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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黃易]邊荒傳說[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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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萬劫 於 2012-10-2 21:22 編輯




目錄︰

卷一
第一章 投鞭斷流   第二章 大難臨頭   第三章 死裡逃生     第四章 雄材偉略
第五章 各師各法   第六章 黃天大法   第七章 寨夜煮酒     第八章 蛇蠍美人
第九章 太平玉佩   第十章 患難真情   第十一章 胸怀大志   第十二章 秦淮之月
第十三章 功虧一簣

卷二
第一章 險死還生   第二章 避難之所   第三章 彌勒異端     第四章 因禍得福
第五章 異端邪說   第六章 柳暗花明   第七章 魚目混珠     第八章 完成任務
第九章 突圍逃生   第十章 三雄分道   第十一章 知遇之恩   第十二章 逍遙妖教
第十三章 逍遙大帝

卷三
第一章 御龍之君   第二章 動人眼睛    第三章 別無退路    第四章 銅壺丹劫
第五章 弟繼兄位   第六章 大戰前夕    第七章 淝水之戰    第八章 淝水流絕
第九章 噬臍莫及   第十章 慘遭妖害   第十一章 丹劫之難  第十二章 火冰異象
第十三章 南北雙雄

卷四
第一章 送君千里   第二章 劫後餘生    第三章 掙扎求存    第四章 彌勒南來
第五章 明爭暗鬥   第六章 士庶之別    第七章 飛來橫禍    第八章 切齒痛恨
第九章 時不我與   第十章 路轉峰迴    第十一章 三天之約  第十二章 天下孤本
第十三章 不懷好意

卷五
第一章 玄功初成   第二章 天意難測    第三章 自然之道    第四章 以眼還眼
第五章 扭轉乾坤   第六章 大任臨身    第七章 佳人有約    第八章 秦準之夢
第九章 名妓本色   第十章 無敵組合    第十一章 陰神陽神  第十二章 統一之夢
第十三章 邊荒驚變

卷六
第一章 初試啼聲   第二章 野火晚宴   第三章 風虎雲龍     第四章 最佳武器
第五章 邊荒之夜   第六章 夜窩風情   第七章 變化橫生     第八章 千金散盡
第九章 佳人有約   第十章 洞天福地   第十一章 公開挑戰   第十二章 大地飛鷹
第十三章 靈手卻敵

卷七
第一章 江湖手段   第二章 頑強對手   第三章 大敵當頭     第四章 邊荒尋夢
第五章 追兇大計   第六章 有危有機   第七章 坦誠合作     第八章 情人如夢
第九章 其人之道   第十章 權力遊戲   第十一章 永遠開始   第十二章 鐘樓議會
第十三章 首名顧客

卷八
第一章 超級神捕   第二章 一路順風   第三章 除妖大計     第四章 天師孫恩
第五章 戰雲密布   第六章 殺身禍源   第七章 真假花妖     第八章 愛情遊戲
第九章 夜窩戰士   第十章 除妖行動   第十一章 難忘舊愛   第十二章 誰是花妖
第十三章 因果循環

卷九
第一章 花妖逞威   第二章 死裡逃生   第三章 惡貫滿盈     第四章 誘人提議
第五章 掙扎求存   第六章 往事如煙   第七章 滴血為盟     第八章 一番好意
第九章 大禍臨頭   第十章 透澈入微   第十一章 敵友難分   第十二章 誓師北上
第十三章 殺人滅口

卷十
第一章 大魏遺臣   第二章 誰是內奸   第三章 只許勝利     第四章 真情對話
第五章 戰雲密布   第六章 統一邊荒   第七章 各展奇謀     第八章 邊荒之戰
第九章 萬眾一心   第十章 旗開得勝   第十一章 最高統帥   第十二章 兵法女神
第十三章 穎水中伏

卷十一
第一章 穎水之戰   第二章 除名之日   第三章 巧遇玉人     第四章 後有追兵
第五章 戰火真情   第六章 戰谷任務   第七章 高寒之隔     第八章 一念之間
第九章 各施謀法   第十章 誰與爭鋒   第十一章 誰主穎河   第十二章 紅燈高懸
第十三章 軍事天分

卷十二
第一章 勝利關鍵   第二章 吐露心聲   第三章 巧遇玉人     第四章 陰差陽錯
第五章 鎮荒之戰   第六章 眷寵不再   第七章 心有靈犀     第八章 私奔大計
第九章 男兒之諾   第十章 心內鬥爭   第十一章 取捨之間   第十二章 劫後重逢
第十三章 痛苦抉擇

卷十三
第一章 雄材偉略   第二章 只爭朝夕   第三章 建立互信      第四章 生離死別
第五章 反攻大計   第六章 只欠東風   第七章 邊荒行動      第八章 密謀反攻
第九章 各懷鬼胎   第十章 剌殺巧計   第十一章 反攻前夕   第十二章 投石問路
第十三章 靈活應變

卷十四
第一章 應變計劃   第二章 鐘樓刺殺   第三章 失而復得      第四章 功成身退
第五章 先鋒部隊   第六章 爭雄南北   第七章 密謀造反      第八章 雁門平城
第九章 邊荒作用   第十章 謝玄歸天   第十一章 保命靈符   第十二章 巧遇故人
第十三章 以毒攻毒

卷十五
第一章 拓跋之主   第二章 懷壁其罪   第三章 以妖治妖      第四章 最後一棋
第五章 心生懼意   第六章 料敵如神   第七章 大局已定      第八章 搜魂邪術
第九章 真情對話   第十章 道門怪傑   第十一章 仍是朋友   第十二章 火劫水毒
第十三章 唯一出路

卷十六
第一章 肉體交易   第二章 將計就計   第三章 有益謊言      第四章 入城之計
第五章 美麗盟友   第六章 天時地利   第七章 重見嬌娃      第八章 謠言滿集
第九章 忠義之會   第十章 兇踪再現   第十一章 巧破陰謀   第十二章 團結內部
第十三章 玉人來見

卷十七
第一章 心佩妙用   第二章 軍情第一   第三章 功虧一簣      第四章 退敵之計
第五章 急轉直下   第六章 絕處生機   第七章 決戰孤峰      第八章 扭轉乾坤
第九章 逃過死劫   第十章 交心之言   第十一章 擄人大計   第十二章 大敵追至
第十三章 唯一生路

卷十八
第一章 謀定後動   第二章 大江風雲   第三章 一言為定      第四章 死亡香吻
第五章 皇天有眼   第六章 還看氣數   第七章 馬車密會      第八章 意外之變
第九章 誤中副車   第十章 和氣收場   第十一章 兒女恩怨   第十二章 盡聽天命
第十三章 角力邊荒

卷十九
第一章 戰雲密布   第二章 千里戰書   第三章 雪中送炭      第四章 不歡而散
第五章 幸福之門   第六章 問天無語   第七章 荒外聚義      第八章 末路豪雄
第九章 三天之期   第十章 截擊戰術   第十一章 心驚肉跳   第十二章 連環毒計
第十三章 天大喜訊

卷二十
第一章 道法交鋒   第二章 執假為真   第三章 雪中送炭      第四章 淮水風雲
第五章 白雲古剎   第六章 三佩合一   第七章 英雄救美      第八章 洞天福地
第九章 天降凶兆   第十章 大獲全勝   第十一章 淮水夜話   第十二章 荒村鬼踪
第十三章 佛藏之秘

卷二十一
第一章 災異呈祥   第二章 刺激好玩   第三章 敵友難分      第四章 忍辱負重
第五章 如意嬌妻   第六章 患難真情   第七章 白雁之戀      第八章 放君一馬
第九章 橫生枝節   第十章 宿命對手   第十一章 玉石俱焚   第十二章 反攻大計
第十三章 雪下生機

卷二十二
第一章 賭卿一吻   第二章 打鐵趁熱   第三章 人面全非       第四章 圓夢之計
第五章 以命為註   第六章 神秘刺客   第七章 有備者勝       第八章 蛇蠍美人
第九章 識見過人   第十章 戰略部署   第十一章 生死之間    第十二章 風雨過後
第十三章 新仇舊恨

卷二十三
第一章 好大喜功   第二章 邊荒勁旅   第三章 變陣以待       第四章 龍潛敵集
第五章 紅顏禍水   第六章 改張易調   第七章 敬謝不敏       第八章 大顯神通
第九章 集底臥龍   第十章 西瓜皮炮   第十一章 天意難測    第十二章 大戰之前
第十三章 直指邊集

卷二十四
第一章 傾吐衷曲   第二章 操奇計贏   第三章 兵分多路       第四章 初戰得利
第五章 狂風雷暴   第六章 出奇制勝   第七章 鐘聲克敵       第八章 奇穴妙用
第九章 免死金牌   第十章 玄之又玄   第十一章 不敗之地    第十二章 觀光大業
第十三章 脫胎換骨

卷二十五
第一章 真龍不死   第二章北方望族   第三章擇木而棲       第四章保命金牌
第五章 會稽失陷   第六章重歸北府   第七章天師毒手       第八章風流盡散
第九章 明主擇士   第十章得道多助   第十一章好自為之    第十二章高門子弟
第十三章 觀光首炮

卷二十六
第一章 預作警告   第二章 免致後患  第三章 離間大計       第四章 速決之法
第五章 台壁之戰   第六章 擒王之計  第七章 太守上任       第八章 願者上鉤
第九章 狹路相逢   第十章 決戰龍王  第十一章 故夢如煙    第十二章 孤島戰術
第十三章 大勝可期

卷二十七
第一章 追擊千里   第二章 荊州之爭   第三章 柔然公主      第四章 情侶之盟
第五章 後會無期   第六章 生死一線   第七章 死裡求生      第八章 形勢有異
第九章 各式人物   第十章 變亂即臨   第十一章 智士輓歌   第十二章 建康戰線
第十三章 老臣受辱

卷二十八
第一章 反目決裂   第二章 最後一夜   第三章 都城密會      第四章 秘密協議
第五章 幽靈使者   第六章 麻煩貴客   第七章 階下之囚      第八章 日益孤立
第九章 軍心渙散   第十章 窈窕淑女   第十一章 密謀兵權   第十二章 天下第一
第十三章 最佳刺客

卷二十九
第一章 救命真氣   第二章 不死之人   第三章 感情風波      第四章 驅羊之法
第五章 好戲在後   第六章 絕局求生   第七章 枉作小人      第八章 護花使命
第九章 心靈結合   第十章 參合之戰   第十一章 仙門劍訣   第十二章 千里報信
第十三章 趕盡殺絕

卷三十
第一章 居心難測   第二章 匡濟之才   第三章 仙門難渡       第四章 意假情真
第五章 悔不當初   第六章 鐵漢柔情   第七章 最後通牒       第八章 洞極仙丹
第九章 破碎虛空   第十章 白雁北飛   第十一章 稱帝時機    第十二章 謀定後動
第十三章 快樂離別

卷三十一
第一章 命中註定   第二章 秦淮戰雲   第三章 淮月之會       第四章 公才公望
第五章 人盡其才   第六章 刺殺行動   第七章 芳心難測       第八章 半把仙匙
第九章 荒墟追兇   第十章 秘中之秘   第十一章 榴閣午宴    第十二章 奇才異能
第十三章 鞭長莫及

卷三十二
第一章 逆我者亡   第二章 亂世情鴛   第三章 女王本色       第四章 心靈約會
第五章 長生毒咒   第六章 九流招數   第七章 與敵周旋       第八章 擒王之策
第九章 魔道之爭   第十章 嫡傳弟子   第十一章 縹緲之約    第十二章 兵來將擋
第十三章 愛恨糾纏

卷三十三
第一章 愛的宣言   第二章 情難言表   第三章 公子心聲       第四章 預知戰果
第五章 軍情告急   第六章 一場春夢   第七章 唯一機會       第八章 攜手赴險
第九章 素女心法   第十章 殺人名額   第十一章 尋人遊戲    第十二章 同床共寢
第十三章 弄巧反拙

卷三十四
第一章 魔門高手   第二章 妙言要道   第三章 殊死之戰       第四章 亡命鴛鴦
第五章 遙訴心聲   第六章 復仇之旅   第七章 四大奇書       第八章 縹緲之戰
第九章深入敵境    第十章覆舟之喜   第十一章一士難求      第十二章 逃出生天
第十三章 卿卿我我

卷三十五
第一章 戲假情真   第二章 交換條件   第三章 白雁南飛      第四章 反擊行動
第五章 太陰無極   第六章 絕局求生   第七章 神火飛鴉      第八章 北線之戰
第九章 抽絲剝繭   第十章 心靈失應   第十一章 天穴夜話   第十二章 誤會了他
第十三章 命中註定

卷三十六
第一章 球內玄虛   第二章 靈劍護主   第三章 重返邊集       第四章 因愛成恨
第五章 秘密基地   第六章 一個提議   第七章 離間之計       第八章 不堪回首
第九章 因愛成恨   第十章 雪中送炭   第十一章 魔門鬼影    第十二章 沙漠真情
第十三章退隱之心

卷三十七
第一章 雄心壯志   第二章 對付影子   第三章 金丹魔種       第四章 唯一機會
第五章 滅影行動   第六章 海南之戀   第七章 時機成熟       第八章 平城之行
第九章 費盡唇舌   第十章 海鹽太守   第十一章 盛樂之戰    第十二章 舊歡如夢
第十三章 穩定軍心

卷三十八
第一章 恩怨情仇   第二章 騎虎難下   第三章 佳偶天成       第四章 眾志成城
第五章 求死之戰   第六章 春蠶到死   第七章 逝水如斯       第八章 定情之吻
第九章 策劃未來   第十章 孤注一擲   第十一章 靈機再動    第十二章 開花結果
第十三章 死不瞑目

卷三十九
第一章白日報信    第二章一個秘密    第三章北府英雄        第四章生死存亡
第五章豪賭一鋪    第六章打正旗號    第七章前路艱難        第八章最後決戰
第九章復仇之旅    第十章重修舊好    第十一章圓謊之話     第十二章仙道之盟
第十三章 進軍建康

卷四十
第一章 公然決裂   第二章 危機之夜   第三章 噬心之恨       第四章 走投無路
第五章 成敗關鍵   第六章 帝皇夢醒   第七章 愛的交易       第八章 新的起點
第九章 元神夢會   第十章 帝皇視野   第十一章 殘酷本質    第十二章 魔門聖君
第十三章 神秘女尼

卷四十一
第一章 看破世情   第二章 心病心藥    第三章 危險交易      第四章 鬥智鬥力
第五章 能者當之   第六章 一己好惡    第七章 佳人有約      第八章 政治妥協
第九章 勝券在握   第十章 秦淮魔踪    第十一章 稱帝之心   第十二章 心戰之術
第十三章 謝府風雲

卷四十二
第一章 苦中作樂   第二章 笑談天下    第三章 選擇之權       第四章 共嘗丹方
第五章 迷離境界   第六章 全新想法    第七章 驚聞噩耗       第八章 烈火乾柴
第九章 前生情孽   第十章 洞庭春色    第十一章 江乘之戰    第十二章 以武會友
第十三章 天命難違

卷四十三
第一章 覆舟之戰   第二章 進占建康    第三章 此地一別       第四章 揭露真相
第五章 褪色回憶   第六章 乍聞喜訊    第七章 水中火發       第八章 誓師出征
第九章 踏上征途   第十章 無名有實    第十一章 馳想未來    第十二章 喚醒元神
第十三章 三年為期

卷四十四
第一章 天地之秘   第二章 破敵之策    第三章 茶飯不思       第四章 馳想未來
第五章 惡毒謠言   第六章 三個錯誤    第七章 聚散無常       第八章 陳兵日出
第九章 命運之手   第十章 各就其位    第十一章 等待黎明    第十二章 霧鄉之戰
第十三章 無回之勢

卷四十五
第一章 千鈞一發   第二章 門庭依舊     第三章 兄弟之情      第四章 心態逆轉
第五章 最後機會   第六章 終極考驗     第七章 戰爭前線      第八章 對峙之局
第九章 隨機應變   第十章 崢嶸洲之戰   第十一章 大局已定   第十二章 決戰之前
第十三章 一戰功成

後  記

《 本帖最後由 萬劫 於 2010-6-12 22:4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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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投鞭斷流

在淮水和泗水之間,有一大片縱橫數百里、佈滿廢墟荒村、彷如鬼域的荒棄土地:南方漢人稱之為“邊荒”,北方胡人視之為“甌脫”。名稱雖異,但肯定是當今之世最獨一無二的地方:因它既是良民裹足之地,卻是刀頭舐血之輩趨之若鶩的樂土;充滿危險,也是機會處處;可以是英雄豪傑死無葬身之所,亦為悍不畏死的人成名立萬的舞台。更為各方政權視之為進行秘密外交的理想場所,而無地容身者則以之為避難的安樂窩。在此一刻它或許是亂世中的桃花源,下一刻會變成修羅地獄。沒有任何一處地方,比邊荒更可怕,同時又那麼可愛。邊荒是老天爺為有本領的人而設的,在那裡有著另一套生存的哲學和法規。

邊荒奇異的存在,是有其悠久的歷史和客觀的因素,每一段史章均是以戰士的鮮血和人民的苦難寫成的。

自漢室傾頹,各地豪雄蜂起,戰事延綿廣披,生產無法進行,造成人為的飢荒;惡性循環下,使本已開發千年的中土,淪為白骨蔽野,千里無炊的局面。

三國之時,孫吳和曹魏對峙,每有戰事,多在淮泗間爆發,弄至該區域城垣崩毀,田園荒蕪,人民流移四散,廬舍空而不居,百里湮絕無民。

到西晉司馬氏統一天下,當地土民本該有安樂的日子可過,可惜“八王之亂”、“永嘉之禍”接踵而來,匈奴、鮮卑、羌、氐、鞨五大胡族群起反晉,這兩起歷史上的巨大風暴,再摧殘得中土體無完膚。到晉室懷愍二帝蒙塵,晉室被迫南渡,成為南北對峙之局,淮泗地區依然是受災最重的戰爭兇地。淮水和泗水,成為南北政權不成文的疆界,邊荒正是兩方疆界內的“無民地帶”。

邊荒的微妙形勢,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產生。

對北方出身自游牧民族的胡人而言,照慣例於兩族的接界處,必須留下一段距離的“甌脫”作為緩衝區,無事時胡漢雙方均不得進入,行人止步,否則會視為挑畔鬧事。於南方政權來說,亦視這片首當其衝的土地再不適合人民居住,只合用來實施“堅壁清野”的戰略,以阻止胡馬南下,使其於數百里內無從補給。

邊荒正是在這樣奇怪特殊的情況下,在南北諸勢力的認同和默許下形成。

邊荒在中土是最荒蕪的地區,不過矛盾的是位於淮泗之間、邊荒的核心處、穎水西岸的邊荒集,偏是中土最興旺的地方。它是唯一貫通南北的轉運中心,兩方貿易的橋樑,天下豪強勢力爭權奪利的場所,走私掮客和乾非法勾當幫會各行其事的中心。只要能保得性命離開,不論是商販、妓女、工匠,任何人均可賺取得數十倍於別地的錢財。這使它成為一個充滿魔異般誘力的地方,是為有生存本領和運氣的人天造地設的。

  在這裡,王法再不存在。進入這地區的被稱為是荒人,既不屬於南晉,也不屬於北方諸胡族政權。

邊荒集的前身的項城,一個被戰火摧殘成為廢墟的大城。邊荒集因多年沒有再經戰爭洗禮,其興旺達至前所未有的顛峰,可惜一場席捲南北的戰爭風暴又正在北方形成,大禍已迫在荒人眉睫之前。

氐秦之主苻堅立馬泗水南岸一處高崗之上,目送先鋒部隊陣容鼎盛、旗幟飄揚地開前線,大舉進攻僅餘的最後一個敵手──南晉,第一個進攻的目標是對方位於淮水南岸的戰略重鎮壽陽。而他心中得意振奮之情,實是難以言表。

七年前,他運兵遣將破滅勁敵拓跋鮮卑的代國,把北方統一在他大秦軍鐵蹄之下。匈奴、鮮卑、羌、羯、漢五大族盡向他俯首稱臣,結束自晉朝“永嘉之禍”、晉室南渡以來七十二年諸族逐鹿於塞內塞外,群龍無首的紛亂局面,蓋世功業震爍古今;其以外族的身份入主中原,更是前所未有。現在一切南征的條件已告成熟,南晉的梁、益二州和重鎮襄陽已落人他手上,統一天下的豐碩果實已到了唾手可得之候,誰還能與他爭鋒?

