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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詹姆斯·岡恩]星際橋樑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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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領養代替購買 以結紮代替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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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15:58:4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第一章 禁地

  太陽的火輪已經在天際掠過了它一日行程的最高點,開始向隱隱的方山背後它的憩息之處落去。此時,騎手停了下來,讓他那匹疲憊的鹿斑小馬到一處石膏泉邊飲水。小馬曾經是鹿斑的,但現在已經不是了,汗水與紅色的塵土混合在一起,為它染就了別樣的一件外衣。
  小馬剛開始將粘滿塵土的鼻孔浸入水中時,吃驚地朝後猛然一退,但乾渴又迫使它重新低下頭來,呼嚕呼嚕地飲了起來。
  騎手沒有動,但他那雙堅毅的灰色眼睛卻沒有閒著。它們正掃視著灼熱而又無雲的天空。那兒沒有能使埃戌帝國的巡航飛船洩露行蹤的閃光,惟一的動靜是一隻黑翼的老鷹在懶洋洋地盤旋。
  視線又往下投射到地平線,在方山上逗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穿過起伏的荒漠收回到眼前。騎手在馬鞍上轉過身回望來時的路。小馬緊張地抬起頭來,腿哆嗦開了。
  騎手輕輕地拍了拍小馬淌著汗的頸背。「我們已經把他們給甩了,小傢伙,」他的輕聲細語也彷彿沾滿了塵土,「我想我們已經把他們給甩了。」
  他帶著還有點戀戀不捨的小馬離開了泉水,趕著它順著飽受風霜侵蝕、遍佈紅色塵土的荒漠向方山走去。這光禿禿沒有一絲生氣的方山曾經是偉大的森波特城面對群星傲然矗立的地方。
  騎手個子很高,乍一看讓人以為他很瘦弱。其實在必要的時候,他的身手是敏捷而又果敢的。他那寬闊、平坦的雙肩也充滿了力量,肩上披著一片曾經是一件深灰色制服的破布。塵土與汗水已經將破爛褲子的褲腿染紅了,不過皮靴還是完好無損的。
  小馬耷拉著腦袋,邁著沉重緩慢的步子朝方山走去,掛在鞍頭的水壺有節奏地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響。騎手的左肩上繞著一條皮帶,緊繫著腋下一把沉甸甸的單粒子手槍。藍色的槍管上打著「埃戎製造」的字樣。
  沒有人會說這位騎手英俊瀟灑。他的臉瘦削、冷峻而又帶點僵硬;長了1個月、已經帶點藍色的鬍鬚也未能使它免於被陽光烤成接近黑色。他的名字叫艾倫·霍恩,是一個僱傭兵。
  在所有有人居住的星系中, 只有不到100個人操著霍恩的這種行當。他們所幹的就是製造事端、從中得益然後抽身而退。他們都是強壯、聰明和訓練有素的人。他們必須如此。做不到的人已經都死了。
  紅色的塵土在他的身下騰起,又在他的身後飄散開。他瞇縫著的眼睛一刻也沒有停過,目光不斷地劃著長長的弧線,搜索著天空與荒漠,最後又總是落到身後。
  黃昏前一小時他來到了告示牌前。
  雨水沖刷掉了地表的土壤,露出了花崗岩的礫石。插在地上的一根已經生了銹的金屬桿子上,歪掛著一塊橢圓形的鐵片。幾百年的光陰已經使它形殘色褪了,但那上面已成為宇宙語言的可惡的埃戎文字仍依稀可辨。
  警 告!
  禁地
  此地即日起宣告廢棄。禁止所有人在此居住。全體人員請向最近的公司居住區投降。拒絕遵守者將被剝奪一切財產及人身權利。此地將向獲得許可的狩獵者開放,特此告示。
  ——依照總經理令立於埃戎公司紀年1046年
  霍恩從被太陽曬得起了泡的嘴唇間朝告示牌啐了口唾沫。兩個多世紀以來,這片荒漠上的遊民們像野生動物一樣遭受著追獵,這片荒漠的範圍很大——要向東走大約1000千米直到密西西比峽谷才能見到最近的居住區的圍籬——不過埃戎帝國的效率是不容低估的。霍恩在荒漠中見到過一個蠻人,他的小馬就是從他那兒買來的。
  買的?不管怎麼說,他是付過錢的,儘管他的手槍比錢起了更好的說服作用。
  小馬抬起頭,開始戰慄起來。霍恩站到馬鐙上向後面望去。他就那樣站著,一聲不響,紋絲不動。然後他也聽見了。頓時,他覺得背上一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獵犬的吠聲遠遠傳來,恐怖異常。獵手們隨著這死亡的音樂疾馳而來。
  霍恩坐回到馬鞍上。「他們聞到味兒了,小傢伙,」他低語道,「不過他們以前也追到過我們的蹤跡。我們脫身了。這次也准行。」
  不過那時小馬要比現在更精神。荒漠中練就的肌肉,在恐懼的刺激下,將他們拖出了險境。可現在呢,幾個星期無情驅策的後果是不言而喻的。小馬已經身形憔悴、無精打采了。遠來的喧囂只能令它戰抖。而在它身後追趕的人已經換了新的坐騎,精力旺盛、轡頭上繫著鈴鐺、淌著口水的坐騎。
  想到這裡,霍恩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們為何要追趕他呢?是把他當做了荒漠的居民, 他們眼中一頭普通的獵物呢?還是作為一個從300光年之外雇來的肩負特殊使命的人呢?霍恩有太多不知道的東西,一旦知道了或許能使他化險為夷。他向下瞥了一眼手槍,那玩意兒對於追趕他的人來說將是個意外。
  他的手從鞍頭伸向腰際,伸向皮帶下緊裹在腰間的鼓鼓囊囊的腰帶。硬梆梆的現錢,不是公司本票,而是跟埃戎一樣實實在在的現錢。
  是什麼使得300光年外的一個人穿越星系來到這裡呢? 錢嗎?霍恩聳了聳肩。對於他來說,金錢是一種只能控制視錢如命者的力量。不是每個人都受它控制的。那個蠻人就情願保留他的小馬。有些東西是你無法用金錢買到的。
  在「卡農四號」星球上一間漆黑的房間裡,霍恩對那個壓低聲音說話的男人就是這樣說的。
  那時,霍恩生命中惟一一件利他的行為剛剛如注定的那樣以失敗而告終了。星團聯盟從一開始便注定是要被打敗的。可它仍然抵抗了,而霍恩竟然也傻乎乎地自願與它並肩戰鬥。他與它共同經歷了戰鬥,也共同經歷了那不可避免的失敗。身無分文、手無寸鐵,霍恩跑去見那個男人,他的消息將帶來金錢。
  霍恩來到這個為了謹慎起見而選擇的黑暗之處時感到有點意外。他朝黑暗中望去,一轉念間,他決定不接受這項差事。
  「你無法用金錢來收買一個人。」
  「正確——對一小部分人來說是這樣的,而且其他的人也不會一直甘心被收買。可我要買的是一個人的命。」
  「在300光年之外?」
  「暗殺對像將在那裡為勝利紀念碑的落成獻辭。刺客只要能見到他就能得手。」
  「聽你說的倒挺容易。刺客該怎麼做呢?」
  「那是他自己的事了。」
  「一旦得手的話,埃戎就不得不……」
  隨著各種各樣的計劃在腦海中輾轉,霍恩改變了最初的決定。為什麼呢?是為了那份挑戰嗎?
  這件事從一開始便是不可能的,但不可能性全在於你接受與否。如果有人不承認這種不可能性的話,它也就不再是那麼絕對的了。困難很大,失敗的機會更大,但霍恩會戰勝它們。而且,在戰勝了它們之後,他仍然會感到不滿足的。
  生活是不會善待這種人的。任何失敗,只要不是死亡,便只是一種激勵;而成功則是毫無意義的。
  經過冷靜的自我分析之後,霍恩認識到了這一事實,接受了這一事實,然後依然故我。
  霍恩再次向後望去。追獵者們已經又近了一些。獵犬的吠聲更清晰可聞了,落日的斜暉映紅了捲起的塵雲。
  這是一場由三方參加的與死亡的竟逐:霍恩,追獵者,還有霍恩要刺殺的對象。霍恩猛地將靴子後跟上的馬刺磕進小馬的肋腹,小馬吃驚地朝前一躍,然後充滿疲憊地飛奔起來。
  霍恩惟一的機會是搶先趕到方山。可15分鐘以後,他就知道他永遠也無法做到了。
  他注意到了地上的足印。
  紅色塵土中的足印還是新鮮的,步間距小,左右不對稱。這人一定是在蹣跚而行。他立即做出決定,撥轉馬頭跟了上去。
  大約幾百米外的塵土中顯現出了一個男人的身影。霍恩催馬前行。身後的犬吠聲越來越響,可是霍恩卻充耳不聞。時間所剩無幾了。太陽已成了坐落在方山上的半盞碟子,黑暗不久就將掩去地上的蹤跡,卻不會令那些能嗅出他來路的鼻孔變得遲鈍。
  突然,小馬那沒有蹄鐵的蹄子「嗒」的一聲踩上了一片岩石。地勢已經開始漸漸升高了。重又向下回到塵土中時,小馬絆了一下,摔倒了。霍恩將它拉了起來,然後縱目朝漸濃的暮色中望去。
  就在那兒!霍恩又踢了一下小馬。小馬出於高尚的本性再一次做出了反應。前方的身影離得更近了,漸漸地可以看清他正叉開四肢在地上劃拉著,他轉身朝後看了看,黑乎乎的嘴無聲地張了張,然後開始踉踉蹌蹌地跑了起來。等到靠近了另一片岩石的時候,身影倒了下去,躺著不動了。
  霍恩騎到岩石突出部上好大一截之後才讓小馬停下。他在馬鞍上坐了一會兒,察看了一下這片岩石形成的平台。它足有一百米寬,在靠近方山的一側,平台傾斜著再次緩緩延伸入紅色塵土中;而在左面,平台則筆直地削了下去。
  這之後他才朝扭曲著身子倒在塵土中的那人望去,他可能一度也曾身形魁偉、氣字軒昂,可現在他只是烤黑的皮膚包著嶙峋瘦骨的一根蘆柴棒了。看不出形狀的破布自他的腰際垂下。
  霍恩耐心地等待著。那人用一個手肘支起身子,抬起頭來,用眼圈紅紅、腫得快睜不開的眼睛絕望地凝視著霍恩。眨了一下之後,他的眼睛稍稍睜大了一點,眼神中既有驚奇又有寬慰。
  「嗷!嗷!」獵犬的吠聲已隱約可聞了。
  那人張了張嘴,又默默地閉上了。他的舌頭又黑又腫,他的喉頭費力地動著,想要說出話來。終於,他用勁擠出了一絲聲音。
  「水!發發慈悲吧,水!」
  霍恩跳下馬來,從鞍頭的掛鉤上解下水壺。他走到岩石邊上,將水壺朝塵土中那個男人伸著晃了晃,水壺裡的水發出了匡啷匡啷的聲響。
  那人低嚥了一聲,便用手肘拖動著身軀朝前爬了過來。霍恩又晃了晃水壺。那人爬得更快了,到岩石邊不過幾米的距離在漸漸縮短著,但慢得讓人感到痛苦。
  「來啊,夥計。」霍恩不耐煩地喊道。他將視線越過那人的頭頂,朝荒漠中的來路望去。塵雲激盪得更高了。「水就在這兒,快啊!」
  那人快了起來。他朝著水壺爬來,呻吟著,臉部痛苦地扭曲著,半瞎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緊盯著水壺。他爬到了岩石上,一隻手向前伸著。
  霍恩迅即彎下身子,扶起他來,將水壺向他的唇間倒去。那人的喉嚨一陣痙攣,水濺到了他的臉頰上,又向下流到他的胸口。
  「夠了,」霍恩說著拿開了水壺,「一次不能喝太多。好點兒了沒有?」
  那人用點頭表示著無聲的感激。
  「嗷!嗷!」
  霍恩抬頭望了望。「他們越來越近了。你走不了路,我又不能把你撇下餵狗,我們只能合騎一匹馬了。你能挺得住嗎?」
  那人急切地點了點頭。 「不能——讓你——這麼幹, 」他氣喘吁吁地講道,「走吧,別管我。謝謝——你的水。」
  「少囉嗦!」霍恩喝住了他的話,扶他站了起來,在小馬邊站穩,又舉起他的腳塞進了馬鐙,然後用力往上一推。儘管他的身體很輕,但這些份量也是實打實的,讓他在馬鞍上坐穩也需要點技巧。
  「嗷!嗷!」霍恩已經可以分辨出群犬中各各不同的吠聲了。他將那人的雙手綁到馬鞍上。「挺住!」那雙手攥緊了,發白了。
  那人用驚恐萬狀的眼神向下望著霍恩。「別——讓他們——抓住我。」他用沉悶的聲音低聲哀求著。
  「吁——!」霍恩尖叫了一聲。
  「啪!」他用手掌在小馬的臀部上用力一拍,小馬向前縱去。那人在馬鞍上像醉鬼般地晃悠開了。他轉過頭來朝後望著,眼神中顯現出一種突然領悟後的怨毒。霍恩盯著在馬上搖來晃去的那個人,咬緊了牙關。
  小馬跑下石坡,進入塵上,那人絕望地附在馬背上,霍恩轉過身來,只邁了四大步便來到了左側的岩石邊緣。他縱身一躍,彎腰落到了塵土上,就勢一滾,便伏倒不動了。
  「嗷!」最後叫了一聲,然後便再也不響了。獵犬已經靠得太近,太專注於獵物而無暇打破這寂靜的殺氣了。
  霍恩聽到了裹著塵土的蹄爪那輕捷的腳步聲。他潛行到岩石邊,望著一道紅塵朝岩石邊揚卷而來,越來越高,越來越濃,越來越近。獵犬到達岩石時,腳步聲因摻進了趾甲與岩石的摩擦聲而變得益發尖利了。霍恩閉起眼睛傾聽著。
  腳步的節奏突然被打破了,有一條獵犬慢了下來。霍恩的手伸向了手槍。
  接著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喝。放慢的蹄爪重又恢復了先前的步履,被塵土裹著漸行漸遠了。
  霍恩冒著危險朝一米多高的突出的岩石外迅疾地瞟了一眼。他們已經走了。他們的注意力全集中到前方騎馬奔逃的那人身上去了。
  霍恩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前面那些就是可怕的埃戎獵犬。這些經過了基因突變,被培育成和馬一般大小的巨獒,可以載著人長時間地奔跑;它們的巨顎可以拽倒任何移動的東西。真是令人恐懼的四足獸。
  而在它們背上喝喚他們進行殺戮的是金黃色皮膚的埃戎巨商。他們那金紅色的頭髮在暮色中閃閃發亮。據說他們也經過了基因變異的培育。當然,他們要比他們的坐騎可怕得多。
  他們已經接近了獵物。奔逃的那人在馬鞍上轉過身來,雙手朝腰間抓去。
  在後面追趕的大隊人馬只有100米遠了, 這時霍恩看見有樣東西發出了微弱的暗光。他本能地將頭一低,一道挾著勁風的呼嘯過後是金屬撞到石頭上的尖利聲響。子彈受到手槍中的小型單粒子場的擊發,呼嘯著向荒漠深處竄去。
  一把手槍!那個骨瘦如柴的傢伙從哪兒弄來的手槍呢?霍恩思忖道。
  他又越過岩石的邊緣向外望去,有一條狗倒下了,一條腿蜷曲著壓在身上,口中因慾望未逞而狂嗥著。它的駕馭者倒在塵土中失去了知覺。其他的追擊者依然毫不畏懼地追了上去。他們的獵物在拼盡全力做了魚死網破的一擊之後,雙手絕望地緊握著鞍頭,扭轉臉來面對著死亡。
  週遭已經謐無聲息了,只有一幕死亡的默劇在霍恩的面前上演著。靠得最近的獵犬抬起了頭,張開了大口。待到大口合上時,裡面己赫然叼著小馬的後半身了。
  小馬遭此巨痛,前蹄遽然離地,對著天空驚恐萬狀地划動著,將騎在馬上的人高高地拋到了空中。在它前蹄高地時,它的兩條後腿被獵犬從身下撕扯掉了。待它一落下來,迅即便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了。
  馬上的那人再也沒有能夠落回到地面上。獵犬張開兇猛的大口在等待著他,他下落時拚命揮舞著臂膀,然而儘管恐懼激起了無窮的生存慾望,卻還是無法將它們變成一對翅膀。
  可憐的鹿斑小馬,霍恩一邊想著,一邊把身子更深地埋進了紅色的塵土中。 
  歷史
  收費的橋樑……
  想想那個發明了一種新的交通方式的人,正是他的努力使得路途縮短了。他理所當然地應該受到他的同類的感激與報答。
  多少世紀以來,光這一直是太空旅行的絕對極限速度。但即便以這一速度往來於各星球之間,仍需花上好幾年的時間。後來,埃戎管道能源、交通和通信公司采用了管道。只要一艘攜帶著終端設備的普通飛船到達一個遙遠的星球,就能將它與埃戎連接起來。星際問的距離被拉近了。
  3個小時到埃戎。
  在神秘的金色能量管道中,空間不知怎麼被縮短了。這是一種與眾不同的能量,它創造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空間。
  更有甚者,管道還能以同樣的速度傳遞能源與信息。有史以來第一次,一種跨越星球的文明得以實現。毫無疑問,埃戎公司值得獲取巨大的回報。
  然而每座橋樑都通往埃戎,而且通行的費用是昂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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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15:59: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血腥

  夜色深沉,雲兒掩卻了星光。即便陡峭的崖面上有一處裂縫,霍恩也差點沒有發現。因此,當霍恩剛看到方山映襯出的黯淡光亮時,聳了聳肩,並沒有在意,還以為是自己太想見到光亮,而疲勞的眼睛在騙他呢。
  當霍恩從突出的岩石向方山爬去的時候,黑暗還像是一塊讓人感到舒服的毯子。但不久它就成了一塊讓他辨不清方向的大幕,一道他無法逾越的障礙,一個他無法與之搏鬥的對手。 它是一個敵人,就像那300光年的距離,就像這貧瘠的荒漠,像那些追趕的獵手,像面前的這座方山。
  黑暗會過去的,正如其他那幾種情況一樣,但這無法攀登的山崖卻仍將矗立在那裡,高峻、陡峭、荒涼——不可逾越。
  現在時間也成了一個敵人,不過是一個正在逃逸的敵人,一小時一小時地溜走,一分鐘一分鐘地逸去。地球在轉,黑夜在他的身邊娓娓絮語,而太陽則將找到他的行蹤——那時他會在哪兒呢?是仍在尋找一個地方試圖攀登這無法攀登的山崖呢,還是在埃戎最偉大時刻的現場埋伏著等待他那毫無戒備的犧牲品呢,他手槍裡的子彈是有人付過錢的,那錢正沉甸甸地掛在他的腰際。
  霍恩咬緊了牙關——過了一會兒又鬆開了。他已經克服了其他的困難,也一定能克服眼前這些困難的。命運之神從一開始就緊緊跟隨著他,他每邁出一步,命運便踏進了他剛留下的腳印裡。不久,他便能抓住那個時刻,將它釘在一個確定的時間上,看它像被大頭針釘住的蝴蝶一樣蠕動掙扎——那時他將從瞄準鏡裡注視著他的犧牲品,一個站在致命舞台上的孤獨的演員,而他的手指將慢慢地、慢慢地扣動扳機……
  閃亮變紅了,搖曳著,益發地分明起來。
  它來自於一片背靠著峭壁的凹地。火光勾勒出了暗紅的身形和在灰色花崗岩上舞動的影子。
  霍恩在火光所及邊緣的塵土裡繞著凹地悄沒聲息地匍匐著。傳來的聲音讓他停了下來。一個是男人的聲音,嘟嘟嚷囔的,不甚清楚。另一個又尖又高,隱約像是女人的聲音。女人?在這兒?霍恩搖了搖頭又接著聽。
  「好啦,快點,」女聲說道,「來點吃的。一小口都沒有?一顆忘了吃的谷子都沒有?好好搖搖那個舊袋子。你肯定能為餓著肚子的莉兒找到一口吃的。」
  男人嘟囔了一句。
  「快找,老傢伙。眼睛睜大點!你要知道,我可不是在向你要鑽石,哪怕是像種子那麼小的一顆。請替莉兒找一找好不?一小塊煤?一點點灰塵、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老東西。從早到晚,沒日沒夜,莉兒幹活養活你,讓你活到現在,不然你早就死了。而你卻連一點碎渣渣都不肯給莉兒,讓她餓到現在……」語聲漸漸低弱成了輕輕的抽泣。
  霍恩凝神注視在崖面上跳動著的影子。其中一個比其他更暗更清楚一點的影子慢慢變得實在、真切起來。如果說灰色的石崖是確鑿無疑的事實,那麼這影子便像是投射在上面的一道夢幻。它看上去像一個矮矮胖胖的黑色魔鬼,長著兩個頭,一個圓圓的,沒什麼特徵;另一個長著鷹鉤鼻,顯得氣勢逼人。
  霍恩移開了目光,又接著朝前爬。每隔幾米他就停下來聽一聽。荒漠中沒有傳來會令他警覺的聲響。當他爬完半個圓圈,又一次面對方山的石崖之後,他確定這周圍除了一個老頭兒和一個正在哭泣的女人之外再也沒有別人了。
  低位聲突然中斷,變成了一陣尖聲的叫喊。「好吧,你這個老醉鬼,就算你不肯給我點東西吃,至少別把酒光留給自己喝。讓我喝一口,你這個下流的老東西,你個醉酒桶,你個……」接下來的一串話罵得極富創意,粗得令人叫絕。
  霍恩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越過塵土的邊緣看去。他一下子驚呆了,不由得渾身冰冷。
  下面,在簧火與方山的石崖之間,一個老頭兒靠在一塊圓圓的石頭上。在一頂緊繃繃的猩紅色便帽下面是一張佈滿皺紋的黃色臉龐。兩眼半開半閉著,眼角是斜的。短短的脖子上繫著一條髒兮兮的黃色手帕,和破舊的綠色閃光人造絲襯衫下露出的皮膚是同樣的顏色。只剩一根背帶吊著一條大口袋一樣的太空褲。
  在他身後,一隻紅綠相間、色彩俗麗的鳥兒停在圓石上。它用一條腿搖搖晃晃地保持著平衡,因為它的另一條腿正拿著一隻半升的瓶子朝它那大得離奇的嘴裡倒。它的身上滿是泥塵,污穢不堪;尾部的羽毛有一根斷了,另有幾根顯然是掉了。它只有一隻眼,在火光中眨動著。
  簧火上掛著一隻小罐子,從中飄散出令霍恩垂涎欲滴的香味兒。除了這些以外,凹地中的東西只剩下老頭兒身邊的一隻破舊的金屬手提箱了。
  霍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握著手槍跳進了營地裡。經過篝火的時候,他一腳將塵土踢了過去。火滅了,冒出縷縷輕煙,霍恩背靠著石崖站定下來。
  那鳥兒嗆了一下,迅即拍打著破破爛爛的翅膀飛到了空中。老頭兒騰地跳了起來,瞪大了黑色的眼睛張望著,圓臉和粗短身子上的肥肉兀自顫動著。
  「有強盜!」鳥兒用嘶啞的聲音喊道,「快做好準備,對付來敵!」
  老頭兒滿是皺紋、看不出年齡的臉變成了慘黃色,「別殺我!」他說的是一種古老的方言,聲音顫抖,鼻音很重。「請別殺我這可憐的中國仔。」他打了個嗝兒。霍恩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合成酒精的味道。「可憐的莉兒和中國洗衣仔可是連誰都沒惹過啊!」
  這聲音讓霍恩聽著覺得非常虛假,甚至比這滑稽的一對兒呆在森波特的廢墟腳下這件事更不真實。
  霍恩朝老頭兒腳邊的手提箱瞥了一眼。箱子的一面上寫著字,字跡已經磨損、褪色了,顯得很陳舊,像老頭兒說的話一樣。箱子上寫的是:
  奧立佛,吳先生,新廣州洗衣店老闆。
  霍恩緊走了幾步來到了箱子的右面,在這一面上寫著:
  莉莉。會做算術的鸚鵡。能算加法。
  「可憐的中國仔會因為在禁地上點火而很快惹來殺身之禍的,」霍恩故意這樣說,「金族的一支捕獵隊追著我已經來到了離這兒不到500米的地方了。」
  吳老頭的臉更白了。他雙腿一軟,就坐倒在了圓石前面。鸚鵡停到了他的肩頭,用她那只好的眼睛注視著霍恩。
  吳老頭顫巍巍地說道:「可憐的莉兒和中國仔啥也沒有。只有一隻傻鳥——」鳥兒一聽,在他的耳朵上啄了一下,吳老頭疼得一皺眉,他用大得有點不合腳的靴子照著破手提箱踢了一腳,又接著說道,「——和一身舊衣服。可沒給任何人惹過麻煩哪。」
  「那些獵手可顧不了這麼多,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的,」霍恩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這會兒他們是走了,可他們會回來的。我們要是還呆在這兒的話… …」霍恩故意把話只說了一半。
  「面前對著一把槍,沒人能好好說話。」鸚鵡插嘴道。
  霍恩笑了,笑聲中聽不出開心來。他把槍放回到了槍套裡,套子上的皮帶把它拉得緊貼在胸口上,手一伸就能夠到。「真是只聰明鳥,很聰明,話說得比它主人還要好。」霍恩說道。
  漸漸地吳老頭臉上的氣色又恢復了。「這麼說他們還沒到這兒?那些獵手?」他喘息著說道,話裡的方言一下子沒有了。
  「原來你會說這兒的話!說不定你能說得讓我明白你們在這兒幹什麼。」
  吳老頭長出了一口氣,呼吸變得輕鬆多了。「即使是我們這種可憐的傢伙也必須活下去——至少我們覺得我們該活下去。」他的語調中充滿悲傷。「有錢人大吃大喝的時候,總會有點麵包屑掉到桌子底下的。人鬥不過肚子呀。就為了這,我們才辛辛苦苦地趕了這麼多路,穿越這可怕的荒漠去參加勝利慶典。一路上忍著渴,還遭到獵手的追逐。我們已經看到三個人死於他們的這種運動了。」吳老頭說到這兒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莉兒晃了晃腦袋,她的眼睛在夜色中閃著微亮。「這班天殺的、挨千刀的獵手。那幾個死了的都有跟你一樣的手槍,全都是陌生人。」
  「奇怪,」吳老頭若有所思地說道,「他們居然會有單粒子手槍。埃戎對這種武器看管得可緊了。」他斜眼瞅著霍恩。霍恩迎視著他的目光,手臂交叉著抱在胸前,雙唇緊閉成一條直線。「很多人死了,」吳老頭接著說道,「而我們卻穿越了荒漠,躲過了獵手,明天就能到達廢墟了。到了那兒我們會找到辦法多活幾天的,是吧,莉兒?」
  霍恩眨了眨眼。
  「弱者被殺死,強者才能生存。」莉兒冷冷地說。
  她抬起頭來看了看四下的地面, 那只瓶子裡的東西已經早就灑到了塵土裡。「啊,可愛的,可愛的酒啊!全沒了,全沒了。」一大滴眼淚在她的眼眶裡轉了轉,然後落到了吳老頭的綠色襯衫上。
  突然吳老頭跪倒在地爬了起來。莉兒拍打著翅膀飛到了空中,用沙啞的聲音抱怨著。吳老頭跪在火堆的灰燼邊,朝罐子裡張望著。「燉雜燴沾上灰了,唉!不過說不定有些還能吃。」他掏出一把破舊的湯匙,小心翼翼地撇掉浮在湯麵上的東西,甩到地上。然後再舀起一匙送到唇邊,帶著評判的神色嘗了嘗。「雖然髒了,可還能吃。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像我們的生活一樣。陌生人,你差點把它們全毀了。」
  「我叫霍恩。」他的手一揚,一張發光的水晶碟片旋轉著飛向了空中;吳老頭很熟練地接住了。「我從不欠人任何東西。」
  「一枚5克倫, 」吳老頭把鑲著金邊的碟片舉到眼前說道。天上的雲開始散開了,從罅隙中透出幾縷星光來,「而且是真的。漂亮的新董事。美和價值難得的結合。用這來賠償給我們造成的麻煩可是綽綽有餘了,是嗎,莉兒?」吳老頭把硬幣收進了寬大的衣服裡。
  「美對空的肚子有什麼用呢?」鸚鵡嘟囔道。
  「莉兒看問題就跟蚯蚓一樣。」吳老頭開始把燉雜燴舀到兩個邊上有缺口的塑料盤子裡。他把其中一個遞向霍恩,「給,你付過錢了,應該有你一份。」
  霍恩猶豫了片刻,然後走過去接下了食物。他退回到石崖邊,蹲了下來,等待著。吳老頭對霍恩的戒心毫不在意,把粗粗的手指伸進雜燴裡吃開了。過了一會兒,霍恩也開始吃了。雖然時不時地會有東西咯著牙,燉雜燴倒是出人意料地好吃。小肉塊還辨得出來是兔子肉,其他東西是什麼就吃不出來了。
