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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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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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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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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51:14 |只看該作者
  一個海軍陸戰隊兵士孤零零地站在緊閉的使館大門口守衛。沿著黃色的灰牆,壘著一排灰色沙袋,難看的X型木條使窗戶變了樣,在紅瓦的屋頂上畫著一面很大的美國國旗。所有這一切都顯得很怪,但是更怪的倒是排長隊的人們不見了。除了那個海軍陸戰隊士兵,沒人站在外邊,美國使館不再是個避難所或逃跑的出口了。
  那個衛兵聽了他們的話,他那張刮得乾乾淨淨、帶著疑惑表情的紅撲撲的臉上,立刻現出了笑容。「是的,小姐,斯魯特先生是在這兒,他現在負責。」他從釘在門上的金屬匣子裡拿出電話,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娜塔麗用手理了理蓬亂的頭髮,拜倫也撫了一下他那頭長得又密又硬的紅頭髮,他們倆都笑起來。斯魯特從使館國徽下寬闊的台階跑下來。「嘿!天啊!見到你們真高興極了。」他用一隻胳膊摟住娜塔麗,吻了吻她的臉,同時眼睛盯著拜倫頭上血跡斑斑的髒繃帶。「怎麼啦?不要緊吧?」
  「沒什麼。有什麼消息嗎?法國和英國參戰了沒有?」
  「你們消息這麼不靈?他們先是罵了希特勒三天,要他識相點兒,把部隊撤出波蘭,到星期天就宣戰了。從那以後,他們除了散發傳單之外,我沒看到還做了些什麼事。」
  他們吃了一頓有火腿、雞蛋的美味早餐,這是幾天以來他們吃的第一次熱飯,然後,就把他們的經歷講了一遍。拜倫覺得,他那拚命折騰的肚子對這頓純粹少年人的飯食,倒挺對勁兒,吃下去就不鬧了。他和娜塔麗是在大使寬大的辦公桌上吃的這頓飯。轟炸一開始,華盛頓就把大使和大部分使館人員都從波蘭召回,斯魯特是三等官員裡唯一的單身漢,所以就被選中留守。這位外交官聽說拜倫把護照扔掉了,簡直嚇壞了。「我的天,夥計,這個國家是在打仗呀!你沒給抓去坐牢或者槍斃真是萬幸啊。雖說你在這兒到處亂轉確實有真正的原因,可要把你說成是個德國間諜,似乎更合情理一些。人家也難以相信你們倆是一對兒。你們這麼僥倖,也使人難以相信。」
  「而且也髒得使人難以相信,」娜塔麗說,「我們現在怎麼辦?」
  「你正趕上了,親愛的。目前可離不開波蘭了。德國人正在蹂躪波蘭的農村,狂轟濫炸。我們得給你們在華沙找個地方住下,等到,嗯,等到局勢有個眉目的時候再說。同時,你們也得和我們這些人一樣躲炸彈。」斯魯特對著拜倫搖了搖頭。「你父親正為你擔心呢。我得給他打個電報。我們仍舊可以通過斯德哥爾摩聯繫。他可以告訴埃倫·傑斯特羅,說娜塔麗至少是找到了,還活著。」
  「我可太想洗個澡了。」娜塔麗說。
  斯魯特搔了搔頭,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從桌子上溜過去。「我已經搬到這兒來了。你就用我的房間吧。在一樓,那是最安全的地方,還有一個挺深的地下室。我離開那兒的時候,還有自來水,我們還有電。」
  「拜倫怎麼辦?」拜倫說:「我可以去覽理會招待所。」
  「那兒挨炸了,」斯魯特說。「前天我們不得不把所有的人都搬出來。」
  「要是他和我住一起,你會在意嗎?」娜塔麗說。
  兩個男人都吃了一驚,而且顯得很窘。拜倫說:「我想我母親會反對的。」
  「哎唷,還像小孩兒那麼哭哭啼啼,拜倫。就憑咱們那會兒一塊兒老往樹叢裡跑,還有其他那些事兒,我不知道,咱們倆之間還有什麼秘密可言。」她轉向斯魯特說:「他真有點像我忠實的親弟弟。」
  「你別信她的話,」拜倫煩躁地說,「我可是愛發火的野獸。這兒有基督教青年會嗎?」
  「瞧,我倒不在乎,」斯魯特說,說話的口氣顯然缺乏熱情。
  「客廳裡有張沙發。由娜塔麗決定吧。」
  她抓起鑰匙。「我想先洗個澡,然後睡它幾天——它炸它的。我們怎麼樣才能離開波蘭,萊斯裡?」斯魯特聳聳肩膀,清了清嗓子,然後笑起來。「誰知道?希特勒說,要是波蘭人不投降,就把華沙炸平。波蘭人叫嚷說,他們已經把德國軍隊趕回去了,正在向德國挺進。這可能是胡說。據斯德哥爾摩電台廣播,納粹已經突破了所有戰線,一周之內就要包圍華沙。這兒的瑞典人和瑞士人正想法為中立國僑民越過德國戰線談判安全通行。咱們或許都得用這個辦法離開。這件事辦成之前,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這兒。」
  「那麼說,我們到華沙來是幹了件聰明事兒。」娜塔麗說。
  「你是一切聰明才智的化身,娜塔麗。」
  無軌電車彎來彎去地在住宅區窄小的街道駛過,拜倫和娜塔麗看到,這裡遭到的破壞比克拉科夫嚴重得多——炸毀或燒壞的房屋、人行道上的彈坑,偶然有一條堆滿瓦礫的街道用繩子攔住——但是總的說來,華沙看起來還是跟和平時期差不多,儘管這個和平時期離現在不到一個星期,卻好像已是另一個時代了。德國人威脅說要消滅波蘭,就算它能辦到,至少目前還沒發生。其他的乘客對拜倫頭上的繃帶和滿臉鬍子並不注意,他們有幾個也纏著繃帶,大部分男人的頭髮也都像刺蝟似的,整個車廂裡都是人身上發出來的難聞的氣味。
  他們一下車,娜塔麗就說:「啊,新鮮的空氣!咱們身上管保也是那個味兒,也許更難聞。我得馬上洗個澡,不然真要瘋了。在路上的時候我倒不在乎。現在就是再等一分鐘,我都受不了。」
  一縷縷的陽光,穿過緊閉的百葉窗射進來,使斯魯特的住宅變成了一片若明若暗的安靜綠洲。擺在客廳裡的書籍,使房間裡有一種塵埃滿佈的圖書館氣味。娜塔麗撥動電燈開關,顯然她對這兒挺熟悉。「要先洗洗嗎?」她問。「我一進那個澡盆,幾個小時之內就別想讓我出來。這兒只有涼水。我要燒點熱水。但我不知道。也許首先你得去找個醫院,把你的頭檢查一下。」
  這句話一出口,兩人都覺得挺滑稽。他們倆笑啊,笑啊,笑個不停。「好了,趁著咱們倆都還帶著臭味兒,」娜塔麗喘著氣說,「過來,」她用胳膊摟住了他,吻了一下。「你這個該死的傻瓜,為了保護幾個呆頭呆腦的猶太人,連護照都不要了。」
  「我的頭沒事兒。」拜倫說。儘管他們倆都又髒又累,可是姑娘的嘴唇和他的嘴唇一接觸,就像鳥兒的歌聲和鮮花一樣。「你燒水的時候,我先梳洗一下。」
  他在刮臉的時候,她把一鐵桶一鐵桶冒熱氣的水提進浴室,倒進有裂痕的發黃的澡盆裡,嘴裡哼著一支肖邦的波蘭舞曲。中午的新聞節目之前,總是先播這段音樂。拜倫只聽得懂它的幾個地名:從西部和南部邊境離華沙不到一半路遠的幾個小鎮和城市。
  「我的天,你的臉多蒼白啊,勃拉尼,」她說,細看他那刮得乾乾淨淨的臉;因為用的是冷水,劃得一道一道的。「又多麼年輕!我老是忘了你還是個孩子。」
  「哎呀,別太誇張了。我都從研究院畢業了。」拜倫說,「難道這不是成年人才幹得出來嗎?」
  「出去。我要跳到澡盆裡去了。」
  約莫半小時以後,外邊清清楚楚地響起了空襲警報聲。拜倫正在沙發裡,拿著本舊的《時代》雜誌打盹兒,他猛地醒過來,從手提包裡拿出望遠鏡。娜塔麗從浴室裡走出來,臉上紅撲撲的,頭髮還在往下滴水,身上裹了一件斯魯特的白色厚絨布浴衣。「咱們要去地下室嗎?」
  「我先去看看。」
  街道上冷冷清清:沒有汽車,沒有人。拜倫在門口,用肉眼仔細察看天空;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了飛機。機群鑽出一片白雲,穿過散散點點的黑煙,慢慢地移過天空。他聽到了遠處嗚隆、嗚隆的悶響,像是沒有回音的雷聲。他走到人行道上,把望遠鏡舉到眼前時,響起了一陣哨聲;大街上,有個帶白鋼盔、白臂章的矮個子男人正生氣地向他擺手。他又退進門洞,用望遠鏡找到了飛機:這是些黑色的飛機,比那架打傷他的飛機大,是另一種粗大的形狀,但漆著同樣的十字和A字圖案,機身特別長,在望遠鏡彩虹般的框子裡,看上去有點像小型飛行貨車。電停了,娜塔麗藉著燭光在門廳裡的一面鏡子前梳頭。
  「怎麼回事?在轟炸嗎?」
  「在轟炸。它們不是往這邊來,我看到飛機了。」
  「算了,我想還是別回到澡盆裡去好。」
  咚咚的響聲更大了。他們倆坐到沙發上,抽著香煙,你看我,我看你。
  娜塔麗聲音顫抖地說:「這可真像夏天的大雷雨衝著你來了。我以前可沒把它想像成這個樣兒。」
  遠處傳來的哨聲越來越響,突然轟隆一聲,把房子都震動了。不知什麼地方玻璃震碎了,嘩啦啦的一大片。姑娘尖叫一聲,但仍然直挺挺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近處又是兩聲爆炸,一次緊接著另一次。街上聲音嘈雜,吵嚷聲、尖叫聲和磚牆倒塌的聲音,透過百葉窗傳進來。
  「勃拉尼,咱們要不要跑到地下室去?」
  「頂好坐著別動。」
  「好吧。」
  這是最厲害的了。後來又咚、咚地響了一陣,有的離得遠,聲音小點兒,有的比較近,但是不再使人從空氣中、地板上和牙齒裡都感覺到了。它們漸漸消逝。外頭大街上,響起噹噹的鐘聲,石子路上奔跑的腳步聲不停,人們在喊叫。拜倫拉開窗簾,打開一扇窗子,在強烈的陽光下瞇起眼睛,看到街上兩幢被炸起火的房子。人們圍著炸散的瓦礫堆和著火的殘屋轉來轉去。把一桶桶的水澆到熊熊的大火之中。娜塔麗站在他身旁,咬著嘴唇。「這些可惡的德國雜種。哎呀我的上帝,勃拉尼,你看,看!」人們開始把斷了氣的人從陣陣煙霧中抬出來。一個穿黑色膠皮上衣的男人,手裡抱著一個兩條胳膊向下耷拉著的孩子。「咱們不能幫幫忙嗎?不能做點兒什麼嗎?」
  「一定會有志願隊的。娜塔麗,中立國人員可以參加護理、搶救、清掃。我會去打聽的。」
  「看這個我受不了。」她轉身走開了。娜塔麗·傑斯特羅光著腳沒穿高跟鞋,矮了一二英吋,身子裹在一件太大的浴衣裡,沒擦粉的臉朝上仰著,一雙眼睛淚汪汪的,看上去年輕了些,也沒有往常那麼倔強了。「離得那麼近,很可能把咱們倆都炸死的。」
  「下次再聽到警報響的時候,咱們或許應該鑽到地下室去,現在我們知道了。」
  「都是我害你的。為了這我心裡一直不安。你在柏林的父母親一定都為你愁病了,而且——」
  「我們家裡都是海軍,這些都司空見慣了。至於我自己,覺得挺好玩兒。」
  「好玩兒?」她皺起眉頭瞪了他一眼。「真活見鬼!別說孩子話了。」
  「娜塔麗,我從來還沒有過這樣激動的時候,就是這麼回事。我不信我會給炸死。要命我也不願意錯過這個機會。」
  「拜倫,就在剛才這半小時裡,可能已經有幾百個人死在那兒了!難道你沒看見他們從房子裡拖出來的那些孩子嗎?」
  「我看見了。你瞧,我的意思是——」拜倫猶豫了一下,因為他說過他的意思是覺得挺好玩兒。