今趟傾師南犯,他以弟苻融為帥,大將慕容垂和姚萇為副,出動步兵六十萬,騎兵二十七萬,此外尚有水師八萬自巴蜀沿長江、漢水順流東下,配合作戰,實力足以把兵微將寡的南晉任何抵抗之師輾成碎粉。

苻堅今年四十五歲,擁有一副氐族人經得起塞外風寒的高大強健體魄,有用不完的精力。他生就一副紫膛臉,短髯如戟、連鬢接唇,配上高鼻深目,形相突出,坐在馬背上自有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度。此時他的眼神凝注往地平線盡處,閃爍生輝,似已可預見南晉軍望風披靡,在他以漢、氐、羌、鮮卑、羯為主組成的聯合雄師的踐踏下崩潰敗亡。

眾星拱月般在左右和後方簇擁著他的十多名將領,代表著北方諸族最傑出的領袖人物,是他一直奉行不悖“混一四海”政策下所產生、他苻堅引以為傲的驕人成果,令到眼前盛舉可以成為事實。在他之前,戰爭的失敗者總難逃亡國滅族的淒慘下場,只有他善待戰敗的人,每滅一國,均授其君臣以官爵,並使統領舊部,推行王道之政。在他來說,這是統一天下必須的手腕。

其中聲名最盛者,莫過位於他左方的頭號大將,鮮卑族的慕容垂。此人武功蓋世,手中“北霸”槍所向無敵,更是沙場上縱橫不敗的統帥。糜下鮮卑戰士驍勇善戰,為他苻堅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威震塞內外。能收為己用是他苻堅最大的福氣,否則必是令他怵懼的可怕勁敵。

慕容垂比苻堅年輕十歲,身形雄偉如山,比他苻堅還要高出小半個頭,容顏俊偉,深黑的長髮披散兩肩,鋼箍環額,雙目深遂、神光內蘊、不可測度,腰板挺直,整個人自有一股威懾眾生難以言述的逼人氣勢,活像冥府內的魔神來到人間。

苻堅右邊的羌族猛將姚萇聲名僅次於慕容垂,雖是五短身裁,比任何人都要矮上一截,可是脖粗背厚,臉如鐵鑄,特大的豹子頭,銅鈴般的巨目閃閃有神,加上重逾五十斤的玄鐵雙短矛,若有誰敢小覷他?其後果會令任何人難以接受。

其他諸將形相各異,均是慓悍強橫之輩,經歷得起戰場上的大風大浪。

苻堅收回目光,環視左右,唇角飄出一絲笑意,以帶點嘲弄的語氣道:“人說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現在安石已出,為司馬曜主理軍政,朕倒要看他能在朕手心變化出甚麼花樣來?”

隔了個慕容垂的氐族大將呂光哂道:“謝安算甚麼東西?我看不過是殷浩之流,自命風流名士,談玄清議是沒有人說得過他,對陣沙場則只堪作抹劍之用。”呂光外號“龍王”,水底功夫黃河稱冠,兵器是一對“渾水刺”。

安石是南晉宰相謝安的別字,被譽為中原第一名士,但自隱居東山後十六年來拒絕出仕,故有“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之語,可見南晉人對它的期待和仰慕。殷浩亦為南晉德高望重的名士,雖學富五車,卻不懂軍事,不自量力地繼祖逖、庾亮、庾翼等諸晉將後統帥北伐,慘敗而回,不但有負名士之譽,還淪為天下笑柄。呂光把謝安和他視為一體,正代表北方胡將對謝安一類自命清高的名士的不屑和鄙視。

諸將紛紛附和,意興飛揚,唯只慕容垂和姚萇兩人默然不語。

苻堅察覺有異,皺眉不悅道:“兩位卿家是否另有想法?快給朕從實道來。”

姚萇肅容禀上,道:“晉室雖弱,但據長江之險、江南之富,今我等傾師南下,勢必迫得南人空前團結,故臣未敢輕敵。”

苻堅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傲然道:“南人一向養尊處優,耽於逸樂,武備不修;兼以南遷之世家大族與南方本土世族傾軋不休,即使在兵臨城下之際來個空前大團結,亦為時已晚。至於所謂長江天險,以我們的百萬雄師,只要投鞭於江,足斷其流。南方小兒,何足道哉?”

他們均以漢語交談,此為當時最流行的通用語,非各族胡語可比,成為各胡族象徵身份的官方用語。氐秦且是諸胡中漢化最深的國家,苻堅便一直以為自己比漢人更深得儒家“王道”之旨,頗以“四方略定,惟東南一隅,未沾王化”為憾,現在終於到了去掉遺憾的歷史性時刻。

當苻堅目光往慕容垂,這武功兵法均有北方第一人稱的大將淡然自若的道:“南人兵力,確遠遜我軍,可是由謝安一手催生成立,由他侄兒謝玄統領訓練的北府兵,雖不過十萬之數,卻不可小覷,希主上明察。”

苻堅點頭讚許道:“說得好,孫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北府兵早在朕的計算中,今趟我們揮軍直撲南人都城建康,南人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傾巢出城正面決戰,一是閉城死守。而不論是那一個選擇,南人均無僥倖。朕苦待多年,到此刻臣服北疆,再無後顧之憂,才傾舉國之力,以壓倒性的兵威,一舉粉碎司馬曜、謝安之輩的偏安美夢。謝玄雖被稱為南方第一劍術大家,九品裹的上上品高手,惜行軍作戰經驗尚淺,能屢戰屢勝皆因從未遇上強手。南朝諸將中,只有桓沖算得上是個人物,有乃父桓溫的幾分本領,可惜卻給朕牽制在荊州,只能死守江陵,動彈不得。”

接著猛喝道:“朱卿家,朕所說者如何?”

位處眾將最後排的漢將朱序聞言渾身一震,連忙應道: “主上對南方形勢洞察無遺,了若指掌,微臣佩服至五體投地。”

朱序本為南晉大將,四年前鎮守襄陽,兵敗投降,得苻堅重用,苻堅亦從其盡悉南朝兵力強弱分佈,不過那可是四年前的情況。

符堅仰天一陣長笑,充滿得意之情,暢舒一口蘊在心中的豪情壯氣道:“朱卿家放心,朕一向推行王道之政,以德服人,視四海為一家,絕不濫殺無辜,平定南方後,南朝之人一律酌材而用,司馬曜可為尚書左僕射,桓沖為侍中,謝安就派他作個吏部尚書,憑其九品觀人之術,為朕選賢任能。”

  “鏘”!

苻堅掣出佩劍,正指剛從東方地平線升起的朝陽,然後再往南稍移,直指南晉首都所在的方向,大喝道:“我軍必勝!”

眾將紛紛拔出兵器,姚萇更把雙短矛互相敲擊,發出震耳的金鐵交鳴,一齊轟然應喏。

“大秦必勝!大秦天王萬歲!”的呼叫,先起於護衛四方的親兵團,接著波及整個泗水平原,以萬計的戰士高聲呼應,喊叫聲潮水般起伏澎湃。

延綿不絕,前不見隊首、後不見隊尾,由各式兵種組成的氐秦大軍,浩浩蕩盪往淮水的方向開去,待他們攻陷建康城,中原漢族將失去最後的根據地,全體淪為亡國之奴,變成被入侵外族統治的臣民。

南晉都城建康,位於長江下游南岸,緊扼長江出海海口,是長江下游區域最重要的軍事、政治和經濟中心,河、陸、海的交通樞紐要地,南北水陸的轉運城市。

它位於雞籠山和覆舟山一片臨灘丘陵高地,東南與平坦廣袤的太湖平原和錢塘江流域相接,沃野千里。長江自西南向東北繞城廓而流,秦淮河蜿蜒在城南外伸入長江,形勢險要,有虎踞龍蟠的優越地理形勢。姚萇所說的“據長江之險、江南之富”,確非虛言

當西晉被匈奴所滅,洛陽化為灰燼焦土,晉國開國帝皇司馬懿的曾孫司馬睿正鎮守當時由三國孫權建立的都城建業,掌揚州、江南軍政大權。北方淪喪,司馬睿在南遷流亡大族王導、王敦等人的支持下,在建業自立為晉王,次年稱帝。至晉愍帝,正式易建業之名為建康。

建康城城周二十里十九步,外圍有東府城、石頭城和丹陽郡城等一系列的城市群,成眾星拱月的強大形勢,是一個以建康都城為核心的城市組群。特別是城西上游的石頭城,是堅強的軍事堡壘,有若建康的守護神,若不能攻陷石頭城,休想損建康分毫。

當苻堅的大秦軍進入淮泗的邊荒區域,駐守淮水南岸重鎮壽陽的南晉將軍胡彬,已收到己方混入邊荒集的前線探子的飛鴿傳書,知得大秦百萬大軍,正直通淮水而來。

理所當然地,邊荒集乃天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南北若有任何風吹草動,不論是事實或謠言,都首先在那里傳播。故當地有專門販賣消息的“風媒”,做這門生意的人必須精通各族言語,人脈極佳,且有能力分辨消息真偽,非是人人可以乾的勾當。

胡彬聞訊大吃一驚,經反覆證實後,立即飛報建康,報上此有關晉室生死存亡的消息。晉帝司馬曜聞訊嚇得魂不附體,卻又怕消息散播,惹起大恐慌,導至臣民逃亡,急急密詔謝安、王坦之、司馬道子三位重臣,到建康宮內廷的親政室商議保國大計。

謝安為南晉中書令,乃晉帝司馬曜座下第二把交椅的當權人物,總攬朝政,今年六十四歲,年輕時曾短暫出仕,後退隱東山,至四十歲在千呼萬喚下始東山復出,秉持開國丞相王導“鎮之以靜”的安民政策,令南晉得偏安之局,與大將桓沖一文一武,為南晉朝廷兩大支柱,被譽為“江左偉人”。

當時南晉形勢,統治地區只余長江中下游和岷江、珠江流域,而其中又以荊、揚二州在政軍兩方面最舉足輕重。

揚州為首都建康北面前衛,其重要性不言可知。荊州位據長江中游,形勢險要,亦為南晉西部軍事重鎮,同時荊州轄兩湖一帶,其刺史又常兼督附近諸州軍事,以應付北方強胡,因而地廣兵強。凡任荊州刺史者,必成實力最強大的方鎮。故南晉一代,中央與方鎮勢力的激盪爭持,大多與荊、揚之爭有關。上一代荊州由桓溫主事,便權傾朝野。幸好現任的桓沖,雖為桓溫之子,但野心還不及乃父,荊、揚遂可相安無事。符堅看重的三個人中,除晉帝和謝安外,便數桓沖,於此可見一斑。

被譽為當代第一名士的風流宰相謝安,雖已屆暮年,仍是一副精華內蘊豐神俊朗的樣貌,手搖羽扇,仿似諸葛武侯復生於世,五綹長須,身裁高頎,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和悠閒自得、孤傲不群。

王坦之為開國丞相王導之子,位居左相,是建康朝廷謝安外最有份量的大臣。今年五十二歲,論外貌遠遜謝安,略嫌矮胖,頭髮有點灰白,幸好臉上常掛笑容,聲音柔軟悅耳,下頷厚實,胖得來並不臃腫,具有世家大族的自信與隨和,並不惹嫌。

王、謝兩家是江左最著名的世家大族,自晉室南遷,兩家對晉室的支持不遺餘力,朝廷的要位,均由此兩家輪流出任。而兩家在南晉“舉賢不出世族,甩法不及權貴”的政策下,更是如魚得水,備受尊崇。竹門對竹門,兩家一向關係密切,藉姻親加强两方關係,共同輔政。

司馬道子是晉帝司馬曜親弟,被公認為皇族第一高材,位列“九品高手”榜上,現職為錄尚書六條事,總管朝廷各部門政務,其職權之大,足以牽制謝安,為晉室監察謝安的一著棋子,故他與謝安一向關係不佳。

司馬道子今年三十八歲,身段高而修長,有一管筆直挺起的鼻子,唇上蓄胡,發濃須密,一身武士服,體型勻稱,充滿王族的高貴氣度。唯有一對不時瞇成兩道細縫的眼睛,透露出心內冷酷無情的本質。他腰佩的長劍名為“忘言”,是王族內最鋒利和最可怕的武器,建康城內,除謝玄和王坦之的兒子王國寶外,再無敵手。

親政廳是晉帝司馬曜在內廷處理公事的地方,這個自開國以來最關鍵性的軍事會議,歷時兩個時辰。在宮外等候的謝安之弟謝石,從正午直盼至黃昏,始見謝安悠然出來,表面仍是那副閒適自然的樣子,可是一向深悉謝安的謝石卻捕捉到乃兄雙目內一閃即逝、心力交瘁的神情,這可是他從未由謝安眼內見過的,可知會議進行得多麼沉重激烈。

謝石趨前,謝安倏地立定,沉聲道:“給我找謝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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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難臨頭

項城遺下給邊荒集的東西,除了崩頹的城牆、被填平的護城河,便只有位於邊荒集中心高起達十五丈的大鐘樓,樓內的銅鐘像一個神蹟般被保留下來。

貫通四門的兩條大街於鍾樓處交匯,從鐘樓起至東南西北四門的主街依次為東門大街、南門大街、西門大街和北門大街。其他支道,依四街平行分佈,城周的十二里,是當時一個中等城市的規模。

集內樓房店鋪均是在近十多年陸續興建,多為追求實用、樸實無華的木石建築,充滿聚眾邊荒集各族的風格特色,反映出他們不同的生活習慣和信仰。

在邊荒集,一切以利益為目標,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民族間的仇恨不斷加深,可是現實卻迫使不同族的人互相容忍、妥協,達致並不穩定且隨時生變的微妙平衡。

一集之地,卻是整個中土形勢具體而微的反映,最強大的是氐幫,接著依序為鮮卑幫、匈奴幫、漢幫、羌幫和羯幫。六大勢力,瓜分了邊荒集的利益。

漢幫的形勢較為特殊,因為他們是唯一能控制從南方而來的財貨的幫會,其他各族,必須在漢幫的合作下,始有利可圖。不過這種形勢,隨著氐秦的南伐,已完全逆轉過來。

縱使氐幫勢力最盛,在正常情況下亦不敢貿然對任何一幫發動攻擊,否則兩敗俱傷下,必難逃被逐離邊荒集的厄運。

勿要以為集內盡是逞強鬥狠的強徒,事實上四條主街繁盛熱鬧,各族男女肩摩踵接,諸式店鋪林立兩旁,青樓賭場式式俱備,食店酒館茶室旅店應有盡有,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位處東門大街漢幫勢力範圍內的邊荒第一樓,老闆龐義深懂經營之道,且廚藝超群,供應的食物既多樣化,又合各族人的口味和飲食習慣,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親自釀製的絕世佳釀“雪澗香”,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第一樓是邊荒集內罕見的全木構建築,樓高兩層,每層放置近三十張大圓桌,仍是寬敞舒適。上層臨街的一邊有個以木米欄圍繞的平台,台上只有一張桌子。

此刻第一樓的二樓內空無一人,惟只燕飛一人獨據臨街平台的桌子,一壇一杯,自斟自飲,沉鬱的眼神,投往下方東門大街。

東門大街擠滿正要離邊荒集的漢族男女,還不斷有人從支道湧來,加入流亡的大隊裡。一時人喊馬嘶驢鳴和車輪磨擦地面的聲音,充塞在昨天邊是繁榮興旺的東門大街。所有店鋪均門窗深鎖,誰也不願成為苻堅的奴隸,只好收拾細軟財貨,匆匆離開,踏上茫不可測的逃亡之路。

與街上的“動”相比,燕燕的“靜”益顯其異乎尋常。他威懾邊荒、無人不懼的寶刃“蝶戀花”連鞘擱在桌上右邊,愈發使人感到情況的異樣。動與靜的對比,充滿風暴吹來前的張力。

第一線曙光出現邊荒集東門的地平線外,天上厚云密布,似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雨,今人的心頭更是沉重。

當苻堅大軍南來的消息傳至邊荒集,南、北、西三門立即被其他各族封閉,只餘下由漢幫控制的東門可供漢人逃難避禍。

  燕飛舉杯一飲而盡。

  整整一年了!

自一年前他燕飛踏足邊荒集,從一個藉藉無名的劍手,到闖出名堂,變成無人敢惹的人;從憎厭這個地方,到深深愛上它。個中的滋味和轉折,實不足為外人道。起始時,他並不習慣這個撕掉一切偽裝,人人不擇手段為己爭利的城集。但逐漸地,他認識到縱使在如此惡劣卑污的情況中,人性仍有其光輝的一面。現在邊荒集的勢力均衡已被苻堅的來臨徹底破壞,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

一切的一切,包括過去、現在和將來,都因眼前令人擔憂的景況失去一向應有的意義!他感到生命裡最珍貴的一段日子,已隨著這場席捲南北的戰爭風暴雲散煙消。不論此戰鹿死誰手,天下再非以前的天下。雖然以前的天下並沒有太多值得人留戀的東西,但接著而來的噩夢更非任何人消受得起。

登上樓階的急劇足音,打斷他起伏的思潮,不用回頭,他已曉得是此樓的老闆龐義,更從其足音的輕重節奏,察覺對方心內的惶惑和恐懼,那是人之常情。

燕飛淡淡道:“記得多留下兩壇好酒給我,算是道別吧!”

龐義登上二樓,依依不捨地環視一匝,深情地撫摸著最接近他的桌子,燕飛的背影映入眼簾。每次看到燕飛的背影,他總感到燕飛寬闊的肩膊可背負起任何重責,只要他願意的話。而若不是燕飛肯負起保護第一樓的責任,他龐義真不知會有怎樣的下場,雖然那是要付錢的,但他仍是非常感激。

燕飛像不知道龐義筆直來到身旁,邊拉開椅子坐下,仍是目不轉睛瞧著出集的難民隊伍。

龐義是個粗豪的彪型大漢,滿臉虯髯,此時盯著燕飛皺眉不解道:“當漢幫的人全體撤離後,氐幫的龜卵子會和你講仁義道德嗎?前天你才打傷他們兩個人,不要做傻事!和我們一起走吧!”

燕飛那對鍾天地靈秀之氣,不含任何雜質,清澈卻又永不見底的眼睛,露出回憶沉緬的異彩。

在這鬥爭仇殺永無休止的邊荒集,其周圍數百里的荒廢土地正見證著時代的苦難。與此相比,燕飛的一對眼睛是截然不同的異禀,可使龐義暫忘冷酷無情的現實。

沒有人清楚燕飛的出身來歷,他似是充滿缺點,偏又讓人感到他是完美無瑕,這不單指他挺秀高頎的體格、仿從晶瑩通透的大理石精雕出來的輪廓,更指他似是與生俱來的灑脫氣質。不過若以龐義本身的標準去衡量他,燕飛不但懶惰、一派過一天得一天的消極人生態度,且是不折不扣、志氣消沉的酒鬼,一點不知道他正在浪費大好的青春。燕飛體內該有胡人的血統,否則他不會在擁有漢人的文秀之餘,亦帶著北方游牧民族的粗野豪雄。總言之燕飛是個非常出眾的人,打開始龐義便不敢小覷他,認為他磨在邊荒集當打手保鏢是大材小用。

燕飛低沉而溫婉的悅耳聲音在他耳鼓內響起來,油然這: “還記得你曾說過,不要對邊荒集的人或物生出任何感情嗎?賺夠錢就有那麼遠走那麼遠,然後忘記在這裡發生的所有事。我們早有協定,你給我錢財,我燕飛替你消災,一賣一買,兩不相欠。走吧!好好過些安樂的日子,再不用每晚睡覺都在擔心明天第一樓會被人拆掉。”

龐義苦笑一聲,伸手搶過他剛斟滿的雪澗香,幾乎是把酒潑進喉嘴裡去,頹然這:“安樂的好日子?唉!那裡還有可以過安樂日子的好地方呢?我們漢人再沒有希望。我龐義歷盡千辛萬苦從北方逃到這裡來,一心想憑手藝賺足子兒,然後到南方成家立室,安居樂業。現在一切都完了,邊荒集也完了,大好的南方山河將會變成像北方生靈塗炭的人間兇地,我們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日鐘。你是否當我是兄弟並不重要,我只不忍你給人亂刀分屍,走吧!大家一道走。”

燕飛探手抓著酒壇邊緣,卻沒有舉壇注酒,首次把目光投向龐義,微笑道:“昨晚消息傳來,氐幫、宏奴幫和羌幫早立即全體動員,首先聯手封鎖城集東北的大小碼頭,還沒收泊岸的所有船隻,打傷打死百多人,迫得漢幫和漢人只能從陸路逃亡,你道他們有甚麼目的呢?”

