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4843|回覆: 61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六 帝國烽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0-7-2 14:59:0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楔子】
【第一章】權相變異
  【第一節】南望咸陽,一代名將欲哭無淚
  【第二節】趙高看見了一絲神異的縫隙
  【第三節】殘詔斷句,李斯的勃勃雄心燃燒起來了
  【第四節】眩暈的胡亥,在甘泉宮山林不知所以
  【第五節】李斯開始了別出心裁的才具施展
【第二章】棟樑摧折
  【第一節】三頭合謀,李斯筆下流出了始皇帝詔書
  【第二節】長城魂魄去矣,何堪君道之國殤
  【第三節】連番驚雷,震撼洶洶天下之口失語了
  【第四節】李趙胡各謀,帝國法政離奇地變異
  【第五節】禮極致隆大象其生,始皇帝葬禮冠絕古今
  【第六節】天下孜孜以求的二世新政泡沫般飄散了
【第三章】殺戮風暴
  【第一節】滅大臣而遠骨肉,亙古未聞的政變方略
  【第二節】蒙恬蒙毅血濺兩獄,蒙氏勳族大離散
  【第三節】殺戮骨肉根基,雄強的嬴氏皇族開始了秘密逃亡
  【第四節】三公九卿盡零落,李斯想哭都沒有眼淚了
【第四章】暴亂潮水
  【第一節】大澤響驚雷,撼動天下
  【第二節】芒碭山逃亡者在劉邦率領下起事了
  【第三節】江東老世族打出了真正的復辟旗號
  【第四節】背叛迭起,六國老世族鼓起了復辟惡潮
  【第五節】陳勝死而張楚亡,農民反秦浪潮迅速潰散了
  【第六節】瀰散的反秦勢力聚合生成了新的復辟軸心
  【第七節】項梁戰死定陶,復辟惡潮驟然頹勢
【第五章】殘政如血
  【第一節】趙高給胡亥謀劃的聖君之道
  【第二節】逢迎反擊皆無處著力,李斯終歸落入了低劣圈套
  【第三節】飽受蹂躪的李斯終於走完了晦暗的末路
  【第四節】趙高野心昭彰,胡亥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結局
【第六章】秦軍悲歌
  【第一節】以快制變,老將章邯迫不得已的方略
  【第二節】多頭並立的楚軍楚政
  【第三節】河北危局,天下復辟者面臨絕境
  【第四節】秦趙楚大勢各異,項羽軍殺將暴起
  【第五節】各具內憂,章邯刑徒軍與王離九原軍
  【第六節】鉅鹿大血戰,秦軍的最後悲歌
【第七章】帝國烽煙{3} 253-16006-56-2764[3]-13.53
  【第一節】天地莫測,趙高的皇帝夢終作泡影
  【第二節】帝國回光,最後秦王的政變除惡
  【第三節】軹道亭外的素車白馬
  【第四節】烽煙廢墟,帝都咸陽大火三月不滅
【祭秦論】原生文明的永恆光焰(上)
【祭秦論】原生文明的永恆光焰(下)
【跋】無極之外,復無極也
已有 1 人評分威望 收起 理由
陸戰男兒 + 1 您發表的小說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

總評分: 威望 + 1   查看全部評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0-7-2 14:59:1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沙丘湖畔一片靜謐。
  自來以夏風聞名的避暑勝地大陸澤,忽然停止了天地吐納,聲息皆無,悶熱平靜得令人心
慌。殘月一鉤,碧空如洗,浩瀚星河伸向無垠的曠遠。城堡行宮外的重甲騎士營地中,雲車望
樓的點點軍燈閃爍若天上星辰。茫茫沙丘營地,唯有城堡寢宮的燈光明亮依舊。寢宮門外的兩
隊矛戈斧鉞甲士筆直地挺立著,黑森森甬道直達巍巍然的城門。三丈六尺高的黑色大纛旗沉沉
垂在城門箭樓,旗面上斗大的白色「秦」字靜靜地蜷伏在黑絲峰谷若隱若現。城堡內外的篝火
坑早已經捂上了厚厚一層半乾半綠的艾草,徐徐瀰漫出覆蓋整個城堡行宮的驅趕蚊蟲的淡淡青
煙。
  丞相李斯在城堡外瀰漫著的煙氣中沉重地徘徊著,不時向城堡內焦慮地張望。說不清緣由
,李斯只感心頭一陣陣悸動,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恐,全身毛髮幾乎都要立將起
來。倏地,李斯心頭電光石火般閃亮––必須立即見到皇帝,皇帝一定有事!可剛剛邁開大步
,李斯又突然站定了。僅憑一種莫名的直覺便貿然闖入行宮,在素來不言怪力亂神的秦國君臣
眼裡豈非大是荒誕?更何況行宮一片平靜,皇帝並沒有召見自己,又能有何種突然事體?即或
在驚恐慌亂之中,李斯依然確信:病中的皇帝一旦有事,第一個召見的必然是自己,以皇帝陛
下的強毅,沒有召見自己便意味著不會有事。身為帝國首席主政大臣,又兼大巡狩總執事,是
不能無端失態的。儘管李斯告誡著自己停住了腳步,可是,莫名其妙的心悸卻絲毫沒有減弱。
幾乎是下意識地,李斯抬頭仰望星空,掃視著紫微垣星區,想找見那顆對應於君王的帝星。突
然,李斯發現那顆高居於九天中央的歷來閃射著強烈光芒的大星已經變得暗淡微弱,幾乎被一
天星雲淹沒了。猛然一個激靈,李斯一身冷汗涔涔冒出,不禁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陡然之間,颶風乍起,天地變色。
  山川呼嘯中,大陸澤畔的雪白沙灘驟然捲起了一道道白色巨龍,彌天而起的白沙塵霧片刻
間便湮沒了方纔還燦爛閃爍的殘月朗星,大湖林木行宮整個陷入了混沌黑暗之中。日間濃蔭可
人的湖畔森林,在颶風席捲中激盪出連綿不斷的長嘯。行宮城堡內外,頃刻間天翻地覆。騎士
營地的牛皮帳篷被一片片連樁拔起,一張張牛皮一件件衣甲滿天飛旋,怪異得如同陷入了黑色
大蝙蝠群的洞窟。城門箭樓的串串軍燈啪炸響著破裂,倏忽飛入了無垠的高天暗夜之中。驅
趕蚊蟲的一坑坑艾草篝火一掃上天,火星連綿如漫天飛舞的流螢,又於頃刻間杳無蹤跡。城門
箭樓的黑絲大纛旗狂暴地撕扯著拍打著又粗又高的旗桿,終於,大纛旗裹著粗壯的旗桿猛烈晃
動著轟然翻倒。那面以帝國功業交織成的「秦」字大旗轟隆隆張開飄起,在高天狂舞一陣,突
然不偏不倚地正正覆蓋了皇帝寢宮的屋頂。所有的燈光都在颶風中熄滅了,唯有皇帝寢宮的一
片紅光閃爍著,恍如一葉孤舟上的渺渺桅燈––在猝不及防的風暴中,天空滾過陣陣驚雷,天
河開決暴雨白茫茫瓢潑而下,沙丘行宮頓成一片汪洋。橫亙天際的電光驟然劃破長空,一聲炸
雷撼天動地,一片數百年老林齊刷刷攔腰而斷。樹身燃起的熊熊大火中,可見一條粗長不知幾
許的黑色大蟒在凌空飛舞中斷裂成無數碎片,散落拋撒到雨幕之中,猙獰的蟒蛇頭顱不偏不倚
地重重砸在了陀螺般旋轉的李斯身上––
  颶風初起之時,入夢酣睡的甲士們便在淒厲的牛角號中裸身躍起,嗷嗷吼叫著向行宮城堡
奔擁而來。巡狩大將楊端和赤裸著上身,緊緊抱著一棵大樹連連大吼發令。光膀子甲士們立即
挽起臂膀,結成了一個巨大的方陣,在陣陣慘白的電光雨幕中齊聲嘶吼著「赳赳老秦,共赴國
難」的老誓,激濺著泥水跳向了城門洞開的行宮。
  「丞相何在?大天變!」胡毋敬白髮散亂嘶聲大叫著跌撞過來。
  「老奉常!大風起於何方?」李斯抓著腥臭沉重的蛇頭趴在地面大喊。
  「乾位!風起乾罡之位!」胡毋敬抱住一輛鐵車費力地喊了一句。
  「陛下––!」李斯驟然變色,一躍起身大喊著向城堡奮力衝去。
  「護持丞相!護持列位大人!」楊端和帶著一個赤膊方陣捲了過來。
  奮力衝進皇帝寢宮,將士大臣們都驚愕得屏住了氣息。
  趙高趴在皇帝身上。皇帝倒在地上,一片殷紅的血從公文長案直灑到胸前。皇帝圓睜著那
雙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眼,眼珠幾乎要爆出了眼眶。趙高緊緊抱著皇帝嘶聲哭喊著:「陛下醒來
啊!風雨再大,小高子都替陛下擋著!陛下放心,陛下囑託的事,小高子會辦好的啊––陛下
,你閉上眼睛啊!小高子怕你的眼睛––陛下,你閉上眼睛啊!」少皇子胡亥也抱著皇帝身軀
哭喊著––一身泥水的李斯驟然一個激靈,渾身一軟幾乎要癱了過去。極力定住心神,李斯一
個踉蹌大步撲了過來,猛然扒開了趙高,跪伏在了皇帝身側。李斯試圖扶皇帝起來,可是,當
他雙手觸摸到皇帝身體時,一陣奇異的冰涼使他驚恐莫名了––皇帝的眼睛依舊放射著凌厲的
光芒,身體卻已經冰冷僵硬了。心頭電閃之間,李斯倏地站起一聲大吼:「老太醫何在?施救
陛下!」
  一陣連綿不斷的傳呼中,楊端和帶著一隊光膀子甲士從寢宮外的一根石柱下將兩名老太醫
搜索了出來,護進了寢宮。泥污不堪失魂落魄的老太醫踉蹌走出風雨天地,這才驟然清醒過來
。看了看一臉肅殺的李斯,又看了看倒在厚厚地氈上的皇帝,兩人立即明白了眼前的情勢,一
齊跪伏在了皇帝身側。饒是宮外風雨大作,兩位老太醫還是依著法度,吩咐內侍扶開了哀哀哭
嚎的少皇子胡亥,謹慎仔細地診視了皇帝全身。當兩位老太醫一交換眼色正要稟報時,李斯斷
然一揮手道:「先依法施救!」兩位老太醫驟然噤聲,一人立即打開醫箱拿出銀針,一人立即
推拿胸部要害穴位。大約半個時辰之內,兩位太醫連續對皇帝進行了三次全力施救。
  「稟報丞相:皇帝陛下,無救了––」老太醫頹然坐倒。
  「陛下,陛下真走了,走了。」趙高一臉木呆,夢囈般喃喃著。
  「不是有方士丹藥麼!」李斯一聲大吼。
  「稟報丞相:方士走了,丹藥毀了––」老太醫嘶聲喘息著。
  「趙高!還有沒有方士丹藥!」李斯猛力扯過趙高,臉色驟然猙獰。
  「丞相不信,趙高毋寧追隨陛下––」木然的趙高一伸手,倏地拔出了李斯腰間的隨身短
劍,頂在了自己肚腹之前。楊端和一個箭步過來奪下短劍,一聲怒喝道:「趙高大膽!回丞相
問話!」趙高號啕一聲撲拜在地大哭起來:「丞相列位大人,果有方士之藥,趙高何須等目下
施救啊!趙高追隨皇帝三十餘年,原本是要跟皇帝去的啊!趙高活著,是奉皇帝嚴令行事啊!
丞相列位大人,趙高縱滅九族,也不敢遲延施救陛下啊!––」
  李斯欲哭無淚臉色灰白,劇烈地一個搖晃,頹然倒在了皇帝身邊。兩位太醫大驚,幾乎同
時撲來攬住了李斯,一人掐住了人中穴,一人銀針便捻進了腳掌的湧泉穴。片刻之間,李斯睜
開了眼睛,一把推開太醫,猛然撲住了皇帝屍身一聲痛徹心脾的長哭:「陛下!你如何能走啊
!––」哭聲未落,旁邊的頓弱一步搶來抱住了李斯,低聲急促道:「丞相不能張聲!目下你
是主心骨,主心骨!」李斯心頭一緊,猛然大悟,倏地挺身站起一揮手厲聲下令:「楊端和封
閉寢宮!所有入宮之人齊聚正廳,聽本相號令!」
  楊端和奮然一應,大步走到寢宮廊下高聲發令:「鐵鷹劍士守住行宮城門!不許任何人再
行進入!凡在宮內者,立即進入正廳!軍令司馬行號:宮外人等集結自救,不需進宮護持皇帝
!風雨之後,列陣待命––!」隨著楊端和的連續軍令,一排排牛角號淒厲地響徹行宮,穿破
雨幕,飛出城門;一隊隊最精銳的鐵鷹劍士挽著臂膀蹬進了暴風雨幕,開入了水深及腰的城門
洞下,鐵柱一般紮住了行宮城堡的進口出口。牛角號連響三陣之後,城堡外遙遙傳來連綿不斷
的歡呼:「皇帝大安!萬歲––!」與此同時,衝進行宮城堡的大臣將士們也齊刷刷聚在了寢
宮正廳,一排排光膀子夾雜著一片片火把與一片片泥水襤褸的衣衫,密匝匝延續到風雨呼嘯的
廊下,雖雜亂不堪卻又倍顯整肅。楊端和大踏步過來一拱手道:「稟報丞相:號令貫通,內外
受命,敢請丞相發令!」
  「敢請丞相發令!」寢宮內外的將士大臣一聲齊應。
  「好!本相發令,所有人等完令之後立即回到寢宮!」
  「嗨!」大廳內外一聲雷鳴。
  「中車府令趙高會同兩太醫,立即護持陛下安臥密室。趙高派精銳內侍嚴密守護密室,任
何人不得擅入!」李斯的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第一道命令平靜而嚴厲,顯然在片刻之間
已經有所思慮了。見趙高帶著兩名太醫與兩名內侍抬走了皇帝屍身,李斯繼續發令:「老奉常
與鄭國老令,督導寢官吏員立即清理皇帝書房,悉數詔書文卷,一體妥善封存!」將士大臣們
都知道,這是最最緊要的一項事務,皇帝對帝國未來大事的安排幾乎必然地包含在詔書文卷之
中,自當由德高望重的大臣共同清理,以為相互制約而確保不生意外。丞相李斯能在匆忙急迫
之中如此依法妥善處置,足見公心至上。是故,李斯話音落點,將士大臣們人人肅然點頭,從
方纔那種天塌地陷悲愴欲絕中相對恢復了過來。胡毋敬與鄭國一拱手領命,立即領著皇帝書房
的吏員們大步去了。李斯渾然無覺,繼續發令道:「典客頓弱率所部文吏,立即對進入寢宮之
將士悉數登錄,確保無一人在風雨止息前走出寢宮!衛尉楊端和率全部行營司馬,總司沙丘宮
內外自救,務使人馬減少傷亡!」嗨嗨兩聲,頓弱與楊端和大步去了。
  「其餘將士,全數走出寢宮,聚集車馬場!」
  將士們還在驚愕之中,李斯已經大踏步走向寢宮宮門,從光膀子將士們閃開的甬道中走進
了茫茫雨幕。當此危難之時,秦軍將士們立見本色,不管明白與否,立即挽起臂膀護衛著丞相
走進了氣勢駭人的大風大雨之中。李斯長髮飛舞,突然嘶啞著嗓子奮激地振臂長呼起來:「九
原大捷!胡虜驅除!上天長風激雨,賀我大秦千秋萬歲––!皇帝萬歲––!」皇室將士們大
為感奮,光膀子一片齊刷刷舉起,在大雨狂風中巋然不動,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壓過了滾滾雷霆
:「九原大捷––!大秦萬歲––!皇帝萬歲––!」頃刻之間,城堡外連綿呼應,內外交匯
的奮激聲浪與風雨雷電交織成一片天地奇觀。
  曙色初顯。風停了,雨住了。
  天空又變得藍汪汪無邊無際,稀疏的小星星在天邊閃爍著。一個多時辰的狂風暴雨,將大
陸澤畔的壯闊行宮激盪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林中積水過膝及腰,水上漂浮著相互糾纏的旗幟
衣甲樹枝頭盔兵器牛馬以及五顏六色的侍女綵衣。除了內外奔走自救的楊端和與一班行營司馬
在城堡外號令善後沒有歸來,其餘夜來入宮的大臣與將士們都聚在了行宮城堡內的車馬場。幾
位大臣被將士們圍在了僅存的三五輛殘破的戰車前,儘管嘩嘩流水浸過了膝蓋,卻沒有一個人
挪動腳步。誰都明白,此刻將要做出的才是最為重要的決斷。
  殘破的戰車前,李斯佇立在混濁的嘩嘩流水中,凝視著一大片目光炯炯的大臣將士,雙腿
不禁一陣陣發抖。此刻,李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肩負的擔子是何等沉重,也第一次明白地感受
到「領政首相」這四個字的山嶽份量。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李斯突然明白了嬴政皇帝超邁古今
的偉大。因為,李斯深深地知道,皇帝在三十餘年的權力生涯中遇到的每一次挑戰都是生死攸
關的,而皇帝從來都是毫無懼色地沉著應戰,以無與倫比的大智大勇激勵著無數追隨他的臣下
與將士––而今皇帝去了,支撐帝國廣廈的重任第一個便壓到了自己這個丞相肩上,李斯啊李
斯,你害怕了麼?你擔當不起麼?