  一會兒就吃完了。霍恩舉起盤子湊到嘴邊,讓最後一滴肉湯都順著嗓子眼兒流了下去。這麼多天來,他的胃第一次有了溫暖和充實的感覺。他疲倦異常,懨懨欲睡,緊張的肌肉和神經也鬆弛了下來。他的體內升騰起一股暖意,使他想要對這位胖老頭和他的鳥兒表示感激。
  霍恩站直了身子,用崖腳下的沙子把盤子擦乾淨,輕輕扔到了吳老頭的腳邊。「謝謝。」他乾脆地說道。回到石崖邊後,他把油乎乎的手指在破爛褲子上擦了擦。然後,他重又蹲了下來,把身上的各種感覺調節到習慣性的、永無休息的戒備狀態。
  吳老頭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把盤子推到了一邊。他轉向了身邊的手提箱,用身體擋住了霍恩的視線。待他轉過身來的時候,箱子已經關上了,而他的手裡又有了一瓶半升裝的酒。他猛喝了幾口之後,把酒瓶伸向霍恩,用探詢的眼光望著他。霍恩搖了搖頭。什麼東西也沒吃的莉兒急忙伸出爪子,抓住瓶頸倒過來就喝,清澈的液體咕咚咕咚地從喉嚨裡灌了下去。
  吳老頭在一個很深的口袋裡摸索了半天之後,掏出了一塊壓扁了的煙草塊。他不厭其煩地把包布的一角弄乾淨,然後把它咬下,開始嚼了起來,眼睛瞇得只剩了一條縫。
  霍恩研究起他來。上一個他見到過的又嚼煙草又喝酒的人很快就死了。霍恩自己曾一度走私過煙草,但幾天下來貨艙裡煙草的氣味把所有的人都熏昏了,差點船毀人亡。吳老頭看上去倒一點都沒什麼。
  老頭兒吐了一口痰,塵土中顯出一小攤紅褐色。「在這兒,」他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們三個流浪者在這塊禁地上相遇了。你知不知道這兒曾經是這片大陸上最肥沃的耕地?」
  「我不信。」霍恩答道。
  吳老頭聳了聳肩。「沒關係。我提這個只是想說明人們有多傻,還以為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在歷史的長河裡,是一個什麼樣的奇怪漩渦把我們衝到了這裡?接下來它又會把我們帶到哪兒去呢?」
  「它哪兒都別想帶我去,」霍恩說,「我只去我想去的地方。」
  「我們都這麼想,我們都這麼想,在事情發生的當中,我們看不出有什麼規律。但是當我們往回看,看到事情的全過程時,我們才意識到人是怎樣被他們從未去想過的力量驅使著的。零碎的事件有了它們自己的位置,規律就變得一清二楚了。」
  霍恩一言不發。
  「莉兒和我,我們以為是出於自己的選擇才到森波特的廢墟來的,可實際上驅使我們的是飢餓。沒有什麼是能和飢餓相比的力量。你為什麼到那兒去?」
  問題提得很不經意,卻出人意料,讓霍恩吃了一驚。他眨了一下眼睛,皺起了眉頭。「誰說我要去那兒?」
  「不去那兒你到這荒漠上來幹嘛?你是去偷東西,像莉兒和我一樣呢,還是去殺人的?」
  「難道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對於一個在荒漠上帶著槍趕路的人來說,他到慶典上去還能幹什麼呢?偷東西或是殺人沒什麼兩樣的。到時候,廢墟會成為全帝國警戒最森嚴的地方,蠻力總會被更強大的力量折服的。一個人年紀輕輕地就送了命真讓人可惜啊。」
  霍恩等待著。他已經學會讓自己等待別人先露出身份和意圖。
  「我們三個是一路人,」吳老頭接著說道,「我們相互之間無須隱瞞什麼了。莉兒和我都活得太久了,什麼大道理都看透了。人就是得活下去,該幹什麼就得干什麼。」
  「我不會死的。」霍恩開口了。
  「我們是這麼想的,我們都這麼想的。可我們還是會死的。不過你可能是對的。你現在還不會死,因為你無法及時趕到廢墟去。」
  「你錯了,」霍恩平靜地說道,「你說過,我們三個是一路人。我們之間不用隱瞞什麼了。你們不是也要趕去參加慶典嗎,你們會給我帶路的。」
  霍恩對於老頭兒會成為他的嚮導表現出一種平淡的自信,這種自信由來已久了,或許在他俯視凹地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了。
  「不,不,」吳老頭結結巴巴地說,「我不能那麼幹。我是說——那樣會——」
  霍恩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吳老頭的臉。
  吳老頭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然後聳了聳肩,重又坐定。「就隨你吧。誰叫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呢。可是你不知道這樣做會引出怎樣的後果喲。」
  「人們總是自己給自己勒緊了絞索。」莉兒陰沉沉地說道。
  霍恩默默地盯著他們倆,雙眉緊蹙著。吳老頭打了個哈欠,身子抖了抖,躺倒在火堆的冷灰邊,像嬰兒般蜷成了一團。
  「沒人放哨?」霍恩略帶譏諷地問道。
  「為什麼?」吳老頭的聲音像是被什麼東西裹住了,有點沉悶。「死亡會來臨的,就像黎明會來臨一樣。要是它們一塊兒來的話,誰都擋不住。這兩樣我哪個都不願醒著看到。」
  「那你怎麼能活得這麼長呢?」
  一聲哈欠傳到了霍恩的耳朵裡。「該吃就吃,能睡就睡,不愁明天。背後是石崖,我們又能跑到哪兒去呢?此外,莉兒會放哨的。」
  霍恩聳了聳肩,帶著習慣性的謹慎爬到了凹地的邊緣。等適應了夜的寂靜之後,他讓他的各種感覺都散發進荒漠:荒漠中沒有生命。他一捏褲子背帶裡側那條沉甸甸的腰帶,一枚硬幣跳到了他的手心裡。這個水晶碟片鑲的是銀邊,霍恩將它舉到眼前,對著星空。
  手發抖了,他連忙用另一隻手抓住,止住顫抖,將硬幣拿穩。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一直處於極度緊張狀態,但是現在還不到放鬆的時候,否則後果將是致命的。
  嘎斯·科爾納從硬幣裡望著他。他那眉目粗大的古銅色臉龐,硬挺、發紅的頭發和灰黃色的眼睛是那麼令人吃驚地栩栩如生,這位大權在握、氣勢逼人的埃戎公司總經理用堅走的目光盯著手持硬幣的人,彷彿在說:
  「這是錢,是貿易的工具,是帝國的象徵。這是硬通貨,鑄造精良,無法偽造,支撐它的是埃戎全部的力量與財富。你為了得到它而歷盡辛苦,但你的辛苦不會白費。你的手中舉著你的報償,這是一件藝術品,是價值的象徵。你為了得到這枚錢幣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你擁有了埃戎的一份。索取吧,你將毫無疑問地得到它。」
  夜風帶著寒意吹到霍恩半裸的身體上。他強忍住沒有發抖。他把硬幣放在荒漠的塵上中,然後一枚接一枚地一共掏出五枚水晶碟片,把它們一字排開,五枚硬幣鑲邊的顏色分別為銀色、橙色、綠色、藍色和黑色。硬幣上的人像為總經理和他五位董事中的四位:梅特爾主管動力,費尼倫主管交通,隆霍姆主管貿易,杜凱因主管安全。
  5張臉有的瘦有的胖, 有的長有的短,有的顯得勇武,有的透著狡黠。不過這些差別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全部有著表明純正血統的金色皮膚,而他們的眼睛則透露出一種更深層的同屬關係。他們的共通之處便是權力,在他們的身上都有著對最高權力的渴望,這種渴望並未得到全部的滿足,而且從根本上來說也是無法滿足的。
  第六枚硬幣鑲著金邊,跟霍恩扔給吳老頭的那枚一樣。那是主管通信的象徵。霍恩將這枚硬幣舉到了眼前。
  硬幣上浮現著一張女人的臉,就好像一朵花輕輕地含著一滴晨露,晨露中映射出重新開始的世界所具有的無限的可能性。她那淡金色的皮膚由金紅色的頭髮映襯著,束髮的帶子上鑲嵌著白色的大鑽石。紅紅的嘴唇微微彎著,露出淺淺的笑意,在向能贏得她們的男人許諾著一個帝國。她的頭驕做地昂著,在告訴他便是一整個帝國也不配放到她的腳邊。她那黃褐色的眼睛望著霍恩,目光直透他的眼中,審視著,掂量著……
  就是這個男人嗎?
  「可愛的文姐,」一個帶著喘息的聲音說道,「文妲·科爾納,新董事,總經理的女兒。」
  霍恩猛然一驚,朝著聲音發起處轉過身子,手迅即拋下硬幣,朝手槍摸去。吳老頭跪在他身邊,手無寸鐵。霍恩的手縮了回來。
  「長得真美,」吳老頭不緊不慢地接著說,「還是那一切東西的繼承人。」他朝著綴滿星星的夜空胡亂一擺手。「要是她能找到一個男人強得能幫她掌管那一切就好了。」
  「千萬別那樣,」霍恩說道。他用手指著剛剛升起到地平線的昂星團的七姐妹星。「埃戎征服了卡農聯盟,但要統治它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帝國就好比漲起的大潮,」吳老頭用柔和的聲音說道,「總有一些小浪花跑在它的前面,但後面的大波濤會把它們砸碎。現在帝國已經掃平了星團,把它像小浪花一樣砸扁了。它再也起不來了。當大潮最終退去的時候,只留下遍佈沙礫的廢墟。」
  「勝敗還沒最後見分曉呢,只要解放者還活著。」
  「你以為埃戎不知道這點嗎?」吳老頭反問道。「彼得·塞爾已經被送到監獄終端去了。幾個月前,他死在那兒了。我聽人這麼說的。」
  「死了?」霍恩略有點吃驚。他朝著地平線舉目望去,望著昂星團,那群星星彼此之間靠得那麼近,無須管道即可進行文明的交流,而在管道中是沒有自由的存身之處的。他凝望著自己的家鄉,第一次意識到他再也回不去了。
  300光年的距離將他同星團隔絕開了。從管道中走只需6小時。而用速度僅次於管道的其他交通方式走便需花上他六倍的生命。管道是通進埃戎的,而他所做過的事和將要做的事已經把他擋在埃戎的大門之外了。
  我怎麼會在這兒的?霍恩在心裡納悶道,但隨後他就把這個念頭趕開了。
  「晚安,理想主義者。」吳老頭輕聲說了一句,然後走開了。
  霍恩聳了聳肩,收起了擺在面前的硬幣。
  你為了得到這些錢幣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把手伸向腋下的手槍,毫不費力就拔了出來。他把拿槍的手夾在兩腿之間,槍口對著荒漠。
  這些錢他還沒掙到手。明天他就要去掙這些錢了。
  歷史
  文明……
  同其他任何東西一樣,文明是有價的。現在的代價就是自由。為了獲得共同生活的權利,人類放棄了隨心所欲地行使的權利,他們制定出法律來約束自己的行為。
  當文明受到來自外部的干涉時,它的代價便更昂貴了:法律由別人來制定了。
  只有管道才能實現跨越星球的文明。只有埃戎知道管道的秘密。
  有的人不願付出代價。他們寧肯去買自由,寧肯為了自由付出嘗盡千辛萬苦的代價。
  因此人們從埃戎帝國的跟前逃開。他們乘著破舊生銹的飛船,順著星際航路逃去,逃離這種文明以及帝國的日益擴張的範圍。
  在一個曾叫做昂星團的地方,自由停止了奔逃。星團中的各星球既近得可以構成一個鬆散的聯盟,可以互通貿易,又遠得無法相互征服。低速飛船將這些星球串聯成了卡農聯盟。這個聯盟的象徵不是一艘飛船,而是一個人。
  而在現在的星團上,在經過兩場大戰之後,自由已經死了,埃戎已經將它碾碎了。因為自由是會傳染的,而橋樑是有利可圖的。
  消息傳得很快:彼得·塞爾已經死了。
  但是塞爾是一種象徵,而作為象徵的東西同自由一樣,只要還有一個人相信便不會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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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15:59: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窄橋

  霍恩一下子醒了過來,神經因警覺而興奮異常。
  他手中端著槍朝荒漠中極目望去。東方的地平線上已經開始泛灰了,群星也從那兒隱去了。但危險不在荒漠中,荒漠中沒有生命。
  他把目光轉向左側,但凹地中依然是漆黑一片,漆黑而又安靜。但是漆黑之中有點東西改變了。
  一個常常遇到危險的人學會了依靠他的直覺,靠它來對無意識的觀念進行微妙的分忻。這也是情勢所迫,因為危險不容你從容判斷。
  雖然僵硬的肌肉在提出抗議,霍恩還是悄然起身爬下斜坡。凹地中已經空無一人了,只有塵土中黑色的灰燼表明曾有人到過這裡。
  吳老頭和鸚鵡已經走了。他們收拾起寥寥幾件行李,在他睡著的時候悄無聲息地走了。
  這就是讓人不懂的地方。他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讓自己擁有過真正睡著的奢侈享受了。他的睡眠離清醒只差一步,周圍環境只要有一點變化便能驚醒他的瞌睡。他們怎麼可能不吵醒他而離開呢?
  他根本沒準備睡覺。越是接近目標,危險性便越大。難道是身體對受到超過忍受限度的驅策而做出的反抗?真是滑稽。但不管怎麼說,他睡著過了。他覺得自己比剛出發時還要精力充沛、頭腦清醒。
  如果說即便他處處小心,仍然被吳老頭下了藥的話,那麼吳老頭一定是聰明過人了。霍恩只能這樣想下去,不然他快要懷疑他們是否到過這裡,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真正出現過。
  霍恩下意識地把灰燼掩埋好,然後聳了聳肩。他覺得這下沒有後患了。
  怎麼說這對他都不是一件好事。那老頭兒本來對他很有用的,霍恩確信吳老頭知道一條通往方山山頂的路。不過為此生氣是毫無道理的。對霍恩來說,吳老頭是一樣可以利用的東西。因此,如果吳老頭有辦法的話,他當然有權逃避被利用。
  霍恩考慮了一下爬方山的問題。藉著漸亮的天光,他看見石崖上沒有縫隙。很可能尋找縫隙要花上他一天的時間,那太長了。
  霍恩順著單獨的一行靴印跑上斜坡,研究起足跡來。它筆直地沿著懸崖邊伸向前方,一直遠到看不清楚為止。
  霍恩跟著靴印,邁著穩健的步伐走了起來。足跡還很新,最多只有一兩個小時,靴子上的補片印得很清楚。霍恩熟練地閱讀著痕跡:在這兒吳老頭把手提箱換到了左手;在那兒他停下來歇了口氣或喝了點東西,接著出現了一條之字形蛇行痕跡,然後又突然消失了;再往前,腳印邊又出現了一隻兔子的痕跡。
  霍恩在路邊看到一隻被扔掉的半升的瓶子,標籤上寫著:乙基酒精,合成類,酒精度18度。埃戎出口管理局監裝。
  霍恩開始感到渴了。他把水壺中最後一點水喝了,只有微少的一小口,聊勝於無罷了。他重新旋好水壺蓋子,舔了舔嘴唇。
  幾乎在不知不覺間,腳印變得更新鮮了。吳老頭就在前面,只有幾分鐘的距離了。霍恩像一路上時時在做的那樣抬頭望去,只看見左面是陡峭的懸崖,前面是紅色的塵上。
  然後腳印不見了。它們終止於一面被風刮得光光淨淨的岩石斜坡前,再也沒有從任何交界處回到塵土中。
  霍恩朝懸崖打量著。鳥兒可以從上面飛過去,但吳老頭絕辦不到。霍恩仔細端洋著緊靠崖腳生長的灌木。它呈現出一種不太可能的綠色。有些葉子有剛擦過的痕跡。
  霍恩小心翼翼地撥開灌木。 後面露出一片黑色。是一個洞口,有1米高,0.67 米寬,霍恩不喜歡山洞或隧道,因為裡面有大多不確定的東西。但這個山洞卻是通向森波特的。
  霍恩手足並用地在黑暗中爬行,感覺到光滑的岩石是潮濕的。這一點點細微的水流應當就是洞口那叢灌木的成因了。在荒漠中水是一種稀罕東西,空水壺碰在洞壁和地面上發出的聲響提醒著霍恩水有多麼稀罕。這聲音對於嗓子眼兒沾滿塵土的霍恩來說不啻是一種折磨。
  他苦笑了一下,爬得更快了。漸漸地四周的黑暗變淡了,現出光明的輪廓,終於豁然開朗。
  霍恩小心地直起身來,岩石已經在他的身後了。見慣了荒漠的土褐色之後,眼前的絢麗色彩一時讓他的眼睛有點刺痛。滿眼彌望的是一片綠色,中間夾雜著紅色。藍色與黃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各種感覺又被這許多的氣息給激活了。他有一種起死回生的感覺。
  這時,一個念頭閃進他的腦海:他必須離開這裡,重新回到死亡中去。
  他撥開密集生長的綠色植物,將它們的顏色與氣味統統踩在腳下,走到了一片空地中。透過周圍的樹叢與灌木,他可以看見光禿禿的灰色花崗岩依然繞著這片谷地毫不中斷地延伸著。現時的情形比剛才好不了多少,不過吳老頭肯定是順著這條路走的。
  水流的美妙聲響已近在咫尺了。霍恩踏出一條路來循聲而去,毫不顧忌樹枝和荊棘在撕扯著他的手臂及前胸。他在小溪邊站定。樹上的鳥雀靜了下來,但見他站著沒動,便重又恢復了歌唱。
  霍恩在小溪邊舒展了一下身軀,然後一下子把臉埋到了水裡,一任涓涓的溪水緩緩流入口中。然後他又抬起濕淋淋的腦袋,讓水流衝向他的喉嚨,蕩盡荒漠的塵埃。
  真是好水啊,和鹼性石膏泉的苦澀相比,這水簡直甜得讓人難以置信。他重又彎下身子去喝,這次喝了個夠,直到他看見溪水對面有一隻兔子正用好奇的黑眼睛打量著他。
  霍恩小心翼翼地摸出槍來,調到低射速然後快速瞄準了兔子。他需要吃肉。但他拿槍的手臂慢慢放下了,兔子轉過身去,縱身一躍,消失在灌木叢中。
  片刻之後,就當霍恩還瞇縫著眼睛在看的時候,一隻褐色的鳥兒從灌木叢中彈起,朝著遠處的石崖飛去了。霍恩若有所思地目送它飛到看不見為止,然後又喝了幾口水,並把水壺灌滿。
  霍恩快步朝遠處的石崖走去,一路上不時蹲下身子避開樹枝,或是繞開一叢叢的灌木。待走到近前時,他透過樹叢看見這兒的崖面已經破碎了。崖面的大部分已經掉落下來,碎成了大大小小的石頭,在崖面前堆成了一個陡峭的斜坡。
  彎腰從最後一棵樹下鑽出來之後,霍恩看見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正吃力地向斜坡的頂端爬去,腳下蹬松的石頭骨碌碌地順著斜坡滾下來。一個更小的身影在天空中繞著他的頭頂盤旋。
  霍恩握槍在手。
  「站住!」霍恩叫道,語聲在山崖間前後迴響。
  一張白白的臉朝他轉了過來。霍恩把槍舉到了眼前。從高倍的瞄準鏡中望去,吳老頭被牢牢地抓在十字標尺上,好像離他只有幾米遠。他往下看著槍口,黑黑的眼睛大張著,臉色蒼白,猶豫不定使他一時不知所措。
  一個長著翅膀的褐色傢伙從視線中飛掠而過,消失在了黑漆漆的山崖間。
  「呆在那兒別動!」霍恩喊道。
  吳老頭此時突然動了起來,以與他這樣一個矮胖老頭兒不相稱的迅捷,向岩石上方拚命爬去,十字標尺一直尾隨著他。一絲惱火的表情掠過霍恩的臉:這老頭兒真蠢,他這是咎由自取。霍恩的手指扣動了扳機,但就在最後一剎那他把十字標尺朝邊上一閃。
  子彈呼嘯著離開了槍膛, 劃過空氣,打在離吳老頭頭部左邊1米的岩石上濺開了。然後吳老頭就不見了,跟那只褐色小鳥一樣,遁入黑□□的崖面中去了。
  霍恩厭惡地放下槍朝著岩石上衝去,絲毫不顧碎石在他的腳下翻滾滑動,有造成腳下天然斜坡大滑坡的可能。細小的礫石撲簌簌地滾下坡去。在一處石頭疏鬆的地方,他絆了一下,單膝著地了,但幾分鐘之後他就看到了一個黑黑的洞口。
  溪水在光滑的地面上蝕刻出一條彎曲的槽道,消失於從洞口削落下去的疏鬆巖石中。正是這水流加上多少世紀以來長久的冷熱交替,使得崖面疏鬆、傾圮了。
  霍恩邁步走入黑暗之中。洞口圓得很不自然,洞壁也呈現出不自然的光滑。這是一個隧道,而不是一個山洞。
  隧道看來是直的,在前方遠處的黑暗中一點亮光在搖曳。霍恩朝著亮光跑去,心裡在想腳下會不會有又寬又深的大洞呢,但他馬上把這個念頭從腦子裡趕了出去。
  亮光搖曳著,差點消失了,但隨即又亮了起來。終於霍恩看清了那是一隻手電筒。吳老頭正拿著它在疲憊不堪地走著,臉轉過來朝後望著。鸚鵡在他的肩頭。
  霍恩呼吸輕鬆地踏進手電筒閃爍的光環時,吳老頭停了下來,靠在隧道壁上,歎息了一聲。汗水從他黃色的面頰滑落下來,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你真是個有決心的人,」他喘息著說道,「就其本身而言,那倒是一種令人欽佩的品質。」
  「品質的好壞得看它用來幹什麼。」莉兒用刺耳的聲音說道,她的一隻眼睛在電筒光中閃閃發亮。
  霍恩的臉色很平靜。「昨天晚上我說過你得帶我到森波特去。如果這就是通往森波特去的路,那咱們就接著走吧。」
  吳老頭把一隻手放到胸口,像是在平撫著疼痛。「我是個老人,我剛才走得太快了。還有,你對我開了槍,我差點就被你殺死了。」他的聲音中兀自帶著驚恐。
  霍恩點了點頭。「你差點就被我殺死了。快帶路。」
  手電筒從吳老頭的手中滑落下來。霍恩撿起電筒,把他從牆邊推開。吳老頭抗議了一下,但還是朝前走了。
  「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霍恩問道。
  吳老頭聳了聳肩說:「人要是活得夠長的話就能知道很多千奇百怪的東西。有時候我覺得我活得太長了。森波特還年輕的時候,整座山像蜂巢一樣佈滿了通道。深一些的後來叫水淹了。剩下的很多都被埋進了山洞。不過這條應該是通向山頂的。」
  有兩次他們必須手足並用在成堆垮下的碎石上爬行,這些碎石差點把隧道給堵死了。吳老頭再次發出抱怨時,霍恩伸手去拿他那只破舊的手提箱。吳老頭有點不情願地把箱子給了他。手提箱重得出奇。霍恩推著吳老頭向前走進黑暗中,手電筒的亮光只能在黑暗中佔得小小的一席之地。
  他們在黑暗中默默地走著,緩緩地攀登著,時不時的腳會踏進冰冷的水流中。這些水要麼好好地在地裡流著,要麼遇到了石塊的阻擋而蓄成了小小的水潭。
  「一個在荒漠上浪跡的人,」吳老頭喘著粗氣開了腔,「一個來自埃戎衛隊的浪跡荒漠的人——對被打敗的星團表示同情——趕著到森波特的廢墟去參加勝利慶典——還帶著一把槍。這些加起來倒是挺有趣的一幅圖畫。」
  「很高興你喜歡。」霍恩答腔道。
  「它還帶來一些有趣的可能性。一個衛兵從哪兒弄來的錢?不是從埃戎,埃戎發的軍響可沒那麼多。誰都差不多可以猜到你是從星團來的了。你是那些戰敗後獲准編入埃戎衛隊的士兵之一,你到這兒來是有目的的,你一心一意地在地球上遊蕩,還千方百計地要趕著到森波特的廢墟去參加勝利慶典——不過這不可能啊。沒有人會做這樣的嘗試,也沒有人知道慶典的事。這件事是不久以前才傳開的。」
  「你說得大多了。」霍恩惡狠狠地冒出一句。
  吳老頭忽然停住了腳步,霍恩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莉兒飛到了空中。吳老頭抓住了霍恩把他朝後推。在吳老頭身後,霍恩看見了大坑。
  在橫跨了整個隧道的寬度裡,路面陷得無影無蹤了。他們站在了一個又寬又黑的洞口邊緣。霍恩跨過了吳老頭身邊,舉高了手電筒。有一架銹跡斑斑的金屬梯子橫跨著這個大坑, 另一頭架在對面一處不太穩固的地方,之間相距有5米多。架梯子的人肯定已經死了好多年了,這成了一座穿越無限黑色的窄橋。
  霍恩跪在坑邊,將手電伸進去照。手電光還沒照到底便已經發散得無影無蹤了。他站起身來,一腳把一塊卵石踢了下去。卵石撞在坑壁上發出一陣聲響,又過了好一會兒才遠遠傳來一記落水聲,表明坑底有水。
  吳老頭看了看大坑,又看了看橫跨大坑的半米寬的梯子,黃色的圓臉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霍恩伸出一隻腳踏到梯子上,試試看穩不穩。梯子沒有動。他把另一隻腳也放了上去。梯子沒有下垂。霍恩不緊不慢地穩穩地順著梯子走去,走的時候先踏出一只腳,然後另一隻腳從外側繞到它前面。就這樣一步接一步,霍恩安全地到達了另一端。
  霍恩放下手提箱,轉過身來,舉起手電筒照著對面。「來吧,」他喊道,「時候不早了。」
  莉兒拍打著翅膀飛了過去,在霍恩身邊停下,然後回過身來望著吳老頭。吳老頭正在梯子的另一頭猶豫。
  「我是個老頭兒了,」他帶著哭腔說道,「我又老又弱,走不過去的。我一整天都在跑,還在這大山的黑色心臟裡連滾帶爬的。我走不過去的。我一想到高就害怕。我已經頭暈眼花了。」
  霍恩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把一隻腳踩到了梯子的一頭上。莉兒用她那一隻好眼睛望著吳老頭。
  「過來吧,」吳老頭哀懇道,「過來吧,我的朋友。我做出這副多愁善感的傻瓜相已經夠久了。過來我讓你吃塊煤。」
  「生命比鑽石更珍貴, 」 莉兒含糊其辭地說道,一邊不懷好意地眨著眼睛,「說不定這個強壯的年輕人會願意替我找鑽石的。」
  「你不會撇下我讓我去死吧?」吳老頭喘著氣說道,「等等,我來了。」不過他的聲音已經顫抖了。
  他搖搖晃晃地邁開了步,呼吸變得又短又急。他伸出胖乎乎的手臂尋找平衡,兩眼盯著霍恩肩頭後方黑暗中的一點。他惴惴不安地走著,一隻腳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動,另一隻腳一步步地拖在後面。
  待他走到一半的時候,梯子在霍恩的腳下搖晃了起來。吳老頭渾身僵硬了,晃悠了兩下之後終於又穩住了。
  「噢!別!」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別讓它動。我那可憐的、吃盡了苦頭的心臟啊——再來一次它可就受不了了。」
  「我想現在該是我們聊上兩句的時候了。」霍恩慢悠悠地說道。
  「當然,」吳老頭答應道,「聊聊,聊聊,聊什麼都行。我會聊的。我是你聽說過的最能聊的人了。不過得等我過來以後。」汗水不斷地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
  「你站在那兒的話我可以得到更好的回答,」霍恩平靜地說,「別動。」
  吳老頭開始一點點朝前挪動了,梯子又晃動了起來。他喘息著停了下來。
  「我們聊什麼呢?」霍恩故作隨意地問道,「就聊聊森波特,還有老頭兒們為什麼要到那兒去?聊聊隧道和山谷?聊聊突然出現又無緣無故消失的蛇和兔子的蹤跡?聊聊——」
  「隨你聊什麼——」吳老頭喘著粗氣。
  「你是什麼人?」霍恩問道,「莉兒又是什麼東西?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的一隻眼是在左面的,可現在它跑到右面去了。」
  「我會告訴你的,」吳老頭哀求道,「先讓我過來。我不能在這兒說。我會掉 ——」
  「別動!」霍恩向下看了看鸚鵡,「你也別輕舉妄動,我可不管你是什麼東西,不然你的主人就——」