龐義劇震色變這:“那些兔崽子!難道還要落井下石,來個殺人掠貨?”目光不由投往街上一片混亂、如面對末日來臨的逃難人潮,為自己和他們未來的命運生出恐懼。

燕飛仍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悠閒神態,這:“記得帶你的砍菜刀,出集後遠離人多的地方,專揀偏僻處落荒而逃,或可保命。”

龐義倒抽一口涼氣,瞧著擠滿東門大街的無助人潮,駭然道:“他們怎辦?”

燕飛舉壇注酒,苦笑這:“我今年二十一歲,除孩蒙時代,眼所見盡是無可奈何的事,其所聞皆為人間慘劇,一切看誰的拳頭夠硬。幸好現在終於給我想通一件事,就是我已到了避無可避的絕境,且再不能獨善其身。漢幫的祝老大雖和我關係不佳,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是精明的老江湖,他會有辦法把受他保護的人的傷亡損失減至最低。更何況他們三幫的人,先要過得我燕飛把守的東門一關。不要再勸我,你立即離開,若只有我一人一劍,再無餘慮,燕飛尚有一線生機。”

龐義心中湧起一陣激動,直至這一刻,他方明白一向似是無情的劍客深藏於胸懷內的高尚情操,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懂張著大口。

燕飛舉起修長而膚色晶瑩的右手,與龐義緊緊相握,破天荒地露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道:“每一個人都有權為自己選擇命運,知道自己在幹甚麼的就不是笨蛋,你立即走,離集後忘記這裡的一切,勿要說多餘的話。哈!你給我錢財,我替你消災,協議依然有效。”

龐義起立鬆手,向燕飛一揖到地,道:“你該清楚酒藏在那裡,必要時那或可成為你最安全的避難所。”目光掠過他的蝶戀花,雙目紅起來,射出憤怨無奈的神色,飛奔般下樓去了。

燕飛淺嚐一口雪澗香,瞧著龐義掮著包袱,加進最後離集的人流裡,消失在東門外。整條東門大街變得靜如鬼域,不見人跡。

  啼聲驟起,從長街另一端傳至。

燕飛把杯中餘酒喝個一滴不剩,仰首望往烏雲重壓的天空,似已可看到自己末日的將臨。生有何歡?死亦何懼?

建康都城坐北朝南,建康宮位於城北,宮城南門為大司馬門,從大司馬門到外城正南門的宣陽門是長二里的御道,再出宣陽門到秦淮河的朱雀橋是另一截五里長的御道,總長七里的御道,成為貫穿建康城區的中軸線。

大司馬門外是一條寬闊東西相向的橫街,東通東城門連春門,西接西城門西明門,將都城分為南北兩大部份。北為宮城,南為朝廷各台省所在地。而其他政府機構、重要商市、居民區,乃至宰相大臣的宅舍別館,均在城外,主要分佈於宣陽門到秦淮河長達五里的御街兩旁。自西晉滅亡,北方飽受戰火摧殘,漢族大舉南遷,達百萬之眾,南晉遂於建康地區設置僑郡,一時秦淮兩岸日益繁華,城內城外擠滿南來的北方人,把建康變成融合南北風格的城市,非常興旺熱鬧。

朱雀橋又稱朱雀航或朱雀浮航,是橫越秦淮河接通御道的主要橋樑。所謂浮航,就是連舟為橋,平時作浮橋之用,遇有戰事,斷舟拆橋,立可隔絕兩岸交通。像這樣的浮橋,秦淮河有二十四座之多,但都不及朱雀橋名著當世。

若朱雀橋是建康城區最著名的橋樑,那位於朱雀橋不遠處,城外御街之東,秦淮河畔的烏衣巷,肯定是建康城區聲名最盛的街道,因為南晉最顯赫的世家大族,包括王、謝二家,均定居巷內。

烏衣巷朱樓夾道、畫棟雕樑,是尋常百姓難以進入的禁街重地。 “烏衣豪門”已成為當代最顯赫門閥的代稱。

此時一隊人馬,旋風般越過朱雀橋,由御道右轉,馬不停蹄地馳入烏衣巷,把守的兵衛不但不敢攔阻,還肅立致敬,臉上無不露出崇慕的神色。

謝玄一身白色武士服,素藍色長披風,背掛他名震江左的 “九韶定音劍”,策騎純白駿馬,英俊無匹的臉容冷如鐵鑄,沒有透露絲毫內心的情緒。縱是高踞馬上,他挺拔的體型在在顯示出非凡的氣魄,充滿力量和信心,像一把出鞘的寶刀。他今年剛好四十歲,但外貌只像未過三十的人,神采飛揚。

伴在他旁的是他的頭號猛將劉牢之,北府兵的參軍,年紀在二十五、六左右。後面是十多個親隨,人人體型彪悍,無不是久經戰陣的精銳戰士。

謝玄被任命為袞州刺史,出鎮廣陵,他便在親叔謝安全力支持下招募淮南江北之民為兵。江北一帶民風強悍,武技高強者大不乏人,謝玄銳意訓練下,不數年已成勁旅,號“北府兵”。苻秦屢次南犯,北府兵御之,戰無不捷,令北府兵聲名大噪,街衛對他們尊敬的神色絕不是裝出來的。

只是今回苻堅親率大軍來犯,人數既佔壓倒性的優勢,又有名將如慕容垂之助,即使武功超卓、用兵如神者如謝玄,亦沒有半分卻敵的把握。

在謝玄領頭下,眾騎從被拉得大開的正門進入謝府主堂前的大廣場,十多名府僕擁來為各人牽馬侍候。

謝玄甩磴下馬,謝石迎上來訝道:“玄侄來得真快,昨晚我才向你發出飛鴿傳書。”

謝玄愕然道:“甚麼飛鴿傳書?三天前小侄收到訊息,大秦天王苻堅從長安進軍洛陽,先頭部隊踏足邊荒,兵鋒直指建康,軍力達百萬之眾,於是立即趕來見安叔。”

謝玄旁的劉牢之忙向謝石施禮,謝石欣然道:“劉參軍和各兄弟路上辛苦,請先歇歇喝口熱茶。”

當下有府僕領劉牢之一眾人等入主堂去了,謝石挽著謝玄手臂,繞過主堂,往內宅謝安書軒的方向緩步而走,壓低聲音道:“我們急得要命,二兄卻仍是一貫的悠悠閒閒,昨晚才到秦淮河的秦淮樓欣賞紀千千的歌舞,今早天未亮又往小東山遊山玩水,幸好你來了,至少可以問他一個清楚明白。”

謝玄沉聲道:“朝廷方面有何反應?”

謝石露出忿然之色,道:“司馬道子力主憑長江、秦淮之險,固守建康,又謂皇上避駕宣城,擺明是想乘機總攬軍權,幸好二哥和王相全力反對,你二叔更以民心歸向打動皇上,這些事還是由王相告訴我,你二叔除了“給我我謝玄來”一句話外,再沒有任何其他說話。”

謝玄聞司馬道子之名,雙目閃過濃烈的的光,再問道: “二叔如何打動皇上?”

謝石道:“你二叔說得非常婉轉,他向皇上進言道:“自古以來就是有道之國伐無道之君,今秦主恃勇而來,無端攻我大晉,既違背道義,又失去民心,兵家云“兩國交兵,無道必敗”,皇上只要號令全國軍民,以有道抗無道,必能保國安民。 ”皇上當然曉得你二叔和司馬道子誰更得民心,更何況桓沖上將軍一向不喜司馬道子,北府兵又牢牢掌握在你手上,皇上縱使不願意,亦只好加封二哥為征討大都督,由他全權主理抗敵事宜。”

兩人通過翠竹遍植兩旁的小石徑,進入謝安書齋在處的中園,這是個以竹石為主景的園林,園中有四季假山,分別以筍石、湖石、黃石、宣石疊成春、夏、秋、冬四山,各自成景。書軒就在夏山與秋山之間,坐北朝南,宏偉厚重、三楹七架梁歇山的佈局,橫扁雕的是“忘官軒”三字,正面廊柱上有一聯:“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

儘管兩人憂心重重,置身如此孤高磊落,瘦挺空透的動人環境,一時間也把心事拋開,渾忘塵俗。

倏地一名年青武士氣沖衝從忘官軒衝將出來,見到兩人,憤然道:“天下是你們謝家的天下哩!我王國實倒要看你們如何應付苻堅。”說罷不顧去了。

兩人聽得面面相覷,接著謝石搖頭嘆息。王國寶是王坦之的兒子,謝安的女婿,劍法高明,可惜卻是無行之人,看情況便知謝安拒絕起用他於抗秦戰役,故大發脾氣,說出這麼難聽的話來。

謝安柔和的聲音從忘官軒傳出來道:“是否小玄來哩!來得好!我正想找人下棋。”

謝玄和謝石兩人你眼望我眼,均摸不著謝安心意,在如此危急存亡之際,仍有下棋的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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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裡逃生

燕飛好整以暇的緩緩舉壇注酒,似聽不到急驟的馬蹄聲,更看不到孤人單騎,正亡命的朝東門出口飛奔,其後面緊追著十多騎正彎弓搭箭的羯族戰士。

  “嗤!嗤!嗤!”

箭矢勁疾射來,眼看把前騎射得變成刺猬般的模樣。那人剛奔至第一樓旁,叱喝一聲,靈活如猴般彈離馬背,凌空兩個翻騰,落往燕飛身後,探手至燕飛跟前,豎起三隻手指,道:“三兩黃金!”

戰馬慘嘶,頹然倒地,先是前蹄跪下,接著餘力把它帶得擦地而行,馬體至少中了七、八箭,令人慘不忍睹。

那人卻是無動於衷,他是個長著一張馬臉的瘦削小子,年紀在十八、十九歲間,一般高度,卻是手長腳長,予人身手靈活的感覺。最特別是一對眼睛,靈活精明,顯出狡猾多智的禀賦。事實上這叫高彥的漢族小子是邊荒集最吃得開的人物之一,乃最出色當行的“風媒”,專門買賈消息,平時非常風光,只不知為何會弄至如許狼狽田地。燕飛一手提杯,另一手豎起五隻手指,高彥失聲道:“五兩黃金,你是否想要我的命?”此時羯族戰士策馳而至,勒馬收韁,散開成半月形,在下面長街往樓上瞧來,人人目露凶光,卻未敢發箭,顯是對燕飛非常顧忌。

  燕飛緩緩喝酒。

其中一名該是帶頭的羯族大漢喝上來道:“這是我們羯幫和高彥間的恩怨,燕飛你識相的就勿要插手。”

高彥在燕飛身後像鬥敗的公雞般頹然又咬牙切齒道:“五兩就五兩,算我怕了你這趁火打劫的傢伙。”

燕飛放下空酒杯,眼內酒意不翼而飛,亮起銳利如鷹隼的神光,語氣仍是非常平靜,淡淡地望向樓下道:“立即給我滾,否則悔之莫及。”

羯族大漢手執劍把,雙目凶光大盛,似若要擇人而噬的惡狼模樣,瞪著燕飛好半晌後,大怒道:“好!我們就走著瞧,看你燕飛還能得意多久。”

一譽呼嘯,領著同夥一陣風般循原路離開。

高彥長長吁出一口氣,抹著額頭冷汗,坐入剛才龐義的座位去,毫不客氣的抓起酒壇,就那麼骨嘟骨嘟的大喝幾口,然後放下壇子,瞪著燕飛道:“你留在這里幹啥?是否嫌命長呢?”見燕飛清澈的眼神仍一眨不眨的盯著他,不由露出心痛的表情,點頭道:“唉!算我怕了你。”從懷內掏出一個皮囊,傾出五錠黃澄澄的金子,用手不情願地推到燕飛眼前,嘆道:“我去出生入死,你卻坐地分肥,那有這麼不公平的事?”

燕飛毫不客氣的抓起金子,納入懷內。皺眉道:“你又為何要留在這裡?”

高彥一對眼睛立時亮起來,湊前少許壓低聲音道:“這是賺大錢的千載良機,南人付得起錢。順道告訴你一個消息,至少值一錠金子,今回卻是免費奉贈,皆因見你命不久矣。邊荒集五大胡幫已結成聯盟,準備迎接苻堅之弟苻融的先鋒軍入集,且決定不放過半個漢人。他們正在鐘樓廣場集結人馬,準備銜尾追殺撤離的漢幫。他娘的!你知否苻堅的手下猛將匈奴族的'豪帥'沮渠蒙遜昨晚已秘密潛來,聯結各族。嘿!夠朋友吧?我要走啦!”猛地彈起,一溜煙般橫過樓堂,從另一邊的窗子鑽出去,眨眼不見。

燕飛像沒有聽到他的說話般,忽然抓起蝶戀花,一個筋斗躍離椅子,落到街心去,然後油然往東門舉步。

  蹄聲在後方響起,自遠而近。

燕飛旋風般轉過身來,漫天箭而已飛蝗般迎頭迎臉的射來。

謝安的書堂“忘官軒”,充份表現出魏晉世家大族的品味。四面廳的建築佈局,周遭園林內的百年老槐、婆娑柔篁,西北秀麗的夏山,東邊峭拔的秋山,北面清池小亭,通過四面的大型花格窗,隱隱透入書軒,有如使人融合在四季景色之中。

軒堂中陳設整堂紅木家具,四壁張掛名畫,樑上懸四盞八角宮燈,富貴中不失文秀之氣,在在顯示出謝安的身份和情趣。

在柔和的晨光映照下,謝安和謝玄兩叔侄在堂心的棋桌席地而坐,前者仍是那副自然閒適的樣兒,謝玄則有點心神不屬,皺眉瞧著謝安舉起黑子。

只從坐姿,已可看出當時胡漢生活習慣的不同。漢人自殷周雙膝前脆,臀部坐在腳後跟上的“跪坐”習俗形成以來,成為儒家禮教文化的重要編成部份。臀部坐地,兩腿前伸的“箕坐” 和垂腳高坐均被視為不敬的忌諱行為。到漢末以後,胡漢雜處,垂腳高坐椅子的“胡坐”又或 “箕坐”,已在漢人間廣為傳播,形成高足形床、椅、凳的居室新文化。不過在世家大族裡,“胡坐”仍被視為不敬和沒有文化修養。

謝安大有深意地微微淺笑,把黑子落在盤上,吃去謝玄辛苦經營力求圖出生天的一條大龍,盤上一角立被黑子盡佔某地。

  謝玄俯首稱臣道:“我輸哩!”

謝安油然道:“自你通曉棋道,五年來我還是第一吹贏你,可見爭勝之道,在乎一心,玄侄因心煩意亂,無法專注,故有此敗。若在戰場之上,你仍是如此心浮氣躁,那即使苻堅兵法戰略,均遠遊於你,玄侄你仍難逃一敗。”

謝玄苦笑道:“如非苻堅兵力十倍於我,小侄怎會心浮意亂?”

謝安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背負雙手走開去,直至抵達東窗,凝望外面園林美景,搖頭道:“非也非也!玄侄你正因心緒不寧,致看不通苻堅的弱點,他今次傾師南來,不但失天時,更失地利,且缺人和,而最後一失,更是他敗亡的要素。只要我們能擅加利用,可令他大秦土崩瓦解,而我大晉則有望恢復中土。”

謝玄一動不動,雙目精芒電閃,盯著乃叔倜儻瀟灑的背影,沉聲道:“請二叔指點。”

謝安從容道:“我大晉今年得歲,風調雨順,農業豐收;他苻堅於北方連年征戰,沃野化為焦土,生產荒廢,剛統一北方,陣腳未穩,在時機未成熟下大舉用兵。此為失時。”

接著悠然轉身,微笑道:“苻堅勞師遠征,橫越邊荒,被河流重重阻隔,我則得長江之險,隔斷南北,此為失地。”

接著舉步往謝玄走過去,重新坐下,欣然道:“苻堅之所以能得北方天下,皆因施行“和戎”之政,對各族降臣降將兼收並蓄,此為其成功之因,亦種下養虎為患之果。其軍雖號稱百萬之眾,卻是東拼西湊,又或強徵而來,戰鬥力似強實弱。我深信像朱序之輩,是身在秦軍心向我大晉。說到底我大晉仍為中原正統,雖偏安江左,卻沒有大錯失。今次外敵來犯,大家同坐一條船,便不得不團結一致,共禦外侮。至於苻堅麾下諸將,各擁本族重兵,慕容垂、姚萇等均為桀驁不馴之輩,怎肯甘為別人臣下?這是不得人和,我得而彼失。所以只要玄侄針對此點,施行分化離間之策,不但可盡悉對手佈置虛實,還可謀定後勤,一舉擊破氐秦,去我北方大患。”

謝玄雙目神光四射,點頭道:“玄侄受教,那我們是否應和他正面對決?”

謝安唇角逸出一絲笑意,淡然道:“你是前線的大將,對戰事遠比我出色當行,一切由你全權作主。名義上以你三叔謝石為帥,事實上所有具體作戰事宜,均由你指揮。此戰宜速不宜緩,若讓苻堅兵臨大江,站穩陣腳,因為兵力懸殊,我大晉朝廷又長居安逸,更有小人如司馬道子者乘機搞風搞雨,必不戰而潰。去吧!大晉的存亡,將係於你一念之間,別忘記剛才一局你是如何輸的。”

謝玄挺立而起,恭恭敬敬向謝安一揖到地,正容道:“小玄受教。”

謝安仍安坐不動,雙目射出令人復雜難明的神色,輕籲一口氣道:“此戰若勝,我謝家的聲望地位將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此正為我一直避免發生的事,我們在烏衣巷中飲酒清談,賦詩作文,充滿親情之愛,平靜而又詩酒風流的生活,勢將一去不返。好好照顧琰兒,讓他多點歷練的機會。”

謝玄點頭道:“小玄明白。”默默退出軒外。陽光從東窗濺進來,謝安像溶入軒內優美寧逸的環境裡,沒有人可從他的神態察覺到關係漢族存亡的大戰,正像龍捲風暴般從北方卷旋而至。

謝玄踏出書軒,與謝石等候於軒外的謝琰連忙搶到謝玄身旁,沉聲問道:“爹有甚麼話說?”

謝玄探手抓著深得謝家俊秀血緣的堂弟厚闊的肩膀,忽然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柔聲道:“讓我們遊山玩水去吧!”

即使以燕飛名震邊荒的劍法,仍不敢正面擋格從精於騎射的匈奴戰士手中強弓射來的二十多枝勁箭。

燕飛哈哈一笑,倏地右移,避過第一輪箭雨,肩膊往第一樓對面一個鋪子上鎖的木門硬撞過去,動作若行雲流水,瀟灑好看。

得知沮渠蒙遜秘密潛入邊荒集,他再不用逞匹夫之勇,卻仍可牽制四幫聯軍,使他們難以追擊逃難的漢人和漢幫。因為沮渠蒙遜絕不會容許一個可能刺殺苻堅的高手暗藏集內某處,縱然刺殺不成功,沮渠蒙遜肯定難免罪責,所以他只須時現時隱,便會變成沮渠蒙必欲去之的心腹大患,相比起來,殺一批逃命的漢人只是小事一件。

   “碎!”