  「諸位!」李斯勇氣陡增,一步跨上戰車高聲道:「今日事發突然,唯我等將士臣工皆在
當場,是以須共同會商,議決對策。國家危難在即,我等將士臣工,皆須戮力同心!」全場立
即便是一聲秦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聲浪尚在激盪迴旋,李斯已經高聲接上:「目
下非常時刻,當取非常對策。李斯身為首相,要對大秦興亡承擔重責。諸位在場親歷,同樣須
為大秦承擔重責!據實審量,李斯以為:目下當秘不發喪,並中止北上九原,宜全力盡速還都
。一切大事,皆等回到咸陽再議。本相之策,諸位以為如何,盡可說話!」
  「老夫贊同丞相對策!」胡毋敬與鄭國一齊呼應。
  「在場任何人,不得洩露皇帝病逝消息!」頓弱高聲補充。
  「中車府令以為如何?」李斯肅然盯住了趙高。
  「在下,贊同秘不發喪。只是––」
  「只是如何?說!」李斯前所未有地冷峻凌厲。
  「隨行將士臣工甚多,若有求見陛下者,不知丞相如何應對?」
  「此事另行設法,先決是否秘不發喪。」李斯沒有絲毫猶疑。
  「老夫以為,天下復辟暗潮湧動,猝然發喪難保不引發各方動盪。就實而論,秘不發喪並
盡速還都,確為上上之策!」職司邦交的頓弱再次申述了理由。
  「我等贊同秘不發喪!」全場將士齊聲呼應。
  「好!」李斯一揮手道:「第二件事:逕取直道速回咸陽,可有異議?」
  「此事得徵詢衛尉,方為妥當。」趙高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
  「急召楊端和!」李斯立即決斷。
  頓弱一揮手,最擅機密行事的邦交司馬立即快步蹬水出了車馬場。全場人等鐵一般沉默著
,等待著,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大臣提出新的議題。大約頓飯時光,光膀子散髮的楊端
和大步赳赳來到,聽李斯一說事由,立即拱手高聲道:「目下還都,當以軍情擇路。取道中原
,路徑雖近,然有兩難:一則得返身兩次渡河,恐不利陛下車駕;二則山東亂象頻發隱患多多
,沿途難保不受騷擾遲滯回程!若從沙丘宮出發,經井陘道直抵九原直道,再從直道南下甘泉
、咸陽,則路雖稍遠,然可確保安然無事!」
  「衛尉贊同九原直道,諸位如何?」李斯高聲一問。
  「我等贊同!」全場一吼。
  「好!」李斯斷然下令:「今日在場將士,由衛尉統率全數護衛帝車,不再歸入舊部!一
應行裝整肅,由典客署吏員督導,皆在行宮內完成,不許一人走出行宮!諸位大臣並中車府令
,立即隨老夫進入寢宮密室,備細商議還都上路事宜!」李斯話音落點,全場嗨的一聲轟鳴,
將士大臣們蹬水散開了。
  一進密室,五位大臣都一齊癱坐在了粗糙的石板草蓆上。素來關照諸般細節極為機敏的趙
高也木然了,只矗在圈外愣怔著。直到李斯喘息著說了聲水,趙高才醒悟過來,連忙俯身扯了
扯密室大書案旁一根隱蔽的絲繩,又連忙拉開了密室石門。片刻之間,便有兩名侍女捧來了兩
大陶罐涼茶。趙高給每個大臣斟滿一碗,說了句這是趙武靈王行宮,一切粗簡,大人們將就了
,又矗在一邊發愣。李斯汩汩飲下一碗涼茶,抹了抹臉上泥水,疲憊地靠著大書案道:「趙高
,你只是中車府令,依法不當與聞大臣議事。然,此前陛下已經命你暫署符璽與皇帝書房事務
,巡狩行營還都之前,你也一起與聞大事議決。來,坐了。」見其餘四位大臣一齊點頭,一臉
木然的趙高這才對李斯深深一躬,坐在了最末位的一張草蓆上。
  「兩位老令,皇帝書房情形如何?」李斯開始詢問。
  「稟報丞相,」奉常胡毋敬一拱手道:「文卷悉數歸置,未見新近詔書。」
  「趙高,皇帝臨終可有遺詔?」李斯神色肅然。
  「有。然,皇帝沒有寫完詔書,故未交特使––」
  「目下存於何處?」
  「在符璽事所。」
  「既是未完詔書,老夫以為回頭再議不遲。」老鄭國艱難地說了一句。
  「對!目下要務,是平安還都!」楊端和赳赳跟上。
  「也好。」李斯心下一動,點頭了。從風雨驟起衝進城堡寢宮的那一刻起,李斯的心底最
深處便一直鬱結著一個巨大的疑問:皇帝在最後時刻為何沒有召見自己?是來不及,還是有未
知者阻撓?若趙高所說屬實,那就是皇帝沒有召見自己,便開始書寫遺詔了,而遺詔未曾書寫
完畢,皇帝就猝然去了。果然如此,則有兩種可能:一則是皇帝有意避開自己這個丞相,而逕
自安置身後大事;二則,皇帝原本要在詔書寫完後召見自己安置後事,卻沒有料到暗疾驟發。
若是前者,詔書很可能與自己無關,甚或與自己的期望相反;若是後者,則詔書必與自己相關
,甚至明確以自己為顧命大臣。李斯自然期望後一種可能。然則,詔書又沒寫完,也難保還沒
寫到自己皇帝便猝然去了。果然如此,自己的未來命運豈非還是個謎團?當此之時,最穩妥的
處置便是不能糾纏此事,不能急於揭開詔書之謎,而當先回咸陽安定朝局,而後再從容處置。
  「還都咸陽,最難者莫過秘不發喪。」李斯順勢轉了話題。
  「此事,只怕還得中車府令先謀劃個方略出來。」頓弱皺著眉頭開口了。
  「老夫看也是。別人不熟陛下起居行止諸事。」胡毋敬立即附和。
  「中車府令但說!我等照著辦便是!」楊端和顯然已經不耐了。
  「在下以為,此事至大,還當丞相定奪。」趙高小心翼翼地推托著。
  「危難之時,戮力同心!趙高究竟何意?」李斯突然聲色俱厲。
  「丞相如此責難,在下只有斗膽直言了。」趙高一拱手道:「在下思忖,此事要緊只在三
處:其一,沿途郡守縣令晉見皇帝事,必得由丞相先期周旋,越少越好。其二,皇帝正車副車
均不能空載,在下之意,當以少皇子胡亥乘坐六馬正車,當以皇帝龍體載於中央轀涼車;皇帝
慣常行止,在下當向少皇子胡亥備細交代,萬一有郡守縣令不得不見,當保無事。其三,目下
正當酷暑,丞相當預先派出人馬,秘密買得大批鮑魚備用。」
  「鮑魚?要鮑魚何用?」胡毋敬大惑不解。
  「莫問莫問。」鄭國搖頭低聲。
  「老夫看,還得下令太原郡守搜尋大冰塊。」頓弱陰沉著臉。
  「好。頓弱部秘密辦理鮑魚、大冰。」李斯沒理睬老奉常問話,逕自拍案點頭道:「皇帝
車駕事,以中車府令方略行之。我等大臣,分署諸事:衛尉楊端和,總司護衛並行軍諸事;奉
常胡毋敬並治粟內史鄭國,前行周旋沿途郡縣,務使不來晉見皇帝;典客頓弱率所部吏員劍士
,署理各方秘事並兼領行營執法大臣,凡有節外生枝者,立斬無赦!中車府令趙高,總署皇帝
車駕行營事,務使少皇子並內侍侍女等不生事端。老夫親率行營司馬三十名並精銳甲士五百名
,總司策應各方。如此部署,諸位可有異議?」
  「謹遵丞相號令!」
  「好。各自散開,白日歸置預備,夜半涼爽時開拔。」
  疲憊的大臣們掙扎著站了起來,連久歷軍旅鐵打一般的楊端和也沒有了虎虎之氣,臉色蒼
白得沒了血色。李斯更是癱坐案前,連站起來也是不能了。趙高連忙打開密室石門,召喚進幾
名精壯內侍,一人一個架起背起了幾位大臣出了行宮。
  是夜三更,一道黑色巨流悄無聲息地開出了茫茫沙丘的廣闊谷地。
  這是公元前二一○年的七月二十三日深夜。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0-7-2 14:59:2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權相變異

【第一節】
  連接兩封密書,大將軍蒙恬的脊梁骨發涼了。
  旬日之前,胞弟蒙毅發來一封家書,說他已經從琅邪台「還禱山川」返回咸陽,目下國中
大局妥當,隴西侯李信所部正在東進之中;皇帝陛下風寒勞累,或在琅邪歇息些許時日,而後
繼續大巡狩之旅。密書最後的話語是耐人尋味的:「陛下大巡狩行將還國,或西折南下徑回秦
中,或渡河北上巡視長城,兄當與皇長子時刻留意。」蒙恬敏銳過人,立即從這封突兀而含混
的「家書」中,嗅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沒有片刻猶豫,蒙恬立即來到了監軍皇長子扶蘇的
行轅。
  自去歲扶蘇重新北上,皇帝的一道詔書追來,九原的將權格局發生了新的變化。變化軸心
,在於扶蘇不再僅僅是一個血統尊貴的單純的皇長子,而已經成為皇帝下詔正式任命的監軍大
臣了。列位看官留意,整個戰國與秦帝國時代,大將出征或駐屯的常態,或曰體制,都是僅僅
受命於君王兵符的獨立將權制。也就是說,主將一旦受命於君王而拜領兵符,其統軍號令權是
不受干預的,軍中所有將士吏員都無一例外的是統兵主將的屬員,都得無條件服從主將號令。
其時,監軍之職完全是因人而異的臨時職司,在整個戰國與秦帝國時期是極少設置的。監軍之
普遍化或成為定制,至少是兩漢三國以後的事情了。此時,始皇帝之所以將扶蘇任命為九原監
軍,本意並非制約蒙恬將權,而是在皇帝與事實上的儲君發生國政歧見後對天下臣民的一種宣
示方略––既以使扶蘇離國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反復辟的長策不可變更;又以扶蘇監軍的方式
,向天下昭示對皇長子的信任沒有動搖。蒙恬深解皇帝意蘊。扶蘇更體察父皇苦心。是故,九
原幕府格局雖變,兩人的信任卻一如既往,既沒有絲毫影響軍事號令,更沒有任何的齟齬發生
。唯一的不同,只是扶蘇的軍帳變成了監軍行轅,格局與蒙恬的大將軍幕府一般宏闊了。
  雖然如此,蒙恬還是憂心忡忡。
  蒙恬之憂,不在胡人邊患,而在扶蘇的變化。自重回九原大軍,扶蘇再也沒有了既往的飛
揚激發,再也沒有了回咸陽參政期間的膽魄與鋒銳。那個剛毅武勇信人奮士的扶蘇,似乎莫名
其妙地消失了。蒙恬與將士們所看到的,是一個深居簡出鬱悶終日且對軍政大事不聞不問的扶
蘇。有幾次,蒙恬有意差遣中軍司馬向扶蘇稟報長城修築的艱難,稟報再次反擊匈奴的籌劃進
境,或力請監軍巡視激勵民力,或請命監軍督導將士。可扶蘇每次都在伏案讀書,每次都是淡
淡一句:「舉凡軍政大事,悉聽大將軍號令。」說罷便再也不抬頭了。蒙恬深知扶蘇心病,卻
又無法明徹說開。其間顧忌,是必然地要牽涉皇帝,要牽涉帝國反復辟的大政,甚或要必然地
牽涉出儲君立身之道。凡此等等,無一不是難以說清的話題。蒙恬縱然心明如鏡,也深恐越說
越說不清。畢竟,蒙恬既要堅定地維護皇帝,又得全力地護持扶蘇,既不能放棄他與扶蘇認定
的寬政理念,又不能否定皇帝秉持的鐵腕反復辟長策。兩難糾纏,何如不說?
  更何況,蒙恬自己也是鬱悶在心,難以排解。
  扶蘇回咸陽參政,非但未能實現蒙恬所期望的明立太子,反而再度離國北上,蒙恬頓時感
到了空前沉重的壓力。其時,帝國朝野都隱隱將蒙恬蒙毅兄弟與皇長子扶蘇看做一黨。事實上
,在反復辟的方略上,在天下民治的政見上,扶蘇與蒙氏兄弟也確實一心。李斯姚賈馮劫頓弱
等,則是鐵腕反復辟與法治天下的堅定主張者。以山東人士的戰國目光看去,這便是帝國廟堂
的兩黨,李斯、蒙恬各為軸心。蒙恬很是厭惡此等評判,因為他很清楚:政道歧見之要害,在
於皇帝與李斯等大臣的方略一致,從而使一統天下後的治國之道變成了不容任何變化的僵硬法
治。此間根本,與其說皇帝接納了李斯等人的方略,毋寧說李斯等秉持了皇帝的意願而提出了
這一方略。畢竟,一統帝國的真正支柱是皇帝,而不是丞相李斯與馮去疾,更不會是姚賈馮劫
與頓弱。皇帝是超邁古今的,皇帝的權力是任何人威脅不了的。你能說,如此重大的長策,僅
僅是皇帝接納了大臣主張而沒有皇帝的意願與決斷麼?唯其如此,扶蘇政見的被拒絕,便也是
蒙氏兄弟政見的被拒絕。蒙恬深感不安的是,在皇帝三十餘年的君臣風雨協力中,這是第一次
大政分歧。更令蒙恬憂慮的是,這一分歧不僅僅是政見,還包括了對帝國儲君的遴選與確立。
若僅僅是政見不同,蒙恬不會如此憂心。若僅僅是儲君遴選,蒙恬也不會倍感壓力。偏偏是兩
事互為一體,使蒙恬陷入了一種極其難堪的泥沼。想堅持自己政見,必然要牽涉扶蘇蒙毅,很
容易使自己的政見被多事者曲解為合謀;想推動扶蘇早立太子,又必然牽涉政見,反很容易使
皇帝因堅持鐵腕反復辟而擱置扶蘇。唯其兩難,蒙恬至今沒有就扶蘇監軍與自己政見對皇帝正
式上書,也沒有趕回咸陽面陳。蒙毅也一樣,第一次在廟堂大政上保持了最長時日的沉默,始
終沒有正面說話。然則,長久默然也是一種極大的風險:既在政風坦蕩的秦政廟堂顯得怪異,
又在大陽同心的君臣際遇中抹上了一道太深的陰影,其結局是不堪設想的。目下,儘管蒙恬蒙
毅與扶蘇,誰都沒有失去朝野的關注與皇帝的信任,然則,蒙恬的心緒卻越來越沉重了。
  蒙恬的鬱悶與重壓,還在於無法與扶蘇蒙毅訴說會商。
  扶蘇的剛正秉性朝野皆知,二弟蒙毅的忠直公心也是朝野皆知。與如此兩人會商,若欲拋
開法度而就自家利害說話,無異於割席斷交。縱然蒙恬稍少拘泥,有折衝斡旋之心,力圖以鞏
固扶蘇儲君之位為根本點謀劃方略,必然是自取其辱。蒙恬只能恪守法度,不與扶蘇言及朝局
演變之種種可能,更不能與扶蘇預謀對策了。蒙恬所能做到的,只有每日晚湯時分到監軍行轅
「會議軍情」一次。說是會議軍情,實則是陪扶蘇對坐一時罷了。每每是蒙恬將一匣文書放在
案頭,便獨自默默啜茶了。扶蘇則從不打開文書,只微微一點頭一拱手,也便不說話了。兩人
默然一陣,蒙恬一聲輕輕嘆息:「老臣昏昏,不能使公子昭昭,夫復何言哉!」便踽踽走出行
轅了––然則,這次接到蒙毅如此家書,蒙恬卻陡然生出一種直覺––不能再繼續混沌等待了
,必須對扶蘇說透了。
  「公子,這件書文必得一看。」蒙恬將羊皮紙嘩啦攤開在案頭。
  「大將軍家書,我也得看麼?」扶蘇一瞄,迷惘地抬起頭來。
  「公子再看一遍。世間可有如此家書?」
  扶蘇揉了揉眼睛,仔細看過一遍還是搖了搖頭:「看不出有甚。」
  「公子且振作心神,聽老臣一言!」蒙恬面色冷峻,顯然有些急了。
  「大將軍且說。」畢竟扶蘇素來敬重蒙恬,聞言離開座案站了起來。
  「公子且說,蒙毅可算公忠大臣?」
  「大將軍甚話!這還用得著我說麼?」
  「好!以蒙毅秉性,能突兀發來如此一件密書,其意何在,公子當真不明麼?依老臣揣摩
,至少有兩種可能:一則,陛下對朝局有了新的評判;二則,陛下對公子,對老臣,仍寄予厚
望!否則,陛下不可能獨派蒙毅返回關中,蒙毅也斷然不會以密書向公子與老臣知會消息,更
不會提醒公子與老臣時刻留意。老臣之見:陛下西歸,逕來九原亦未可知。果真陛下親來九原
,則立公子為儲君明矣!」
  「父皇來九原?大將軍何有此斷?」扶蘇驟然顯出一絲驚喜。
  「公子若是去歲此時,焉能看不出此書蹊蹺也!」蒙恬啪啪抖著那張羊皮紙:「這次大巡
狩前,公子業已親見陛下發病之猛。這便是說,陛下這次大巡狩,原本是帶病上路,隨時可能
發病,甚或有不測之危。蒙毅身為上卿兼領郎中令,乃陛下出巡理政最當緊之中樞大臣,何能
中道返國?只有一種可能,奉了陛下的秘密使命!還禱山川,不過對外名義而已。然則,既有
如此名義,便意味著一個明白的事實:陛下一定是中途發病,且病得不輕。否則,以陛下之強
毅堅韌,斷然不會派遣蒙毅返回咸陽預為鋪排。蒙毅書說,國中大局妥當。這分明是說,蒙毅
受命安置國事!蒙毅書說,李信率兵東來。這分明是說,蒙毅受命調遣李信回鎮關中!陛下如
此處置,分明是說,陛下憂慮關中根基不穩!陛下既有如此憂慮,分明是說,陛下覺察到了某
種可能隨時襲來之危局!公子且想,這危局是甚?老臣反覆想過,不會有他,只有一處:陛下
自感病體已經難支––否則,以陛下雄武明澈,幾曾想過善後鋪排?陛下有此舉措,意味著朝
局隨時可能發生變故。公子,我等不能再混沌時光了!」
  「父皇病體難支––」扶蘇的眼圈驟然紅了。
  「身為皇子,家國一體。」
  「不。有方士在,父皇不會有事,不會有事。」扶蘇迷惘地叨叨著。
  「公子,目下國事當先!」蒙恬驟然冷峻了。
  「大將軍之意如何?」扶蘇猛然醒悟過來。
  「老臣之意,公子當親赴琅邪,侍奉陛下寸步不離。」
  「斷斷不能!」扶蘇又搖手又搖頭:「我離咸陽之時,父皇明白說過,不奉詔不得回咸陽
。此乃父皇親口嚴詞,扶蘇焉得做亂命臣子?再說,父皇身邊,還有少弟胡亥,不能說無人侍
奉。我突兀趕赴琅邪,豈不徒惹父皇惱怒,臣工側目––」
  「公子迂闊也!」蒙恬第一次對扶蘇生氣了,啪啪拍著書案道:「當此之時,公子不以國
家大計為重,思慮只在枝節,信人奮士之風何存哉!再說,陛下秉性雖則剛烈,法度雖則森嚴
,然陛下畢竟也是人,焉能沒有人倫之親情乎!今陛下馳驅奔波,病於道中,公子若能以甘冒
責罰的大孝之心趕赴琅邪行營,陛下豈能當真計較當日言詞?老臣與陛下少年相交,深知陛下
外嚴內寬之秉性。否則,以陛下法度之嚴,豈能處罰公子卻又委以監軍重任?公子啊,陛下將
三十萬大軍交於你手,根本因由,認定公子是正才。公子若拘泥迂闊,豈不大大負了陛下數十
年錘煉公子之苦心哉––」
  「大將軍不必說了,我去琅邪。」扶蘇終究點頭了。
  「好!公子但與陛下相見,大秦堅如磐石!」蒙恬奮然拍案。
  可是,蒙恬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午後上道的扶蘇馬隊,在當夜三更時分又返回九原大營了
。當扶蘇提著馬鞭踽踽走進幕府時,正在長城地圖前與司馬會商防務的蒙恬驚訝得話都說不出
來了。待蒙恬屏退了左右軍吏,扶蘇默然良久,才低聲說了一句:「我心下混沌,不知父皇若
問我如何得知父皇患病消息,我當如何作答?」蒙恬皺著眉頭哭笑不得,一個如此簡單的問題
竟能難倒這個英英烈烈的皇子,昔日扶蘇安在!蒙恬一直沒有說話,只在幕府大廳裡無休止地
轉悠著。扶蘇也一直沒有說話,只在案前抱著頭流淚。直至五更雞鳴,草原的浩浩晨風穿堂而
過,吹熄了大廳的銅人油燈,遠處的青山剪影依稀可見,蒙恬終於艱難地開口了:「公子猶疑
若此,誤事若此,老臣夫復何言––」一句話沒說完,蒙恬已經老淚縱橫,逕自走進了幕府最
深處的寢室。
  蒙恬心頭的陰雲尚未消散,上郡郡守的特急密書又到了。
  上郡郡守稟報說:皇帝陛下的大巡狩行營一路從舊趙沙丘西來,業已從離石要塞渡過大河
進入上郡,目下已經接近九原直道的陽周段;行營前行特使是衛尉楊端和的中軍司馬,給郡
守的指令是:皇帝陛下須兼程還國,郡守縣令免予召見,只需在沿途驛站備好時鮮菜蔬豬羊糧
草即可。郡守請命,可否報知九原大將軍幕府?兩特使回答,不需稟報。郡守密書說,因上郡
軍政統歸九原大將軍幕府統轄,上郡糧草專供九原大軍,輸送皇帝行營後必得另徵大軍糧草,
故此稟報,請大將軍作速定奪。
  「怪矣哉!陛下進入上郡,何能不來九原?」
  燈光搖曳,心念一閃,此前由蒙毅密書引發的種種憂慮立時一齊撲到心頭。蒙恬一邊拭著
額頭冷汗,一邊大步焦躁地轉悠著,思緒翻飛地推想著種種蹊蹺跡象背後的隱秘。陛下既然已
經從琅邪動身西來,連續渡過濟水與大河,其意圖幾乎肯定是要北來九原;行營既然在沙丘駐
屯幾日,很可能是皇帝病勢再度發作了;可是,能接著西進渡河,又已經進入上郡,顯然便是
皇帝病情再度減輕了;病情既輕,開上直道舒緩行進,距九原也不過一日路程,如何卻急匆匆
又要立即回咸陽?如此行止既不合常理,更不合皇帝寧克難克險而必欲達成目標的強毅秉性,
實在大有異常!更有甚者,皇帝即或萬一有急務須兼程回咸陽,以皇帝運籌大才,更會提前派
出快馬特使,急召扶蘇蒙恬南下於陽周會合,將大事妥善處置。畢竟,皇帝要來九原是確定無
疑的意向,如何能沒有任何詔書與叮囑便掠過九原轄區南下了?皇帝陛下久經風浪,當機立斷
過多少軍國大事,無一事不閃射著過人的天賦與驚人的灼見,如今善後大政,會如此乖戾行事
麼?