  不過就在霍恩朝下看的時候,梯子在他的腳下扭曲了。吳老頭尖叫著搖晃起來,兩條手臂滑稽地舞動著。
  霍恩還沒來得及動,老頭兒已經一頭栽進黑□□的大坑中去了。
  歷史
  太陽的港口——森波特……
  它像太陽一樣從自己的灰燼中重生,將其閃閃發光的、沒有翅膀的孩子發射向群星。它們發散向廣袤的宇宙,尋找著新的星球,未被開墾過的星球,帶著一星不朽的火焰。它們一到哪裡,這一星火焰就在哪裡跳動、生長。
  森波特等待著,但是它們沒有回來。
  它們找到的是各種各樣的星球:有的甜蜜可人,令它們不忍離去;有的情勢險惡,它們只能奮力戰鬥而無暇脫身……它們要麼樂不思歸,要麼在浴血奮戰。它們在改造著環境,也在被環境改造著。
  疲憊不堪如同地球,森波特在等待著。漸趨枯竭如同土壤和礦藏,森波特在等待著。重又變回了灰燼,森波特依然在等待著。
  它們終於回來了,作為征服者回來了。不過它們還是地球的孩子。雖然有了一點點變化,它們還是男子漢。
  灰燼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躁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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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16:00: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鳳凰

  吳老頭向下墜去的時候,有樣東西從霍恩身邊飛過,急速消失在黑暗之中。霍恩馬上朝身邊一望:他們都不在了,吳老頭和莉兒。霍恩屏息靜聽。幾秒鐘過去了,坑裡沒有傳來遠遠的落水聲。
  霍恩一隻腳踏在梯子上,舉起電筒向下照去:吳老頭正在梯子的下端擺來蕩去,嘴巴一張一翕,嚇得發不出聲音來;手腳朝下蹬踏著,好像這樣便能把黑暗推走似的。
  一根電線發著微光,纏繞在梯子生了銹的橫槓上。一個珵亮的金屬搭鉤穿在吳老頭那條破褲子的腰帶上。電線和搭鉤相連的地方發著藍熒熒的光,在電筒光的照射下閃爍出眩目的冷光。它有許多面,像鑽石,像上千顆鑽石在閃閃發光……
  吳老頭急促地前後搖擺著,雙腳亂蹬,不停地喘著粗氣。霍恩也隨之搖擺起來,他向下走到橫槓上,彎下身子,抓住了那條來歷不明的電線。電線在他的手裡像液體一般滑動著,他險些鬆開電線和它下面墜著的份量。突然他的手抓緊了,手裡握著的東西竟變成了一個舒服的把手。
  他沿著梯子往回走,胸部因為受了力而繃得緊緊的,晶瑩的汗珠在上面閃著亮光。吳老頭在下面沉重地擺來擺去,每擺一次都有將兩人一同拖入深淵的危險。終於一隻向後伸出去的腳觸到了堅固的岩石。霍恩用力往回一拽,吳老頭向上擺了過來。他的手抓到了岩石的邊緣,沿著邊緣奮力向上爬來,翻過坑邊又往裡爬了幾米之後,他一下子癱倒在地,渾身顫抖著,大口喘著粗氣。
  霍恩手裡的東西又流動了。他向下看去,鸚鵡正停在他的手指上,她那破破爛爛的翅膀疲憊地耷拉著。
  「患難見真情,」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我的主人和我,我們倆謝謝你。」
  吳老頭慢慢坐起身來:「說得對,說得對。你是個高尚的年輕人,既勇敢——」
  「以後你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這件事的。」霍恩說道。
  他把電筒嵌到一條石縫裡,電筒透過一層迷濛的煙霧照射著他們。霍恩坐下來,拔出槍來,舉在兩膝之間,槍口對著老頭兒和這會兒停在他肩頭上的鳥兒。
  「我把你從梯子上晃下去的,」霍恩開口道,「我可以馬上把你再扔下去。」
  「這樣做可太傻了,」吳老頭說,「你從死人口中是得不到回答的。」
  「說得對。可你的命對我又算得了什麼呢?你是死是活我根本無所謂。」
  吳老頭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唉!暴力!你讓我們根本沒有選擇。一個老頭兒和一隻老烏兒,面對一個年輕力壯、鐵石心腸又拿著一把槍的人,能有什麼機會呢?」
  「只要你回答。」霍恩說。
  「你認為我有多大了?」吳老頭問道。
  霍恩看了看吳老頭那張顯不出年齡的臉:「70?80?」他猜著,心裡知道肯定是錯的。
  「1500多歲啦,長得讓人厭倦的1500年哪。一直在求太平可老也太平不了,想要歇息了,可又怕死。莉兒和我就這麼年復一年地活著。」
  霍恩蹙了一下眉,不過臉部的其他地方沒有絲毫表情。
  「和莉兒一樣,我也是我們一族中的最後一個了。」吳老頭接著說下去。「我在舊金山的斯托克頓街上出生的時候,我這一族人是地球上數量最多的,也是最古老的一族。不過別人跑到其他星球去的時候,他們不肯離開地球,於是他們和地球一起死了。」
  「我和別人不一樣。我移民到了火星。在塞蒂斯城,帶著年輕人的傻氣,我開了新廣州洗衣店,但是水源稀少,清潔劑又貴,織新的塑料布都要比清洗便宜。」
  「後來我跑到一艘小型勘探飛船上去當了廚師。飛船的主人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寶藏。在一顆小行星上,我們找到了鑽石洞。」
  吳老頭小心翼翼地爬到位於坑邊的手提箱旁邊,翻了一通,帶著一隻酒瓶又爬了回來。他把瓶子舉到嘴邊,只見喉嚨猛動了兩下,這才放下酒瓶遞給莉兒。吳老頭心滿意足地出了一口長氣,小小的黑眼睛眨巴了一下。
  「有生命的鑽石,先生。這些碳的沉積物藏在一座從一個爆炸的星球中分離出來的山裡面,洞底都是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種能量養活著莉兒這一族。當能量開始衰竭的時候,他們學會了怎樣使單個原子裂變。等鈾徹底用完了,他們又不受熱力學第二定律的局限,學會了從甚至是很冷的分子中收集熱能。聽上去不可能吧:可這是真的。不過實際上所有的生命都是以某種違背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方式存在的。」
  「有生命的鑽石。不過這些傢伙要比他們水晶般的皮膚更令人叫絕。你可能注意到了,莉兒不是一隻鸚鵡。她是鑽石洞的化身。」
  一滴眼淚如寶石般一閃,從莉兒的獨眼中掉到隧道滿是塵土的地面上。
  「莉兒這一族可以提供給人類很多東西。他們的文化幾乎跟地球本身一樣久遠。那兒的能量很低,時間過得很慢。他們幾乎是不會死的。可是飛船上的人只看到一樣東西:鑽石。一顆放射炸彈毀了鑽石洞和洞裡所有的生命,在這一過程中大多數鑽石變了色,毀了。只有莉兒得救了。我把她藏在廚房裡。自那以後我們倆便從沒分開過。」
  莉兒悠然一聲輕歎。「可憐的老莉兒,」她抽噎道,「她孤身一人哪。嗚—— 鳴——。她的族人全沒了。她的星球被人毀了,被人遺忘了。茫茫宇宙中她除了吳老頭再也沒朋友了。啊,那逝去的輝煌和美麗啊……」
  莉兒枯萎下去了。霍恩舉起了槍,吳老頭舉起一根手指以示警告。「噓——,」他輕聲說道,「你就要見到這世上除我之外沒人活著見到過的東西了。」
  莉兒那色彩艷麗的、亂蓬蓬的羽衣褪去了。兩條黃色的腿萎縮成了柔韌的偽足。閃閃發光的鑽石表面顯露出來。其他部分已經看不清形狀了,統統都匯入了頂端的一個開口處,只剩下了一顆大鑽石,有兩隻人手相握那麼大。
  手電光照上去,鑽石將它反射回來,加倍的眩目,現出絢麗無比的七彩。霍恩看得連大氣也不出一口。
  「再等一會兒,」吳老頭輕聲說,「等她全打開。」
  在閃著耀眼光芒的千面球體頂端出現了一條條的縫。六瓣鑽石花瓣緩緩垂落下來。在花瓣上生出六根細細的有生命的捲鬚。這些捲鬚朝外伸展著粉紅色的手指,在生長著,分化成了精巧細緻的膜狀結構,像一張純白色的蛛網。
  「憑著這些和她那沒有固定形狀的身體,」吳老頭解釋道,「她就能顯現出她想要的任何形狀。你看見的那些痕跡、在小溪對面望著你的兔子、朝我飛來的那只鳥——這些全都是莉兒。」
  霍恩手一鬆,手槍滑進了腋下的槍套裡。他面前那件鑽石傢伙應聲飛彈到空中。剎那間,它的光芒就被鸚鵡的破舊羽毛給遮掩起來了。
  莉兒身子搖晃著又抽噎道:「沒了,全部不在了。」
  「別哭,莉兒,」吳老頭柔聲寬慰道。他在一隻口袋底部摸索了一陣。「這件小玩意兒我一直藏著準備應急的。是從一個貪贓在法的埃戎公司巡官的領帶夾上弄來的,這傢伙想要以流浪罪把我們倆關到牢裡去。」
  莉兒停止了抽噎,拍打著翅膀飛到了吳老頭的肩上,用她那堅實的喙從他那粗粗的手指問小心地叼過了一顆閃著光的、大約半厘米大小的鑽石,一陣低沉的嘎啦嘎啦聲響過後,鑽石就沒有了。
  「一個明天勝過100萬個昨天。 」她的語調又轉悲為喜了。她充滿感情地把嘴在吳老頭滿是皺紋的臉頰上蹭了蹭。「好美的一顆鑽石啊。」
  「她可以吸收任何形式的碳,」吳老頭解釋道,「不過她偏愛鑽石。我們闊的時候,她整天吃鑽石,最近這段日子我們只能吃無煙煤了。」
  「你們怎麼能活這麼長,奧秘何在?」霍恩冷冷地問道。
  「莉兒這一族在他們漫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生命中學會了很多東西:長生不老、變化成各種東西、改變原子結構……長生不老只是人類因為貪婪而失去的東西中的一樣。她讓我活著,我替她找食。」
  「我們四處流浪。如果我們在一個地方呆久了,杜凱因的索引網就能找到我們。網裡龐大的記憶儲存很快會將我們的相貌特徵和千年以來的珠寶失竊案記錄對上號,我們喜歡呆在邊界地區,埃戎的勢力觸及不到的地方,不過這些地方沒多少鑽石。」
  「就這樣四處飄蕩,一直在流浪。我們到過好多地方,熟悉了那些地方的一切,只是時間太久了,都記不起來了。我們必須不停地走。人們會奇怪我為什麼不死。我的秘密就像莉兒的鑽石外殼一樣,會令他們為之瘋狂的。為了得到我的秘密,他們會殺了我。」
  「不過也有讓人感到寬慰的東西。總有明天——一艘新的船可以搭乘,一個新的星球在等待著我們。記憶累積得太長久了,有個辦法可以把它清除掉。我抽煙草,莉兒吃鑽石,還有我們共同的愛好:朗姆酒。」
  霍恩端詳了他們一會兒,然後說道:「你整天就幹這些?」
  吳老頭聳了聳肩,反問道:「那你幹什麼呢?」
  「人各有志,」霍恩想了想說道,「你可以為全人類做些事情:科學啊、政治啊、哲學啊。你得回報——」
  「回報什麼?」吳老頭直直地問道,「人類和我毫無關係。在人類的代表滅絕了莉兒的族人時,人類就已經失去機會了。」
  「原罪?」一絲微笑掠過霍恩的臉上,「如果有個人思考問題周到全面,計劃細緻周詳,行事不急躁魯莽,他就能把他的人民引向更好、更明智的道路;」霍恩沉思著說道,「如果出現了一個暴君,像埃戎這樣的,他就可以——」
  「一個人對抗一個帝國?」吳老頭插嘴道,「帝國起起落落,這種循環是由別的力量操縱的,而這些力量是不會把微不足道的人放在眼裡的,它們在操縱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高深莫測就像命運本身一樣。埃戎會垮掉的——在它該垮的時候。不過或許那時你早就死了,我說不定也死了。就算是莉兒也不可能一直躲過她的末日的。」
  「力量!」霍恩頗有些不以為然,「只要人們聚成團就行了。一個人就能領導他們或推動他們。而且即便是一個人,只要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以正確的方式行動的話,也能推翻最大的頑石。」
  「然後在它倒下來的時候被它壓在下面,」吳老頭冷冷地接口道,「不,對此我敬謝不敏。雖然我已經活了這麼久了,雖然生命有時讓人感到厭倦,可我還是想活下去——甚至比你想得更厲害。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過兩年不開心的日子嗎?你很容易就能蔑視危險去蠻幹一通,可我必須小心謹慎、膽小伯事。我這具可憐的皮囊已經讓我在它裡面呆了那麼久了,說不定還能讓我再熬上這麼久,但是得小心哪。」
  霍恩站了起來,把手電從牆裡拔了出來,用頭示意吳老頭和莉兒走在他前面。吳老頭拎起手提箱,回過頭來看著霍因
  「你不信我的話嗎?先生?」
  「你這會兒不在坑裡了是吧?」霍恩回答道。吳老頭提出的問題是他無法正面回答的。暫時他願意把它作為一種可信的假設接受下來,至少它與觀察到的現象相符。此外,吳老頭的話要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的話反倒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了。「快走,照這樣的話說不定會遲到的。」
  「我們不會讓你趕不上和命運約會的。」吳老頭帶著嘲弄的話語向後飄了過來。
  隧道開始變寬了,將他們帶入一長串又大又黑的空間:這大概是最早的星際貿易時用的庫房,霍恩猜測道。斜斜的坡道帶他們越走越高。隨著遠處出現了第一縷陽光,霍恩將手電靠著牆放下,又朝前挪了挪,把它靠在隧道被光照到的一邊的牆上。
  暴風雨將泥漿和碎石捲進了破裂的隧道口,僅剩下的一道狹窄的出口被一棵長滿樹瘤的柏樹巧妙地遮掩起來了。霍恩透過樹葉看去,遠處便是森波特的廢墟:一道搖搖欲墜的牆像一桿銹跡斑駁的長矛一樣貫入飽經風霜的碎石岡。這是一片廢棄之地。霍恩爬出洞口,從最矮的一根樹枝下面滑了下去。吳老頭如釋重負地低歎了一聲也跟著出來了。
  霍恩輕手輕腳地走到搖搖晃晃的牆跟前,迅即朝牆後望去,發出了一聲窒悶的驚歎:「勝利紀念碑!」
  它直指晌午後的天空, 就在800米開外,那兒過去曾是森波特的火星飛船塢。但即便是森波特在她最值得驕傲的時期,也造不出這麼雄偉的東西來。
  它的底座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立方體,上面像帽子般覆著一個黑色的半球體。整個底座至少有900米高。 在那圓乎乎的底座上一個巨大的圓柱體直刺天穹。圓柱的表面呈波浪形塗著鮮艷明麗的顏色,美輪美奐。緊靠著黑色半球體的是血紅色,然後又瀰散成橙色、黃色、綠色、靛藍和紫色。到了頂部則褪成閃亮的白色。
  圓柱的上面,大約離地面有4000米高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鐵灰色的球體,除了左右兩端外顯得光滑而普通。而在那兒,成千上萬條金色的細刺如鬃毛般指向各個方向。
  「埃戎!」吳老頭在霍恩的身邊說道。
  「我從沒見過。」霍恩說。
  「一個絕妙的翻版,」吳老頭說,「那就是埃戎,你的大石頭。讓我們看你把它推倒吧。」
  霍恩把眼睛從紀念碑上移開,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地形。廢墟只有在靠近方山寬闊邊沿的一邊才能看清,另一邊則因為距離遙遠而漸漸縮小成灰色的一片。除了廢墟之外的地面則全部被鑲嵌著圖案的光滑大理石封起來了。
  「森波特,」吳老頭輕聲說道,「人門把它建得高大宏偉,建在一座叫做丹佛的城市的廢墟上,以使它和群墾靠得更近。和埃戎一樣,它統治著所有已知的世界。據傳說,一個偉大的蠻人首領在其鼎盛的時候洗劫了它。他率領著他的遊牧部落攻陷了城池,將它夷為平地,把它,包括它所有的力量和它對別人的壓迫全都歸還給了太陽。」
  「埃戎同樣是可以被摧毀的。」霍恩說道。
  「真是個傻瓜。」吳老頭咯咯笑道,「傳說是不可信的,森波特早在那之前就已經消亡了。出於歷史的需要,它被創造了出來,一旦它的使命完成了,它就死了。那個部落英雄燒燬的只是一具屍體罷了。」
  雀恩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他有迫在眉睫的問題要對付,他關心的是廢墟被覆蓋的表面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黑色立方體正面兩扇巨大的門前是一個寬闊的平台。雖然明顯是臨時搭建的,但其堅固程度卻像是要派永久的用場一樣。平台連同通往平台的寬闊樓梯都是亮閃閃的金色塑料,從平台下開始出現的埋得很深的兩條金屬軌道一直通向很遠的地方。面對著平台的是呈半圓狀展開的露天看臺,一層層的座位能容納上萬人。
  四周到處是色彩各異的帳篷,在這些帳篷間兜來轉去的就是那些金族人,霍恩想以前肯定沒這麼多金族人像在這裡這樣聚集在一起過。在他的下面是埃戎的貴族,宇宙的繼承人,傲慢、強大、驕縱——卻又弱不禁風。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能吃得了他為能趕到這裡而吃的苦。
  下面的聲音傳到了霍恩的耳朵裡,他們的笑語,他們的歡聲,音調尖利,透著緊張。這聲音聽上去像是為臨終前的勉力一舞而作的音樂。
  他們都是些螞蟥,是些吸血鬼。要是能夠把他們統統碾個稀已爛,該是件多麼讓人開心的事啊。各地飽受欺凌的白皮膚的人們會保佑他,他們終會再度強大起來。不過這些金族人之中只有一個人將要死去,時間只夠讓一個人去死。
  金族人對他不構成威脅,威脅只存在於他們買來的力量中——那些衛隊。他們密密麻麻地散佈在四周,數目超過了他們的主人。他們沿著鋪上地面的方山邊緣站成一線,警惕地注視著四周。各個險要之地部有小分隊把守。黑色立方體底座的周圍更有重兵把守。即使從霍恩這裡遠遠望去,他們也顯得異常高大。霍恩明白了,那些身高3米的德涅伯倫持矛騎兵一定是近衛軍。
  要說害怕他們那是絕對談不上的,他們只是要考慮到的一個麻煩而已。
  沿方山邊緣是一溜龐然大物, 它們是又黑又高,呈尖錐形的戰船。100米的直徑和500米的高度只有在紀念碑前才略顯矮小。 前後兩條寬闊的金帶使它們正好能沿著管道飛行。金帶後面並沒有什麼發射裝置,人們都知道它們的用處是不讓戰船觸碰到管道那致命的管壁。
  龐然大物共有9個, 每一個都是一架驍勇、高效而又無情的戰鬥機器。每艘戰船都帶有12挺76.2厘米口徑的來復槍。 它們發射的單粒子螺旋線足以推動1.2萬千克的發射物,而且速度之快足以使這些發射物在受到撞擊之時便化為蒸氣。只需一槍便能將大山劈開。
  只有這些來復槍在忙碌著,它們平時縮在氮鐵外殼下平平的炮塔之中,這會兒它們不停地在蒼白的天空中搜索著目標,或是把槍口指向遠處的群山。這些山看似不太遠,實則隔了有好幾公里,看來它們沒發現什麼能讓它們從搜索中停下來的東西。
  其他的戰船有的在空中,有的在地面:巡洋艦、護衛艦……不一而足。埃戎對它的統治者們的護衛堪稱是全方位的。
  一把手槍要對付摧毀了一個星團的強大力量。這也不算太不公平。霍恩不是要去和戰船交手,而大炮用在打蚊子上不是很有效的。要殺死一個人只需小小的一粒子彈就夠了。
  他們還以為800米超出了任何可隨身攜帶的武器的射程。 霍恩冷冷一笑。埃戎真是一點也不瞭解自己的裝備。
  什麼東西在頭頂嗚嗚作響,霍恩本能地趴倒在灌木覆蓋的凹地中,然後轉過頭來朝上望去。一艘戰船龐大的黑色身軀正懸在他們的頭頂,它的外殼閃著七彩的光芒,顯露出了使飛船升空飛行的單粒子場極其微小的能耗。
  吳老頭尖叫著跳了起來,霍恩用一隻手不客氣地將他按進灌木叢裡,並按注他不讓他動。
  「閉上嘴!趴下!」霍恩蓋過嗚嗚聲對吳老人喊道。
  吳老頭無助地顫抖著,臉埋在塵上裡,口中念叨著:「列祖列宗啊,救救我吧!」
  巨大的船尾緩緩下降, 從離他們不到100米的地方經過,緩緩停在下面的空地上。巨大的三足起落架打開,牢牢地嵌入山石中。起落架下的地面在戰慄。飛船後面傳來岩石滾落的聲音。霍恩想到了隧道,只盼隧道口沒有被堵上。
  霍恩從牆邊探出頭去,牆已經被震坍了,只有原來的一半高。他仍然能看見紀念碑和碑前的平台。這艘飛船相反倒幫了他的忙,它為霍恩提供了一道屏障,使得別人無法輕易發現他。
  他抬起目光朝黑塔望去,莉兒拍打著翅膀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這才知道她剛才飛走了。
  「衛兵多得跟叫花子床上的虱子一佯,」她報告道,「不過那個大怪物倒沒什麼可擔心的。一個全副武裝的人是不會注意腳下的螞蟻的。」
  吳老頭憤憤不平地悶聲說道:「難道一個人就不能去捧起一大把鑽石嗎,埃戎為什麼要派出那麼多戰船呢,多得能把整個星球都打成原子。」
  霍恩把手槍從繞在肩頭的皮帶上解下來。計劃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不過霍恩連一成不穩的風險也不願去冒。
  霍恩以埃戎士兵的熟練將手槍卸開,從槍柄中他晃出了小小的倍增器電極囊,像分子壁那樣薄薄的膠片中儲存了相當一噸化學炸藥爆炸時產生的能量。裝有50發子彈的小彈倉好好地塗過油了,子彈可以輕便地滑動,刻著螺旋線的槍管乾淨明亮。
  手槍處於十分良好的的工作狀態。只要他一扣扳機,就會有一顆子彈衝破空氣阻力,以古時候炮彈才能達到的速度離膛而去。
  吳老頭看了看拆開的槍,身子一震:「這些防衛措施好像都是衝著你來的。」他慢慢開口道,「我求求你,別去用那把槍!一個人的死亡除了對他自己以外是毫無意義的。而且那把槍帶來的死亡是屬於你的。」
  霍恩默默地把目光掠過方山投向紀念碑,心裡再次想道:我為什麼在這兒,為了要殺一個人,他對自己說,來做一件別人做不了的事。
  「與崇尚暴力的人做伴是危險的。」莉兒突然開口道。
  「你說得對,莉兒,跟往常一樣對。」吳老頭說。
  霍恩還沒來得及攔住他,老頭兒已經抓起手提箱以令人吃驚的敏捷越過了矮牆。待聽到他從牆的另一面滑下去的時候,霍恩正忙著把手槍重新裝好。
  他把槍舉過矮牆——然後慢慢放低,吳老頭和鸚鵡已經混跡於下面的人群中了。現在開槍除了暴露自己之外什麼用處也沒有。
  要是——有那麼短短的一刻霍恩陷入深深的自責。這就是心軟的代價。那個黃種人肯定會跑去出賣他以保住他自己那副老皮囊。
  霍恩聳聳肩,除了等待之外他無事可做。
  歷史
  秘密無法保持長久……
  大自然的奧秘原封不動地記錄在了原子上,原子在所有的地方都以相同的現象揭示著這些奧秘,期待著有才智的人來發現。才智是無法壟斷的。
  然而有一個秘密保持了足足1000年。
  很多人為了獲知埃戎的秘密而付出了生命:他們中有科學家、間諜和偷襲者。原理、計算方法和技術細節都可以從厚厚的手冊和更厚的教科書中得到,俘獲的技師能夠建造終端,但他們無法將終端連接起來,缺了一種東西:這種東西既無法估量,也無從猜測。這就是秘密所在。
  保守秘密的方法有許多種,但最完美的方法只有一種,那就是:不告訴任何人。但是有的秘密是不能被帶進墳墓的。
  必須得有個人知道。誰呢?董事?還是總經理?每次一條新的管道啟用時,他們中至少有一人會到場。
  秘密。它究竟是什麼呢?又究竟是誰知道呢?埃戎將它守護得嚴嚴實實。
  要是人人都能造橋,誰還會付過橋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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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16:00:45 |只看該作者
刺殺

  時間一秒一秒地慢慢流逝,不過並沒有警報聲響起。霍恩的脈搏開始慢了下來。他冒險朝牆外又張望了一眼,攥著槍的手心裡已經汗津津了。沒有人在朝他看。人群中的警衛也沒有聚攏到吳老頭和莉兒的身邊去。
  吳老頭站在他那口破箱子上,帶著令人生畏的自信,用出人意料的大聲朝著好奇的金族人演講開了。有些詞句甚至傳到了霍恩的耳朵裡。
  「……太空的君主們!強大埃戎的優秀工程師們……來參觀這母親星球吧,請駐足稍停來看看她最新的奇跡……」
  莉兒在吳老頭的肩上伸展著羽翼,她的目光緊盯著人群中的某樣東西。這些征服者們全都個子高高、頭髮金黃、趾高氣揚。即便男人也都衣著華麗,戴著墊胸,女人般勻稱的腿上層層疊疊地套著人造絲和毛皮。當然還少不了珠寶。一粒巨大的鑽石在一位身型龐大的主婦的頸下放射出七彩的光亡。
  「……有著人的頭腦的鳥,」吳老頭甕聲甕氣地喊著,「……精通算術……能對你們提出的任何算術問題做出正確的回答……」
  穿著紫紅色衣服的那位主婦用一根鑲著珠寶的手仗朝鸚鵡指了指,說了點什麼,但霍恩聽不見。
  莉兒拍拍翅膀飛到吳老頭伸出的手指上,尖聲叫開了,「二加二等於四。四加四等於八。八加八——」
  吳老頭的手猛抖了一下。莉兒閉上了嘴。
  一個高個子男人撥開人群擠上前來。在他的外衣上有一顆綴著珠寶的金星,表明他是一個退役的太空軍官。「我這兒有道題給你,」他醉醺醺地喊道,「一艘單粒子飛船以與黃道面46°的交角進入一個G-4型的二元系統,並準備沿E-3軌道降落到一個Y-18型的星球上, 請說出協同弧度的各項數值。已知減速常數為80G,星球與相對連接點的夾角為8°。」
  吳老頭馬上轉過身來對人群說了點什麼,可莉兒從他的手指上騰身而起,飛到了那位軍官的肩頭上,用沙啞的嗓子學著他的腔調說道:「你會發現協同弧度為Y- 18型乘以因數e。c加上G場校正值0.0094。」
  那個男人驚呆了。
  「不過,若是想完整地解決您的問題,」莉兒用取笑的口吻接著說道,「您就會發現這樣的著陸將會是很不明智的E-3型的軌道對於G-4二元狀態下的Y-18型的星球是極其不穩定的。事實上,在越過E-3軌道後的4小時之內,該星球就將和不起眼的太陽相撞。」
  軍官的呼吸變得急促了。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本飛船駕駛員手冊和一個小計算器起勁地算了起來。
  莉兒重又飛回到吳老頭身邊。霍恩注意到太空船飛行員身上那顆金星正中的白色鑽石已經不見了。
  號角聲在場地上響起了。原本像一條大阿米巴蟲般蠕動著的人群停止了無目的的流動,凝固下來,眼睛都朝霍恩這邊看來。霍恩趕忙隱身到牆後,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但是沒有發動進攻的聲響傳來,也聽不到槍聲。只有號角在鳴響,霍恩實在等不下去了,忍不住把頭伸了出來。
