞樹的小狡猾,在他這威脅恐嚇過她的鬼模鬼樣的人跟前依然睡得那麼香甜!真是個傻娃娃啊——

  若是她年紀再少上那麼一些,說不定他會如師父收養他一般地,將她領養了——想一想,或許真的是個不錯的好主意呢——如果她再年幼一些的話。

  微勾唇,他笑出聲。

  依然從眼角淌著血淚的臉,在這一刻,妖媚得竟如同撲火而舞的絢爛夜蛾。

  卻,無人得見。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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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8:30: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連翹自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見過爹娘在講故事時說的那些山外人,對那些人嘛,總是不免有一點點的好奇。所以,當她在某一天撞到一個似鬼又非鬼的“山外人”之後,雖被嚇了一跳,但內心卻很激動的。

  自她有記憶以來,她更是從來沒同除卻爹娘之外的任何人說過一句話,更沒有相處過呢!而自她獨自生活的這一年來,她除了喃喃自語,沒有和任何人交談過。

  一個人的日子,雖然依然過得充實如舊,白日在山間林中打獵砍柴,到了夜晚便圍著熊熊篝火呼呼大睡,偶爾有什麼心裡話了,便跑到爹娘墓前嘰嘰喳喳上老半天。可是,自己的話語得不到別人的應和,不能如爹娘在時那般,她覺得有些寂寞。

  所以,在遇到一個好不容易出現在自己視野裡的“人”之後,她是欣喜萬分的。

  結果,連翹發現她做了一件極愚蠢的蠢事。

  蠢事的最初,是她不該貪圖懶惰,如果在煮好山豬肉的當下便去祭拜爹娘,也就不會遇到這個鬼模鬼樣的山外人;蠢事的繼續,是她不該那麼膽大,如果當初她在瞧到這個一身血色破衣的人之後,不那麼興奮——以為自己終於見到了爹爹曾經講過的鬼故事中的鬼了——大大聲地喊了一句“鬼”,也就不會被這個真的有鬼心眼的人抓住了胳膊;蠢事的接下來,是她不該心太軟——就算是被逼迫被威脅也是一樣,如果她沒將這鬼心眼的山外人帶進自己的山洞,也就不會,也就不會——

  “你吃夠了沒?!”好惱啊,好氣啊!她辛辛苦苦花了好大力氣才獵到的肥山豬,她自己都捨不得放開懷大吃的噴香的山豬肉,憑什麼他卻這麼不知臉紅地大啖?

  眼紅地盯著這個依然從眼睛裡流著血水的鬼模鬼樣的人高高舉在手裡的肥山豬腿,她懊惱地沖著他的耳朵大喊:“你還給我啦!”

  可惡啊,他不是眼睛看不見了嗎,怎麼知道她手中拿的是肥豬腿,而扔給他的卻只是一塊沒多少肉可啃的脊骨呢?!

  “還給我啦!”用力地甩依舊被他緊抓住的右手,使勁地跳啊跳,卻無論她怎樣地踮起腳尖,還是不能將被搶走的肥豬腿搶回到自己的手中來。

  “小氣鬼,誰叫你這麼會耍鬼心眼的?”哼笑了聲,披頭散髮的人故意大口啃下一塊肥嫩的山豬肉,側耳細聽攀在他胸口前又跳又叫的傻娃娃惱火地大喊大叫,“我還從沒吃過山豬肉呢,咦,怪好吃的嘛!”

  “你還吃,你還吃!”

  “我還沒吃飽當然還要吃啊。”得意地笑幾聲,似乎忘了自己的處境,雲遙竟在不自覺間恢復了少年郎逍遙隨性的性子,將手裡的山豬腿舉得高高的,“丫頭啊,你如果以後不這樣了,我就將它還你,如何?”

  “我怎樣了?!”恨不得將他臉上的囂張笑意給丟到地上狠狠地踩上幾腳,連翹惱道,“我好心救了你性命不說,還讓你住進我的山洞,更拿我自己都捨不得的山豬肉給你吃。你還想要我怎樣?!”

  “公平啊——”拉著長長的“啊”音,雲遙聽聲辨意,知道這小姑娘真的要惱了,便放下高舉著的手來。還沒開口,手中的肥豬腿便給她一把奪了走,他再笑,“你以後要公平哦!不能再這麼虧待客人了。你們山裡人不是都很好客的嗎?”可她呢,這小山裡人,是最小氣的那個吧?

  “你?客人?哼!”不給他面子地哼一聲,連翹忙將重新奪回來的肥豬腿扔到一旁的籃子中去,“我還沒說你呢,你倒是先說上我的不是了?你算什麼客人啊?有你這樣霸道的客人嗎?占了我的山洞不說、分了我的被子不說、吃了我的山參不說……卻還在說我不好客?!”左手手指再摳一下緊抓著自己右手手腕的手背,她更惱,“我都說了我不跑了,也不轟你出去啦,你還抓著我做什麼?!”

  嗚!他從見到她的那天開始,已經連續抓她幾天幾夜啦,他到底想怎樣?!

  “我還是不太敢相信你呢,連翹。”他卻搖頭。

  大概是他來她這山洞的第三天吧,她也千保證萬發誓地說她再也不會偷跑,於是他耐不住她總在他耳邊叫啊喊啊的,便一時心軟松了她的手,只暗中探聽著她的動靜。這小姑娘倒似是說到做到,在她手自由的大半天中果然是乖乖地待在山洞,待在他的左右,他若要走動她更是順從地充當他的雙眼般地拉著他的手。他便放鬆了警惕,但他才剛放下不久,這小丫頭便立馬不見了蹤影。

  哈,所幸他也料到了這一點。當下,他並不動聲色,過了將近一個時辰,走動時他借著被洞中石頭絆倒在地的機會、就此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地假裝昏死了過去,又過了一個時辰,這小姑娘大約覺得他真是出事了,才匆匆地從藏身之處跑了出來。

  如果不是他的隨機應變,這小姑娘如今會藏在哪里?或者他被甩在這陌生的深山老林中,似乎也不一定呢。

  笑著將手中的圓潤手腕握得更緊,雲遙順著連翹略略氣急的氣息揉揉她的圓腦瓜。

  “我真的不跑了!”在自己的地盤,卻行動處處受制于外人,好氣啊!一動不動地任人將自己的頭髮揉成雞窩,連翹忍耐道,“這幾天我都乖乖地在你的身邊吧?我沒再偷溜了吧?你相信我啦!”

  突然想起了不久前自己的食言,她圓臉微紅,“那天我是同你鬧著玩的,不是真的啊!”何況他也夠奸詐的了!竟然使用詐死這一招——簡直比山中的狡猾狐狸還狡猾上三分!

  “那你剛才呢?”他笑聽著她氣呼呼的抱怨,雙腳自在地移動腳步——他住進這小丫頭的地盤也有好些天了,拜他時刻抓著她的手所賜,她到哪里他也只能跟到哪里,是以將這山洞中大致的方位也摸清了幾分,即便雙眼依然不能視物,走動起來卻再也不會被地上的石頭絆倒或腦袋又撞上了山壁——當然,如果這小山裡人故意整他,他還是會免不了摔上一跤或頭被磕破一塊皮的。但如果那樣能得到這小丫頭幾聲嘲笑似的開心笑聲,他倒也不再怎麼計較。他現在可是寄人籬下呢,還是安分一點比較好。

  “我、我剛才怎麼啦?”氣嘟嘟地被他拉著走到石床上坐下,連翹暗自佩服他的好記性。

  “你剛才不是又想甩開我偷溜掉?”他將眼對著她,雖明知自己不能視物,卻依然玩笑地眨了下。

  “才、才不是!我是去拿山豬肉給你嘗啊……”話雖如此,一點點的心虛卻也從結巴的回答上老實地顯現出來。

  “不是準備拎著裝滿山豬肉的籃子溜走?”他湊近她。

  “我溜走?我溜到哪里去啊?我的所有家當都在這裡哎!”抬起自由的左手,她將他的鬼臉推得老遠,“你離我遠一點啦!我膽子很小的,才不要時刻被你這張嚇人的臉給嚇到!”

  “你都瞧了好些天了,還沒瞧習慣嗎?”他偏湊得更近,這幾天來越來越喜歡逗這小寶貝娃娃。

  “你離我遠一點!”再伸手用力將湊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大鬼臉給推開,連翹明知他看不到卻還是用力地瞪他,“我說過你好幾次了,你去洗把臉又會樣啊?”

  這山洞可是她和爹爹費了好大的勁才尋到的好地方呢,山洞地處偏僻,隱在雜樹亂石間且洞口窄小不易被發現,她居住在洞中已有一年,將這山洞摸得早已清楚非常。

  這山洞分內外兩洞,雖洞口窄小,鑽進洞來,裡面卻很是寬敞,外洞有好幾間屋子大小,即便是居住上十數人也不會覺得擁擠。

  而這只是這洞的普通之處,它的不同尋常之處在於,從外洞即現在她所住之處再往裡走,穿過一條長長的窄通道,便到了內洞,內洞比起外洞,卻是寬深。但這內洞卻不適合居住了,因為它的洞底是好幾池的山泉。

  山泉似從地下冒出,有的是淺淺的,淺得不能沒過腳面;有的卻深及一丈,方圓有一間屋子大小。各泉水俱與地齊平,既不外溢,也從不見乾涸,當初她和爹爹剛發現時,可是吃了大大的一驚。這泉水甘洌非常,她平日所用的水便是取自此處。

  此外,這泉水中最奇異的是竟然有一池天然的溫泉!

  溫泉在這塞北寒冷之地,在這長白山內,卻是不少見。但這洞中竟有的溫泉,她卻是從沒聽爹爹說起過的。當初她和爹爹發現了這泉水,還欣喜了好長時間。

  哈哈,以後洗澡,可是再不用自己抱柴燒水嘍!