  「不。陛下斷不會如此乖戾!」
  陡然,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心田,蒙恬脊梁骨頓時一陣發涼,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
跌倒在了將案––不知幾多時辰,蒙恬悠然醒來,一抹朦朧雙眼,竟是一手鮮血!上天有眼,
幸虧方才額頭撞在了案角,否則還不知能不能及時醒來。顧不得細想,蒙恬倏地起身大步走進
浴房,沖洗去一臉血跡自己施了傷藥,又大步匆匆衝出幕府,跨上戰馬風馳電掣般飛向了監軍
行轅。
  草原的夏夜涼風如秋,大軍營地已經燈火全熄,只有一道道鹿砦前的串串軍燈在高高雲車
上飄搖閃爍。夜間飛馳,很難在這茫茫營地中辨別出準確的方位。蒙恬不然,天賦過人又戎馬
一生,對九原大軍與陰山草原熟悉得如同自家庭院,坐下那匹雄駿的火紅色胡馬,更是生於斯
長於斯熟悉大草原溝溝坎坎的良種名馬。一路飛馳一路思慮,蒙恬沒有對戰馬做任何指令,就
已經掠過了一片片營地軍燈,飛進了監軍行轅所在的山麓營地。
  「緊急軍務,作速喚醒公子!」尚未下馬,蒙恬厲聲一喝。
  偌大的監軍行轅黑沉沉一片,守著轅門口的艾草火坑躲避蚊蟲的護衛司馬聞聲跳起,騰騰
騰便砸進了轅門內的庭院。片刻之間,原木大屋的燈火點亮了。幾乎同時,蒙恬已經大踏步走
進了庭院,急匆匆撩開了厚重的皮簾。
  「大將軍,匈奴南犯了?」扶蘇雖睡眼惺忪,卻已經在披甲戴冑了。
  「比匈奴南犯更要緊。」蒙恬對扶蘇一句,轉身一揮手對還在寢室的護衛司馬下令道:「
監軍寢室內不許有人,都到轅門之外,不許任何人擅自闖入!」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0-7-2 14:59:28 |只看該作者
  「嗨!」司馬挺身領命,帶兩名侍奉扶蘇的軍僕出了寢室。
  「大將軍,何事如此要緊?」扶蘇一聽不是匈奴殺來,又變得似醒未醒了。
  「公子且看,上郡密書!」
  扶蘇皺著眉頭看罷,淡淡道:「大將軍,這有甚事?」
  「公子!陛下入上郡而不來九原,正常麼?可能麼?」
  「父皇素來獨斷,想去哪便去哪,有甚––」
  「公子,你以為,陛下素來獨斷?」蒙恬驚愕的目光盯住了扶蘇。
  「父皇勝利得太多,成功得太多,誰的話也不會聽了。」
  「公子,這,便是你對君臣父子歧見的省察評判?」
  「大巡狩都如此飄忽不定,若是君臣會商,能如此有違常理麼?」
  「大謬也!」蒙恬怒不可遏,一拳砸上書案,額頭傷口掙開,一股鮮血驟然朦朧了雙眼。
一抹一甩血珠,蒙恬憤然嘶聲道:「國家正在急難之際,陛下正在垂危之時!你身為皇長子不
謀洞悉朝野,不謀振作心神,反倒責難陛下,將一己委屈看得比天還大!是大局之念麼?蒙毅
密書已經明告,陛下可能來九原。陛下來九原作甚?還不是要明自立公子為皇太子?!還不是
要老臣竭盡心力扶持公子安定天下?!陛下如此帶病奔波,顯然已經自感垂危!今陛下車駕西
渡大河進入上郡,卻不來九原,不召見你我,咫尺之遙卻要逕回咸陽,不透著幾分怪異麼?陛
下但有一分清醒,能如此決斷麼?不會!斷然不會!如此怪異,只能說陛下已經––至少,已
經神志不清了––」一語未了,蒙恬頹然坐地,面如死灰,淚如泉湧。
  「大將軍是說,父皇生命垂危?」扶蘇臉色驟然變了。
  「公子盡可思量。」蒙恬倏地起身:「公子若不南下,老臣自去!老臣拼著大將軍不做,
也要親見陛下!陛下垂危,老臣不見最後一面,死不瞑目––」
  「大將軍且慢!」扶蘇惶急地攔住了大步出門的蒙恬,抹去淚水道:「父皇果真如此,扶
蘇焉能不見?只是父皇對我嚴令在先,目下又無詔書,總得謀劃個妥善方略。否則,父皇再次
責我不識大局,扶蘇何顏立於人世––」
  「公子果然心定,老臣自當謀劃。」蒙恬還是沉著臉。
  「但有妥善方略,扶蘇自當覲見父皇!」
  「好!公子來看地圖。」
  蒙恬大步推開旁門,進入了與寢室相連的監軍大廳,點亮銅燈,又一把拉開了大案後的一
道帷幕,一張可牆大的《北疆三郡圖》赫然現在眼前。待扶蘇近前,蒙恬便指點著地圖低聲說
將起來。憂心忡忡的扶蘇不斷地問著,蒙恬不斷地說著,足足一個時辰,兩人才停止了議論。
蒙恬立即飛馬返回幕府,扶蘇立即忙亂地準備起來。
  黎明時分,一支馬隊飛出了九原大營。
  清晨時分,蒙恬率八千精銳飛騎轟隆隆向上郡進發了。
  蒙恬的謀劃是三步走:第一步,派王翦之孫王賁之子王離為特使,趕赴陽周,以迎候皇帝
行營北上巡視為名,請見皇帝當面稟報九原大捷與長城即將竣工的消息。蒙恬推測,王賁與皇
帝最是貼心相得,皇帝素來感念王氏兩代過早離世,親自將年青的王離送入九原大軍錘煉,以
王離為特使請見,陛下斷無不見之理。第二步,若王離萬一不能得見皇帝,則扶蘇立即親自南
下探視父皇病情,如此所有人無可阻擋,真相自然清楚。第三步為後盾策應:蒙恬自率八千飛
騎以督導糧草名義進入上郡,若皇帝果然意外不能決事,甚或萬一離世,則蒙恬立即率八千飛
騎並離石要塞守軍兼程開赴甘泉宮截住行營,舉行大臣朝會,明確擁立扶蘇為二世皇帝!蒙恬
一再向扶蘇申明,這最後一步是萬一之舉,但必須準備,不能掉以輕心。扶蘇沉吟再三,終究
是點頭了。
  王離馬隊飛到陽周老長城下,正是夕陽銜山之時。
  九原直道在綠色的山脊上南北伸展,彷彿一條空中巨龍。夏日晚霞映照著林木蒼翠的層巒
疊嶂千山萬豁,淋漓盡致地揮灑著帝國河山的壯美。年青的王離初當大任,一心奮發做事,全
然沒有品評山水之心。王離很明白,皇帝雖然破例特許自己承襲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然
自己沒有任何功業,在早已廢除承襲制的大秦法度下,其實際根基仍然是布衣之身,一切仍然
得從頭開始。故此,王離入九原軍旅,其實際軍職不過一個副都尉而已。若非王氏一門兩代與
皇帝的篤厚交誼,論職司這次特使之行是不會降臨到他頭上的。唯其如此,年青的王離很是看
重這次出使。臨行之時,大將軍蒙恬與監軍大臣扶蘇雖然沒有明說來龍去脈,精明過人的王離
卻能從兩位統帥的神色中覺察到一股異常的氣息––覲見皇帝事關重大,絕非尋常稟報軍情。
  「大巡狩行營開到!三五里之遙––!」
  王離正要下令紮營造飯,遠處山脊上的斥候一馬飛來遙遙高呼。
  「整肅部伍,上道迎候陛下!」
  王離肅然下令。沓沓走馬,百騎馬隊立即列成了一個五騎二十排的長方陣,打起「九原特
使」大旗,部伍整肅地開上了寬闊的直道向北迎來。未及片刻,便見迎面旌旗森森車馬轔轔,
皇帝行營的壯闊儀仗迎面而來。突然,王離身後的騎士們一片猛烈的噴嚏聲,戰馬也嘶鳴
噴鼻不已,一人喊了聲:「好惡臭!」王離猛力揉了揉鼻頭,厲聲喝令:「人馬噤聲!道側列隊
!」片刻間馬隊排列道側,避過了迎面風頭,腥臭之氣頓時大減,馬隊立即安靜了下來。王離
飛身下馬,肅然躬身在道邊。
  「九原特使何人?報名過來!」前隊將軍的喊聲飛來。
  「武成侯王離,奉命迎候皇帝陛下!」
  「止隊!武成侯稍待。」行營車馬停止了行進,一陣馬蹄向後飛去。
  良久,一輛青銅軺車在隱隱暮色中轔轔駛來,六尺傘蓋下肅然端坐著鬚髮灰白的李斯。王
離自幼便識得這位赫赫首相,當即正身深深一躬:「晚輩王離,見過丞相。」李斯沒有起身,
更沒有下車,只一抬手道:「足下既為特使,老夫便說不得私誼了。王離,你是奉監軍皇長子
與大將軍之命而來麼?」王離高聲道:「回稟丞相,王離奉命向陛下稟報二次反擊匈奴大捷,
與長城竣工大典事!」李斯沉吟道:「武成侯乃大秦第一高爵,原有隨時晉見陛下之特授權力
。然則,陛下大巡狩馳驅萬里,偶染寒熱之疾,方才正服過湯藥昏睡。否則,陛下已經親臨九
原了。武成侯之特使文書,最好由老夫代呈。」王離一拱手赳赳高聲道:「丞相之言,原本不
差。只是匈奴與長城兩事太過重大,晚輩不敢不面呈陛下!」李斯淡淡一笑道:「也好。足下
稍待。」說罷向後一招手:「知會中車府令,武成侯王離晉見陛下。」軺車後一名文吏立即飛
馬向後去了。李斯又一招手道:「武成侯,請隨老夫來。」說罷軺車圈轉,轔轔駛往行營後隊
。王離一揮手,帶著兩名捧匣軍吏大步隨行而來。
  大約走罷兩三里地,李斯軺車與王離才穿過了各色儀仗車馬,進入了道旁一片小樹林。王
離與兩名軍吏走得熱汗淋漓,一路又聞陣陣腥臭撲鼻,越近樹林腥臭越是濃烈,不禁便有些許
眩暈。及至走進樹林,王離已經是腳步踉蹌了。
  沉沉暮色中,小樹林一片幽暗。一大排式樣完全一樣的駟馬青銅御車整齊排列著,雙層甲
士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圓陣,將御車圍在了中央一片空地,前方甲士藉著兩排大樹肅立,正好形
成了一條森嚴的甬道。
  「武成侯晉見––!」甬道盡頭,響起了趙高悠長尖亮的特異嗓音。
  「臣,王離參見––」話未說完,王離在一陣撲鼻的腥臭中跌倒了。
  「武成侯不得失禮!」趙高一步過來扶住王離,惶恐萬分地低聲叮囑。
  「多謝中車府令。」王離喘息著站穩,重新報號施禮一遍。
  「九原,何事?」前方車內傳來一陣沉重的咳嗽喘息,正是熟悉的皇帝聲音。
  「啟稟陛下:公子扶蘇、大將軍蒙恬有專奏呈上。」
  「好––好––」御車內又一陣艱難喘息。
  趙高快步過來接過王離雙手捧著的銅匣,又快步走到御車前。王離眼見御車兩側的侍女拉
開了車前橫檔,睜大眼睛竭力想看清皇帝面容,奈何一片幽暗又沒有火把,腥臭氣息又使人陣
陣眩暈,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車中景象。
  「趙高,給朕,念––」
  趙高遂利落地打開銅匣,拿出了一卷竹簡。一個內侍舉來了一支火把。王離精神一振,跨
前兩步向車中打量,也只隱隱看見了車中捂著一方大被,大被下顯出一片散亂的白髮。正在王
離還要湊近時,旁邊趙高低聲惶恐道:「武成侯,不得再次失禮!」顯然,趙高是殷切關照的
。王離曾經無數次地聽人說起過這位中車府令的種種傳奇,對趙高素有敬慕之心,一聞趙高的
殷切叮囑,當即後退兩步站定了。此時,王離聽趙高一字一頓地高聲念道:「臣扶蘇、蒙恬啟
奏陛下:匈奴再次遠遁大漠深處,邊患業已肅清!萬里長城東西合龍,即將竣工!臣等期盼陛
下北上,親主北邊大捷與長城竣工大典,揚我華夏國威。臣等並三軍將士,恭迎陛下––!」
  「好––好––」
  車中又一陣咳嗽喘息,嘶啞的聲音斷續著:「王離,曉諭蒙恬、扶蘇––朕先回咸陽,待
痊癒之日,再,再北上––長城大典,蒙,蒙恬主理––扶蘇,軍國重任在身,莫,莫回咸陽
。此,大局也––」一陣劇烈的咳嗽喘息後,車內沉寂了。
  「陛下睡過去了。」趙高過來低聲一句。
  王離深深一躬,含淚哽咽道:「陛下保重,臣遵命回復!」
  李斯輕步走了過來,正色低聲叮囑道:「武成侯請轉告監軍與大將軍:陛下染疾,長城重
地務須嚴加防範;但凡緊急國事,老夫當依法快馬密書,知會九原。」
  「謹遵丞相命!」王離肅然一拱。
  趙高過來一拱手:「丞相,是紮營夜宿,還是趁涼夜路?」
  李斯斷然地一揮手:「夜風清爽,不能耽延,上路!」
  一名司馬快步傳令去了。片刻之間,直道上響起了沉重悠遠的牛角號。王離肅然一拱手道
:「丞相,晚輩告辭!」轉身大步走了。及至王離走出樹林走上直道,皇帝的大巡狩儀仗已經
啟動了。夜色中,黑色巨流無聲地向南飄去,一片腥臭在曠野瀰漫開來。
  蒙恬軍馬正欲開出離石要塞,扶蘇與王離飛馬到了。
  聽罷王離的備細敘說,蒙恬良久沉默了。扶蘇說,依王離帶來的皇帝口詔,他已經不能去
晉見父皇了。扶蘇還說,父皇體魄有根基,回到咸陽一定會大有好轉的。蒙恬沒有理會扶蘇,
卻突然對著王離問了一句:「你說幾被腥臭之氣熏暈,可知因由?」王離道:「兩位隨我晉見的
軍吏看見了,大約十幾車鮑魚夾雜在行營車馬中,車上不斷流著臭水!」說話間王離又打了一
個響亮的噴嚏,顯然對那腥臭氣息厭惡至深。蒙恬又問:「如此腥臭瀰漫,大臣將士,丞相趙
高,沒有異常?」王離又搖頭又皺眉道:「我也想不明白。當真是奇了!丞相趙高與一應將士
內侍,似乎都沒長鼻子一般,甚事皆無!」蒙恬目光猛然一閃道:「且慢!沒有鼻子?對了,
你再想想,他們說話有無異常?」王離拍拍頭凝神回思片刻,猛然一拍掌道:「對了對了!那
儀仗將軍,還有丞相,還有趙高,話音都發悶,似乎都患了鼻塞!對!沒錯!都是鼻子齉齉的
!」
  「公子,不覺得有文章麼?」蒙恬臉色陰沉地看了看扶蘇。
  「再有文章,只要父皇健在,操心甚來?」扶蘇似乎有些不耐。
  蒙恬無可奈何,苦澀地笑了笑,不說話了。以蒙恬的天賦直覺更兼內心深處之推測,分明
此中疑點太多,王離看到的絕非真相。然則,他沒有直接憑據,不能說破。王離親見皇帝尚在
,你能說皇帝如何如何了?畢竟,隨皇帝出巡的李斯等大臣個個都是帝國元勳,趙高更是朝野
皆知的皇帝忠僕,說他們合謀如何如何,那是一件何等重大的罪名,身為尊崇法治的大秦大將
軍,豈能隨意脫口說出?蒙恬需要的是挑出疑點,激發扶蘇,使扶蘇刨根問底,他來一一解析
。最終,蒙恬依舊想要激發扶蘇南下甘泉宮或直奔咸陽,真正查明真相。蒙恬設想的最後對策
是:若皇帝已經喪失了斷事能力,或已經歸天,則扶蘇聯結蒙毅、李信守定咸陽,他則立即率
軍二十萬南下,一舉擁立扶蘇即位!可是,這一切,都首先需要扶蘇的勇氣與決斷力,需要父
子血親之情激發出的孝勇之心。只要扶蘇懷疑父皇病情,只要扶蘇決意澄清真相而必欲面見皇
帝,大事才有可能。也就是說,只有扶蘇如同既往那般果決地行動起來,蒙恬才有伸展的餘地
。畢竟,蒙恬的使命是實現皇帝的畢生意願,擁立扶蘇而安定天下。扶蘇死死趴著不動,蒙恬
能以何等名義南下咸陽整肅朝局?顯然,眼前這位性情大變的皇長子監軍大臣,似乎一切勇氣
都沒有了,只想鐵定地遵守法度,鐵定地依照父皇詔書行事,絕不想越雷池半步了。甚或,扶
蘇對蒙恬的連綿疑慮已經覺得不勝其煩了。當此之時,蒙恬要對已經變得迂闊起來的扶蘇,剖
析守法與權變的轉合之理,顯然是沒有用了。若咸陽沒有確切消息,或皇帝沒有明確詔書,目
下局面便是只能等待。
  「公子先回九原,老臣想看看大河。」
  蒙恬一拱手,轉身大踏步去了。
  登上離石要塞的蒼翠孤峰,俯瞰大河清流從雲中飛來切開崇山峻嶺滔滔南下,蒙恬的兩眼
濕潤了。三十多年前,少年蒙恬義無反顧地追隨了雄心勃勃的秦王嬴政,一班君臣攜手同心披
荊斬棘克難克險,整肅秦政大決涇水打造新軍剪滅六國統一天下重建文明盤整華夏,一鼓作氣
,一往無前,那情形歷歷如在眼前,活生生一幅大河自九天而下的宏大氣象啊!––曾幾何時
,一片清明的大秦廟堂卻變得撲朔迷離了,難以捉摸了。陛下啊陛下,你果然康健如昔,你果
然神志清明,何能使陰霾籠罩廟堂哉?!如今,匈奴之患肅清了,萬里長城竣工了,復辟暗潮
平息了;只要萬千徭役民眾返歸故里,再稍稍地寬刑緩政養息民力,大秦一統河山便堅如磐石
也。當此之時,陛下只需做好一件事,明定扶蘇為儲君,陛下之一生便將是沒有瑕疵的大哉一
生了。陛下啊,你何其英斷,何其神武,如何偏偏在確立儲君這件最最要緊的大事上踟躕二十
年不見果決明斷?陛下啊陛下,當此之時,你當真撒手歸去,大秦之亂象老臣不堪設想啊––
  遙望南天,蒙恬心痛難忍,眼眶卻乾澀得沒有一絲淚水。
  ***
  離石,戰國秦漢時之黃河渡口要塞,在今陝北吳堡(西)與山西離石(東)之間的河段
地帶。陽周,戰國秦時河西地帶軍事重鎮,屬上郡轄區,秦直道經此南下抵甘泉,在今陝北綏
德縣西之秦長城地帶。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0-7-2 14:59: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一過雕陰要塞,趙高心頭怦怦大動起來。
  從沙丘上路以來,趙高無一日不緊張萬分。若非三十餘年在權力風暴中心磨煉出的異常定
力,趙高很可能已經崩潰了。皇帝的驟然病逝太不可思議了,一輪光芒萬丈的太陽陡地被天狗
吞噬了,天地間一片黑暗,誰都不敢輕易抬腳了。只有趙高的一雙特異目光,隱隱看到了黑暗
中的一絲縫隙,隱隱看到了這一絲縫隙中瀰散出的天地神異,心頭怦怦大跳著。然則,更令趙
高緊張的是,天狗吞日是一時的,若不能在這片時黑暗之中飛昇到那神異的天地,陽光復出,
一切都將恢復常態,自己將只能永遠地做一個皇室宦臣,永遠地喪失那無比炫目的神異天地。
每每心念及此,趙高便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短短的回歸路程,趙高幾乎要散架了,夜不能安臥
,日不能止步,除了八方奔走應對種種紕漏與急務,還得恰如其分地在李斯等大臣們面前表現
出深重的悲痛,還得思緒飛轉地反覆揣摩內心深處那方神異天地。旬日之間,一個丰神勁健的
趙高倏忽變成了一個鬚髮虯結形容枯槁的精瘦人乾,每日挑著寬大的衣衫空蕩蕩水桶般在行營
車馬中奔走,引來將士大臣們的一片感慨與憐憫。不知多少次,心力交瘁的趙高都要放棄閃爍
在心底的神異天地了。可是,每每當他閃現出這個念頭時,總有一種神奇的跡象,使他心底掠
過一陣驚喜,心頭又是勃勃生機。
  沙丘宮的風雨之夜,趙高看到了第一絲亮光。
  李斯沒有要他在大臣們面前立即出示皇帝遺詔,也沒有公議皇帝遺詔如何最快處置。李斯
以當下危局為理由,將包括皇帝遺詔在內的一應國事,都推到了回咸陽議決。趙高不相信李斯
當真在皇帝病逝的那一刻悲愴得昏亂了,沒有理事才具了,果真如此,那還是李斯麼?李斯的
這一決策,使趙高第一次陡然心動,依稀看見了到達那方神異天地的可能。原因只有一個,李
斯首相有斡旋朝局之私慾,沒有將擁立新皇帝看得刻不容緩!畢竟,皇帝猝然歸天,二世皇帝
尚未確立,李斯便是權力最大的人物;其時,若李斯秉持法度,要趙高當即公示皇帝遺詔,並
當即派特使將皇帝遺詔發往九原,閃爍在趙高眼前的那方神異天地便會立即化為烏有,一切將
復歸可以預知的常態––扶蘇主持大局,帝國平穩交接。所幸者,李斯沒有如此處置,慌亂悲
愴的大臣們也沒有人想到去糾正李斯,一切都順理成章而又鬼使神差地被異口同聲決斷了。不
。應該說,只有趙高想到了其中的黑洞。可是,趙高不會去提醒李斯,也不會去糾正李斯。因
為,精明絕倫的趙高立即從李斯的處置方式中捕捉到了一絲希望––李斯可以不對隨行大臣公
示遺詔,他便可以不對李斯出示遺詔!而只要皇帝遺詔沒有公示,丞相李斯的隱秘忌憚與一己
私慾便會持續,丞相府這架最大的權力器械便存在傾斜於趙高天地的可能。至於李斯究竟忌憚
何來,李斯的私慾究竟指向何方,趙高完全不去想。趙高只死死認定一點:一個在皇帝猝逝的
危難時刻敢於擱置皇帝遺詔的權相,內心一定有著隱秘的私慾,而這一私慾不可能永遠地隱藏。
  自沙丘一路西來,趙高再次看到了一絲絲亮光閃爍眼前。
  皇帝死於盛夏酷暑而秘不發喪,一路須得著意掩蓋的痕跡便不可勝數了。而從種種難題的
解困之策,趙高則確定無疑地一次次領略了李斯的權變計謀。車載鮑魚以遮屍臭,是趙高最先
提出的應急對策。列位看官留意,趙高所說的鮑魚,不是真正產出珍珠的鮑魚,而是用鹽浸漬
的任何魚類。因鹽浸魚皮,故此等鹹魚原本寫作「鞄魚」;「鞄」字本讀「袍」音,然民間多
有轉音讀字,故市井民間多讀作鮑魚之鮑,時日漸久相沿成習,鹽浸鹹魚與真正的鮑魚,便都
被喚作鮑魚了。孔子所謂的「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說的便是這種鹽浸鹹魚。死魚
以鹽醃製,在夏日自然是腥臭瀰散。
  趙高沒有料到的是,鹹魚腥臭夾著屍身腐臭濃烈瀰散,大臣將士們根本無法忍受。上路當
日,將士們嘔吐頻發,大隊車馬走走停停,一日走不得三五十里。次日,胡毋敬與鄭國兩位老
臣連續昏厥三次,頓弱也在軺車中昏昏不省人事,眼看三位老臣奄奄一息。當時李斯立即決斷
:將三位老臣留在邯鄲郡官署養息,入秋時由邯鄲郡守護送回咸陽。送人之時,偏偏頓弱陡然
醒來,死死抓住了軺車傘蓋銅柱,聲稱不死不離開皇帝陛下,才勉力留了下來。李斯的臨機決
策大得人心,獨趙高卻看出了其中隱秘––不送兩位老臣回咸陽而偏偏留在邯鄲,是有意無意
地疏散重臣,使朝中要員不能在行營回歸之前聚集咸陽!
  更令趙高叫絕的是,李斯與頓弱及兩名老太醫秘密會商,在當晚紮營起炊時在各營燉煮鹹
魚的軍鍋裡不知放置了何種草藥,將士大臣竟全數莫名其妙地鼻塞了,甚也聞不到了。後來,
輜重營熬製的涼藥茶分發各部,將士大臣們日日痛飲,從此便甚事也沒有了。李斯的此等機變
,是以博大淵深的學問為根基的,趙高自愧弗如,心下生出的感喟是––只要李斯同心,所有
的權變之術都將在無形中大獲成功!
  陽周老長城會見九原特使王離,是最當緊的一個關節。無論從哪方面說,只要有公心,或
有法度信念,李斯都當有不同的處置––或立即奔赴九原會見扶蘇蒙恬,或密令王離急召扶蘇
蒙恬來見,共商危難交接長策。須知,秘不發喪是為防備山東老世族作亂而議決的對策,絕不
是針對扶蘇蒙恬這等血肉肱股之臣的。然則,李斯並未如此處置,卻立即找到趙高密商如何支
走王離,並力圖不使扶蘇蒙恬知道皇帝病逝消息。當時,李斯的說辭是:「方今皇帝病逝,九
原立成天下屏障。若皇帝病逝消息傳入胡地,匈奴必趁機聚結南下!其時,皇長子與大將軍悲
愴難當,何能確保華夏長城不失!為防萬一,當一切如常,國事回咸陽再從容處置!」趙高心
明眼亮,立即明白了李斯內心的忌憚所在,也清楚地聽出了李斯說辭的巨大漏洞。然則,趙高
想也沒想便一力贊同了李斯,並立即在片刻之間安置好了一切,將年青的王離瞞了個結結實實。
  若沒有李斯的種種異常,趙高斷然不敢推出自己的秘密傘蓋。
  在皇帝身邊三十餘年,趙高一絲一縷地明白了廟堂權力的無盡奧妙與艱難險危。即便在大
陽炎炎最為清明的秦國廟堂,也有著一片片幽暗的角落。這一片片幽暗的角落,是人心最深處
的種種惡欲,是權力交織處的種種糾結,是風暴來臨時各方利害的冷酷搏殺,是重重帷幕後的
深深隱秘。趙高一生,不知多少次的奉皇帝密令辦理秘事。趙高秘密撲殺過皇帝最為痛恨的太
后與嫪毐的兩個私生子,在攻滅邯鄲後,又秘密殺光了當年蔑視欺侮太后家族與少年嬴政的所
有豪強家族與市井之徒;至於刺探王族元老與權臣隱秘,部署侍女劍士進入黑冰台秘密監視由
姚賈頓弱執掌的邦交暗殺等等,更是不計其數了。趙高一生,始終活躍在幽暗的天地裡。趙高
精通秦法,卻從來沒有真正信奉過秦法。在趙高心目中,再森嚴整肅的法治,都由定法的君王
操縱著;廟堂權力的最高點,正是一切律法的空白點。在巍巍矗立的帝國法治鐵壁前,趙高看
見了一絲特異的縫隙。這道特異的縫隙,是律法源頭的脆弱––在所有的權力風暴中,只有最
高的帝王權力是決定一切的;帝王能改變律法,律法卻未必能改變帝王;只要帝王願意改弦更
張,即使森嚴如秦法也無能為力。為此,屢屢身負觸法重罪的趙高要逃脫秦法的制裁,只有最
大限度地靠近甚或掌控君王最高權力。趙高以畢生的閱歷與見識,錘煉出了一頂特異的濂身傘
蓋。
  自從皇帝將少皇子胡亥交給趙高,這一獨特目標便隱隱地生發了。隨著歲月流轉,趙高的
這頂獨特傘蓋終於大體成形了。數年之間,趙高教導的胡亥,已經是一個丰神俊秀資質特異的
年青皇子了,雖未加冠,卻已經成熟得足可與大臣們會議國政了。為了使胡亥能夠堅實地立足
於皇子公主之林,趙高以最嚴厲的督導教給了胡亥兩樣本領:一則是通曉秦法,一則是皇帝風
範。對於苦修秦法,胡亥是大皺眉頭的,若非趙高的嚴厲督導,這個曾被皇帝笑作「金玉其外
,實木其中」的荷花公子肯定是一條秦法也不知所以。然對於修習皇帝風範,胡亥卻樂此不疲
。趙高的本意,是要通過修習皇帝風範祛除胡亥的聲色犬馬氣息,好在將來正正道道地做個大
臣或將軍。一旦皇帝辭世,胡亥所在便是趙高的歸宿。趙高深知,自己與聞機密太多,在扶蘇
二世的廟堂裡是不可能駐足的。令趙高大大出乎意料的是,胡亥並沒有真正地修習皇帝的品性
與才具,卻將皇帝的言談舉止模仿得惟妙惟肖,連聲音語調都驚人的相似。一日夜裡,趙高正
在燈火熄滅的帷幕裡折騰一個曾經侍奉過皇帝一夜的侍女,廊下驟然一聲咳嗽,趙高立即從榻
上跳將下來,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突然一陣哈哈笑聲,趙高又嚇得大跳起來,一臉詭秘的胡亥
正笑吟吟站在面前!趙高又惱怒又驚慌,當即嚴厲申斥了胡亥,說如此模仿皇帝陛下,要被砍
十次頭,絕不能教不相關者知道!胡亥惶恐萬分地諾諾連聲,絲毫沒想到自己也熟悉的秦法裡
,根本就沒有十次砍頭之罪。
  若沒有李斯的會商求告,趙高不會貿然推出「皇帝風範」的胡亥。
  胡亥,是一個無能而又具有特異天賦的皇子。最要緊的,胡亥是趙高的根基。當那片神異
天地在趙高眼前閃爍時,最燦爛的影子便是這個胡亥。如今,從沙丘宮到陽周老長城的短短路
程之間,李斯也隱隱約約地走近了這片神異的天地,不時晃動在趙高眼前。然則,趙高無法確
切地知道,李斯究竟是否能真正地走入這片天地?畢竟,李斯是位極人臣的法家大才,是帝國
廣廈的棟樑,是天下最有資望與權勢的強臣,要李斯走進趙高心中的神異天地,李斯圖謀何等
利市呢?官職已經大得不能再大,資望已經高得不能再高,榮耀富貴也已經是無以復加,丞相
之職,通侯之爵,舉家與皇帝多重聯姻;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能有幾人如同李斯這般尊崇?