  衛隊清理出了五條通道,從停在方山邊緣的戰船越過空地直到紀念碑前。一隊人沿著通道向前行進,走在頭裡的是德涅伯倫持矛騎兵,他們那兩米的步幅走這點距離實在是毫不費力。他們那氮鐵鎧甲的閃亮釉面塗的是藍色,同樣,他們手中高舉著供儀式甲的長矛,其頂端的羽毛也是藍色的。在他們的腰際別著的則是灰色的單粒子手槍。
  緊隨在他們身後的閃亮的藍色汽車離地面一米多高漂浮而行。魚雷般的車身在通往平台的台階前停了下來,霍恩把槍舉到眼前,通過瞄準鏡緊盯著從車裡出來的人。出來的是個年輕人,登台階的步履十分輕盈。他個子高挑,肩寬腰窄,肌肉分明。他剛一轉過身,山谷間便蕩起一陣掌聲,這是一張年輕人的臉,膚色是表明純上埃戎血統的金黃,輪廓分明的面龐上流露著自信與傲慢。現在這張臉上正帶著微笑。霍恩認出他來了:他是隆霍姆,主管貿易的董事。
  在第二條通道上,另一行隊伍行進過來,它的主色調是綠色,綠色代表交通,霍恩在心裡翻譯道。瘦削然而貴族派頭十足的費尼倫不急不忙地拾級而上,然後將他尖削的臉龐轉向人群。他的眼睛深陷,目光中充滿力量。他把目光傲慢地投向人群,期待著他們的效忠。人群在他眼裡彷彿是一頭形狀不定的野獸,他要用目光使它變得馴從。
  他們加快了速度。接下來的是橙色的隊伍。主管動力的董事梅特爾身材矮胖,一邊上台階,一邊喘著粗氣。他帶著燦爛的笑容答謝人們的掌聲,下已上的贅肉不住地顫動著。但是瞄準鏡把那張臉拉到了霍恩的近前。霍恩看到了他的眼睛,它們幾乎深陷在肥肉之中,正充滿算計地望著人群,時而也向站在他兩邊的人們瞥上一眼。貪婪,霍恩想道,貪婪而且饕餮。
  隨後是黑色,黑色代表安全,黑色就是杜凱因。他沒有坐時髦的單粒子轎車,而是騎在一頭黑色獵犬的背上來的。這頭龐然大物快有兩米多高,杜凱因騎著它上平台的時候,它的口涎順著台階淌了一路。
  杜凱因翻身落鞍,讓胯下的大怪物坐下,它便像杜凱因的影子一樣伏在平台後方,眼睛紅紅的,嘴巴張開著。人群一片肅靜,但對於杜凱因來說那像掌聲一樣令他感到滿意,他身體粗壯結實,四方臉上充滿著力量。望著看臺後攢動的人頭,他的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杜凱因面色蒼白,再配上他顏色更暗些的眼睛和頭髮,顯得很不正常。不過霍恩明白,他是埃戎最有權勢的人之一。當然,他對此是很得意的。無情、冷酷再加上好色,杜凱因是埃戎帝國最招人恨的人。他的間諜遍佈各地,他的權力幾近無限。
  杜凱因幾乎是正對著霍恩的方向望著。霍恩趕忙縮回身子。他用一個手指塞住槍管,小心地在槍上撒了一層灰土。等他重新回到牆邊時,他的槍已經不會因為突然反射太陽光而讓他暴露了。
  杜凱因的目光稍稍移開了一點。霍恩看到了他在看的東西,第五行隊伍正從霍恩身邊的戰船向紀念碑走去。待它進入視野的時候,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了。這行隊伍的主色是金色。金色代表通信。
  霍恩透過瞄準鏡望著汽車中惟一的乘客。柔軟的金色肩膀以及垂落其上、閃著亮光的金紅色頭髮只可能屬於文妲·科爾納。她是不是像五克倫硬幣上的頭像一樣美呢?霍恩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哪個女人能有那樣美的。
  她登上台階了,身材挺拔而又苗條,舉手投足問透著高傲。頓時,霍恩的呼吸在嗓子眼凝住了。他等待著她轉過身來。她轉過來了。等她的臉充滿了整個瞄準鏡的時候,霍恩的呼吸變得急促了。這是一個值得上一個星系的女人,是一個堪與埃戎的名字相配的女人。
  她一邊舉起裸露的手臂回答著如雷的掌聲,一邊向人群點頭致意,她的頭上戴著和硬幣上一樣的鑽石頭帶。等她抬起目光的時候,又像是在望著霍恩的眼睛。她的大眼睛明澈無比,充滿睿智。
  霍恩把目光移開了。
  號角奏出一個更新、更強烈的音符,然後便歸於寂靜。
  總經理的銀色隊伍朝看臺走來。衛兵是銀色的,汽車也是銀色的。當科爾納站在長長的台階腳下的時候,可以看見他的頭髮也是銀色的,而不是硬幣上呆板的紅色。兩個身形魁偉的持矛騎兵上前將他從汽車裡攙出來,並扶著他走上台階。
  科爾納怎麼啦?
  到了平台上,他轉過身來,抓注欄杆,然後舉起一隻手來,向面前成千上萬的人們用食指和中指做出勝利的手勢。那些金族人頓時爆發出陣陣熱烈的歡呼。
  他們無法像霍恩看得這麼清楚。他從瞄準鏡裡望去,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科爾納的臉像老太太一樣,滿是褶皺的黃色臉皮鬆鬆地耷拉著,面頰上敷著厚厚的胭脂,嘴唇塗成了猩紅色,稀疏的眉毛用眉筆勾上了黑色。鼻子周圍的肉已經萎縮了,留下了一張乾癟、蠟黃的嘴。
  這是一張富有耐心、老謀深算而又冷酷無情的臉。從這張臉上可以看出,他具有其他董事的全部力量,這些力量集聚在一起,服務於一個鋼鐵般的意志。作為總經理,他控制著這個公司,並進而通過公司控制著埃戎,又通過埃戎控制著整個帝國。然而他卻是個瀕死的人。他已經把精力全都耗費在漫長的對權力的追逐,以及使用這種權力來征服星團上上。
  此時此刻,科爾納面對著這片廢墟來品嚐他的勝利。他把人類從這裡趕到了其他的星球上,埃戎真正成了所有人類控制的星系的主人。然而科爾納已經日薄西山了。
  其他的董事都己陸續在平台後部的座位上就坐了,科爾納仍然用他那雙顫抖著的黃色爪子般的手緊握著欄杆。在胭脂底下,他那鬆弛的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色。汗水從他的額頭沁了出來。可是等他一開口說話,擴音器把他的話語傳送到廣闊場地的偏遠角落時,他的聲音卻是尖利而又有力的。
  「埃戎的人民,地球的兒子們,」他慨然說道,「我們在此慶祝的不是埃戎的勝利,而是人類的勝利。各種各樣的國家、各種各樣的星球、各種各樣的帝國贏得了許多的戰鬥。它們同樣也在許多戰鬥中落敗。然而到了最後,它們輸或贏是無所謂的。惟一必須贏得的勝利是人類的勝利。所以我們回過頭來慶祝人類漫長而又榮耀的征服史上的又一個勝利。我們回到我們的出生之地——地球——我們的母親星球,但是讓我們回溯到更遠吧,一直回溯到萬物的肇始。」
  他停了下來,一邊費力地喘著粗氣,一邊用手指摸索著找到了一個按鈕。在他的身後,襯著紀念碑底座的一片黑色,映出了一幅不同色塊鑲拼而成的圖畫,色彩斑斕,看上去像是立體的一樣。
  背景上是最初的宇宙,一片廣袤的混沌中躁動著誕生前的生命。再近一點的是一片迷濛而又壯麗的螺旋狀星雲,隨著星雲緩慢的轉動,它的外沿在向外延伸著。正對著它的是繞成一圈、正燃燒著火焰的太陽,顯示了星球進化的過程。巨大的紅色球體收縮了,星球凝結了。畫面的一角是安詳的地球,另一角是猙獰的埃戎。
  「從混亂中出現了秩序,從秩序中出現了生命。」科爾納說道。
  他又按下了另一個按鈕。畫面從立方體的各個角落流走了,迅即又出現了另一幅畫面。
  這是地球和生命進化的過程。在寬闊全景的左側,某種形狀不定但卻有生命的東西從原始的海洋中爬了出來。怪物們在濕氣氤氳的叢林中相互格鬥。一個洞穴人點燃火堆來抵禦刺骨的嚴寒。人們狩獵、種植、收穫,又用輪子把他們的農產品推到小村子中的集市上去;小村莊慢慢變成了有士兵在昂首行進的大帝國,帝國興起又衰落,而人卻在不斷前進,身形日趨高大完美,毀滅了自己,又重新站了起來,直到他建起了森波特的高塔,巍然直指群星。右面是羅伊·克倫——金族們富有傳奇色彩的先祖——正站在「諾瓦」號的艙門前,準備出發去進行第一次星際飛行。
  「請看這幅,人歷盡艱辛,不斷建設,就為了能把他繼承到的遺產——群星,給聯繫起來。」
  科爾納又按了一下按鈕,黑色立方體表面的畫面又換了一幅。
  埃戎。它像此際懸在頭頂的大球一樣發射出鐵灰色的冷光。同它一樣,埃戎也發射出金色的光芒,伸向帝國的各個偏遠角落。惟一不同的是它們不是歸結到一個個的點,而是把遠近的星球,把所有的一切都和埃戎聯結到了一起。其中包括了各種各樣的星球:有大型的和超大型的星球,有密度極大的白矮星和氣態的紅巨星,以及介於其中的藍白色、白色和黃色的星球。只要哪裡有生命,哪裡就有利可圖,管道就會將它吮吸乾淨,送到埃戎。其中便有一條管道越過浩瀚的星系,直刺進了巨大的凱諾帕斯星球的心臟。
  埃戎好比是一隻肥大的灰蜘蛛,霍恩想道,盤踞在它那金色蛛網的中央,等待著有顫動傳來,因為那表明又有新的犧牲品被捕獲了。
  霍恩聳了聳肩。那些金族人高叫著表示對科爾納的贊同。「埃戎!埃戎!埃戎!」他們一遍遍地叫喊著,直到喊聲在山谷間引起了回聲。
  「對!是埃戎!」科爾納說道,他的聲音通過擴音器蓋過了眾人的喊聲,「可比那還要重要的——是人!是人類最大的成就——星球的文明。埃戎是人類到達的巔峰!一個偉大的文明,從埃戎向各個方向發散到幾乎五百光年之外,這種奇跡只是因為有了埃戎才能得以實現。而現在,你們將看到的是埃戎最近的勝利!」
  他按下了一個按鈕。
  出現在畫面背景上的是星團。前方是「卡農四號」星球上最後一個被攻陷的要塞的巨大廢墟和彼得·塞爾正在投降的場景。 又矮又胖、 滿頭白髮、老態龍鐘的「解放者」正跪在被描畫得高大英武的科爾納面前簽訂投降書。塞爾的身後是他那些被打敗的部下,一排排地跪著,正在接受發給他們的黃色號碼碟。在他們的身後,象徵性地畫了幾個身上掛著號碼,在田間、礦區和工廠中勞作的奴隸。而在他們的頭頂,黑色鑲金邊的巡航戰艦正在來回盤旋。
  「勝利!」科爾納的聲音嘶啞而又低沉,「不是屬於埃戎的,而是屬於人類的。那些挑戰埃戎的人不是在挑戰帝國,而是在挑戰人類的偉大。就讓這作為對他們的回答。對於星球,這些人類的目標和遺產,埃戎將永保其強大和統一。這是埃戎的使命。雖然我們會為了完成這一使命而死去,但埃戎卻永遠不會讓這一使命死去。現在,作為人類持久不懈努力的象徵,我們奉上這條管道,它將聯結起埃戎和我們的祖先向眾星球發射第一批飛船的地方。」
  在他的身後,諸董事齊步走上前來。文妲快步走到他的身邊,將右手搭在他的身上。杜凱因和梅特爾站在他的右側,費尼倫和隆霍姆立定左廂,科爾納把他的手放到欄杆頂部的一個金色開關上,其餘眾人則將手覆在他的手上。他們一起合上了開關。
  管道。瞬息之間,它就那樣真實地呈現在那裡了,金光閃閃,從黑色立方體的遠端向東方伸出,直指蒼穹,刺入太空,跨越著隔開地球與埃戎的30光年距離。
  霍恩的視線隨著它向上再向上,一直遠到它成了一條線,然後連線也看不見了。他有點懷疑是否僅僅是透視關係就使得直徑100米的龐然大物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隱約記得,真正的縮小似乎應該是……
  地球和埃戎現在只需一秒便可互達,相互之間被一種新型的臍帶維繫到了一起。經歷長期分娩陣痛,變得疲憊而又衰竭的母親非但沒有得到滋養,反而正被搾乾最後一點生命的液汁。
  靠這些金色臍帶維持的帝國,在子宮中被滋養成一個巨大而又貪婪的孩子。他已經大得無法獨立生活了,他必須保持這些臍帶,不然便只有挨餓。
  霍恩想,這可真奇怪,力量竟然使人變得虛弱了,雖然埃戎星球非常強大,可它已經變成了帝國中最富依賴性的一個星球了。
  不過在看到管道時,霍恩還是無法不感歎於它的美。
  他的目光又順著金色管道滑落下來。一隻禿鷹不小心掠過管道壁,頓時化作了一團燦爛燃燒的火焰。管道附近時常冒出星星點點的閃亮,那是盲目的昆蟲在向它跳去。
  這就是管道的實質:一種致命的美。美是對埃戎而言的,它為貪婪的孩子提供著食物。而對於其他的人,它意味著死亡。
  衛兵在觀禮台的四周來回巡邏。霍恩朝下一看,正好看到幾個德涅伯倫巨人拖著一個男人從下面經過,霍恩從瞄準鏡中定睛望去,發現竟然是吳老頭。衣衫襤褸的老頭兒正在拚命地抗議,雙手死命抓住他那口破箱子。莉兒則連影子都看不見。吳老頭被人匆匆拖走了。在他的脖子後面有一塊霍恩以前從未注意到的紅水晶。
  霍恩的嘴唇咧動了一下。被抓住的居然是小偷,而不是刺客。
  瞄準鏡重又順著台階向上,移到了平台上的這群人之中。此刻,他們正在答謝觀眾的熱情,彼此之間分開了一些。
  瞄準鏡就像命運的手指一樣,從埃戎統治者們的臉上一一掠過。
  年輕而又傲慢的隆霍姆,臉上正泛著成功的紅暈。
  瘦削的費尼倫面帶冷笑,對人群充滿蔑視。
  可愛而又光彩照人的文妲·科爾納上用她那金色的纖手晚著她父親的手臂。
  瀕死的科爾納在陽光下眨著眼,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正在費力地讓自己站住。
  大權在握、趾高氣揚的杜凱因正用目光搜索著人群,想要找出那些沒有歡呼或是沒有在真心歡呼的人。
  又矮又胖的梅特爾,轉動著小眼珠子,正在測算著這一大片掌聲中有多少是給他的。
  該是哪一個呢?這純粹是個多餘的問題。霍恩知道是誰。那就是他到這裡來的原因。來殺一個人。從他的隱蔽之處將一個人射倒。瞄準鏡擺動著。
  我怎麼會在這兒的?這次回答略有不同了。因為有人要這個人死。
  此事與霍恩毫無干係。他只是一件工具。突然他對此感到厭惡,厭惡自己非得幹一件不能從中得到樂趣的事。趕到這裡來是另當別論的一件事。眼下要幹的事既輕而易舉,又令人生厭。
  但他非於不可。他收了人錢財,便要替人幹活。眼下活兒還沒幹完呢。
  瞄準鏡的十字線定了下來。它們落到了瀕死之人的身上。
  霍恩把翼形螺釘又旋了半圈,測算了一下風速,然後再一次朝瞄準鏡中望去。槍由於架在了牆上,所以沒有半點搖晃。埃戎的總經理看上去就像在幾米開外,這位帝國的象徵正等待著行刑者。
  霍恩的手指慢慢扣下了扳機。手槍跳動了一下,只是很輕微的一下。一秒鐘之後,科爾納面露驚奇之色,然後他的臉毫無表情地朝下一耷拉,身子軟軟地癱倒在平台上。
  歷史
  星際漂泊……
  最早的星際文明崩潰後,隨之而來的是一段神奇的歲月。那場不可阻擋的移民潮將人類的種子散播到了上百光年範圍內的群星之間。那是充滿掙扎與冒險,惡行與俠跡的時代。
  那是英雄輩出的年代,有的人超上了事實並在反覆的轉述中被不斷誇大。羅伊 ·克倫之類的人成為了一部新神話中的半神半八。
  人們在星際漂泊中的遭際不盡相同。最早的星際飛船的發動機保護裝置相當筒陋,這改變了他們。人們降落的不同星球改變了他們。孤立的處境改變了他們。然而他們的祖先都可追溯到那些英雄和半神半人。
  這樣的出身應該能造就超人。然而這些改變是無足輕重的。人畢竟還是人,即便是組成埃戎近衛軍的身高三米的德涅伯倫巨人。
  即便是埃戎那些金族人也像其他人一樣生活,一樣愛,並同樣難免一死。
  不過,低估染色體的細微變導在精神上的重要性門然是不明智的。
  該如何來定義超人呢?那些金族人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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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16:01: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逃亡
  這幕場景在午後的陽光中凝住了,全部的永恆好似濃縮進了這短暫的一刻,毫無變化,也似乎無可變化。然後——
  騷亂頓起……
  董事們四下散開,只留下了文妲。她跪在地上,身邊縮成一團的東西曾經是她的父親。稍頃,她站起身來,毫無畏懼地挺直了腰桿,用目光搜索著場地的邊緣。
  霍恩從瞄準鏡中端詳著她的臉。這是一種愛撫,他的手指根本沒有放在扳機上。
  衛兵們衝到了平台上, 用血肉之軀構成了一道3米高的屏障。霍恩最後一眼看到的是杜凱因的獵犬那笨重的身軀。它已經死在紀念碑前廠。子彈穿過了科爾納,擊倒了另一個殺手。
  擴音器中傳出大聲叫喊的命令,語調堅定,充滿威勢,一定是杜凱因,霍恩想道。
  命令發得迅速而又準確。除了衛兵之外其餘人一律不得移動。衛兵由各自的長官召集,在紀念碑的這一側集合。
  小型巡邏飛艇從大型戰船的體內飛出,爬上天空,沒頭蒼蠅般懶洋洋地在場地上空轉著圈兒。一隊隊衛兵從紀念碑前呈扇形向外散開。圓心是科爾納的屍體,圓弧外側則將霍恩藏身的牆後的這片凹地準確無誤地包括在內。
  「總經理死了。」杜凱因靜靜地說道。他的聲音森然可怖,彷彿在宣佈某人犯了悻理逆天、褻瀆神明的罪行。
  霍恩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對埃戎來說,這的確是一樁悸理逆天的罪行,一樁褻瀆神明的罪行。霍恩打碎了帝國的象徵,不抓到他並施以懲罰,埃戎是決不會罷休的。埃戎將會不惜一切代價進行搜捕。
  精神方面的因素對於帝國來說幾乎和他們所能調集的艦隊和裝備的火力一樣重要。叛亂誠然是不足畏的,因為埃戎能在幾小時之內蕩平任何星球,但是如果一任叛亂的火星四下閃爍,經久不熄,從而導致貿易受到阻滯,僱傭兵軍心不穩的話,埃戎也會開始動搖的。
  埃戎的統治是建立在她無所不能這樣一個基礎之上的。再遠的距離她的艦隊也能到達;再輕微的不敬也會冒犯她的威嚴。征服者是靠征服才得以生存的;這第一次挫折是一個信號,表明被征服者開始起來反抗他們了。
  埃戎是無所不能的。如若不然,帝國怎麼可能統治人數百萬倍於金族的被征服者呢?但是如果讓那些受奴役的星球懷疑埃戎的基礎已經出現了裂縫……
  即便不是出於一時的狂怒,而是作為經過仔細籌劃的策略,埃戎也必須抓住刺客。必須抓住!不借一切代價!而且一旦抓住了刺客,對他的懲罰必須具有示眾的效應。要讓刺客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漫長的折磨。
  霍恩舔了舔嘴唇。一個帝國對付一個人,這無異於一份死刑判決書。他的胸膛起伏著,把空氣深深地吸進肺裡。空氣在他這個必死之人聞來是那樣的甜美。陽光照在身上也是暖融融的。
  霍恩的身子猛然一振。他還沒死呢。他們先得抓到他再說。他得讓他們好好追上一番。
  衛兵們已經快趕到矗立在霍恩身邊的那艘戰船下了。那些沒有翅膀的黑色「禿鷹」在他的頭頂盤旋著。該走了。
  霍恩回身穿過叢叢柏樹枝撤進了隱蔽的隧道口。在他轉身走進黑暗中時,他把手槍別到了肩頭的皮帶上,任它把手槍牢牢地拽緊在胸前。朝黑暗中走了幾百步之後,他伸出手來摸索著重又找回了手電。片刻之後,手電又放出了亮光。
  逃亡者的步履快而不慌。雙腿如果是在和飛船競逐的話,急是毫無意義的,追趕者們肯定還不等他到達荒漠就已經想到那裡了。
  但是他們要多久才能發現隧道口呢?被追逐的人慢慢開始小跑了起來。小跑隨即又變成了猛跑。霍恩邊跑邊感到被一陣恐慌攫住了。
  霍恩順著長長的斜坡跑進了無限的黑暗之中。他在黑暗中狂亂地奔跑著,手電光隨著他的步伐在黑暗中飛舞跳躍,又迅即被黑暗吞沒。狂奔……狂奔……翟恩感到迷失了方向……
  隧道下得太快了,在一個黑池子前到了盡頭。霍恩睜大了昏花的眼睛看著池子。狂喘著的肺部漸漸平息了下來。他的神智略微清醒了一點。他一定是在哪裡轉錯了彎。
  他循著自己的足印原路折回。在有回聲的一間間空室內,他試圖重新找到正確隧道的方位。在他認為該是的地方只有一片粗石堆。霍恩在石堆中艱難地跋涉著,越走越急,石頭在他的腳後翻滾滑動。手電筒在一堵牆上碰了一下關上了,霍恩在一片完完全全、無法穿透的夜色中前行。
  終於他感到有一縷空氣吹向他掛滿汗珠的臉。前面肯定有一片空間。他向上爬著爬著又開始跑了起來,一隻手中緊抓著一根毫無用處的浸過柏油的木棍。
  一個極其微小的警告讓他放慢了腳步:是遠處的一聲脆響,還是他那狂亂腳步的回聲有了變化?總之他停了下來,又開始正常呼吸了。他又一次開始了思考。他重新按亮了手電。
  他把手電舉到身前。一米以外便是那個大坑,正張開著黑漆漆的飢餓的大口。他朝大坑走去,兩腿因疲憊而打著顫。一隻腳踏上梯子後,他停了下來。他想起了吳老頭從梯子上搖晃著掉下去的那一幕……
  幾小時之前他還從這座橋上輕鬆地走過。現在是什麼在阻擋著他呢?霍恩心裡明白。今天早上他還不知恐懼為何物,現在他知道了,因為身邊的一切都已染上了它的氣息。他的心臟快速地跳動著。他的胸膛貪婪地朝裡攫取著空氣。他的手在發抖。
  但在他的身後是確鑿無疑的死亡。往前則生死未卜。他邁步上了梯子,戰戰兢兢,想著要是掉下去的話會摔得很深,想著想著就覺得四肢發軟,頭暈眼花。他晃了一下,旋即穩住身子,用笨拙的動作跑完了最後一米的距離。
  恐懼毫不費力地躍過了大坑,再次抓住了他,還將腎上腺素注射進了他的血管,刺激著他的腳步。他再次跑了起來,不能跑的地方他就爬,再不行就連滾帶爬。光亮終於出現了,起先只如一點鬼火,隨後越來越亮,彷彿在向霍恩承諾他可以從死亡的黑夜中復活了。霍恩扔下手電筒朝著亮光奔去。
  他在高高俯視小山谷的隧道口停了下來,眼前的景象令他平靜下來。恐懼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弄不明白剛才它為什麼會在身後一直追著他,現在他覺得隧道中的長途奔逃就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他重又恢復了理智。
  大半個山谷都被籠罩在陰影之中。再過一會兒太陽就要落到山崖後面去了,山谷就會變得一片陰暗,然後暮色就會越來越濃,直至夜幕完全降臨。到那時他必須跑到荒漠上去。夜晚將是他的機會。它曾是他的敵人,而現在卻要變成他的朋友了。
  在天黑前他所能做的就是好好休息一下,並且積累信心。他的胃在抱怨了。一定得把它填飽。在擺脫追逐者之後,他的身體還必須帶著他穿過漫漫的紅塵荒漠。
  霍恩小心翼翼地從不穩的碎石坡上擇路而下。他撥開灌木叢來到了小溪邊,然後手腳麻利地幹了起來,用籐蔓、樹枝和用刀刻劃過的細枝做成陷阱。他時而抬頭望望漸暗的天空,空中什麼也沒有。到目前為止,追逐者們還沒有發現這片綠洲。
  霍恩撿起一把樹葉,把陷阱周圍人的痕跡全都掃乾淨,然後倒退著朝冰冷的小溪走去。在一個小水潭邊他停了下來,這個小水潭是由一株倒臥的樹幹、堆積起的樹葉和卵石圍塞而成的。霍恩在水潭邊跪下,猛喝了幾口,又把只剩一半水的壺重新裝滿。
  他脫下浸了水的靴子和身上的破爛衣服,一個猛子扎到了水裡。冰冷的潭水刺痛著他胸背上星星點點密佈著的各種傷口。雖然他有著一副堅強的顎,牙齒還是禁不住直打戰。又過了一會兒之後,顫抖停止了,隨著他用力地拍水,身子也漸漸地熱了起來。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頭悶到水裡,再把頭伸出水面左右搖晃,甩出一道道飛舞的水簾。
  等他最終從水裡出來,用破襯衫把身子擦乾後,他覺得又恢復了元氣。他把手放在自己的鬍子上想了想,隨即從褲兜裡掏出一把長長的折疊刀,在一塊光滑的卵石上磨廠磨。然後他舉刀在鬍子叢中一陣劈砍,再磨一下刀,就這樣,幾分鐘之後,他的臉就變得相當光滑了。與他那黝黑的臉色相比,他的下巴和面頰顯得很蒼白,而他那失去了遮掩後的嘴也顯得令人吃驚的敏感。
  一股生命的力在他的體內洶湧奔突,決心與果敢也隨之而來了。他又是干乾淨淨的了,而且還年輕力壯、生氣勃勃。他已經完成了他打算要做的事,一件別人付了錢要他辦的事,一件沒有人認為可能辦到的事。或許從暗處射殺一個人不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但科爾納也不是一個無辜的人,他的手上也沾著別人的血。
  就讓整個埃戎來對付他吧,他會生存下來的,因為生存不僅是一種本能——它還是一種慾望,而且在他的身上這種慾望很強烈。
  他一邊對自己說著這些,一邊把沉甸甸的裝錢的腰帶系到腰上,穿上褲子和靴子,把依然潮濕的破襯衫搭到肩頭,套上手槍皮帶,拎著水壺帶子,出發去巡視他設下的陷阱。
  所有的陷阱全都空空如也。日頭西墜,暮色蒼茫,他只能餓著肚子進荒漠了。
  霍恩聳了聳肩,跟著小溪往前走。溪水越來越細,成了如線的一注,在靠近山崖的洞邊幾乎消失了。他四肢著地爬進窄小的隧道,隧道裡好像有泣訴般的「嗚嗚」聲,讓霍恩聽了很不舒服,到了隧道的另一頭,他小心地撥開灌木叢朝外看去,外面比隧道裡也亮不了多少。這兒的嗚嗚聲更響了。發出聲音的不是隧道,而是飛船,是荒漠上空許許多多的飛船。
  隧道外的黑暗被一片片的燈光割裂得支離破碎。這些燈光在荒漠中漫無目的地掃來掃去。霍恩向外爬到平整的岩石上,在夜色中站起身來,背部緊貼在身後尚有太陽餘溫的岩石表面上。
  片片燈光幾乎呈正方形,在荒漠中構成一張不停運動著的國際象棋棋盤:忽明忽暗,忽暗忽明,顛來倒去……
  霍恩趕在探照燈掃過他之前在崖根兒前放倒身子,靠近灌木叢縮成一團。一秒鐘之後,嗚嗚聲從頭頂瀉下,然後他看著燈光朝荒漠中掃去。
  霍恩仔細觀察著縱橫交錯的燈光,發現它們是有一定規律的。在暗格與亮格的移動方式中存在著一致性。飛船是運用扇形原理在搜索。數百艘飛船正用急切而又致命的手指翻檢著荒漠。但是一些沒有被指派到搜索任務的飛船使得這一模式變得複雜了,它們一會兒把燈打開,一會兒又關上,照照這兒,又照照那兒,完全是隨機的。根本沒有辦法確定荒漠之中哪塊地方會是安全的黑暗,哪塊地方會是致命的明亮。
  然而模式畢竟存在,而霍恩能發現這種模式也不啻是對埃戎的一種批判。集權的政府是靠標準和規則維持的。忠實與順從是最受推崇的美德;而表現主動則會更多地受到懲罰而不是獎賞。在展開搜索前便已經有了規定好的步驟,沒有誰會因為忽略實際情況執行規定而受懲罰的。
  不過,如果說模式這種東西還有點好處的話,在這兒倒是對他有利了。天空中的嗚嗚聲宛如一種被束縛著的慾望,期待著在被追逐的人身上得到發洩。霍恩蜷縮著身子,靠著灌木叢以掩護自己,一邊傾聽著,仔細研究著這張棋盤,他用目光從兩頭打量著它,一頭在山崖的下方,另一頭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遠處,他可以想像一旦不小心讓雪亮的光柱現出他的行蹤的話會出現怎樣的情況。
  他或許可以躲避上一陣,往這邊跑跑,再往那邊跑跑,來個急轉彎或是兜兜圈子什麼的,但是飛船會集合到一起,把燈光匯聚到一處,在這片夜的荒漠中砌出一片白晝般的巨大廣場。在廣場中等待著他的將是死亡。
  他測算著飛船通過他身前的時間,慢慢地在心裡計算著。當一艘隨意飛行的飛船從有規律的圖案變化中經過之後,他全速奔跑起來,邊跑邊計算著,專挑棋盤中那些安全的暗格跑。一亮一暗,一亮一暗,不斷變化著的圖案在他的身後掠過。霍恩忽而朝這邊轉向,忽而朝那邊跳躍。暗格、暗格、暗格、暗格。跳!