在他貫滿先天真氣的肩膀撞擊下,堅固的木門有如一張薄紙般被他穿破而入,現出一個人形大洞,他已沒進被人捨棄呈長方形的雜貨舖的去,內裡雜物遍地,凌亂不堪。

外面叱喝連聲,蹄響馬嘶,形勢混亂,數枝勁箭由門洞疾射而入,可見匈奴人的強悍狠辣。

燕飛頭也不回,稍往橫閃,輕輕鬆松避過來箭,接著全速往後門方向掠去,力圖在敵人完成包圍網前逃離險地,否則必是力戰而死的淒慘收場。

就在此刻,在他前方的鋪子後門化為漫空向他激射而來的木屑,而在木屑如雨花飛濺的駭人聲勢下,一支巨型重鋼長矛像由十八層地獄下直刺上人間世般,疾取他咽喉要害而來,矛頭卻是金光閃爍,予人無比詭異的感覺。

只看對方能及時趕往後門,在自己逃出去前攔截,攻擊前又毫無先兆,可知此人乃一等一的高手。燕飛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以他一貫把生死視作等閒的灑逸,亦不由心中一懍。

  “鏘!”

蝶戀花出鞘,化作青芒,疾斬矛尖。

蝶戀花全長三尺八寸,劍身滿佈菱形的暗紋,鑄有鳥篆體銘文“蝶戀花”三字,刃部不是平直的,背骨清晰成線鋒,其最寬虛約在距劍把半尺許處,然後呈弧線內收,至劍鋒再次外凸然後內收聚成尖鋒,渾體青光茫茫,給人寒如冰雪、又吹毛可斷的鋒快感覺。

燕飛不是不知在此際的最佳策略,莫如使出卸勁,帶得對方擦身而過,那他便可廓清前路,由後門竄逃,可是對方這一矛實有驚天泣地的威勢,勁氣如山的迎面壓來,四周的空氣像一下子給他抽乾,不要說卸其矛勁,是否能擋格仍是未知之數,無奈下只好以硬撼硬,比比看誰更有真材實料。

這不是說燕飛及不上對方,而是對方乃蓄勢而發,他卻是匆匆臨急應戰,形勢緩急有別,高手相爭,勝負就決於此毫釐差異。

隨著蝶戀花朝前疾劈,木屑被劍氣摧得改向橫飛,像被中分的水流般,一點也濺不到燕飛身上。

  “當!”

燕飛渾身劇震,雖劈中矛頭,仍身不由主地被矛勁帶得向後飛退。

  “碎!”

前門粉末般濺下,現出一個滿臉麻子、散髮披肩,不高不矮卻是肩寬背厚的粗脖子匈奴惡漢,左右手各持至少重五十斤的鋒利巨斧,見狀暴喝一聲,雙斧有如車輪般前後滾動直往正在飄退的燕飛背脊劈來,沒有絲毫留手,務要置燕飛於死地。

燕飛早曉得會陷進如此後門有虎,前門遇狼的腹背受敵險境,他的退後正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化去後門來人的勁力,好應付從正門攻來的突襲。

後門的敵人現出身形,他的下頷唇邊全是鐵灰色的短硬胡髯,像個大刷子,頭頂卻是光禿禿的,臉色蒼白得異乎尋常,一對眼睛卻是冷冰冰的,似乎無論看到甚麼仍都無動於衷。體型高瘦,可是持矛的雙手卻似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

燕飛心叫糟糕,他已從兩人的兵器和外型認出對手是誰,高彥那小子所謂值一錠金子的情報只兌現一半,此兩人在北方大大有名,任誰一個踩踩腳足方可震動邊荒集。

使雙斧者便是高彥所說有“豪帥”之稱,苻堅手下猛將沮渠蒙遜;另一人則是苻堅另一猛將,以“萬煉黃金矛”名震西北,被譽為鮮卑族內慕容垂、乞伏國仁以外最了得的鮮卑高手禿髮烏孤。

  “叮!”

燕飛反手一劍,出乎沮渠蒙遜料外的挑中他最先劈至的巨斧,一柔一剛兩種截然不同又互相矛盾的真氣,透斧襲體,以沮渠蒙遜的驚人功力,在猝不及防下亦大吃一驚,斧勁竟被徹底化去,變得一斧虛虛蕩蕩,用不上半分力道,另一斧卻是貫滿真勁,一輕一重,難受至極,不得已下只好橫移開去。

匈奴幫的戰士在兩人交手的剎那光景,早擁進三、四人來,見沮渠蒙遜受挫移開,立即補上空位,刀矛劍齊往燕飛招呼,不予他絲毫喘息的機會。

燕飛明知身陷絕境,仍是夷然不懼,忽然旋身揮劍,畫出似是平平無奇的一劍。

禿髮烏孤此時變化出漫天矛影,鋪天蓋地的往燕飛攻來,眼看得手,豈知燕飛的蝶戀花畫來,不論他如何變化,仍再次給對方畫中矛尖,登時無法繼續,更怕對方乘勢追擊,突破缺口,收矛稍退。

其他匈奴戰士各式兵器亦紛被掃中,只覺對方劍刃蘊含的力道非常古怪,把自己的力道不但一筆勾銷,還被送來能摧心裂肺的勁氣硬迫得慘哼跌退。

沮渠蒙遜勁喝一聲,重整陣勢,運斧再攻,豈知燕飛劍氣暴張,只聞“叮噹”之聲不絕如縷,在眨幾眼的高速中,燕飛似要與沮渠蒙遜比較速度般連環剌出七劍,劍劍分別命中他左右雙斧,封死他所有進手招數,還把他再度迫開去。

然而燕飛自家知自家事,禿髮烏孤和沮渠蒙遜確是名不虛傳,他施盡渾身解數,仍沒法損傷任何一人分毫,且真元損耗極巨,再支持不了多久,若讓兩人成其聯手之勢,他是必死無疑。

正門處匈奴幫的戰士潮水般湧進來,後門仍是由禿髮烏孤一人把守,且守得穩如銅牆鐵壁。剎那間,他清楚曉得唯一生路,就是拚著自身傷殘,也要闖過禿髮烏孤的一關,劍隨意轉,蝶戀花化作漫空劍雨,如裂岸驚濤般往禿髮烏孤灑去。

禿髮烏孤一副來得正好的神態,萬煉黃金矛化作重重金光矛影,待要正面硬撼,忽然臉上現出駭然之色,竟橫移開去,讓出去路,一個體格魁梧以黑頭罩蒙面的灰衣人出現在他身後,左右手各提一刀。而正因他的從後施襲,害得禿髮烏孤倉皇退避。

  那人沉聲喝道:“燕飛!”

燕飛那敢猶豫,順手給禿髮烏孤再劈一劍,全力提氣,閃電般與救星一先一後竄入後院,越過後院牆,落荒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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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雄材偉略

烏衣巷謝家大宅佔地十餘畝,沿秦淮河而築,由五組各具特色的園林合成,其中以忘官軒所在的四季園最負盛名,如論景色,則以座落河畔的東園和南園為勝。

松柏堂是宅內最宏偉的建築物,高敞華麗,內為鴛鴦廳結構,中部有八扇屏風分隔,陳設雍容高雅。此堂亦是謝家主堂,外連正門大廣場,遇有慶典,移去屏風,可擺設三十多席,足容數百人歡聚一堂。

正門外是烏衣巷,對面便是可與謝宅在各方面相提並論的王家大宅魏峨的樓閣園林。烏衣巷西接御道,長達半里,筆直的巷道兩邊盡為豪門大族的居所。

此時在松柏堂內一角,謝玄、謝石、謝琰和劉牢之在商量大計。

討論過有關戰爭的一般安排後,謝玄忽地沉吟起來,好一會後斬釘截鐵的道:“我們必須令朱序重投我們的一方來。”

謝石皺眉道:“他是我們大晉的叛徒,兼且此事很難辦到。先不說我們不知他會否隨符堅南來,即使知道他在氐秦車內的營帳,要找上他面對面交談仍是難比登天。”

謝琰冷哼道:“士可殺不可辱,大丈夫立身處世,氣節為先,枉朱序身為洛陽望族之後,竟投靠敵虜,此人的品格根本是要不得的。即使把他爭取回來,仍是吉凶難料。”

謝玄淡淡笑道:“我們現在是上戰場製敵取勝,並非品評某人品格高下的時刻,安叔看人是絕不會看錯的。我們定要聯絡上朱序,若能策動他作內應,重投我方,會令我們大增勝算。”

謝琰知道是他爹的意思,立即閉口不語。

謝石眉頭深鎖道:“直至渡淮攻打壽陽,氐秦軍行兵之處全是邊荒野地,我們如何可神不知鬼不覺的與朱序接觸。”

劉牢之點頭道:“苻堅一到,邊荒集所有漢族荒人必然四散逃亡,我們在那裡的探子亦不得不撤退,此事確有一定的困難。不過……”

謝玄精神一振道:“不過甚麼?”

劉牢之猶豫片刻,道:“若有一人能辦到此事,此人當為我手下一個名劉裕的裨將,此人膽大心細,智勇雙全,不單武技高強,且輕身提綜之術非常了得,多年來負責邊荒的情報收集,曾多次秘密潛進邊荒集,與邊荒集最出色的風媒打上交道多年,對荒人的形勢有深入的了解,最難得他精通氐語和鮮卑語。”

謝琰道:“他是甚麼出身來歷?”

謝玄和謝石聽得皺起眉頭,際此皇朝危如累卵的時刻,謝琰仍放不下門第之見,斤斤計較一個人的出身,令人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劉牢之也有點尷尬,因為他本身出自寒門,得謝玄拋棄門第品人之見,破格提升,始有今日。卻又不能不答,道: “劉裕出身於破落士族,年青時家境貧寒,以農為業,兼作樵夫,十六歲加入我北府兵,曾參與多次戰役,積功升為裨將。 ”

謝玄不待謝琰有發表的機會,斷然道:“正是這種出身的人,方懂得如何與狡猾的荒人打交道。牢之你立即趕回去,令劉裕深入敵境,將一封密函送到朱序手上。至緊要讓他清楚形勢,行事時方可隨機應變,權宜處事,我們會全力支持他的任何臨時決定,事成後重重有賞,我謝玄絕不食言。”

謝石道:“胡彬在壽陽的五千兵馬首當其衝,劉裕的任務仍是成敗難上,我們是否該發兵增援?”

謝玄唇邊逸出一絲今人莫測高深的笑意,道:“我們便先讓苻堅一著,當氐秦先鋒大軍在壽陽外淮水北岸,集結足夠攻城的人力物力,可教胡彬東渡泗水,退守八公山中的硤石城,我要教苻堅不能越過泗水半步。”

謝石三人大感意外,同時亦知道謝玄已擬定全盤的作戰計劃,對苻堅再沒有絲毫懼意。

快艇迅速滑離穎水西岸,在蒙頭人運槳操舟下,把追兵遠遠拋在後方岸上,燕飛把蝶戀花橫擱膝上,閉目冥坐船頭,調氣運息,以恢復體力。

快艇順流急放二里,左轉入東面一道小支流,逆流深進里許,才緩緩靠泊林木茂密處。

燕飛睜開雙目,從他憂鬱的眼睛射出罕有的愉悅神色,忽然從小艇彈起尋丈,落往岸旁一棵大樹的橫杈處,然後連續兩個踪躍,抵達接近樹頂,離地面足有四丈的橫幹處,撥開枝葉,觀察這近動靜,蝶戀花不知何時已掛在背上。

蒙面人隨手拋下船槳,一把扯掉頭罩,現出陽光般的燦爛笑容,仰望高踞樹上的燕飛,欣然道:“燕飛你的劍法大有長進,竟能在禿髮烏孤和沮渠蒙遜兩天高手夾擊下夷然無損,傳出去已可名動北方,且肯定有很多人不會相信。”說罷一個筋斗來到岸上,把艇子係於大樹幹處。

此人年紀與燕飛相若,一副鮮卑族人高大魁梧的強健體魄,散髮披肩,相格獨特,鷹鉤鼻豐隆高挺,一對眼卻深深凹陷下去,兩額高而露骨,本是有點令人望之生畏,可是在濃密的眉毛下那雙鷹寧般銳利、似若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似世上沒有他辦不來的事,卻使人感到一切配合得無懈可擊。加上寬敞的額頭,常帶笑意的闊嘴巴,圓渾的下頷,過眉垂珠的大耳朵,似乎給人一種事事不在乎的印象。只有深悉他如燕飛者,清楚曉得若對他抱有這種看法,死掉仍不知道是甚麼一回事。

那人在岸旁一方石頭坐下,一陣風刮來,吹得他衣衫獵獵,烏黑的長發隨風拂舞,使他的形相更顯威猛無儔。

他仰望天上疾馳的烏雲,雙目現出傷感的神色,徐徐道: “下大雨哩!那晚也是大雨傾盤,我們還是十來歲的大孩子,四面八方盡是敵人,我們並肩殺出重圍,瞧著叔伯兄弟逐一在我們身旁倒下去……唉!那是多久前的事?”

燕飛輕盈似燕的在腳底的橫枝略一借力,落到他身旁,在他對面挨樹幹坐下,環抱雙膝,眼內憂鬱神色轉趨濃重,淡然道:“七年了!你為什麼只說漢語?”

那人瞧著燕飛,傷感之色盡去,代之是仇恨的烈焰,語氣卻相反地平和冷靜,道:“我們燕代之所以敗亡於苻堅之手,正因不懂像苻堅般拋掉逐水草民族的沉重包袱,不懂與漢人渾融為一,更不懂從漢人處學習治國之道。一個王猛,便令苻堅統一北方,可知只有漢人那一套才行得通。舍鮮卑語而用漢語,只是我拓跋圭學習漢人的第一步。”

  燕飛點頭同意。

自赤壁之戰後,魏蜀吳三國鼎立,其中以接有黃河流域的曹魏實力最強,司馬氏便憑其餘勢,建立西晉,隨即統一天下。可惜“八王之亂”起,內徙的西北各民族紛紛起事,形成民族大混戰。 “永嘉之禍”更令西晉的統治崩潰,晉室南渡。

在苻秦之前,北方先後出現匈奴劉氏、羯族石氏和鮮卑慕容氏三個強大的胡族政權,但均因漢化得不夠徹底,且推行胡漢分治的高壓民族政策,故逐一敗亡。拓跋圭的高明處,是看通苻堅的民族融和政策是唯一的出路,而苻堅的唯一的也是致命的錯誤,是於民族融和尚未成熟下,過早發動南征。

拓跋圭往前單膝跪地,探出雙手,抓著燕飛寬敞的肩膊,雙目異采閃爍,一字一字擲地有聲的道:“我拓跋圭足足等了七年,現在千載一時的機會終於來臨,苻堅欠我拓跋鮮卑的血債必須償邊,我本還沒有十分把握,現在有你燕飛助我,何愁大事不成。天下間,只有燕飛一人,不論劍術才智,均令我拓跋圭口服心服。”

燕飛微微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臉頰,道:“好小子!不是蠢得想行刺苻堅吧?”

拓跋圭放開他,站了起來,轉身負手,目光投往河道,啞然失笑道:“知我者莫若燕飛,我們畢竟自小相識,曾一起生活多年。哈!殺苻堅對我是百害無一利,徒白便宜了權位僅次於他的苻融,此人比乃兄精明和有識見,且是反對今次南征最力的人之一,讓他出掌氐秦政權,必立即退兵,令我好夢成空。”

接著旋風般轉過身來,兩手高舉,激昂慷慨的朝天呼喊道:“我要的是大秦的土崩瓦解,苻堅的亡國滅族,否則怎消得我拓跋鮮卑亡國之辱。”

狂風疾吹,拓跋圭發揚頭頂上方,形相淒厲,按著豆大的雨點沒頭沒腦的照頭灑下來,由疏轉密,化為傾盤大雨,四周一片模糊。鬱積已久的暴雨終於降臨大地,仿似拓跋圭的一番話,惹來天地的和應。

燕飛仰首,任由雨水打在臉上,淌入頸內,際此初冬之際,更是寒氣侵體,他反覺得非常暢快,而他更需要如此激烈的降溫和調劑。

燕飛暗嘆一口氣,道:“我不是不願幫你,而是秦亡又如何呢?北方還不是重陷四分五裂、各族誓不並立的境地!死不去的人都要活受罪,自我來到世上後,沒有一天過的不是這種日子,我已厭倦得要命!”

拓跋圭身軀猛矮,竟是雙膝著地,跪了下來,伸展雙手,張口承接雨水,狠狠喝了幾口,情緒平復下來,緩緩道:“燕飛你不要愚弄我,雖然這幾年我不知你曾到那裡去混,但燕飛就是燕飛,身體內流的一半是我拓跋鮮卑王族高貴的血液,另一半是漢人的血,任何一半均不容你甘為苻秦鐵蹄下的亡國之奴。今回我拓跋鮮卑捲土重來,再非以前只懂食畜肉,飲其汁,衣其皮,隨時轉移,害怕築城守城,鄙視力耕農桑,以戰養戰,不把囤積徵稅的拓跋鮮卑。苻秦敗亡後的亂局,最終會由我來收拾,因為我比任何人更準備充足,更能從過去的錯誤學習。苻堅的方向是對的,只走錯一著,就是在尚未能駕御各族、把北方置於絕對的控制下之時,竟貿然南侵。幸好王猛早死,否則必不容此事發生。這是上天賜與我拓跋圭的機會,燕飛你是別無選擇,必須全力支持我。”

燕飛渾身濕透,可是心內卻像有一團熱火在燃燒,拓跋圭終於成長了,從死亡和苦難中諳得國家民族存亡之道,變成一個高瞻遠矚、雄才偉略的頷導者,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拓跋圭的本領和厲害,當他定下目標,便會不顧一切地去完成,只有死亡方可以阻止他。嘆一口氣,道:“你憑甚麼去弄垮苻堅的百萬大軍?”

拓跋圭的唇角現出一絲笑意,逐漸擴大,最後哈哈笑道: “這叫因勢成事,燕飛你可曉得今趟答應支持苻堅南征的是那兩個人,就是姚萇和我們的疏堂叔叔慕容垂,若非得他兩人允肯支持,苻堅豈會在苻氐王族大力反對下,仍是一意孤行的揮兵南來。”

燕飛虎軀一震“雙目神光電閃,盯著拓跋圭。

拓跋圭眼睛一眨不眨的回敬他,沉聲道:“七年來,我一直通過邊荒集賣予南人他們最缺乏的優良戰馬,一方面是要得到所需的財貨,以裝備和養活我以盛樂為基地的戰士,更是要加速壯大北府兵約實力,間接迫苻堅生出遲恐不及的心。為保持秘密,我雖明知你來到邊荒集,仍避免與你聯絡,怕洩漏我在暗中主事的機密。如非對邊荒集的事了若指掌,今天便不能助你逃過大難。”

燕飛呆看著他,心中思潮起伏,他認識的拓跋圭,在十多歲時已盡顯領袖的大將之風,沈毅多智,心狠手辣,是亂世裡的梟雄,但仍從沒想像過他的手段厲害高明至此。

大雨“嘩啦啦”的下個不休,打在林木、葉子、土地、石上與河面,形成各式雨響混和的大合奏,四周一片朦朧,而他們仿似變成天地的核心,正在決定天下未來的命運,儘管在現時的形勢看來似是絕無可能的事。

燕飛苦笑道:“好吧!你既多年來處心積慮,該對苻堅有點辦法。不過假設苻堅兵敗,最大的得益者會是南人,或是慕容垂,又或是實力稍次的姚萇,你只可以排在看不到隊尾處的遠方輪候。唉!這是何苦來由?你以為慕容垂會支持你嗎?若我是慕容垂,第一個要殺的人正是你。”

拓跋圭啞然失笑道:“你太高估我的對手,且說南人,他們是注定亡國的厄運,晉帝司馬曜和他的親弟司馬道子是一丘之貉,腐敗透頂,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明白他們只圖偏安和維持江左政權的可笑心態。先不說僑寓江左的高門大族那套出世玄想的清談風氣,最致命的是他們有一種誰能逐我胡人,誰便有資格稱帝的想法,令晉室中央對任何有意北伐者均生出猜疑之心,不但不予支持,還想盡一切辦法加以掣肘打擊,使北伐永不能成事。除此之外,南晉尚有兩大隱憂,一為有“江左雙玄”之稱,謝玄外另一聲名僅次於他,桓沖之弟的用刀高手桓玄,他藉父兄數世之威,在荊州甚具聲望,本人又素具雄心,時思乘變崛起,本來仍難以為患,可是苻堅苦敗,謝家必遭晉室壓抑,桓玄的機會便來了。”

燕飛垂著不語,卻知拓跋圭語語中的,把南北的政治形勢看得透徹明白。

拓跋圭接下去道:“另一心腹大患,是以海南為基地崛起的五斗米道,其道主孫恩,不但武功超於江左大族硬捧出來的“九品高手”,更精於以道術迷惑眾生,吸引了備受北來大族壓迫欺凌的土著豪門,遲早會發生亂子。所以只要我能統一北方,江左政權將只餘待宰的份兒。至於慕容垂、姚萇,又或禿髮烏孤、沮渠蒙遜,他們由我去操心,在目前的形勢下,我只須你助我去做一件事。”

燕飛知道沒法拒絕他,苦笑道:“我在聽著。”

拓跋圭微笑道:“給我找到謝玄,告訴他慕容垂不但不會為苻堅出力,還會址他的後腿,務令苻堅輸掉這場大戰,倘若謝玄肯點頭答應,我們便和他再根據形勢擬定合作的方法。”

  燕飛愕然道:“慕容垂?”