  當初爹爹曾摸著她的大腦袋,笑呵呵地告訴她。

  她的沾沾自喜,更是因此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也就是因此,在她的家被熊瞎子搗毀了之後,她也就索性省事地將全部家當都搬來了這個暗藏玄機的山洞,準備就在這裡快快樂樂地生活,而不再去費力地重新收拾她的家。

  雖然從小到大,除了爹爹和早逝的娘親,她便極少再見到其他同住山中的以打獵為生的其他族人,可是只要一想起自己的洞天福地,她還是會很得意的。

  在這個鬼模樣的山外人威脅著住進她的洞中來的時候,她雖有點不樂意,卻還是禁不住地將自己的家在他面前贊了又贊,只盼能聽到他的一兩句羡慕的話語。而見他一身一臉的血跡,更是獻寶似的請他去自己向來獨享的溫泉池子中洗一洗。

  只是,他很不知好歹地拒絕了。整天還是穿著他的破衣服,頂著一張快不出是本來顏色的鬼臉披頭散髮地抓著她的手或在洞中走來走去,或索性對她施了戲法,讓她睡過去,弄不清他到底做了些什麼。

  啊,她是不是真的該將她寶貝的山豬肉藏起來比較好,免得他趁著她睡了的時候偷偷地吃掉?

  “連翹?連翹?”

  連喊了她幾聲,卻聽不到她的回答,雲遙笑著循著她的氣息抬起右手準確地捏上她圓圓的臉。

  “啊!好痛!你做什麼啊?”正在想將自己的山豬肉藏在哪里好,捏住面頰的可惡手指讓她一下子跳回現實中來,抓下他討厭的手,連翹惱叫,“你幹嗎又捏我?”

  可惡啊,如果她的力氣再大一些,看她不狠狠揍他一頓!

  “你問了我為什麼不洗臉,我回答了你,可你為什麼不理我?”笑嘻嘻地將她的左手也抓進右手,雲遙將左手再捏上她軟軟的面頰,“正在動什麼歪腦筋呢?在想將你的山豬肉藏到哪里去,是不是?”

  “是啊——啊?你怎麼猜到的?”連翹一時驚訝,便忘記了他又捏住了自己的面頰。

  “你的心思,我若猜不到才怪呢。”笑了又笑,雲遙從來不知道除了同師父在一起時,他還能笑得如此的開心且什麼也不用顧慮。

  “你又看不見我,更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怎麼會猜得到?”

  “說是猜的啊,你問這麼多做什麼?”他偏不回答她。

  哈,她是如此的單純,更從未涉世過,不論是他,只怕是這世間任何一個人,同她相處上一兩日,也能輕易地看出她透明的心思吧!

  心,突然動了動。

  “你!”一把打開他捏著自己面頰的手,連翹氣惱地瞪他,就算知道他看不到,還是狠勁地瞪他。

  “我怎麼了啊?”他突然有了好心情。

  “我不想理你啦!”這個人,真的是個討厭鬼!用力地甩甩被他緊握著的手,她再次抗議,“你放開我!放開我!”

  “不放。”他痞痞一笑。

  “可是我要解手!”

  “那就走啊。”他站起來,算准方向拉著她就往洞外走,“也是呢,今天一整天你都沒解過手呢,是不是?”他繼續逗她,“不要再故意拉我去撞石頭啊。”

  她懊惱地甩甩手,明知甩不開他的掌控,卻總是不懈地試了又試,從不肯甘休。

  “啊,我最多只能自己走到這裡,剩下的路,你來前面走。”準確地走到洞口,雲遙立刻停了腳步,頭轉向氣呼呼的小山裡人,“天還早,要不要等你解完手順便在這附近走走?”

  連翹不理他,大跨步地轉到洞旁的小徑,才不管小徑兩旁的雜樹藤條會不會勾掃到比她高了一個半腦袋的那個鬼模鬼樣的人呢,只悶頭往裡走。

  而早就學聰明的雲遙在他發覺方向轉邊之後,立刻有先見之明地彎腰曲著身子走在她的身後,右手更是護在了眼前,免得遭到無妄之災。

  待到她停住了步子,他先抬手往自己頭頂揮了揮,沒揮到想像中的阻礙,才站直了身子,並鬆開了她的手。

  連翹朝著他明目張膽地齜齜牙,往旁走了兩步,甩甩好不容易能得一刻自由的右手,哈出一口白白的霧氣。

  天愈來愈冷,這幾日天漸漸陰沉下來,按著以往的經驗,大雪封山的季節又要到了呢。

  “連翹?”雖神色不動,雲遙卻仔細地傾聽著她的一舉一動。

  “幹嗎?”翻個白眼,連翹跳近他兩步再跳離他三步,存心要他摸不清自己的舉動。

  “你不是要解手嗎?”雲遙低笑出聲,站在原地,並沒因為她存心的舉動而上前或怎樣。

  “我先等一會兒不行啊?”話雖如此,可她穿的衣服卻有點薄,日已落山,風起,寒氣漸漸襲來,她忍不住瑟縮了下。轉頭望衣衫更單薄且破爛的他,見他束手而立,雖迎風卻一動不動,她不由好奇他的抗凍耐寒,“你不冷嗎?”

  “你冷,就快一點。”他依然笑了聲。

  連翹嘟噥一句,麻利地解衣彎下腰去。

  雲遙唇角微微上彎,很君子地背過身。雖然,他一直知道,這傻娃娃根本不在意。

  猶記得他剛遇見她那日,他為辨別她的性別而造次地……算是輕薄了她啊。原本他還奇怪她的不反抗不掙扎是因為被他嚇住的原因呢,這些日與她接觸多了,他才赫然明白,這單純到極點的傻娃娃,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輕薄”、什麼是“男女有別”!

  他當初因怕她趁機逃離他,而時刻在她清醒時緊握著她一隻手,不管她是去方便還是洗浴換衣,從來不肯鬆開她的手,即便是晚上睡覺時,他也與她擠在同一張石床蓋著同一張被。這傻娃娃除了抱怨行動不便外,卻從沒想到過他這樣做是不是便有毀了她的女兒清白之嫌,而是一直當做他不在似的自在行事——這或許原本是山裡人豪邁不拘小節的性子,但他卻明白,這傻娃娃其實根本不知道男女之間要守些什麼禮節。

  甚至,他敢發誓,這寶貝丫頭不要說是明白如何區分什麼是男什麼是女——只怕連他到底是男還是女也不清楚!真不知道,這傻娃娃的阿爹在世時都教了她些什麼!

  於是,有時他就不由自主地設想,如果,今日同她在一起的不是他,而是心懷不軌的惡徒,依這傻娃娃的單純性子,豈不是就此毀了?!

  天之幸,讓他在生死危難時遇到了她,借她之力而保住了性命;而何嘗這又不是她之所幸,讓她遇到的頭一個除卻父母親人之外的人,是他呢?

  天之意,或許便是如此的吧。向來不信神佛天命的他,在想起這些時,竟然有一點點的信了。

  在洞外稍微地走動了片刻,連翹便連聲喊著冷,於是兩個人又重新手拉手地走回山洞,將洞門用草簾子遮好,再往石床前的火堆上架上足夠的木柴。做完這一切,兩個人便窩上了石床,緊靠著偎進惟一禦寒的獸皮被子裡,開始連翹每日睡前的嘮嗑。

  雲遙有時候就奇怪,這小丫頭性子很是活潑,自見到他的第一面起便嘰嘰喳喳同他說個沒完,就算當時她還有些怕他真的是鬼呢,卻還是膽子很大地對著他說了又說。這些天兩人相處得熟了,只要她醒著更是從來沒閑下嘴皮子的時候,嘮裡嘮叨的——怎麼看也不像是已經獨自生活了一年的孤身孩子。

  他真的被她弄得越來越糊塗了。這樣幾乎算是從未沾染過塵世塵埃的清水一般的性子——她的爹娘到底是想要她成為怎樣的人呢?

  “連翹,我一直忘了問你,你爹娘是怎樣過逝的?”沉吟了好久,他終於問出來。

  “我阿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沒啦,爹爹說是娘生了好重好重的病,可是我們這裡方圓百里卻沒有其他的人家,更沒有大夫,所以有了病想醫治也是來不及。爹爹說,他背著我娘還沒走到鎮子上,娘就走了。”連翹說得很平靜,至少在雲遙聽來,是沒有一點的傷心。

  “那,你爹爹呢?”

  “去年大雪封山前,我和爹爹去林中砍柴,卻遇到了大虎,爹爹為了保護我,被虎咬了。雖然最後我們爺倆將大虎打死了,可爹爹也走了……”漸漸顫抖起來的聲音,讓雲遙也黯淡了心神。

  “不過,我爹爹早就告訴過我,這世間所有的生命都有會離開會走的一天!還說他和阿娘即便是不在我身邊了,可他們能變成鬼,也會常回來看我的。而我呢,等我老了,也終究會去找他們的,到那時,等我們一家人都成了鬼,就又可以在一起啦!”重新振奮了的、甚至含了開心的聲音,猛地將山洞內低迷的氣氛沖掃了個乾淨。

  “連翹。”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感覺,似酸似苦、似苦似酸,雲遙猛地也想起了師父臨終前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一把將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緊緊抱入了懷中,“我不是故意問你這些的,你不要傷心。”

  “我沒傷心啊。”從他懷裡抬起頭,連翹歎口氣,“可是我真的很失望的,我爹娘自從變成了鬼,卻一次也沒來看過我,連夢也不曾入過。”

  “然後這一年來,你就自己一個人生活?”他低低地接著問。

  “是啊。”

  “不寂寞害怕嗎?”