沒有。一個都沒有。王翦王賁父子固然比李斯爵位高,然卻恬淡孤冷,除了戰場統兵,其對國
政的實際掌控力遠遠不如李斯。蒙恬蒙毅兄弟雖一內一外,群臣莫敢與之爭,然卻距離實際政
務較遠,與皇族融為一體的根基早已不如李斯家族了;若扶蘇做不得二世皇帝,蒙氏兄弟縱然
可畏,也不是沒有應對之策。如此一個李斯,趙高的那片神異天地能給李斯何等尊榮呢?唯其
如此,趙高仍然得繼續查勘李斯,得繼續結交李斯,得走進李斯的心田,看清那裡的溝溝坎坎。
  至少,一個突然的消息,使趙高生出了吃不準李斯的感覺。
  一個小內侍奉趙高之命,例行向李斯稟報「皇帝病況」,卻不經意看到了李斯正與自己的
舍人秘密議事。小內侍只聽見了「姚賈如何」幾個字。待小內侍走近,舍人立即匆匆出帳,隨
即,帳外便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去了。趙高心頭驀然一閃,立即斷定這是李斯要密邀姚賈北
上。姚賈北上做甚?自然是要與李斯合謀對策了。姚賈何許人也?李斯的鐵定臂膀,官居九卿
之首的廷尉,又曾多年執掌邦交,極擅策劃秘事。如此一個人物先群臣而來,豈非李斯心存私
慾斡旋朝局的開始?當然,李斯越有私慾,趙高心下越踏實。趙高此時深感不安的是,李斯究
竟何事不能決,而要與姚賈會商合謀?李斯的心結在何處?是靠近那片神異天地,還是疏遠那
片神異天地?趙高唯一能夠確定的是,無論姚賈如何主張,李斯的盤算都是根基,不將李斯內
心根基探查清楚,一切都落不到實處。至少,在進入甘泉宮之前,應該對李斯心思的趨向有
所探查。
  趙高沒有料到,這個時機是李斯送上門來的。
  送走王離,大巡狩行營連夜從直道南下。將及黎明時分,好容易才在一輛皇帝副車中打起
鼾聲的趙高,突然接到了李斯書吏的傳令:丞相正在前方一座山頭樹林中等候中車府令,須得
會商緊急事務。趙高二話沒說,下車飛馬趕去了。山風習習的林下空地中,只有李斯一個人踽
踽轉悠著,幾名舉著火把的衛士都站在林邊道口。趙高提著馬鞭走進一片朦朧的樹林,第一眼
看見的,是李斯腰間的一口長劍。數十年來,這是趙高第一次看見李斯帶劍,心下不禁怦然一
動––殺心戒心,李斯何心?趙高走過去深深一躬,不說話了。幽暗的夜色中,李斯沙啞的聲
音飄了過來:「老令,行營將過義渠舊地,這幾日行程有何見教?」趙高思忖間一拱手道:「高
無他議,唯丞相馬首是瞻!」李斯沒有一句讚許,也沒有一句謙辭,默然轉悠片刻,突然道:
「咸陽宮今夏儲冰幾多?」趙高思緒電閃,一拱手道:「稟報丞相,趙高尚未與給事中互通,
不知儲冰如何。然則,以趙高推測:皇帝出巡,只怕儲冰會有減少。」李斯嘆息了一聲,語氣
透著幾分無奈:「若儲冰不夠,國喪之期足下如何維持?」趙高依舊是拱手道:「高無他意,唯
丞相馬首是瞻!」李斯肅然道:「老夫欲使皇帝行營駐蹕甘泉宮,發喪後再回咸陽,足下以為
如何?」趙高小心翼翼地道:「如此,丞相可盡快處置遺詔事,高無他議。」李斯卻道:「議決
遺詔事,至少得三公九卿大臣聚齊方可。目下宜先行安置好陛下,再相機舉行朝會!」趙高心
頭猛然一跳,當即一拱手高聲道:「甘泉山洞涼如秋水,正宜陛下,丞相明斷!」李斯一點頭
,趙高一拱手,兩人便各自去了。
  將近午時,一夜行進的將士車馬在泥陽要塞外的山林河谷中紮營了。
  各營各帳起炊造飯時,同時接到了行營總事大臣李斯的書令––丞相奉皇帝口詔,各營歇
息整肅,午後申時整裝進發,直抵甘泉山之甘泉宮駐蹕。
  ***
  甘泉宮,秦時行宮,遺址在今陝西省淳化縣之甘泉山。
  泥陽,戰國秦時城邑,因在源自隴東的泥水下游的北岸,故名,大約在今陝西旬邑縣西
北地帶。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0-7-2 14:59: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廷尉姚賈接到密書,星夜趕到了甘泉宮。
  這座行宮城邑,坐落在涇水東岸的甘泉山。當初建造之時,因此地林木茂密河谷明亮,故
有了一個官定名稱––林光宮。然則,此地更有山泉豐沛多生,甘泉山之名人人皆知。是故,
秦川國人不管官府如何名稱,只呼這座行宮為甘泉宮。久而久之眾口鑠金,林光宮之名反倒淡
出,朝野皆呼甘泉宮了。甘泉宮原本是一片庭院的小行宮,始皇帝在滅六國大戰開始之前對北
方匈奴極為警覺,派蒙恬坐鎮九原郡河南地的同時,也將北出咸陽二百餘里的甘泉山小行宮擴
建為頗具規制的城邑式行宮,以備國難之時駐蹕甘泉宮督導對匈奴作戰。這座行宮城邑周迴十
餘里,沿山脊築起石牆,山麓隱蔽處建造磚石庭院(殿),道道山泉下的冬暖夏涼的洞窟,都
被依勢改建為隱秘堅固的藏兵所在,外觀並不如何壯闊,實際卻極具實戰統帥部之功效。滅六
國之後,秦直道便是以甘泉宮(林光宮)為起點直達九原,為此,甘泉宮依然持續著總監北方
戰事的職能,依然是戒備森嚴。
  軺車方停,姚賈被專一在宮外道口迎候的行營司馬領進了一座隱秘的庭院。司馬的口信是
,丞相諸事繁劇,請廷尉大人先行歇息精神。姚賈心知肚明,微微一笑逕自沐浴用飯去了。飯
罷,剛剛擺脫咸陽酷暑悶熱的姚賈,又在這谷風如秋的幽靜庭院大睡了半日,直到暮色沉沉才
醒了過來。用過晚湯,已經是月上山頭,仍不見李斯消息,姚賈不禁有些迷惑了。畢竟,李斯
絕不會一封密書召他來甘泉宮避暑。
  「大人,請隨我來。」將近三更,那個司馬終於來了。
  在一道山風習習明月高懸的谷口,姚賈見到了李斯。那個腰懸長劍的枯瘦身影在月光下靜
靜地佇立著,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瀰散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姚賈心有所思,輕輕地咳嗽
了一聲。枯瘦的身影驀然轉身,良久沒有說話。姚賈深深一躬道:「敢問丞相,可是長策之憂
?」李斯猛然大步過來拉住了姚賈雙手,用力地搖著:「廷尉終是到了!來,過來坐著說話。
」說罷拉著姚賈便走,在一座山崖下一片雪白的大石上停了下來。機敏的姚賈早已經看得清楚
,谷口已經被隱蔽的衛士封鎖,這片白巖無遮無擋又背靠高高石崖,清涼無風,幽靜隱秘,任
誰也聽不到這裡的說話聲。唯其明白,姚賈心頭愈發沉重。李斯身為領政首相,素來以政風坦
蕩著稱,即或在當年殺同窗韓非的政見大爭中也從未以密謀方式行事,今日如何這般隱秘?姚
賈心下思忖著坐了下來,拿起旁邊已經備好的水袋,啜著涼茶不說話了。
  「目下情勢不同,廷尉見諒。」李斯坐在了對面,勉力地笑了笑。
  「外患還是內憂?」
  「且算,內憂。」
  「敢請丞相明示。」
  「廷尉,這山月可美?」李斯望著碧藍夜空的一輪明月。
  「美得冰涼。」
  「設若國有危難,廷尉可願助李斯一臂之力?」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姚賈念誦了一句秦人老誓,卻避開了話根。
  「廷尉,若陛下病勢不祥,足下當如何處之?」李斯說得緩慢艱澀。
  「丞相!」姚賈大驚:「陛下當真病危?」
  「方士害了陛下,陛下悔之晚矣!––」
  「目下,陛下病勢如何?」姚賈哽咽了。
  「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李斯凝望夜空,淚水溢滿了眼眶。
  「丞相明示!陛下究竟如何了?」姚賈突然站了起來。
  李斯很明自,姚賈身為廷尉,依據秦法對所有的王公大臣有勘定死因之職責;對於皇帝之
死,自然也有最終的認定權;所謂發喪,對帝王大臣而言,就是經御史大夫與廷尉府會同太醫
署做最終認定後所發佈的文告。這裡,御史大夫通常是虛領會商,廷尉府則是完成實際程式的
軸心權力。在所有大臣中,對任何人都可以在特定時日保持皇帝病逝之機密,唯獨對廷尉不可
以保密;因為,從發喪開始的所有的國喪事宜,事實上都離不開廷尉府的操持。事實是,任何
國喪,都是廷尉府介入得越早越好。李斯之所以用密書方式將姚賈召來,除了姚賈與自己素來
同心共謀,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姚賈的廷尉職司實在太過重要了。默然片刻,李斯也站了起來。
  「廷尉,皇帝陛下,歸天了!––」李斯老淚縱橫。
  「何,何時?何地?」
  「七月二十二日,丑時末刻,舊趙沙丘宮––」
  「陛下!––」姚賈失聲痛哭,渾身顫抖著癱坐在地。
  李斯猛然拔劍,奮力向一方大石砍去,不料火星四濺,長劍噹啷斷為兩截。李斯一時愕然
,頹然擲去殘劍,跌坐於大石上雙手捂臉哽咽不止。姚賈卻已經抹去淚水止住哭聲,大步走過
來道:「丞相,陛下可有遺詔?」李斯一臉沉鬱道:「有。在趙高的符璽事所。」姚賈驚訝道:
「沒有發出?」李斯皺著眉頭將當時情形說了一遍,末了道:「山東復辟暗潮洶洶,只能秘不
發喪,速回咸陽。不發喪,如何能發遺詔?」姚賈道:「丞相可知遺詔內容?」李斯搖頭道:「
遺詔乃密詔,如何開啟方合法度,老夫尚未想透。」姚賈愣怔片刻,猛然道:「行營從九原直
道南來,扶蘇蒙恬沒有前來晉見陛下?」李斯道:「王離做特使,前來迎候陛下北上九原,被
趙高技法支走了。」姚賈大是驚訝:「趙高技法?趙高何能支走王離?」李斯長嘆一聲,遂將
那日情形敘說了一遍,末了道:「這件事,老夫深為不安。廟堂宮闈,似有一道黑幕––」這
一夜,李斯與姚賈直說到山月西沉,方才出了谷口。
  次日午後,姚賈探視典客頓弱來了。
  姚賈與頓弱之間淵源可謂久矣。同被秦王延攬,同掌邦交大任,同為帝國九卿,同善秘事
謀劃。最大不同是兩處,一則家世不同,二則秉性不同。姚賈家世貧賤,父親是大梁看守城門
的一個老卒,被人稱為「大梁監門子」;是故,姚賈是憑自己的步步實幹進入小吏階層再入秦
國的。頓弱卻是燕趙世家,名家名士,周遊天下而入咸陽的。就秉性而言,姚賈機變精明長於
斡旋,與滿朝大臣皆有良好交誼;頓弱卻是一身傲骨,不屑與人濫交,公事之外只一味揣摩百
家經典。在帝國大臣中,幾乎只有姚賈與頓弱能夠說得上有幾分交誼。今春皇帝大巡狩,原定
也有姚賈隨行,卻因李斯提出廷尉府牽涉日常政務太多不宜積壓,皇帝才下詔免去了姚賈隨行
。如此一來,頓弱便成為隨行皇帝大巡狩中唯一通曉山東老世族的大臣,原先從事邦交秘密使
命的黑冰台也事實上全部交頓弱統領了。皇帝猝然病逝,頓弱病體不支卻死也不離開行營,李
斯多少有些不安了。
  姚賈踏進典邦苑的時分,頓弱正在扶杖漫步。
  一道飛瀑流泉下,坐落著典邦苑。這是甘泉宮的獨特處,因依著戰時秦王統帥部的規制建
造,各主要官署都建造有專門的公務庭院。執掌邦交的官署所在,便叫做典邦苑。幽靜的山居
庭院裡,頓弱扶著竹杖踽踽獨行,雪白的散髮寬大的布衣,身軀佝僂步履緩慢,遠遠望去分明
一個山居老人。
  「頓子別來無恙乎!」姚賈遙遙拱手高聲。
  「姚賈?」頓弱扶杖轉身,一絲驚喜蕩漾在臉上蒼老的溝壑裡。
  「頓子,看!這是何物?」
  「目下不宜飲酒,足下失算了。」頓弱的驚喜倏忽消失了。
  「誰說酒了?此乃健身藥茶,頓子失算也!」姚賈朗聲大笑。
  「噤聲!笑甚?藥茶有甚好笑?」頓弱板著臉。
  「哎––你這老頓子,不酒不笑,還教人活麼?」
  「莫胡說,隨老夫來。」頓弱點著竹杖逕向瀑布下去了。
  姚賈心頭頓時一亮––頓弱清醒如常!兩人同掌邦交多年,諸多習慣都是不期然錘煉出來
的。譬如但說大事,總要避開左右耳目,且要最好做到即或有人聽見也不能辨別連貫話音。目
下,頓弱將他領到瀑布之下,水聲隆隆,對面說話如常,丈餘之外卻不辨人聲,足見頓弱心智
如常絕沒有遲鈍麻木。兩人走到瀑布下,相互一伸手作請,不約而同地背靠高高瀑布坐在了距
離最近的兩方光滑的大石上。頓弱順手背後一抄,一支盛滿清清山泉水的長柄木勺伸到了姚賈
面前,隨之一聲傳來:「不比你那藥茶強麼?」姚賈握住木勺柄腰,低頭湊上木勺汩汩兩大口
,抬頭笑道:「果然甘泉,妙不可言!」
  「你既來也,自是甚都知道了,何敢屢屢發笑?」頓弱顯然不高興了。
  「頓子何意?我知道甚?」
  「姚賈若以老夫為迂闊之徒,免談。」
  「頓弱兄––如此,姚賈直言了。」
  「願聞高見。」
  「請頓子援手丞相,安定大秦!」
  「如何援手?敢請明示。」
  「以黑冰台之力剪除廟堂黑幕,確保丞相領政,陛下法治之道不變!」
  姚賈說得很是激昂。頓弱卻看著遠山不說話。默然良久,頓弱的竹杖點著姚賈面前的大石
緩緩道:「廟堂究竟有無黑幕,老夫姑且不說。老夫只說一件事:依據秦法,黑冰台只是對外
邦交之秘密力量,不得介入國政。否則,黑冰台何以始終由邦交大臣統領?天下一統之後,陛
下幾次欲撤去黑冰台,奈何復辟暗潮洶洶而一再擱置。本次大巡狩之中,大肆追捕山東復辟世
族,黑冰台尚未起用。陛下亦曾幾次對老夫提及,秦政奉法,黑冰台該當撤除了––」
  「陛下可曾頒了撤台詔書?」姚賈有些急迫。
  「老夫勸告廷尉,也請廷尉轉告丞相。」頓弱迴避了姚賈問話,點著竹杖正色道:「治道
奉法,秦政之根基也;縱然國有奸佞,亦當依法剪除;大秦素有進賢去佞傳統,只要幾位大臣
聯名具奏彈劾不法,蛀蟲必除,廟堂必安!」
  「姚賈只是慮及萬一。頓子主張,自是正道。」
  「無非趙高在宮而已,有何萬一之慮?」頓弱很不以為然。
  「趙高能使胡亥以假亂真,恐非小事。」
  「老夫明說了。」頓弱一跺竹杖,霍然站了起來激昂高聲道:「以皇帝陛下奠定之根基,
一百個趙高,一百個胡亥,也興不起風浪!陛下之後,大秦危難只有一種可能:丞相李斯有變
!只要丞相秉持公心,依法行事,任誰也休想撼動大秦!趙高,一個小小中車府令,縱然在巡
狩途中兼領了陛下書房事務,又能如何?只要召扶蘇、蒙恬兩大臣還國,召郎中令蒙毅來行營
收回皇帝書房事務,你便說,趙高能如何?目下之事,老夫想不通!行營已到甘泉宮,丞相為
何還不急召扶蘇蒙恬?秘不發喪,那是在沙丘宮,老夫也贊同。如今還能秘不發喪?縱然秘不
發喪,難道對皇長子,對大將軍,也是秘不發喪?怪矣哉!丞相究竟是何心思!––」突然,
頓弱打住了。
  「頓弱兄,誤會了。」姚賈正色道:「變起倉猝,丞相縱有缺失,也必是以安定為上。兄
且思忖,丞相與陛下乃大秦法政兩大發端,丞相若變,豈非自毀於世哉!至於沒有及時知會九
原.只怕是慮及萬一。畢竟,邊寨卒虛匈奴南下,其罪責難當––」
  「老夫失言,廷尉無須解說。」頓弱疲憊地搖了搖手。
  「姚賈一請,尚望頓弱兄見諒。」
  「廷尉但說。」
  「今日之言,既非政事,亦非私議––」
  「老夫明白,一桶藥茶而已。」
  「如此,姚賈告辭。」
  「不送了。足下慎之慎之。」
  匆匆走出典邦苑,姚賈驅車直奔丞相署,李斯卻不在行轅了。
  李斯欲會趙高,趙高欲會李斯,兩人終於在望夷台下相遇了。
  望夷台者,甘泉宮十一台之一也。咸陽北阪原有望夷宮,取意北望匈奴日日警覺之意。甘
泉宮既為對匈奴作戰而設,自然也有了一座望夷台。這座高台建造在一座最大山泉洞窟的對面
孤峰之上,高高聳立猶如戰陣中雲車望樓。登上望夷台頂端,整個甘泉山俯瞰無遺,那條壯闊
的直道展開在眼前,如巨龍飛出蒼翠的大山直向天際。李斯與趙高在台下不期相遇時,兩人都
有瞬間的尷尬。趙高指著那道巨大的瀑布說,要找丞相稟報陛下安臥所在,好讓丞相安心。李
斯打量著望夷台說,要向趙高知會發喪日期,好讓中車府令預為準備。立即,幾乎是不約而同
地,兩人都說望夷台說話最好。及至登上巍巍高台,殘陽晚霞之下遙望巨龍直道壯美山川,兩
人卻都一時無話了。
  「丞相,但有直道,駟馬王車一日可抵九原。」
  「中車府令馭車有術,老夫盡知。」李斯淡漠地點頭。
  「丞相又帶劍了?」趙高目光殷殷。
  「此劍乃陛下親賜,去奸除佞。」李斯威嚴地按著長劍。
  「這支金絲馬鞭,亦陛下親賜,在下不敢離身。」
  「足下與老夫既同受陛下知遇之恩,便當同心協力。」
  「丞相與陛下共創大業,在下萬不敢相比!」趙高很是惶恐。
  「發喪之期將到,老夫欲會同大臣,開啟遺詔。」李斯切入了正題。
  「在下一言,尚請丞相見諒。」趙高謙卑地深深一躬。
  「你且說來。」
  「在下之意,丞相宜先開遺詔,預為國謀。」
  「中車府令何意,欲陷老夫於不法?」
  「丞相見諒!」趙高又是深深一躬:「沙丘宮之夜,丞相原本可會同隨行大臣,當即開啟
遺詔。然,其時丞相未曾動議,足見丞相謀國深思。在下據實論事:陛下遺詔未嘗寫就,說是
殘詔斷句,亦不為過;既是殘詔,便會語焉不詳,多生歧義;若依常法驟然發出,朝野生亂,
亦未可知。為此,在下敢請丞相三思。」
  「也是一說。」李斯淡淡點頭。
  「丞相肩負定國大任,幸勿以物議人言慮也!」趙高語帶哽咽再次懇請。
  「也好。但依中車府令。」思忖片刻,李斯終於點頭了。
  「丞相明斷!」趙高一抹淚水撲倒在地,咚咚叩首。
  瞬息之間,李斯大感尊嚴與欣慰。皇帝在世之時,這趙高官職爵位雖不甚高,卻是人人敬
畏的人物。對於常常照面的大臣們,趙高不卑不亢,從來不與任何人卑辭酬答。只有在皇帝面
前,趙高自甘卑賤,無論皇帝如何發作,趙高都忠順如一。對大臣撲拜叩首,對於趙高,是絕
無僅有的。就目下境況而言,李斯可以不在乎趙高是否敬重自己,然卻不能不在乎目下的趙高
是否會聽命於自己;若趙高要公事公辦,將已經封存的皇帝遺詔逕自交傳車發出,任誰也無權
干涉;果真如此,李斯便該正當發喪,正當安國,不再作任何斡旋之想,即或扶蘇即位貶黜自
己,也只能聽天由命了。然則,若趙高信服自己,聽命於自己,則事情大有可為也!至少,李
斯可在遺詔發出之前,最大限度地安置好退路,不使扶蘇與自己的昔日歧見成為日後隱患;更
佳的出路則是,通過擁立新帝而加固根基,進而繼任丞相,輔佐新帝弘揚大秦法政,成為始皇
帝身後的千古功臣。果能如此人臣一生,李斯何憾!所幸者,趙高對自己的敬重超出了預料,
趙高所敦請自己要做的事情也恰恰符合了自己的心願,豈非天意哉!在這片刻之間,李斯已經
完全忘記了自己對姚賈提起的宮闈黑幕。那時,李斯從另外一個路徑揣摩趙高––封存遺詔不
發,以謀個人晉身之階,奸佞之心可見!如今,趙高敦請自己先行開啟遺詔,這便是一心一意
地依附了自己。李斯的內心評判是:這才是真正的趙高面目,清醒地權衡出目下的權力軸心,
並立即緊緊地依附於這個軸心。此時,李斯已經不需要對趙高做出道德的評判。李斯深深地知
道:在大政作為中,只有最終的目標能指向最高的道德,而對任何具體作為的是非計較,往往
都會誘使當事者偏離最高的為政大道。李斯所秉持的最終目標,是堅持始皇帝身後的大秦法治
,是確定無疑的為政大道。唯其如此,任何依附於李斯者,都符合最高的大政大道,都無需去
計較其瑣細行徑的正當性。
  李斯疏通了自己的精神路徑,也疏通了趙高的行為路徑。
  山月初上時分,趙高將李斯領進了一座守護森嚴的山洞。趙高說,這便是甘泉宮的符璽事
所。李斯曾久為秦王長史,也曾親掌秦王符璽。其時,天下所謂「李斯用事」,一則是指李斯
謀劃長策秦王計無不用,二則便是指李斯執掌秦王書房政務並符璽事所。符璽者,兵符印璽也
。符璽事所者,昔日秦王兵符印鑒,今日皇帝兵符印璽之存放密室也。任何兵力調動,都得從
這裡由君王頒發兵符;任何王書詔書發出,都得從這裡加蓋印璽。是故,符璽事所歷來是皇室
命脈所在,是最為機密的重地。雖則如此,然就職事而言,帝國時期的符璽事所並未成為獨立
的大臣官署,既非九卿之一,也非獨立散官,而只是郎中令屬下的一個屬官署。從秦王嬴政到
始皇帝時期,執掌符璽事所的大臣先後有三人:王綰、李斯、蒙毅。趙高目下執掌符璽事所,
只是在蒙毅離開大巡狩行營後的暫領而已。論資望,李斯是內廷大臣的老資格,絲毫不擔心趙
高在遺詔封存上故弄玄虛。饒是如此,李斯卻沒有在這甘泉宮住過,更沒有進出過甘泉宮的符
璽事所,不知這甘泉宮符璽事所竟設在如此堅固深邃的洞窟之中,心頭委實有幾分驚訝。
  「天字一號銅箱。」一進洞窟,趙高吩咐了一聲。
  洞壁兩側雖有油燈,兩名白髮書吏還是舉著火把,從洞窟深處抬出了一隻帶印白帛封口的
沉重的銅箱。銅箱在中央石案前擺好,趙高從腰間皮盒掏出了一把銅鑰匙,恭敬地雙手捧給了
李斯。雖未進過這甘泉宮石窟的符璽事所,然李斯對王室皇室的符璽封存格式還是再熟悉不過
,瞄得一眼,便知這是極少啟用的至密金匱。古人所謂的周公金匱藏書,便是此等白帛封存的
大銅箱(匱)。依照法度,此等金匱非皇帝親臨,或大臣奉皇帝詔書,任何人不得開啟。今日
,趙高將始皇帝遺詔封存於如此金匱,李斯立即看透了趙高心思:任何人都無論如何不能說趙
高做得不對,然任何人也都無法開啟此匱,除非趙高願意聽命;因為,皇帝不在了,任何人都
不會有皇帝詔書,而趙高卻可以任意說出皇帝如何遺囑此匱開啟之法,可以任意拒絕自己想拒
絕的任何人開啟金匱。當然,趙高若想拒絕李斯,只怕李斯會同大臣議決開啟遺詔,也得大費
一番周折。當此情勢,趙高自請李斯開啟金匱,且拱手將鑰匙奉送,寧非天意哉!李斯清楚地
知道,縱然大臣奉詔而來,打開金匱還得符璽事所之執掌官員。因為,此等金匱有十餘種鎖法
開法,任誰也難以準確地預知目下金匱是何種開法。執掌吏員捧上鑰匙,乃皇帝親臨的一種最
高禮儀而已,並非要皇帝親自開啟。而今,趙高對自己已經表示了最高的敬奉,李斯足矣!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0-7-2 14:59:47 |只看該作者
  「中車府令兼領符璽,有勞了。」李斯破例地一拱手。
  「在下願為丞相效勞。」趙高最充分地表現出內廷下屬的恭敬。
  小心翼翼地撕開了蓋著皇帝印璽的兩道白帛,小心翼翼地反覆旋轉鑰匙打開了金匱,又小
心翼翼地拿去了三層絲錦銅板,好容易顯出了一方黑亮亮的木匣,趙高這才對李斯肅然一躬:
「丞相起詔。」李斯熟知此中關節,對著金匱深深一躬,長長一聲吟誦:「臣李斯起詔––!