拓跋圭倏地站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羊皮囊,遞給他道: “我沒有時閒解釋,里內裝的是慕容鮮卑著名的傳世寶玉,你可以此作證物,令謝玄知道你非是空口說白話。此事非常緊急,只有你可以給我辦到,謝玄是聰明人,當不會放過任何敗敵的機會。”

兩人又商量了聯絡的手法、種種應變的措施、集內可藏身的處所,包括龐義隱秘的藏酒窖。拓跋圭匆匆離開。

瞧著他沒入大雨滂沱的密林深處,燕飛曉得多年來流浪天涯的生活已成過去,他將會深深地被捲進時代大亂的漩渦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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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各師各法

苻融目光投在棄置於河旁隱蔽虛的快艇,露出思索的神色,左右伴著他的分別是鮮卑高手禿髮烏孤和匈奴高手沮渠蒙遜兩大苻秦陣營的猛將,除十多名親兵守衛後方外,以百計的戰士正對小河兩岸展開地氈式的搜索。

大雨收歇,天上雖仍是烏雲疾走,已可在雲隙間窺見晴天,間有雨點灑下,四周早回復清晰的視野。

苻融頭戴戰盔,肩披長袍,毛領圍頸,內穿鎖甲,褲誇垂曳,按劍直立,氣宇不凡。他的體格並不引人注目,可是他神光閃閃的雙目,卻令他有一股殺氣騰騰的氣勢,使人不敢小覷

禿髮烏孤狠狠道:“若不是這場暴雨下得不合時,我們必可抓著那兩個小賊把他們碎屍萬段。”

苻融冷然道:“他們因何不順流遠遁,卻要在這裡棄舟登岸?”

禿髮烏孤微一錯愕,沮渠蒙遜點頭道:“他們定是潛回邊荒集圖謀不軌。”

倏地人影一閃,苻融等身前已多出一個身形高瘦,外披紅色長披風,頭戴圓頂風帽,身穿交襟短衣,下穿黑縛褲,形相怪異之極的人。他瘦得像個活骷髏的臉孔沒有半點人的活氣和表情,死角般的眼睛更似沒有焦點,可是卻能令任何人給他看著時打心底生出寒意。

禿髮烏孤和沮渠蒙遜同時露出敬畏的神色,苻融的目光從小艇移到他身上,精神一振道:“國仁是否有新發現?”

來者竟是威名在鮮卑族內僅次於慕容垂的高手乞伏國仁。在亂華的五胡中,以鮮卑人部落最繁,諸部分立,各不統屬,最強大的有慕容、拓跋、段、宇文、禿髮、乞伏諸氏,各以其首長姓氏為號。

  “噹噹!”

乞伏國仁左手放鬆,抓著的兩把刀掉往地上,發出聲響,他以令人大感意外、溫柔而動聽的聲調道: “兩人在此處分手,一人往邊荒集的方向走,在途上棄下這對兵刃,另一人躍過對岸,在岸旁泥阜留下淺印,差點被雨水沖洗掉,該是往南去了。”

苻融皺起眉頭,道:“那往南去的當是燕飛,另一人又是誰?這對刀看來是此人隨手取來的武器,為的是要隱瞞身份,怕我們從兵器曉得他是保方神聖,由此可肯定他用的心是奇門兵器,且非常有名,教人一看便知他是誰。”

乞伏國仁皮肉不動的道:“系艇於樹的繩結是拓跋鮮卑人慣用的手法,不用國仁說出來,苻帥該猜到鬥擔惹我們的人是誰。”

  苻融立即雙目殺機劇盛。

沮渠蒙遜狠狠道:“定是那天殺的盜馬賊拓跋圭,他用的本是雙戟,不用戟便改使雙刀。”

禿髮烏孤陰側側笑道:“今次他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必教他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苻融道:“我們再沒有時間和他糾纏,必須快刀斬亂麻,好待天王入集。”然後沉聲喝道:“蒙遜、烏孤,你兩人立即從城外調一師人馬入集,把鮮卑幫所有人等重重圍困,不論男女老少,殺他一個不留。殺錯人沒有關係,最緊要沒有漏網之魚。我敢包保拓跋圭會是其中一人,否則怎能及時救出燕飛。”

沮渠蒙遜和禿髮烏孤轟然應諾,領命去了。

苻融的目光回到乞伏國仁處,沉吟道:“如此看來,燕飛應與拓跋圭關係密切,他究竟是甚麼出身來歷?以他的劍法,該是非同等閒的人物。 ”

乞伏國仁淡淡道:“不論他是甚麼人,只要苻帥首肯國仁去追殺他,保證他活不過三天之期。”

苻融仰天笑道:“此子往南而去,必有所圖。若能把他生擒,當可迫得他供出拓跋馬賊群的藏身之所,去我北疆為禍多年的大患。國仁你追踪之術天下無雙,燕飛定翻不出你的掌心。”

乞伏國仁先發出一聲尖嘯,接著神情木然的道:“我會操得他連娘的閨名都說出來。”

拍翼聲從天空傳下來,按著一頭威猛的獵鷹落往乞伏國仁的左肩處,並不見有何動作,乞伏國仁已足不沾地的往後飛退,散髮飄拂,加上迅如鬼魅的身法,包括苻融在內,無不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覺。縱使燕飛是敵人,也不由為他注定的屈辱而心生側然。

乞伏國仁落往對岸,倏忽不見,消失在林木深處。

  荊州,江陵,刺史府,內堂。

桓玄一陣風的穿門而入,來到正憑窗觀看外面院落景色的桓沖身後,憤然道:“這算那門子的道理?大哥你來給我評評看,我身為南郡公,現在國家有難,我桓玄自動請纓,願領三千精銳回去守衛京城,任他謝安差遣,他竟然不受,說甚麼請我們放心,三千兵馬有之不多,無之不少,最重要是守穩荊州。大哥你說吧,我們該怎麼辦,難道坐看謝安禍國殃民?”

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桓沖居長,桓玄居少,可是外貌、長相、脾性無一相同。

桓沖中等身材,貌相樸實古拙,今年六十一歲,肉頭鼻、高額骨,目光審慎堅定,外型並不引人注目,但卻予人穩重的良好印像。

桓玄比乃兄年輕三十多年,剛過二十七歲,長相比實際年齡更要年輕,神采奕奕,五官端正,可是那對在比例上小了一點卻長而窄的眼睛,總令他帶點邪異的氣質,又像賦予他某種神秘的力量。而他超乎常人的高額,清楚顯示出他的聰明和才智。他比桓沖高出大半個頭,體型修頎勻稱,膚色皙白如玉,有桓沖欠缺那一股透骨子而來,世家望族子弟的出眾禀賦。加上一身華麗的武士服,腰佩的名刀“斷玉寒”,確有懾人的魅力。

桓沖仍是凝望窗外初冬的美景,像沒有聽到他的說話般油然道:“苻堅從巴蜀順流而來的水師軍,目下情況如何?”

桓玄微一錯愕,不過他一向尊敬桓沖,不敢稍逆於他,只好勉強壓下澎沸胸內的怒火,答道:“已抵上游建平城,另有一軍進駐襄陽,成犄角之勢,威脅江陵,我已加派兵馬防守宜都、竟陵兩城,若秦人敢攻打任何一城,我們在竟陵的大軍可從水路迅速赴援。”

桓沖沉聲道:“若讓這兩支敵軍匯合,順流直攻建康,小弟你道會有甚麼後果?”

桓玄不忿的道:“我當然清楚,可是有大哥鎮守荊州,揚州便穩如泰山,我只不過想為朝廷盡心盡力。看!謝安用的全是他謝家的人,統帥是謝石,先鋒督軍是謝玄和謝琰,我有那一方面此不上他們,自十六歲開始我已領軍抗敵,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現在苻秦大軍壓境,謝安仍是我行我素,繼續放任清談。我承認謝安確是朝廷柱石,可是在軍事上他卻幼稚如童蒙,前線諸將,多乏作戰經驗,加上眾寡懸殊,後果不難設想,我輩將為亡國之奴了!”

桓沖也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兒同意桓玄的說法,苦笑道:“正是因大軍壓境,所以我們別無選擇。謝安或許不如你想像般的不濟事,謝玄更是有勇有謀的勇將。小弟!好好助我守穩荊州,其他惟有看我大晉的氣數。”

桓玄移往桓沖身旁,雙目寒芒閃閃,冷然道:“大哥怎可聽天由命?憑你一言九鼎的份量,只須大哥點頭,我立即率兵到建康晉見聖上,痛陳利害,說不定可令聖上回心轉意,那方是萬民之福。”

桓沖仍沒有看他,搖頭道: “陣前易帥,豈是智者所為。且北府諸將怎肯心服,更讓抗敵大計亂成一團,徒令小人如司馬道子者趁機起哄,來個混水摸魚,此事絕不可行。”

桓玄大恨道:“大哥!我們桓家絕不可一錯再錯,當年爹已要求晉窒為他行“九錫”禪讓之禮,若非謝安、王坦之等一意拖延,爹早坐上皇位,天下再不是司馬氏的天下,而是我桓氏的天下。只恨爹不久病逝,大哥又無心皇座,現在……”

桓沖終於朝他瞧來,雙目神光閃閃,大喝道:“閉嘴!現在晉室需要的不是內爭而是團結,我們只有做好本份,方或不致淪為亡國之奴。你給我滾回宜都,若有閃失,休怪我桓沖不顧兄弟之情。立即滾蛋!”

桓玄與桓沖對視片晌,欲言又止,終一言不發的忿然去了。

夜幕低垂下,一艘戰船從壽陽開出,循淝水北上,進入淮水後改向西行,逆流朝穎水與淮水交接處的穎口駛去。

船上全是壽陽鎮將胡彬的親兵,因劉牢之千叮萬囑,此事必須保持最高機密,不得洩漏絲毫風聲,任務只為送一個人到穎口,至於有何目的,以胡彬前線重將的身份地位,仍給蒙在鼓裡。最氣人的是派來的小小裨將劉裕亦對他守口如瓶,不肯透露端倪,而與他見面後所說的話加起來不到十句。

胡彬和劉裕立在船頭,後者正精光閃閃的打量淮水北岸的形勢。

胡彬忍不住試探道:“劉裕你對邊荒的情況是否熟悉呢?”

劉裕神色冷靜的微一點頭,不亢不卑的道:“下屬確曾多次奉命到過邊荒探聽消息。”

胡彬忍不住留心打量他,皆因好奇心大起,今次劉牢之派劉裕到邊荒來,胡彬認為根本是多此一舉,因為前線軍情的重責,一向由他負責,自聞得苻堅南下,他早偵騎盡出,多這麼一個人,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何況此子頂多二十來歲,經驗肯定不足。不過他卻並不敢小覷他,因為劉裕似是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沉著自信,令人感到他日後必非池中之物。

劉裕只是比一般人稍高的高度,生得方臉大耳,結實粗壯,相貌堂堂,雙目神藏而不外露,雙掌特別寬厚,雖沒有作態,總給人暗含某種充滿爆炸性的驚人力量的奇異感覺。

胡彬道:“進入邊荒後,你便得孤軍作戰,我的人均幫不上忙。我真不明白參軍大人派你到邊荒集有何作用?那裡的漢人已走個一干二淨,胡人見著漢人便殺,他們手段殘忍,若你被他們生擒活捉,洩露我們的機密,會是弄巧反拙。”

劉裕漫不經心的道:“下屬地位低微,對軍情所知有限,且若見勢色不對,會先一步自盡,將軍請寬心。”

胡彬見如此施壓,劉裕仍不肯吐露隻字片言,心中有氣,再不說話。

戰船緩緩往右岸靠去,穎水從北面滾滾而至,匯入淮水,再朝南傾流,雨水交激,水流變得湍急起伏,船體輕顫。

劉裕目光投在淮水北岸,穎水似若從無盡的遠處傾流而來,岸旁是無有窮極的平原荒野,由此北上,憑他的腳程,一夜工夫可抵達邊荒集前另一座廢城汝陰,從那裡再走兩天,便是邊荒集,心中不由湧起奮發的豪情壯氣,連他身旁的胡彬也不知道的是他此行不但關乎到晉室的存亡,也關乎到他劉裕一生人事業的榮枯。他一直在等待這麼一個機會,只是從沒想過不是在沙場上兩軍交戰下立功,而是深入敵後去進行近乎沒有可能的使命。

戰船貼近岸緣,胡彬冷冷道:“去吧,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劉裕拍拍背上包袱,正要騰身而起,躍往岸上,驀地雙手一顫,警兆忽現。

衣衫破空之聲響起,兩人駭然側望,一道黑影似從水面躍起,升逾左舵尋丈,迅疾無倫的來到兩人上方。來人寬大的灰袍迎河風鼓脹,彷如一隻振翼的吸血夜蝠,一對眼睛閃著鬼火般的可怕綠焰,頗示對方的內功別走蹊徑,詭異無倫。

人未至,強大的氣勁已壓體而來,左右十多名親兵在猝不及防下兵器尚未拔出,刺客已兩手箕張,分向胡彬和劉裕的天靈蓋抓下來。

在柴火的焰端上,肉汁從野狼被燒烤的腿上滴下,弄得火焰明滅不定,劈啪作響。

晝夜不停急趕兩天路後,燕飛已遠離邊荒集,必須歇下來好好休息,醫飽餓肚。穎水在離他半里許處流過,河水另一邊就是邊荒集與穎口間一座無人廢墟汝陰。雖然他仍不知如何面見謝玄,但他一向灑脫,煩惱的事留待到壽陽再想辦法解決,眼前最迫切的事,莫過於享受他打獵得來的美食。

  若有一壼雪澗香就更理想。

穎水平靜得異乎尋常,不見舟船,卻充滿暴風雨來臨前的沉重壓迫感。

天上明月當空,令人很難聯想到兩天前那場暴風雨。

燕飛拔出匕首,割下一片狼肉放進口裡品嚐,吃得津津有味,又自得其樂。他已近一年沒有過流浪的荒野生活,忽然間頗有重拾舊趣的感覺。若沒有戰爭,是多麼快意的一回事;他愛幹甚麼就乾甚麼,單是懷內從高彥得來的金子,已足夠他懶閒上數年,只可惜現實正朝其相反的方向進行。

不由又想起與拓跋圭分手前的一番話,拓跋圭自認對當今形勢瞭如指掌,但對南人的認識實有不足之處,因為拓跋圭不像他般曾在南方逗留過一段長時間,對烏衣豪門更是缺乏深入的了解。

以王、謝為代表的烏衣豪門,本是北方中朝的衣冠翹楚,南渡後成為僑姓士族,在九品中正選官用人的製度保護下,在南晉這片殘山剩水中安定下來,形成源遠流長的豪貴家族,其子弟憑藉世資,塵尾風流,坐取公卿,維持家族的勢力,令他們傲視寒人庶族,至乎依靠軍功冒起的新貴。甚至貴為皇帝如司馬曜者,可以把寒人封官賜爵,卻無法封他們為士族,因為那是世世代代的傳承,不是一道聖旨可以改變的。

對世家大族來說,誰做皇帝沒有問題,至緊要是保存家族的優越地位,沒有傷感或可惜的問題。他們關心的是家族的延展,非是朝廷的興衰,故處理國事可以飄逸灑脫,家族傳承卻絲毫不可以含糊。所以說,在兩晉的世家子弟中,要找忠臣難比登天,孝子卻隨手拈得,正是高門大閥的製度下形成的怪異情況。

即使是兩晉的頭號士族王、謝兩家,其家風亦不盡相同,王家較重儒學,謝家子弟則高蹈出塵,任情背禮,崇尚老莊玄學,使其士族形成一個與晉室王族相輔相乘,但又超出其外的政治利益團體,演變為壓抑本地豪門和寒門新貴的保守力量。這種情況,即使位高權重如謝安、王坦之等輩亦無法改變過來,晉室更是無能為力,當矛盾愈演愈烈,必定會出大亂子,所以南晉或非止於苻堅之手,不過他的好日子確是屈指可數,只不知此人是來自北方,又或是本地冒起的亂世之雄。

  想到這裡,忽然生出警覺。

燕飛依然好整以暇的切割著香噴噴的狼腿肉,從容自若道:“出來吧!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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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黃天大法

在北府諸將中,胡彬可算是一等一的高手,雖比不上劉牢之、何謙、孫無終三人,卻在葛侃、高衡、劉軌和田濟等人之上。在敵爪離頭頂尚有有四尺許之際,他已閃電般迅疾的掣出佩劍,毫不停滯地往上畫去,同時坐馬蹲身,在反應上攻守兼備,可說是無懈可擊。

豈料對方竟臨時變招,改抓為拂,袍袖忽然拂垂而下,就像手臂忽然延長近三尺,貫滿真氣的長袖重重抽擊劍身,可怕的驚人氣勁隨劍侵體而來,胡杉早被震裂的虎口再不堪摧殘,不但半邊身痠麻疼痛,長劍更脫手飛往遠方河面,如此一個照面使兵器脫手,他還是首次遇上。

他正驚駭欲絕之時,驀地見到對方的赤腳正朝自己面門踢來,避之已是不及,暗叫我命休矣。

附近親衛蜂擁撲來救護,均已遲了一線。

        “蓬!”

動氣交擊的爆響,在胡彬耳旁響起來,他感到另一邊的劉裕往後挫退,差點取他一命的敵腳亦迅速遠離,一陣陰惻惻的笑聲從來襲者退走的方向傳回來道:“算你胡彬命大!”

親兵搶到胡彬四周,把他團團保護,人人一副驚魂甫定的駭然神態。

胡彬勉強站直身體,往劉裕瞧去,見這年輕小將正還刀入鞘,神情仍是那麼冷靜,凝望刺客消失的岸旁暗黑處。忍不住讚道:“小兄弟了得,全賴你一刀退敵,此事我撤報上參軍大人。”

劉裕道:“他的目標是胡將軍,兼之對我輕視,我才僥倖得手。若我猜得不錯,此人縱使不是“太平天師”孫恩,亦必是他的得意傳人,否則不會強橫至此,他眼噴的綠焰正是孫恩“黃天大法”中“地法”施展時的功法現象。”

胡彬對劉裕已完全改觀,勸道:“此人說不定會伏在暗處算計你,不如取消今晚的計劃,到明晚我再安排你從別處潛入邊荒。”

劉裕斷然道:“不必!我會懂得照顧自己。”說罷騰身而起,投沒在岸上的暗黑裡去。

枝搖葉動,一人從樹上翻下來,哈哈笑道:“我還以為南軍新近在遣裡設立一座烽火台,原來是你燕飛小子在燒烤美食,害得我立即食指大動。”毫不客氣的在他身旁坐下來。

燕飛割下一大片狼腿肉,送給他道:“我還以為你死掉哩!”