  “剛開始有一點點害怕的。”被緊摟住的身軀聞言顫了下,連翹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個暖和的懷抱——就像當初爹爹摟著她那樣的暖和呢!“可是爹爹剛走,我們家就被熊瞎子給毀掉啦,於是我便忙著將我們家的所有家當都運到這個山洞裡來,一直忙了好些天。等忙完了,也一個人過習慣了,自然也就不再害怕了……其實,就算是害怕,也沒法子啊。我每害怕了,或孤單了,就去看爹爹和阿娘,同他們說說話,便什麼事也沒了。”

  “連翹,你真是個好姑娘。”將下頜貼在她圓圓的面頰,雲遙將她摟得更緊。

  “我本來就是好姑娘啊!”很是理所當然地得意笑一聲,連翹偷偷活動活動自己自由了的右手。

  “真不害臊!我誇你一聲,你就這麼得意了?”再捏上她軟軟的面頰,雲遙哼一聲,“你就打算在這山洞裡住一輩子嗎?”

  “才不會呢!”她抓開他的毛手。

  “哦?”他偏再捏上去。

  “爹爹告訴過我,他早就同山另一邊的張大爹說好啦,等我二十了,張大爹家的兒子就會來接我!你不要再捏我啦,好痛的!”她再度抓下他的手。

  “接你?你的意思是……那個什麼張大爹家的兒子來娶你回家做媳婦兒?!”他愣了下。

  “是啊!”

  “……你已經有了親事……那、那個張大爹的兒子什麼時候來接你?”

  “我想快了吧!”她從他懷抱裡鑽出腦袋來,抹一抹他滴到自己臉上的血珠,“喂,你的眼怎麼老是流血呀?你不能止住嗎?”已經好些天了呢,總這麼一直流一直流。他的血太多了還是怎的?

  “等我體內的劇毒清除乾淨了,自然就不流了。”他隨口告訴她,心,則一直陷在她的話裡,“連翹,你見過那個張大爹還有他家的兒子嗎?”

  “小時候或許見過的,不過我不記得啦。”

  “那你——如果那個張大爹的兒子來接你,你會同他走嗎?”

  “走啊。”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啊?”有點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沉了臉,連翹有些莫名其妙,“爹爹曾對我說過的,每個人長大了都要成親的啊。”他總不能要她就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吧?

  他擰了眉心,卻什麼也沒再說,只伸出左手,再度將她的手腕緊緊握在掌心。

  “啊,你又這樣!”好討厭呢,他又抓住了她的手,“我說過我不逃啦,你還抓我做什麼?”

  “可我卻不信你呢。”早已經繞了老遠的話題又再度回了來,他哼了聲,“如果現在那個張大爹的兒子來接你了,那我怎麼辦?”他還等著靠她的幫助來離開這深山老林呢。

  “啊!”連翹突然大叫了聲。

  “怎麼了?”他忙問,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推,將她護在了自己背後,凝神,運轉內息,側耳細聽,以為那些第一莊的惡人終究尋了過來。

  “我忘記了。”連翹不解他為何這樣,抬頭看他,突然被他的神態怔住。

  爹爹……當初在林中遇到猛虎,爹爹也是如此地將她護在了身後!

  “什麼?你忘記了?”並沒探察出洞中有何異樣,稍微地放下心來,雲遙歎口氣,明白自己弄錯了這傻娃娃的語意,伸手將她再度拉到身前來,他故意板起臉,“連翹,你不可以再這樣一驚一乍的,知道嗎?”否則,他遲早會被她弄得草木皆兵。

  “雲、雲遙。”自知道他的名字以來,她第一次這麼喊他。

  “幹嗎?”他還是板著臉,聽她聲音有一點點的緊張,以為自己鎮住她了,暗自高興了下。

  “你……我爹爹……”

  “什麼?”

  “你……剛才是在……”她依然結結巴巴。

  “你到底要說什麼?”他聽她聲音有異,便知她必定神色也異樣,但他卻苦於不能用眼看到。

  該死的!他自眼盲後,第一次開始抱怨看不見的難處。

  “我、我剛才的意思是說,是說我搬家搬到這裡來了嘛,張大爹他們如果尋不到我該怎麼辦?!”她卻不知他的心情,剛才的莫名念頭也只是閃過便罷,她開始苦惱起自己考慮不周地便搬家了的事來。

  “尋不到你是他們活該!”他惱嚷了句,將她的手腕抓得更緊,“你既然已經不記得那個什麼張大爹還有他的兒子了,那你怎麼去做那家人的媳婦兒?如果他們是壞人呢,到時候賣了你我看你怎麼辦?!”

  因為弄不明白她剛才的結巴到底是為了什麼,他有些氣悶,語氣不自覺地加重了許多。

  “我想你最好不要再想著那張大爹和他的兒子了。你爹爹都過世了一年啦,你一個小姑娘,獨自一個人生活在這深山老林裡也一年了,他們從來不知道吧!這樣的人家,你嫁了去,我看你爹爹媽媽放不放心。”

  “可是——”

  “有什麼好可是的!”他再板起臉,凶巴巴地拿流著血絲的眼瞪她,“好啦,天不早了,你該睡覺了。”而他,也該繼續調勻他的內息,儘量將他的武功恢復回最佳狀態——如果真的有不長眼的人追來,他至少在除了自保以外,也能順便將這小傻瓜蛋揪到安全之地,否則如果她被那群討厭鬼們真的送到她爹爹媽媽那裡團圓去——他絕對會不甘心的!

  “天還沒黑透呢!”她被他推躺在床上,知道他又要在她身上變戲法了,不由有些垂頭喪氣,“雲遙,我真的還不想睡……”莫名的困意卻在下一秒將她帶往深沉的夢境之中。

  聽著她淺淺而緩緩的呼吸,他拉被子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這傻娃娃啊!如果、如果他沒遇到她,她的一輩子,真的會如此過下去嗎?

  即便她沒有如他所願的年紀再少小一些,可是,他卻在這一刻決定,如果他想如師父領養他一般地也領養一個徒弟,那他就領養這傻娃娃好了。

  雖然,他知道,她沒有學武的天分。

  雖然,他知道,她或許會是他的累贅。

  雖然,他知道,她——只是一個傻娃娃,一個傻娃娃而已。

  可是,就是她了。

  就她!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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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8:30: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很有些莫名其妙地,在起初幾天的吵鬧之後,被整天抓住手行動不能自由的人、與整天抓著人家的手脅迫人家領著他自由行動的人,竟然不再爭吵如舊了,都開始了慢慢的轉變。

  一個呢,不再想方設法地計畫應該如何救出自己被抓住的手來,而是從此變乖了許多地領著雙眼不便的人走來走去,更不再動心思來害他腦袋撞上石頭或被石頭絆倒;另一個呢,則會偶爾順從她心意地放開她的手讓她自由上一小會兒,甚至在自己調勻內息練習武功的時候,不再變戲法地要她睡去,而是允許她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他如何將雙掌幻化成數十的掌影,或盤膝打坐直到她無聊得自己睡過去而依然一動不動地……

  不再有威脅強迫或總試圖著逃跑,而是開始了互相的遷就。

  或許,在他經歷了一場幾乎生死的劫難之後,他才真正地開始長大。

  或許,在她被自己的爹娘小心地守護了好長的山中歲月之後,她也在漸漸地成人。

  在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中逍遙度日,時間似乎過的總是會很快。一轉眼,他自被迫進了這白山黑水間,已停留了兩月之久了罷。

  猶記得他濃霧狂風中闖進這莽莽林海那一晚,尚是霜寒秋深的時節,而今,大雪卻已封山。即便看不見天地間隨處飄蕩的風與嚴寒,他也明白,這塞北的白山黑水之間,早已是一片的白雪茫茫,冰封千里。

  月多的休整,讓他體內所餘的三兩分劇毒已清除得差不多了,雙眼雖依然不能視物,但此時憑藉他已恢復了八成的內息與武功,即便他便是大搖大擺地走出這深山老林,他的性命也再也無人能輕易地威脅到。而去那所謂的塞北第一莊報他的小仇小恨,也不在話下了呢。

  可是,現在,他卻甘願窩在這白雪茫茫的林海之中,守著一個傻娃娃般的女子開心度日。

  那幾乎害他丟了性命的小仇小恨,在他這不能視物的雙眼裡,真的成了小仇小恨,成了過往雲煙,他再也沒有了去報復的念頭。很奇異的,一生逍遙自在慣了的他,竟然甘願被雪圍困在這個小小的山洞之中。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白雪皚皚、林海莽莽,幾天幾夜的大雪紛飛過後,趁著好不容易天放晴朗,連翹帶著雲遙鑽出山洞來,踏著“咯吱咯吱”沒過膝蓋的厚雪,去山上的松林中剝些乾燥的松皮,好拿回山洞作引火的撚子。

  “你都帶了些什麼啊,怎麼這麼沉?”

  一邊按著連翹的指引踏雪順山路往上走,雲遙一邊問爬在自己背上的小山裡人。

  “一把斧頭、一柄獵刀,還有弓箭。”拍一拍自己背上的物件,連翹笑得很是自豪,“斧頭用來砍樹皮、獵刀用來防身、弓箭用來射野兔山豬。”

  “你會使用弓箭?”

  “我們家是祖祖輩輩的好獵人呢!我當然會射箭的——啊,左邊!”

  雲遙忙想也不想地往左移動身形,堪堪躲過山間橫生的雜樹枝杈。

  這些時日來,他在練功之餘常常被連翹拉出山洞來,或透透氣,或跟著這小山裡人去老林子中採摘雪下的山菇木耳之類,或如今日上山去剝些好燃的松樹外皮……自他身體大致無礙之後,連翹一有機會便拉著他出山洞來,抓緊時間為即將的寒冬儲存必需的食物以及柴火之類的東西。

  也正因為如此,他雖雙眼暫盲不能視物,但聽力觸覺卻好了許多,行動並沒受過大的影響。更在這小山裡人的幫助下,只需要簡短的幾字提示他已幾乎能在這山林中縱橫自如,甚至將聽聲辨位的本事練得更加的出神入化——他便也似是那只被太上老君關到煉丹爐中的猴子呢,沒被燒死,卻練出了一雙火眼金睛來。

  “再左!”