  他差點誤算了飛船的速度。一艘飛船在他的身後尾隨而至,他拚命撲進了黑暗之中,而恰在此時,那艘飛船也到達了它的搜索範圍的盡頭,掉頭回去進行新一輪的搜索了。霍恩從塵土中站起身來,又開始研究下一種模式。
  直到他的身後有了三列飛船,霍恩才開始有點灰心了。棋盤依然在他面前的荒漠中挺進著,老也沒個完。「嗚嗚」的轟鳴聲依然在他的頭頂盤旋著。這聲音會一直持續下去的。它已經鑽入了他的體內,銼磨著他的神經,咬嚙著他的頭腦,令思考也變得費力了。
  接著他聽到了犬吠聲。一隊乘著坐騎的追逐者越過手指般梳弄荒漠的燈光而來。追逐者們在那裡前前後後地打著轉,等待著那個聰明得能穿過燈光的人。
  一排獵犬,宛如來自地獄,將燈光照著的棋盤圍得嚴嚴實實。這是霍恩應該想到的。他們有自己的辦法做到萬無一失。飛船在空中巡邏,等他們累了,就讓新來的追逐者及他們的坐騎來換防。即使他僥倖得以從他門布成的大網中鑽出,他們也很快就能找尋到他的氣味,然後追蹤而來。光靠兩隻腳又能逃得過多久呢?
  而且,在他們的背後,又是什麼在等著他呢?怕是又一排荷槍實彈、嚴陣以待的衛兵吧?一排之後還有一排吧?
  荒漠的夜晚透著陣陣的寒意,然而霍恩的身上卻在冒汗。他已經陷入絕境了。如果帝國下了決心要找一個人的話,是沒有誰能指望躲得過去的,更不用說在這片沒有藏身之處的荒漠上了。白晝會比探照燈更無情。只要天一亮他就死定了。天亮之後,他們會搜索各個山丘,派小分隊把所有能藏身的地方搜個遍,連一條縫都不會漏過。一個帝國必須要找到刺客。
  霍恩此時意識到他該怎麼做了,乾草堆不是藏針的好地方。最好的地方是把它放在其他的針中間。海灘是一粒沙子最好的藏身之處。而一個人要是想躲起來的話,最好是混跡於其他人之中。霍恩知道他該到哪兒去了。
  他開始掉頭,剛一掉頭便被搜索的手指觸到了。
  燈光從他身上掠過。就在掠過的一剎那,霍恩用盡全力地跑了起來。他從背靠的山崖飛速跑進荒漠之中,絆了一下,就勢一滾,身子裹在一團嗆人的塵土中滾落到一條乾涸的河道中。他剛一落地就又跑了起來,不過現在燈光已經過去了,他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又朝著懸崖,朝著方山跑去。看他跑的樣子就像是正在被死神追逐一樣。
  「嗚嗚」聲越來越響,漸漸匯成了大合唱,燈光射進了河道,霍恩緊貼著河道壁跑著。遠處的獵犬開始吠了起來。霍恩跑得更快了,他大口大口地把空氣吸到肺裡,他的呼吸在燃燒。
  燈光從他的身上掃過,並在他的身後匯聚成一個方塊。這是一個不安分的方塊,它一會兒移向這邊,一會兒移向那邊,因為它找來找去只找到了荒漠,喉嚨口勒著皮帶的獵犬和全副武裝的騎手,方塊不耐煩地分開了,然後又組成了新的圖形。現在,方塊變小了,亮格之間的暗格也變小了,因為河道越來越窄,終於無跡可尋了,霍恩重又跑上了荒漠。
  他不停地轉變方向躲閃著。事情現在已經變化得大快,根本不容人思考和判斷。他全憑本能挑選著接下來會變暗的方格,而隨著方格不斷移動、合併、扭曲,就還得再加上一點運氣才行。也許是他本能正確,或是運氣夠好,崖面漸漸呈現在他的面前了。霍恩最終奮身一躍,竄到了山崖下的一個石堆前,只留下探照燈光在他的身後不停地亂射。
  往左還是往右?霍恩選擇了右邊,只是因為他非得從中做一個選擇。他知道,如果他選錯了,那將是他的最後一個選擇。他沿著岩石根部匍匐而行,忽然一盞燈光向他逼來,他馬上停住,一動不動,希望自己看上去像一塊從山上落下的石頭。
  他爬了很長的一段,身後的犬吠聲越來越響,迫使他加快速度,快到足以暴露自己的致命速度。他越來越怕自己轉錯了方向,但在經過了一段彷彿無限長久的時間之後,他的身下感受到光滑的石頭在懲罰他的膝蓋,他的左手觸到了一些刺痛著他並發出沙沙聲響的東西,於是他借勢滑進了灌木叢後的洞口裡。從他離開洞口到現在僅僅過去了1個小時,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他返身走進山谷,宛如置身一片安寧之中,這安寧令他倍感珍惜,因為它不會長久了。獵犬會找到他的蹤跡的。他再度折回可能會令獵犬稍感迷惑,但是它們的主人在它們循跡追去後,馬上就會發現他們其實是在荒漠中兜了個大圈子,然後他們就會回到石崖,並且會發現灌木叢後的洞口,因為這是這個大圈子裡惟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沿著淙淙作響的溪水爬了一會兒,因為那兒的灌木長得不像別處那樣密。接著他慢慢地癱軟了下來,轉身仰面躺著,感到了無限的疲憊。一直都被追趕著,追趕著,他的體力已經快要耗盡了。漫長的旅程就快要結束了。
  他腦子裡又回想起了從最初的「卡農四號」星球上的黑房間到最後的刺殺。但是那顆只將科爾納的生命縮短了幾天的子彈只有對於總經理本人才是個終結。霍恩沒有再往下去想其不可避免的後果——他自己的死亡。他現在在懷疑黑房間是否整件事真正的開始。他覺得不是。
  所有構成一個生命的微小因素都促使他做出了這個決定: 踏上300光年的漫漫旅途來趕赴這個與死亡的約會,因為是星團賦予了他生命並且造就了他。
  在星團,個人至上被奉為神聖的準則。人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根本沒有時間去浪費在制定法律上;人們根據是否對自己有利來選擇遵守某條法律或是對其不屑一顧。生活是一場競爭;人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同樣可以擺脫某種生活方式。那兒到處部是開疆拓土的下羈邊民。
  霍恩很早就學會了要一切都靠自己。第一次卡農戰爭使他成了孤兒;臨時政府對他置之不理,他對這兩者都不感到怨恨。那就是生活,越早領悟到這一點,對一個人越有好處。
  他所擁有過的每樣東西都是他經過一番奮之後才到手的。他變得越來越堅強,越來越善於領悟新事物,在獲得他想要的東西方面,他變得越來越得心應手了,而且他相信只要是他確實想要的東西,他一定能弄到手。
  所有的事業,無論好壞,都是差不多的。人們都只是在從中各取所需罷了。人惟一必須要對得起的只有他自己。
  總而言之,一個人不能動心。一個人動了心就等於脫下了他抵禦侵害的盔甲,把傷害他的權力拱手交到了全世界的手裡。讓宇宙自管自地運行去吧,霍恩只在意他自己的生活,並且盡力從宇宙中獲取他想要的東西。
  霍恩透過樹葉的縫隙望著天上的星星。他想過,人們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樣,彼此之間被黑暗的牆阻隔著。但他看見他們現在已經被一張神經般敏感的細線編織起的網絡聯結在一起了,不再有人與世無爭地生活了,也沒有哪個行動是孤立的了。多年以前襲擊星團的那些黑色戰船間接導致了射穿科爾納胸膛的那致命一擊。
  難道到處都是這樣的嗎?霍恩尋思道。
  霍恩翻轉身去,膝蓋著地,重又向前爬了起來。或許他不只是為他自己而活著的。當年他沒有與父母一同被殺,於是現在有一個人因他而死了。要是他現在能活下來,會不會又在其他某個地方產生什麼後果呢?
  有樣東西拂到了他的臉上,搖晃著,而且是毛茸茸的。他伸手摸去:是一隻兔子,體溫尚存,正掛在其中一隻陷阱的套索上擺來擺去。
  霍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是個好兆頭,一隻兔子死了,它的死會給他帶來力量。或許那股力量會再度給他帶來生機。
  霍恩記起了他在荒漠棋盤上決定要回來做的事,找一個藏身之處。惟一可以供他隱匿的地方。他把免子從套索上解下來開始剝皮,此時,一個計劃在他的頭腦中慢慢成形了。
  歷史
  文化不是生命體……
  然而它們有許多相似之處。一個生命體是由一群相互協作的細胞組成的;而一種文化是由一群相互協作的個人構成的。與細胞相同,個人也有他們各自特定的功能;他們分工協作,有時候還把這種分工一代代繼承下去。他們自我繁衍,有時候瘋長得失了控,會威脅到整個有機體的生存。
  與一個生命體一樣,埃戎需要血液。神經和食糧。埃戎自己則是心臟、大腦和胃。
  一個金色的大汽缸從埃戎發出,直通向最了不起的發動機卡諾帕思那燃燒著的黃色心臟。它是最大的一條管道。它就是動力。這動力支撐著其他管道的致命管壁,而它們將它傳送到每個終端的動力中心。動力,就是帝國的血液。
  管道則是神經。沿著管壁急速奔馳著的是諸如信息之類的各種變種,它們將光年變成幾小時便可到達的距離。
  在管道之中,同樣迅速地行駛著的還有各種巨大的飛船:有運貨的,有巡邏的,也有載人的。吊籃將它們慢慢地推進閘門;厚重的大門在它們身後關攏;空氣被抽走。前面的門打開,然後它們便墜落,墜入黑暗之中,墜向越來越窄的管道中段,待通過之後才開始減速。只有圍繞著飛船的金帶才能確保它們不與無形的管壁發生致命的接觸。管壁,就是帝國的食糧。
  這樣的類比還能繼續進行下去,但是類比是不會在解剖台上流血的。埃戎既像又不像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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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16:02:0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暗路

  燈光從人工的高處往下漫射著,逃也似地掠過鑲嵌著圖案的光滑地面,在一閃之際照出了一個黑暗的身影。黑影掉過頭去躲避著令人難以忍受的亮光,隨即躍入巖叢中,在山丘間攀爬著,又越過一道像一柄巨劍般的光束。它來自戰船黑色側面和金帶本身的微微泛光,以及戰船自己的眼睛那些不停轉動的、無處不及的探照燈。
  紀念碑那不斷變幻的七彩顏色和指向群星的金色管道對它的反光,使得場地的中央亮得帶上了一種奇幻的色彩。然而場地的邊緣卻是黑暗的,衛兵們像耐心的影子一樣站在黑暗之中,一動不動,期待著黎明的到來能使他們得以休息。
  在這些影子般的衛兵之中,有一個影子在移動著。它比其他的影子都要略矮些,一襲帶兜帽的斗篷把它罩成了圓乎乎的一團,看不出身材與相貌,它在衛兵與衛兵之間行進著,有時會停下一會兒,接著又繼續向前走去。
  巨大的森波特廢墟被封鎖著,一片寂靜。別處有著喧鬧與生氣,而這裡只有一片死寂、幢幢黑影與探照燈光的掃射。白天聚集在這裡的成千上萬的人已經不在了,他們接受了檢查,檢查通過之後登上飛船,由紀念碑圓頂底座中的管道或是卡裡斯圖星上更早建立的終端運往別處。繞著場地邊緣停著的戰船隻剩下了一半,船上都有配備好的衛兵。惟一例外的是一艘小巡邏船,靠在龐然大物般的戰船旁邊顯得很不起眼。
  荒漠被飛船和搜捕隊激起一天漫卷的塵土。它們旋舞著掠向群山,毫無遺漏地掃過每一座山丘,每一道溝壑。不過這裡仍是一片寂靜。刺客暫時逃脫了,但他走不了多遠的。他當然不會再回來的。
  「衛兵」!
  當圓乎乎的影子在一個黑影身邊停下的時候,他一下僵注了。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又輕又柔。
  「什麼事?」
  「你看見什麼沒有?」
  「其他的衛兵。」
  她上待要走,卻又停了下來,朝他影影綽綽的臉上瞥去。天太暗了,根本看不出輪廊。而那個衛兵也只能看到兜帽下一團模糊的淺色。一股淡淡的幽香向他飄來,他皺了皺鼻子,心跳加快起來,他以前從來沒有和一個金色皮膚的女人站得這麼近過。他只要伸出手來就能觸摸到她,如果他有這份膽量的話。
  他筆直地站著,一動不動,兩眼看著前方。
  「你不認為刺客會回來嗎?」女人問道。
  「衛兵拿錢不是來思考問題的。」
  「現在是我在問你。」她的聲音顯示出她對這場談話是認真的。「我說他會回來,他們都笑我。他們說他們會在荒漠上抓到他的。」她又對衛兵說道,「你是怎麼想的?他會回來嗎?」
  「如果我是他,我就會回來。」
  她又朝他的臉好奇地瞥了一眼,還是徒勞無獲,「你的口音很怪,你是哪兒人?」
  「星團。」
  「那你是星團戰爭以後才入伍的嘍?」
  「是的。」
  「那你對這兒不瞭解。」
  「知道一點兒。」
  「那麼刺客是從哪兒來的?」
  「從荒漠。」
  「可是搜索隊已經派出去了,那兒沒吃的,水也很少。」
  「一個壯漢能受得了,一個聰明人能最終逃脫。」
  「但他怎麼能到得了這兒?又怎麼能逃得脫呢?」
  「飛船後面,在那兒,有一棵樹。樹後面有一條隧道,貫通山腹,另一頭往下通到荒漠。沒有比這更方便的捷徑了。」
  「你知道?那你為什麼不說?」
  「說給誰聽?我不是已經把理由告訴過你了嗎。」
  「衛兵拿錢不是來思考的?」女人沉吟了一會兒,「也許你是對的。我覺得你不愛埃戎。」
  「我必須得愛嗎?」
  「如果你不想為埃戎服務,那你加入衛隊幹什麼?」
  「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不管怎麼說,埃戎給你發餉,讓你有飯吃,有地方住。你用什麼來回報埃戎呢?」
  「用埃戎要我和所有人做到的:服從。」
  「那麼你認為我們這些金族人不是好主人嘍?」
  「主人有好有壞,可埃戎還是埃戎。它不是靠了仁慈變得強大起來的。埃戎吃得腦滿腸肥,可帝國的其他地方都在挨餓。」
  「那他們為什麼不造反呢?」
  「用什麼?用拳頭來對抗戰船嗎?不,只要管道還在,埃戎就是安全的。」
  這回,女人沉吟了更久。衛兵站得筆直,可他的呼吸十分急促。
  「刺客為什麼要回來呢?」她最終問道。
  「他還能去哪兒呢?去荒漠等於自殺,那些山丘不久也會變得同樣致命。他惟一的機會就是回到這兒來偷上一艘飛船。只要他到了其他人中間,你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覺得你好像很同情他。」
  「他是個和其他人一樣的人。也許受了迷惑,不過他做的事和任何一個衛兵拿了錢去做的事沒什麼兩樣。」
  「至少你是誠實的,」女人說道,「我不來問你的號碼了。我必須去報告你的叛國行為。你今天晚上幫了我的忙,對此我十分感謝。」
  她轉身要走開,可就在她剛轉過身之後,周圍的人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呻吟。女人手腳擺動著向後倒去,同時發現自己被挾進了那個衛兵有力的臂彎之中,一隻汗津津的大手緊緊地摀住了她的嘴。她急吸了一口氣,隨後便開始掙扎起來。
  不容置疑,這個女人是很有點力氣的,霍恩一邊用力對付著她,一邊在嘴裡自言自語地輕聲罵著。她的身體令人吃驚地結實而又年輕,她的肌肉像鐵絲一般在他的臂彎中扭動著。
  本來只要再過幾分鐘他就能衝到巡邏飛船邊了,可他剛換好衣服就被這個女人給絆住了。如果他不是那麼虛弱而又多嘴的話,本來也沒什麼大礙的。全是那些話讓他現在脫身不得了。
  他應該殺了那個粗心的衛兵的,那個蠢傢伙把背對著黑暗。可在最後關頭,他手下留情了。他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或許同他一樣,也是被騙來替埃戎賣命的,他有什麼理由得死呢,他不是敵人。於是霍恩饒了他一命,使他現在得以呻吟。而他自己竟然也在這個女人都要離開了的時候留住她進行了這樣一番傻乎乎的問聊。
  為什麼?霍恩決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覺。
  女人無聲然而劇烈地掙扎著,她又扭又踢,急促而又灼熱的呼吸噴到了霍恩的手上。突然她停止了反抗,她的身子一下僵住了。
  「對,」霍恩輕聲對她耳語道,「我就是刺客。」
  一道漫射的燈光掃了過來。霍恩拽著她一起退進了黑影之中。燈光散漫的邊緣觸摸到了他們。女人的兜帽從肩頭滑落了下來,露出了一大蓬長長的翻動著的金紅色秀髮和輪廓柔和的金色面頰。有那麼一刻,霍恩的手臂幾乎鬆開了,她差點脫身而去。
  在他臂彎中的竟然是文妲·科爾納,硬幣上那張可愛的臉,主管通信的董事,他殺死的那個人的女兒。
  霍恩的手臂又及時地箍緊了。「我不想殺你,」他輕聲說道,「不過你要是逼我那樣做的話,我會的。這全取決於你。我馬上就會讓你走的。我不叫你動你就別動。別想要叫喊,還沒等你張嘴我就會從背後一槍打死你。手槍已經調到了低射速,不會發出任何聲響的。明白了嗎?」
  她點了點頭。霍恩的手臂拿開了。她急速地吸了一口氣。手槍的槍管頂到了她的背上。
  「小心!」霍恩輕聲道。
  「我透不過氣來了,」她很快地說道,「你這個血腥殺手!」她恨恨地又加了一句。
  「我只殺了一個人,可是你父親殺了多少億個人呢!還不只是男人呢!他連婦女和孩子都殺。」霍恩反擊道。
  「這麼說,你認識我?」她邊說邊把頭開始向後轉過來。
  「眼睛朝前看,」霍恩厲聲喝道,「對,我知道你是誰。」
  「可那不一樣。」文妲又接著前面的話題說。
  「殺人就是殺人。」
  「可你為什麼要殺他?」文妲問道,她的聲音中充滿了迷惑不解。「他已經是垂死的入了。」
  霍恩沒有回答。他不知道答案,而且他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為什麼,是誰想要科爾納的命呢?是誰出錢雇霍恩來殺他的呢?為什麼非要趕在科爾納壽終正寢之前殺了他呢?
  這一點很重要。有人費了這麼多周折,花了這麼大的代價,甚至冒了自己的生命危險來實施這一計劃,因此這一點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不過此時此刻,它比不上從這裡逃生重要。
  「我們將一起走過場地,」霍恩慢慢說道,「你走在頭裡,我跟在後面。到了巡邏船那兒,沿舷梯走上去,命令船上的人出來。你要是想有什麼不軌,你就死定了。」
  「好吧。」文妲答應道。
  「走吧。」霍恩說。
  她走在他前面穿過了場地。 到小飛船的路不算太長,只有大約200米,但在他們朝紀念碑的方向走去的時候,它那絢麗奪目的反光更亮了。
  文妲的步履稍稍顯得有點猶疑和僵硬,不過霍恩覺得別人不會注意到的。誰會來盤問一個埃戎的董事呢?霍恩走在她的身後,中間隔開的距離是表示尊敬的兩步,方向略微偏左。在黑暗之中,除非是特別銳利的眼睛才能看見他低垂在右側大腿邊的手中握著手槍。
  一半的距離已經留在了他們的身後,迄今為止沒有人來盤問他們,也沒有人懷疑到他們。場地靜靜地躺在夜色之中,打擾它的只有漫掃而過的燈光和他們踏在路面上的腳步聲。
  通向黑暗的巡邏飛船船塢的陡峭樓梯已經高他們只有幾步之遙了。
  「慢點。」霍恩輕聲道。
  文妲很聽話地放慢了腳步。
  突然之間,危險的氣息令人感到窒息起來。霍恩差點想要喊叫或是發瘋般地跑上能帶給他自由與安全的樓梯。他用牙齒緊緊咬住下嘴唇,抑止住了肌肉因急切而產生的顫抖。危險當然會有的。他越往前走,形勢就會變得越危險。危險的程度會越來越高,直到巡邏船飛離方山,逃出戰船的射程,擺脫一切追逐。
  在他的身前,文妲聳起了肩膀。
  「我不想殺你。」霍恩輕輕說了一句。
  文妲把肩膀放了下來,開始邁步走上台階。
  危險的感覺越來越近了,好像就蹲伏在黑暗之中。霍恩臉上掛著面具般的平靜表情,眼睛則四下張望著。不過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冷靜!冷靜!