來者竟是邊荒集最出色的風媒高彥。他接過狼腿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的應道:“這該是我應問你的話,你這麼張揚,不怕惹來胡人嗎?”

燕飛信心十足的道:“縱然有人跟踪我,應已被我的惑敵手法引得誤入歧途,追往對岸的汝陰城。說到反追踪,我總算有點辦法。為何改變主意?你不是要留在邊荒集發大財嗎?”

高彥搖頭苦笑道:“發他奶奶的清秋大夢才對。忽然間苻融的先鋒軍從四方八面擁入邊荒集,扼守所有進出通道,又使人把邊荒集重重包圍,一派屠集的豹狼姿態,幸好我未雨綢繆,預留退路,連忙開溜,否則吾命休矣。”

燕飛訝道:“你竟有可以離集的秘密通道?”

高彥豎起三根指頭,笑嘻嘻道:“想我告訴你嗎?老子給你一個優惠價。”

燕飛正大感不妥,雖看似不可能,但苻融此著明顯是針對拓跋珪而發,不由心情大壞,不知該繼續進行拓跋珪付託的事,還是趕返邊荒集看個究竟?那來心情與這小子糾纏不清,道:“去你的娘!你現在打算到那裡去?”

高彥恨得牙癢癢的道:“不交易便拉倒。你這個趁火打劫的大混蛋,硬是吃掉我五錠黃金的血汗錢,幸好現在我還可以去向南人賣消息,賺回幾個子兒。”

燕飛凝望篝火,沉聲道:“高彥!我可以信任你嗎?”

高彥愕然答道:“你的問題真古怪。不過見你這年來的確幫過我不少忙,老子雖不是會感恩圖報的那類人,但怎都有點感動。說吧!”

燕飛往他瞧去,皺眉道:“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除不斷出賣消息斂財外,是否還有理想和更遠大的目標?”

高彥大奇道:“你不是對所有事一向漠不關心的那個燕飛嗎?因何忽然關心起我來?見大家一場朋友,我也不忍騙你,我高彥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唯一的理想是有花不盡的錢財,然後到處風流快活。不要信任我,只要價錢夠吸引,我甚麼人都可以出賣。”

燕飛微笑道:“你在騙我才對。你只是怕給人看穿其實是個內心善良的人,方扮作視財如命和見利忘義的模樣。少說廢話,看!”說話時,他已把匕首插地,探手懷內,再掏出手來,在高彥眼下攤開,掌上是十錠黃澄澄的金子,在火光映照下閃爍生輝。

高彥立時兩眼放光,瞪著金子透大氣道:“你不是要物歸原主,再另付重息吧?他奶奶的,天下豈有如此便宜的事?說吧!只要不是著我回邊荒集,我定給你辦得妥妥噹噹。”

燕飛道:“此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須利用你的人緣關係,你給我去找胡彬,告訴他我五天后的酉戍之交會到壽陽城外的狼子崗,若謝玄想贏得這場自赤壁之戰以來最大規模的戰爭,就親來見我,我燕飛必不會教他失望。”

高彥現出大感意外的驚異神色,呆瞪他好半晌,囁嚅道: “你不是在說笑吧?要謝玄來見你,這豈是空口白話可以辦到的。”

燕飛隨手把被兩人吃得片肉不剩的腿骨拋掉,收起匕首,淡然道:“我當然有信物為憑證。不過那可比十錠黃金更值錢,你先告訴我肯否賺這七錠金子。”

高彥愕然道:“該是十錠,對嗎?”

燕飛微笑道:“另三錠是買能令我偷入邊荒集的秘密通道。”

高彥壓低聲昔道:“你真有辦法讓謝玄打勝此仗?”

燕飛苦笑道:“天王老子都沒法為此作出保證。不過卻肯定可以讓他勝算大增,細節卻必須保密,謝玄看到物證,自會明白。”

高產舉手攤掌,心花怒放道:“成交!”

燕飛把金子放入他手裡,道:“不會挾帶私逃吧?”

高彥嘆道:“那我還算是人嗎?先不論我們間的交情,我好好歹歹都是個漢人,更怕你這小子天涯海角的追殺我,害我要心驚膽顫的過日子呢。”

又道:“城東北的梁氏廢院,東園處有個荷花池,其入水道貫通穎水,長達十多丈,足供一個人進出。小心點,那是在氐幫的大本營附近。”

燕飛取出載有寶玉的羊皮囊,道:“你最好不要打開來看,以免抵受不住誘惑,致累人累己。”

高彥接過後藏好,皺眉瞧著他道:“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燕飛仰望天上明月,脣邊現出一絲苦澀無奈的表情,雙目憂鬱之色更趨沉重,輕吟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高彥聽得呆起來,他並不知道燕飛念的是百多年前“竹林七賢”之一阮籍的《詠懷詩》。皆因胸內墨水不多,可是甚麼深夜琴聲、冷月清風、曠野孤鴻等情景,卻使他感到燕飛內心那種迷茫、落寞、悲涼的傷心人別有懷抱!那種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出路、世亂將至的憂慮。可見在燕飛濺脫不羈的外表內,實有一顆傷痕纍纍的心,一時再問不下去。

燕飛忽然露出警覺的神色,狠盯上方,高彥嚇了一跳,循他目光投往夜空,一個黑點正在兩人頭頂高空盤旋。

燕飛露出凝重神色,沉聲道:“若我所料無誤,此鷹該是乞伏國仁名著塞北的神鷹'天眼'。”

高彥立時遍體生寒,乞伏國仁在鮮卑諸族內是僅次於慕容垂的可怕高手,手段殘忍,精通追躡之術,最令人害怕是他嗜愛男風,落在他手上說不定會遭到男兒最難受的屈辱,生不如死。登時忘記詢問燕飛憑甚麼可一眼認出是乞伏國仁的天眼鷹,驚駭欲絕道:“我們快溜!”

燕飛仍是冷然自若的神態,喝道:“不要動。我著你從甚麼方向走,你須立即依我指示有那麼遠逃那麼遠,頭也不回的到壽陽去,我自有保命逃生之法。”

  高彥頭皮發麻地靜待。

燕飛閉上雙目,忽然低喝道:“東南方!”

高彥只恨爹娘生少兩條腿,低叫一聲“小心”,彈起來一溜煙地依燕飛指示的方向走了。

燕飛拿著蝶戀花,緩緩起立,睜開虎目,一眨不眨瞧著紅色披風飄揚如鬼魅的乞伏國仁,從西北角的密林中掠出,似腳不沾地,幽靈般來至身前。

劉裕背負行囊佩刀,在月照下的荒原一口氣疾走十多里路,既寬慰又是失望。

寬慰的原因是沒遇上那五斗米道的高手,並非因他自知不敵,而是不想節外生枝。若不幸負傷,將大大妨礙今次的任務;失望是找不到半個從邊荒集逃出來的荒民,因為他希望能從他們口中,弄清楚邊荒集的情況。幸他性格堅毅,並不會因而氣餒。

穎水在他右方里許處蜿蜒流瀉往南,他正猶豫該否沿穎水西岸北上,那將大增他遇上荒人的機會,驀地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慘叫從西北面一片野林處傳過來,憑他耳力的判斷,距他現時的位置約半里之遙。

劉裕心中一動,暗忖大有可能是強徒攔途搶掠一類的事,放著順路,兼且有可能碰上從邊荒集逃出來的荒人,再加上行俠仗義的心,再不猶豫,朝聲音傳來處掠去。

乞伏國仁像從地府出來作惡的紅衣厲鬼,在月照下隔著篝火傲立燕飛前方兩丈許處,表面不見武器,燕飛卻曉得他仗以成名的玄鐵尺,是依他一向的習慣插在腰後。

燕飛左手執著連鞘的蝶戀花,從容道:“乞伏國仁你不是一向前呼後擁好不威風的嗎?為何今晚卻落得孤零零的一個人?”

乞伏國仁本是死魚般的眼神驀地神采大盛,整個人也似回復生氣,咕咕怪笑道:“有你這小乖乖陪我,本人怎會寂寞呢?”

燕飛絲毫不為所動,脣角飄出一絲笑意, “鏘!”地蝶戀花離鞘而出,同時左腳踢在篝火處,登時踢起一蓬夾雜著通紅火炭的漫空火星,迎頭照臉的朝乞伏國仁打去,右手蝶戀花則化作青芒,疾取對手胸口要害,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凌厲至極點。他深悉敵人的厲害,故搶先全力出手,毫不留情。

乞伏國仁哈哈一笑,披風揚起,像一片紅雲般揮割反擊,忽然間燕飛不但失去攻擊的目標,披風捲起的勁氣更激得火炭火屑掉頭反射回來,心叫不妙,忙往後疾退。他聞對方之名久矣,卻沒想過乞伏國仁了得至如此地步。

乞伏國仁也暗吃一駕,沒想過燕飛變招得這麼般說來便來,要去便去。否則若讓他貫滿真氣巧勁的披風掃中他長劍,他必可乘機施展精奧手法,把對方長劍劈手奪來。幸好現在燕飛敗勢已成,他只要乘勢追擊,保證燕飛再無還手之力。長二尺八寸的玄鐵尺來到手中,疾衝而前,北方武林聞之膽裡的玄鐵尺如影附形地直擊燕飛。

  “蓬!蓬!蓬!”

勁氣交擊的聲音不斷響起,火炭火屑四外激濺,乞伏國仁竟遇上三重無形而有實的劍氣,每一重劍氣均令他的前進受阻,到最後銳氣勢子全消。如此劍法,乞伏國仁尚是首次遇上。

原來燕飛飄退前發出劍氣,於退走路線布下三重氣網,便迫得乞伏國仁無法趁勢窮追猛打。

落在燕飛眼中,乞伏國仁表面上雖似仍是聲勢洶洶,但他卻清楚乞伏國仁正處於舊力已消,新力未生的尷尬時刻;那還不掌握機會,手中青芒大盛,化作漫空劍雨,往這可怕的對手揮打過去。

乞伏國仁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既沒有退避,更沒有以鐵尺封擋,而是蹲地矮身,頭搖發揚,長至胸前的頭髮一束布似的狠狠拂入劍雨的核心處,命中他的蝶戀花。

燕飛的寶刃有如被千斤重錘擊個正著,差點脫手,體內則經脈欲裂,難受到極點,知道生死存亡,就係在此刻,忙勉力提起真氣,借勢急旋開去,蝶戀花化作遊遍全身的青虹劍氣,作出嚴密防禦。

乞伏國仁一陣得意長笑,騰身而起,飛臨燕飛頭上,玄鐵尺無孔不入,無隙不尋的往燕飛狂攻猛打。

燕飛已借旋轉的勢子化去侵體的氣勁,見乞伏國仁的戰略高明至此,心叫厲害,蝶戀花往上反擊。

“叮叮咚咚”劍尺交碰的清音響個不停,乞伏國仁在燕飛頭頂上不斷起落,燕飛則施盡渾身解數應付這可怕對手令他疲於奔命、排山倒海的攻勢,不斷往穎水的方向退卻。

眨眼的工夫間,燕飛已硬擋了乞伏國仁招招貫足真勁,卻又忽輕忽重,變化無方,可從任何角度攻來的十多擊。

  “砰!”

乞伏國仁凌空一個翻騰,以右腳重重踢中燕飛劍尖。

無可抗禦的勁力襲體而來,燕飛持劍的手痠麻疼痛,人卻給踢得踉蹌跌退。

乞伏國仁亦被他的反震之力害得不能連消帶打,只好再一個翻騰,從半空落下來,倏忽間兩人的距離拉遠至兩丈。

燕飛終於立定,“嘩”的一聲噴出一小口鮮血,蝶戀花遙指對手。

乞伏國仁的玄鐵尺亦遙指燕飛,黑髮與披風無風自動,形如厲鬼,雙目射出前所未見的陰冷異芒,真氣籠罩,鎖緊對手,陰惻惻的道:“好劍法,是我乞伏國仁近十年來遇上最出色的劍術,最難得是你那麼年輕,前途無可限量,可惜今晚卻是劫數難逃。”

燕飛全力抵擋乞伏國仁向他不斷摧發的氣動,明白乞伏國仁對自己已放棄生擒活捉的本意,改為全心殺死他燕飛,以免異日成為大患。微笑道:“儘管放馬過來,看看可否如你所願?”

乞伏國仁現出一個殘忍的笑容,道:“我知你是誰啦!慕容文是否死在你的手上?只要這消息傳開去,即使你今晚能僥倖逃生,慕容鮮卑的人也絕不肯放過你。”

燕飛心中一震,雖明知乞伏國仁用的是攻心之計,仍受其影響,劍氣登時減弱三分。

乞伏國仁厲叱一聲,披風後揚飄拂,手上鐵尺已貫滿氣勁,直擊而至,確有搖天撼地的驚人威勢。

燕飛勉力收攝心神,手上劍芒暴張,全力展開“日月麗天”心法中的保命求生秘技,蝶戀花畫出一連串十多個小圓圈,由大圈漸變為小圈,任乞伏國仁招數如何變化,最後的一圈仍套在乞伏國仁擊來的尺鋒處。

乞伏國仁首先感到一股陽剛的劍氣透尺而來,心叫小子我死,盡吐真勁,暗計燕飛不死亦必重傷,豈知陽勁忽地化作陰柔,他的氣勁至少給化去大半,知道中計卻為時已晚。

  “嗆!”

燕飛再噴一口鮮血,照頭照臉往乞伏國仁噴來,人卻藉勢倒飛,笑道: “讓你老哥有個好好造謠生事的機會吧!”

乞伏國仁閃身避過貫束著真氣的鮮血,燕飛早遠去數十丈,還在不住加速,氣得他怒叱一聲,提氣狂追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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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寨夜煮酒

劉裕掠出叢林小徑,明月下一座黑黝黝的小城堡出現眼前,他並不以為異,像這類的城堡,遍布淮河以北的地方,是時代的獨特產物,不過眼前塢堡明顯已棄置多時,藤草蔓生,外牆崩塌,沒有半點燈火,入口變成沒有大門扇的一個黑洞。

自永嘉之亂後,塢堡成為飽受戰火摧殘的老百姓生存的一個據點,同村或同姓者聚族而居,儼成一個靠高牆圍護的武裝自衛單位,自給自足。大的城堡以千戶計,煙火相接,在堡內比鄰而居。像眼前的建築屬小型的塢堡,建有望樓,堡牆上還築有雉堞,只是百多戶人家聚居的規模,不過那可是很久前的事,現在已人去堡空,似在默默控訴老天爺加諸它身上的苦難。

劉裕忽然加快腳步,竄到塢堡的入口處,探頭一看,目光掃處,三個人倒斃接連出口的主街上,像給人擺佈過般分別隔開丈許,最接近他的屍體清楚地顯示頭蓋骨被人硬生生抓碎,如此爪勁,確是駭人聽聞。

劉裕絲毫沒有入堡尋根究底的衝動,更不願碰上那來自太平教的灰袍妖道,只一瞥後頭也不回的全速離開,直奔汝陰。

比起身負的重任,塢堡內的血案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

乞伏國仁奔至穎水東岸,長流的河水在月照下波光鄰粼粼、閃爍生輝,岸上的林木投影河上,虛實對比,更是疑幻疑真,卻不見燕飛的影踪。

天眼神騰在對岸一片茂密的野林上盤旋,顯然仍未把握到燕飛藏身之處,一段粗若兒臂的樹枝,正隨河水往南漂去。

乞伏國仁心中冷笑,燕飛肯定是投木河上,再藉力橫渡近六丈的河面,然後躲進密林內,以避開天眼的銳目。想到這裡,那還猶豫,大鳥般騰空而起,往那段斷枝投去,無論距離和對斷枝浮漂的速度,均拿捏得分毫不差。

眼看腳尖點個正著,異變突起,一切快得以乞伏國仁應變的本領仍要猝不及防,陣腳大亂。

幹枝寸寸碎裂,一道青芒破水沖天而來,疾刺乞伏國仁胯下要害。

乞伏國仁厲叱一聲,施展出壓箱底的本領,亦是無可奈何下的救命招數,勉力提起往下蹬點的右腳,改以左腳硬碰硬的踏上劍尖,全身功力盡聚腳底的湧泉穴。

  “轟!”

長劍筆直沉入河面,乞伏國仁則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呼,長靴碎裂,腳底鮮血四濺地在空中連翻三個筋斗,反投回東岸去。

水內的燕飛雖暗慶妙計得逞,但也給對方反震之力震得全身氣血翻騰,更可惜在如此有利的情況下,仍未能置對方於死地,不過也夠乞伏國仁好受,沒有一段時間,休想再來追他。

他最精采的一著是先借樹枝渡江,竄入密林,惹得天眼追往密林,再偷偷潛回水里,在水下伏擊貪圖方便的可怕勁敵。

乞伏國仁踏足實地,立即以呼嘯召喚天眼,然後逸進東岸的林木內去。

燕飛爬上西岸,深吸一口氣,不敢停留的朝汝陰的方向掠去,他所受內傷頗為嚴重,必須覓得可躲避天眼追踪的隱秘處調息養傷,待復元後再趕回邊荒集,沒有一處比一個廢棄的城堡更理想了。

南晉建康都城,烏衣巷,謝府四季園內忘官軒。謝安席地坐近東窗,彈奏五弦古琴,月色灑遍園林,軒內沒有點燃燈火,惟小炭爐的火焰明滅不定,一位風神秀逸的白衣僧,正在謝安不遠處以扇子煽火煮酒,神態悠閒自得。

謝安進入琴音的天地,現實再不存在,一切給音樂淨化,風從西窗溫柔地吹進來,兩人衣衫不斷拂動,彷如仙人。琴音琤琮,時而清麗激越,忽又消沉憂怨,不論如何變化,總能滌慮洗心,使人渾忘塵俗。

琴音倏止,仍若有餘未盡,縈繞軒梁。

那僧人搖頭吟詠道:“外不寄傲,內潤瓊瑤;如彼潛鴻,拂羽雲霄。謝兄隱就隱得瀟灑,仕就仕得顯赫;隱時是風流名士,仕時仍為風流宰相,一生風流。但最令我支循佩服的,是謝兄隱時未忘情天下,仕時也未忘情山水,不愧自古以來天下第一風流人物。”

謝安淡然笑道:“支循大師為何忽然大贊起我謝安來,謝安愧不敢當,自漢晉以來,名士輩出,何時數得到我。照我看大師是另有所感,對嗎?”

支循點頭道:“聽謝兄琴音,便知謝兄放達逍遙的外表下,內中卻有一往深情,暗蘊著對長期內亂外患下的傷懷,尤以今夜的琴聲為甚,不知是否正擔心即將來臨的大戰?”說話時提起爐上提壼,另一手取起爐旁的兩個酒杯,油然來到謝安對面坐下。

謝安從容道:“此戰成敗,已交給小兒輩去負責,我謝安再不放在心上。只不過際此大晉存亡一線的時刻,我想到很多以前沒有想過的事。道窮則變,物極必反,此為天地至理,沒有任何人力可以阻撓改變。”說到最後一句話,唇角現出一絲苦澀無奈的表情。

支循提壼為謝安斟注熱酒,道:“你說得瀟灑。可是我卻清楚自苻堅崛起後,你一直在準備應付一場像這樣子的決定性大戰,不但進行土斷編籍,從世族豪強取回大量土地,又招攬大批丁口,俾得以成立北府兵。只不過你一向奉行黃老之治,清靜而不擾民,故像善戰者似無赫赫之功,其實是鎮以和靖,禦以長算,不存小察而宏以大綱,對下面的人施行無言之教,大巧若拙,豈如你所說的像沒有乾過任何事呢?”

又為自己注酒,續道:“從興盛看出衰滅,從生機處察覺死亡,盛衰生死循環往復,一向如此,謝兄何須介懷?”