  他立刻再斜橫著往左側移動兩步,只聽他背上馱著的小山裡人呼出一口長氣。

  “怎麼了?我右邊有毒蛇猛獸嗎?”他停下來,側頭笑問。

  “有棵斜生的刺樹,差點掛了我的頭髮。”連翹喃喃抱怨。

  “我說了吧,咱們洞前面的林子裡松樹多得是,路又好走,可你偏要往這難走的山上來!”他“哼”一聲續道,“上山是有我背你呢,可下山你怎麼辦?我可是只有兩隻手,到時候如果背了柴,可就沒地方再馱著你嘍。”

  “我自己能走。”太看不起她了吧?“我以前也曾一個人上山來砍柴打獵,我很有力氣的!啊,你說什麼來著?往洞前面的林子裡剝樹皮去?如果遇到你說的那一夥真的會殺人的人了該怎麼辦?!”

  是他告訴她的,說有人正在到處找他要殺他呢!她往山上走便是為了躲開要他命的那夥人啊,他卻不領情啊?哼,看她以後還管不管他!

  “我可不怕他們。”

  “可我怕啊。”他的雙手一揮會變成好多好多的手掌,可她不會啊。

  “有我在,你有什麼好怕的?你怕我保護不了你嗎?”她最好不要這樣想,否則他可是會捏扁她的圓臉蛋的。那不但是看不起他,簡直是在侮辱他!

  “可是你的眼……”連翹每看到他依然會偶爾流出血來的眼,總會猶豫。

  “我現在的耳朵可是比眼睛更好用呢!”他不在意地一笑,“你忘了,前天我和你比賽抓兔子,可是我贏你了呢,丫頭。”

  “也只有前天那一隻兔子而已。”他有什麼好神氣的?“我的箭法可是練了好些年的,你拿著雪球丟啊丟的,一直丟了好些天啦,偶爾丟到一隻兔子身上,也沒什麼了不起!”

  “那咱們接著比試好了!”這小丫頭這麼瞧不起他呀?當下腳跟一轉,他往山下走。

  “喂!右、右!”

  “你不要緊貼著我耳朵喊好不好?”聞言右轉斜行了兩步,他猛地又?住步子,微回頭抱怨。

  “我若不喊大聲一點,你就要撞到樹啦,到時候還不是又要怪我!”

  “你早就不惡作劇了,我還怪你幹嗎?”笑了聲,他慢慢地背著她往回走,“如今你可是當我的眼睛當得很好呢,就算我有時還會撞到山石樹木或被絆倒,也是我反應太慢,並不是你錯。”

  “你明白就好!”雙手攬在他的肩上,連翹也笑眯眯地,“以後再被撞了可不要再說我了。”哈!他再鬧她生氣的話,她還是會……嘻嘻!

  “小壞蛋!”他笑哼一聲,哪里不明白她其實根本藏不住的小小心思。

  “我哪里——啊,左,右!”

  他依言而行,背著有著圓圓大頭的小山裡人,自在地穿梭在冰雪林海之中。

  這小山裡人啊。等他的雙眼複明,他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要把這小寶貝丫頭抓在懷裡,好好地看個清楚!

  內息緩緩地由經脈回到丹田,慢慢收了功,他張開了雙眼。

  眼前,依然是一片的漆黑如墨,可眼角,卻再無血珠的出現。

  他的內息,終於完全恢復,身體內外的傷也終被他療好。從此,他再也不用擔心那幫楊氏家族的人是否會再追了來。

  得意地“哼”了聲,他站起身,側耳聽了下洞中的動靜,而後循著聲息慢慢踱到洞中的一處。

  “還沒剝完啊,小笨蛋。”

  “這麼大的一大段,你以為很容易便能將樹皮剝下來啊!”對他的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出現早就習以為常了,連翹抹?鍆飛系暮梗芬膊換氐?絛?廢髯乓蝗撕媳星也煥吹囊徽衫闖?木藪笏贍舊系母?低餛?岸際悄怵玻餉炊嗷乩醋鍪裁?!”

  前兩日,他硬帶著她在山洞前的林子中,要她找了棵半枯死的老松,說是他要小試身手,結果一斧頭下去,高有六七丈的松樹竟然被他一擊轟然倒地。當時幾乎是山崩地裂一般的巨大聲響差點害她被嚇死!而這依然穿著他破爛衣裳的鬼模鬼樣的人,卻哈哈一笑,要她指引著,將松樹去枝削叉不要,只將六七丈長的樹幹砍成了數段然後一趟趟地背回洞來。

  她除了佩服他的力大無窮,更是發愁該如何處置這麼多的柴木。這一下,她再不用擔心引火的松樹皮不夠,連一整年要燒的柴火都有了。

  可是,卻也苦了她啊!

  “我來吧!”伸手,準確地握住她的手,順便抽走了她手中的斧頭,雲遙再將她推開一點,“你一邊歇著去,我再讓你看看我的手段。”

  “你等一下!”連翹忙又走上前,抓住他握的斧頭,領著他的手輕輕砍上地上的粗壯松木,“不要用勁太大哦,小心我的斧頭!”

  他笑著答應,再推開她,順著她剛才的指引,運勁在手,轟然一擊,便將一人合抱尚且不來的巨大松木斬一為二。而後,兩個人便是如前兩日那般的,合作無間地將松木劈為一塊塊好燒的木柴。

  “你的力氣好大!”微微氣喘地將木柴順著石壁碼好,連翹再說心中的驚歎。

  “哈,那是自然!”一手持斧,一手叉腰,被誇讚的人得意地笑幾聲,“我可是身有千鈞之力的!”

  “你不要再說你單手托著一頭牛過獨木橋的事啦!”連翹忙先截斷他的話頭,“我又從來沒見過牛,哪里知道牛長什麼樣子,而它又有多重?”

  這些天,他常常講他以前的故事給她聽,什麼曾在江南水田裡幫老農將一頭髮脾氣的牛制住並一個人背回老農的家;什麼曾跳到河水裡和一頭水蟒大戰了一天;什麼曾同時和十幾個人比過力氣;什麼曾在一個臺子上跟人打架,並從頭贏到尾;什麼和人鬥酒,一口氣灌下了三壇辣辣的老酒;什麼……

  好多好多的她從來不曾聽爹爹說過的事:也有山、也有水,更有她從不曾見過的好多好多的人。他說得很好玩,而她聽得很有趣,也想去他口中的江南看看……

  她真的有點好奇了呢,山外的生活,像他所經歷的那般有趣,她如果能去瞅一瞅,似乎也是不錯的呢。

  “連翹,連翹?”

  劈完木柴,雲遙放下斧頭剛要抹一抹額上終於肯出現了的汗水,耳邊卻意外地尋不到了總是嘰嘰喳喳的小丫頭的聲息。

  哪里去了?“連翹?”

  “啊,我在這裡呢!”聽見了他的喊聲,連翹下意識地應了聲。

  “做什麼呢?”將腳下散落的木柴用腳踢了踢,雲遙循著她的聲息走向前,很好奇這小丫頭怎突然安靜了下來。

  “我將你上午捉到的那只兔子洗乾淨了好烤一烤當做晚飯吃啊。”一邊從木桶裡舀出水來將剝完皮去掉內臟的兔肉清洗一下,連翹一邊回答已經走到她身旁的他。

  “一隻兔子夠吃嗎?本來還有一隻呢,好不容易抓到了手,卻被你放掉了。”蹲下來,雲遙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她清洗兔肉的聲響一邊玩笑著抱怨。

  他好不容易抓到的兔子——是用手抓到——他在老林子的雪地裡跑來跑去跑了好些時辰終於用手抓到的兔子呢,卻被這傻娃娃看了一眼便放跑了。

  “那是只母兔子!”還要她說多少遍啊,這看不見東西卻能跑來跑去抓到兔子的人!“爹爹說過的,這山中的獵物雖多不勝數,可不能一味地見什麼獵什麼!不然以後就沒得獵啦。”

  “……你說得很對呢。”他聽了這句話,微愣了下,才笑著回答。

  “我爹爹教的呢!”

  “是,你爹爹教的!”不知為什麼,整天聽她“我爹爹”這樣、“我爹爹”那般地掛在嘴上,他有一點點的不是滋味了,“我也有好多的可取之處啊,卻從沒聽你誇我過……”

  “什麼?”

  “沒什麼!”這小丫頭今日怎麼了?他總覺得她有一點心不在焉的,“你洗好兔子了沒?今天我來烤兔子給你吃好不好?”

  “才不要!”嫌棄似的瞪瞪他依然的鬼模鬼樣,連翹忙將手中的兔子背到身後,“你都來了好些好些天啦,我從來沒見你洗過一次手!”他的手黑糊糊的都快成了泥,她才不要吃他拿過的東西,“好在現在不是夏天呢,不然我死也不會要你住到我這裡的!”山裡的熊瞎子都比他乾淨!

  “你就這麼嫌棄我啊?”在他的內外傷傷癒之前,他的全身上下不能沾一滴水,他有什麼法子?其實他很愛乾淨的,自他有記憶起身上就絕不沾染一點的髒跡,向來是一身白衣飄逸似雪如雲。可是現在呢——哎!

  “我爹爹說我就已經夠懶不愛洗澡的啦、夠給他丟臉的啦,可我現在才知道你比我還懶——更給我丟臉!”

  “啊,我給你丟臉了啊?”雲遙怪叫了聲,循著她的聲息一把撲過來,故意將自己髒到不能再髒的手摸上她軟軟的臉頰,“那咱們兩個一起丟臉好了。”

  “啊!你不要再捏我的臉!”想也不想地將手中的野兔舉得高高,連翹懊惱地將自己圓圓的大頭往他懷裡躲,然後又立刻扭了頭,“好臭啊!”