  「這麼說可真蠢,真麻木不仁。德國人才會說這種話。」她把浴衣裹了裹緊。「好玩兒!萊斯裡覺得我神經有點兒怪,你才是真怪呢。」她對他不滿意地搖了搖頭,就大步往浴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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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發表於 2010-10-4 23:52:27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從柏林回到華盛頓,使帕格大為震動,就像一九三一年他從馬尼拉回到陷入大蕭條的祖國時一樣。這回使他吃驚的不是變化,而是無所變化。在經歷了納粹德國的那種花哨的場面和戰爭狂熱之後,就像從一座上演彩色電影的劇院裡出來,到了一條陰沉寧靜的街道上一樣。連鹿特丹和里斯本對戰爭都有急切的反應。而此地,這個國會大廈的圓屋頂和華盛頓紀念像都在九十度的酷熱下閃閃發光的地方,人們卻無動於衷地在為自己的事情忙碌。對波蘭瘋狂的侵略,已經看來像一切時代的一次歷史性徵服,離這座城市就像火星上一次火山爆發那樣遙遠。
  他坐在陸海軍人俱樂部的飯廳裡用早餐,吃的是薩門魚和攤雞蛋。他頭一天到這兒的時候,有些摸不著頭腦。國務院德國處接受他報到的那個人——從他那小辦公室,次等傢具和連個窗子都沒有等等來看,是個小人物——要他在第二天早上等電話;別的沒說什麼。
  「哎呀呀,我們的出頭露面的朋友!」
  「你那帶條紋的褲子呢,帕格?」
  他的三個同班同學,咧著嘴笑嘻嘻地看著他,他們是:迪格·布朗,保爾·孟森和哈利·華倫道夫。儘管帕格和他們三個都有好幾年不見了,可是他們和他坐別一塊兒,互相開玩笑,閒聊起來,就像彼此天天見面似的。他挺感興趣地望著他們,他們也這樣望著他,因為都發胖了,也禿頂了。孟森遠在一九二一年就學會了飛行,現在他是「薩拉托加號」的空軍作戰軍官。帕格的同宿舍老友迪格·布朗,雖然臉色有點發青,但相當自信。他可能是全班第一個成為戰列艦副艦長的軍官!華倫道夫是三個人裡最聰明的,他也和托萊佛一樣命苦,在一個霧天執行艦隊司令的命令時,和另外六個人把一艘驅逐艦衝到加利福尼亞州海岸外的岩石上。他被降到掃雷艇上,直到現在還在那兒。
  他們表面上拿帕格的社交工作粗魯地開玩笑,可是他們對他還是滿懷好奇和尊敬。他們對歐洲戰爭提了許多非常幼稚的問題。他們都估計納粹的力量要比其在戰場上實際力量強一倍,盟國完全是無能為力的。雖然報紙和雜誌上關於納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報道滔滔不絕,可是美國人對歐洲仍瞭解得這麼少,大多數人除了他們從事的專業以外,對別的事竟也如此無知,這又使帕格大為吃驚。
  「如果像你說的那樣,那到底為什麼德國人在波蘭能幹得這麼順利呢?」華倫道失說。他們都注意地聽著他對交戰雙方力量進行的估計,可又不怎麼信。
  「誰都那麼想。我認為:搞突然襲擊,武器裝備優良,兵力集中,戰場指揮得力,政治領導較強,部隊訓練較好,又有一個專門的作戰計劃;而且波蘭方面可能內部有許多腐敗之處、混亂和背叛。同時,英法兩國好像都光坐在那裡發呆,錯過了擊敗希特勒的極好戰機,像這樣的好機會以後永遠不會再有了。你要是不上戰場,就不可能打勝仗。」
  一個侍者請他去聽電話。一個輕快、陌生的聲音說,「是亨利中校嗎?歡迎你來到了和平的海岸。我是卡頓。羅素·卡頓上校。好像咱們曾在軍事學院一起呆過很短一段時間,在一次沙盤作業中跟日本人作戰。」
  「是的,上校,那是在一九五七年。我記得日本人把我們打得挺慘。」帕格盡量壓住聲音中的驚愕。羅素·卡頓是羅斯福的海軍副官。
  電話裡傳來了笑聲。「但願你已經忘了我是指揮那次戰鬥的海軍上將。我什麼時候去接你?約見的時間是中午。」
  「路遠嗎?」
  「就在拐角那兒。在白宮。你要去見總統……喂?你聽見了嗎?」
  「是的,先生,你說,要去見總統。關於這點有什麼指示給我嗎?」
  「那我不清楚。請穿白禮服。那麼,我十一點半去接你。」
  「好的,先生。」他回到桌子旁,又要了些咖啡。其他的人什麼都沒問。他臉上也裝出沒事人兒的樣子。但是這些老朋友很難騙得過。他們知道,這麼快就從柏林回來是不尋常的。也許他們已經猜出他接了一個料想不到的電話。這也沒什麼了不起。孟森說:「帕格,你不是有個兒子在彭薩科拉嗎?我後天要飛到那兒去,傳授點兒有關在航空母艦上降落的知識。你也去吧。」「要是我能去的話,保爾,我就給你個電話。」
  他們離開的時候,帕格覺得有點捨不得。他們談到了正在計劃進行的一次戰鬥演習,這又使他回想起機器、海上的新鮮空氣和艦橋上喝的咖啡。他們談到最近的升級和任命,懷著興奮的心情議論世界局勢怎樣在快速發展,他們怎樣有更
  多的機會做番事業和獲得榮譽——這些原是亨利最感興趣的,但他不問此道已經很久很久了。他理了個發,把皮鞋擦亮,在帽子上套了一個新的白套子,穿上白禮服、佩上綬帶,然後就坐在大廳裡,開始熬這沒完沒了的四十五分鐘,猜測著馬上就要和弗蘭克林·羅斯福進行的會面,心裡直害怕。他以前曾見過他。
  一個水兵從轉門進來,叫他的名字。他乘著一輛灰色雪佛蘭牌汽車,經過幾個街區,往白宮駛去,一路上有點不知所措地想和卡頓上校閒談。卡頓身體肥胖,握起手來狠命使勁兒。他的右肩上,有金藍兩色的所謂「閒漢飾絛」在閃光,那些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標誌著他是總統的副官,否則,參謀人員的飾絛應掛在左肩。帕格跟著這位上校走過白宮寬闊的公共房間和走廊,走上樓梯。「到了,」卡頓說著把他領進了一個小房間。「請等一下。」這一下整整等了二十七分鐘。帕格·亨利看了看牆上古老的海戰版畫,又朝窗外望了望;他來回走了會兒,坐到一張棕色的大皮椅上,然後又踱來踱去。他在尋思,總統是不是還記得他,而且希望他記不得了。一九一八年,弗蘭克林·羅斯福是趾高氣揚的海軍部助理部長,乘了一艘驅逐艦前往歐洲。軍官室的軍官們,包括亨利少尉在內,都暗暗地笑話這位個子特別高、外表英俊、有著名門望族姓氏的年輕人。他大大地賣弄一番海員的行話,像個老水手一樣往梯子上蹦跳。還穿著奇怪的衣服,不斷地換來換去。軍官們認為他是個迷人的小伙子,但沒什麼真本事,簡直一錢不值,有錢人養尊處優的生活把他慣壞了。他模仿他那偉大的親戚泰迪·羅斯福總統1,也戴著一副夾鼻眼鏡,還學他的那種受人歡迎的大丈夫風度,但是那種一本正經的哈佛口音又使得他這種熱情顯得有點好笑。
  1泰迪·羅斯福(1858—1919),美國第二十六任總統。著一件金鈕扣的運動衣,白法蘭絨褲子,頭上戴著草帽。這身衣服全給弄髒了。帕格被他的艦長和那位水淋淋的海軍部助理部長痛罵了一頓。
  一天早晨,亨利少尉在前甲板上幹完了平時的作業,出了一身汗。由於缺水,他只得用甲板上抽水機水管裡的海水沖洗身子,不幸的是,船頭顛得太厲害,水管從他手裡脫開了,水噴向通往軍官室的艙口,正好羅斯福走到上面來,穿門開了。「好,進來吧,帕格,」卡頓上校說。總統從辦公桌後朝他揮了揮手。「你好!見到你很高興!」那熱情、雄厚、有氣派的聲音是廣播裡聽慣了的,口氣十分親切,帕格很是感動。他在慌亂中所得到的印象是:富麗堂皇的圓形黃色房間,擺滿了書畫。一個穿灰衣服、面色蒼白的人懶洋洋地坐在總統旁邊的靠背椅裡。弗蘭克林·羅斯福伸出手。「把帽子放在桌子上吧,中校,請坐。要不要吃點兒?我正吃中飯。」總統的轉椅旁邊有一隻小茶几,上面放著一隻盤子,裡面是吃了一半的攤雞蛋、烤麵包和咖啡。他穿著襯衫,沒系領帶。除了新聞影片和照片之外,帕格有二十多年沒見過他了,他那紅潤的臉色一點沒變,身材還是那麼高大,就是頭髮花白了,老得多了,胖得多了。儘管他帶著最高領導機關裡大人物的那種威風凜凜的神態,但使得「戴維號」上的海軍少尉們吃吃發笑的那種青年人的自負,仍然在那向上翹著的大下巴上留著一些痕跡。他的眼睛雖然陷進去,但是目光銳利,炯炯有神。
  「謝謝,總統先生,我吃過了。」
  「對了,這位是商業部長,哈利·霍普金斯。」
  那個臉色蒼白的人,對著亨利動人地微微一笑,懶懶地打了個手勢,就沒必要握手了。
  總統高興而調皮地看著維克多·亨利,他的大腦袋歪向一邊。「喂,帕格,你學會了怎樣在海上攥緊一條海水水管了嗎?」
  「哎呀,我的天,閣下。」帕格假裝絕望地用一隻手摀住臉。「對您的記憶力我是有所聞的。但我希望您已經把那件事忘了。」
  「哈,哈,哈!」總統笑得仰起了頭。「哈利,這個年輕人把我有過的最好的藏青嗶嘰運動衣和草帽全給毀了。那是一九一八年。你以為我會忘掉那件事,是不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掉的。現在我既然成了美國海軍的總司令,帕格·亨利,你有什麼想辯白的嗎?」
  「總統先生,慈悲的力量高出於權力之上1。」
  1此話引自莎士比亞喜劇《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場。
  「哦呵,非常好,非常好。腦子挺快,帕格,」他瞥了霍普金斯一眼。「哈,哈,哈!我自己也是莎士比亞作品的愛好者。說得好極了。你已經得到了原諒。」
  羅斯福的臉變得嚴肅起來,他望了一眼仍然在桌子旁邊立正站著的卡頓上校,副官抱歉地笑笑,離開了房間。總統叉了一塊攤雞蛋吃,自己又倒了點兒咖啡。「德國情況怎麼樣,帕格?」
  這麼幽默的問題怎麼回答呢?維克多·亨利從總統的口氣裡領會了他的意思。「我看有點兒象打仗的樣子,先生。」
  「什麼,有點兒象打仗?照我看來,是一場真正的戰爭呢,把你的看法說說吧。」
  維克多·亨利盡自己所能,把柏林的特殊氣氛描繪了一番,講了納粹是怎樣縮小這場戰爭的意義,以及柏林人默不作聲的鎮靜。他還談到了,開戰的頭一天,有一架小飛艇拖
  著牙膏廣告在德國首都上空飛行——總統聽到這兒哼了一
  聲,看了霍普金斯一眼——以及在里斯本搞到的最近一期《柏林人畫報》上,還登著些宣傳幸福的德國人民在海灘上曬日光浴和在鄉村的草地上歡樂地跳民間舞的照片。總統一直看著霍普金斯,這個人長著一張維克多·亨利所謂的那種香蕉臉,細長而彎曲。霍普金斯好像有病,可能在發低燒,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很深沉,像電光那樣靈活。
  羅斯福問:「你認為他在結束波蘭戰爭之後,會提出和平要求嗎?特別是,如果他真像你說的那樣,還毫無準備的話?」
  「他會吃什麼虧呢,總統先生?從現在的事態發展來看,可能會這樣。」
  總統搖了搖頭。「你不瞭解英國人。儘管他們並不見得準備得更充分。」
  「我承認我不瞭解,先生。」
  霍普金斯第一次以柔和的聲音說:「你對德國人瞭解得怎麼樣?」
  「並不是很瞭解,部長先生。這個民族很不容易一下子就瞭解。但是對於德國人,歸根到底只有一件事情必須懂得。」
  「噢,什麼事呢?」
  「就是怎麼樣打敗他們。」
  總統大笑起來,這是一個熱愛生活、有機會就笑的人發自肺腑的大笑。「真是個戰爭狂啊!你是不是建議,帕格,我們應該捲入?」
  「一點不是這個意思,總統先生,除非直到我們非捲入不可的時候。」
  「哦,我們遲早會捲入的。」羅斯福說著彎下背去喝咖啡。
  帕格大吃一驚,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聽到過的最驚人的洩露機密的話。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位穿襯衫的偉人真說了這句話。報紙和雜誌上登滿了總統的響亮聲明,說美國不會參戰。羅斯福接著懇切地讚揚了《納粹德國的戰鬥準備》這篇報告,說他已經懷著極大的興趣讀過。他後來所問的一些問題,又說明他對這裡面的分析幾乎沒有保留。他對德國的許多重要戰略情況並不比哈利·華倫道夫或迪格·布朗掌握得多,提的問題也和他們差不多,甚至還提出「希特勒到底是什麼樣兒?你和他談過話嗎?」這類老生常談的問題。帕格把希特勒在國會的戰爭演說向羅斯福形容了一番。弗蘭克林·羅斯福對這特別感興趣,打聽了希特勒用什麼聲調,什麼手勢,在停頓的間隙他作什麼。