」雙手恭敬地伸入金匱,捧起黑亮亮木匣出了金匱,放置到了金匱旁的石案上,又對趙高一拱
手:「煩請中車府令代勞。」趙高上前對黑匣深深一躬,啪地一掌打上木匣,厚厚的木蓋便「
彭」的一聲彈開。趙高又對李斯一拱手:「丞相啟詔。」李斯明白,這個「啟」不同於那個「
起」,立即一步上前,一眼瞄去,心頭悚然一驚––一卷滲透著斑斑血跡的羊皮紙靜靜地蜷伏
著,瀰漫出一片肅殺之氣!
  「陛下!老臣來也––」李斯陡然哽咽了。
  「丞相秉承陛下遺願,啟詔無愧!」趙高赳赳高聲。
  電光石火之間,李斯的精神轉換了,李斯不再是未奉顧命的大臣,李斯變成了謀劃長策而
從來與始皇帝同道同心的帝國棟樑。如此李斯,啟詔何愧哉!心思飛動間,李斯捧出了那卷血
跡斑斑的羊皮紙,簌簌展開在眼前––
  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陛下––!」李斯痛徹心脾地長哭一聲,頹然軟倒在冰涼的石板上。
  倏忽醒來,望著搖曳的燈光,李斯恍惚若在夢中:「這是何處?老夫如何,如何不在行轅
?」旁邊一個身影立即湊了過來,殷切低聲道:「丞相,在下私請丞相入符璽事所。丞相無斷
,在下不敢送回丞相。」剎那之間一個激靈,李斯的神志恢復了。李斯雙手一撐霍然坐起道:
「趙高,屏退左右。」趙高一聲答應,偌大的洞窟頓時沒有了人聲。李斯從軍榻起身站地,這
才看見洞窟中已經安置好了長談的所有必備之物。石案上飯食具備,除了沒有酒,該有的全都
有了;石案兩廂各有坐席,坐席旁連浸在銅盆清水中的面巾都備好了。李斯一句話沒說,剛要
抬步走過去,趙高已經絞好面巾雙手遞了過來。李斯接過冰涼的面巾狠狠在臉上揉搓了一番,
一把將面巾摔進了銅盆,板著臉道:「中車府令何以教李斯?說。」趙高肅然一躬道:「丞相錯
解矣!原是趙高寧擔風險而就教丞相,焉有趙高脅迫丞相之理?趙高縱無長策大謀,亦知陛下
之大業延續在於丞相。趙高唯求丞相指點,豈有他哉!」
  「中車府令,難矣哉!」良久默然,李斯長嘆了一聲。
  「敢問丞相,難在何處?」
  「遺詔語焉不明,更未涉及大政長策––」李斯艱難地沉吟著:「再說,此詔顯是陛下草
詔,只寫下了最要緊的事,也還沒寫完––老夫久為長史,熟知陛下草詔慣例:尋常只寫下最
當緊的話,然後交由老夫或相關大臣增補修式,定為完整詔書,而後印鑒發出。如此草詔斷句
,更兼尚是殘詔,連受詔之人也未寫明––」
  「丞相是說,此等詔書不宜發出?」
  「中車府令揣測過分,老夫並無此意!」
  「丞相,在下以為不然。」沉默一陣,趙高突然開口了。
  「願聞高見。」李斯很是冷漠。
  「如此草詔殘詔,盡可以完整詔書代之。」趙高的目光炯炯發亮:「畢竟,陛下從未發出
過無程式的半截詔書。更有一處,這道殘詔無人知曉。沙丘宮之夜風雨大作時,在下將此殘詔
連同皇帝符璽,曾交少皇子胡亥看護,直到甘泉宮才歸了符璽事所。如此,在下以為:皇帝遺
詔如何,定於丞相與趙高之口耳。丞相以為如何?」
  「趙高安得亡國之言!非人臣所當議也!」李斯勃然變色。
  「丞相之言,何其可笑也。」
  「正道謀國,有何可笑!」李斯聲色俱厲。
  「丞相既為大廈棟樑,當此危難之際,不思一力撐持大局,不思弘揚陛下法治大業,卻逕
自迂闊於成規,趙高齒冷也!早知丞相若此,在下何須將丞相請進這符璽事所,何須背負這私
啟遺詔的滅族大罪?」
  「趙高!你欲老夫同罪?」李斯愕然了。
  「丞相不納良言,趙高只有謀劃自家退路,無涉丞相。」
  「你且說來。」李斯一陣思忖,終於點頭了。
  「洞外明月在天!趙高欲與丞相協力,定國弘法,豈有他哉!」
  「如何定國?如何弘法?方略。」
  「丞相明察!」趙高一拱手赳赳高聲:「始皇帝陛下已去,然始皇帝陛下開創的大政法治
不能去!當今大局之要,是使陛下身後的大秦天下不偏離法治,不偏離陛下與丞相數十年心血
澆鑄之治國大道!否則,天下便會大亂,山東諸侯便會復辟,一統大秦便會付之東流!唯其如
此,擁立二世新帝之根基只有一則:推崇法治,奉行法治!舉凡對法治大道疑慮者,舉凡對陛
下反復辟之長策疑慮者,不能登上二世帝座!」
  「中車府令一介內侍,竟有如此見識?」李斯有些驚訝了。
  「內侍?」趙高冷冷一笑:「丞相幸勿忘記,趙高也是精通律令的大員之一。否則,陛下
何以使趙高為少皇子之師?趙高也是天下大書家之一,否則,何以與丞相同作範書秦篆?最為
根本者,丞相幸勿相忘:趙高自幼追隨皇帝數十年,出生入死,屢救皇帝於危難之中。丞相平
心而論,若非始皇帝陛下有意抑制近臣,論功勞才具,趙高何止做到中車府令這般小小職司?
說到底,趙高是憑功勞才具,才在雄邁千古的始皇帝面前堅實立足也!功業立身,趙高與丞相
一樣!」一席話酣暢淋漓,大有久受壓抑後的揚眉之象。
  「中車府令功勞才具,老夫素無非議。」李斯很淡漠。
  「丞相正眼相待,高必粉身以報!」
  「大道之言,中車府令並未說完。」李斯淡淡提醒。
  「大道之要,首在丞相不失位。丞相不失位,則法治大道存!」
  「老夫幾曾有過失位之憂?」
  「大勢至明,丞相猶口不應心,悲矣哉!」趙高彭彭叩著石案:「若按皇帝遺詔,必是扶
蘇稱帝。扶蘇稱帝,必是蒙恬為相。趙高敢問:其一,丞相與蒙恬,功勞孰大?」
  「蒙恬內固國本,外驅胡患,兼籌長策,功過老夫。」
  「其二,無怨於天下,丞相孰與蒙恬?」
  「政道怨聲,盡歸老夫,何能與天下盡呼蒙公相比。」
  「其三,天賦才具,丞相孰與蒙恬?」
  「兵政藝工學諸業,蒙恬兼備,老夫不如。」
  「其四,得扶蘇之心,丞相孰與蒙恬?」
  「蒙恬扶蘇,亦師亦友,老夫不能比。」
  「其五,謀遠不失,丞相孰與蒙恬?」
  「不如––足下責之何深也!」李斯有些不耐了。
  「以此論之,蒙恬必代丞相總領國政,丞相安得不失位哉!」
  「也是一說。」默然有頃,李斯點了點頭。
  「更有甚者,扶蘇即位,丞相必有滅族之禍。」
  「趙高!豈有此理!」李斯憤然拍案。
  「丞相無須氣惱,且聽在下肺腑之言。」趙高深深一躬,殷殷看著李斯痛切言道:「始皇
帝陛下千古偉業,然也有暴政之名。若扶蘇蒙恬當國,為息民怨,必得為始皇帝暴政開脫。這
隻替罪羊,會是何人?自然,只能是丞相了。丞相且自思忖:天下皆知,李斯主行郡縣制,開
罪於可以封建諸侯之貴冑功臣;李斯主張焚書,開罪於華夏文明;李斯主張坑儒,開罪於天下
儒生;而舉凡刑殺大政,丞相莫不預為謀劃,可說件件皆是丞相首倡。如此,天下凡恨秦政者
,必先恨丞相也。其時,扶蘇蒙恬殺丞相以謝天下,朝野必拍手稱快。以蒙恬之謀略深遠,以
扶蘇之順乎民意,焉能不如此作為哉!」
  「大道盡忠,夫復何憾?」李斯的額頭滲出了晶亮的汗珠。
  「丞相何其迂闊也!」趙高痛徹心脾:「那時只怕是千夫所指,國人唾罵。普天之下,誰
會認丞相作忠臣,誰會認丞相為國士?」
  「中車府令明言!意欲老夫如何?」突然地,李斯辭色強硬了。
  「先發制人。」趙高淡淡四個字。
  「請道其詳。」
  「改定遺詔,擁立少皇子胡亥為帝。」
  「胡,胡亥?做,二世皇帝?」李斯驚得張口結舌了。
  「丞相唯知扶蘇,不知胡亥也。」趙高正色道:「雖然,少皇子胡亥曾被皇室選定與丞相
幼女婚配。然在下明白,丞相很是淡漠。根本因由,在於丞相之公主兒媳們對胡亥多有微詞,
而丞相信以為真也。在下就實而論,少皇子胡亥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拙於口,盡禮
敬士;始皇帝之諸子,未有及胡亥者也。胡亥,可以為嗣,可以繼位。懇請丞相定之,以安大
秦天下也––」猛然,趙高再次撲拜於地,連連叩首。
  「你敢反位擁立!」李斯霍然起身:「老夫何定?老夫只奉遺詔!」
  「安可危也,危可安也。丞相安危不定,何以成貴聖?」
  「老夫貴為聖人?趙高寧非癡人說夢哉!」李斯喟然一歎,繼而不無淒涼地長笑一陣,淚
水不期然瀰漫了滿臉:「李斯者,上蔡閭巷之布衣也!幸入秦國,總領秦政,封為通侯,子孫
皆尊位厚祿,人臣極致,李斯寧負大秦,寧負始皇帝哉!足下勿復言,否則,老夫得罪也!」
  「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搖動者萬物作。」趙高並沒有停止,相反地卻更是殷切了:「天地
榮枯,此必然之效也,丞相何見之晚也!」
  「趙高,你知道自己在說甚也!」李斯痛楚地一歎:「古往今來,變更儲君者無不是邦國
危難,宗廟不血食。李斯非亂命之臣,此等主張安足為謀!」
  「丞相差矣!」趙高也是同樣地痛心疾首,說的話卻是全然相反:「目下情勢清楚不過:
胡亥為君,必聽丞相之策;如此丞相可長有封侯而世世稱孤,享喬松之壽而具孔墨之智。捨此
不從,則禍及子孫,寧不寒心哉!諺云,善者因禍為福。丞相,何以處焉?」
  「嗟乎!」李斯仰天而歎老淚縱橫:「獨遭亂世,既不能死,老夫認命哉!」
  「丞相明斷!––」趙高一聲哽咽,撲拜於地。
  ––
  天將破曉,李斯才走出了符璽事所的谷口。
  手扶長劍踽踽獨行,李斯不知不覺地又登上了那座望夷台。山霧瀰漫,曙色迷離,身邊飛
動著怪異的五光十色的流雲,李斯恍若飄進了迷幻重重的九天之上。今日與趙高密會竟夜,結
局既在期望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李斯所期望者,趙高之臣服也。畢竟,趙高數十年宮廷生涯
,資望既深,功勞既大,與聞機密又太多,若欲安定始皇帝身後大局並攀登功業頂峰,沒有此
人協力,任何事都將是棘手的。這一期望實現得很是順利,趙高從一開始便做出了只有對皇帝
才具有的忠順與臣服,其種種謙卑,都使李斯很有一種獲得敵手敬畏之後的深切滿足。然則,
李斯沒有料到,趙高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以最後提出的擁立胡亥為二世皇帝為條件的。始皇帝
二十餘子,李斯與幾位重臣也不是沒有在心目中排列過二世人選,尤其在扶蘇與始皇帝發生政
見衝突的時候。但無論如何排列,少皇子胡亥都沒有進入過李斯的視界,也沒有進入任何大臣
的視界。一個歷來被皇子公主與皇族大員以及知情重臣們視為不堪正道的懵懂兒,以皇子之身
給李斯做女婿,李斯尚且覺得不堪,況乎皇帝?胡亥若果真做了大秦皇帝,天下還有正道麼?
李斯縱然不擁立扶蘇,也當認真遴選一位頗具人望的皇子出來,如何輪得到胡亥這個末流皇子
?那一刻,李斯驚愕得張口結舌,根基盡在於此也。縱然趙高極力推崇胡亥,李斯還是怒斥趙
高「反位擁立」。然則,便在此時,趙高淡淡漠漠地露出了猙獰的脅迫––捨此不從,禍及子
孫!李斯既與趙高一起走進了符璽事所,一起私開了最高機密的皇帝遺詔,便注定將與趙高綁
在一起了。
  老淚縱橫仰天長嘆的那一刻,李斯是痛切地後悔了,後悔自己走進符璽事所前,太失算計
了。兩人同在望夷台時,李斯真切地感到了趙高的臣服,尤其當趙高第一次撲在地上叩首膜拜
時,李斯幾乎認定趙高已經是自己一個馴服的奴隸,而自己則是趙高的新主人了。那一刻,李
斯是欣慰有加的。當趙高主動提出開啟遺詔預為謀劃時,李斯的評判是:趙高是真心實意地為
新主人謀劃的,對李斯如同對先帝!此前,李斯自然也在謀劃如何能先行開啟遺詔。李斯唯一
的顧慮是,趙高不認可自己;而只要趙高認可自己,當然最好是臣服於自己,一切不足慮也。
為此,李斯在真切感到趙高的臣服後,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跟趙高走進了那座洞窟。
  在滿朝大臣中,李斯是以心思縝密而又極具理事之能著稱的。事實上,數十年理政處事,
李斯也確實沒有失誤過一次。為此,非但舉國讚譽,李斯也是極具自信的。長子李由向父親求
教理事之才,李斯嘗言:「理事之要,算在理先。算無遺者,理事之聖也!」李由問,父親理
事自料如何?李斯傲然自許曰:「老夫理事,猶白起將兵,算無紕漏,戰無不勝也!」便是如
此一個李斯,竟只算計到了趙高自保求主,卻沒有算計到趙高也有野心,且其野心竟是如此的
不可思議,要將自己不堪正道的懵懂學生推上帝位!更感痛心者,李斯面對如此不可思議的野
心,竟沒有了反擊之策,而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
  「李斯,執公器而謀私慾,必遭天算也。」
  「不。李斯只有功業之心,從無一己私慾!」
  一個李斯頗感心虛,一個李斯肅穆堅定,相互究詰,不知所以。以公器公心論之,李斯身
為領政首相兼領大巡狩總事大臣,在皇帝猝然病逝之時能啟而不啟遺詔,能發而不發遺詔,聽
任趙高將遺詔封存,如此作為,焉能不是私慾使然哉!然則,李斯之所以不假思索地如此處置
,果真是要謀求個人出路麼?不是,決然不是!那一刻,李斯的第一個閃念便是:若發遺詔於
九原而扶蘇繼位,始皇帝的新文明與法治大政是無法延續下去的,唯其如此,寧可從緩設法;
若能與扶蘇蒙恬達成國策不變之盟約,再發遺詔不遲也。要說這也是私慾,李斯是決然不服的
。畢竟,帝國文明的創制浸透著李斯的心血,李斯可以毫無愧色地說,只有他與始皇帝是帝國
新文明的創制軸心!任何人都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輕忽帝國文明是否改變,唯獨李斯不能。這是
李斯內心最深處的戒備,也是李斯對扶蘇蒙恬的最忌憚處。雖然,李斯也有權位後路之慮,然
那種絲縷輕飄的念頭,遠非維護帝國新文明的理念那般具有堅實根基。畢竟,李斯已經封侯拜
相位極人臣,對青史評判與功業維護的信念,已經遠遠超過了維持個人官爵的顧忌。
  在符璽事所第一眼看見始皇帝殘詔,李斯的功業雄心便驟然勃勃燃燒了起來。他看到的前
景是:只要他願意,他便可以擬出正式的皇帝遺詔,另行擁立新帝,堅實地維護帝國新文明!
甚或,在新帝時期,他完全可以登上周公攝政一般的功業最巔峰!果真如此,李斯將不負始皇
帝一生對自己的決然倚重,為大秦河山奠定更為堅實的根基,使帝國文明大道成為華夏歷史上
永遠矗立不倒的巍巍絕壁。那一刻,李斯被這勃勃燃燒的雄心激發了感動了,面對血跡斑斑的
殘詔,念及始皇帝在將要登上功業最巔峰時撒手歸去,不禁痛徹心脾了––如此一個李斯,責
難他有私慾,公平麼?
  是的,從此看去,可能不公平。另一個李斯開口了,然則,趙高脅迫之下,你李斯居然承
諾共謀,這不是私慾麼?明知胡亥為帝,無異於將帝國新文明拖入未知的風浪之中,你李斯為
何不抗爭?你沒有權力麼?你沒有國望麼?你沒有兵力麼?你沒有才具麼?你事權俱有,可是
,你還是答應了趙高。這不是私慾麼?若是商君在世,若是王翦王賁在世,會是這樣麼?如此
看去,要說你李斯沒有私慾,公平麼?青史悠悠,千古之下,李斯難辭其咎也––
  且慢!肅穆堅定的李斯憤然了。此時,老夫若不權宜允諾,焉知趙高不會舉發李斯威逼私
啟遺詔之罪?其時,李斯將立即陷入一場巨大的紛爭漩渦;而趙高,則完全可能倒向扶蘇一邊
,交出遺詔,發出遺詔,使扶蘇為帝;果然扶蘇為帝,蒙恬為相,李斯能從私啟遺詔的大罪中
解脫麼?顯然不能。更有甚者,扶蘇蒙恬當國,必然地要矯正帝國大政,必然地要為始皇帝的
鐵血反復辟開脫,以李斯為替罪犧牲品,而使「暴秦」之名得以澄清。那時,李斯獲罪可以不
論,然帝國文明變形,也能不論麼?不能!老夫活著,老夫領政,尚且能與胡亥趙高周旋,除
去趙高而將胡亥變為虛位之帝,亦未可知也。也就是說,只要老夫矗在廟堂,帝國文明便不可
能變形!若非如此,老夫何能心頭滴血而隱忍不發?春秋之程嬰救孤,公孫杵臼問曰:「立孤
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耳。」今李斯不死,畏死乎?非也,隱忍而救帝國文
明也!這是私慾麼?