  “我劈了半天的柴,渾身是汗不臭才怪呢!”哼一聲,他放開她,卻又握住了她的一隻手腕,“好了,你總說要借你爹爹的衣服給我穿,衣服呢?”

  “我不要借你了!”

  “我去你那寶貝的溫泉池子裡洗一洗總成了吧?”

  “真的?你不是不能沾水的嗎?”她每次要他去洗一洗,他卻總是推說還不到時候,說只要他的眼睛還在流血,他的身子一沾水就會著起大火來——有時她雖想拿水潑到他身上試一試,可又怕他說的是真的,如果他真的著起火來,她該怎麼辦?任他被燒死嗎?所以雖然不樂意他總像只鬼似的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卻也不再提議他去她最寶貝的溫泉池子去洗一洗了。

  而今聽他這麼一說,她立刻看向他的眼睛。眼角掛滿了血漬,斑駁乾涸得真的似鬼眼一般,卻也真的沒有血珠再流下來了。

  “你、你真的好了?”她大叫了聲。

  “是啊!”他卻嘟了嘴,“不然你怎會聞到我身上的臭味?”因為他的身體會出汗了啊。

  “怪不得你這些天這麼用力地跑啊跑、跳啊跳的……”原來是為了在這大冷天裡流出汗來啊。

  “我也是為了幫你呢,丫頭!”他笑著推她,“好啦,快去拿你爹爹的衣服給我,我去洗澡。”憋了多少時日了啊,他終於可以好好地清洗一下自己了。

  “原先怎麼說你也不聽,現在卻又這麼著急!”連翹放下手中的兔肉,乖乖被他推著走,“可是我餓了哎,先烤了兔子吃你再去洗澡行不行?”

  “你烤兔子,我去洗澡!”他可等不及了。

  “嘻,我知道,你自己也終於受不了你的臭味了,是吧?”終於也輪到她取笑他的時候了!

  於是點了火把,取了她爹爹舊時的冬衣,拉著他走過了長長的窄道,將他領到她最寶貝的溫泉池子邊上。還沒開口,便被他趕了出去烤兔子,說是等一下他洗好了便要吃。

  她其實也餓了,便乖乖地聽了他的話,放他一個人在泉水洞裡,自己跑出來烤兔肉。

  但,她總覺得他有哪里不太對?

  她洗澡時他從來便坐在池子邊上等著她,同她說說笑笑的,可是,他卻不准她陪著他——

  他是不是有哪里瞞著她呢?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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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8:30: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說實話,連翹對於這個雲遙的“真實”面目,原先的確是抱著很大的興趣的,總會在瞥著他一直流著細細血珠的眼,以及黑得幾乎看不出其他顏色的臉在心底小聲地嘀咕幾句,很想知道他到底是長得什麼模樣,是不是真的便像她爹爹講的故事中山外人的樣子:有著狐狸一般狡詐的眼睛、有著山豬一樣貪婪的獠牙利嘴,更有著野狼也似的陰險狠惡的心眼……

  可是,等了這麼久,今天終於等到了看他真面目的機會,望著將她爹爹的粗布衣服松垮跨套在身上的雲遙,仔細地看過他墨色幽深的雙瞳,再瞪著他披散在肩上在熊熊柴火反射下閃閃發光的柔滑黑髮,連翹只“啊”了一聲,然後很平靜很平靜地說了聲:“你比我爹爹瘦多啦。”

  僅此而已。害得雲遙原本也含著微微期待的心也在這一瞬間莫名地落了空。

  原先,他還以為這小姑娘再怎麼樣的……也會說他一聲漂亮呢!

  “我還算瘦啊?”他摸摸自己自覺有些肥嘟嘟了的面頰,揚揚眉,朝著連翹眨眨沒有焦距的眼,笑道,“連翹,我打賭你從來沒見過除你爹爹之外的其他人,是不是?”

  “才不是呢。”偏連翹竟給了他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只是從來沒同除了爹爹阿娘之外的人說過話而已,我可是見過好多好多的人哦!”她很得意地笑了下,而後將連她爹爹也不知道的小秘密說給他聽:以前爹爹下山去拿獸皮山珍換回日常要用的布料食鹽等物時,她其實常常偷偷地跟在爹爹的身後,藏在遠遠的地方,遙遙地看著好多好多的人在小鎮集市上走來走去,熱鬧烘烘的。她雖從沒走近過那些人群,卻也是“見過”除了爹爹之外的其他人的。

  “你為什麼不真的走到集市上去?”聽完了,雲遙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連翹,為什麼你……”好像是故意被父親隔離在所有的人群之外?

  “我很小時候去過的,可是我很不喜歡集市上的人看我的眼神,所以後來就再也不去了啊。”小時的記憶早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模糊,可那種被人用幾乎毛骨驚然的視線審視的目光,卻一直深深刻在她的心裡,即便爹爹從來不說,她其實也知道——她的眼睛生得似乎與其他人的不太一樣。

  拍拍手,連翹依然笑呵呵的,踮起腳尖,她伸手輕輕貼上雲遙白白的面頰,好奇地摩一摩、再捏了捏,而後又順著他滑溜溜的頭髮上上下下地摸了又摸,驚奇得嘖嘖有聲。

  “你在做什麼啊,丫頭?”雲遙動也不動,生平第一次地隨意任人輕薄。

  “你的臉原來這麼白啊!”又滑滑軟軟的,摸上去好舒服。

  “白有什麼好?”雲遙也笑,伸手抓住在自己頭上造反的毛手,“我又不是姑娘家,再白也不會有人喜歡的。”

  “可我就很喜歡啊。”掙開他的手,她固執地再摸上去,“我爹爹曾告訴過我呢,他說我阿娘長得可白可好看啦!可是我長得像爹爹,黑黑的,沒有一點點娘的模樣。”

  “你在我眼裡,是很好的。”他因她一句“喜歡”而突然莫名地歡喜了起來,便索性彎下腰任她捏他的面頰捏到過癮。

  “嘻嘻,你又看不到我,怎知我好不好?”連翹被他逗得笑得更歡,故意用力捏了他的面頰一下,在他呼痛的同時跳到他捉不到的地方,壓低聲息一動不動的,存心要雲遙尋不出她的方位。

  “連翹?”雲遙心思是何等的機敏,立刻明白這小丫頭在故意捉弄他,便不動聲色地吸吸鼻子,而後“啊”一聲。“我好像聞到了什麼怪味道——你烤的兔子呢,連翹?不會是焦了吧?”

  “啊,我忘記——”連翹忙想不想地往火堆旁奔去,身形剛動,便被一雙手臂緊緊地捉住了腰。

  “哈,我逮到你啦,小兔子!”雲遙抱起她來轉了個圈,哈哈大笑。

  “啊,你這個狡猾的狐狸!”連翹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一拳打向他震動的胸膛,“怪不得爹爹說你們山外的人有好多鬼心眼!”

  “你的鬼心眼難道就少了?” 雲遙放下她,手摸上她圓圓的臉,心思突地一動,“連翹,你喜歡這裡嗎?”

  “喜歡啊。”她拉下他的手,帶著他往火堆方向走,“爹爹說過的,我們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這片山林裡,是這片山林讓我們可以吃得飽穿得暖,我當然喜歡啊。”

  “是這樣啊。”雲遙笑著歎口氣,反手握上她暖暖的手掌,“你還記得我說給你聽的故事嗎?”

  “就是也有山也有水的那個江南嗎?”

  “是啊,也有山也有水的江南!”他再歎口氣,微仰頭,神思有些迷離。

  江南、江南,那草長鶯飛的江南水、那春風又綠的江南岸、那肆意飲酒高歌的江南柳、那曾最最熟悉最最喜歡的江南——

  而今,卻似乎只是他曾經深夜夢回的一個夢而已。

  “雲遙?”他一時的沉靜無語讓連翹的心中突然跳了下,“你、你要回去了 是不是?”

  “是啊,我終究要回去——”他如從夢中突然驚醒一樣,將正掙脫他掌握的暖手握得更緊,“連翹,你怎麼啦?” 這小姑娘,從來也是有脾氣的哦!他笑著搖頭,“我終究要回去一趟的啊!”

  “呃?”

  “連翹,我問你,你要老實答我:如果我也喜歡這片山林,想住下來,你樂意分我嗎?”

  “分你什麼?”

  “分這個山洞的一半給我、分你獵到的一半獵物給我、分你最喜歡的那個溫泉池子的一半給我,分……哎喲!”他還沒說完呢,已經被狠狠地踩了一腳。

  “分你個頭!”再分他一拳好了!

  “哎喲,連翹!”胸口被打得好痛,他吸口氣,笑得更開,“你不喜歡我留下來嗎?”

  “也不是不喜歡。”歪著頭,她仔細打量他含笑的臉龐。

  “哦?”

  “你會陪我說話,也會像爹爹一樣的說好多故事給我聽,我其實很高興的。”可是——

  “還有呢?”他仔細地聽她繼續說。

  “可是你終究不是這裡的人啊,遲早也要離開的。”不由得,有了點點的難過。習慣了有人陪在身邊的日子,她如果重新回到不久之前的一個人的生活,想起來似乎就有點寂寞了。

  “我不是說了嗎,我喜歡這片山林,我想留下來啊。”

  “一直留到——像爹爹阿娘一樣地成了鬼也不離開嗎?”話語裡,不自覺含了一絲絲的期盼。

  “成了鬼也不離開啊。”他喃喃重複,捫心自問,其實他——不確定!