  「我聽說,」羅斯福說,「他的演講稿是用一種特大字母的專用打字機打的,所以他就用不著戴眼鏡了。」
  「這個我不清楚,先生。」
  「一點不錯,我這消息相當可靠。他們叫做『元首字體』。」羅斯福歎了一口氣,把椅子轉過來,離開吃的東西,點上一支煙。「只有親身到一個地方去,沒有其他辦法,帕格,就是親眼目睹,親身體驗。我這工作缺少的正是這個。」
  「可是,總統先生,歸根到底,都要概括成客觀的事實和數字。」
  「這倒是實話,但是往往得看是誰寫的報告。你的這份報告寫得相當不錯。你到底是怎麼預見他會和斯大林簽訂條約的?這兒所有的人都感到吃驚。」
  「我可以絕對準確地估計,某個地方某個人一定會作這樣異想天開的猜測,總統先生,這個人湊巧是我。」
  「不,不,你寫的報告是很有道理的。事實上,我們這裡已經獲得了一些情報,帕格。一個德國使館漏了點風聲——不用管是哪個使館——我們的國務院對那個條約也預先得到了消息。但問題是這兒沒人肯相信。」他望著霍普金斯,有點開玩笑的樣子。「說到情報,麻煩就在這種地方,對不對,帕格?各種各樣的奇怪情報都會來,可是——」
  總統突然像是無話可說了。他顯得挺疲乏、厭煩,而且心不在焉,用長煙嘴抽著煙。維克多·亨利很想告辭,但是他想,應該由總統打發他走。現在他對這次會見覺得心裡有點踏實了。總之,弗蘭克林·羅斯福的風度有點像吃飯時隨便閒談的艦隊指揮官,而帕格是習慣於海軍將軍們傲慢、專橫的作風的。顯然他這次在戰爭期間巴巴兒的橫渡大西洋,只是為總統消磨一小時的閒暇時間。
  霍普金斯看了看表。「總統先生,國務卿和參議員皮特曼就要到了。」
  「已經到時間了?禁運的事嗎?就這樣吧,帕格。」亨利跳起來,拿起帽子。「謝謝你到這兒來了一趟。這次見面很重要。好吧,以後如有任何東西你認為我應該知道的,只要你隨便看到什麼你認為有意義或是有趣的東西,就寫封信給我,怎麼樣?我很高興聽聽你怎麼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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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這個要他繞開指揮系統的奇怪建議,亨利只能眨眨眼睛點點頭,這是與亨利二十五年來的海軍訓練和經驗相牴觸的。總統注意到了他的表情。「當然不是正式的報告,」他急忙說。「不管你怎麼幹,就是不用再給我寫報告!既然咱們現在重新認識了,為什麼不保持聯繫呢?我喜歡你寫的那個東西,我幾乎看得見潛艇基地到下午五點鐘就沒人的景象。這說明納粹德國的很多重要問題。往往一件這樣的小事,如一塊麵包值多少錢啦,人們流傳什麼笑話啦,或者象柏林上空小飛艇作廣告啦,諸如此類的事,有時候比一篇幾十頁的報告還包含更多的意義。當然,正式的報告也是不可少的。可是,天知道,這樣的報告我看得夠多的了!」
  弗蘭克林·羅斯福嚴厲地看了亨利一眼,像是一個老闆發了一個命令之後,想瞭解一下對方聽懂了沒有。
  「是,總統先生。」亨利說。
  「哦,順便說一下,帕格。這裡有個建議,剛送到我桌上,是幫助盟國的。當然,在這場外國進行的戰爭中,我們是絕對中立的,但是——」總統突然咧著嘴狡猾地笑了笑,他那疲乏的兩眼又閃出光來,在雜亂的桌子上搜索一下,隨即他拿起一張紙。「在這兒。我們提出買下『瑪麗王后號』和『諾曼底號』兩艘郵船,用來撤退在歐洲的美國僑民。有幾千人困在那兒了,這你知道。你看怎麼樣?這可以給盟國一大筆他們急需的美元,而我們可以得到這些船。這些都是豪華的上等郵船。你看怎麼樣?」
  維克多·亨利望望霍普金斯,又望望總統。顯然這是個嚴肅的問題。他們兩人都在等他回答。「總統先生,我認為,這兩艘郵船是重要的軍用財富,他們除非發瘋才會賣掉。這是兩艘頂呱呱的軍隊運輸船。它們是海上所有同樣噸位的船隻中速度最快的,能以續航速度超過任何潛艇。因為速度快,所以幾乎用不著曲折行駛。把船的內部裝修拆卸了,它們的裝載能量特別巨大。」
  總統乾巴巴地問霍普金斯:「海軍作戰部是不是這個意見?」
  「我得查一下,總統先生。我記得他們主要關心的是錢從哪兒來。」
  弗蘭克林·羅斯福仰起頭沉思一下,然後微笑著向亨利伸出他那長長的手臂,和他握別。「你知道,那次我為什麼沒有為那套衣服發更大火嗎?因為你的艦長說,你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少尉之一。好了,要保持聯繫。」
  「是,先生。」
  「喲,怎麼樣?」總統的副官問道,他正在接待室裡抽雪茄煙。他站起來,彈掉了煙灰。
  「我覺得一切都順利。」
  「肯定會這樣。本來約見你十分鐘,可你呆了差不多四十分鐘。」
  「四十分鐘!過得真快。現在怎麼辦?」
  「你是指什麼說的?」
  「我沒得到什麼十分特別的指示。我是直接返回柏林呢,還是怎麼樣?」
  「總統怎麼說的?」
  「我想肯定已向我道別了。」
  卡頓上校笑了笑,說:「我想你的事兒完了。也許你還是應該到海軍作戰部長那兒去報個到,用不著再到這兒來了。」他伸手到胸前的口袋裡。「還有一件事,這是不多會兒以前送到我辦公室裡的,是國務院送來的。」
  這是個公事急件信封。亨利把它撕開,裡面是薄薄的粉紅色電報紙,上面寫著:
  傳遞電報。拜倫·亨利在華沙平安。現正與德國政府談判撤離全部中立國人員。斯魯特。
  維克多·亨利走進播音員辦公室時,休·克裡弗蘭見了很失望;他只是個五十來歲的矮胖子,面貌平庸,寬肩膀;身穿一套棕色服裝,一個紅色蝴蝶領結,站在接待人員的桌子前面。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一種柔和但有點戒備的表情,但是一點也不世故。克裡弗蘭訪問過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人,按照他對人的判斷,這位可能是個職業球員改行成了經理,一個木材商,也可能是個工程師;一個完美的美國人,非常聰明,一點不讓人怕。但是他知道,梅德琳對她父親既害怕又崇拜。漸漸地,他變得很尊重這個姑娘的意見,所以他用了很尊敬的口吻說話。
  「是亨利中校嗎?榮幸之至。我是休·克裡弗蘭。」
  「您好。我不妨礙您吧。我打這兒過,想順便來看一眼。」
  「您來這兒我太高興了。梅德琳正在記錄稿子的時間。請到這邊來。」他們從一條用軟木鋪地的走廊往前走,兩邊牆壁是綠色隔音板。「她簡直沒想到,還以為您在德國呢。」
  「我是暫時回來的。」
  梅德琳從一個寫著「閒人免進」的門裡跑出來,一蹦一跳地跑向亨利,就吻起他來。她穿著一件時髦的黑褐色褶裙,灰襯衫。「天哪,爸爸,真沒想到。一切都好嗎?」
  「非常好。」他瞇起眼睛看著她。她看上去成熟多了,激動得容光煥發。他說:「你要是忙的話,我就走,以後咱們再談。」
  克裡弗蘭插嘴說:「不,不,中校。請進來看看吧。我就要訪問愛達·梅·派爾漢了。」
  「哦?《將軍夫人》一書的作者?我是在飛機上看的。挺有趣的故事。」
  在這間用假護牆板和假書籍佈置得像書房的小小播音室裡,克裡弗蘭對那位臉龐瘦削、白頭髮的女作家說:「派爾漢小姐,這一位是《將軍夫人》一書的又一個愛慕者。亨利中校是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
  「別這麼說了!您好。」那個女人朝著亨利搖了搖她的夾鼻眼鏡。「我們不會捲入這場愚蠢的戰爭吧,中校?」
  「但願不會。」
  「我也這樣想。要是白宮裡的那個人突然暴死,我的希望就會更大。」
  帕格坐到旁邊一張靠背椅裡,聽他們念稿子。這位女作家對當代文學作了一番刻薄的評論,說某一位著名作家淫穢,另一位懶散,第三位又膚淺。他腦子裡在想昨天跟「白宮裡的那個人」的會見。他覺得他是在偶然一時衝動下被召回的,花費了公眾兩千塊錢,從德國來回一趟,就是為了在吃攤雞蛋時無目的地閒談。早晨的報紙報道說,昨天是總統忙碌、緊張的一天。「羅斯福宣佈國家進入部分緊急狀態」這條頭條新聞佔了好幾欄。頭版的另外三個標題也都是以羅斯福或以總統開頭的;他已經組織了兩個主要的政府委員會,他提高了糖的限額,他和議院領袖們研究了修改中立法案問題。所有這些事,都是那個穿著襯衫、滿面紅光的男人做的,他一直坐在辦公桌後面,從不離開;但是他的神態那麼精神飽滿,使你忘記了他是癱瘓在椅子裡的。帕格想使自己相信,他也許說過一件事,發表過一個議論,對總統的思想有所啟發,那樣他算是沒白跑一趟。但是他沒能做到。他對德國的評論就像他原來的報告,成了總統的耳邊風。總統主要是對希特勒的演說技巧的細節和柏林當地的一些風氣感興趣。總統提出來要他寫些閒聊天的信,仍然使他覺得迷惘,如果不是不得要領的話。最初幾分鐘裡,羅斯福總統的熱情、幽默,他那驚人的記憶力以及那爽朗的笑聲,對維克多·亨利都很有魅力。但是回想起這一切,亨利中校拿不準這位總統對一個走到他辦公室裡來替他擦皮鞋的人表現會有多大的不同。
  「十四分二十秒,克裡弗蘭先生。」梅德琳從話筒傳來的變了調的聲音把他驚醒了。
  「很好,可以錄音了嗎,派爾漢小姐?」
  「不行。這些關於海明威的話太客氣了。我想再用半個小時修改一下原稿。請給我一杯濃茶,加檸檬。」
  「是,小姐。聽見了嗎,梅德琳?去拿吧。」
  克裡弗蘭把這位海軍軍官請進他的辦公室,帕格接過一支雪茄。這個年輕播音員把一隻腿跨在椅子的扶手上,使亨利很看不慣。帕格曾相當嚴厲地糾正過拜倫的這個習慣。「先生,您應該為梅德琳而自豪。她是個不平常的姑娘。」
  「在哪方面不平常?」
  「哦,您看,什麼事兒你一告訴她,她就懂了。或者她不明白,她就提問題。你要是派她去取什麼東西,或是做什麼事情,她都照辦。她從來不囉嗦,我還沒聽見她發過牢騷。她見人不膽怯,敢直接跟任何人交談,也不莽撞。她是可以信得過的。海軍裡可以信得過的人多嗎?在我們這種事業裡,這樣的人就像大熊貓一樣難得,特別是女孩子。我這裡的事情也不是那麼順手。我知道,您希望她回到學校裡去,她下星期就得走了,我感到非常遺憾。」
  「這孩子才十九歲。」
  「她比在我這兒工作過的二十五歲和三十歲的女人都強。」克裡弗蘭笑著說。帕格覺得這個態度隨便的傢伙笑起來很有感染力,還有一種自然的熱情,稍微有點像總統。有些人有這個特點,有些人沒有。他自己就一點也沒有。海軍裡,這種特點沒人特別欣賞,人們稱之為「滑頭」,有這種特點的人往上爬得快,他們也形成了依賴這種特點的習慣,直到太滑了,摔倒為止。
  「我但願她在學校裡能顯出這些優點。我不覺得讓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在紐約閒蕩是個好念頭。」
  「好了,先生,我不想跟您爭辯,但是華盛頓也不是女修道院。這是教養和品格的問題。梅德琳是個優秀而可靠的姑娘。」帕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先生,您來參加一次我們的節目怎麼樣?我們能請到您,十分榮幸。」
  「作為客人嗎?您真是開玩笑。我是個無名小卒。」
  「駐納粹德國的美國海軍武官當然是個人物,您可以給軍事準備和兩洋艦隊打氣。我們剛剛請了海軍上將普瑞柏爾廣播過。」
  「是的,我知道,我就是憑這個發現我的小女兒這些天在幹什麼的。」
  「您願意考慮一下嗎,先生?」
  「決不考慮。」帕格的聲調突然變得冷冰冰的,不單是因為他想結束這次談話,而且他懷疑那麼讚揚梅德琳只是為了拍他的馬屁。