謝安舉杯邀飲,兩人一口氣喝盡。

謝安放下酒杯,若有所思的道:“太上忘情,其次任情,再次矯情;情之所鍾,正是我輩。剛才我撫弦彈琴,忽然想起自身所處的位置,故生出黯然神傷的憂思。”

  支循大訝問道:“何出此言?”

謝安卻沒有直接答他,道:“由王導到我謝安,每次推行土斷,事實上都是要從世族的手上奪取土地和人力,而我王謝兩家更為世族裡的世族,大師說這是否非常矛盾呢?”

  支循明白過來。

晉室立國,大封宗室,以宗王出鎮督軍,種下八王之亂的禍根。而高門世族,則按品級享有佔田蔭客蔭族的特權,即佔有大量的土地和戶口而免除國家賦役,土斷正是重新限制公卿世族這種特權的重要措施,更是針對世族強佔土地使問題更趨惡化的手段。

謝安沉聲道:“東漢末年,先後有黃巾之亂和董卓之亂,天下群雄並起,互相攻伐,戰禍連年,直到今天,仍未休止,經歷二百年,期間只有我大晉曾實現短暫的統一,卻只有三十八年,中土長期處於分裂割據的局面。八王之亂當然對大晉造成嚴重的破壞,可是比起因此而惹來各內徙胡族的作亂,仍算不上是甚麼一回事,弄至百姓流亡,中原蕭條,千里無菸,飢寒流損,相填溝壑,民不聊生,自天地開闢,書籍所載,大亂之極,末有若茲者也。究其主因,在於門閥政治的流蔽和胡族入主中原,我謝安身為世族之首,想念及此,更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支循道:“謝兄能對自身和所處的情況作出深刻的反省,大晉有希望哩!”

謝安苦笑道:“我正是因為覺得沒有希望而感觸叢生,我已垂垂老矣,去日無多,只好把希望寄託在玄侄身上,只看他組織北府兵,可知他是個敢打破成規,不理門第之見,惟才是用的人。可是現今形勢分明,此戰若敗,當然一切休提,但若得勝,朝廷必會對他多方壓抑,因怕他成為另一個桓溫,威脅司馬家的皇業,在這種情況下,玄侄能維持家族的地位已不容易,遑論針對時政作出改革。唉!大晉再沒有希望了。”

  支循聽得默然不語。

謝安忽然舉手撫琴,清音流水般奏起,唱道:“為君既不易,為良臣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

低沉嘶啞,充滿憂國傷時的悲歌,遠遠傳開去。

汝陰城受到的破壞,遠過於邊荒集,城牆幾不存在,大半房舍被燒為灰燼,只餘南北大街旁二三列數百所店鋪和民居,仍大致保持完整,亦是門破窗塌,野草蔓生的淒涼慘狀。

劉裕從南面瞧進月映下陰森森的長街,穎水在右方里許外流過,心中泛起危機四伏的感覺,不知是因那太平妖人的陰影,還是基於軍人的敏銳直覺。

當機立斷下,他決定放棄入城,改為繞過廢墟的東南角,沿穎水繼續北上,有穎水作方向指引,縱使月黑風高,亦不致迷途。他本有到城內找尋逃出邊荒集的漢族荒人之心,可是瞧到城內這番情景,曉得縱使有荒人躲在城內,必須大費一番尋尋覓覓的工夫,加上對太平妖道的懼意,遂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決定過城不入。

既打定主意,再不猶豫,展開身法,沿南垣全速東行,然後折北靠東垣而去,此正為他機智之處,遇事時隨時可躲進廢墟內,要打要逃,都方便得多。

快要越過汝陰廢城的東北角,驀地前方蹄音大作,劉裕心叫僥倖,忙躍上左旁一處破牆之上,在三丈許高處朝北瞧去。

在淡黃的月色下,里許外宿鳥驚飛,塵土揚起,火把光閃爍。他乃專業的採子,一眼望去,已知來者約數百之眾,該是苻堅先鋒部隊裡的採路尖兵,目的地是淮水,好為苻堅大軍渡淮作準備,亦有廓清沿途障礙的任務。他清楚這樣的隊伍必不止一隊,而是共分多路,夾著穎水推進,籠罩整個穎水河區。自己如不顧一切北上,或可躲過敵人主力,卻大有可能被對方偵騎碰上,權衡利害下,只好躲進城內,待敵軍過後,方繼續北行,加上此時離天明只有兩個許時辰,天明後更難潛踪慝跡。

劉裕暗嘆一口氣,躍往破牆之西,朝東北主街的數列房舍奔去,一邊探察屋舍形勢,默記於胸,定下進退之路。

當他潛入東北主街旁的一間該是經營食肆的鋪子,蹲在一個向西大窗往外窺看,那支數百人的苻秦兵剛好入城,分作兩隊,沿街朝南開去,並沒有入屋搜索。

劉裕膽子極大,伏在窗前細察敵人軍容,明白早有探子入城搜索清楚,故這隊人馬放心入城,不怕遇上伏擊。

他甚至可清楚看到在火把光映照中,敵人無不臉掛倦容,顯示出馬不停蹄,長途跋涉之苦,正看得入神,身後微音傳入耳內。

劉裕大吃一驚,別頭瞧去,登時看呆了眼睛。

燕飛從無人無我、一切皆空的深沉靜養調息中,被入城的蹄音驚醒過來,體內大小傷勢,已不藥而愈。

他的內功心法,是在母親傳授的基礎上,加上自創苦練而成的。

自六年前離開盛樂,減輕因慈母的死亡帶來的嚴重打擊,他專志劍道,孤劍隻身的遍遊天下,四處流浪,尋訪高賢,致力於丹道玄學,力拓劍境新局,到在邊荒集安頓下來,經過深思潛煉,總在一明月當空的清夜,悟通有無之道,創出日月麗天大法,日月為有,天空為無,以有照無,明還日月,暗還虛空,虛實相輝,自此初窺劍道殿堂之境。

自漢亡以來,玄學冒起,這是一種以老子、莊子和周易的 “三公”為骨幹,揉合儒家經義代替繁瑣的兩漢經學的一種思潮,其中心正是本末有無。用諸於武學,則成“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和“自生而必體有”兩大主流的心法,而燕飛則是融合這兩大體系,創出古無先例的獨門心法。雖仍只處於起步的階段,其發展卻是無可限量。亦正因此發展的潛力,使他曉得乞伏國仁絕不肯放過他。

乞伏國仁的一句話,勾起他滿腹的心事,他不是懼怕會惹起慕容鮮卑族群起而來的追殺,而是被激起對亡母痛苦的思憶。

慕容文正是害死他親娘的元兇之一。

七年前,伏國為苻秦所滅,他的外祖文代王什翼犍被擒後復被殺,他與娘隨拓跋圭所屬的部落投靠從伏國分裂出來的劉庫仁部,雖是寄人籬下,總有點安樂日子過,可惜好景不長,在苻堅的暗中支持下,慕容文突襲劉庫仁部,施以殘暴的滅族手段。劉廣仁當場戰死,被稱為“鮮卑飛燕”的娘親拓跋燕,因保護他和拓跋圭,身中多劍,到他們投奔賀蘭部的親人賀納,拓跋燕苦撐了個多月,終告不治。他和拓跋圭變成矢志復仇的一對無父無母的孤兒。拓跋圭比他好一點,因為至少知道父母是誰,他卻連他的漢人父親是何方神聖也一無所知,拓跋燕至死不肯透露秘密,而族內的知情者均在多次戰爭中逐一身亡。

當時仍從母姓的他不願留在母親過世的傷心地,易名燕飛,以紀念亡母。在拓跋圭大力的反對下,仍不顧一切踏上流浪之路,直到今天。

兩年前,他潛入苻秦首都長安,在長街刺殺慕容文,然後全身而退。

此事震動北方,亦激起慕容鮮卑的滔天仇恨,當時慕容文之弟慕容沖和慕容永曾發動全力追捕他,幸好他精通潛踪慝隱之術,最後逃入邊荒,到邊荒集安頓下來,結束多年流浪復仇的生涯。

乞伏國仁是從他的劍和劍法把他認出來,紙包不住火,今次他若能不死,以後還須應付北方最大勢力之一的慕容鮮卑族的報復。

不過他並不放在心上,自娘親過世後,他再不把生死介懷於心。在這生無可戀,完全沒有希望的亂世,死亡只是苦難的結束。一切隨心之所指去做,直至終結的來臨。

月色溫柔地從破窗濺進來,他不由記起當他還是孩童時的一個情景,在平原的帳幕裡,天上明月又大又圓,秀美的娘親坐在帳外一塊地氈上為他造新衣,哼著草原的兒歌,哄帳內的他入睡。

娘親柔美深情的歌聲,此刻似仍縈繞耳際,他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湧滿眼眶。自死後,他從沒有哭過,今晚被乞伏國仁勾起心事,兼觸景生情,再無法壓抑密藏心的悲苦。

他懂事之後,娘一直強顏歡笑,卻從沒有真正快樂過。她的愛全貫注在他身上,而他還不住因頑皮而惹她不快,現在已是後悔莫及,無法補贖。

他從來沒有從娘親過世的打擊中回復過來,日月麗天也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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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蛇蠍美人

縱然見到的是那太平妖道,仍未致可令劉裕有此反應,皆因映入眼簾的竟是位千嬌百媚的妙齡女子,一個絕不應在此時此地出現的俏麗佳人。

她從黑暗的後門走進火把光映照下的空間,有種詭異莫名的感覺,劉裕雖為她的嬌豔震懾,卻感到她突如其來的出現非常邪門,暗中提高警戒。

美女上身穿的是素綠色燕尾形衣裾疊折相交、綴有飄帶的褂衣,下為白色的綾羅誇裙,腰纏博帶,這身裝扮,理該出現在建康都城內某豪門之家,與此地的氣氛環境絕不配合,可是她的神態是如此間適自然,又把一切不合理的變成合理。

有如緞錦般纖柔的烏黑秀發一疋布地垂在背上,自由而寫意,白嫩似玉的肌膚和淡雅的裝束相得益彰下,更突出她如花似玉的容顏,尤為動人的是那對似會說話的眼睛帶著一種仿似對世事一無所知、天真爛漫的神采,令她純美得有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蓮花。

她像看不到劉裕般,倏忽間來到窗子的另一邊,往外窺探,輕輕道:“中黃太乙!”

她的聲音舒服而清脆,充滿音樂的動聽感覺,剔透晶瑩,如她的美貌般大有懾魄勾魂的異力。

劉裕心中猛然想起一個人來,暗吃一驚,搖頭道:“我只是個路過的荒人。”

在北府兵中,他一宜負責探查的工作,對南北的情況非常熟悉,所以早先認出偷襲胡彬的刺客與孫思有關,這女子一句盤問的暗語,令他聯想到在北方橫行一時,行事心狠手辣的一位女子,登時曉得自己正不幸地陷進極大的危險裡,動輒有喪命之虞。

中黃太乙是漢末時黃巾賊信奉的神,黃巾賊有兩大系統,分別為張角創立的太平道和張陵的天師道。黃巾賊覆滅後,兩系道門流傳下來,分裂成多個派系,孫恩是道教在南方的宗師級人物,以太平道的繼承者自居,號稱集太平道和天師道兩系之大成。

在北方,則以供奉自稱太清玄元天師道創道宗師張陵為始祖的太乙教最興盛,其教主江陵虛以太清元功名著黃河流域,與孫思因爭奪繼承大統的名位而勢如水火,互不相容。

獨立於兩大道統之外的有個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名安世清,外號“丹王”,專事煉丹之術,稱自己為道家而非道教,視太平和天師兩道為愚民的異端,超然於兩派之外。他的人品和行事如何,知者不多,因他居無定所,經常往來於名山大川之間,尋找煉丹的福地。他之所以聲名大噪,皆因江陵虛和孫恩均欲從他處得到某種道教寶物,分別派出兩批高手入山尋安世清,卻給他打得鎩羽而回,死的固是橫屍當場,傷的回來後最終亦告不治,此兩役轟動南北朝野,自此江陵虛和孫恩再不敢動他的念頭。

當事情逐漸淡靜下來之際,北方忽然出現一位自稱安世清之女的美麗少女安玉晴,連挑太乙教三個道壇,惹得太乙教徒群起追殺,她卻失去踪影,而眼前此女,肯定是她無疑。

劉裕同時明白過來,那高明得可怕的太平妖道非是刻意刺殺胡彬,只是在趕來汝陰途上,湊上機會隨意之作,觀之安玉晴探問自己是否太乙教的人,可知必有關於道教的大事在這裡發生,引得太平道人、安玉晴等紛紛趕到這座已成廢墟的城池來。

劉裕此時想到的,是待秦軍過後,立即遠離。

就在此時,他的手生出感應,右手倏探,把從安玉晴香袖內射出的暗器捏個正著,指尖觸處鋒利無比,醒悟到是一枚鐵疾藜,早被刺破指尖,一股酸麻不舒服的難受感覺,立即沿指掌往小臂蔓延,顯然是淬了劇毒。

安玉晴或許因他竟能及時捏著她以獨門手法發出,不動聲息近乎無影無形的暗器,首次正眼往他瞧來,像沒有作過任何事般,訝道:“竟然有兩下子,真想不到。”

劉裕心中大怒,暗忖老子不去惹你,你竟敢來犯我,還根本不拿自己的性命當作一回事,擺明是個雖貌似天仙,其實是視人命如草芥的妖女,不會比那太乎妖道好得多少。不過此時驅毒要緊,遂暫不與她作計較,只冷哼一聲以應之,提起功法,把侵體的劇毒送回手捏的凶器處,必要時還可物歸原主。

他更不由感激老天爺,謝他賜自己如此靈異的一對手。他劉裕十六歲從軍,追隨劉牢之的左右手之一副參軍孫無終,被他挑中加以特別訓練作親兵,不到兩年他無論武功心法,均超越號稱北府十傑之一的孫無終,使孫無終對他另眼相看,提拔他作府司馬,專責深入敵境的探哨任務。

孫無終是眼光獨到的人,對他的品評是有一對神奇的手,不但對各類技藝一學便曉,還有異乎尋常的敏銳和触感,令他超出同擠,成為北府兵的新星。

眼前當務之急,是在秦軍離去前清除體內毒素,否則在沒有顧忌下,這個妖女說不定會對自己痛下殺手。

安玉晴淡然自若道:“沒法說話吧?你中的毒是我爹從煉丹過程裡提煉出來的九種丹毒之一,見血封喉,你今次死定哩,卻不要怪人家,死後也勿要尋人家算賬,怪只好怪你自己時辰八字生得不好,在這裡礙手礙腳的。”

劉裕為之氣結,也是心中奇怪,為何她把毒素說得這麼玄之又玄的厲害,自己卻清清楚楚可輕易把毒素排出指外。

  “滴!”

  鮮血從蒺藜淌下,落往地板上。

安玉晴目光下投,神情平靜,忽然間她手裡已多了一把亮晃晃的匕首,芒光一閃,往劉裕頸側畫過來。

秦軍的隊尾剛好離開窗外的一截街道。

燕飛竄屋過舍,從後排的破院躍落民居,移到面街的店鋪,從破窗往外看,苻秦的部隊剛好離開,斜對面街道另一邊的鋪子內芒光一閃,顯然是兵刃的反映,心中大奇。不過雖是一街之隔,卻等若萬水千山,在秦軍離城前,他實無法到對街一看究竟。

啼聲逐漸遠去,忽然後面西北方的後排房子傳來微僅可間的慘哼,不禁心中懍然,全神戒備。

他清楚感覺到今晚的汝陰廢城,並非像它表面般平靜,而是危機四伏。

安玉晴的匕首往劉裕畫過來,劉裕捏著的毒蒺藜已以指尖巧動彈出,電射對方動人的小蠻腰,位置角度刁鑽巧妙,若妖女原式不變,由於距離太近,肯定中招,同時人往後移,動作行雲流水,乾淨利落。

安玉晴匕首改向,往下點去,正中向她激射的毒蒺藜,暗器應手墮往地上,只發出“波”的一聲勁氣接觸的微響,可見其用勁的巧妙精到。

劉裕自問無法做到,心中一動,猜到她是怕給人聽到,致行藏暴露,對像有可能是秦軍,但更大可能是如太平妖道或太乙教的人。想到這裡,已有計策,當身子快要挨貼牆壁,倏然立定,厚背刀離鞘而出,遙指美麗如仙的對手,登時森森刀氣,立時把她籠罩緊鎖,劉裕心中湧出強大的信心,不理對方如何了得,他也有把握掣敵死命,且不會理會她是如何美艷動人。

安玉晴果然沒有乘勢進擊,俏立不動,護體真氣自然而然抵消了他侵迫的刀氣,一對似是含情脈脈的美眸露出驚異的神色,上上下下對他打量,一副要對他重新估計的神態。櫻唇輕吐道:“不打了!你這人呀!竟然不怕丹毒。”

劉裕不知該好氣還是好笑,她不怪自己施毒手,還來怪自己沒有中毒,此時啼聲已遠,他更堅定對手怕暴露行藏的猜測,那還不有風駛盡帆,壓低聲音道:“給我收起匕首。”

安玉晴甜甜一笑,神情天真的翻開一雙纖長雪白的玉掌,撒嬌的道:“不見了!”果然匕首已不知給她藏到那裡去,頗為神乎其技。

劉裕知她隨時可以再出匕首,偏又莫奈她何,事實上他也如她般不願被人發覺,以免惹來不必要的煩惱,怕誤了正事。微笑道:“我又改變主意哩!決意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把你殺死!”

安玉晴那對會說話的眼睛先閃過不屑的神色,接著換過蹙眉不依的表情,沒好氣道:“你這人是怎麼攪的,人家都投降了,你還要喊打喊殺。說真的,人家見你身手高明,忽然生出愛慕之心,還要打嗎?”

劉裕雖明知她說的沒有一句是真話,可是如此一位千嬌百媚的女子,以她動人的聲線嬌姿,向自己說出愛慕之詞,刀氣立即減弱三分,苦笑搖頭,還刀鞘內,道:“我要走哩!”

安玉晴移往窗旁,招手道:“到那裡去呢?點子快來了,陪人家在這裡看熱鬧不是要好玩嗎?”

劉裕功聚雙耳,蹄聲在城外官道隱隱傳來,心忖若現在立即離開,說不定會碰上秦軍殿後的人馬,較聰明的方法是遠離此妖女,到北牆暗察形勢,再決定行止。可是想是這麼想,一對腳如像生了根般不願意立即舉步,還發覺自己移往原先的位置,學她般往長街窺視。

倏地醒悟過來,此妖女雖毒如蛇竭,反覆難靠,偏是對他生出強大的吸引力!立時大有玩火那種危險刺激的感覺。不由往她瞧去,在朧的月照下,她神情專注,側臉的輪廓線條精雕細琢,無懈可擊,肌膚柔滑細嫩,充盈芳華正茂的健康生機,秀長的粉項天鵝般從衣襟內探出來,令人禁不住聯想往與此相連的動人玉體,那必是人間極品。

安玉晴往他瞧來,劉裕心中有鬼,尷尬的移開目光,前者 “噗哧”輕笑道:“死色鬼!想用眼睛佔人便宜嗎?”

劉裕聽得心都癢起來,更知她的蓄意挑逗自己是暗藏歹心,正要說話,破風聲在長街上空傳來。

燕飛隱隱感到多了位鄰居,此人在後方某所房子殺人後,靜悄悄潛進隔鄰的鋪子,給他從衣衫拂動的微響察覺行藏。此人大有可能是乞伏國仁?又成其他人?但肯定是高手。換過正追殺他的不是乞伏國仁,他會立即離開,可是只要想到天眼或許正在廢墟上方盤旋偵視,還是躲在有瓦片遮頭的地方穩妥些兒。

對面的屋子一片漆黑,再沒有任何動靜,月色溫柔地灑遍長街,卻是靜如鬼域。若有陰魂不散這一回事,可以肯定以千計的鬼魂正在此刻在廢墟內飄浮,為自己的死亡悲泣感嘆,又或大惑不解自己會成為野鬼?