  「如此,公以趙高胡亥為政敵耶?」心虛的李斯低聲問。
  「然也!」肅穆的李斯果決明晰。
  「公將設策,以除奸佞乎?」
  「自當如此,否則國無寧日。」
  「果能如此,世無老夫之李斯也!」
  「謂予不信,請君拭目以待。」
  朝陽升起在蒼翠的群峰時,李斯的目光重新明亮了,李斯的自信重新回來了。大步走下望
夷台,李斯登上軺車直奔姚賈的秘密庭院。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0-7-2 15:00: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趙高匆匆走進陰山宮時,胡亥正在亭下與幾個侍女做坊間博戲。
  侍女們全然像坊間婢女一樣,偎伏在胡亥的腿上肩上,興致勃勃地看著一個扮成貴冑公子
的中年侍女與少皇子殺梟,驚呼著笑叫著喧嚷一片。趙高遠遠望了一眼,立即下令幾個內侍
武士守在了寢宮入口,不許任何人進來。片刻部署妥當,趙高大步過來厲聲呵斥道:「此乃皇
帝寢宮!不是坊間市井!」侍女們聞聲大驚,倏地站起正要散去,卻見一排執法內侍已經從林
下森森然逼了過來。趙高一揮手下令:「爾等誘使皇子博戲,一體拿下,全數囚禁餓斃!」侍
女們個個面色青白,紛紛盯住了亭下枯坐的胡亥。胡亥卻低頭不語。侍女們頓時頹然倒在了草
地上,沒有一個人向趙高求告,一個個默默地被執法內侍們架走了。
  「老師,這,這––」胡亥終於站了起來,終於走了過來。
  「公子隨我來。」趙高逕自走進了寢宮東偏殿。
  胡亥惶恐不安地跟了進來,低著頭一句話不說。趙高卻一臉急迫道:「公子何其荒誕不經
也!目下雖未發喪,可幾個要害重臣誰不知情?更不用說還來了一個姚賈!當此之時,公子竟
能做坊間搏戲?傳將出去,豈非大禍臨頭!公子如此不思自制,終將自毀也!」
  「老師,我,知錯了。」胡亥喃喃垂首,一副少不更事模樣。
  「公子啊公子,你叫老夫操碎心也!」趙高的眼中閃爍著淚光。
  「老師,胡亥不,不想做皇帝––」
  「豈有此理也!」趙高捶胸頓足:「險難之際,豈能功虧一簣哉!」
  「做皇帝,太、太難了。」
  「老夫業已說服李斯,何難之有?」趙高的語氣冰冷堅實。
  「丞相?丞相,贊同老師謀劃?」胡亥驚訝萬分。
  「老夫奉太子之命會商,李斯敢不奉令!」
  「老師,胡亥還不是,不是太子。」
  「不。公子切記:自今日始,公子便是大秦太子!」
  「老師,這,這––」胡亥搓著雙手,額頭滲出了涔涔汗水。
  「公子如此失態,焉能成大事哉!」趙高很有些不高興了。
  「老師––胡亥,只是心下不安。可否,許我告知父皇––」
  「此舉倒也該當,公子且去。」趙高一點頭又叮囑道:「然則無論如何,公子不能走出寢
宮,更不能再度嬉鬧生事。發喪之前,最是微妙之際,公子定要慎之又慎!公子但為皇帝之日
,何事不能隨心所欲?不忍一時,何圖長遠哉!」胡亥認真點頭。趙高說聲老夫還要巡查寢宮
,一拱手匆匆出了偏殿。胡亥望著趙高背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抹了抹額頭汗水,從東偏殿
偏門悄悄出去了。
  甘泉山最幽靜的一片小河谷裡,坐落著東胡宮。
  甘泉宮周圍近二十里,有十二座宮殿十一座台閣,其功能、名稱均與對胡戰事相關。這東
胡宮便是謀劃遼東對胡戰事的一座小幕府,昔年常駐著十幾個國尉府的司馬,四面牆上掛滿了
東胡地圖,一切有關遼東戰事的消息都在這裡彙集。而那座最大的陰山宮,則是謀劃對匈奴主
力戰事的行宮幕府,滅六國之後才改成了皇帝寢宮。在滅六國後的十餘年裡,帝國君臣忙得連
軸轉,皇帝除了幾次大巡狩,都守在咸陽埋首山海一般的天下急務,幾乎所有的關中行宮都沒
有帝國君臣的足跡了。唯甘泉宮不同,因地處九原直道必經之路,便成了事實上的一座皇家驛
站。皇帝北上九原巡視,必在甘泉宮駐蹕幾日。九原直道修築時期,更有鄭國、王賁的行轅長
期駐足甘泉宮。直道竣工之後,則不時有過往大臣因秘事留宿。縱然如此,甘泉宮依舊是大顯
冷清,最深處的宮殿台閣顯然地有了人跡罕至的荒冷氣息。而東胡宮,則是最為荒冷的一處。
在甘泉山十二宮裡,東胡宮最小,地處甘泉山最為陰寒的一片河谷,縱是炎炎夏日也涼如深秋
。正是這一特異處,李斯與趙高共商,將始皇帝的遺體秘密安置在了東胡宮,在發喪之前又設
置了秘密靈堂。
  胡亥心緒很亂,很想對父皇稟報一番自己的想法。
  雖身為少皇子,胡亥卻從未出過咸陽宮,自然也沒有來過甘泉宮。然則,胡亥對甘泉宮的
這座東胡宮,還是烙印在心頭的。少時,胡亥便聽乳母斷斷續續地悄悄說過一些故事。故事說
,胡亥的母親原本是一個東胡頭領的小公主,因部族戰敗族人流散,小公主流落燕國。後來,
小公主又隨胡商進入了秦國,被胡商獻給一個秦國大臣做了女僕。後來不知如何,小公主便進
了咸陽宮。兩三年後,小公主又被總掌內宮事務的給事中分派到了甘泉宮,在甘泉宮裡,小公
主成了東胡宮的侍女頭目。故事還說,那年秦王北上九原,巡視了甘泉宮的所有宮殿幕府,暮
色時分進入東胡宮,直到次日清晨才出來。乳母說,小公主後來有了身孕,才被給事中入冊為
秦王妃,重新回到了咸陽宮。那年秋天,小公主生下了一個小王子。小公主對乳母說,王子生
日她記得很清楚,是乙亥年丁亥月亥時生的。後來,小公主上書駟車庶長署,說少王子「生逢
三亥,母為胡女,請名為胡亥。」駟車庶長轉呈小公主上書於秦王,忙得不可開交的秦王不曉
得看了沒看,便以例照准了。可是,在胡亥長到一歲多時,小公主卻又請命回到了甘泉宮,依
舊住進了人跡罕至的東胡宮。三五年後,已經是皇帝的秦王再來甘泉宮時,東胡小公主已經死
了。乳母說,她與小公主只是在咸陽宮相處過年餘時日,這些故事都是聽小公主說的。小公主
臨走時叮囑說,要她權且當做故事,將來說給小王子聽,記住記不住由他了。
  乳母說的故事,胡亥記得很清楚,始終烙印在少年心頭。
  對親情,胡亥素來很淡漠。從呱呱墜地到一天天長大,胡亥沒有過母愛,也沒有過父愛,
唯一可以算作親人的,只有每個皇子都專有的一個乳母,與每個皇子都專有的一個老師。少年
胡亥的一切衣食起居與行止,都是乳母照料的;後來,又加進了老師趙高。如同每個皇子公主
一樣,胡亥自幼就有一個小小的人際防護圈。除了極其罕見的父皇會見、考校學業等公事聚集
,胡亥極少與皇子公主們共處,更無共享兄弟姊妹天倫之樂的機會,相互陌生得如同路人。在
所有的皇子公主中,除了皇長子扶蘇認識所有的兄弟姊妹外,其餘皇子公主,都認不全自己的
血肉同胞。因為母為胡女、師為內侍等等胡亥無法選擇的天定緣由,胡亥在諸皇子中更顯落寞
,更生疏於自己的皇家兄弟姊妹,除了大兄長扶蘇,胡亥幾乎沒有一個可以相互說得幾句話的
兄弟姊妹。還在懵懂無知的孩童時期,胡亥便知道一個說法:自己的命相不好。那也是乳母悄
悄說給他的。乳母說,小公主當年流著淚說,亥屬豬相,少王子同占三亥,終將非命也!胡亥
記得很清楚,乳母末了悄悄說:「公主通巫術,不忍見少皇子非命,故此才早早去了。」後來
,胡亥將乳母的話說給了老師趙高。趙高卻大笑了好一陣子,拍案慨然道:「胡人巫術何足論
也!皇帝陛下從不言怪力亂神,卻成就了千古大業,與命相何干!少公子只聽老夫督導,來日
必成為大秦能臣無疑,何言非命哉!」也就是從那一刻起,胡亥真正地依附了趙高。
  只有對父皇,胡亥的敬畏是無以言說的。
  固然,父皇沒有皇子們期盼的親情關愛的拋灑,然則,父皇的煌煌功業卻是如雷貫耳連綿
不斷地填滿了皇子們的歲月。每逢大捷大典,咸陽宮必大為慶賀,皇子公主們也必全數出動踏
歌起舞。一次又一次,年年不知幾多次。在少年皇子胡亥的心目中,上天源源不斷地將人世功
業塞給父皇,只能說父皇是神,父皇是最得上天眷顧的真正的天子!唯其如此,無論父皇如何
記不得自己,也沒與自己說過幾次話,胡亥都對父皇有著無以言狀的敬畏與感佩。大約只有在
這一點上,胡亥與所有的兄弟姊妹一樣,篤信父皇的威權,膜拜父皇的神異,崇敬唯恐不及,
從來沒有過想要冒犯父皇的絲毫閃念––開春之時,老師設謀使胡亥隨父皇出巡,胡亥簡直快
樂得發暈了。那天,他在咸陽宮的胡楊林下咿咿呀呀地不知唱了多少支歌,虎虎生風地不知舞
了多少次劍,煞有介事地不知背誦了多少遍秦法,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準備獻給父皇,博
得父皇一笑的。老師說,陛下勞累過甚,只有少皇子能給陛下歡悅,但使陛下一日大笑幾次,
少皇子天下功臣也!這番話,胡亥非但聽進去了,而且牢牢刻在了心頭。胡亥別無所長,然對
取悅父皇卻是樂此不疲,甚或,為此而模仿父皇的言談舉止,胡亥都是孜孜不倦的。能讓父皇
開懷大笑,胡亥甚事都願意做。甚至,胡亥曾經想過,要拜那個滑稽名士優旃為師,專門做
一個既能取悅父皇又能諫言成名的能臣。可是,老師趙高卻給胡亥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公子
才智於優旃遠矣!若為滑稽之士,必早死無疑!」
  老師趙高給胡亥講了一則親見的故事:昔年,還是秦王的陛下聽一臣之言,欲將秦川東部
全數劃做王室苑囿,以馴養群獸野馬;數名臣子諫阻,秦王皆大怒不聽。此時,旁邊身矮不過
三尺的侏儒優旃,腆著肥肥的肚腹上前,昂昂高聲道:「秦王聖明!若是秦東皆為苑囿,秦國
必多猛獸鹿馬。若六國來攻,放出漫山遍野群獸鹿馬衝將過去,敵必大敗無疑!如此可省數十
萬大軍,何樂而不為也!」秦王愣怔片刻,又哈哈大笑一陣,立即下令廢除了這道王命。末了
趙高冷冰冰一句道:「若遇難題,公子可有如此才思?」
  胡亥打消了做滑稽名家的念想,對父皇的崇敬奉獻之心卻絲毫未減。
  沙丘宮的風雨之夜,胡亥是親見父皇死去的唯一皇子。那日黎明,胡亥一覺醒來見父皇書
房燈火依舊,睡眼惺忪地提著絲袍,興沖沖跑進了父皇書房。便在那一刻,胡亥驚恐得幾乎昏
厥了過去––迎面一股鮮血噴出,父皇眼睜睜看著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在老師趙高哭喊著
撲上去時,胡亥也撲了上去––任風雨大作雷電交加,胡亥都沒有放開父皇的身軀。後來,父
皇被安置在寢帳臥榻,胡亥又撲上去緊緊抱住了父皇身軀,任誰也拆解不開。三日三夜,胡亥
不吃不喝地抱著父皇,任父皇的身軀在自己懷中漸漸變冷漸漸發出了異常氣味,胡亥依舊死死
抱著父皇不放。若非老師趙高對胡亥施放了迷藥,胡亥被內侍們生拉硬扯地掰開了臂膊,胡亥
很可能便隨著父皇去了––後來,胡亥守護著父皇的身軀上路了,任駟馬王車中腥臭撲鼻,胡
亥的面色如同死人般蒼白,卻依舊是寸步不離地守護著父皇。那時,胡亥獲得了生平最大的尊
嚴,老師看著他哭了,丞相看著他哭了,所有知情大臣看見他,都哭了。在九原直道的陽周段
,老師在暮色之中喚醒了他,要他假扮父皇聲音支走王離特使,他想也沒想便照著做了。那時
候,胡亥只有一個心思,為了父皇安心,他甚事都可以做,假若需要,他會毫不猶豫地為父皇
去死。
  胡亥的改變,源於老師趙高的開導與威逼。
  在進入甘泉宮的當夜,老師又施放了迷藥,將胡亥從安置父皇的冰冷的東胡宮背了出來。
胡亥醒來時,山月已經殘在天邊了,曙色已經隱隱可見了。榻邊沒有侍女,只有老師趙高守著
。趙高關切地問他清醒沒有,他沒有說話,卻點了點頭。老師說有件大事要對他說,讓他飲下
了一壺冰涼的山泉水,又讓他服下了一盞太醫煎好的湯藥。胡亥精神了,站起來了,老師這才
說話。那一夜的對話,如同天邊那一抹怪異的雲霞,至今清晰猶在眼前耳邊。
  「皇帝陛下走了!」老師先自長長一歎,眼眶中溢滿了淚水。剎那之間胡亥的一顆心怦然
大動,幾乎又要放聲慟哭了。老師趙高沉著臉道:「危難在即,公子如此兒女態,何堪大事!
」胡亥對這個老師,素來敬畏有加。老師趙高教他學問才具,對他的督導極為嚴厲。自從父皇
為他定了這位老師,老師便奏明父皇,將他與乳母及兩名侍女一起搬進了老師在皇城裡的官署
庭院。老師與乳母侍女事先約定:他對少皇子的教習,任誰也不能干預,否則不做胡亥老師。
乳母侍女個個都知道趙高是追隨皇帝數十年的功臣,功勞才具聲望,至少在皇城這片天地裡顯
赫得無人可以比肩,自然是諾諾連聲。從此,胡亥告別了在乳母侍女照撫下的孤獨而自在的懵
懂歲月,開始了令他倍感吃力的少年修習。他清晨貪睡不起,老師會用那支金絲馬鞭抽打臥榻
四周,直到他爬起來梳洗。他一捧起法令典籍便大感頭疼,不是打瞌睡,便是找出種種理由逃
脫一日學業。老師在父皇身邊忙得晝夜連軸轉,卻總是有機會在他無法預料的時刻出現,只要
他沒有寫完當日秦篆,或沒背誦過當日律令條文,老師便一定會將他關進府邸密室,直到他在
老師再次出現時連連哭喊餓了渴了,老師才放他出來。他練劍常常偷懶喊累,老師便派一隻兇
猛靈異的獒犬看守著他,他只要在不該累的時候停了下來,那只猛犬便會衝過來將他撲翻在地
嗚嗚怒吼,嚇得胡亥毛骨悚然一身冷汗,爬起來泥土不撣便呼呼揮劍。如此反覆無數,胡亥終
於不再折騰自己了,老師說學甚便學甚,老師說如何學便如何學,再苦再累也咬著牙關強忍了
。雖則如此,胡亥也明白一點,老師百般呵護著自己。沒有老師,他不會走進父皇的視界。沒
有老師,他在深廣的皇城便是一片飄蕩的樹葉,隨時可能被人踩在腳下。一次,一個老內侍不
許他踏進那片他最喜歡的胡楊林去練劍,還冷著臉咕噥了一句甚話。這時,老師出現了,一馬
鞭便將那名老內侍抽得滾出了丈餘遠。胡亥清楚地記得,老師顯出了從未見過的粗莽凶悍,用
金絲馬鞭刮著老內侍的鼻梁狠狠地說,給我悉數知會皇城宮人,但有欺侮蔑視少皇子者,老夫
活撕了他人皮!從此以後,只要胡亥在皇城遊蕩,所有的內侍侍女對他都禮敬有加。第一次,
胡亥有了皇子的尊嚴。也是從此之後,胡亥對老師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依賴敬畏之情,心頭每
每閃出「假父」兩個字。胡亥知道,那是父皇當年對長信侯嫪毐的叫法,早已經在皇城被列為
第一禁忌了,否則他真的會對老師喊出那兩個字來。胡亥總覺得,老師真該做他的假父,老師
雖是內侍之身,卻是天下罕見的雄傑––
  「老師但說,我聽便是。」胡亥忍住了欲哭的酸楚。
  「陛下發病猝然,少公子已經瀕臨危境也!」見胡亥圓睜著兩眼發愣,趙高憂心忡忡道:
「陛下只給長公子留下了一道詔書,對其餘皇子公主沒有隻言片語,沒有封王封侯。屆時,長
公子回咸陽做了二世皇帝,而少皇子沒有尺寸立足之地,為之奈何?」胡亥有些驚訝,也有些
釋然,搖著頭道:「秦政不封建,原本如此。父皇依法行事,不封諸子,老師何可私說者!」
趙高緩緩搖頭道:「老臣所言本意,此等情勢可變也,非私說陛下之過也。少皇子且想:皇帝
突兀病逝而尚未發喪,方今天下權力與社稷存亡,皆在少皇子、老臣及丞相三人耳。老夫本心
,願少皇子起而圖之也。少皇子,做君抑或做臣,制人抑或制於人,豈可同日道哉!」胡亥大
感意外,愣怔良久搖頭道:「廢兄立弟,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不孝也。因人之功,無能
也。三者逆德,只怕天下不服,身敗名裂,社稷不血食––」胡亥不敢直面斥責過甚,只是沉
重地訴說著那樣做的後果。趙高卻連連搖頭,慷慨激昂的話語叫胡亥心驚肉跳:「少皇子差矣
!湯武革命,天下稱義,不為不忠。衛君殺父,史載其德,不為不孝。大行不小謹,盛德不辭
讓。做事顧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猶豫,後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願
皇子聽老臣謀劃,以成大事!」那時,胡亥眼見老師第一次如此目光炯炯奮然激烈,心頭一時
怦怦大跳,既覺無法拒絕老師,又覺此事太過不可思議,長長一聲嘆息道:「今日巡狩行營尚
在半道,父皇尚未發喪,豈能以此等事體擾亂丞相哉!」老師卻倏地起身,斷然拍案道:「時
乎時乎,間不及謀!嬴糧躍馬,唯恐後時!」顯然,老師要他當機立斷先發制人,其急迫之心
令胡亥心頭一陣酸熱––老師身為一介老仕宦,若非慮及學生身後,所圖何來也!
  那一刻,情非得已,胡亥只有答應了。
  然則,胡亥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老師居然真的說服了丞相!
  老師帶來的這個大大出乎意料的消息,使胡亥頓時眩暈了懵懂了,一時竟不知是喜是憂。
方才為幾名侍女活活餓死而生出的鬱悶,早已飄散到九天之外去了。此刻塞滿心頭的,有驚愕
有惶恐有喜悅有擔憂有疑慮有奮然,種種思緒紛至沓來,胡亥總算第一次知道了甚叫做打翻了
五味罐不知酸甜苦辣澀,一路念叨著晃悠著不知所以了。噫!丞相居然能贊同擁立我胡亥做皇
太子,怪矣哉!先前,丞相連小女兒嫁我胡亥都不屑說起,今日如何能這般轉向?丞相究竟是
先認了我胡亥這個女婿而擁立我這個皇子,還是先認了我這個皇太子而後再認我做女婿?胡亥
啊胡亥,你知道麼?你準定不知道。是也是也,丞相的心思你卻如何知道?不可思議,不可思
議。胡亥漫無邊際地轉悠著,兀自念叨著,念叨得最多的便是這四個字––不可思議。對於丞
相李斯,胡亥原本是奉若天神的。父皇是神聖,丞相也是神聖。王翦蒙恬功勞固大,丞相則功
勞更大,畢竟丞相領政,是與父皇一起執掌廟堂一起運籌決斷的,任何臣子都無法與丞相相提
並論。唯其如此,當初丞相對將女兒嫁給胡亥的冷漠,胡亥也自甘卑下地接受了。在胡亥看來
,天神一般的丞相不願將女兒嫁給他這個一無所長的落寞皇子,實在是太正常了;果真丞相願
意了,胡亥倒是要大大驚愕了。唯其如此,李斯這個丞相竟能贊同擁立他為皇帝,不是不可思
議麼?如此不可思議的事體,如何不讓胡亥百思不得其解?更有甚者,如此一個天神丞相,如
何能被老師這個還未進入大臣之列的中車府令說服了?老師也是神聖麼?或者,老師比神聖還
更是神聖––
  以胡亥的閱歷與心智,這件事實在太費解,實在太深奧了。
  酒醉般晃悠進東胡宮,疲憊眩暈的胡亥抱著幽暗大廳裡的靈牌癱倒了。胡亥再也沒有力氣
向父皇稟報了,爛泥般倒在石板地面呵呵笑著呼呼大睡了。直到掌燈時分,一名進來換犧牲祭
品的老內侍才發現了蜷伏在靈堂帷幕下的胡亥,連忙飛一般稟報了趙高。趙高丟下公事大步趕
來,親自將胡亥背走了。臨走時,趙高對東胡宮總事厲聲下令,誰敢私洩少皇子今日之事,殺
無赦!