  霍恩跟在文妲身後向上爬著,眼睛緊盯著她的背,腳下稍微加快了一點步子以縮小和她之間的距離。等他們走進飛船的時候,他必須在她身後半步之內。
  還有兩步了。一步。
  危險!終於爆發了!有個什麼東西在小飛船的暗影中一動。見到第一下閃光時,霍恩本能地把文妲朝前一推。
  子彈「嗖——」地一聲從他們之間穿過,呼嘯著從飛船圓形的艙壁鑽廠出去。
  「衛兵!」文妲叫開了,「刺客。衛——」
  船塢的「叮噹」聲切斷了她的話語。那條路被堵上了。文妲耍了他?!不,這不是一個騙局。有人朝他們開了一槍。
  霍恩急速轉身,振作精神防備著第二槍。第二槍還沒響,霍恩的槍先開了火。飛船邊的暗處傳來一聲悶響,接著是一聲呻吟和一陣衣服布料的摩擦聲。
  腳步跑動的聲音夾雜著叫嚷聲傳了過來。探照燈經過片刻的猶疑之後開始向這邊集中。
  霍恩跳著跑下樓梯,三躥兩跳就到了地面上。他毫不猶豫地就奔向了場地的中央,奔向了閃閃發光的紀念碑。
  身後的腳步聲向他逼近,聽聲音有很多人。
  「那兒!」霍恩喊道,「他在那兒!」
  他把手槍舉在身前拚命地跑著。身後,奔跑著的腳步聲雜沓掩來,但是沒有人開槍。
  他們奔跑著,構成一組躍動變幻著的、多彩的迷離光影,宛如有人用蘸著顏料的手指在點畫著……
  「他往那兒跑了!」有人高聲叫道。
  後方的遠處傳來了船塢門打開的「卡咻」聲,接著隱約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叫喊聲。
  「你很機敏,文妲,」霍恩思忖道,「但是還不夠。」
  獵人必須知道他要追蹤的是什麼,可衛兵們不知道。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長相,連文妲也不知道,她知道他穿得像一個衛兵,但她是惟一知道這點的人。只要這場追逐還在繼續,只要他們不把衛兵集合到一起進行搜查和盤問,他們就無法找到他,而在他們這樣做之前,他必須退回到山裡去。這次他得到遠處那些山裡去了。
  有人在前胸把他朝前拽了一把。荒漠中的漫長旅程、飢渴和睡眠不足已經使他有點虛弱了。但身邊拽他的這個衛兵眼睛是看著前方的,他要找的是一個刺客。
  刺客,刺客。這兩個字不斷地敲擊著他的腦海。什麼是刺客呢,他該長什麼樣呢、怎樣才能把他和其他人區分開呢?
  勝利紀念碑越來越近了。霍恩的步履踉蹌起來,衛兵們像潮水一般從他的兩邊湧過。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他現在有時間來回頭想想那顆離他那麼近飛過去的子彈了。很近,但又太遠了。在他身前足有一英尺。這麼不准對於一個衛兵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子彈飛過的是文妲一剎那之前呆著的那塊地方,如果不是霍恩用力把她推過那道閘門的話,她還在那裡。文妲?難道那顆子彈是衝著她去的?
  難道還有別的刺客嗎?
  片刻間霍恩來到了高大的立方體旁邊,星團投降的巨幅畫面上放著光,平台已經不在了。他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跟著衛兵們跑到遠處的山裡去,而是來到了這裡:他隨即就明白了。他跑不掉的。他已經不可能再一次從一場追逐中逃生了。他無力繼續逃亡了。他的本能再次走到了他決斷的前面。
  這裡就是他的逃生之處,惟一可能的逃生之處,危險,還可能是致命的,但只要能活下來,就能脫身。除此之外別無機會了。
  他竭力回憶他在「卡農四號」星球上觀察過的終端,那個管道終端矗立在星團首都的城外,像一座毫無價值的紀念碑。在星團的另一個地方還有一座終端,這兩個終端和埃戎的其他終端在每個細小之處都一模一佯。它們從來都沒有顯露過一絲生機,多年以來一直像是滿佈塵埃的陵墓。
  霍恩用手沿著光滑的黑色牆面觸摸著。在靠近一個角落的地方有一條縫。他順著這條縫往上摸到夠不著為止,縫還在向上延伸。往下,這條縫在離地面幾厘米處拐了一個角,與地面平行著走了一米之後又往上走了。一個長方形。這就是門。
  霍恩將身子朝門靠去,門搖開了。霍恩悄無聲息地走進一問燈光黯淡的房間,然後讓3米高的大門在身後關上。長長的房間中空無一人。
  霍恩轉身回到門邊。牆上一個微微凹陷處嵌著一個圓形按鈕,霍恩把手放到圓形按鈕上,一隻手按著圓形按鈕,另一隻手一拉門把手。門紋絲不動了。
  霍恩回到房間中間,感到了片刻的安全。技師們到哪兒去了?難道去協助搜捕了?或是還沒有搬進來、或許這個管道還沒有做好啟用的準備。一絲恐懼掠過霍恩的心頭。
  恐懼隨著霍恩對房間的打量漸漸消散了。他記起來了。這裡是飯廳。裝飯菜的塑料盤子堆在房間的另一頭,還沒洗過。
  霍恩走過一道拱門,進了一個有著一排床鋪和衣帽箱的房間。對面的牆上有四扇向外開的門,第一扇門應該是控制室,第二扇是通信室,第三扇——霍恩把手按到門邊的圓形按鈕上。門朝一邊打開了。霍恩踏進了一間巨大的,有著穹頂的房間,房間的高度有900米, 寬度也幾乎相同。離中心稍偏一點的地方是一個龐大的氮鐵製成的支架,托著一個巨大的槍形的管子,向前上方延伸著。在一個甚至比它更大的洞口處,管子與閃著耀眼光芒的真正的管道連接在一起。地板微微地顫動著,好像這兒整個一切都處於平穩的運行之中。
  它確實在運行,霍恩意識到了。它必須要跟上埃戎星球那明顯的運動。
  在金屬管子的此端是一隻帶鉸鏈的吊籃。飛船被裝在有許多輪子的纜車上,沿著有凹槽的軌道送進這個立方體大屋中,吊籃放低接收這些飛船,然後將它們舉起,向前推進主閘門。
  霍恩跑向支架, 攀上焊接在一條橫樑上的梯子。第一個轉折處離地面有200米高。然後帶扶手的樓梯沿30°角向上直通到主閘門。樓梯頂端有一扇門,邊上有一個圓形按鈕。霍恩猶豫了一下把手掌按了上去。
  門後是一個小房間,沿牆一溜兒太空服從腋窩處掛在木鉤上。這是工作人員用的閘門,霍恩心想道。他轉身關上了門。
  他挑了一套和衛隊發給他那套尺寸相仿的太空服。由於以前穿過很多次,他輕而易舉地就把太空服套上了身。
  他把塑料頭盔套到頭上、落下、夾緊,又把手使勁伸進長手套,摸索著把抽扣「卡噠」一聲扣上。計量器的各種讀數跳現到頭盔的前部。空氣供應:12小時。水量:1升。食品:兩份緊急配額。氣密程度:完全隔絕空氣。
  他用手一摸太空服的胸部,牆上的圓形按鈕消失了。他邁著沉重的步履向遠處牆上的一道門走去。門向一邊打開,露出一個狹小的臥艙,艙頂裝著一個發光盤,照亮著整個艙室。
  霍恩的對面還有一扇門。他按了旁邊的圓形按鈕,但門沒有開,相反地,身後的門倒關上了。一時間霍恩無助地站在那裡,可以感覺得到汗水開始從額角向下滑落。此時,門打開了。霍恩走進一個巨大的管道裡,足有500米長,直徑為100米。
  霍恩開始朝著管道的遠端跑去,那裡有一扇扇緊閉著的巨門。待他跑到門前時,他又氣喘吁吁了。在與他視線水平的高度,兩道門之間縫隙的右面,是另一個圓形按鈕。圓形按鈕呈紅色,上方印著:危險——緊急時使用。
  霍恩用力吸了一口氣。這些門後面就是管道,通往埃戍的管道,可以使他遠離地球、遠離危險的管道。
  埃戎比地球好嗎?至少對他來說確實是這樣的。地球對他意味著死亡,而埃戎至少是生死未卜。一旦到了那裡,只要他能夠混進入群密集的居住區,他就能銷聲匿跡,他們再也別想找到他了。
  他站在第二道更暗一些的隧道口,腦海中閃現著以前想過的念頭。這個隧道才是更致命的。他想起了那只撞到管道壁上燒出燦爛火花的禿鷹。與管道的接觸就意味著死亡。
  單靠這身太空服他能行嗎?
  他慢慢舉起手來伸向紅色圓形按鈕。金屬手套蓋住了紅色圓形按鈕……
  他墜落了,墜進無盡的黑夜之中,墜向遠在30光年以外的埃戎星球……
  歷史
  埃戎……
  粗心的母親生下它之後便把它忘卻了,它對此懷恨在心。
  埃戎。人類的最大挑戰。人類的最大勝利。
  你一無所有,除了你肆意給予的仇恨。有人對你那稀薄的空氣進行壓縮,使之能供人呼吸,你便讓他受凍。有人徒勞地想要尋找有用的礦物和肥沃的土壤,你便令他備嘗苦辛。你改變了他,你使他變得和你一樣的冷酷、一樣地充滿怨毒。
  因此他離你而去,投身浩瀚無盡的宇宙就不足為奇了。去貿易或是去劫掠,反正兩者也沒有多大的區別。
  據傳說,羅伊·克倫發現了你,但傳說是一個人盡可夫的輕浮女子。為什麼他要選擇你?幾乎隨便哪個星球都比你更美好、更溫馨、更可愛。而且你離地球差不多有30光年的迢迢路程,一段足夠耗去人們疲憊一生的漫長旅途。
  埃戎。你現在到了何方了呢?人類對你的改變已經超過了你對他的改變。他將你掩藏於一張日益擴張的金屬表皮之下,將你置於一個群星簇擁的帝國中央。你端坐在那裡,馴順而又聽話,用金色的弦絲維繫著帝國。
  埃戎。你就是中心。所有的道路都通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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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走出混沌

  虛空。不知身處何方。沒有光,沒有聲音,失去了重量……虛空。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摸不著,沒有形體,如夢似幻……虛空。
  宇宙黯淡、死去、消失。世界已告終止。
  沒有星辰,沒有溫暖,沒有生命:暗夜已經獲勝,光明永遠地離去了。死亡占了上風,巨大的創造之鐘停止了運行。巨大的能量曲線被拉直了。熱、冷——這些詞都失去了意義。沒有運動。虛空。
  無限也同樣成了漆黑一片。此處、彼處——這些說法已經毫無意義了。無處即處處;處處皆無處。
  意識陷入了永恆的黑夜,暈眩、翻轉、懼怕。生命生存在無盡的死亡之中。在感知成為徒勞的時候徒勞地去感知事物。頭腦在沒有時間思考時卻在思考。
  霍恩尖叫。尖叫無聲。沒有行動。這是令人吃驚的思維,但沒有引起任何身體上的反應。它被囚禁在意識那狹窄而又無法衝破的硬殼之內了。它好比是一道閃電被捉住了放在一個空心的球裡。
  沒有呼吸衝過他的鼻孔或是激盪他的肺部。胸膛中也沒有了充滿節奏的跳動。沒有肌肉在緊張或是放鬆。他成了一份孤獨無望的意識。
  頭腦在無限之中旋轉。
  思考!思考!
  無限被劈開了。創造!
  意識在子宮中孕育,沒有重量,永遠地下墜著,下面、上面、四周,到處都是無盡的距離。那是不對的。思考!沒有上,沒有下,所有的方向都是向外的。
  意識。一個可以用來思考的頭腦。存在。循環論證了。而在這之外,虛空。
  誕生!
  在某個事實之上人就能建立起一個宇宙。總是那個事實,總是這樣的,我思故我在。事實由我而肇始。我即宇宙!我即創造者。
  創造,創造出一切。一切都已被毀滅,只剩下了創造。只有創造還活著。沒有思想,沒有記憶,只有你。創造!
  宇宙正墜入虛空。是在下墜還是處於失重狀態?區別毫無意義:都是一回事。下墜。牢牢抓住這點,某件事物必定墜自某處,墜經某物,墜向某處。
  抓住這點。抓住健全的理智。創造。
  墜自某處。自某個有重量的和穩定的地方。地球。霍恩創造出了地球,完整的地球,有著綠色的平原和灰色的山巒,還有河流、湖泊和海洋,有藍天、白雲和陽光。他又為它加上了動物和人,地球。他的創造令他神往。但地球在他的身後。他便是從那裡墜落的。
  墜向某處。向某個有重量的和穩定的地方。埃戎。霍恩創造出了埃戎,完整的埃戎,披著鋼鐵的外衣,冰冷,巨輪的中央,輻條穿越群星。他把它從冰一般的金屬表層下面挖掘了出來,又為它加上了鼴鼠般的人,他們在隧道中盲目蹦跳著。埃戎。它在他的前方,他便是墜向那裡的。
  墜經某物。墜經其中一根金色的輻條。管道。霍恩創造出了管道,完整的管道,外表閃著能量的金光;內部,一片黑色的虛空,一片沒有時間和空間的虛空,縮小空間或是擴展時間以使光年計的距離可以在數小時內跨越。他為它加上了一個人,他自己。他正在管道中墜落著。
  事實。霍恩創造了它……
  記憶又恢復了。理性也隨之而來。感覺依然缺失,但他已經有了這兩樣了,他必須緊緊抱住它們,不然他就會發瘋。他墜進了管道,墜進了虛無和非理性。他依然身處其中,但現在他的心智又起作用了。
  他用意念強迫自己的心智去感受。在永恆的盡頭,他放棄了。要麼是他的心智被隔離了,要麼就是確實沒有東西可以被感受到。
  永恆。管道中同樣是沒有時間的。每個瞬間即是永恆。
  這種狀態可以是死亡。霍恩平靜地考慮著這種可能性。他隨即又把這個念頭拋開了。這是一個不能帶來任何好處的假設。如果這是真的,那他的境況便永遠也無法改變了;如果這不是真的,那他接受這個假設可能會使之由假成真。
  他置身管道之中。這些感覺——或者說這些感覺上的缺乏——正是其結果,或許這正是管道的效果。
  他以前進過兩次管道:一次從「卡農四號」到埃戎,一次從埃戎到卡裡斯圖。兩次他都是無意識的。第一次他覺得是因為某種氣體。第二次他屏住了呼吸,躺在衛兵區的舖位上,身上捆著皮帶,可那種眼前一黑的感覺絲毫也沒有推遲。他們肯定有別的辦法。
  他當時曾經懷疑過這是為了防止管道的真相被洩露出去而採取的一種措施,現在他不敢肯定了。這很顯然是——即使不完全是——一種防止精神錯亂的措施。他知道自己的意志是很堅強的,可他也十分危險地瀕臨了無可挽回的瘋狂。
  他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來。他正在管道之中,從地球墜向埃戎。其感覺如下:沒有光,沒有聲音……比這更妙的感覺是:沒有運動。再美妙一點的是:沒有能量。換言之,他的感覺就是沒有感覺。
  有沒有一種辦法可以瞭解事情的真實狀態到底是怎樣的呢?因為沒有刺激和沒有反應對意識所造成的感受是一模一樣的。又或許,如果沒有反應的話,刺激也不存在了。如果沒有耳朵的傾聽,聲音還存在嗎?
  霍恩切斷了思緒,那是一個形而上學的死胡同。他必須由他自身以外的東西來推斷出事物的真實性。他所處的這種存在狀態已經夠以自我為中心的了,他不想再回到宇宙創造者的幻想中去。
  應該做一些測試來決定究竟這兩種情況中哪種是真的。但是頭腦怎麼能用來測試東西呢?頭腦有三個功能:記憶,分析和綜合。記憶……
  一個穿著灰色制服的人在看他的表: 「我想這些旅行共花了3個小時,一分鐘都不多。」
  分析……
  1.埃戎在騙人;旅行其實在瞬間就完成了。
  2.是那個人弄錯了;他的手錶停了。
  綜合……
  如果1是對的, 那麼我正在思考中的這些想法都只是一瞬間的。這個看來是無限長的旅行可能是無限短的嗎?時間是人創造出來的概念,這是不錯的,而且它可能不是以一種我們能夠理解的方式存在於管道之中,可是我對於時間持續的意識還是清醒的,無論這種持續的長短怎樣。而且瞬間傳遞意味著一樣東西同時存在於兩個地方。判斷:難以令人相信。
  如果2是對的, 那麼運動在管道中是停止的。這包括:光,聲音,能量的各種表現形式,呼吸,心跳,所有物質的內部活動包括中子運動……那我又是怎麼思考的呢?難道智力可以脫離形體而存在嗎?判斷:更有可能。
  這一假設是能自圓其說的,而且符合觀察得到的現象。如果這是正確的,那麼兩種情況都可能是真實的:沒有刺激存在而且感覺也無法接受印象並把它們傳遞進大腦。要是他能檢驗一下……
  霍恩認出了熟悉的管道壁。至少他有了一個假設,已經聊勝於無了。
  管道壁——他突然想起它們來了。他記得它們是很危險的。他決不能碰到它門。戰船上繞著的金帶就是派這個用場的,不讓戰船接觸到管道壁。可是他沒有金帶,沒法讓自己不碰到管道壁,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靠近了管道壁。即使現在他都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向它慢慢靠近著。
  他斂定心神,把自己從恐懼的邊緣拉了回來。為管道壁而擔憂是毫無意義的。要是他碰到了管道壁,一切就都結束了,而對此他是無能為力的。
  他想起管道看上去越變越窄的事來了。他曾經見過一幅管道的素描,他竭力讓畫面浮現於腦海,管道變窄了。就好像把一個玻璃管中間加熱後朝兩邊拉一樣,管道被拉成了一條細線。它是不是寬得能讓他通過呢?
  飛船要比他大得多,它們都能通過。不過這可能是那些金帶在起作用。等他到了管道的狹窄部的時候……
  得做點什麼,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聽憑命運的擺佈,採取無為的態度或許是很自然的,但這會對心理造成災難性的影響。
  他決定把注意力集中到一種感覺之上。他目力去看,但經過長時間絞盡腦汁的拚命努力之後還是失敗了。他被一種模糊的感覺困擾著,覺得在他身體的四面八方等距離地存在著一樣無法芽透的東西。那樣東西會是管道嗎、如果心智是與大腦不同的東西,那麼它能直接去感知嗎,尤其是在現在這樣的環境中?他接受了這種可能性,卻又無法證明它或是去使用這種能力。
  旅行似乎永無盡頭,這種感覺使他倍感壓抑。時間或許是人的發明和他的工具,但它也能成為摧毀他的敵人。由於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測量它的流逝,他可能會在對一個瞬間流逝的等待中衰老。這趟旅行在客觀上的持續時間可能只有三個小時,但在主觀上卻是無數個永恆。
  他逃離了一個通向瘋狂的陷阱口,卻發現自己又站在了另一個陷阱口的面前。他必須讓自己的心智保持忙碌,他必須要用思想來填滿永恆。
  他計劃著到了埃戎之後要幹些什麼。管道會將他帶到極點上的某一個穹形終端站,它就像是一頂插滿管道的帽子。這些帽子不隨著埃戎一起運轉。如果是那樣的話,管道馬上就會扭曲得像意大利麵條一樣了。龐大的、佈滿鋼釘的帽子浮在一個淺淺的水銀池中,沿著與埃戎相反的方向運轉,或者說得更精確些,埃戎在它們的下面運轉著,而它們則通過馬達來保持靜止。
  飛船穿越空氣閘門後進入埃戎附近的空間。它們要找到各自分配好的升降機。巨大的升降機把每艘飛船一層一層地往下送,直到它到達合適的地方。貨船要一直往下,停在靠近埃戎自身那古老而又寸草不生的岩石的地方。戰艦則停在兵營那層。僅供那些金族人乘坐的客輪則幾乎只須往下降一點就夠了。
  但是飛船對他是毫無用處的。就算他偷到一艘飛船並飛進太空的話,他也無處可去。他沒法進入埃戎。升降機是由人從星球表殼下的內部操縱的。最近的星球按常規航速也得飛上好幾年,因此他很快就會被抓回去的。
  除了飛船之外,必須要找到一種辦法從帽子進入到埃戎內部。他能不能就穿著太空服走到埃戎星球的表面,然後找到辦法進去呢,不,這決不是個辦法。就算他能從靜止的帽子跳到旋轉的星球上而不出事的話,他也會在尋找進口的時候冒暴露的危險,更何況這樣的進口還不一定有。
  帽子與星球之間應該有一個直接的連接點。不會在帽子的邊沿上,儘管那裡的相對運動速度不是很大。如果帽子的直徑有50千米而埃戎的運轉速度與地球相同的話, 相對運動的速度就低於每小時7千米。不過兩邊的門要是得邊轉邊等著才能對齊的話,那該有多傻呀。埃戎肯定不會那樣設計的。
  而在另一方面,一個人越是靠近極點,其直線速度就越低,等他正對著極點的時候,速度就為零了。如果有通往埃戎的進口的話,那一定是在那裡了。霍恩盡他對埃戎的瞭解所及詳細地計劃著,該怎樣才能從帽子進入埃戎,進去之後又該干什麼。
  但他對那只在他心智邊緣咬嚙著的瘋狂的老鼠仍然難以釋懷。思想有多快?時間有多慢?3小時有多長呢?
  那份自稱為霍恩的心智沒有任何感覺,正盲目而又無助地漂浮在一個無形的區域之中,受著一股感覺不到的力的牽引,奔向一個越來越萎縮的目標。只有信心才能支撐它,而它擁有的惟一的信仰便是自信。
  這真是件有點諷刺意味的事情,霍恩想道,因為此時的他正是最孤獨的,一點都無法借助外力,也無法對他的環境做出反應;他是一個被完全隔絕的個體,連一塊肌肉都無法運動,無法以任何方式改變他的處境。這其中怕是有點什麼啟示吧,他想著。
  儘管信仰是對宇宙的一種屈服,但或許還是相信點兒什麼東西會更好些,他思忖道。按照熵教所宣揚的,創造之輪看似毫無目的,但在其背後卻有一股偉大的、仁慈的力量。要是他能夠相信的話,這種信念現在或許會給予他支持。
  他確實有些可相信的東西:他信埃戎,相信它的技藝和力量。埃戎造的東西都是很管用的;管道就很管用,它能把他帶到埃戎。但對埃戎的相信只是他相信自己的一種形式。這其實是對他自己的感覺,他的判斷和對外部環境的真實性的相信。
  思想有多快?到埃戎要多久?
  相信自己並不是件太糟糕的事情。若他信的不是自己,而是別的東西的話,他能走到現在這一步嗎?他自己知道是不可能的。正是自信將他從自憐、容易滿足和輕信中解救出來了。自信告訴他,一個人的命運掌握在他自己的雙手中,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可能的,更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可避免的。
  自信使他三次擁有了財富,其中兩次已經被他揮霍掉了。第三次他將它浪費在一場與埃戎的徒勞無益的戰爭上了,自信帶著他在星團的十幾個星球上經歷了無數的冒險, 曾使他從中獲益,也使他最終又落得兩手空空。自信帶著他歷經300光年的距離穿越帝國到地球上進行了一場暗殺。
  要想到達地球,只有通過埃戎。靠一場大赦,霍恩才得以加入了衛隊。在「卡農四號」星球上經過一番粗略的訓練,嘗到了野蠻的僱傭兵執行的可怕紀律之後,霍恩被飛船送到了埃戎。在那兒,他被交到了埃戎的教官手裡,接受進一步的訓練。
  沒有一個新兵在訓練中死去,軍官們稱他們為「幸運軍團」。但是被指派到一艘飛船上奉命去地球的機會如遭雷劈一般微乎其微,霍恩對此是不存奢望的。他和司令部的人套上了近乎,等一疊疊命令的副本到來的時候,他翻閱了一下,找到一份派往地球的,用模仿了多時的筆跡寫上自己的連隊,不到一天,他就到了卡利斯圖,這是太陽系中一顆大星球的衛星,而地球也是在太陽系中的。
  到地球的旅行要慢得多了。一到那裡,他就整天找機會從飛船上逃跑。一天晚上,他被派到三號船塢站崗,正好飛船上的巨型來復槍因為要重新吊裝而卸下來了。在與他一起站崗的衛兵被綁住手腳兀自驚魂未定的時候,他已經逃之夭夭了。
  他花了一個星期才擺脫了追捕,來到了隔離牆下。氮鐵製成的隔離牆高高地矗立著,牆上通了電,分隔著牆內的糧食生產基地和牆外的美國大荒漠。沿牆有人巡邏,牆基也打得很深,來不及從下面挖洞鑽過去,後來他只能從一道門裡硬衝出去,三個衛兵死了兩個,另一個太警覺了,被他跑掉了。
  在穿越荒漠的一路之上,他憑著自信,拿取他所需要的東西,比如那遊牧民的小馬和那個骨瘦如柴的人的生命。小馬最終送了命,而那個遊牧民靠兩條腿背著他的帳篷行走,必定也是同樣的下場。不過既然連霍恩都能追上他,說明他本來就逃不過後面那一大幫追逐者的。骨瘦如柴的人固然是因他而送了命,但如果只死一個人就夠了,為什麼非得搭上兩條命呢?
  霍恩又想起了那個驚弓之鳥般的中國人,那個老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吳老頭,想起他在面臨黑色深淵的那架扭曲的梯子上搖搖欲墜,嚇得說起話來連氣都接不上來,又是怎樣跌落下去,高聲尖叫……霍恩想他應該不是故意要弄彎梯子的,但是不嚇唬他一下霍恩又怎麼能夠知悉關於他和莉兒的所有真相呢?雖然事後看看,這些真相和他是毫無關係的,但他當時又怎麼能知道呢?
  霍恩在想,不知道死神有沒有最終攆上他們。他們要麼死了,要麼被抓起來了,不過相比之下,還是死了的可能性更大。
  忽然。一陣羞恥感令他心頭一痛,他想起在科爾納死後的那場逃亡中他害怕得大叫的情景,他想起了那個山谷,荒漠上的棋盤,那個只在黑格裡移動的人,絕望,重又回到山谷,還有那只免子,從它身上取得的能量支撐著他到了這兒,支撐著他第三次穿過那殺黑暗的隧道來到了這條更黑暗的隧道。
  他又想起了將文妲·科爾納攬在臂中的情形,這是一段美好的記憶,因為在他的身體裡已經什麼感覺都不剩了。他想起她在他的手臂裡掙扎,她的身子給他留下了纖小而又堅挺的感覺,還有她噴在他手上的灼熱的呼吸。一想到她的美貌,她的勇敢,以及她說話的樣子……霍恩就能感到他的心臟又在加快跳動了。
  思想有多快?到埃戎還有多遠?