燕飛的心神轉到拓跋圭身上,拓跋哇並沒有低估苻融,問題在沒有把荷融的反應計算在內。正確點說是因拓跋圭臨急出手救他,致暴露行藏,只看乞伏國仁輕易猜到自己是刺殺慕容文的人,可知乞伏國仁心內早曉得救他的人是拓跋圭,因為慕容文和拓跋族的深仇是人皆知道的事。

苻融把城外的秦軍調入城內,令他感到自己的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不但拓跋圭陷進極大的危險裡,與他暗裡有關係的鮮卑幫亦大禍臨頭。苻融若擒下拓跋圭,說不定會留他一命,好迫問他族人藏身的秘密巢穴,若他及時趕回去,說不定可盡點人事,頂多賠上一命又如何?

想到這裡,狠下決心,不理天眼是否在天上監視,決意立即全速趕返邊荒集。

就在此時,衣袂聲響,眼前影動,街上已多出一個人來。

在街心出現是個身穿白色道袍的大胖子,道袍前後繡上紅黑代表陰陽的太極,紅中有黑點,黑中有紅點,代表的是陽中陰和陰中陽,非常搶眼奪目。

他並不算矮,可是因其肥胖的體態,脹臌臌的大肚子,勉強方可扣得上的鈕子,怎看也似比別人矮上一截。

他的頭髮在頂上紮個大髻,覆以道冠,看來幹乾淨淨,長相也不惹厭,臉上還掛著似要隨時開人玩笑的和善表情,看來有點滑稽,只有他藏在細眼內精芒閃閃略帶紫芒的雙睛,方使眼力高明的人看出他不是好惹易與的。

胖道人滴溜溜的轉了一個身,哈哈笑道:“安全哩!奉善在此候教。”

劉裕正凝神窺看奉善胖道的動靜,耳鼓內響起安玉晴蓄意壓低而又充滿音樂惑的好聽聲音道:“奉善妖道是得太乙教主江陵虛真傳的得意門徒,不要看他滿臉笑容,他愈笑得厲害,愈想殺人。哼!真恨不得一刀宰掉他。”

劉裕心中奇怪,適才她還一心取自己小命,現在卻如深交好友般為他解說情況,忽然醒悟過來,她是怕自己開溜,而她卻因不敢驚動奉善而無法出手,所以故意說這番話,都是為留下自己。

再想深一層,她剛才要動手殺自己,理由或許如那太平妖道同出一轍,是要殺盡附近活口,以免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外洩。而更有可能是此女在利用他,而他則可在某種情況下變得有利用的價值。

劉裕才智過人,只從她的一番造作,推斷出這麼多事來,確是了不起。

劉裕心中暗笑,故意道:“我對這些沒有興趣,都是走為上著。”

安玉晴果然中計,連忙道:“你不想知道他為甚麼要到這裡來嗎?”

劉裕聳肩道:“知道又如何?對我有何好處?”

安玉晴氣鼓鼓道:“若不是見你身手不錯,我早一腳踢你落黃泉,怎會沒有好處,還大大有好處哩!”

奉善道人一副悠閒模樣立在街上,似可如此般等待下去,直至地老天荒。

劉裕目光往令他直到此刻仍驚艷不已的俏臉投去,道: “說吧!我是沒有多大耐性的。”

安玉晴狠狠瞪他一眼,道:“三年前太乙教主江陵虛和太平教主孫恩,嘿!你究竟知不知道他們是誰?”

劉裕笑嘻嘻道:“說吧!我的安大小姐。”

安玉晴微一錯愕,為他叫出自己的姓氏心中一亂,接著白他一眼,笑罵道:“你這死鬼,算你造化啦!”

奉善的聲音又在街上響起道:“奉善應約而來,若道兄還不肯現身,奉善只好回去向太尊覆命。”

劉裕被引得往外瞧去,此時他已猜到奉善口中的道兄正是那太平妖道,禁不住生出坐山觀虎鬥的心情。

安玉晴的嬌聲又傳進耳內,道:“細節不說哩,他們兩人為爭奪一塊有關兩粒仙丹的寶玉圖,惡鬥一場,結果必是兩敗俱傷,誰也奈何不了誰。只好各返南北養傷,約定三年後派出同門再作決戰,以決定丹玉圖誰屬。假如你助我得到丹玉圖,人家分一粒仙丹給你如何?”

劉裕幾可肯定仙丹即使有也只得一粒,只不過她故意說有兩粒來誆他,而他更不相信甚麼仙丹靈藥,否則煉丹出來的人那會不第一時間吃掉。

正心中好笑,風聲驟響,四道人影分由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從屋頂投往奉善道人,刀劍齊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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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9 16:18:0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太平玉佩

奉善道人哈哈一笑,全身道袍鼓脹,還有餘暇道:“人說先禮後兵,你們卻是先兵後禮,有趣有趣。”說到最後一句,忽然騰身而起。

攻擊者全體一式夜行衣,並以布罩掩了面貌,一刀三劍,分取奉善背心、胸口、頭顱和雙腳,隱含陣法的味道,顯然合作有素,把目標的進退之路完全封死,即使奉善往上騰躍,仍難逃他們刀劍而成的天羅地網。果然隨著奉善的騰升,四人招式依勢變化,改攻奉善頭頂、小腹、背心、胸口四大要害。

劉裕見四名偷襲者人人功力十足,甫上場即施殺手,心想換了自己是奉善,也窮於應付。

安玉晴卻不屑道:“沒用的傢伙!”

  話猶未已,勝負已分。

就在三劍一刀眼看著體的剎那,奉善的道袍倏地塌縮下去,變得緊貼全身,愈顯他胖鼓鼓的體型,接著袍服再次暴張,氣動激響,竟純憑道袍一縮一張生出的反震力,震得三名偷襲者連人帶劍拋跌開去,顯示此胖道人的氣功已臻登峰造極的驚人境界。

劉裕暗忖以奉善的功力推之,真不曉得他的師傅江凌虛的武功高明至何等程度。

  “呀!”

慘叫聲來自從上方揮刀下劈奉善頭頂的蒙面人,奉善施展出精微手法,劈手奪過他的刀,同時雙腳上踢,先後命中硬被他扯下來的敵人胸腹處,然後一個筋斗,安然落往地面,肥胖的軀體展示出驚人的靈活。

那人七孔流血,應腳拋飛,立斃當場。

另一聲慘哼來自被奉善震退的其中一名劍手,他被奉善震得血氣翻騰,眼冒金星,兼聽得同伴臨死的慘呼,自知遠非奉善對手,已萌生退意,正要藉勢遠退,忽然發覺竟不由自生地以肩背撞人另一人懷內,魂飛魄散之時,頭頂一陣劇痛,按著眼前一黑,勉強嚥下最後一口氣,頹然倒斃。

另一邊的燕飛也看得頭皮發麻,奉善固是功力高強,手段狠辣,但比之他不遑多讓的是由隔鄰鋪子閃出來的枯高灰袍道人,以迅如鬼魅的身法先一步趕到其中一名往街北退走的偷襲者身後,便生生殘忍地抓斃那人,爪勁之厲害,更是駭人聽聞。

奉善大笑道:“盧道兄你好!”倏地立馬躬身,隔空一拳往退往長街東端離他過丈的另一敵人轟去,那人被拳勁擊個正著,鮮血狂噴,仰身倒跌,永遠再不能以自己的力量爬起來。

  “蓬!”

那被奉善連踢兩腳的人,此時方重重掉在地上,可知連串交手,速度的快疾程度。

  “呀!”

另一聲慘呼響起來,餘下的一人被枯高道人追上,兩個照面已給他抓破頭顱,就此了結。

奉善仍立原處,拍拍手掌像要除去手沾的血腥氣,又似若干了微不足道的事般,雙目精光閃閃往離他不到兩丈的枯高灰袍道人瞧去,嘻嘻笑道:“我還以為道兄爽約,不知多麼失望呢。”

暗裡的劉裕正用神打量曾偷襲胡彬的灰袍道人,只見他瘦高得有如一根曬衣服的竹竿,輕飄飄的似沒有半點重量,臉容枯槁蠟黃,以黃巾扎髻,雙目細而長,配合精芒電射的眸神,令他一對眼睛像兩把利刃,確使人望之心寒。

安玉晴清甜的聲音又快又輕的傳入他耳內道:“此人叫盧循,是天師孫恩的妹夫,先世是范陽世族,待會當他們鬥個兩敗俱傷,我們的機會便來哩!”

劉裕目光掃過橫死街上的四名好手,皺眉道:“他們是甚麼人?”

安玉晴不耐煩的道:“只是些黃巾賊的餘孽,理他們幹嗎?”

盧循陰惻惻的笑聲在外面響起,把兩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只聽他道:“奉善道兄勿要見怪本人遲來之罪,照理今夜之約,除師尊外,只有你知我知,偏是有人把消息洩漏出去,惹得些叛徒生出覬覦之心,本人遂花點時間先行清洗,此事確奇哉怪也。”

奉善乾笑一聲,不徐不疾的油然答道:“他們偷襲的目標是我而不是道兄,天下間豈有人故意惹人來對付自己的道理?唉!人的年紀愈大,理該愈好耐性,我卻偏偏相反,你把東西帶來了嗎?”

盧循仰起他那張窄長的臉孔,望往上空,道:“這頭畜牲不但在夜晚出動,還不住在我們頭頂盤旋,道兒是否覺得邪門呢?”

另一邊的燕飛登時暗罵一聲,曉得乞伏國仁不但復原,還尋到汝陰來。

奉善也仰首觀天,點頭道:“看來不會是甚麼吉兆,今晚真不巧,剛碰著胡兵南犯,我們是否該另擇地方,約期再戰?”

盧循搖頭道:“道兄的耐性該比本人好得多。此事既須解決,當然宜速不宜遲,就讓我們在今晚分出勝負,以決定《太平洞極經》該歸你們太乙教,還是我們太平道?”

劉裕聽得往安玉睛瞪過去,後者肩膊微聳,以束音成線的方法毫無愧色的道:“洞極經內有煉丹之法,煉兩顆出來,不是可以一人一顆嗎?”

劉裕為之氣結,舉步正欲離開,事實上他的確生出遠離險地之心,既因此兩人的妖功高強,難以應付,更因天空的扁毛畜牲令他生出警惕,加上此女立心不良,上策當然是先潛往別的房舍,再看情況趁天亮前借黑離開此是非之地。

安玉晴黛眉輕蹙道:“不要走!否則奴家會使法子令他們聯手來對付你,那時你可吃不完兜著走呢。”

劉裕恨得她入心入肺,一時間卻拿她沒有法子,只好乖乖的留在原處。

奉善的聲音在外邊道:“道兄既然雅興不減,奉善當然奉陪到底,不知道兄有否依約把寶貝帶來呢?”

盧循答道:“道門中人最講信誓,看!”從懷裡掏出一方半隻手掌般大呈半圓拱型的雪白古玉,在月色下閃耀著冰寒玉白中帶點粉紅的採光,只是寶玉本身,已屬極品,最奇怪是下方是鋸齒狀的凹凸痕,單是要把古玉琢磨成這樣子,肯定須花很多工夫。

奉善雙目立即射出渴想貪婪的神色,遙盯著盧循手上的寶玉,似欲瞧清楚玉上細緻幼密的紋理,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古玉反光的本質令紋理若現若隱,且距離著實遠了些兒。

安玉晴也目不轉睛的看著盧循高舉的古玉,劉裕隱隱感到盧循這類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深沉的人忽然變得這般爽脆,大不合常理,但一時間仍猜不到他的下著。

盧循從容道:“禮尚往來,奉道兄是明白人,該曉得如何做吧?”

奉善乾咳雨聲,點頭道:“這個當然,奉善有個提議,我們可分別把太平玉佩放在後方地上,然後動手較量,勝者便可攜寶離開,道兄意下如何?”邊說邊掏出另一方圓拱型的寶玉,式樣與盧循手持的完全相同,其鋸齒狀的兩排缺口,若與盧循的寶玉接合,剛好接成一片手掌般大的玉環,中間有個寸許鏤空的小圓孔。

盧循陰側惻笑道:“何用多此一舉,我索性把手中古玉交出道兄保管,然後再憑本領從道兄屍身上把玉佩取回來,不是更有趣和刺激嗎?”

說罷不理奉善是否反對,持玉的手一揮,寶玉化成白芒,疾往奉善面門射去,只聽其破風之聲,便知寶玉貫滿真氣,勁道十足。

此一著大出旁窺的三人料外,奉善更是大吃一驚,雖明知盧循不安好心,卻又不能任寶玉摔成碎粉,且存有僥倖之心,因為只要拿得寶玉,便可溜之夭夭,大功告成。

奉善也是狡計多端的人,見盧循隨玉撲來,知道若伸出另一空著的手去接,那變成雙手均拿著易碎的珍寶,等若雙手被縛,恐怕一個照面便要了賬,但情況與時間又不容許把手中的寶玉先收入懷內去,人急智生下,陰柔之勁注入手中寶玉裡,竟迎著照面飛來的另半邊寶玉撞去,另一手握成拳頭,照著疾掠攻來的盧循隔空一拳轟去,只要阻得對手片刻,他便可爭取時間收得完整的太平寶玉,那時要打要溜,任他選擇。

眼看兩玉相擊,同化碎粉,豈知奉善使出一下精微的手法,不但化去盧循的勁力,還把兩玉接駁起來,發出“得”聲脆響,四足鋸齒接口接合鎖緊,變成一個完美的玉環,用勁之巧,角度拿捏的精準,教人嘆為觀止。只可惜旁觀的燕飛、劉裕和安玉晴,均清楚奉善的災難就在此刻開始。

兩人武功相差不遠,否則盧循不用行此險著,現在奉善大半的心神功力均分出來去接收另一半賈玉,兼且剩下一隻手應付敵人,優劣之勢,不言可知。

果然盧循一聲長笑道:“道兄中計哩!”竟在拳勁及體的一刻,一個旋身,化去對方大部份拳勁,速度不減反增,硬要撞人奉善懷裡去。

奉善大吃一驚,全身道袍像先前般再次鼓脹起來,豈知盧循已騰身而起,來到他頭頂上。

奉善不但了得,也完全不顧身份,竟然往橫滾開,大圓球般從街心滾過東面的行人道去。雖避過頭爆而止的臨頭大禍,亦陷進更大的危機中,而到此刻他仍末有空隙收起重合為一的太平寶玉。

盧循一個大側翻,眨眼間追上奉善,奉善的雙腳不知如何竟從下往上疾撐,分取盧循的小腹和胯下。

盧循低叱道:“找死!”雙掌下按,拍在奉善左右腳尖處。一個是全力施為,一個是勉強反擊,高下立判。奉善張口噴出漫空血花,被掌勁沖得加速滾動,盧循正要追去,了結他的生命,奉善終作出最不情願卻又是最正確的選擇,猛力一揚,手上完整的太平寶玉脫手而去,直射往長街的高空中。

盧循那還猶豫,一聲“多謝道兄”,煞止衝勢,倒射而回,沿街往空中快速上升的太平寶玉追去。

一聲嬌叱,靜候多時的安玉晴早穿窗而出,像一隻輕盈的美麗雀兒般,衣袂飄飄的趕在盧循前頭,衝空追去。

奉善受創頗重,“砰”的一聲撞破鋪門,滾入劉裕隔鄰第三間店舖裡去。

劉裕並沒有攔阻安玉晴,在他的立場來說,孫恩和盧循的太平教,隱為南晉的心腹大患,若太平教依照寶玉上的圖像,尋得那甚麼《太平洞極經》,誰都不曉得會有!甚麼後果,故落入安玉晴手上,怎也較為妥點。何況盧循必不肯放過安玉晴,那他便可以施施然離開。

太平寶玉此時升至頂點,正從十多丈的高空回落,而安玉晴離它只餘五丈許的距離,盧循則仍在七、八文外,眼白白的瞧著安玉晴勢可捷足先登,氣得雙目差點噴火。

就在這緊張時刻,一道白光,從另一邊街的鋪子閃電射出,直擊寶玉,後發先至,肯定可準確無誤地命中寶玉,把它擊成碎粉,此著太出人意表,突然其來,沒有人會想到有此突變。

出手的人當然是燕飛,他像劉裕般對甚麼《太平洞極經》完全摸不著頭腦,且對盧循沒有劉裕般深悉他的底細,可是眼看奉善、盧循兩人的作風行事,充滿邪惡的味道,想到若這種人得到寶經,肯定不會是好事,他一向憑心中感覺行事,遂擲出匕首,好把玉環擊碎,來個一了百了。

劉裕此時方知對面屋內藏人,雖未知對方是誰,也大概猜到出手者的心意,因為他正在心中叫好。

安玉晴眼看太平寶玉快要被擊中,俏臉現出憤怒的神色,香袖揚起,袖內匕首脫手射出,迎往燕飛的匕首,因凌空運勁的關係,她再不能保持斜上的升勢,往下落去。

  “當”!

匕首交擊,互相激飛開去,投在地面。

盧循暗叫一聲天助我也,雙腳用力,斜掠而去,幾可肯定可趕在安玉晴前把寶玉搶到手。豈知左方驀地劍光大盛,燕飛穿窗而出,不理寶玉,只向他全力攔截。

劉裕見到燕飛,立即把他認出來,他曾多次進入邊荒集,當然曉得燕飛是何方神聖,每趙高彥偕他到第一樓,燕飛都坐在平台的椅子喝悶酒,在高彥介紹下,他們點過頭打過招呼,卻沒有交談,皆因燕飛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此刻忽然見到燕飛,不由心中大喜,不但將可從他處弄清楚邊荒集的情況,且或可通過他聯絡上高彥,那對於完成任務,有百利而無一害。

想念及此,那還猶豫,亦穿窗而出,心忖只要快過安玉晴,就可先一步毀掉寶玉,完成燕飛的心願。

“蓬蓬”之聲連串而急促的響起,急怒攻心的盧循施盡渾身本領,袖爪兼施,可是在力戰之後,又受了傷,便被燕飛迫得往下落去,坐看劉裕趕往寶玉落點。

燕飛見橫裡殺出個人來,雖不記得他姓甚名誰,亦不曉得他的真正身份,仍認得是與高彥有來往交易的南人,從空中見他掣出長刀,往天空落下來的寶玉劃去,大喜叫道:“幹得好!”

劉裕長笑應道:“奸邪爭奪之物,人人得而毀之,燕兄你好!”

眼看長刀要擊中寶玉,此時安玉晴一對纖足剛接觸地面,尚未及運氣發力,劉裕已在五丈開外進行毀玉壯舉,尖叫道:“不要!”

在三人六目注視下,忽然一團紅影飛臨劉裕上方,袍袖射出長達丈許該是取自腰間的圍帶,先一步卷上寶玉,令劉裕的長刀畫了個空。

  乞伏國仁。

燕飛足尖點地,喜出望外的盧循和安玉晴再沒有理會他的興趣,一後一先從地上掠起往乞伏國仁殺去。

劉裕撲過了頭,帶子正在他後方回收,一怒下彈起旋身,刀子隨勢畫出,掃在布帶處,布帶應刀斷開,他立即飛起貫足勁力的一腳,正中寶玉,本估量寶玉會應腳粉碎,豈知古玉堅硬得異乎常玉,竟然絲毫無損,只被他踢得激飛天際,改往燕飛的方向投過去。

安玉晴和盧循那估得到有此變化,乞伏國仁則由上方落下來,他在旁暗觀已有一段時間,知道此三人均非易與之輩,一個翻騰避開劉裕,拋掉布帶,兩袖拂出,攻向凌空而至來勢洶洶的的安玉晴和盧循。

燕飛躍往空中,出乎劉裕意料之外地並沒有辣手毀玉,而是一手拿個正著,高呼. “兄弟!扯呼!”

不用他招呼劉裕也不會放過他,忙移離戰團,追著往西面房舍飛掠的燕飛去了。

乞伏國仁、盧循和安玉晴三人已戰作一團,你攻我,我攻你,殺得敵我難分,卻沒有人能分身去追趕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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