  ***
  殺梟,春秋戰國博弈遊戲之一,類似後世軍棋,以殺死對方之「梟」者為勝。
  優旃,先秦幽默名臣之一,有兩優旃:一優旃為春秋滑稽名家優孟之後,一優旃為戰國
末期因慕優旃之名而同名的秦國滑稽名臣。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0-7-2 15:00: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秋風乍起,車馬穿梭,甘泉宮醒來了。
  第一個醒來的,是丞相李斯。自與趙高在符璽事所一夜相謀,李斯的心緒很快地明亮了起
來。趙高有擁立胡亥的目下算計,李斯便沒有再度推進大秦文明新政的遠圖麼?仔細盤算起來
,老夫便是擁立胡亥為帝,胡亥又能如何?能阻擋老夫實施新政?顯然不能。胡亥沒有通曉大
政的肱股大臣。非但不能,且必將授予老夫更大的權力。因為,沒有任何人可以掌控龐大複雜
的文明新政,沒有任何人可以掌控汪洋恣肆的天下大局;只有李斯坐鎮的丞相府,能通盤運籌
天下政令使之暢通;若沒有李斯撐持,十個趙高也穩定不了天下大局。果真如此,屆時老夫放
開手腳盤整天下民生,再創文明新政,何負陛下遺願,何負天下蒼生哉!思慮透徹,李斯頓
覺鬱悶全消,心頭不期然滲出一絲冷笑,趙高也趙高,你自以為算計了老夫,安知給了老夫一
架功業天梯耶?
  心意一定,李斯第一個與姚賈會商。
  開始,李斯並不想將全部真情對姚賈托出,不是疑慮姚賈,而是實在沒有必要。大政重臣
之間,只需主軸協同便了,無須追求瑣細真實。如此廟堂法則,姚賈焉能理會不得?李斯說給
姚賈的情勢是:陛下臨終之時,將遺詔交付與少皇子胡亥;趙高堅持說,陛下要將帝位傳承給
胡亥,因此請求李斯奉詔擁立胡亥;李斯沒有親見遺詔,只能據趙高所言,臨機贊同了擁立胡
亥;最終究竟如何,李斯欲與姚賈商議後再行定奪。末了,李斯特意坦然說明:「廷尉為九卿
之首,賈兄與斯多年交誼,兄若不為,斯何為哉!」
  「不見遺詔,此事終難服人也!」沉吟良久,姚賈只說了一句話。
  李斯心下明白,姚賈已經認準了皇帝遺詔是要害,且顯然沒有相信李斯所說的未見遺詔之
言。思忖之間,李斯岔開了話題,拍案慨然道:「自滅六國,我等竭盡心力創制文明新政,畢
生心血盡在此矣!然則,終因種種糾纏,有所為,亦有所不能為也。譬如,秉持法治而以鐵腕
應對復辟暗潮事,若沒有一班人無端干預,豈能使焚書令有名無實哉!豈能使坑儒鐵案攪成暴
政之嫌哉!而今陛下已去,若無強力衡平,那一班人定然會以《呂氏春秋》為本,大行寬政緩
法之王道。其時也,山東復辟暗潮洶洶大起,天下臣民皆以先帝與你我為暴虐君臣,大秦文明
新政安在哉!你我畢生心血安在哉!」
  「如此說,丞相是要真心擁立胡亥了?」姚賈很有些驚訝:「至於遺詔究竟如何,丞相已
經不想問了?」面對見事極快的一代能臣姚賈,李斯情知不能深瞞,否則便將失去這位最重要
大臣的支持。片刻沉吟,李斯喟然一歎:「賈兄何其敏銳也!李斯兩難,敢請賈兄教我。」李
斯站了起來,向姚賈深深一躬。
  「奉詔行事,天經地義,丞相何難?」姚賈連忙扶住了李斯。
  「擁立胡亥,未見遺詔;擁立扶蘇,秦政消散。不亦難哉!」
  「如此說,陛下有遺詔?」姚賈仍然咬著軸心。
  「有。殘詔。」
  「丞相親見?」
  「正是。」
  「殘詔?以陛下之才?」
  「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李斯一字一頓地念著,停頓了。
  「就此兩句?」姚賈驚愕地期待著。
  「此,天命也!」李斯喟然長嘆淚光瑩然。
  「可是說,此詔有三殘?」良久默然,姚賈斷定李斯所言無虛,遂判案一般掰著指頭道:
「其一,給何人下詔,不明;其二,全部遺願,未完;其三,未用印璽,不成正式。如此殘詔
,當真是千古未見也––」
  「廷尉明斷。」李斯拍案:「依據法度,此等詔書素來不發。」
  「若依此詔,朝局將有三大變。」姚賈目光爍爍發亮,依舊慣常性地掰著指頭:「其一,
扶蘇繼位皇帝;其二,蒙恬掌天下兵權;其三,蒙毅執掌皇城政務––然則,丞相還是丞相,
丞相倒是無須憂心也。」
  「賈兄至明,何周旋於老夫哉!」李斯淡淡一笑:「蒙恬掌兵,一時計也,賈兄焉能不知
?九原大軍之中,尚有個武成侯王離。將兵大權交於王氏之後,領政相權交於蒙恬之手,廷尉
重任交於蒙毅之手,如此轉換,這殘詔佈局方算成矣!賈兄大才,可曾見過如此神異手筆:淡
淡兩句,釐定乾坤?」
  「蒙毅?任廷尉?」姚賈臉色有些難堪。
  「當年,蒙毅勘審趙高之時,陛下已經有此意了。」
  「如此說,陛下善後,將我等老臣排除在外?」姚賈臉色更難堪了。
  「此中玄機,各人體察也––」李斯淡淡一句,言猶未了卻不說話了。
  兩人對坐,默然良久,誰也沒有再說話。在李斯看來,對於頗具洞察之能的姚賈,到此為
止足矣,至於本人如何抉擇,用不著多說,更不宜說透。在姚賈看來,李斯已經將最軸心的情
形真實,更將另一種廟堂架構清晰點出,到此為止足矣,用不著究詰背後細節。月上中天的時
分,李斯站起來,一拱手默默地走了。姚賈沒有留,也沒有送,愣怔枯坐直到東方發白。
  次日午後,姚賈剛剛醒來,便接到丞相府庶務舍人送來的一卷官書,敦請姚賈搬到廷尉別
署。姚賈立即注意到,官書是以「丞相兼領皇帝大巡狩總事李斯」的名義正式送達的書令。也
就是說,這是一件公事,姚賈將從李斯的私行隱秘安置中走出來,正式入住甘泉宮特設的九卿
別署庭院。顯然,此舉含意很是清楚,姚賈只要住進廷尉別署,處置皇帝喪葬的大政公事便要
開始了。依著當時的浩浩戰國遺風,姚賈有兩個顯然的選擇:一則是以未奉正令而來為由,立
即返回咸陽待命,並不會開罪於李斯;一則是將密行化作公務,立即入住廷尉別署而開始公事
,亦屬正常。也就是說,姚賈願否與李斯攜手,這是第一個實際而又不著痕跡的輕微試探。姚
賈立即意會了,李斯這個試探很是大度,也很是老到,既給了姚賈充分的抉擇自由,又向姚賈
透露出一種隱隱的意圖––後續大業,李斯並不強求於任何人,志同則留,志不同則去。
  「好。搬過去再用飯。」散髮未冠的姚賈淡淡應了一句。
  搬入幽靜寬敞的山泉庭院,姚賈從隱秘行徑的些許鬱悶中擺脫出來,心緒大見好轉。用過
午膳,姚賈在山泉林下漫步良久,暮色降臨方才回到庭院。姚賈預料,夜來李斯必有大事會商
,晚湯後便正式著了冠帶,在庭院中漫步等候。孰料月上中天。門外動靜全無,姚賈陡然生出
了一種莫名煩躁,便索性大睡了。次日清晨梳洗之後,姚賈正欲逕自遊山,丞相府的侍中僕射
卻到了。
  侍中,原本是西周官號,職司為侍奉於天子殿中也,故名。秦帝國之侍中,亦稱丞相史,
則是開府丞相的屬官,無定員,幾類後世的秘書處。侍中職司,主要是往來於丞相府與皇帝政
務書房以及各種朝會之間,代丞相府稟報各種政務於各方,同時主理丞相府一應書令公文。侍
中署的長官,是侍中僕射。今日侍中僕射親自前來,自然是正式公事無疑。姚賈雖然不耐李斯
如此一緊一鬆頗具玄虛的方式,卻依舊正了衣冠迎到了廳堂。
  丞相府的書令只有兩行:「著廷尉姚賈入丞相行轅,會商大巡狩善後諸事。」姚賈瞄得一
眼,不禁皺起了眉頭,看了看侍中僕射。孰料那個侍中僕射恭敬地捧過了一卷竹簡之後,便低
頭垂首站在旁邊不說話了。一時間,姚賈覺得李斯頗有些詭異。以常心論之,此前試探尚屬正
道,此次試探,則有些不可思議了。當此之時,最急迫的大事莫過於皇帝發喪,而發喪第一關
,便是廷尉府主持勘驗皇帝正身而確定皇帝已經死亡。為此,所謂的大巡狩善後諸事,分明便
是這件實際大事,豈有他哉!更何況,李斯已經在第一次會見時明白對姚賈告知了皇帝病逝消
息,何以丞相府書令不做一道公文下達,而要隱藏在會商之中或會商之後?如此閃爍行事,真
叫人哭笑不得也。
  然則,一番推究之後,姚賈的心漸漸沉下去了。李斯如此做法,只能說是再次做最實際的
試探––姚賈究竟願否與李斯同道?若姚賈「奉命」趕赴丞相行轅,則李斯必然正式出具書令
,進入發喪事宜;若姚賈不入丞相行轅,不為李斯同道,則李斯與姚賈間的一切密談均成為無
可舉發的孤證。也就是說,只要李斯不願意承認,姚賈便無法以陰謀罪牽涉李斯,更無法傳播
密談內容而引火燒身,姚賈只能永遠將那兩次密談悶在心裡。如此看去,後續之延伸路徑便很
是清楚了:姚賈若不欲與李斯同道,則李斯肯定要推遲皇帝發喪,直到找出能夠替代姚賈的廷
尉人選。因為,沒有廷尉主持,皇帝發喪無法成立;除非先行立帝,更換廷尉,再行發喪。而
李斯果然敢於如此作為,便只有一種可能,此前已經達成了必要的根基––李斯已經與趙高胡
亥合謀,做好了先行立帝的準備!果真如此,姚賈面前的路便只有一條了,若不與李斯趙高胡
亥同道,則很可能出不了這甘泉宮了––心念及此,姚賈有些憤然了。他本來已經要與李斯同
道了,李斯當真看不出來麼?不會,以李斯之能,不可能沒有此等辨識;否則,李斯何以密書
獨召姚賈入甘泉宮?李斯如此行事,更大的可能則在於:此事太過重大,李斯不敢掉以輕心,
不敢輕信於任何人––
  「走。」姚賈不願意多想了。
  偌大的丞相庭院空空蕩蕩,不見任何會商景象。得知姚賈前來,李斯快步迎出了廊下,遙
遙深深一躬:「賈兄見諒,老夫失禮也。」姚賈淡淡一笑一拱手,卻沒有說話。走進正廳,李
斯屏退左右,又是深深一躬:「賈兄,此事太過重大,老夫無奈矣!」姚賈這才一拱手笑道:「
斯兄魚龍之變,賈萬萬不及也,焉敢有他哉!」李斯第一次紅了臉,連說慚愧慚愧,一時竟有
些唏噓了。姚賈見李斯不再有周旋之意,心下踏實,遂一拱手道:「丞相欲如何行事,願聞其
詳。」李斯不再顧忌,低聲吩咐了侍中僕射幾句,便將姚賈請進了密室。直到夕陽銜山,兩人
才匆匆出了密室。
  旬日之間,甘泉宮車馬如流了。
  先是御史大夫馮劫親率太醫令與相關重臣,飛車趕赴甘泉宮,會同廷尉姚賈,立定了國喪
勘驗署,而後正式拜會丞相行轅。李斯召集了大巡狩隨行大臣及相關人等,在丞相行轅與國喪
署大臣正式舉行了朝會。李斯先以大巡狩總事大臣身分,對皇帝於大巡狩途中猝然病逝事宜做
了詳盡稟報。趙高以皇帝臨終時刻唯一的近侍臣子身分,稟報了皇帝發病的諸般細節,同時稟
報了皇帝臨終三詔。趙高稟報說,皇帝臨終之時,留下了兩道事先擬好的遺詔,交趙高封存於
符璽事所;趙高收好詔書,皇帝業已吐血,留下的最後一道口詔是:「山東動盪不定,取道九
原直道返,秘不發喪,遺詔交丞相,會同諸大臣朝會施行。」趙高涕淚唏噓地說,皇帝陛下話
未說完,便抵案歸天了。那日,胡亥作為唯一的隨行皇子,兩太醫作為最後的施救者,都一一
做了眼見實情的稟報。最後,典客頓弱與衛尉楊端和稟報了當時由丞相李斯主持的對策議決。
全部朝會,除鄭國與胡毋敬因病留邯鄲未到,所有的情形都有清楚的稟報,也都被史官完整地
錄寫下來。
  朝會完畢,勘驗署三方大員進入了供奉皇帝屍身的東胡宮。經兩個時辰的繁複勘驗究詰,
姚賈主持的大員合署終於確證:皇帝因暗疾突發而身亡,並無他因。之後,御史大夫馮劫會同
三方大員連夜會商,對朝會稟報與勘驗文書做出了正式論定,由廷尉姚賈擬就官文呈報丞相。
次日清晨,兩件三方連署的官書便報到了丞相行轅。
  李斯恢復了領政丞相身分,立即開始了連續作為。
  李斯先行鄭重拜會了馮劫、姚賈與太醫令三大員,提出了「立即下書咸陽並邯鄲,召三公
九卿同來甘泉宮議決國喪事宜」的主張。馮劫很是不以為然道:「丞相多此一舉也!以大秦法
度,先君薨去太子未立,丞相便是暫攝國政之決策大臣。目下法定勘驗已畢,官文已報丞相,
丞相有權批定是否發喪,何需驚天動地將一班大臣弄來甘泉宮?再說,馮去疾、蒙毅、李信三
大員鎮守咸陽,能輕易離開麼?」李斯肅然正色道:「馮公差矣!陛下乃超邁古今之帝王,今
猝然病逝,又有兩道遺詔未發,此所謂國疑之時也。三公九卿同來甘泉宮,一則會商,二則啟
詔,其間若有疑義,正當一併議決之。主少國疑之時,該當坦蕩理政,此當國之要也,何能以
鞍馬勞頓避之?以鎮守咸陽免之?」姚賈在旁點頭道:「在下倒是贊同丞相之策。馮公啊,善
我始皇帝之後,非同尋常也!」馮劫皺眉道:「如此說,扶蘇是九原監軍大臣,蒙恬是列侯大
將軍,也該召來同議了。」姚賈憂心忡忡道:「此兩大員須當慎之。九原,那可是北邊國門也
!」李斯面色凝重地思忖了一陣,終於拍案道:「陛下在世時嘗言,『九原國門,不可一日無
將也。』目下,萬里長城正在合龍之際,匈奴諸胡正在秋掠當口,九原大軍壓力甚大,大將確
實不宜輕動。馮公但想,當年滅六國大戰何等酷烈,陛下尚從未調蒙公南下,況乎今日?匈奴
但聞陛下離去,勢必全力犯我,其時兩統帥不在其位,預後何堪設想哉!」馮劫一揮手道:「
也是一說!不召便不召,不需說叨了。」李斯卻是少見的耐心,手指叩著書案緩緩道:「不召
兩將,並非不知會兩將。老夫當同時發出官文,備細知會甘泉宮諸事,之後再度知會三公九卿
議決諸事;蒙公與長公子若有異議,必有快馬回書––」
  「行行行,不需叨叨了。」馮劫不耐地打斷了李斯。
  「馮公總是將廟堂當做軍營。」姚賈淡淡地揶揄了一句。
  「當此危難之際,老夫如履薄冰,諸公見諒也!」李斯沉重地嘆息一聲。
  「丞相真是!」馮劫倏地站起慨然高聲道:「陛下縱然去了,還有我等老臣,莫非撐不起
這片天不成!老夫今日一句話撂在此地:誰敢不從始皇帝遺詔,誰敢不從丞相調遣,老夫第一
個找他頭來!鳥!大秦有國法,危難個甚,誰敢反了不成!」
  「慎言慎言,馮公慎言。」李斯連忙過來摁住馮劫坐了下去,轉身走到廳中對三人深深一
躬道:「李斯蒙諸公同心定國,不勝心感也!大事既定,老夫便去打理,告辭。」
  「這個老李斯!官越大膽子越小。」馮劫看著李斯背影嘟噥一句。
  「舉國重擔盡在丞相,難矣哉!」姚賈喟然一歎。
  「也是,難為老丞相也!」馮劫的一雙老眼溢滿了淚水。
  李斯回到行轅,立即擬就書令發往咸陽邯鄲。三日之後,咸陽的馮去疾、蒙毅、章邯等與
邯鄲的鄭國、胡毋敬都陸續飛車趕到了。次日清晨,甘泉宮正殿舉行了三公九卿朝會,由丞相
李斯主持;中車府令趙高、少皇子胡亥、皇帝大巡狩隨行太醫及太醫令等相關散官,旁列與聞
。參與朝會的三公是:左丞相李斯、右丞相馮去疾,御史大夫馮劫;此時王賁已逝,太尉未補
,故缺一公;朝會九卿是:廷尉姚賈、郎中令蒙毅、治粟內史鄭國、典客頓弱、奉常胡毋敬、
衛尉楊端和、太僕馬興、宗正嬴騰、少府章邯。全部三公九卿,除去病逝的王賁,全數與會。
從法度說,正式大朝會還當包括所有侯爵大臣將軍與重要郡守縣令,以及諸如博士僕射等中央
散官。然則,作為日常決事定制,三公九卿與皇帝組成的朝會便是軸心決策的最高規格。且天
下大事多發,三公九卿能如今日這般全部到齊,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因此,大臣們都明白,今
日朝會乃皇帝缺席的非常朝會,在新皇帝即位之前,今日朝會所作的一切決斷都將是有效國策
,都將決定帝國的未來命運。
  「諸位大人,」李斯站在帝座階下的中央地帶,一拱手沉痛地開口了:「今日朝會,行之
於甘泉宮而非咸陽,皆因非常之期也。非常者何?皇帝陛下於大巡狩途中,業已棄我等臣民而
去也!––」一言未畢,大殿中哭聲暴起,李斯老淚縱橫搖搖欲倒。三公前座的馮劫一步搶來
扶住了李斯,沉聲道:「丞相如此情態,何以決大事!」又轉身連聲大喝:「哭個鳥!要不要朝
會了!都給老夫坐好!聽丞相說話!」這御史大夫的職司便是總監百官,更兼馮劫忠直公正秉
性火爆,一陣吼喝,大殿中頓時肅然一片。李斯勉力站定,聲音嘶啞顫抖道:「當此之時,我
等三公九卿,當協力同心,依據法度,安定大秦。唯其如此,今日朝會第一件大事,便是御史
大夫稟報皇帝正身勘驗事,之後議決是否發喪。」說罷,李斯對馮劫一拱手,站到了一邊。
  「諸位,」馮劫從案頭捧起了一卷竹簡,聲音淒楚:「業經老夫官署會同廷尉府、太醫署
三府勘驗認定:始皇帝陛下,確因暗疾驟發,薨於沙丘––這,三府勘定的官書––廷尉,還
是你來––」馮劫老淚縱橫語不成聲,將竹簡交給了姚賈。
  姚賈離座,接過竹簡展開,一字一字沉重地讀著:「御史大夫府、廷尉府、太醫署三府合
勘書:三府得皇帝行營總事大臣李斯書令,知皇帝異常而薨,遂趕赴甘泉宮合署勘驗。業經三
府依法反覆勘驗正身,一致判定:皇帝積年多勞,暗疾深植,大巡狩至琅邪發病,曾遣郎中令
蒙毅還禱山川,祈福於上天;其後,皇帝巡狩西來,途中發病三次;七月二十二日,行營駐蹕
沙丘宮,皇帝夜來不眠,書罷遺詔,口詔未完,吐血而薨––其時,兩隨行太醫多方施救,未
果––大巡狩行營總事大臣李斯,會同隨行大臣,遵奉皇帝口詔,議決,秘不發喪而還––三
府合署論定:皇帝薨因明確,行營善後無誤;國喪如何發佈,由攝政丞相決斷。大秦始皇帝十
二年,秋八月。」
  「諸位大人,可有異議?」李斯抹著淚水問了一句。
  「我等,無異議––」殿中一片哽咽。
  「在下一問。」蒙毅突兀站起,高聲一句引得舉殿驚愕:「敢問三府合勘署:始皇帝陛下
口詔,何人受之?隨行太醫可在當場?行營取九原直道而還,顯然是捨近求遠,何能言善後無
誤?」
  「姚賈作答。」馮劫對姚賈揮了揮手。
  「在下遵命。」姚賈對馮劫一拱手,轉身面對群臣道:「郎中令所言,亦是三府勘驗時所
疑。業經查證:陛下伏案勞作完畢,已是寅時初刻四更將罷,隨行太醫煎好湯藥之後正在小憩
,中車府令趙高侍奉湯藥;陛下正欲服藥,猝然吐血,趙高欲喚太醫,被陛下制止;陛下隨即
口詔,口詔未完,陛下已薨––以法度而論,趙高一人所述口詔,確為孤證;然陛下夤夜公務
已成慣例,趙高一人侍奉陛下也是慣例。故,合署勘驗取趙高之言。郎中令,此其一也。其二
,取道九原而不走河內大道,一則有陛下遺命,二則有山東動盪之實際情形。如此情勢,不知
姚賈可算說清?」
  「姑且存疑。」蒙毅沉著臉坐了回去。
  「甚話!」馮劫不悅拍案:「山東復辟暗潮洶洶,疑個甚來!」
  「馮公,還是教郎中令直接詢問趙高的好。」李斯一臉憂色。
  「不用!」馮劫拍案高聲:「都說!還有無異議?」
  「無異議。」其餘大臣人人同聲。
  「好!孤議不問。丞相繼續大事!」馮劫慨然拍案。
  李斯無奈地搖了搖頭,對蒙毅一拱手道:「公有異議,待後也可質疑於老夫。當此非常之
時,馮公秉持大義,老夫勉力為之了,尚望足下見諒。」見蒙毅目光直愣愣沒有說話,李斯拱
手一周高聲道:「諸位,三府勘驗完畢,定論明白無誤。朝會議決,亦無異議。老夫依法宣示
:大秦始皇帝,業已薨去––然則,此時國無儲君,尚不能發喪。立儲發喪之前,諸位大臣亦
不能離開甘泉宮。此,萬般無奈之舉也。諸位大人,可有異議?」
  「丞相是說,國喪之密絕不可外洩麼?」馮劫高聲問。
  「正是。主少國疑,李斯不能不分外謹慎。」
  「非常之期,在下以為妥當!」姚賈第一個附和了。
  「在下,無異議。」大臣們紛紛哽咽點頭。
  「好。」李斯含淚點頭,轉身對殿口的甘泉宮總事一點頭:「進午膳。」
  「如何如何,在這裡咥飯?」馮劫第一個嚷嚷起來。
  「國難之際,大事刻不容緩,老夫得罪諸位大人了。」李斯深深一躬。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0-7-2 15:00:59 |只看該作者
  「好了好了,何處吃喝不都一樣?」馮去疾瞪了馮劫一眼。
  「也是,不早立儲君,萬事不寧也!」寡言的鄭國嘆息了一句。
  甘泉宮總事帶著一班內侍侍女,抬進了一案又一案的鍋盔肥羊燉。李斯遊走食案之間高聲
道:「國喪未發,哪位若欲飲酒,得在三爵之內,以免誤了飯後朝會。」馮劫頓時紅了臉高聲
道:「你這丞相甚話!國喪未發,便是皇帝沒薨麼?老夫不飲酒,誰敢飲酒!」一臉沉鬱的大
臣們紛紛點頭。李斯連忙一拱手道:「馮公息怒。老夫也是情非得已,恐諸位老軍旅耐不得有
肉無酒也,見諒見諒。」大臣們遂不再說話,人各一案默默地吃喝起來,全然沒有了秦人會食
的呼喝豪氣。一時飯罷,片刻啜茶間大殿已經收拾整肅,司禮的侍中僕射便高聲宣示朝會重開。
  「諸位,國不可一日無主。立儲朝會,至為重大。」
  李斯肅然一句,舉殿靜如幽谷。李斯從自己的案頭捧起了一隻銅匣,語氣萬分沉重地開口
了:「大巡狩行營至於平原津時,皇帝陛下給了老夫一道詔書,書匣封口寫就『朕後朝會開啟
。』老夫手捧之物,便是皇帝詔書。此時詔書未開,老夫先行對天明誓:無論皇帝遺詔如何,
李斯皆不避斧鉞,不畏生死,決意力行!老夫敢請兩位馮公監詔。」
  驟然之間,舉殿大是驚愕。三公九卿大臣們都知道的是,皇帝留有兩道遺詔,皆在趙高掌
管的符璽事所封存;可沒有一個人知道,皇帝給丞相李斯還有一道遺詔!李斯本是帝國領政首
相,皇帝有遺詔於李斯毫不足怪,假若沒有遺詔於李斯,反倒是奇怪了。大臣們驚愕的是,皇
帝遺詔於李斯,自當李斯本人親啟,為何要李斯當著朝會開啟?是皇帝懷疑李斯可能謀私?一
時驚愕之下,竟良久無人說話,連李斯親請監詔的馮劫、馮去疾也默然不語了。
  「老丞相既已明誓,還是自家開了。」直率的馮劫終不忍李斯被冷落。
  「兩公監詔,秉公護國,何難之有哉!」李斯有些不悅了。
  「如何?監詔了?」馮劫對鄰座的右丞相馮去疾低聲一句,見馮去疾已經點頭站起,遂霍
然離座一拱手高聲道:「好!老夫與右丞相監詔。」兩人走到李斯面前,對著銅匣深深一躬。
馮去疾肅然站定。馮劫上前接過了詔書銅匣,放置在了今日特設在帝座階下的中央位置的丞相
公案上,對旁邊肅立的馮去疾點了點頭。馮去疾面對大臣們高聲一句道:「詔書外制無誤。」
顯然,這是報給所有大臣聽的,是說該詔書的存放銅匣與封匣白帛以及印鑒等皆為真實。之後
,馮劫拿起了案頭備好的文書刀,割開了帶有朱紅印璽的白帛封條,原先被封條固定的一支細
長的銅鑰匙赫然呈現眼前。馮劫拿起鑰匙,打開了銅匣。旁邊馮去疾又是一聲通報:「匣制封
存如常,啟詔。」馮劫拿去了最上層的一張小銅板,又拿去了一層白絹,這才捧起了一個帶有
三道銅箍的筒狀物事。旁邊馮去疾高聲道:「尚坊特製之羊皮詔書,開詔。」馮劫大手一順,
兩道薄片銅箍便滑落在了匣中。馮劫展開了黃白色的細薄羊皮,一眼未看便肅然舉在了馮去疾
眼前。馮去疾仔細打量片刻,高聲通報道:「始皇帝手書,印璽如常,宣示詔書––!」馮劫
遂將詔書翻過,一點頭,高聲念誦道:「朕若不測,李斯顧命善後,朝會,啟朕遺詔安國。詔
書完畢。」
  殿中依然是靜如幽谷。大臣們對皇帝以李斯為顧命大臣,絲毫沒有任何意外,若皇帝沒有
以丞相李斯為顧命大臣,反倒是大臣們不可思議的。李斯執意以監詔之法開啟詔書,顯然是在
國疑之期秉持公心,雖顯異常,大臣們也全然體察其苦心。大臣們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顧命大
臣如何只有李斯一個人?依照常理與朝局實情,至少應該是李斯與大將軍蒙恬、御史大夫馮劫
三人顧命安國,而今只有李斯一人,似乎總有些不合始皇帝陛下的大事賴眾力的政風秉性。然
無論如何,詔書既是真實的,誰又能輕易提出如此重大的疑慮?畢竟,始皇帝信託丞相李斯,
誰都認定是該當的,能說此等信託是過分了?