  他的雙眼依然不能視物,他的心中還對於曾經引吭高歌的江南有著夢中的留戀,他其實還想要去找那些害了他的江湖人們的麻煩,可是,他卻也更甘願窩在這白雪茫茫的林海之中,守著一個傻娃娃般的女子開心度日。

  離開,留下;留下,離開。

  他的心,舉棋不定,搖擺不停。

  他想要做的,是師傅曾經期許他的那祥;成為天上雲,自在逍遙,肆風而動,隨性所至。

  他想要有的,是窩在這白雪皚皚的白山黑水間,追逐那狡猾的山狐野兔,伴著或惱或笑的娃娃,踏雪而行。

  要做的,想有的;想有的,要做的。

  想有的,要做的;要做的,想有的!

  “連翹,你願意和我去看看我喜歡的江南嗎?”

  她卻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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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是老天爺今年太過高興還是心情非常的糟糕,一場接著一場的漫天大雪,似總是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雪越積越厚,放眼望去,甚至連山上山下隨處可見的松林也被隱在了皚皚白雪之下,如不仔細看,根本分不出哪里是山哪里是林,到處是遮天蔽日的一片莽白。

  在這種天氣時節出門,實在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啊,你停一下,停一下!”

  拔動在過膝厚雪中的雙腳聞言乖乖地停住,他側首,好脾氣地問:“這次又怎麼啦?難道出山的道路又錯了不成?”

  “路的方向是沒有錯,可是——”縮在他背上窩在厚實的虎皮披風中的人小心地從披風的縫隙往外探探頭,遲疑地第八次再問背她的人一回,“你真的確定?這種天氣實在是不適合出門哎。”

  大雪封山的嚴冬時節,就算是她爹爹在時,如果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也是很少出門的。

  “我真的很確定,丫頭!”他歎口氣,費力地拔動在雪地中越陷越深的雙腿,繼續往前走。

  的確。在這種大雪封山風雪紛飛的時節,在這人跡罕見的深山老林裡,的確是不該隨便出門的。如果他還是一個有理智的人,就該好好地和這小丫頭繼續窩在那暖暖的山洞裡,圍著熊熊的柴火,吃著噴香的山豬兔肉,講一個個他親身經歷過的有趣的故事給這好奇的小丫頭聽,博得她呵呵的笑聲。

  可是,他卻不顧這小丫頭的再三阻攔,在雙眼俱盲的糟糕情況下,立志要踏雪下山回江南!

  如果這小丫頭忘記了好些年不曾再走過的出山之路,他和她,會有怎樣的結局,只怕是……

  因此,自他馱著這心有遊移的小丫頭行走了還不到一個時辰,這小姑娘已經問過他八遍“你真的確定” 的問題了。

  “我後悔了的。”連翹瞪著他散在肩頭的黑油油的頭髮,喃喃抱怨。

  “我也後悔了的。”他笑著附和她一句。

  “後悔下山了是不是?那我們趕快——”

  “我後悔在離開山洞之前沒點了你的穴道。”回頭,不能視物的雙瞳卻準確地凝視著連翹的雙眼,他勾唇,“如果你再這麼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我肯定今天咱們就要夜宿在這山林子了哦!到時候什麼熊瞎子啊、狼瞎子啊來尋你的麻煩,你可不要哭。”

  “你嚇我!”連翹愣了下,先假想了一下那種可怕的情景,又猛地明白了過來,“雲遙,你再嚇唬我我就要你好看!”搭在他肩上的手立刻用力捶下去。

  “哎喲!”雲遙配合地喊了聲,故意趔趄了下,成功地阻止了連翹的再一頓捶打,“好啦,好啦。你乖乖的,我保證天黑之前一定能走出這片林子。等到了開闊之地,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就能背著你跑到小鎮子上啦。”他的輕功是何等的出神人化,如果不是這片山林樹木擁擠、枝杈橫生,害他只能用走的,他又哪里會被這小丫頭如此質疑?

  “可我也不想去那小鎮子……”這一次,連翹更加遲疑了起來,兒時的記憶雖已模糊,但那鎮子上的人看向她雙眼的目光——

  “我絕對不會讓鎮子上的人有機會瞧到你的,好不好?”雲遙柔聲地轉回頭,攏在她雙腿上的手憐惜地輕輕拍拍她,“等到了鎮子上,天也就晚啦,我還這麼背著你,誰也不給瞧,好不好?”

  他自幼便隨師父游走于大江南北,年紀雖少卻也經歷過數不清的大風大浪,見過的聽過的奇聞異事多不勝數,早已養成了處事不驚的沉穩性子。但在這等偏遠塞北,民智尚未開化,一點點的小事在愚民山夫看來,也足以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了——雖不能看到這小丫頭的雙眼到底有什麼異人之處,卻也從她曾說的事推敲得出,若非連翹模樣與常人無異,她爹娘如何會有意為之地將她保護在人群之外?

  這世間的萬物俱有護犢本能,何況是萬物之長的人類?推敲下來,他再不明白連翹何以從不接觸人群,也就不是他雲遙了。

  遠離塵世塵埃,有著清水一般性子的單純女兒啊,該是這深山老林中多麼珍貴的瑰寶,卻是如此幸運地被他捧在了手中!

  天之幸,讓連翹在失去守護的雙親之後遇到了他,不至於孤自飄零于山林之間;而何嘗不是天之幸,讓他在生死之間遇到了連翹!註定自由逍遙天地間的一朵雲啊,卻有了牽連。

  輕輕地吟笑了聲,他運功將內息灌注雙腿,輕鬆地行走於漫天風雪之間,“以後,我像連翹爹爹那樣地來保護連翹,好不好?”

  “我也可以保護你。”認真的話語,極是認真地回答他,“我的箭法好了許多哦,再遇到猛虎,我一定可以一箭射破它的頭,讓它再也不能傷害我們。”

  “好,等我們從江南回山洞來,就去找只老虎試一試連翹的箭法。”他柔聲允諾。

  “我說的是真的哦。”

  “我也從來不騙連翹的啊!”

  踏實的一雙足印,穿插遊走在飛雪的皚皚林海。風過,消失得再無蹤跡。只餘下一兩句的笑語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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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遙向來是說到做到,一切如他所預料。天黑之前他果然背著連翹踏出了綿延百餘裡的莽莽林海,離開行走不便的山林。到得平地,他立刻施展追風逐雲的輕功,不過短短幾刻而已,他已站在了燃起夜燈的小鎮。

  小鎮住民雖稀少,但還算古樸,鎮上惟一的一家小客棧上,住客向來以山外人來此收購山珍者居多,而今大雪封山,住客自然寥寥無幾。雲遙一身的毛皮粗衣,在客棧小二看來,便是山上的獵戶,並沒多少的在意。他將他領到跨院的客房,生起火爐,送上茶水及晚飯便將門一關退了出去,從頭到尾,對背在雲遙身上的連翹連看也沒看一眼。

  這讓原本提著心的連翹吃了大大的一驚。

  “好奇怪呢,他竟然看也不看我!”從趴了幾乎整整一天的暖背上跳下地來,連翹好奇地在不大的屋子中左探探右著看,“還有哦,他似乎也不知道你的眼睛看不見他哎!”好神奇,他是怎樣做到的?

  “這多虧了你啊,丫頭。”雲遙坐在屋子的暖炕上,側耳聽著小丫頭跳來跳去,揚眉淺笑,“如果不是你在我身邊。我可是寸步難行呢。”這數月的山中歲月,他能行動如常,全賴這小丫頭的功勞。

  “我好重要的,是不是?”

  “這個是自然啊。”他伸出手,待暖暖的小手搭上掌心時立刻輕輕握住,“累了嗎?吃了飯早些休息好不好?明天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去買你的衣服是不是?”連翹跳坐到他身邊,伸手拉一拉他身上依然不太合身的衣服,“我就說啊,你比爹爹瘦好多的,就算我把爹爹的衣服改了再改,還是不合你的身。”

  “還要去買連翹的衣服。”他笑著抓住拉扯他衣服的手,“下了山,我們總不能太惹人注目,穿一些平常的衣服比較好。”

  “我和爹爹的衣服哪里不平常了?”她摸摸自己身上用虎皮縫製成的皮襖,好生得意,“爹爹說這是世間最最禦寒保暖的衣服,大雪天裡穿它最最合適啦。” 用威風凜凜的山中之王的皮毛製成的衣服,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穿的。

  “連翹的爹爹說得是。”雲遙忍不住地勾唇低笑了聲,對這小姑娘的純摯佩服到家,“可是,你忘記我離開山洞前告訴過你的了?咱們此去江南,那裡的風俗習慣與這裡天差地遠,在這嚴寒的塞北,穿虎皮獸衣自然是無人側目,可到了溫暖的江南,先不說咱們穿著這厚厚的皮衣是如何的引人注目,單是那裡極少下雪的天氣,便會熱得讓你不想穿這身衣服啦。”他用最最能讓連翹接受的說辭,簡簡單單地再解釋了他們要換“平常”衣服的原因。

  “哦。”想了下,連翹重重地點頭,而後從依然隨身攜帶著的弓箭袋子裡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袋子放進雲遙手裡。“買衣服,買是要花錢的吧?我聽爹爹說過的。說我們住在山林裡雖然用不到這些東西,可只要下了山。這些白白的石頭塊子就離不開了。哪,離開山洞時我將爹爹留下的這些石頭塊子都裝上了,給你。”

  “這……不是什麼石頭塊子,它叫做‘銀子’。”摸了摸被塞進手中分量極重的一袋“白白的石頭塊子”,雲遙笑道,“你這小鬼頭!我說臨走時你磨磨蹭蹭做什麼呢,原來……”

  “哈!我很聰明是不是?”連翹很得意地瞅著他的笑臉,伸手把他故意給自己垂落在額上遮住雙眼的頭髮往旁順一順,“你到我山洞時除了你那身臭熏熏的鬼衣服可是什麼也沒有。本來我是不在意的,可是前些天你說要帶我去江南玩,我就多了個心眼,沒有這些石頭——哦,銀子是吧?沒有這些銀子咱們路上吃什麼喝什麼啊?於是——”

  “於是你就挖出了爹爹以前積攢下來的這些石頭塊子?”他笑著打斷她的滔滔不絕,眼前雖然依舊漆黑,但他的腦海心底卻漸漸浮現出愈來愈清晰的身影容貌——

  連翹、連翹、連翹啊!