  「我想,問一問沒什麼關係吧?」克裡弗蘭討好地笑了笑,用手理了理那頭濃密的金髮。他的曬得發紅的臉紅撲撲的,好像剛從理髮店出來;他穿著大學生的上衣和運動褲,看上去很神氣,儘管維克多·亨利覺得,他那阿蓋爾式短襪1太過分了點兒。他不喜歡克裡弗蘭,但是他看得出來,梅德琳是願意為這麼個百老匯式2的傢伙賣勁兒地干的。
  1百老匯是美國紐約的一條大街,劇院、電影院均集中在此。
  2阿蓋爾是英國蘇格蘭的一個郡,產羊毛;阿蓋爾式短襪是蘇格蘭方格花樣的羊毛短襪。
  後來,梅德琳領著她父親參觀了各個播音室。有些走廊很像船艙裡的通道,裡面滿是電氣裝置和上千條成束的彩色電線。這些都使帕格很感興趣。他很願意看看這些控制圖表,瞭解一下無線電節目是怎麼樣從這個神經中樞播向全國各地的。排演室裡有大型的硬紙版佈景,什麼阿斯匹林瓶子、牙膏筒、汽油泵等,還有閃光的紅燈,裝腔作勢的歌唱演員,咯咯笑的觀眾和做著鬼臉兒蹦蹦跳跳的小丑們,不僅本身看來俗氣而愚蠢,而且在波蘭遭受侵略的情況下,顯得加倍地俗不可耐。此地,就在美國通訊機構的心臟,希特勒發動的這場戰爭,其意義好像還比不上粗魯人之間發生的一場衝突。
  「梅德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什麼好使你著迷的呢?」
  這時,他們正從一個喜劇節目的排練室走出來。那裡,一位戴消防隊員帽子的明星,正在用瓶子裡的礦泉水噴樂隊隊長、女歌手和觀眾。
  「爸爸,您可能對那個人不感興趣,但是幾百萬人卻為他著迷呢。他一星期拿一萬五千元。」
  「事情就荒唐在這兒。這比一個海軍少將一年的收入還要多。」
  「爸爸,這兩個星期裡,我見到了最出名的人。我看見了賈萊·古柏。就在今天,我又跟派爾漢小姐一塊呆了兩個小時。您知道嗎,我還和海軍作戰部長一塊兒吃過飯呢,就是我呀!」
  「我聽說了。這個克裡弗蘭為人怎麼樣?」
  「他棒極了。」
  「他結婚了嗎?」
  「結婚了,有三個孩子。」
  「你們學校什麼時候開學?」
  「爸爸,我非得回去嗎?」
  「我們什麼時候作過別的打算?」
  「我可真要難過死了。我覺得我好像已經加入了海軍。我想留下來。」他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她就沒敢再往下說了。
  他們又回到她那間在克裡弗蘭辦公室外面隔出來的小辦公室。帕格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一聲不響地坐在一張靠背椅裡,看著她工作。他注意到她那些整齊的檔案,她查對用的名單,她打電話時候的乾脆勁兒,和她親手畫的一張貼在牆上的小小圖表,上面記載著九月份邀請過的和預定邀請的客人,以及在紐約要舉辦的慶祝活動。他注意到她多麼全神貫注地在工作。剛才他們在電台參觀的時候,她只是馬馬虎虎地問了回家裡的情況,對於德國隻字未提,甚至都沒打聽一下希特勒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他清了清嗓子說:「喂,梅德琳,順便說一下,我要去布魯克林海軍基地,到『科羅拉多號』上去吃晚飯。迪格·布朗現在是副艦長,知道嗎?就是弗萊迪·布朗的父親。你願意一起去嗎?怎麼啦?發什麼愁?」
  梅德琳歎了口氣。「嗯,我會去的,爸爸。總之,我太難得見到您了。咱們五點左右碰頭——」
  「你有別的安排嗎?」
  「是啊,我沒想到您會突然從天上掉下來。我原來打算跟一些年輕人一塊兒吃晚飯,然後去看戲的。」
  「什麼年輕人?」
  「您知道,就是我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認識的年輕人。幾個作家、音樂家,一個女演員,還有幾個和我一樣新來的女孩子。我們一共八個人,可以說是一幫子了。」
  「我敢肯定,在下級軍官裡也會有些眼睛明亮的海軍少尉的。」
  「是的,當然會有這樣的海軍少尉的。」
  「要知道,我並不想硬拉你到什麼地方去。」
  「爸爸,還是您找布朗中校談談,我另找個晚上跟少尉們一塊兒玩玩吧。咱們明天一塊兒吃早飯好嗎?我到您的旅館裡去。」
  「很好。我猜,你的這些小伙子,這些年輕人,大概是些演戲為職業的傢伙,是些淺薄的漂亮小角色吧。」
  「老實說,您想錯了。他們都既嚴肅又聰明。」
  「我覺得,最奇怪的是你怎麼會掉了進去。這跟你母親和我對你的期望相差太遠了。」
  梅德琳乜斜了眼瞧著他說:「是嗎?難道媽媽從來沒對您說過,她曾經想當演員?她難道沒對您說,有整整一個夏天,她曾經在一個巡迴演出的音樂節目裡當過舞蹈演員?」
  「有這麼回事。那時候她十七歲,幹了件荒唐事。」
  「是嗎?嗯,有一次,我們在一個閣樓上,可能是在馬頭莊,她發現了她那把跳獨舞時候用的陽傘,這是一把桔黃色紙傘。是的,就在那個挺髒的閣樓裡,媽媽當場甩掉鞋,張開傘,提起裙子,把整個舞給我跳了一遍,而且她還唱了一支歌兒,叫『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我那會兒大概十二歲,可我還記得。她把腳都踢到天花板了,媽媽真是那樣的,天哪,我真愣住了。」
  「嗯,是的,『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帕格說,「她也給我跳過,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實際上,我們那時還沒結婚。好,我要到『科羅拉多號』去了。明天早飯以後,我就飛往彭薩科拉,去看拜倫。假使我能弄到飛機票的話,後天就回柏林。」
  梅德琳離開桌子,用兩隻胳膊摟住他,她身上散發著甜蜜的魅力,臉上煥發著青春、健康和幸福的光采。「好爸爸,讓我工作吧,求求您了。」
  「我以後從柏林寫信或打電報給你。我還得跟『中國姑娘慶—慶—查拉—娃』商量商量。」
  布魯克林海軍基地富於海港氣氛,驅逐艦成排地停泊著,亮著紅色桅燈,「科羅拉多號」從艦首到艦尾,燈火輝煌,它那巨大的主炮塔的大炮,斜著瞄向前面——這一切都給維克多·亨利一種寧靜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其他人只有回到自己家裡,抽支雪茄、喝杯酒時才能感到。要是說他在這個世界上有個家的話,那就是一艘戰列艦。一艘戰列艦是用各種鋼板和各種機器,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地方拼在一起,形成許字形狀,取了許多名稱,然而一所戰列艦始終是海上最強的軍艦。這就是說,上千種不斷改變的體積、設計、推進力、裝甲、武器裝備、內部通訊、內部供應系統等規格;上千項的禮節和紀律約束著全體船員,從艦長直到最年輕的勤務兵,成為一個可靠的集體的意志和智慧。從這個意義上說,在腓尼基和羅馬時代就有戰艦,而且永遠會有戰艦——這是人類知識和技術的活的高峰,這是一種水面上的機械結構,為了一個目的,即控制海洋。這是維克多·亨利全心全意獻身的唯一事物:甚於他的家庭,更甚於那個叫作「海軍」的散漫的抽像概念。他是戰列艦的人。
  一九一三年,與其他的畢業生一道,他直接從軍官學校上了一艘戰列艦。他也曾在較小的軍艦上服役過,但他是打了「戰列艦」印記的人,而且不斷回到戰列艦上去。他的光輝的服役成績,是他在「西弗吉尼亞號」上以炮術軍官級別服役兩年,在一次艦隊炮擊比賽中,獲得了米特鮑爾獎旗。他臨時想出的加快十六英吋炮彈從彈倉到炮塔速度的辦法,已經成為海軍的標準條例。在這一生中,他所盼望的,就是成為一艘戰列艦的副艦長,然後成為艦長,然後成為一個戰列艦分隊的艦隊司令,他不能看得再遠了。他認為一個戰列艦分隊的司令官,就如同一個總統、一個國王或是一個教皇同樣光榮。他跟著一個筆挺地疾步前進的舷門傳令兵,走下一塵不染的潔白走廊,往高級軍官室走去,心裡尋思:在柏林度過的每一個月都是在拆他所希望的台。
  迪格·布朗在「科羅拉多號」上才當了六個星期的副艦長。他坐在餐桌的頭上,那麼拚命地開玩笑,帕格覺得,他是想使自己和艦上的少校們,和兩條槓的中尉們相處得隨便一些。這樣做是對的。迪格是個自高自大的傢伙,會一下子就大發雷霆。帕格的作風要更單調些。他自己的幽默感有時候會變成尖刻的諷刺。作為一個副艦長,——要是他真能當成的話——他打算保持沉默,說話簡短。人們會稱他是愚蠢、乖僻的狗雜種。跟大家親熱、交朋友,有的是時間,但是你一上了軍艦報到,就得馬上工作。逢到上司是個狗雜種,特別是個有知識的狗雜種,每個人,包括自己在內,還都會迅速服從他的命令,這真是生活裡一件悲哀的事情。在「西弗吉尼亞號」上,在第一面米特鮑爾獎旗在艦上的桅桁頭上飄揚之前,誰都恨他。這以後,他就成了艦上最得人心的軍官。迪格直接的挖苦對象,是他的通訊軍官,一個身子乾瘦、愁眉苦臉的南方人。最近「科羅拉多號」得到一台新的強力傳聲無線電收發機,能使電波以很小的角度從電離層反射。如果天氣正常,可以和歐洲海上的船隻直接通話。迪格已經和他在「馬布爾海德號」上當輪機軍官的兄弟談過話了。那艘軍艦正停在里斯本。這位通訊軍官,從那時起,就通過「馬布爾海德號」的無線電室,和一個在巴塞羅那的舊女友調情。三天前迪格發現了這件事,至今還拿它尋開心。
  帕格說:「那麼這個玩意兒的效果怎麼樣,迪格?湯姆說話你聽得清嗎?」
  「啊,百分之百。真了不起。」
  「你說,我能和柏林的羅達通話嗎?」帕格突然覺得這倒是個機會,可以把梅德琳的情況告訴她,或許可以就此作出決定。通訊軍官很高興能借此機會不再被挖苦,立刻回答說:「艦長,我知道,咱們今天夜間可以叫通『馬布爾海德號』。接通里斯本到柏林的長途電話,可能會容易些。」
  「那得是——那裡的早晨兩、三點鐘吧?」布朗問。
  「兩點鐘,先生。」
  「帕格,你想打擾羅達的美夢嗎?」
  「恐怕得這樣。」上尉小心地把餐巾捲成一個環形,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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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53:10 |只看該作者
  談話轉到德國和戰爭問題上。這些戰列艦上的軍官和大多數人一樣,對納粹的戰爭機器都幼稚地估計過高,而且十分羨慕。一位氣色健康的上尉說,他希望海軍在登陸艦艇方面多幹些工作,不能只限於他在報紙上讀到的那些。如果我們捲入戰爭,他說,登陸幾乎就會成為整個海軍的問題,因為那時候,德國人可能已經控制了歐洲的全部海岸線。
  迪格·布朗把他的客人帶到副艦長房艙去喝咖啡。他向他的菲律賓侍者發了命令,隨即以當官兒的那種漫不經心的傲慢派頭懶洋洋地靠在一張漂亮的藍皮長沙發上。他們倆議論起同班的同學:有兩個鬧離婚,一個夭亡,一個聲名顯赫的領袖人物變成了酒鬼。迪格對當戰列艦副艦長的重擔訴了一遍苦。他的艦長能得到這個地位,純粹是靠運氣、魅力和一個能幹的妻子——就靠這些;他那種管理軍艦的方法,快要使迪格得心臟病了;艦上人員從上到下都很懶散;他制定了一個生硬的訓練計劃,以至很不得人心,等等。帕格覺得迪格對一個老朋友炫耀得太過分了,就提到他此次從柏林回來,是向羅斯福匯報,迪格一聽,馬上變了臉色。「我並不覺得意外,」他說,「還記得那次在陸海軍人俱樂部你接到的那個電話嗎?我當時對他們說,我敢打賭,是白宮來的電話。你是飛黃騰達了,夥計。」
  維克多·亨利佔了上風之後,就心滿意足,沒有再多說什麼。迪格等了會兒,裝上煙斗,點了火,然後說:「羅斯福到底是個什麼樣兒,帕格?」亨利把總統如何有魅力和吸引人一類的瑣事講了講。