  文妲是帝國的繼承人,去想她真是一件蠢事,不過這也比變瘋要好。而變瘋又比永遠死去要好,因為霍恩有一種預感,在他從管道中脫身之前他會需要一個能派用場的頭腦。
  死亡。那顆呼嘯而過的子彈是朝文妲站著的地方打的。這是衝著她來的,這一點霍恩現在已經弄明白了。是誰想要殺她呢?
  是誰雇他來殺科爾納的呢?
  那都是發生在他身後的事情了。在他前方的是埃戎。他肯定不久就能到那裡的!
  他再次嘗試著想看看,結果還是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一種無法穿透的東西在各個方向等距離地包裹著他。只有一個方向例外。他的頭腦緊張起來了。那是光嗎?還是只是他的想像?難道是幻覺嗎?
  遠遠地,一種印象在他的頭腦中漸漸成形了。光亮,硬幣般大小的,正越變越大。遠處現出了長長的桶的形狀。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了。主閘門的樣子在霍恩的頭腦中變得越來越鮮明瞭。這是不是某種特異功能,還是幻覺——走向瘋狂的第一步?沒有辦法確定,因為沒有辦法檢驗。亮光好像是越來越近了。快思考!
  如果他是在用自己的心智直接感知著這一切,那又怎麼會受到限制呢?為什麼他早看不見這一切呢?回答:也許他原來就能的,也許有一種天然的限制,也許… …太多答案,又太多問題了。
  亮光變大的速度更慢了。太慢了。如果他真的是在看著它的話,他會把距離估算成20米、15米、13米、12米、11米。
  太快。太快了。
  有沒有可能他並不是在漸漸向閘門靠近?他正在感受的東西是真的嗎、他會不會因為某種原因而差一段距離到達不了呢,會不會是因為他進入管道時自身沒有任何速度呢,他會不會差10米到不了呢?
  10、10、10、11。
  他必須把這當做一種真實的情況來處理,而不能把它當做是歇斯底里的頭腦出於恐懼而產生的幻覺,可他沒法有所舉動。他什麼都沒法干——干啊——他動不了 ……
  12、13。
  思考!會有多少機會呢,比方說一樣東西從一條筆直的管道中墜落30光年的距離而一點都不碰到管壁?沒有機會。這是毫無意義的問題。沒有——絕對沒有!如果這是真的話、那麼肯定有樣東西使他和四周的管道壁保持等距離,難道是心智?是它對這個奇異的宇宙施加廠一些意念力,不妨試試!又會有什麼損大呢?
  除非是理智。
  霍恩推理著,沒有其他的詞可以來描述現在這種感覺了。重力攫住了他,拽著他重重地摔向閘門的地面。亮光迷住了他的眼,各種感覺的印象一下子淹沒了他的意識。
  霍恩長出了一口氣,初時聽來像是一聲歎息,而到後來便更像是一聲抽泣了。
  他成功了,他終於到達埃戎了,而此時的埃戎在他眼中便有如老友一般親切。
  不過這只是一個假象。要是真這樣想便無異於自殺。
  歷史
  夢想者,建造者……
  和螞蟻一樣,人們建造城市。和螞蟻不一樣,人們是有意識地這樣做的。是因為城市方便而又經濟,並不是因為他們需要或是喜歡城市生活。人是討厭城市生活的,歷來都是這樣。然而城市的建造一旦開了個頭,便再也停不下來了。
  所有的事物都是朝著極限發展的,然而極限的本質便是永遠無法達到。不過如果埃戎不能被稱做是一個極限的話,那只是因為定義上的問題,埃戎是人們——即那些城市建造者們——的夢想。
  追溯一下以前的足跡,以前的夢吧。古老的巴黎和倫敦;年代長久的紐約和丹佛;盛極一時的森波特。但在埃戎開始建造以前它們就已經只剩一片頑城殘郭了。
  埃戎城。一個星球被裝入金屬的外殼之下,在遙遠的太陽光芒照射下閃著清輝。一個星球,一個城市。隨著埃戎因為管道而變得強大,金族人上建下掘:他們需要空間,更多的空間,再多的空間。倉庫和貿易中心,學校和兵營,住宅和宮殿,娛樂中心和工廠,餐廳和公共食堂,控制室和動力室……
  埃戎是一個群星簇擁的帝國的中心:政治中心、經濟中心和社會生活的中心。每一次離開行星裝船出貨,每一條信息,帝國的大部分動力都要從埃戎經過。埃戎在自動地生長著。只要金色的管道通向埃戍,這種生長便永不會停息。
  埃戎。超級大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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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0-5-11 16:03: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蛛網

  霍恩緩過勁兒來了,這費了他不少力氣,就好像他的一部分還留在地球上,而他必須在經過了所有這一切的疲憊旅程、危險、黑暗和恐懼之後把它和剩餘的自己拾掇到一塊兒。
  如果那種感覺是獨立的話,那麼我現在擁有的獨立夠我用上好久了,他不無諷刺地想道。
  各種各樣的感覺已經減緩了對他頭腦的憤怒的衝擊,於是他的頭腦又開始像往常一樣運轉起來了,收集信息,進行分析,然後根據結果做出相應的舉動。他勉力站起身來。一道道巨大的閘門在他的身後關上,封注了管道回,霍恩朝著那個應急用的紅色圓形按鈕望了一眼,轉過身去,兀自有些不寒而慄。他快步沿著長長的、發光的桶形過道走下去。
  工作人員使用的閘門仍在相同的位置上,閘門應手而開,又在霍恩身後關上,隨後對面的門打開了。小房間裡沿牆掛著太空服,從腋窩處掛在木鉤子上。這些終端站全都一模一樣,是按著一成不變的規格建造的。這個和他從地球離開時的那個終端站一模一樣。他簡直沒法知道他是否又回到了那田
  信念支撐著他。他相信埃戎,相信代表著埃戎的偉大的管道。埃戎擅長造東西,而且埃戎造的東西都是很管用的。
  不過霍恩還是在想,要是他又回到了地球那可真是太滑稽了。他應該留下一些記號的——他留過的。他拿走過一件太空服,而現在的牆上沒有空位置,他確鑿無疑地到了埃戎。
  他把一件太空服捅落到地上,然後站到那個空位裡。在他取走任何東西之前,他若有所思地用戴著長手套的手拂過胸前的圓形按鈕。各種讀數一下子跳現到了頭盔的前部。空氣供應:12小時。水量:1升。食品:兩份……
  沒有變化。在管道裡的時候他沒有使用過空氣,這似乎證明身體的各種活動確實停頓了。不過現在來吃上一點喝上一點應該是個不壞的主意,他可能要有一段時間沒機會來做這件事了。
  他設法把吸管送進嘴裡,喝了半升微微有些溫的水。他鬆開吸管,又用牙齒咬注放食物的小囊,一顆小丸子滑落到他的嘴裡,他讓它慢慢地化開,品嚐著肉的味道。小丸子吃完後,他把水喝光,然後他開始脫太空服,這時……
  房間開始震顫起來。
  霍恩停了下來,半個身子露在太空服外面,傾聽著混響聲。這些聲音只可能是一件事:一艘飛船在幾米之外的地方進入了主閘門。一艘從地球來的飛船跟他前後腳到這裡,只可能是來追他的。
  他隨意地踱著步,讓自己不要慌,一邊端詳著掛在牆上的一長溜太空服。它們就像是許多被斬首了的怪物一樣,全都是灰色的,醜陋無比,疲軟地耷拉著。他把手探進其中一件的領口,一擠放食物的小囊,一粒小丸子彈到了他的手裡。等他走到門邊的時候,手裡已經拿著五顆小丸子了。他把它們倒進緊身外衣的口袋裡。
  霍恩打開門,雙腳踏到了斜伸向下的有扶手的樓梯上。樓梯離地面有幾百米高,霍恩走下去的時候,樓梯隨著他的腳步晃動著。他抓住扶手朝後望去,一艘飛船正從閘門裡出來,進到吊籃中。從先露出來的尾部看,這是一艘小巡邏船。
  霍恩快步跑到連接處,也就是金屬梯子開始的地方。吊籃搖搖擺擺地向地面降下的時候,整個支架都跟著晃動。等支架停止晃動後,霍恩開始急速地沿梯而下,腳幾乎都沒怎麼踩過梯子的橫檔。他只朝那艘飛船瞥了一眼便知道不能跟它來硬的,一輛專用的滑軌車來到飛船跟前,把飛船放低到水平位置。一點微光顯露出飛船的單粒子場極低的能耗。
  一隊衛兵邁著整齊的步伐從邊門的通道走進屋裡來。霍恩趕緊把身子兜轉到梯子的背面去。這樣,支架就隔在他和衛兵們之間了。這隊衛兵共有12人,都穿著跟他身上一樣的灰色制服。他們沒有抬頭朝上看,而是像有什麼任務似的直直地朝飛船走去。
  霍恩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下著梯子,小巡邏船上的一道暗色的門越開越大,由橢圓形變成圓形。門口變亮了,而且還出現了熠熠的閃光,那是穿著金色制服的衛兵露面了,他們沿著滑軌車上的台階踏上地面。總共是六個人。他們朝等候著的灰衣衛兵打量了一下,聳了聳肩,然後將目光沿著台階投回到飛船上。他們等待著。灰衣衛兵等待著。霍恩已經下到離地面只剩幾米了,他也在等待著。
  文妲·科爾納走出飛船,沿著台階走下來。就在她踏上地面的一剎那,灰衣衛兵一下子擊倒了文妲的護衛,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巔。在金衣衛兵紛紛倒地的時候,另有兩個人朝文妲撲去。文妲在他們的挾持下掙扎著,既怒不可遏,又大惑不解。
  吵鬧聲蓋過了霍恩最後落地的聲響。霍恩隱身在一根巨大的橫樑後面看著這場混戰,腦子不停地思考著。他猶豫不決地把手指放到了槍柄上,腦海中正與一股不合情理的想要幫助那姑娘的衝動搏鬥著。
  他弄不懂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搞不清搏鬥的人代表的是哪兩方。灰衣衛兵的人數佔了明顯的優勢。這是一場與他無關的戰鬥。他為什麼要為了這個女人而引火上身呢?她只會把他抓去接受埃戎的懲罰。讓他們打他們的去,他的任務是逃命。
  灰衣衛兵帶著文妲重又消失進了飛船裡,留下那些金衣擴衛像熔化了的金子一樣軟癱在地上。船塢又關上了。
  霍恩邁著輕快的步伐,穿過寬闊的地板,朝著邊牆上的門口走去,他做著深呼吸,想要驅走沮喪和覺得自己沒用而給心情蒙上的一絲陰鬱。去它們的!讓這些念頭全都見鬼去!可是無濟於事。
  「抓到她了?」
  霍恩馬上抬起頭來。一個技師正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容貌幾乎是純粹的金色。「誰?」
  「刺客啊。」
  「當然嘍。」霍恩一邊答應著一邊試圖擦身而過。
  技師攔住了他。「從地球傳來一些有趣的信息,說刺客在管道裡,不過代詞目的是『他』,也沒有提到飛船,而是說的『太空服』。」
  「訛傳。 」 霍恩應了一聲。這次他終於得以脫身了。他離開時大屋子正發出「隆隆」的聲響。
  他走到通向飯廳的拱門時又回轉身來。「知道我們抓到誰了嗎?」他朝後喊道,「是文妲·科爾納。」
  有那麼一會兒,那個技師的臉上露出表示難以置信的茫然神色,隨後他就快步朝控制室跑去,霍恩快步穿過飯廳,來到了一條有兩百多米寬的走廊上。地板裡深埋著金屬的軌道。霍恩朝右一轉,邁著輕快的步履走開了。
  走廊空無一人。他聽到的「隆隆」聲是小飛船重又被舉升回吊籃中去的聲音。主閘門會把它轉到合適的位置,它便由那裡自行飛進太空。然後它便繞著埃戎盤旋,直到最終停到升降機上,由升降機把它送到——隨便哪個想見文妲的人——那裡。如果他們確實是要出去的話,那麼這會兒他們應該已經進到太空中了。
  這場抓捕經過了仔細的籌劃,動手的時候也顯得很老練。據霍恩的判斷,在那個技師能夠說服控制室攔截飛船之前,他們就能夠脫身了。不過由此而引起的混亂可以掩護他逃走。
  霍恩走到了一條寬闊的交叉走廊前。這條走廊看起來是朝內彎的。這表明他正在遠離帽子的中心。如果帽子的構造符合邏輯——而埃戎最顯著的特點恰恰就是處處都符合邏輯——它應該是一個由呈放射狀的直走廊和同心的圓弧形走廊交織而成的大蛛網。盤踞在中心的應該是蜘蛛,那是一個既敏感又危險的區域。那正是他必須去的地方,這是確鑿無疑的,不過不是在這一層。他需要從另一個方向靠近它。
  他置身的走廊肯定是放射狀的,它朝兩頭筆直地延伸開去,直到遠得看不清為止,儘管走廊上的照明情況很好。同心的走廊弧度平緩,不過霍恩發現憑肉眼無法測算出這一弧度。這兒距帽子的中心可能只有幾千米,也可能有20千米。
  霍恩沿著他碰到交叉走廊而停下來之前的路繼續快步走下去。在還不到另一條交叉走廊的地方,他發現一條相對窄一些的坡道通向下方。他毫不猶豫地拐到了坡道上。在下降了幾米之後,坡道碰到了一條水平的交叉走廊,比上面的那些走廊要暗一些,窄一些。
  飛船不會下到這裡來的。霍恩穿過走廊繼續沿坡道向下走去。第二條水平走廊更窄,幾乎已是漆黑一片了。地板上滿是灰塵,霍恩惟一能看到的腳印便是他自己的。這兒有一種長久無人使用才有的霉味。霍恩轉向左邊,朝著蛛網的中心走去。
  走廊隨著定期的振動而輕輕顫抖著,他已經接近帽子懸浮其上的水銀淺池了。那兒的某個地方有著巨大的發動機,抵消著埃戎的自轉。振動要麼來自發動機,要麼來自埃戎,要麼就兼而有之,霍恩朝著帽子的中心快步跑去。
  走廊看上去永無止盡,又一成不變。霍恩被他的腳步帶起的灰塵嗆得輕輕咳嗽了幾下。霍恩將一顆食物小丸子塞進口中噬著,覺得自己被一種如夢似幻的兒時記憶包圍起來了。
  有人對他說過關於埃戎的事——會是他的母親嗎?那描述在一個孩子的頭腦中產生了一幅竭盡其想像之能的生動畫面。畫中的一切當然都是虛假的,不過它具有一個虛構世界的全部真實性。金色的管道,金屬的星球,龐大的、轉動著的帽於漂浮在水銀的海洋之上……
  水銀海洋——那是最棒的部分了。那個孩子曾在夢中見到過它,洶湧的波濤,潑濺的浪花全都是金屬的,像熔化的銀子一樣閃著光澤。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珍藏著這種幻想,當他知道水銀只有幾厘米厚的時候,他的感覺就好像是一件無價之寶被打破了。這是他最後的一個夢。
  而這裡的走廊則是漆黑一片,滿佈灰塵,毫無美與幻想可言。他現在真的置身在漂浮於水銀海洋之上的帽子裡了,當年的驚奇與欣喜卻連一絲一毫也喚不起了。他正站在埃戎的門檻之上,尋找一扇門戶通向那失落已久的迷夢。他不會找到了。埃戎對他而言不是一個夢幻的世界,只是一個避難所,他已經厭倦了永遠都得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的生活。
  他所處的射線狀走廊在碰到一條同心走廊後突然斷了。在他面前是一堵看得出弧度的密不透風的牆。霍恩轉向右面繼續跑著。幾百米之後,他又得以向左轉,另一條射線狀的走廊繼續指向中心。
  霍恩點點頭明白了。顯然,所有的射線狀走廊不可能匯聚於中心。對於一片廣闊的區域來說,是不會有牆的——只有走廊。
  這條走廊在一個死胡同裡斷掉了。霍恩站在盒子一樣的斷頭裡,雙手搭在一邊的牆上,讓遠處的光從他的肩頭透射過去。兩堵牆、地板、天花板相交在第五個平面上,它和這四個面都構成直角。
  這應該是一道門,霍恩對自己說。這只能是一道門。如果這是一個扁平口袋的話,那就毫無邏輯可言了。
  牆上沒有可以觸摸或撤按的東西。霍恩用力推隔板,堅固的隔板對此無動於衷。他用手拂過邊緣,有樣東西發出了「卡噠」的聲響。霍恩用盡全身的力量朝面前的障礙物推去。它「嘎嘎吱吱」地朝後退了一點,然後卡莊了。一條明亮的光線從右面透了出來。
  霍恩深吸了一口氣,又試了一次。門像是在抱怨般地發著「嘎吱」的聲響打開了。霍恩小心翼翼地踏進一間粗圓柱形的大房間裡。在正當中的地方,有一個直徑約4米的小一些的圓柱從地板一直通到天花板。房間是空的。
  霍恩關上身後的門,然後繞著屋子想找到一個出口。出口嗎?倒還不如說是進口。進入埃戎的進口。
  正中那個小圓柱的表面光滑而且完好無損。在他進來的那扇門對面,房間的弧形牆上還有一道門。他把這道門推開,門後面只是另一條又長又黑的走廊。他「砰」地摔上門,把身子靠到了門上。
  他的肩頭疲憊地耷拉了下來,兩腿微微打著顫。自他上次休息過以後,又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了。他把頭向後仰在涼涼的金屬門上,合上了眼睛。他馬上又強迫它們張開。要是讓眼睛閉著,他會睡著的,而現在的他是根本無暇睡覺的。此際他獨自一人身處在帽子低層的一片寂靜之中,這個環境是具有欺騙性的。他是不可能擁有平靜的,就像他不可能擁有睡眠一樣。追捕仍在某處進行著,他要是在一個地方呆得太久,追逐的人就會追上他了。
  他看見了天花板上的輪盤。
  它位於天花板之下幾厘米,由一恨粗鐵桿連著。在它旁邊的牆上有一架梯子,下端距地面有3米。
  霍恩縱身一躍,抓住了最下面的橫檔,然後一幅接一格地用手把身子拉丁上去。等他的頭靠近天花板的時候,他用一條腿勾住一格橫襠,身子向後一仰,抓住了輪盤。輪盤上方的天花板上開著一個直徑1米左右的口,口子的上面蓋著一個金屬盤。
  輪盤相當緊,而在他現在的位置上,他使不出勁來。於是霍恩用手緊緊抓住輪盤。腿和背一起使勁朝前推,輪盤開始旋動了。霍恩不停地旋動著,等輪盤旋到快要貼到天花板上的金屬盤時,霍恩已是大汗淋漓,背上的肌肉也開始抽筋了。
  他休息了一會兒,用袖子擦了擦臉,再次鼓起勁來,用力朝上推。輪盤轉起來了,頂開了上面的金屬盤。霍恩抓往圓洞的邊緣一撐,進了上面的房間,在他剛才弄出了這麼大的響動之後,他知道已經沒有必要再小心翼翼了。
  這問房間幾乎和下面那間一模一樣。不同的地方是:這兒更乾淨,燈光更明亮,屋子正中的圓柱只通到離屋頂幾米的地方。這間房間也是空的。
  霍恩對上中的圓柱頗感興趣。它是從這裡直通下去的,這兒是它的頭。
  霍恩繞柱而走,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在略低於水平視線處的圓形按鈕。然後他看到了按鈕邊上有一條細如髮絲的縫。他用手掌按下了按鈕然後等待著。剛開始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隨後他感到手下微微一震,那條縫變寬了。一道門對他打開了,門後是圓柱形的一間小室,大小剛容得下一個人。
  霍恩等心跳平掙下來之後才踏進小室。這一定是一條進入埃戎的通道,是一部電梯或是一輛管道車。屋中惟一的一把氣墊椅已經把小室塞滿了,霍恩愉快地朝椅子上一坐。他看著眼前彎曲的牆,牆上塗的是柔和的金色,這顏色讓人看著挺舒服,只不過沒什麼特色。
  沒有用來操縱的東西。沒法知道這車將駛向哪裡,或是到了地方之後怎佯停下來。這麼說來它一定是自動的。既然沒有選擇,可能就只有一個終點。根據合乎邏輯的判斷,那麼應該就是另一個終端帽子,如果他直直地穿過埃戎從另一極出來的話,那比呆在這裡也好不到哪兒去。
  霍恩擰起了眉頭:這意味著沒有辦法直接從帽子進入埃戌,這看上去是不合情理的。
  他伸出手去抓住圓柱的門把手,輕輕地拉向自己。在門就要全部關上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像是要和誰對著乾似的,「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屋裡的燈隨之而滅。黑暗之中,有樣東西推著霍恩的手臂,把他推上了車,然後關上了。霍恩奇怪他為什麼沒有運動和下墜的感覺。
  8個發光的圓形按鈕浮現在了他面前的黑暗之中。其中6個位於正中。在它們的左側稍微隔開一點距離,即六個按鈕的水平中心線以下略超出其半徑的地方,是一個白色的按鈕。中間的6個按鈕是有顏色的,它們分別是銀色、金色、橙色、綠色、藍色和黑色。最後那個黑色按鈕在黑暗背景的映襯下幾乎分辨不出來。此外,在右側隔開一段距離的地方是一個紅色的按鈕。
  控制器!肯定是的。他能夠在埃戎內部選擇一個目的地了。他要做的就是搞清楚這些按鈕的含義,然後選擇一個,選擇正確的那個。
  左側的那個白鈕很容易明白。它代表的應該是南端的那個終端帽子。如果他是在南端的帽子裡的話,這個按鈕應該是暗的,而它上面的那個按鈕則該亮著,如果他是在其他某個目的地的話,兩個按鈕都會亮著,以供乘客選擇。
  至於那些有顏色的按鈕——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個意義。它門代表著埃戎的各個主管董事。如果他按下其中的一個,車子便會將他帶到某一個董事的住處去。這個發現應該是合乎情理的。
  他誤打誤撞地進了董事們的私人交通系統。這看來是惟一從埃戎直接通向帽子的路徑了。它能帶他進入埃戎,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卻是把他送進最想抓到他的人手裡。就像把他從地球送到埃戎來的管道一樣,這只是暫時延緩了他的被捕,但卻把他推向更加無法逃脫的絕境。
  但他毫無選擇。獵物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奔跑。一旦他停下了,他就完了,遊戲便結束了。 霍恩坐在近乎徹底的黑暗之中,注視著浮現在黑暗裡的8個選擇,回想著自他離開星團之後,必然性是怎樣一步步引導著他的行動的。自他從黑暗中的那個聲音那裡收下了錢之後,便只有一步可以邁,他已經邁了;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他也已經走了。在那之前,他還是有選擇的,至少看來如此,但又有誰說得準呢,
  於是必然便帶著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不易察覺但卻是持久不懈地用宿命的鐵管引領著他,而他還一直在用自己滋養出來的自由意志的幻象安慰著自己。一旦踏上了這條路,他就再也沒有機會回頭了。只有一樣東西能夠阻止他和科爾納的約會 ——死亡。死亡幾乎總是各種邪惡勢力之中最強大的。
  「我去我想去的地方。」霍恩在方山的懸崖底下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那位老得不得了的吳老頭當時這樣回答:「我們都這麼想,我們都這麼想。在事物進行的過程當中我們看不出有什麼規律。不過當我們回首來路,看到完整的圖景時,我們就明白人是怎樣被他們從不去懷疑的各種力量驅策著東遊西蕩的。各個片段和細節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規律於是清楚地顯現了。」
  換言之,當某個人做出行動的時候,總是受某樣東西推動的。
  選擇。哪有過什麼選擇呢?從戰場上逃脫之後,如果繼續呆在被佔領的國土上,他一定會發瘋的,在荒漠之中,是追兵逼著他朝方山逃去的。背靠著懸崖的時候,他只有一條路可走:從山裡面穿過去。
  不一而足。他有過兩次可以選擇的機會:開始的時候和結束的時候。他可以拒絕那份差事的。可以嗎?以他的境況、經歷、背景和環境,他可以自由選擇嗎?或許連當時的選擇都是冥冥之中已經決定好了的呢?
  瞄準鏡罩住科爾納的時候,他可以拒絕扣下扳機的,他不能不扣嗎?或許是這樣的,或許這也是由他全部生命中與生俱來的安排所決定的。
  再往下,行刺之後,更是連選擇的幻象也消失了。一直都被趕著、領著、推著。穿過黑暗的隧道之後卻發現荒漠已經被封鎖了。又回到方山之後發現只有一條路還對他開放:管道。再下來就是穿過終端的帽子來到了這裡。
  一個人惟一真正的選擇是不是真的就只有生或死?即便那樣,選擇生死的骰子也是灌過鉛的,隨便他投多少次,骰子都會對他說:活下去!就算是受苦也比什麼都感覺不到要好,有意識的頭腦可以反抗;在其短暫的神智健全的時候,它甚至還有可能贏得一場出人意料的最後勝利。不過這種情況太少見了,而且誰又能說那不也是事先決定了的呢?
  「我不會死的。」霍恩這樣說過。
  「我們都這麼想,我們都這麼想,」那個胖胖的黃種人是這樣回答的,「可我們確實會死。」
  現在又有了一次選擇,一次對顏色的選擇:銀色、金色、橙色、綠色、藍色、黑色。你付了錢你就可以做出選擇。選擇不是免費的,也不是只付一次錢就夠的。因為金錢就是生命。
  其他的董事現在可能早已回來了,只有兩個人不會在家裡:科爾納,因為他死了,還有他女兒,因為她被抓走了,銀色還是金色?不管是哪種,都會有衛兵,他門會保持警惕的。到底選哪個?還有一種選擇是留在這裡,那樣他肯定會被抓住的,或者說是在有人走到這個私人管道之前再苟延一陣。
  霍恩咬著嘴唇。獵物沒有選擇。他必須跑到不能跑為止。
  銀色或許是更好的選擇。總經理的家裡這會兒應該正是群龍無首、亂作一團。但說不清什麼道理霍恩不願去那兒。
  他的手朝按鈕伸去,猶豫片刻之後,落到了金色按鈕之上,他選擇了文妲。難道這也是受了什麼東西的推動嗎?