  「遺詔已明,敢請丞相繼續朝會。」二馮一拱手歸座。
  「先帝將此重任獨託李斯,老夫愧哉!」李斯眼中閃爍著淚光喟然一歎:「老夫解陛下之
心,無非念及,李斯尚能居中協調眾臣之力而已。立儲、立帝兩件大事一過,天下安定,老夫
自當隱退,以享暮年治學之樂也––」
  「國難之際,丞相老是念叨自家作甚!」馮劫不耐煩了。
  李斯悚然一個激靈,當即一拱手正色道:「御史大夫監察得當,朝會立即回歸正題。」說
罷轉身一揮手:「中車府令、兼領大巡狩行營皇帝書房事趙高,出封存遺詔於朝會。」李斯著
意宣示了趙高的正職與行營兼職,顯得分外鄭重。畢竟,仍有並不知曉皇帝大巡狩後期隨行臣
工職事更迭的大臣,如此申明,則人人立即明白了皇帝遺詔由趙高封存而不是由郎中令蒙毅封
存的緣由,心下便不再疑惑了。
  隨著李斯話音,趙高帶著兩名各推一輛小車的內侍,走出了帝座後的黑玉大屏,走到了帝
座階下的李斯中央大案前,停了下來。趙高上前,先對李斯深深一躬,再對殿中大臣們深深一
躬,這才轉過身去對兩名內侍揮手示意。兩名內侍輕輕扯去了覆蓋車身的白絹,兩輛特製的皇
室文書車立即閃爍出精工古銅的幽幽之光。兩內侍各自從文書車後退幾步,肅立不動了。
  趙高一拱手道:「符璽事所封存之皇帝遺詔到,敢請丞相啟詔!」
  「老夫之意:此遺詔,由御史大夫與郎中令會同監詔。」
  「臣等無異議。」大臣們立即贊同了李斯的主張。
  「如此,御史大夫請,郎中令請。」李斯對馮劫蒙毅分別遙遙一拱。
  「又是老夫。」馮劫嘟噥一句離座揮手:「老夫只看,蒙毅動手。」
  蒙毅沒有推辭,離座起身對李斯馮劫一拱手,走到了文書銅車前。蒙毅與三公九卿中的所
有大臣都不同,出身名將之家而未入軍旅為將,自入廟堂便任機密要職,先做秦王嬴政的專事
特使,再做長史李斯的副手長史丞,再做始皇帝時期的郎中令兼領皇帝書房事務,長期與聞署
理最高機密,對宮廷事務洞悉備至。而三公九卿中其餘大臣卻不同,王賁馮劫馮去疾楊端和章
邯嬴騰馬興七人,出自軍旅大將,素來不諳宮廷機密事宜;鄭國胡毋敬兩人,一個太史令出身
,一個水工出身,職業名士氣息濃厚,更對種種廟堂奧秘不甚了了;姚賈與頓弱兩人倒是頗具
秘事才具,卻因長期職司邦交,也對皇城內務不甚精通。也就是說,全部三公九卿之中.只有
李斯、蒙毅具有長期職司廟章政事的閱歷,對最高機密形成的種種細節瞭如指掌。目下,李斯
已經是顧命大臣主持朝會,自然不會親自監詔。只有蒙毅監詔啟詔,才是最服人心的決斷。李
斯主動提出由蒙毅馮劫監詔,大臣們自然是立即贊同了,並實實在在地對李斯生出了一種敬佩
。就實而論,蒙毅也是三公九卿中對此次朝會疑慮最重的大臣,此刻既有李斯舉議,蒙毅自然
不會推辭。蒙毅自信,任何疑點都逃不過他久經錘煉的目光。
  一眼望去,兩輛文書車是甘泉宮的特有物事,大巡狩行營的符璽事所以輕便為要,自不會
有此等重物。當然,蒙毅是不會糾纏此等枝節的。畢竟,皇帝遺詔從小銅匣裝上文書車,只是
一種行止轉換而生出的禮儀之別,遠非其中要害。蒙毅所要關注的,是遺詔本身的真實性。
  「啟蓋。」蒙毅對大臣座區外的兩名書吏一招手。
  這兩名書吏是郎中令屬下的皇帝書房文吏,是蒙毅的屬官,也是每次朝會必臨大殿以備事
務咨詢的常吏,本身便對一應皇城文書具有敏銳的辨識力。兩人上前一搭眼文書車,相互一點
頭,便各自打開了銅板車蓋,顯出了車廂中的銅匣。蒙毅對馮劫一拱手,兩人同時上前打量,
不禁同時一驚。
  「有何異常?」圈外李斯的聲音淡淡傳來。
  「詔書封帛有字!」馮劫高聲道。
  「馮劫糊塗!封帛豈能沒字!」座中馮去疾有些不耐。
  「有字?念了。」廷尉姚賈淡淡一句。
  「好!老夫念了。」馮劫拍著文書車高聲道:「第一匣封帛:朝會諸臣啟詔。第二匣封帛
:儲君啟詔。蒙毅,可是如此兩則?」
  「是。」蒙毅認真地點了點頭。
  「敢問郎中令,如此封帛何意耶?」座中胡毋敬遠遠問了一句。
  「列位大人,」蒙毅對坐席區一拱手道:「這便是說,兩道遺詔授予不同。第一道遺詔,
授予丞相領事之三公九卿朝會,目下當立即啟詔。第二道遺詔,授予所立儲君,當由新太子啟
詔行之。」
  「諸位對郎中令所言,可有異議?」李斯高聲問。
  「無異議!」大臣們異口同聲。
  「如此,敢請兩位開啟第一道遺詔。」李斯向馮劫蒙毅一拱手。
  馮劫大步上前,在文書車前站定,做了動口不動手的監詔大臣。蒙毅走到車前深深一躬,
俯身文書車一陣打量,見一切都是皇室存詔的既定樣式,細節沒有任何疑點。蒙毅雙手伸進了
車廂,小心翼翼地將銅匣捧了出來。一捧出車,蒙毅將銅匣舉過了頭頂,著意向銅匣底部審視
了一番。此刻,蒙毅有了第一個評判:這隻銅匣是大巡狩之前他親自挑選出的存詔密匣之一,
銅匣底部的「天壹」兩字是老秦史籀文,誰也做不得假。蒙毅對馮劫一點頭,馮劫的粗重嗓音
立即蕩了出去:「密匣無誤––!」
  然則,蒙毅並沒有放鬆繃緊的心弦。他將密匣放置到文書車頂部拉開的銅板上,仔細地審
視了封帛印璽。封匣的白帛沒錯,略顯發黃,是他特意選定的當年王室書房的存帛,而不是目
下皇帝書房玉白色的新帛。印璽也沒錯,是皇帝大巡狩之前親自選定的三顆印璽之一的和氏璧
璽,印文是朱紅的陽文「秦始皇帝之璽」。蒙毅記得很清楚,這顆和氏璧大印是皇帝的正印,
所謂皇帝之璽,便是此印。大秦建制之時,是蒙毅徵詢皇帝之意,將原先的和氏璧秦王印改刻
,做了皇帝的玉璽。因材質天下第一,此印蓋於絲帛或特製皮張之上,其印文非但沒有殘缺,
且文字隱隱有溫潤光澤,比書寫文字更具一種無以言傳的神秘之感。然則,這顆皇帝之璽卻有
一個常人根本無從發現的殘缺密記,那是製印之前皇帝與蒙毅密商的結果。蒙毅犀利的目光掃
視過舊帛上的印面,立即從玉璽左下方的最後一筆的末端看到了一隻展翅飛翔的鷹;即或頗具
書寫功力之人,也會將這一筆看成印文書寫者的岔筆或製印工師的異刀技藝,即或將它當做意
象圖形,誰也說不準它究竟應該是何物,只有皇帝與蒙毅,知道它應該是何物。目下既是正璽
,蒙毅心頭方稍有輕鬆。
  「封帛印璽無誤––!」馮劫的聲音又一次盪開。
  蒙毅終於拿起了文書刀,輕重適度地剝開了封帛。在小刀插進帛下的第一時刻,蒙毅心中
怦然一動!不對,如何有隱隱異味,且刀感頗有黏滯?蒙毅很清楚,皇室封存文書皆用魚膠,
也便是魚鰾製成的粘膠。慣常之時,魚膠主要用於製弓,《周禮.考工記》云:「弓人為弓–
–魚膠耳。」此之謂也。然封存文書為求平整堅固,不能用麵汁糨糊,故也用魚膠。尋常魚膠
封帛,既有堅固平整之效,又有開啟利落之便。蒙毅不知多少次地開啟過密封文卷,歷來都是
刀具貼銅面一插,封帛便嚓地開縫;再平刀順勢一刮,密匣平面的封帛便全部開啟;再輕刮輕
拉,密匣鎖鼻的封帛便嚓啦拉起;兩道交叉封帛的開啟,幾乎只在片刻之間。可目下這刀具插
進封帛,顯然有滯澀之感,且其異味令人很是不適,足證其不是正常魚膠。大巡狩之前,皇帝
書房的一應物事都是蒙毅親自料理的,三桶魚膠也是蒙毅親自過目的,如何要以他物替代?
  「敢請御史大夫。」蒙毅向馮劫拱手示意。
  馮劫已經從眉頭深鎖的蒙毅臉上看出了端倪,一步過來俯身匣蓋端詳,鼻頭一聳皺眉揮手
:「甚味兒?怪也!」蒙毅心思極是警覺,對大臣座區一拱手道:「敢請衛尉,敢請老奉常。」
大臣們見馮劫蒙毅有疑,頓時緊張得一齊站了起來––這遺詔若是有假,可真是天大事端也!
原本若無其事的李斯也頓時臉色沉鬱,額頭不自覺滲出了涔涔汗水。衛尉楊端和已經扶著步履
蹣跚的胡毋敬走了過來,兩人隨著馮劫手勢湊上了封帛。一聞之下,壯碩的楊端和茫然地搖著
頭:「甚味,嗅不出甚來。」胡毋敬顫動著雪白頭顱仔細聞了片刻,卻一拱手道:「馮公明察,
此味,好似鮑魚腥臭––」
  「如何如何?鮑魚腥臭?一路聞來,我如何嗅不出?」楊端和急了。
  「老夫嘗聞,行營將士大臣曾悉數鼻塞,足下可能失味了。」
  「那便是說,封帛是用鮑魚膠了。」蒙毅冷峻得有些異常。
  「敢問丞相,此事如何處置?」馮劫高聲問李斯。
  李斯拭著額頭汗水勉力平靜道:「遺詔封存符璽事所,中車府令趙高說話。」
  「趙高,當殿稟報。」馮劫大手一揮虎虎生威。
  原本站在圈外的趙高大步過來,一拱手高聲道:「稟報列位大人:沙丘宮先帝薨去之夜,
暴風暴雨,幾若天崩地裂,其時沙丘宮水過三尺,漂走物事不計其數。在下封存詔書之時,原
本魚膠業已沒有了蹤跡,無奈之下,在下以宮中庖廚所遺之鮑魚,下令隨行兩太醫趕製些許魚
膠封詔。在下所言,行營內侍侍女人人可證,兩名太醫可證,少皇子胡亥亦曾親見,在下所言
非虛!」
  「也是。」胡毋敬思忖道:「那夜風雨驚人,老夫大帳物事悉數沒了。」
  「且慢。」蒙毅正色道:「此前三府勘定發喪之時,論定云:沙丘宮之夜,皇帝先書遺詔
,後有口詔。敢問中車府令,皇帝書定遺詔,其時風雨未作,如何不依法度立即封存遺詔?」
蒙毅語氣肅殺,大臣們驟然緊張起來。
  「稟報郎中令。」趙高平靜非常:「皇帝素來夤夜勞作,書完遺詔已覺不支,在下不敢離
開。其時,在下只將詔書裝進了銅管,皇帝便開始了口詔,沒說幾句驟然噴血了,便薨去了,
便風雨大作了––在下非神靈,何能有分身之術?」
  蒙毅默然了。趙高所言,不是決然沒有疑點。然則,要查清此間細節,便須得有種種物證
人證;至少,皇帝書詔的時刻要有銅壺刻漏的確切時辰為證,否則無以舉疑。然則,當時不可
能有史官在皇帝身旁,縱有也不會做如此詳細的記錄,若非廷尉府當做重大案件全力勘察,何
能一時清楚種種確切細節?
  「郎中令,還有勘問處否?」李斯在旁邊平靜地問。
  「目下沒有了。」蒙毅淡淡一句作答。
  「馮公意下如何?」李斯又對馮劫一問。
  「啟詔!」馮劫大手一揮。
  蒙毅再不說話,文書刀割開了黏滯的鮑魚膠,鑰匙打開了銅匣,掀開了匣中覆蓋的第一層
白綾,又熟練地拉開了第二層銅板,這才捧出了一支銅管。對這等銅管,大臣們人人都不止一
次地接受過,可謂人人熟悉其制式,一看便確定無疑是皇室尚坊特製的密件管。馮劫一聲無誤
宣示,蒙毅便剝開了封泥,掀開了管蓋,傾倒出一捲筒狀的特製羊皮。蒙毅將黃白色的羊皮雙
手捧起,捧給了馮劫。
  「好。老夫宣詔。」馮劫對詔書深深一躬,雙手接過。
  舉殿寂然無聲,大臣們沒有一個人回歸本座,環繞一圈站定,目光一齊聚向了中間馮劫手
中的那方羊皮。眼見馮劫抖開了羊皮,大臣們驟然屏息,等待著那似可預料而又不能確知的決
定大秦命運的宣示。不料,馮劫白眉一抖,嘴唇抽搐著卻沒有聲息。
  「馮公,宣詔。」李斯平靜而又威嚴。
  「好––」馮劫白頭微微顫抖著,雙手也微微顫抖著,蒼老的聲音如同秋風中的簌簌落葉
:「朕之皇子,唯少皇子胡亥秉持秦政,篤行秦法,敬士重賢,諸子未有及者也,可以為嗣–
–朕後,李斯諸臣朝會,擁立胡亥為太子,發喪之期著即繼位,為二世皇帝––詔,詔書沒了
。」
  大臣們驟然驚愕,大殿中死一般沉寂,李斯也是面色灰白地緊緊咬著牙關。蒙毅倏地變色
,一步搶到馮劫身邊,拿過了詔書端詳。沒錯!皇帝手書是那般熟悉,連那個「帝」字老是寫
不成威嚴冠帶狀的缺陷也依然如故!印璽也沒錯,尚坊羊皮紙也沒錯。怪也!皇帝陛下失心
瘋了?何能將帝位傳給胡亥?何能不是扶蘇?一時之間,蒙毅捧著詔書思緒如亂麻糾結,全然
懵了。舉殿良久默然,所有的大臣也都懵了。
  「陛下––!」李斯突然一聲慟哭,撲拜在蒙毅舉著的遺詔前。
  大臣們一齊拜倒,一齊慟哭,一齊哭喊著先帝與陛下。然則,在哭喊之中誰都說不出主張
來。丞相李斯是奉詔立帝的顧命大臣,大臣們能跟著李斯拜倒哭喊,實際是將李斷的悲痛看做
了與自家一樣地對皇帝的遺詔大出意料,甚或可說是大為失望地痛心;然則,畢竟李斯只是慟
哭而沒有說甚,誰又能明白喊將出來?以始皇帝無與倫比的巨大威望與權力,縱其身死,大臣
們依然奉若天神,誰能輕易疑慮皇帝決斷?就實而論,此時的大秦功臣元勳們畢竟有著濃烈的
戰國之風,絕非盲從愚忠之輩,若果然李斯敢於發端,斷然提出重議擁立,並非沒有可能。李
斯不言,則意味著李斯雖則痛心,卻也決意奉詔。而無論發生哪一種情形,對此時的帝國大臣
們都是極其嚴峻的。此時李斯未發,情形未明,哀哀慟哭的大臣們誰也不能輕易動議。
  「諸位,老夫認命矣!」
  李斯顫巍巍站了起來,嘶聲悲歎一句,拱著雙手老淚縱橫道:「惜乎老夫明誓在先,無論
陛下遺詔如何,老夫都將不避斧鉞,不畏生死,決意力行––而今,陛下以少皇子胡亥為嗣,
老夫焉能不從遺詔哉!焉能背叛陛下哉!焉能背叛大秦哉––」一言未了,李斯跌倒在地,額
頭不意撞上銅案,頓時鮮血滿面––大臣們驚呼一聲擁來,甘泉宮大殿頓時亂成了一片。
  李斯醒來時,已經是暮色時分了。大臣們依然肅立在幽暗的大殿圍著丞相李斯,沒有一個
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就座。李斯開眼,終於看清了情形,示意身邊兩名太醫扶起了自己。李
斯艱難地站定,一字一頓道:「帝命若此,天意也,夫復何言?目下,大秦無君無儲,大是險
難矣!願諸公襄助老夫,擁立少皇子胡亥––敢請諸公說話。」
  大殿中一片沉重的喘息,依然沒有人應答。
  「諸公,當真要違背遺詔?––」李斯的目光驟然一閃。
  「遺詔合乎法度。廷尉姚賈贊同丞相!」突兀一聲,打破了沉寂。
  「老臣贊同。」胡毋敬一應。
  「老臣贊同。」與李斯交誼深厚的鄭國一應。
  「老臣亦贊同。」章邯一應,這是第一個將軍說話。
  眼見馮劫等一班將軍出身的大臣與蒙毅、頓弱都不說話,李斯一擺手道:「何人不欲奉詔
?實在說話!」將軍出身的一班大臣們還是不說話,蒙毅頓弱也依舊鐵一般沉默著。李斯思忖
片刻,斷然揮手道:「如此,老夫以顧命大臣之身宣示:朝會議決,擁立少皇子胡亥為大秦太
子,返咸陽後即位為帝!返歸咸陽發喪之前,由廷尉姚賈監宮:悉數大臣不得離開甘泉宮一步
,違者依法拘拿!朝會,散。」一語落點,李斯逕自轉身走了。
  「老丞相!––」馮劫猛然一聲,震盪大殿。
  李斯沒有回身,步履蹣跚地搖出了幽暗的殿口。
  難堪的沉默中,姚賈走了,鄭國走了,胡毋敬走了,章邯思忖一陣也走了。透窗的夕陽將
幽幽大殿割成了明暗交織的碎片,離奇的光影中鑲嵌著一座座石雕般的身形。馮劫、馮去疾、
馬興、嬴騰、蒙毅、頓弱六人靜靜地佇立著,相對無言。不知何時,夕陽落山了,光影沒有了
,大殿中一片沉沉夜色––
  ***
  民生,先秦語,見《左傳.宣公十二年》:「民生在勤,勤則不匱。」
  秦篆之「帝」字,上部若天平冠,下部若張開之袍服,字象頗具威嚴肅殺之氣。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2 02:30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