  有人敲了敲門,通訊軍官走了進來。「我們沒費什麼勁兒就叫通了『馬布爾海德號』,先生,花了這麼長時間一直在接柏林。請您再說一下那個電話是多少號?」帕格告訴了他。
  「是的,先生,號碼對,沒人接。」
  迪格·布朗和維克多·亨利互相看了一眼。布朗說,「在早上兩點沒人接?再試一次。聽起來像是有點兒麻煩。」
  「我們叫了三次,先生。」
  「她可能出城了,」亨利說。「不用麻煩了,謝謝。」上尉走了出去。迪格沉思地抽著煙斗。
  「另外,她也會在夜間把臥室的電話線掐斷的。」亨利說,「我把這點給忘了。要是門關著的話,書房裡電話響她可能聽不見。」
  「噢,是這麼回事兒。」迪格說,又抽起煙來,有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
  「好啦。恐怕我得走了。」維克多·亨利站起身來。
  副艦長陪他走到舷梯口,自豪地望著那寬闊的主甲板、高聳的大炮和穿著潔白制服的哨兵。「甲板上夠整齊的了,」他說,」這是我的最低要求。好了,祝你在前線運氣好,帕格。替我問候羅達。」
  「要是她還在那兒,一定辦到。」兩人都大笑起來。
  「你好,爸爸!」保爾·孟森的飛機著陸的時候,華倫在彭薩科拉機場上迎候。他身穿飛行夾克,頭戴飛行帽。華倫敏捷而有力的握手,顯示出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是多麼驕傲。他那曬得黑紅的面頰容光煥發,揚揚得意。
  「喂,你怎麼曬得這麼黑紅?」帕格問。他有意避開不談兒子額頭上的那塊傷疤。「我以為,他們一定在這兒的地勤學校裡把你累得夠嗆。我想你肯定給壓垮了呢。」
  華倫大笑起來。「是這麼回事兒,我有幾次機會到海灣的深海裡去打魚,很快就曬黑了。」
  他用汽車把父親送到單身軍官宿舍,一路上說個沒完。他說,飛行學校裡謠言很多,在希特勒進攻波蘭的第二天,華盛頓已經下令把學生的人數增加三倍,而且把一年的課程縮短為六個月。全校都在「縮短課程」。按照舊的課程,每個人先應該取得駕駛大型慢速巡邏機的資格,然後是偵察機,再以後,假如飛得相當不錯,才能編入空軍第五中隊進行戰鬥機訓練。現在,飛行員要同時進行巡邏機、偵察機或戰鬥機的訓練,而且就編在裡面。名單早晨就要公佈,他真想進第五中隊。華倫一口氣把這些都講完了,才想起問問父親家中的情況。
  「我的天,勃拉尼這會兒在華沙?哎呀,德國人快把那座城炸平了。」
  「我知道,」帕格說,「我早就不去替拜倫擔心了。他會挖掘出什麼人的金錶從瓦礫中爬出來的。」
  「他在那兒幹什麼?」
  「追求一個姑娘。」
  「真的嗎?妙極了。什麼樣的姑娘?」
  「一個雷德克利夫學院的猶太高材生。」
  「您是開玩笑吧。是勃拉尼嗎?」
  「是的。」
  華倫改變了話題,他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又是驚訝,又是悲哀。
  聽保爾·孟森講課的人出奇地多。一定有二百多名穿卡嘰軍服的飛行學員;小講堂裡擠滿了留著平頭、面色健康而機靈的年輕人。跟大多數海軍軍官—樣,保爾是個驕橫自負的演說家。但是由於這時他正在向學員們講授如何避免傷亡,所以他們擠著坐在椅子上聽。他使用幻燈和圖解,以及許多技術上的專門術語,偶然也開個沉重而血腥味的玩笑,把在航空母艦上降落時最危險的情況,接近艦身時最後的生死關頭,撞上後作什麼動作,以及類似的叫人興奮的事兒都講述一番。聽了暗示他們自己可能會死掉的笑話時,學生們大笑起來。這群擠在一起的人們,發出一種象艦上被服室的強烈男人氣味。帕格的目光落到華倫身上,他正坐在帕格旁邊走道對面一排人之中,身子筆直,全神貫注,但也只不過是人群裡又一個剪平頭的腦袋。他想起了在華沙德國人炸彈下的拜倫。他心裡想,對於家裡有成年兒子的父母來說,這十年可真不好熬啊。
  講課結束以後,華倫告訴他,眾議員艾薩克·拉古秋(就是帶他到深海去釣魚的那個人)邀請他們到海濱俱樂部吃晚餐。拉古秋是這個俱樂部的董事,在他參加議會競選之前,曾任海灣木材紙業公司的經理,這是彭薩科拉最大的企業。
  「他非常想見見您,」他們走回到單身軍官宿舍去的時候,華倫說。
  「為什麼?」
  「他對這次戰爭和對德國都很感興趣。他的判斷是相當有力的。」
  「他怎麼會看中你的呢?」
  「嗯,是這樣,他的女兒傑妮絲和我挺合得來。」華倫露出容易理解的笑容,在大廳裡和他父親分手了。
  頭一眼看到傑妮絲·拉古秋,維克多·亨利就決心不向華倫提帕米拉·塔茨伯利了。那位身材纖細、穿一身素淨服裝的英國姑娘,怎麼敵得過這麼一個迷人的金髮女郎呢?這個自信而漂亮的高個子美國姑娘,公主般的傲慢神氣,可愛的臉容,只是不整齊的牙齒是個小小的缺點,只要一轉身,裙子一飄,兩條長腿就使人神魂顛倒;她是另一個年輕時的羅達,一身雲彩般的粉紅顏色,完全由甜蜜的香氣、女性的魅力和少女的風度所構成,只是說的話不同了,裙子變短了。只是這個姑娘從外表和舉止看都比羅達有頭腦。她向帕格問候,以恰到好處的尊敬把他作為華倫的父親對待,同時那雙閃亮的眼睛也恰到好處地暗示,他並不因此而是個老傢伙,他本人就是個漂亮的男子。一個姑娘在半分鐘的交談中能以眼神的流動和微笑做到這點,真算得是個能人了,帕格想,所以他那傻里傻氣的作媒念頭,也就打消了。
  海面上吹來一陣狂風。海浪沖擊俱樂部的陽台,大量的浪花濺到餐廳的玻璃牆上,使得拉古秋這個燭光晚宴顯得更安樂。維克多·亨利一直沒弄清坐在餐桌旁的十個人到底都是誰,儘管其中有一位是佩綬帶的海軍航空站司令官。不久就很明顯了,最重要的人物是議員艾薩克·拉古秋,一個小老頭兒,一頭厚厚的白髮,緋紅的面孔,一笑就伸出半個舌頭,神態狡猾、詭秘。
  「您要在此地呆多久,亨利中校?」拉古秋從長桌子的一端大聲問,正好穿綠上衣的侍者把盛在銀盤子裡的兩大條干燒魚端了上來,「如果氣象預報員不報這種壞天氣的話,您可以花上一天工夫到海上去打魚。這兩條魚就是您兒子和我一起打的。」
  帕格說,他明天一早就得返回紐約,去搭到里斯本的飛機。
  拉古秋說:「對了,我想我也得趕緊到華盛頓去參加那個特別會議。喂,怎麼樣?您對於修改中立法案有什麼看法?形勢到底糟到什麼程度?您應該知道。」
  「眾議員先生,說到糟,我看波蘭很快就要陷落。」
  「哦,真他媽的,盟國還指望它呢!歐洲人的頭腦叫人摸不透。總統本人也有個歐洲人那樣的頭腦,要知道,他是荷蘭人和英國人的雜種,這一點是真正理解他的關鍵。」拉古秋說著笑了笑,伸出舌頭。「我和荷蘭人打過不少交道,他們很會作硬木交易。我可以告訴您,他們都是挺狡猾的傢伙。在未來的幾周裡,情況越是糟糕,那麼,羅斯福更加容易硬叫國會把他想幹的事通過。是不是這樣?」
  「您和希特勒談過話嗎,亨利中校?他到底是個什麼樣兒?」拉古秋夫人問;她是個瘦弱憔悴的女人,帶著溫順的笑容,可愛的聲音,表明她的社交生活主要就是緩和或者試著緩和他丈夫的衝勁兒。
  拉古秋回答說——好像她是在對他講話似的——「哼,這個希特勒是個江湖騙子,我們都知道這一點。盟國早在幾年前就可以不費勁兒地把他和他的納粹一起收拾掉了,可是他們光是坐等。這是他們活該,不管我們的事兒。現在說不定哪天,我們就會聽說德國人姦淫修女啦,焚燒士兵們的屍體作肥皂啦之類的事兒了。你知道,英國情報人員在一九一六年就編過這樣的謠言。我們都有關於這些事的文件證明。亨利中校,您怎麼看?您在德國人中間生活,您說他們是不是象紐約報紙上說的那種野蠻民族?」
  餐桌上所有人的臉都朝向帕格。「德國人是很不容易看透的。」帕格慢慢吞吞地說。「我妻子比我對他們更有好感。他們對猶太人的態度實在無法恭維。」
  議員拉古秋舉起一雙大手喊道:「簡直不能饒恕!這樣看來,紐約的報紙在這個基礎上就很能使人理解了。」
  坐在餐桌中間的華倫堅決地說:「先生,我看不出來,總統的修正法案怎麼會削弱我們的中立。現金買貨和運輸自理,只是意味著任何人都能來買東西,只要有船可運,有錢可付。任何人,包括希特勒在內。」
  拉古秋對他微微笑了笑。「政府一定會因為你而感到驕傲,我的孩子。這是正確的解釋。只是我們都知道,盟國有船又有錢,而德國人兩樣都沒有,這樣我們才能使工廠為盟國生產作戰物資。」
  「但是從來也沒人阻止過希特勒建立一支商船隊,」華倫立即反駁道。「他的打算反倒是積累坦克、潛艇和俯衝轟炸機。都是侵略武器。這難道不是他的不幸嗎?」
  「華倫說的非常對。」傑妮絲說。
  拉古秋靠到椅背上,眼睛盯著女兒,傑妮絲任性地朝著父親笑了笑。
  「你們兩個毛孩子所不理解或是不能理解的,」拉古秋說,「就是:這個建議是帳篷縫裡伸進來的駱駝鼻子1,當然,看起來合情合理,當然是的。那是漂亮的包裝。羅斯福的腦子就是這麼盤算的。但是咱們可別孩子氣。他不是要召集一次特別會議來幫助納粹德國!他認為,他負有從希特勒手下拯救世界的使命。從一九三七年起,他就一直在這麼講了。他講這個問題講得嗓子都啞了。照我看,阿道夫·希特勒既不是醜惡的魔鬼,也不是反基督的異教徒。那些都是胡說八道。他不過是又一個歐洲的政客,比別人更下流,更極端而已。這不過是另一次歐洲戰爭,結束得會比別的戰爭骯髒得多。我們拯救世界的辦法,是不捲入這場戰爭。要作明智的堡壘!」他突然說出了這麼句話,然後看了看桌子四周的人們,好像在等著別人喝彩。「我們就應該這麼辦。大西洋和太平洋是我們的銅牆鐵壁。明智的堡壘!要是我們一捲進去,我們就會像別人一樣破產,犧牲一兩百萬我們的好青年。整個世界就要陷入野蠻或是共產主義,這兩者沒有多大差別。俄國人就會稱霸世界。」
  1阿拉伯寓言:一匹駱駝不肯在帳篷外面露宿,先要求伸進鼻子,後來要求伸進前腿,最後全身進了帳篷,把主人擠了出去。是「得寸進尺」的意思。
  一個坐在帕格對面帶著助聽器的禿頂小老頭兒說了聲「對極了」。
  拉古秋歪過頭去,對著他說:「你和我都認識到了這點,拉爾夫,但是使人奇怪的是,不知為什麼至今只有很少人懂這個道理。明智的堡壘!戰爭結束後,等著收拾殘局,重建一個理想的世界。這就是我們的目標。我要到華盛頓去,要像一條鱷魚一樣為此而戰鬥,請你們相信我。可能我會在我的大多數民主黨同事之中名聲掃地,但是在這個問題上,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晚宴結束後,傑妮絲和華倫沒等喝咖啡,也懶得作解釋,就一同離開了俱樂部。姑娘調皮地笑了笑,揮揮手,兩條穿絲襪的腿和粉紅色紗裙轉了一下,人就不見了。華倫停住腳步,跟他父親約定第二天清早打網球。維克多·亨利發現就剩下他一個人跟拉古秋在一起,坐在休息室一個角落裡的紅皮椅上,抽著昂貴的雪茄,喝著咖啡和白蘭地。這位議員沒完沒了地閒扯彭薩科拉的迷人生活——打野鴨子,釣魚,四季如春的氣候,以及它的繁榮昌盛、飛速發展。他說,隨著海軍航空基地的擴大和木材貿易的勃興,戰爭會使彭薩科拉變成一座真正的新興城市。「需要塗木餾油的電話線桿。中校先生,你瞭解這個項目。就在上周,我們公司收到一些從北非、日本和法國寄來的,使人難以相信的訂單,突然全世界都拉起電話線來了。這是一種跡象。」
  他想說服亨利多呆一天。一隻從荷屬圭亞那來的運紅木的船中午就到,它要在港內卸下木材。鋸木廠工人把木材綁成木筏推進河灘。「那真是好看。」他說。
  「哦,我這次碰巧是要跟一個老朋友一同飛回紐約的。我還是走的好。」
  「是從那兒經里斯本到柏林去嗎?」
  「是這麼打算的。」
  「那麼,最近這段時間,咱們碰面的機會就不多了。」拉古秋說,「您的夫人是格羅佛家的,對吧?在華盛頓的海米爾頓·格羅佛是我的朋友。我們每個月大約在地中海俱樂部吃一次午餐。」帕格點了點頭。海米爾頓·格羅佛是表兄弟中間最有錢的,羅達高攀不上。
  「您是亨利家的。是費吉尼亞州亨利家的成員嗎?他們是老派特裡克1的後代。」