  這清水一般的人兒啊,該是怎樣的身形怎樣的容貌才配得上她呢?

  圓圓的大頭、寬寬的額頭、粗粗的娥眉,大大的眼睛該是炯炯有神,小小的鼻子可是經常在冒出陷害他的鬼念頭的時候一皺一皺的?只要清醒著便從不停歇地劈裡啪啦的小嘴巴該是紅潤潤可愛到極點的吧——越來越經常的,他總會在下意識中去將自己撫摩了千百遍的那一張女兒容貌在腦子中百千遍地回味、百千遍地去想。

  他是多麼多麼地想用自己的雙眼真正地看她,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眼!所以,他等不及封山的大雪消融的季節的到來,便冒著刺骨的狂風、鵝毛的大雪下了山。背著在不經意間卻已深深鑽入他心底再也不能驅逐的小女子下了山。

  就算讓他再遇到塞北第一莊的惡人們也不能阻止他的決心,他要回江南,他要上找那個能將他的雙眼複明的人。他,要親眼看到她的容貌!

  “雲——遙——”

  猛地從耳邊響起的震天大叫讓他回過神來,他尋著跳動的氣息一把將調皮的小人兒按進懷裡,憐惜地捏一捏那熱熱的軟面頰。

  “小丫頭片子,你又怎麼了,”他笑問。

  “你一下笑一下又皺眉歎氣的,我問你為什麼,可你卻不理會我!”拉下在自己臉上造反的手掌,連翹用腦袋用力頂向雲遙的下頜,聽他呼痛地輕喊了聲。她呵呵地得意笑起來。

  “又搗蛋!”雲遙故意板起臉惡狠狠地瞪她,卻換來更開心的笑聲,不由自主的他也笑起來。

  如果、如果、如果就這樣過完他的這—生 其實也是很好的吧?!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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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8 08:30:5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日將暮,天邊桔色的彩霞映紅了腳下潺潺不息的清澈溪流,再襯著滿地的綠草紅花,好看的山野景致,讓早已看慣了這一切的連翹也不禁張大了大大的眼睛。

  畢竟,她所看慣的溪流綠草紅花是在白山黑水的林海之間,而這裡的溪流紅花卻是在——高高的圍牆之內!

  高高的圍牆之內呢!這一趟下山之行,真是讓她大開了眼界。

  先不說生平第一次地處身在了熱鬧擁擠的人群之中,也不說從塞北到千里之遙的江南一路上所看過玩過的各色從沒見到過聽到過的玩意,也不論每一天每一頓飯所嘗到過的無數好吃的點心菜肴,單是由北向南一路上所看到過的房屋建築,也已經讓她很是驚奇了。

  同樣也是用石頭樹木所建築的房屋,在她看來,只要能擋風遮雨抵禦嚴寒已經夠了,在她住進山洞的一年裡,她還為自己能尋到如此好的洞天福地而沾沾自喜了好久好久呢。可這一路上慢慢地看過來,才知道在她印象中只要能住就好的房子,在別人看來,不但要求要建築得好看,住著不冷,更要舒適美觀。

  山外的人果然與他們山裡的人是大大的不同啊。

  “還在疑惑嗎?”束手站在眼睛瞪得大大的人的身邊,一身白衣如雲似雪的少年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幽暗的雙瞳半眯半掩,“丫頭,看夠了沒有啊?”

  這一路上,由偏遠的塞北到這中原的繁盛之地,這小丫頭每日每日地貪看著從不曾見識過的所有,所發出的“啊啊”驚歎,讓他忍俊不禁,想大聲地笑卻又怕惹惱了這小小的暴君拳頭。

  “這些人真奇怪!”連翹從高高圍牆裡的溪流綠草紅花中回過頭來,皺眉道,“這溪水好端端的,卻被囚禁在這小小的園子裡,它多委屈!想看這些便到山裡去看也好,哪怕是在旁邊搭房也好啊,偏將它截在這高高的牆裡,真不知他們是如何想的!”

  她這一路上走來,所看到的世間萬物,有好多好多她不解之處呢。

  “這裡不過是讓路人住宿的客棧,卻修建得如此寬闊巨大,至於房子我卻倒沒看到過多少間!可你前兩天帶我走過的那些窄小破落簡陋的巷子裡,每一間房跟每一房之間卻又建得擠擠的!”

  “這人世間便是如此的啊。”小丫頭的大發感慨讓雲遙不由蕪爾一笑,知依她單純的性子根本不懂得貧富上下之間的敵對與悲哀。也不想讓她過多地知道這醜陋的一切,他便伸手拉住她轉身往居所走,“好啦。天都快黑了。咱們回屋子吃飯去,吃完飯如果你還不累我領你去大街上玩,好不好?”

  “我不要去了。”想了下,連翹竟然搖頭。

  “哦,為什麼不想去了?”雲遙吃了一驚。

  從塞北到江南的這一路上,這小姑娘每時每刻都在興奮與驚奇之中,每天嘰嘰喳喳地什麼也好奇什麼也喜歡地問個底朝天。他知她從來不曾在人群之間生活過,對這些好奇也在情理之中,便儘量滿足她的好奇心,每到一處俱帶她玩盡興了才往前走。而今她竟然說不要玩了,讓他不禁好奇。

  “是累了嗎?還是哪里不舒服?”他摸索著摸上她寬寬的額頭,溫度卻是如常。

  “是心頭悶悶的。” 這次,難得的連聲音也暗了下來,不再歡喜雀躍如先前一般了。

  “心頭悶悶的?”他訝叫。

  “是啊,我爹爹說給我的故事中,人人都是安居樂業,世間萬物都依自己的喜好可以自在生活——我實在是看不慣原本自由的小溪卻被困在了這院牆之內,更看不慣同樣是人生活卻是如此不同。”

  雲遙輕輕歎了聲,知這小丫頭的良善之心又發作了。

  由偏遠塞北來江南的這一路上,從未接觸過真實百姓生活的單純娃娃,在漸漸走入了繁華世間、慢慢瞭解滄桑人間的同時,純真的性子卻越來越無法認同“爹爹說的故事中”完全不一樣的紅塵世界。

  同她爹爹告訴過她的故事裡完全不一樣的普通百姓生活,沒有故事中的安居樂業、沒有故事中的衣食無憂、沒有故事中的冷暖人情、沒有故事中的公正公平……完全是異於故事中既定印象的醜惡世間,讓連翹越來越添了憤惱。

  雲遙情不自禁地歎息一聲。或許,他真的不該將這清水一般的娃娃帶進這混濁的人間來。想一想,她爹爹將她一輩子都禁錮在遠離紅塵俗世的無人深山,寧願編織無數的美好故事說給她聽,讓她始終堅信著人間的美好——或許不是因為她眼睛的緣故,而是為了要她有一生一世的純真笑容吧!

  “我爹爹告訴過我的故事裡,從來沒有這樣的不同!”連翹撇開頭,不想也不忍再看那彎曲潺潺的清澈溪流靜靜淌流在人為的束縛天地裡。轉首,卻又瞧到了隱在假山石後或竹林間的座座雕樑畫棟,再想起這一路上走來,所遇到過看見過的那些擠在牆角瓦弄中衣衫襤樓面帶蒼白的老少男女,手不由緊握成拳,“我們都是爹娘生下來的啊,同樣是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巴,為什麼卻如此、如此、如此……”

  “如此懸殊?”習慣地伸手握上那溫潤結實的手腕,雲遙柔聲替她說出來,“這人世間本就是如此。有的人生來富貴、有的人卻窮苦落魄,這本是上天的安排、我們再怎樣不平,又能怎樣?”

  “我不愛聽你這話!”哪知他剛說完,連翹竟然一把打開他的手。

  “連翹?”他啞然。

  “什麼上天的安排?” 哼一聲,連翹再跳離他兩步,大大的眼狠狠地瞪著他幽深的雙眸,“爹爹說過的,人來到這個世間,或許是上天的安排。可是,打從我們一懂事,我們的以後會怎樣就要全靠自己的雙手來掌握了。像我啊,爹爹和阿娘都離開了我變成了鬼去了天上,如果老天來為我安排,我的願望是快快地也變成鬼去找爹爹阿娘,可一年多啦,我卻還活在人世上!家裡只剩我一個人,如果我不每天去打獵砍柴,我遲早會餓死!靠上天,哼。靠上天我現在還不知在哪里呢——又怎會遇到你?”

  “小丫頭……”被她說得幾乎啞口無言了。明知道小丫頭的這番話很是自相矛盾,他卻是無法反駁。

  這清水也似的小娃娃,這表面看來不知人生疾苦的單純孩子。可純摯的心靈,世間又有哪個人可以比得上?他不由輕輕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啊?”難道她說得不對?

  “我笑了嗎?”循著聲息,他上前重新握住連翹的手,緊緊地握住,“我是說,連翹說得很對呢,我們的命運、我們的以後全都要靠自己的手,這與上天沒有一點的關係。”

  “我爹爹告訴我的呢,當然是對的!”

  他再輕輕一笑,想將這個話題壓開去,便道:“連翹,你不喜歡這裡是不是?”

  “是啊,我只要一想到擠住在屋簷瓦弄下的那些人,心裡就悶悶的。”那些從來沒有在爹爹告訴她的故事中出現過的窮苦生活,那些衣衫襤樓的老少男女——不知為了什麼,她好不忍心!

  “連翹心裡悶悶的是因為連翹的心是好的啊。”他笑,拉著她手腕憑藉著來時的記憶往回走。

  “那你的心呢?你的心也是好的啊,難道不會悶悶的嗎?”隨他走了兩步,她眼尖地看到地上的石子路有些凹凸不平,忙快走一步,換成她牽著他回走,“雲遙,你不知道哦,我越來越佩服你了!”