  椅子從他的身下掉了出去,一下子打斷了他的思路。發光的按鈕消失了。黑暗像是對他的當頭一擊,他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睜大了眼睛,籠罩著他的是漆黑一片和自由下落時喪失方向的難過感覺。有一陣子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管道裡,但這次他的感覺還在。身後的感覺是光滑的。他將身子朝後輕輕一頂,漂浮到了黑暗之中,雙手向前摸索著。過了一會兒,他又把自己拉回到椅子裡,用他以前沒注意到的一條帶子把雙腿綁住。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後腦勺。有顏色的按鈕都暗了;他的腦袋還沒有完全喪失知覺。只有最右面的那個紅色按鈕仍然亮著,霍恩盯著看了一會兒,發現它在閃爍。
  於是他明白這是派什麼用場的了。他「啪」地一聲把手拍了上去,心想但願還沒有太遲。
  然後整個表盤統統暗了。車子開始減速。
  歷史
  希望……
  它從絕望中生長出來。這便是他們擁有的一切。
  真正的宗教來自於奴隸。它是生存的一個要素,對他們而言,更是最主要的一個。
  熵教以及它那幻想中的希望就誕生於埃戎那些永無出頭之日的編了號的奴隸們之中。它的符號是分成兩半的圓環,預示著當永恆的圓環轉回來與另一頭接上的時候,物質和精神便能得到重生。
  再生之日。窮人、絕望的人、受壓迫的人等待著預言中的乾坤倒轉,到那時低下的將升上高處,高高在上的將倒落下來。
  它誕生自黑暗之中。無論是在活人聚集的地方還是在最深的墳墓裡,它都在黑暗中成長著。它是科學與絕望的可憐的私生子。
  在正規場合,熵教是被禁止的。但在私底下,金族人認為,如果它自己不出現的話,他們也會把它發明出來的。因為它令奴隸們溫順。
  但是壓迫和絕望也能孕育出別的東西。而一個符號也可以包含很多種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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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1 16:03: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空心世界
  霍恩有那麼一會兒被重重地按到了能彎曲的椅子裡,然後他的身體被繞著腿的帶子給勒得緊緊的。車子或者說更像是炮膛內的一顆炮彈劇烈地震動著,突然巨大的拉力消失了,又恢復成了普通的重力。車子停了下來。
  停在了哪裡?
  霍恩看著那些重又浮現在黑暗之中的按鈕,所有的按鈕都亮了,包括左側一上一下兩個白色按鈕和右邊的紅色按鈕。他不知停在了何處,不過對霍恩來說,這比停在某處要好些。
  霍恩解開帶子,在車子的表盤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一個按鈕將它按下。在表盤的後面,一扇門打開了。光線湧入了車內,是藍色的。
  紅色按鈕是緊急停車。這兒是一個沒有標出來的通往空心星球的出口。這樣的出口可能有幾十個。肯定有不止一個的出口,不然紅色的按鈕會暗掉的。
  霍恩跨出車子來到了藍色的房間裡。房間是空的。他轉過身來研究起管道的門來。他懷疑門關上的時候,它與牆相接處的那條細線會被發光表面上逼真的壁畫給完全遮掩起來。
  一片藍色的世界。周圍的牆上和天花板上都有壁畫在流動,還不停地變幻著。天空是午夜的那種藍;植物是有著藍色葉脈的白色蔗類,被一陣他感受不到的清風一吹而微微顫動著。長著藍色皮毛的動物在他的身後無聲地走動著,用陌生而又謹慎的目光瞥著他,使霍恩生出一絲不安的感覺。
  地板上是如茵的藍草。在房間的一角地板與壁畫上一個寬闊的、長滿藍苔的小丘相連,霍恩懷疑會有人走進畫裡去的。他打了個寒戰。藍草的那邊,一股小溪自牆中淙淙流出,沿著一條窄窄的溝壑穿過地板。
  管道門和其他的牆壁極其相似,只是在一端的門縫處畫著一個小小的、藍色的太陽,藍得有點過頭,顯得不大真實。它應該呈藍白色並且是熱的,可相反它卻使房間感染上了一股陰冷的煞氣,霍恩又打了個寒戰。他不喜歡這個房間。星團的夜空是絢爛的,堪與白晝媲美。地球上的夜晚已經夠糟的了,而這兒的圖景更是使他不寒而慄,感到窒息。
  他把手放到藍色的太陽上,感到有什麼東西發出了「卡噠」的聲響。這是門鎖和給管道車的信號。他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慢慢關上了門。這兒比他期待在管道車的其他目的地所能發現的都要好,如果他的期待合理的話。但是那難聽的「卡噠卡噠」聲像是宣告了某種結局。他想像著那輛車子順著金屬管道墜落下去,直開到它該停泊的地方,因為它不可能一直停在藍色房間門外堵著管道的。
  在這片藍色世界中呆上半小時,他覺得都已經是多呆了25分鐘。霍恩一邊尋找著離開屋子的路徑,一邊對抗著心中漸漸強烈的失望情緒。不過半小時之後他終於找到了。這期間他曾不情願地跪在藍草上,喂飲藍色的流水。水又冷又甜,喝了讓人感到隱約有些興奮。他還打開過一個小櫥,裡面裝滿了精緻的藍色和白色的衣服;還有一些只可能是鞭子的東西,上面沾滿了斑漬。霍恩最終找到了出去的門。
  霍恩踏進黃色的大廳時,長出了一口氣。他態度上的改變是很明顯的。他感到活力充盈,精力旺盛,強壯無比。他對這種感覺同佯在心裡戒備著,一面小心翼翼地沿著大廳走下去。在他經過的一道道門上都有不同顏色的按鈕。當他走得離其中一些門太近的時候,他聽到從裡面傳出怪聲的浪笑、尖聲的叫喊、低聲的呻吟和動物般的喘息。如果說他剛才還對這是個什麼地方有所疑問的話,那麼現在這些疑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此後他便一直順著大廳的中間走。他並不是那種很拘謹的人,只是因為某些消遣的方式不對他的胃口罷了。
  一路走來他沒有碰見一個人,直直的走廊終於在一扇無法推動的門前到頭了。霍恩冷冷地打量著這扇門:門上沒有按鈕可以掀,沒有東西可以按,也沒有把手可以轉動;打開它的惟一線索是一道小口子,幾厘米長,寬度則約為長度的四分之一。
  霍恩皺起了眉頭。這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門,位於大廳的盡頭,顯然應當是供人使用的。走到這一步要是再被它逼得只能掉頭往回走,那可真是太令人哭笑不得了。門上的小口子顯然是讓人放什麼東西進去的。
  霍恩從裝錢的腰帶中取出幾枚硬幣來放了一枚進去。小口子把硬幣「噹啷」一聲心滿意足地吞下肚去, 可門還是沒開。霍恩邊扔邊數,等硬幣的總數達到500克倫的時候,門打開了。
  霍恩扮了一個鬼臉。真是一個高價的出口啊,它這一口就把霍恩從科爾納之死中得到的酬金咬去了可觀的一部分。看來在埃戎無論是從外面潛進來還是從裡面逃出去都要付出高昂的代價。當這扇門在他身後關上,另一道門在他前面開啟的時候,霍恩不由得聳了聳肩。他從來都沒有記過賬。
  他小心地踏進一條大概算是有頂棚的巷子。這裡燈光昏暗,是刺客與小偷出沒的好地方。不過或許是因為這塊地方有人巡邏過了,所以巷子裡空無一人。
  一出巷子是一條寬闊的、五顏六色的大道,霍恩以前看到過平行的自動扶梯,但從沒見過有這麼多,這麼快的。頭頂的天花板是一種中性的顏色,毫不刺目地映射著下面各種各樣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匯到一起的光亮。自動扶梯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上面那些金色皮膚的人全都衣著怪誕。女人都穿得很少,這令霍恩意識到空氣很溫暖,暖得有點過頭了,女人們穿著短裙或是短褲,露出修長漂亮的雙腿,腿上大部戴著寶石飾物。襯衫更暴露,有透明的,有剪裁得很短的,有只遮住一半的,還有的開了衩,恰到好處地露出金色的肉體,讓人看了不免想入非非。
  女人脫掉的衣服都被男人穿上了。他們身上層層疊疊地穿著人造絲,裹著毛皮,戴著珠寶。他們的胸部都墊了東西,奇怪地模仿著他們的配偶。他們那被高跟鞋架著的雙腿具有一種女性的勻稱。這就是那些金族人在家裡的樣子。霍恩在想他要怎樣才能從他們中間走過而不受到阻擋。
  他把肩膀抬平,有意踏上了第一條自動扶梯,雙眼警惕地張望著。明亮的燈光把他的目光引向了左面。在一扇五彩斑斕的發光門上,一個個字母蠕動著,拼到一起構成四個字:享樂世界。霍恩換上了另一條更快的扶梯,這些字便落到了他的身後。
  好像在執行一項無情的使命一樣,霍恩從一條扶梯踏上另一條扶梯,臉上露出決絕的表情。身邊的男男女女看看他,又把目光移開了,而從那一瞥之中霍恩看到的是厭惡、不安和一絲恐懼。
  你們感覺到什麼了?霍恩想道。一個刺客?還只是隱約感覺到我這個你們眼中什麼都不懂的、殘忍卻又是充滿力量的野蠻人,能輕而易舉地殺了你們?還是你們對自己的社會感到害怕,覺得有必要採取安全措施來支撐它?
  自動扶梯在永無止盡的塑料和金屬構成的隧道中運行著,經過了櫥窗擺設讓人昏昏欲睡的購物中心,散發出誘人香味的餐館和艷裝女郎頻頻召喚的娛樂區,它們都在對人驅策著、引誘著、索取著。自動扶梯像是一條有生命的蛇一樣,隨著一位熟練的馴蛇者那變換的曲子而舞動著,人們走上走下,可它始終如同一條蛇。霍恩無可奈何地跟著它移動,看著傳送帶岔開,進入其他的走廊或是轉而往下,腦子裡胡思亂想著,想一個人竟然可以腳不移步便逛遍整個星球,想他竟然可以旅行一輩子而不會有兩次站在同一個踏腳點上,想著這自動扶梯永無止境地運行,像沒有頭的蛇吞下它自己的尾巴……
  霍恩用力地搖了搖頭。任何地方都可能有危險,而且有可能到處都是危險,但他必須決定要上哪兒去。他不能就這樣站著等決定來找他,但是這條蛇正在隨著音樂那強制性的節奏沒有知覺地扭動著,耳邊充斥著各種「買這個!」「買那個!」「幹這個!」「幹那個!」「用這個!」「用那個!」的請求和命令,叫他很難思考。霍恩試圖把這一切都拋到腦外,但是有一個聲音擠進了他的意識:
  「凡現未在其指定兵營的衛兵請速回營報到,全體衛兵一再重複一遍——全體衛兵請回指定兵營報到。不得尋找任何借口,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例外。在崗上的衛兵請堅守崗位到有人換崗為止。凡拒絕報到的衛兵將被當場擊斃……」
  腳下的蛇轉彎了,像是掉過頭來在看著霍恩。霍恩快步走上了右面的傳送帶,然後又踏上了第一條往下走的自動扶梯。扶梯帶著他漸漸遠離輝煌的燈火,他聽見剛才那個聲音在說:
  「董事會已在召集之中,將在未來24小時內某個不確定的時間召開。據推測這次董事會最緊急的事務將是選舉一名新的總經理以取代……」
  往下,那是正確的路徑。往下朝著兵營而去。往下而去,服從對全體人員發出的命令,這個命令只能表明杜凱因知道他進了埃戎,穿著衛兵的衣服。衛兵們將逐一受到檢查,這是一項工作量很大的事,但卻能確保找到那個隱藏在灰色制服和與實際相貌不符的黃色身份卡後面的刺客。
  如果他不去報到,一場追捕將在埃戎展開。任何孤身行走的衛兵將遭到逮捕或槍擊。
  在他轉過一個拐角去搭乘下一段往下的自動扶梯的時候,他在不經意之間看到了牆上發著光的樓層號: 111。如此說來他剛才是在頂層,因為埃戎標過數字的樓層共有112層。 這是一個奇怪的事實,突然之間發生在了他的身上,令他回想起來生出一種莫名的滿足感,因為他剛才到過的地方是沒有哪個蠻人到過的。
  追捕就快要重新開始了。霍恩又有了受到某種介於恐慌和興奮之間的東西煩擾的熟悉感覺。他的手變冷了,他強抑住了一次戰慄。他做著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轉過一個拐角,踏上又一條滑動的斜坡。往下,尋找他的樓層,那裡充斥著老鼠、害蟲和其他遭到追逐的東西。
  在往下的一路上,閃爍的燈光和沉沉的黑暗在他的身邊交織著:居住層,學校,中產階級購物中心,餐館,娛樂區,音樂,嘈雜的語聲,往來的行人……他們全部幻化到了一起,變成了一隻萬花筒,明亮,絢麗,迷離,神奇,卻又毫無意義。
  隨著他越下越低,穿著制服的人開始加入進來,都是遵照命令去報到的衛兵,他們成了一條小溪流,沿著光滑、傾斜的坡道向下流淌,一路上不計其數的支流匯入,小溪自然而然地變成了河流。
  燈光變亮了。坡道變平,向外延伸進了一個寬闊的、屋頂很低的地方,荷槍實彈的衛兵等候在兩邊。河流在他們的中間流動著,霍恩被河流挾裹而行。霍恩看了看河流中那些在他身邊移動著的臉,一張張全都是毫無表情的漠然。不過邊上拿槍的那些人倒是都很警惕。
  再往前走就要到又長又窄的兵營了,那裡兩邊靠牆的是上下鋪,中間是吃飯用的長條凳。霍恩對這些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一旦到了那裡,他最後的機會就喪失了。他的眼睛在前方的牆上尋找著,想找到一個豁口。他一直把槍藏在腋下。這裡有通往下面的自動坡道,大多數被召集的衛兵是從下面上來的。
  當牆上的缺口出現時,霍恩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在50米外就看見了坡道。他偷偷地把槍拿到手裡,朝著灰色河流的右邊擠去。等到了離坡道只有10米遠的地方,他把槍拿到身後貼住臀部,槍口向上指著低低的金屬天花板。
  他扣動了扳機,子彈呼嘯著從天花板上彈下,又從牆上濺開。
  「他在那兒!」霍恩大叫了一聲。
  衛兵們都回轉身來看,河流開始加速流動了,人們跑了起來。霍恩沉下肩膀,從靠牆而立、全副武裝的衛兵們組成的防線中衝了出去,躲閃著穿過了缺口上了坡道。他在移動中的傳送帶上大步往下縱躍著,一邊左右躲閃著。
  尾隨而來的子彈來遲了,身後跑來的腳步跑慢了。幾分鐘之後,他就甩掉了他們。他朝下行去。
  經過數不清的拐彎和下行之後,傳送帶停止了運行。它們看上去就像好久沒有動過一佯。長長的斜坡比上面更暗、更窄、更髒。霍恩向外走到一條街道上,一股腐敗的氣味撲鼻而
  這裡的人們面色蒼白而不是金黃了;他們的衣服色彩單調,襤褸不整;他們的眼光如鼴鼠般呆滯。他們在靜止的傳送帶上蹣跚而行,眼睛向下盯著在昏黑暗影中移動的雙腳,耳邊沒有音樂,只有鞋子在塑膠上趿拉的聲響。
  店舖全都骯髒而又寒酸。塑料飾面已經裂開,大塊大塊地掉落了。店裡擺著要賣的貨物也和店舖的外表很般配。
  霍恩與這些衣衫襤褸的人們一起走著,感到了一種家人般的親近。和他們一樣,他也是飢腸轆轆;和他們一樣,他知道生活是悲傷的,悲傷是永恆的。
  他們在工廠之間走著,機器發出的響聲震動著空氣,鐵錘的敲打激盪著它,爆破聲撕裂著它,而空氣則向搖搖晃晃地穿過它的人們施加著報復。他門走過公共廚房敞開的門扉和一排排又長又髒的板凳,廚房朝外散發著腐爛食物的味道,許多人轉身走了進去。
  霍恩猶豫了一下,像對待身體中一種有生命的東西似的感受著他的飢餓,不過他又覺得這樣子真傻。他從口袋裡摸出最後一顆小丸子,然後讓人群帶著他繼續向前走去。當他們走到又一排窮酸店舖前的時候,霍恩注意到走近他身邊的人們開始用眼角的餘光小心地打量起他來了。
  是制服的緣故。要是他想躲起來的話,他一定得把這身灰皮扔掉。他拐進一個半明半暗的門口,這是一家服裝店。廉價的罩衫和質量低劣的輕便晨衣胡亂堆在櫥窗裡。門上有個把手,他一轉把手推門走了進去。
  身後不知何處的一個鈴響了一下,發出嘶啞空洞的一聲待霍恩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後,他看見一個白白的東西向他走攏過來。原來是一個畸形的身軀和連在上面的一張蒼白的臉。
  「什麼事啊?」是發自喉嚨口的一聲輕問。
  「拿衣服來。」霍恩粗聲粗氣地說道,無端生出了一股厭惡的情緒。
  那張臉左右搖擺著,用與鈴聲同樣嘶啞空洞的聲音笑了起來。「不行!那些屠夫不會放過我的。不能賣衣服給穿灰制服帶槍的人。這是法律。」
  「拿衣服來。」霍恩粗魯地重複了一遍,「我會討錢的。」
  蒼白的臉又搖了搖,皺紋間看得見一道道的污垢。過了一會兒霍恩才意識到那個誅儒又在笑了。「不行!穿灰制服帶槍的人可沒這麼多錢。」
  「10克倫。」霍恩開口道。
  侏儒停止了笑,猶疑了片刻之後搖了搖頭。「不行,不行。」
  「15。」
  他們以25克淪的價錢成交了,侏儒遞給霍恩一套號稱是白色的薄薄的工作服,打手勢讓他到後面的房間裡去換,因為怕有人看見。
  霍恩聳聳肩,推開髒兮兮的門,走進一間瀰散著食物與汗臭相混雜的陳腐味道的房間,這裡甚至比店裡還要暗,他迅速解開緊身外衣,開始朝下脫。
  突然間幾隻強壯的手抓住緊身上衣往下一扯,將霍恩的手臂反剪到了身後。耳畔「嗖」地傳來一記破空的聲響。霍恩朝前一躥,雙膝著地,就勢一滾。就在他身形向前掠出的當口,霍恩覺得腦袋被什麼東西擦了一下,不過抓住他手臂的人也被他甩跌出去,「砰」的一聲撞到牆上,隨即又傳來某種東西破裂的聲音。
  緊身上衣扯破了,霍恩的雙臂又重獲自由。他站起身來,轉過頭,準備迎接預料中的猛撲。一團黑影朝他撲了過來,霍恩揮拳擊去,另一拳隨即跟上。第一拳打出毫無知覺,他的右臂不聽使喚了。不過左拳還是打到了。在這第二個人踉踉蹌蹌的時候,霍恩又朝他一掌砍去,把他砍得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
  第一個暗算者頭暈眼花地想要站起來,霍恩轉過身來,用膝蓋朝他頂去。黑咕隆咚的身形再次摔到牆上,然後癱軟著沿牆朝地上滑下去。第二個傢伙用手和膝蓋支起身子,像一頭沒有睡醒的熊那樣搖晃著腦袋。霍恩用掌沿朝他的後頸一切,他便朝前仆倒了。
  霍恩凝立不動,深深地吸著氣,一邊傾聽著動靜。屋裡現在是一片寂掙。他彎下腰,找到了在搏鬥中被打落在地上的手槍。他慢慢地轉動著身子,原地兜了一個圈子。什麼也沒發現。於是,他手腳麻利地脫下灰褲子,褪下緊身上衣的殘片,把寬鬆的工作服套了上去,他把手槍放進一隻深一些的衣袋,然後晃動了一下右臂。麻木感已經消失了,前臂上有個地方有點疼,不過在霍恩把拳頭捏緊放鬆幾次之後就好
  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下腳步,回轉身來瞥了一眼地板上的那兩個人。他們都是身高體重的蠻人,但是面目卻浮腫而又蒼白,一副身體孱弱、機能退化的樣子。霍恩搖了搖腦袋又走回到店裡。他的手在口袋裡握著槍,可一看到侏儒臉上那副驚恐交加的樣子時,他又把手鬆開了。
  侏儒剛才一直躲在門邊。霍恩轉身對著他,嘴角掛著蔑視的冷笑。「拿頂帽子來。」霍恩開口說道。
  他試的第二頂帽子戴著挺舒服。他把造型難看的帽簷拉低到遮住前額,走近到渾身篩糠、大氣不敢出一口的店主面前,向他伸出手去,侏儒恐懼地朝後一縮。
  「給,」霍恩一邊說,一邊把硬幣扔到他那髒兮兮的手裡,「我可是花錢買衣服的。要是我不付錢,你早晚會出賣我的。我勸你別動這樣的念頭。衛隊或是杜凱因手下的間諜會找到錢的。他們會把你的錢和你一塊兒帶走。他們不會相信你沒幫過我的忙。把你見過我這回事忘掉。」
  侏儒點了點頭,眼珠骨碌碌地轉著。
  「給我一張倉庫苦力的身份卡。」霍恩命令道。
  侏儒把硬幣摸在手中,到一張高高地堆著便宜布料的桌子跟前彎下身子,一會兒他直起身子,手裡多了一個黃色的圓片,在碟片上一條小橫槓後面寫著一個數字。
  「替我把那套制服處理掉,」霍恩一邊把圓片別到帽子上一邊說道,「馬上就去弄。還有,好好料理你那兩個夥計,他們要生你的氣了。」
  霍恩快步走到前門,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察看了一下晨光熹微的街道。在這兒,即便是奴隸也想著要搶他、殺他。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層面。他還得接著往下走,一直走到最低層,即用做庫房的那幾層。
  或許,他想道,一個殺手生來就是沒有盟友的。
  他看見一個衛兵從慢吞吞走著的一大群奴隸中擠出來,加快步伐從他們身邊走過,然後又消失了。工人們晃晃悠悠地走著,一陣漸起的輕響傳到了霍恩的耳朵裡,隨即變成了呼喊與喝罵,一隊衛兵面對擋著路的身體左右揮舞著手槍,清出一條道來,衝了過去。奴隸們頓時向兩邊分開了。
  在騷動與呼喝遠去之後,霍恩溜出門去,加入到了兀自亂哄哄的隊伍裡。他隨著大隊走了幾分鐘,想看看背後有沒有什麼人一直跟著他。然而身邊的人大多了,長得又幾乎一個模樣,他只好放棄了努力,見到第一個寬闊的往下的斜坡時他就拐了下去。空氣在最頂上幾層時,雖然有點溫乎乎,但畢竟是新鮮的,而到了這兒已經陳腐而又炎熱了。再往下走經過的是一些又大又暗的巖洞,裡面胡亂堆放著碼在一起的板條箱、各式各樣的盒子、木桶和包裹,這裡的空氣越來越糟了。偶爾可以看到一些正在做工的人,但霍恩躲得離他門遠遠的。有兩次他看見龐大而又矮胖的運輸飛船呆在發射井裡,人門在忙著裝貨卸貨,那裡光線明亮,離他有一段距離。霍恩專挑著最黑的暗影一路走向埃戎的深處。
  在往下奔逃的一路之上,不時會有老鼠聽見他的腳步聲而四散逃逸,也會有飛著的東西拍打著翅膀從他的臉頰掠過。通道變得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塵埃滿佈、酷熱難當了。斜坡上有時還能碰到一個個的洞,在那些已遭廢棄的昏暗巖洞裡不時仍可見到粗粗的氮鐵橫樑。自幾個世紀之前人們便已經任由它們銹蝕了,這裡的空氣已經快要令人窒息了。
  霍恩竭力不去想頭頂那麼巨大的重量竟然是由這些被人忘卻已久的橫樑支撐著的。單是那麼多人的身體的份量就令他一想起來便不寒而慄。
  霍恩停了下來。他現在置身在一個黑暗、狹窄的走廊裡。腳下的地面粗糙不平,牆面是經過雕鑿的岩石,摸上去熱乎乎的。空氣中滿是灰塵;蛛網也粘到了他的臉上,他揮起粗布的衣袖將它們拂去。
  他現在是在最低一層的下面。他已經下到了位於埃戎岩石地殼中心的古墓裡。他盡力做了一次深呼吸,繼續邁著疲憊的步子向前走去。
  走廊最終拐向了右邊,變得豁然開朗了。眼前的光亮讓霍恩有些吃驚。在人工開鑿出來的通道中呆了數小時之後,他的身上已經滿是蛛網與灰塵了。霍恩眨了眨眼睛。過了一會兒之後,他看清光亮只是一點模糊的反光。他繼續朝前走,向左一拐,在一個從岩石中開鑿出來的穹頂房間面前停了下來。
  粗糙的木頭板凳乾乾淨淨地擺放在粗糙的地面上。一排排凳子朝著房間的遠端。那一端很明亮,在光線的映襯下顯現出一個符號的宏偉輪廓。這個黑色的符號是從岩石上雕刻出來的:一個圓圈被一根粗線縱向一分為二,粗線上下出頭,上端連著呈水平方向的雙臂,下端連著呈水平方向的雙腳。
  霍恩認得這個符號,這是熵的科學符號,如此說來這兒是一個熵教的教堂了。有一些人單獨地散坐在板凳上,他們的頭都蓋著東西低垂著,在思考問題或是打瞌睡。他們的衣服是破爛不堪的。霍恩高興地坐定到一條板凳上,也把頭埋到了臂膀裡。
  他已經累得實在跑不動了,這兒就是終點了。他從地球那光禿禿的荒漠一直跑到了埃戎的岩石心臟之中,他再也跑不動了。可是一個獵物除了拚命跑之外還能幹什麼呢?
  埃戎要抓到他,他成了埃戎最迫切想要得到的東西。埃戎永遠都不會把他忘記的。只要他還沒有落入埃戎的手中,埃戎便不會罷休。霍恩是刺客,是偶像的毀滅者,是帝國的心腹大患。他的前景是黯淡的。
  於是他明白他必須做什麼了。即便是最怯懦的動物在被逼急的時候也會拚死一搏的。在還有機會逃跑的時候,它會逃跑,但是如果它走投無路了,它便會拚命。因此,霍恩也同樣會拚命。惟一的求生之路便是摧毀埃戎。霍恩咬緊了牙關:他要摧毀埃戎。
  只是到了很久以後這個決定才顯得滑稽可笑:一個人竟然向人類最偉大的帝國宣戰。而在當時霍恩只覺得這個決定是合情合理的。埃戎是能夠被摧毀的,他要摧毀它。
  當時他的想法就到此為止了。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他沒有想到過實現這個決定的可能性或是方法或是具體的計劃。只有一個決定,執著、不可動搖和……
  在他起身離開板凳的時候,他的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反剪到了身後。霍恩無望地縮緊了雙肩抵禦著疼痛。
  歷史
  原子和人……
  它們都被某些根本的力量按照某些根本的法則推動著,因此通過某些廣義的歸納與概括,可以預知它們的行動。
  物理性的力量,歷史性的力量——如果有人對於兩者的法則瞭解得同樣完全和徹底,那麼他便能像預知一艘火箭飛船的反應一樣預知一種文化的反應。
  有一個歷史性的力量是明顯的——埃戎。它是不能被忽視的。它的影響是遍及整個宇宙的。
  挑戰與回應。那也是一種力量。埃戎提出了挑戰;人們以管道作為回應。於是自管道中衍了生出了帝國。
  但現在最大的挑戰就是帝國本身;它造就了對自己的回應。在它自己那可怕的重壓之下,它創造出了威脅自己的力量。它創造出自己的敵人,然後剷平它們,然後發現在這些敵人之後、之下、之中又有新的敵人湧現了。
  它創造了星團然後毀滅了它,在這之前它曾毀滅過其他成長中的文化,而在這之後它也會繼續這樣的創造和毀滅,直到它虛弱得無法再恢復元氣做出回應,從而導致自己的毀滅。
  此外還有其他的力量在起著作用,這些無法察覺卻又是不屈不撓的力量像浪潮一樣蕩滌著各種各樣的人、星球和帝國。
  那麼人呢?他是完全受這些力量支配的嗎?他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嗎、
  傳統物理的法則是建立在數據之上的;而無法預知的、單個的原子則喜歡自由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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