  1派特裡克·亨利(1736—1799),美國獨立戰爭的領袖之一,曾任弗吉尼亞州長。
  亨利大笑著搖了搖頭說:「我想不是,我是加利福尼亞州人。」
  「是的,華倫對我說過。我是指您的祖上。」
  「噢,我的曾祖父在淘金時代之前,就從西部遷過來了,我們說不準是從什麼地方。我的祖父去世很早,所以我們從來沒直接聽到這些事。」
  「您可能是蘇格蘭—愛爾蘭人。」
  「啊,不,是有點兒混血。我的祖母是法國人和英國人的混血。」
  「是嗎?我們的家族裡也有點兒法國人的血統。這不是什麼壞事,對吧?使人都帶上些愛情的色彩。」拉古秋哈哈地狂笑起來,就是美國人在一起聚會時發出的那種狂笑。「您的華倫是個挺不錯的小伙子。」
  「謝謝您的誇獎。您的女兒好得沒話說了。」
  拉古秋深深歎了口氣。「女孩子就是麻煩。華倫告訴我,說您也有一個女兒,那您也一定有所體會了。她們什麼時候都在耍弄你。我們沒有您福氣,我們沒有兒子。華倫想一輩子在海軍駕駛飛機,是這樣的吧?」
  「嗯,那對金翅膀這會兒在他眼裡不知有多大呢,議員先生。」
  拉古秋噴了口煙。「我喜歡剛才吃飯時候他那種坦率的談話方式。當然,對於外交上的問題,他還幼稚得很。在木材貿易裡,可以學到許許多多外面世界的東西。」拉古秋搖晃著盛白蘭地的大矮腳杯。「您看到華倫繼承了海軍事業,肯定很
  高興。您一定不願意看見他改行去做買賣或是這一類的事情。」議員笑了笑,又露出舌頭和兩排像他女兒那樣的牙齒,結實而不整齊。
  「議員先生,華倫是在走他自己的路。」
  「我不敢肯定。他認為他爸爸是最了不起的人。」
  談話使帕格越來越窘。他娶了一個比他自己有錢得多的姑娘;他曾經懷疑過這樣一種生活道路。他並不特別喜歡傑妮絲·拉古秋。她身上奪目的光輝一旦熄滅,她就會像她父親一樣固執。這位父親已經公然在動腦筋想把華倫據為己有了。亨利說:「嗯,在戰爭結束之前,他反正離不開。」
  「當然。不過,要知道,這不會太久。如果我們不捲進去,一年左右戰爭就會結束。也許還要快。盟國一旦積極起來,他們就不會把我們拖進去。他們一定會拚命做有益的交易。要是他們另作別的打算,那才傻呢。好了,中校,這次和您見面我太高興了。是這樣嗎?無論如何,盼望現在的這些年輕人會幹些什麼是毫無意義的,是不是?這跟你我年輕時候的世道,完全不同了。」
  「當然不同了。」
  次日清晨,六點半整,華倫就到了父親的房間。他沒多說什麼話,用手揉了揉充血、發腫的眼睛,喝下了侍者送來的桔子汁和咖啡。外邊還在颳大風。他和他父親都穿上打球時穿的厚運動衣,兩人就開始打起來。帕格連贏了三局。球兒忽然飛到這兒,忽然飛到那兒。
  「昨天晚上玩得好嗎?」帕格喊道,這時華倫把球打過圍牆,被風吹到附近一間小屋頂上。
  華倫大笑起來,脫掉運動衣,又採用了以往的急速發球和中場扣殺,贏了後五局。父親是個刻苦而穩健的運動員,反手球十分有力,可是他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糟了,華倫,你還有一個球就贏了,拿去吧。」他喘著粗氣說。兒子放過了一次容易的扣殺機會,把球打到帕格能接得到的地方。
  「爸爸,是風的關係。」
  「它真搗亂。」
  這時候,帕格把運動衣甩掉,接回了兒子的幾次扣殺。他喘過氣來,呼吸正常了。「哎呀!我得走了。上地勤學校去。」華倫嚷道,用毛巾擦臉。「爸爸,您的球還是打得那麼好。」
  「噢,我們挺運氣,在柏林住的房子有網球場。你也打得比過去好了。」
  華倫走到球網旁邊。他還在出汗,眼睛明亮,看上去精力充沛,歡歡喜喜。「您睡得不錯吧。」
  「那個傑妮絲倒是個不錯的姑娘。」
  「她挺有頭腦,爸爸。她對歷史可懂得不少。」父親帶著詢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噗嗤一聲兩人一同大笑起來。「反正一樣,這是實話。她懂得歷史。」
  「你們昨天晚上討論什麼來著?百年戰爭1?」華倫哈哈大笑起來,使勁地揮動著球拍。帕格說:「她父親可指望把你培養成個木材商啊。」
  1百年戰爭:十四世紀三十年代到十五世紀五十年代英法兩國封建統治階級爭奪領土的戰爭。
  「他喜歡開玩笑。我三月份就出海,可能是這樣。」
  地勤學校大樓外邊,一個木製佈告板幾乎被一群激動地吵吵嚷嚷的學員們完全圍住了。華倫說了聲「分配名單」,就鑽到他們裡邊去了。一會兒工夫,只見他那只穿著白運動衣的胳膊舉過了大家的頭。「太棒了!」華倫高興得連蹦帶跳地跑回單身軍官宿舍。他被分到第五飛行中隊,而幾個最好的飛行學員卻沒能進去。儘管那次著陸翻了跟頭,他還是幹得不錯。父親聽著他說,不時微笑著點頭,回想起在安納波利斯自己第一次到戰列艦上服役的那一天。
  最後他說,「你曾經在華盛頓對你媽媽說過,你適合做的是另外的什麼工作啊。」
  兒子有點不好意思了,然後又笑起來。「那時候我還沒飛過呢,爸爸。什麼也比不上飛行。很難用語言表達出來,但是絕對沒有任何東西能和飛行相比。絕對沒有!」
  「好了,咱們都得去洗洗了,我看還是在這兒說再見吧。」他們正站在單身軍官宿舍陰暗的正方門廳裡。華倫看了看表說:「天哪,已經到了?只好再見了。好吧,請您從柏林寫信來把勃拉尼的情況告訴我,好嗎?一得到確實的消息就來信。」
  「好的。」
  「爸爸,不要為梅德琳擔心。她在紐約一切都會很好。」
  「我還沒決定讓她呆在紐約。」
  「當然,這我知道。」華倫狡猾地笑了笑。他顯然以為他父親已經把這一點忘記了。
  他們握了握手。接著華倫突然做了件使兩個人都很不好意思的事兒。他用胳膊摟住父親的肩膀,說:「我真難受極了,我太捨不得您走了,我還從來沒感到這樣幸福過。」
  「不要太激動了,」帕格說,「那個姑娘挺不錯,但是木材貿易可千萬幹不得。海軍需要軍官。」
  保爾·孟森頭天晚上和幾個在彭薩科拉參謀部供職的老朋友大喝了一通,剛清醒過來,他沒怎麼說話,就把飛機升上天空,開始水平飛行,越過佐治亞州朝東北方向飛去。「喂,」他對著面前的擴音器喊著,聲音比發動機的轟轟響聲還高。
  「這次空軍人員分配,你兒子分到哪兒?」帕格伸出五個指頭。
  孟森拍了拍他的肩膀。「真了不起,我兒子去年從那裡給刷下來了,那個學校很嚴格。你不是還有個兒子嗎?他怎麼樣?」
  「他是海軍預備役軍官。」
  「是嗎?說不定哪天就會把他召走。我想他也要上天吧?」
  維克多·亨利朝機窗外望去,下面是一片綠色的田野,遠處有一條彎彎曲曲的黃色河流。
  「他是下不了那樣苦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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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55:15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從德國人的觀點看,對波蘭的入侵是快活地進行的。軍用地圖上的箭頭和小針,從四面八方,一天一天地向華沙和拜倫·亨利逼近。
  在全波蘭的土地上,一隊隊頭戴鋼盔、滿身塵土的德國兵,幾英里幾英里地連續不斷,步行著,或者乘汽車,或者騎馬。坦克和自動火炮跟他們一起軋軋地行駛,或者裝在火車上在附近隆隆地過去。這一切都緩慢地、沉悶地前進,總的說來是太平無事的。這一大群人的戶外冒險,儘管不能明
  確地說是一場野餐旅行——一路上有一萬個德國兵被殺死——但也遠不是完全不使人心曠神怡的。每天向前走了一天之後,這一大群人就在野地裡或路邊吃飯,在星空下宿營,或者在大雨中搭帳篷;他們怨恨生活不舒服,然而享受著平平常常的好東西:劇烈的運動、新鮮的空氣、好吃好喝、賭博胡鬧、友誼以及甜蜜的睡眠。
  當然,波蘭人不斷對他們射擊。這是在意料中的。德國人回擊,按照地圖上的座標進行有計劃的炮轟。於是霍維茲大炮發出令人滿意的吼聲,炮口閃著火光,炮身向後倒坐。每一個人都很快地動作,滿身大汗地幹著;軍官喊著命令,鼓動士氣。有幾個人被殺或者受傷,但是大部分沒有。樹木在燃燒,村屋被炸毀。過了一會兒之後,射擊停止了,侵略軍又沉重地向前進。
  前線,就是一道移動著的政治界限;德國人正在把他們的民族意志強加於波蘭人。就像在氣象中的鋒線一樣,劇烈的颮線處在天氣變化的邊緣。一陣破壞一切的狂風猛掃綠油油的平地,後面留下一溜亂七八糟的東西。即使這樣,即使在這個戰鬥的區域,戰線上還是太平的時間多。戰鬥一小時之後,便有許多小時的宿營、機械修理以及穿過綠色田野和燒燬了的村莊的行軍。然而等到這條波浪形的戰線變成圓圈,向著華沙城收緊的時候,情況就不是這樣了。目標縮小了,火力也就更加猛烈,更加頻繁,更加集中。
  這些侵略者,是德國兵的新的一代,他們從來沒有面對過敵人的子彈,儘管他們有些高級軍官曾經參加過上一次大戰。在每一個入侵開始的地方,只不過是幾百個戰戰兢兢的年輕德國人,衝過邊境,等著被人射擊。但是在他們背後,是成群的、更多的武裝青年,按照精確的佈置在德國的大路上向波蘭挺進,而知道這一點是能鼓舞人心的。在黎明的灰暗光線中把波蘭邊境的防柵推倒,打敗那幾個守兵,踩上他們在軍用望遠鏡裡觀察過的外國道路,這一切都是使人興奮的。但是一旦波蘭邊防軍開了火,他們就猶疑不決,驚慌失措,回頭逃跑,在困惑中進退不得。德國人還是運氣較好,因為波蘭人甚至更加驚慌,更加狼狽,再加上措手不及,就更無法採取行動。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是在這種亂七八糟、渾渾噩噩的狀況下開始的。不過在德國人方面,就個人來說不管多麼害怕,至少還是按照計劃行動的。他們在關鍵地點有更多的大炮,更多的彈藥,而且頭腦清楚,知道在什麼時候向什麼地方開火。事實上,他們是進行了偷襲。
  如果兩個男人站著友好地聊天,其中一個突然拳打另一個的肚子,腳踢他的小腹,其結果是即使另一個醒悟過來進行自衛,他也會遭到慘敗,因為第一個人進行了偷襲。沒有一本關於戰爭藝術的書不鼓吹它的好處。它看起來可能有點不正派,但是這和戰爭藝術毫無關係。從德國人的公開威脅和戰爭準備看,也許波蘭人不應該受到偷襲,但是他們受到了。他們的政治領袖也許希望德國人的威脅不過是嚇唬人。他們的將軍也許以為他們自己的軍隊已經作好準備。一大堆錯誤的猜測會和一場戰爭的開始同時產生。
  德國人征服波蘭的計劃,叫作「白色方案」,提供了後來
  發生的全部情節。他們有很多這樣的方案,例如「綠色方案」,是對捷克斯洛伐克的入侵(他們一直沒有用);「黃色方案」,是對法國的進攻。以色彩作代號的擊潰別的國家的全面計劃,遠在跟他們發生任何爭吵之前就制訂好了,這是德國人的現代戰爭新發明。所有的先進國家,都模仿起這個原理來了。例如美國,在一九三九年就有一個「橙色計劃」,是對日本作戰的,甚至還有一個「紅色計劃」,是對英國作戰的;而美國最後參戰,是按照「長虹五號計劃」。
  歷史家們在爭論——而且還要繼續爭論——德國總參謀部的來歷,它開創了人類事務中行為的新方針。有人說,德國的天才們創造了這個總參謀部,是對拿破侖強加於他們的恥辱的反應;另一些人則斷言,一個平坦的國家,周圍與許多敵國接壤,在這個工業時代,只能發展這種計謀以求生存。無論如何,無疑是德國人首先掌握了工業戰爭,而且教會了其他國家:全面戰爭——事先把鐵路、工廠、現代化的通信聯絡以及全國的全體居民,集中到一個中央控制的體系之下,以摧毀鄰國,如果出現這種必要或衝動的話。