  “哦?”他笑。

  “你的眼睛——”先小心地左右看了下,見四周圍靜靜的,並沒有他人的在場,連翹才放心地小聲說出來,“你的眼睛還是看不到光亮啊,可這一路上走過來,卻沒有一個人識破你哎!”

  回想這由嚴冬到初春,由白山黑水到溫暖江南的一路之上,舉凡是夜晚投宿客棧、在半途中歇息用飯,甚至是挑選兩人的穿戴衣服——他都從容鎮定一如常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識破他雙眼不能視物的事實!害她原本的擔心沒有一點派上用場。

  “我從會說話時就在這人世間打滾,熟悉人世間的一切,天底下能騙到我的人可是不多呢。”雲遙揚眉,頗是自豪地笑了聲,“丫頭,我說過的啊,我能與常人無異,其實是多虧了你在我的身邊,否則我哪能一路平安地走回江南?”

  “我很重要的對不對?”

  “你自然很重要啊!”他不吝讚賞。

  “那如果我……”她遲疑了下,沒再說下去。

  “有什麼說什麼,連翹,你從來憋不住話的。”他索性停住腳,已猜到這小丫頭要說些什麼了。

  “我是說如果我……”認真地抬頭望了他一眼,連翹還是有點遲疑。

  “說啊,我聽。”微彎腰,雲遙笑得更開心,並含著點點自己也不知道的縱容。

  “就是、就是——”再遲疑了下,她突然緊緊握住雲遙的手掌,很熱切地劈裡啪啦打開了話頭,“我是說,我很不喜歡這裡,每看到或者想起那些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人卻擠在屋簷瓦弄間,我微覺得心裡悶悶的,所以、所以——”

  “我們幫他們一把?”他離她更近了些。

  “啊,雲遙!”她果然眉開眼笑。

  他也笑著張開了雙臂,迎接那個快快樂樂投入到自己懷裡的小丫頭。

  能天天聽到這小丫頭開開心心的笑聲,他便也是快樂的吧?

  是的,他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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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人世間,有的人生來富貴,不需要付出任何的力氣便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有的人卻是勞碌了一輩子依然無容身之瓦、避寒之夜——造成這不平的原因自然很多,但這其中最最要緊的緣由則是——

  “它?”疑惑的聲音,很疑惑地飄進他的耳朵。

  “是啊,就是它。”他淡淡一笑,將手掌心一塊白白的東西輕輕地拋上拋下。

  “我知道我們來這裡的一路上,我們吃啊穿啊住啊甚至是坐人家的車船都要用到它!”疑疑惑惑地從半空中截下那白白的小東酉拿近眼前仔細地看了又看。她依然有些不明白,“可是,難道只要有了它,便沒有人再挨餓受凍住屋簷瓦弄下了?!”這看上去與小溪中白白的鵝卵石沒什麼分別的小石頭塊——啊,銀子——有這麼神氣的力量嗎?它竟然可以造成這人世間的不平?!

  “丫頭。”他笑得似乎很是開心,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你也知道的啊,咱們來這裡的一路上,不管做什麼都要用到它——那如果這人世間人人都有它了,還會有人挨餓受凍住屋簷瓦弄之下嗎?”

  “哦。”想了想,她先搖頭,而後再回想起這一路之上,他們對那些可憐的人伸以援手的事,便肯定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很對。”

  他但笑不語。

  “雲遙,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如果想幫那些可憐的人,不用送飯送衣服給他們,最最有效的法子是送銀子給他們?”眼前猛地一亮,她將手中的小銀塊用力地一握,有些激動。

  “是啊,你說得也很對呢。”雲遙笑著伸手,即使雙眼依然不能視物,手指卻準確地點上連翹圓圓的大腦袋,憐惜地輕彈了下。

  “那我們就送銀子給他們——可我們哪里有那麼多的銀子啊?”猛地想起這最重要的問題,連翹晶亮亮的眼頓時又暗了下來,“我們這一路上吃的住的穿的用的銀子都是我爹爹留下來的那些,可現在已經快沒了啊。”

  “連翹,我問你,當初你爹爹從哪里得來的銀子?”

  “山上山珍很多的,這些銀子好像是爹爹拿我們吃不完的山參啊獸皮啊什麼的從小鎮換來的吧?”連翹想了下,自己也不敢很肯定,“爹爹說過,在我們山上,這小白石頭塊的用處不大,山裡人都是靠山吃山,吃穿大都是從山林裡得來。但如果要用到的東西自己做不成就要拿獵物到山下小鎮去換——我記得前年我爹爹背著我們獵到的一隻山豬到山下小鎮去,一天後背了好大好大一袋子的白鹽回來,我到現在還沒吃完呢——”

  “連翹。”雲遙笑著打斷這小山裡人的滔滔不絕,伸指再輕輕彈了她額頭一記,“我只是問你,如果我們想要有這銀子,該做些什麼。”

  “回山上啊,你是說我們要自己動手找東西來換它?”

  “我知道你很聰明的。” 笑著點頭,雲遙越來越驚奇,這看似清水似的小女孩啊,卻也是聰慧的呢。

  “可是,我們有什麼東西可以來換它呢?”他們吃的穿的住的行的全都是靠它換來的呢,如今,他們該拿什麼來換它呢?

  “我們有手啊。”修長白潤的手指,輕輕在她眼前晃了晃。

  “手?”看著他漂亮的手指,再看一眼自己短短的麥色手指,連翹快被他慢吞吞的話惹煩了,“你到底要說什麼啊?可不可以說快一點?”

  “我——”雲遙這次忍不住苦笑了聲,“我是說——連翹,這樣吧,我一時怕也說不清楚,我做給你看好不好?”

  “做給我看?”懷疑地瞅著他幽深的雙瞳,連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這個根本看不見的人。

  “是啊,你不要著急,我做給你看。”他再彈疑惑地瞅著他的人額頭一記,神秘地笑了起來。

  其實,也該是時候了,讓這小丫頭知道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他,是做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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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所說的做給她看,竟然是每日裡領著她、或說是她拉著他的手在這個名叫揚州的鎮子上走來走去。

  “這裡果然也有間小小的寺廟。”順著路人的指點,連翹拉著雲遙慢吞吞地爬上一座小小的山,停在一座看上去很久很老已經快塌了的小廟前,再次不解地望他一眼,“這已經是我們找到的第九座廟堂啦,你到底要做什麼阿?”

  “連翹。”他笑著握握手中暖和的手腕,要她少安毋躁,“這寺廟的山門上可有匾額?”

  “哪座廟門上沒有匾額啊?”她第九遍回答他,抬頭看那已經搖搖欲墜的破舊小匾,皺了皺眉,“你不會是說這匾子的後頭也藏著那種竹筒子吧?”

  這幾天來,他領著她在揚州城裡裡裡外外地尋找著山門上有牌匾的寺廟,不管廟大廟小,只要看到寺廟的山門上有牌匾、便要她說出牌匾的大小以及離地面的距離,而後瞅一個四下無人的時機,他便試著一縱而起,將那牌匾摸索上—兩回,像變戲法似的也不知從哪里抓出一個約莫茶碗粗細的竹筒子來。竹筒有的幹黃斑駁,似是已有些年頭,有的卻是翠綠依然,似乎才從竹枝上截下來的一般,所有竹筒兩端俱用石蠟密密封起。她好奇地摸過,很是沉甸甸的,裡面似乎裝滿了東西,但至於裝著什麼,卻是不知道,問他,他更是不肯說,最多笑著摸摸她的頭,告訴她等再過幾天她就明白啦。然後回到暫居的客棧,將竹筒子藏到屋子的橫樑上。

  這次也是如此,試探著縱起幾次,手在牌匾上摸索了幾次,再下地來,雲遙手裡果然又多了一隻與前幾次差不多的竹筒,筒上佈滿灰塵,外皮斑駁,似是好久已經沒被人動過。

  “啊,真的有啊!”好奇地接過竹筒子,連翹用手掂一掂,發覺與其他幾隻一樣很有分量,再搖了搖。筒裡卻無一絲的聲響傳出。

  “好啦,別搖了。”雲遙笑著搖頭,伸手將竹筒子重新拿回自己手中來,摸了摸兩端密封得甚是嚴實的石蠟,便揣到了胸前的兜裡,再將染著灰塵的手拍了拍。而後揚眉,“咱們走吧。”

  “還要去找寺廟嗎?”她好奇得要命,偏偏卻遇到這麼一個嘴巴像是縫起來了的人,無論她如何地問,他就是不說,她索性也就不問了,心裡則打定了主意。等今晚他睡著了,她便爬到屋頂的橫樑上去,看一看竹筒子裡到底裝著什麼東西。

  “又打什麼壞主意呢,丫頭?”她的不言不語讓雲遙忍不住又笑,握住她手,他轉身往山下走。

  “雲遙,你的眼睛其實已經好了,是不是?”她望他半眯著的眼一會兒,突然道。

  “如果我的眼好了,我就不必花這麼大力氣走到這裡來啦。”他摸摸她的頭,隨口問:“你的眼呢,是不是又瞪成大大的了?”

  “我?哦,你放心!我記得呢,現在沒有別人在,我的眼瞪大一點也沒關係的,等一下我看到有人來了,我立刻將眼眯起來,眯成細細的縫任誰也瞧不到。”原先在塞北時,天氣寒冷,她頭上罩著皮帽布巾,將自己的雙眼牢牢隱藏,旁人並不起疑。但如今他們已處身在這花兒遍地的江南,再罩上帽子布巾是會引人注目的,於是她便學他一般。在人前將一雙眼眯成細細的縫,再加上故意垂掛眼前的劉海,一雙眸子便不會輕易被人關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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