  這個德國體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受到很好的考驗;在地理方面,他們向前衝了很遠,然後再撤退。在許多條戰線上和強大的軍隊作戰四年之後,他們要求停戰,那時候他們在每一處地方都深入敵境很遠。只是他們規模巨大的一九一八年進攻失敗了,他們的資源也越來越少。從此以後,儘管他們投降了,而且經歷了所有這些政治變動,他們還繼續在制訂這些「方案」。二十一年以後,白色方案兌現了,很快地嚇壞了一個有四千萬人口、有一支一百五十萬或者更多的軍隊的國家,叫它乖乖地聽命於德國人。這個,按照拿破侖的說法,就是戰爭的一切——威嚇敵人,叫它服從你的意志。
  德國人在入侵波蘭的時候犯了錯誤,他們有時候在炮火之下散開了亂跑,他們不服從命令,他們對著頑強的陣地拒絕前進,他們謊報戰果,他們奪大遭遇的火力以借口退卻。他們不過是普通的年輕人。但是他們之中還是有很好的領導者和頑強的傢伙,而且德國人是一個服從的、意志堅決的民族。波蘭人也干了所有這些錯事,而且火力的優勢、偷襲、人數的優勢以及白色方案,都在德國人這邊,因此這場侵略進行得很順利。
  不久,新的坦克中隊,就是後來變得那麼有名的德國裝甲部隊,開始在戰線前面很遠冒險插入敵方縱深。這是古典的軍事錯誤。敵人在一個冒險離開戰線太遠的中隊後面包圍過來,把它圍困,然後把它消滅。這恰恰就是幾年之後俄國人對付有名的裝甲部隊的方法,從此以後,它的名聲就消失了。可是現在它們還是令人吃驚的。它們初次出場,在良好的天氣下在平坦的原野上,對付一個受驚的、組織不好的、較小較弱的敵人,就大為逞能。它們緩慢地前進,每小時只走五英里或十英里;它們不像通俗書籍和雜誌裡的地圖上畫的那種飛快的紅色箭頭,而像一長串移動著的巨大的鐵甲蟲。可是它們在波蘭兵士和老百姓眼裡看起來很可怕,而且的確是足以致人死命的。這些綠色機器爬上大路,爬出森林,壓壞成熟的穀物,打出巨大的炮彈。在九月明淨的天空裡,一種飛得很慢的叫作「斯杜加」的笨拙小飛機,不停地俯衝,向兵士們,或者兒童,或者牲口,或者婦女,或者不管路上逢到的什麼,進行掃射,增加了流血和恐怖的喧鬧。坦克和斯杜加殺死了許多波蘭人,嚇唬了他們大量的人群放棄這場看來毫無用處的戰鬥。
  這就是所謂閃擊戰。它到了華沙城下停止了。這個事實在當時並沒有十分強調。德國人不得不用老式的、馬拉的、拿破侖式的炮轟來打擊這個城市,因為這些裝甲機械化部隊的機器瘸著腿進了修理工廠,汽油用完了,許多坦克打壞了。它們已經完成任務。波蘭軍隊已經被切碎,嚇成了齏粉。盟國和美國的報紙對閃擊戰作著可怕的描述,「這是戰爭的新方式」。
  可是德國裝甲部隊是九月九日到達華沙的。十日,德國最高統帥就在他的戰鬥日記裡寫下:戰爭已經結束。到十七日,華沙依然屹立著。德國空軍所有能調動的飛機,都在這個城市上空不遇抵抗地飛過,扔下炸彈,然後急忙飛回德國去再裝。無數的馬匹從普魯士和波美拉尼亞拉來更多更多的榴彈炮,圍住城市,把炮彈打進去。可是華沙廣播電台仍然在播送波蘭舞曲。
  現在主管華沙美國大使館少數幾個剩餘人員的,是萊斯裡·斯魯特。他是一個能幹的、特別機靈的人,但是在這當口他卻不能發揮他的長處了,因為他是一個懦夫。但是他的外表或者他的行為卻不像。在耶魯大學,他參加田徑運動——這是他有意選擇的,因為他知道羅茲獎學金的要求——這項男子漢氣概的象徵,加上他在大學報紙的工作,他的美國大學生聯誼會會員資格,以及他和某些很有用處的教授的友誼,使他輕而易舉地獲得了這項獎學金。到了牛津大學,他又成為那裡很出風頭的幾個美國人之一;後來進了外交部,人們又說他是他那一輩裡的一個傑出官員。他對自己的問題頗有自知之明,他要是知道這個環境需要行動上的勇敢,他就決不會自告奮勇。他對自己性格上的這個弱點思考很多,而且還有一套理論,中心要點是由於母親對他的過分關心和童年時期的幾個意外事件。這種理論不能改變任何東西,然而它卻可以用來在他的頭腦裡容忍這個弱點,把它看作一個軟骨病瘸子的不幸,而不是看作損傷他自尊心的草木枯萎症。斯魯特對他自己,對他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未來,都自視很高。可是現在,倒霉的壞運氣卻把他弄到這樣一個地方,在這裡,他的淵博的政治知識、他的分析能力、他的幽默、他的外語,統統一無用處,只要有簡單的膽量就行。這個他卻偏偏沒有。
  他在內心鬥爭中把這個缺陷隱藏了起來,表面上顯露出來的只是神不守舍,不斷頭痛,急躁易怒,和一種毫無理由就發笑的傾向。大使臨走時叫他留下,他竟哈哈大笑。自從德國人打過來的消息一來,特別是自從第一顆炸彈在華沙落下,他就驚慌異常,焦急地等待他和其他美國人能夠離開的命令。他把自己的指甲咬得太厲害,只得把好幾個指頭包了起來。可是這個大使竟然要他在這樣的恐怖中留下來!這陣尖銳的笑聲倒是發自他的內心。大使用挖苦的眼光望著他,沒有理他。在華沙的大多數人對空襲的反應態度很好,只要第一批炸彈落下來沒有把他們殺死,他們就變得心情輕鬆,堅忍而有決心。但是對於斯魯特,這個地獄卻深不見底。只要空襲警報一響,就剝奪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和所有的人一起,衝下大使館的厚牆地下室,而且總是沖在頭裡,一直在下面呆到空襲警報完全解除。由於他是負責人,倒幫了他的忙。他名正言順地從公寓裡搬出來,搬進大使館,住在那裡,成了堅決遵守空襲警報規定的榜樣。沒有人猜得到他的苦惱。
  九月十七日黎明,他坐在一張大寫字桌前面,嘴裡叼著一隻煙斗,正在仔細地重新起草他給國務院的最新報告,講
  的是關於大使館和一百來個被圍在華沙城裡的美國人的情況。他一面去掉他個人神經質的激動的痕跡,一面力圖保持這個消息的緊急性和嚴重性。這是千鈞一髮之時,尤其是由於那麼些報告去了沒有答覆。他沒法說美國政府對它在波蘭首都的國民的困境是否有所瞭解。
  「進來。」他聽見敲門聲說。
  「外面是大白天了,」拜倫·亨利走進來,粗嗄地說。「要不要拉開窗簾?」
  「外面有什麼事沒有?」斯魯特猶著眼睛說。
  「沒什麼特別的事。」
  「好吧,來點兒亮光吧,」斯魯特笑了。他們一起把厚重的黑窗簾拉開,淡淡的陽光透過窗上斜釘的木條變成破碎的小塊照了進來。「水怎麼樣了,拜倫?」
  「我弄來了。」
  窗簾一拉開,就能聽到德國大炮的遙遠沉濁的隆隆聲。斯魯特寧可讓這厚窗簾多關閉一會兒,擋掉這灰暗、破碎、燃燒的華沙的這些白日喧鬧。拉上了黑窗簾的安靜的房間,點著一盞台燈,也許會產生幻覺,引起安逸的學生時代的遐想,可以使他感到安慰。他從窗格子裡望出去。「那麼多煙!有那麼多地方著火了嗎?」
  「天哪,是的。天空可怕極了,直到天亮。你沒看見?你往哪裡看都是一片通紅,煙霧騰騰。簡直是但丁1的地獄。還有那些大大的桔紅色發亮的大炮彈,到處轟轟地響,它們飛得很高,然後慢慢地飄飄蕩蕩地落下來。真好看!在瓦萊夫斯基路那邊他們還在用鐵掀和沙子設法撲滅兩處大火。水的問題更叫他們毫無辦法。」
  1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在長詩《神曲》裡描寫了地獄。
  「他們昨天應該接受德國人的建議,」斯魯特說。「那麼他們至少還能保存半個城市。這樣干沒出路。你用什麼辦法弄到水的?是不是你總算弄了一些汽油?」
  拜倫搖搖頭,打著哈欠,坐到棕色皮子的長沙發上。他的運動衫和褲子上沾滿了磚灰和煤煙,他的亂蓬蓬的長髮糾結在一起,他的眼睛呆板無神,周圍有個黑圈。」沒有一個機會。從現在起我們得忘掉那輛卡車了。我看見救火車停在路中心開不動了。這個城市裡已經沒有汽油。我正在到處偵察,結果被我發現一輛馬拉的大車。這花掉了我大半個晚上。」他對斯魯特笑笑,他的下嘴唇因為勞累而縮了進去。「美國政府欠我一百七十五元美金。最吃力的事情是把鍋爐從卡車上搬下來,裝到大車上去。不過賣給我大車的農民幫了我忙。這是算在交易裡面的。一個長鬍子的小矮個兒,不過挺強壯。天哪!」
  「當然,會還你錢的。對班說一聲吧。」
  「我能不能在這裡躺一會兒?」
  「你要不要吃早飯?」
  「很難說我有沒有力氣來咬東西。我只要半個來鐘頭。這裡挺安靜。那地下室簡直是瘋人院。」拜倫擱起腳,身子躺到皮墊子上,橫下瘦削骯髒的身體。「歌劇院轉角那地方已經沒有水了,」他閉著眼睛說。「我沒辦法只好一直跑到抽水站。這馬走得很慢,它肯定不喜歡拉一隻裝滿晃蕩的水的鐵鍋爐。」
  「謝謝你,拜倫。你幫了大忙。」
  「我和貢格·丁。『你能夠談論金酒與啤酒,』」拜倫用一隻胳膊遮住臉悶聲說,「『只要你是安全地紮營於此。』1
  1這兩句詩,引自英國詩人吉卜林(1865—1936)的敘事詩《貢格·丁》,此詩的主角貢格·丁是一個印度人,為英國殖民軍服務,在鎮壓印度起義人民的戰鬥中被打死。
  ——娜塔麗在哪裡?在醫院裡嗎?」
  「大概是。」
  拜倫睡著了。電話鈴刺耳地響起來,可是他連動都沒有動。這是市長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史塔欽斯基市長正在來大使館的路上,他要與美國代辦討論一件十分緊急的突然情況。斯魯特激動起來,立刻打電話給門口站崗的海軍陸戰隊讓市長進來。這一定是好消息:讓華沙的外國人安全撤退,或者可能是立即投降!現在只有投降還是個辦法。他想叫醒拜倫,讓他離開辦公室,但是又決定等一等。市長也許要過一會兒才到。這個骯髒的小伙子需要睡覺。
  水變成了全華沙的一個大問題。在大使館裡住著七十個人,而且還有很多人搬來,這是——或者可能已經是——一個緊急情況,一個災難性的問題。但是自從自來水總水管被破壞的那天起,拜倫·亨利就開始做供應水的工作,儘管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做。斯魯特還在向市長辦公室打電話——在這倒霉的第一天打了二十次——要求立即給他保護下的美國人運送水,並且趕快修復水管子,拜倫卻已經駕著大使館的福特輕便卡車出去了,他從一座炸毀的房子的地下室裡,弄回來一隻破裂的生銹的小鍋爐。不知從什麼地方,他弄到了焊接工具,把它修補好,現在他就利用它暫作為水桶,裝水到大使館來。如果他不這樣干結果會怎麼樣,誰也沒有說。水管仍然破裂,而且現在到處的水管都已破裂,市政府的水槽車光是供應醫院和救火隊就已難以負擔。
  一天又一天,就像理所當然似的,拜倫在炮火底下空襲之中運著水,對自己的恐懼開著玩笑,常常比現在這樣弄得
  更髒地回來,因為他一聽見一顆榴彈炮炮彈在空中飛過的「噓噓」聲,就得鑽到瓦礫堆裡面去躲著。斯魯特從來沒有聽到過許多人所描述的這種「噓噓」聲,而且他也永遠不想聽。儘管有這些恐怖,拜倫·亨利倒的確看來在這圍城之中挺能自得其樂。這種思想狀況斯魯特認為比他自己更為愚蠢,沒有什麼可佩服的。他自己的恐懼起碼是合情合理的。娜塔麗曾經把拜倫說的覺得挺好玩之類的話對他講過。斯魯特想,這小伙子有神經病,他那種過分和藹可親的好脾氣是假面具。不過他天天運水卻是無法否認的一件好事情。
  亨利在娜塔麗·傑斯特羅不到醫院去的時候老纏住她,斯魯特為此也很感激他,不過比較隱蔽。娜塔麗是在華沙的一個能夠看透他內心恐懼的人。到現在他肯定她還沒有看出來,那只是由於她和他接觸不多。這女孩子在華沙,是他一個無法擺脫的負擔,使他心裡痛苦得要恨她。這是因為,她的存在,她沒從世界上消失,使他感到內疚和煩惱。他對這個意志堅強的黑頭髮猶太姑娘有一股狂熱的肉慾,可是他又不願意和她結婚。他是一個處理浪漫的男女關係素稱手腕圓滑的人,可是他還從來沒有逢到過這樣一個鐵一般的姑娘。她在巴黎中斷了他們的肉體關係,從來沒有再恢復過;她對他說過五六次,不要管她,把她忘掉——這是一件他辦不到的事情。那麼,可惡的是,為什麼在這倒霉的時刻,在這大破壞的地方,在這炸彈炮彈下顫抖的城市裡,他正肩負著他這輩子最沉重的責任而感到自己被恐懼所嚇昏、所閹割的時候,她卻撲到他身上來?他比任何東西更怕把自己的恐懼向娜塔麗暴露,除了真的受傷。現在他想,如果他們都活著逃出去,
  他一定要集中他的意志力量把這段拖泥帶水的事情一刀兩斷。她也許有這個能力能燃起他的慾火,然而她是無可救藥地頑固和外國氣派,對他的前途和對他自己完全不利。現在她倒沒有老擋在他面前礙他的事,這真得感謝這個渾身骯髒、呼呼睡著的青年人。
  不一會兒,史塔欽斯基市長坐著一輛舊的大轎車來了。他是個留鬍子的矮胖子,裡面穿一件綠毛線背心,外面穿一套沒有燙的髒黑衣服,鞋上沾滿了紅泥。他有一種熱情的、激動的、幾乎快活的神色。這個人領導著一座垂死的城市,他的廣播演說比任何東西都有效地促使華沙繼續戰鬥。一晚上他幾乎很難睡兩個小時覺。整個城市的負擔都落在他身上。每一個人,從外交使團到街上的救火隊員和醫院的醫生,有什麼需要,都跳過市政府懶散的官僚主義,直接向他提出。然而他看起來還是那麼活躍,那麼富有戰鬥精神;他是眼前的英雄,也是所有尖刻嘲笑的對象。最近幾天德國飛機扔下來的新型重磅炸彈,被叫做「史塔欽斯基捲心菜」;反坦克的鋼製尖樁,被稱為「史塔欽斯基牙籤」。
  「這是誰?」市長的一隻肥粗的大拇指指著長沙發問。
  「一個小伙子。睡著了。他聽不懂波蘭話。我可以叫他出去。」
  「不要緊,不要緊,」史塔欽斯基舉起兩隻手搖著,在斯魯特指給他的椅子上坐,兩隻肥厚的手放在膝蓋上,吁了一口長氣。他環顧了一下這個陳設著講究傢具的寬敞房間,手指在光亮的寫字桌面上劃著。「啊,你們這裡看來一切都好。有沒有什麼事要我們辦?你的人都好嗎?」
  「我們很好。我們對華沙人欽佩極了。」
  「是嗎?德國人是無話可說了,嗯?昨天晚上我們在北邊把他們趕了回去。柏林電台說,戰爭已經結束。我們走著瞧吧。」市長驕傲得臉都發紅了。「今天早晨,我們的軍隊離開和莫德林1守備隊的會合點只有十二英里!到時候全世界就會看到一些東西了!我們會重新有一條戰線,而不是一個包圍圈。」
  1莫德林,波蘭要塞,在華沙東北二十英里。
  「這是個美妙的消息,閣下。」斯魯特的手指撫摸著他煙斗的溫熱的煙鍋,企圖用他並沒有感受到的高興來微笑。
  「是的,可是另外一個消息卻並不那麼好。」市長頓住了,瞧著斯魯特的臉,戲劇性地說:「俄國人進軍了。今天黎明,蘇聯入侵我國。他們成百萬地湧過邊境。他們的借口是他們要保護他們在波蘭的同胞以免落到德國人手裡。當然,這是個露骨的、偽裝的謊話,不過俄國人從來沒有變。他們已經佔領了泰諾波爾和巴拉諾維齊,羅夫諾在一個鐘頭之內就會陷落,如果它還沒有陷落的話。我們在東邊沒有軍隊。我們已經犧牲了一切在西邊擋住了德國人,等待盟國進軍。現在俄國人來了。在華沙和邊境之間沒有任何東西阻擋他們。」斯魯特放聲大笑。市長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怎麼了,先生?你不相信我?我告訴你,俄國人趁波蘭在受難的時候從背後撲上來。這是一樁歷史性的背叛。我有一封信給你們的總統!」他從胸前口袋裡抽出一張紙,打開,攤在斯魯特面前的桌子上。「如果你在措辭方面有建議,我們歡迎,但是現在生死存亡的問題是快,要用最快的速度。」
  斯魯特幾乎沒法在頭腦裡把這張灰色官方文件上的波蘭字譯出來。現在他能想到的一切就是蘇聯的坦克和兵士正在接近華沙。他都幾乎看到了那些在爬動的機械和斯拉夫型的臉。也許他們不為別的,只是來要求這筆邪惡交易中他們的一份的。也許他們會和德國人交戰,把華沙變成哈米吉多頓1
  。也許他們會把有名的俄國大炮帶來,幫著德國人用兩倍快的速度把這個波蘭首都變成齏粉。這個消息在他看來是真正的世界末日,而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在笑。他朝這張在他眼前飄浮的紙瞥了一眼。「我明白,這個情況異乎尋常,」他總算開口說了,對自己有條有理的流利的話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訝,「但是一座城市的首長要寫一封信給一個政府的首腦,這是失禮的。由莫斯西斯基總統2或者史密格萊-裡茲元帥3或者貴國政府的什麼人出面,也許會更有效些。」
  1史密格萊-裡茲(1886—1943),當時波蘭總司令。
  2莫斯西斯基(1867—1948),當時波蘭總統。
  3見《新約》《啟示錄》第十六章:世界末日天下眾王聚集爭戰之處,希伯來語叫做哈米吉多頓;指世界末日一場大戰。
  「可是先生,我們的國民政府已經越過邊境到了羅馬尼亞。現在他們可能已經被軟禁起來了,不出這個星期,德國人就會把他們都吊死。現在只剩下華沙,可是我們不害怕,我們在繼續戰鬥。我們要知道我們能盼望什麼。」斯魯特定下心來,把這信件看了一遍。這是一些熟悉的、可憐的懇求的話,和這幾個星期來華沙廣播電台向法國英國廣播的話一樣。事實上,這位市長所講的話也跟他在廣播裡講的話風格相同。「先生,我不能肯定我能多快地把這個送出去,最近通過斯德哥爾摩,我經常遭到十二小時或者更久的耽擱。」
  「我保證你立刻發送。你可以用明碼發出,讓全世界都知道,」市長揮著拳頭,高喊著,「儘管俄國人背信棄義,華沙的人民還在戰鬥,我們呼籲美國總統說一句有希望的話。只要他說話,盟國就會聽從。他們會進軍,趁現在還不晚。還是能夠從背後把德國人打垮的。他們所有的兵力都在波蘭。只要兩個星期,盟國就能對著柏林怒吼。只要讓總統說話,他們就會進軍!」
  「我們可以很快地把它譯成密碼,閣下。我覺得這樣更妥當些。在半小時之內我們就可以準備發出。」
  史塔欽斯基用比較一本正經的口氣說:「打電話到我的辦
  公室,我們可以給你安排與斯德哥爾摩或者伯爾尼直接通話。」他站起來,朝房間四周看了一眼。「一塊和平的綠洲。德國空軍倒是尊重美國國旗。他們很聰明。這小伙子睡得真香。」
  「他累了。市長先生,中立國僑民的撤退問題怎麼樣了?昨天你跟德國人討論這個問題沒有?」
  「現在不是時候。他們是打著停火的旗子來要求我們投降的。德佐瑪將軍不肯接受這個信件,德國軍官也不肯討論任何別的問題。他們說要把我們變成一堆瓦礫!」市長的嗓音提高到廣播時一樣。「今天早晨他們在全城撒傳單,也是這樣威嚇。可是他們講的『成群的飛機』和『炮彈的風暴』在哪裡呢?德國人已經把他們所有的一切都拋在我們身上了。他們除了恐嚇的話,沒有什麼別的可增加。這兩個星期來,他們幹盡一切壞事,我們卻依然存在!請羅斯福總統只要說一句
  話,世界的文明還能在維斯杜拉河上看見一次歷史性的勝利。」他的聲音低下來,興奮的神情從臉上消失。「我提到了中立國僑民的問題。他們的使者指出,很快就會有辦法。」市長冷冷地看了斯魯特一眼,微笑得鬍子都彎了起來,又說:「我們並不期望你呆下來和我們共命運。」
  「你要明白,我們有十九個婦女在這裡,」斯魯特在這種微笑的壓力下感到有必要進行辯解。
  「男人,女人,還不都一樣?你們是中立國。」市長伸出手來。「請你把信發出。我最後還是必須把它廣播出去。我願意讓你們偉大的總統有一段時間在私下考慮他的答覆。」
  斯魯特握緊他的手。「我們在這裡的美國人敬佩華沙的堅強不屈;這一點我能夠向你保證。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回去以後會講給大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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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55:28 |只看該作者
  市長看來是感動了。「是嗎?你看,德國人不是超人。華沙已經把這一點教給全世界。有些德國人作為個人來講是很好的人,但是作為一個國家,他們是豬玀。這是一個深刻的民族幼稚性和自卑感的問題;一個十分複雜的問題。他們有機器,有鐵路,有工廠,但是我們不怕他們。我們所要求的一切,就是有繼續跟他們戰鬥的機會。」
  「我一定會把這些話向我的政府轉達。」
  「我們需要幫助。從這兒出去,我就去挖戰壕。」市長演戲似的攤開長著繭子的手掌讓他看,走了出去。斯魯特在寫字桌上寫了幾分鐘,然後叫一個譯碼職員來。
  「拜倫,醒醒!」他搖搖拜倫的肩膀,手上都沾上了磚瓦灰。「醒醒,快起來。大事不好了。」拜倫翻過身來,睜開沉重的眼睛。「俄國人打來了。天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到這裡,今天早晨他們侵入波蘭了。去把娜塔麗叫來。」拜倫以有彈性的動作坐了起來,醒了。「俄國人?老天爺。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有意思?拜倫,你瞧,華沙也許變成德國軍隊和俄國軍隊之間的無人地帶。這個城市可能被炸為粉末!去找娜塔麗,對她說,叫她到這裡來,呆在這裡。在一個交戰國的醫院裡工作,他媽的無論如何是個問題,而且現在——」斯魯特走到門口,一隻拳頭裡握著煙斗,心煩意亂地按在腦袋上。「真是亂七八糟,有那麼多事要幹。」
  拜倫打個哈欠,站了起來。「忙什麼?俄國邊境離這裡有多遠,二、三百公里?他們的軍隊說不定一個星期還到不了華沙。」
  斯魯特笑了。他沒有想到俄國軍隊需要好幾天工夫才能前進這三百多公里,然而這是真的,而且十分明顯。他拿出煙包,把煙斗慢騰騰地裝進去,使自己冷靜下來,然後說:「當然,可是問題是,這個新發展把一切事情都改變了。沒有任何預告說俄國人或者德國人下一步會怎麼辦。今天也許華沙上空會有一場混戰。德國人也許會決定通知給半個小時,讓中立國僑民撤出去。」
  「好吧,我會想法子找到她,可是你知道娜塔麗的脾氣。」
  「請告訴娜塔麗這不是我的口信,」斯魯特一手握著門把,點著腦袋,用一種緊張粗暴的聲調說。「而是美國政府的正式通知。我們不能再為在這房子四周牆壁以外的任何人的安全
  負責。如果我們突然在停火旗子之下收拾東西從這裡出去——這是隨時可能發生的——而她偏偏不在,我不能因此而耽擱五分鐘。我們走了,她就成為留在華沙的唯一外國人。如果她異想天開,炸彈沒有把她炸死,納粹沒有把她殺死,她就能寫一本書了。對她這樣講,好不好?」他使勁把門關上。
  現在拜倫已經很熟悉去醫院的路。他要穿過城裡被德國人炮轟最厲害的部分。一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成堆的烏焦的瓦礫;街上是炸成的大坑,破毀的下水管道,斷了的電線,倒下的電話線桿,拔起的樹,以及無數的碎玻璃、碎磚瓦、碎木片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孩子們在瓦礫堆上、在被毀的房子裡遊戲。婦女們在露天洗衣服,或者在太陽底下點起一堆小木片的小火做飯。幹活的人在坍倒的房子裡挖掘,清除街上糾纏的電線,把坑坑窪窪的路面剷平填平。幾乎每一個人都顯得愉快而一本正經;這是很了不起的事,儘管拜倫已經看慣了。他沒有逢到喪禮或者其他死亡的跡象。孩子們在被毀的房子裡又跳,又爬,又笑,好像發現戰爭是一件有趣的新鮮事兒,學校顯然是停課了。這裡那裡有幾個包著黑頭巾的婦女低垂著頭坐在椅子上或者石頭上。有的露出乳房在喂嬰兒。許多臉色呆板沒表情的人在瓦礫堆裡蕩來蕩去,張望著或者摸索著找東西。沒有地方著火。這是種任意破壞。一條街也許毫無損壞,而下一條街剛毀了一半,好像一架飛機一下子把它帶的炸彈同時拋了下來。在斜聳著的半毀的牆上,像舞台佈景那樣的房間懸在半空中,多種多樣的糊壁紙或者油漆色彩斑駁地、淒慘地袒露了出來。拜倫看見一架毀壞了的鋼琴從這麼一間房間裡半伸在空中。
  他從醫院的門廳擠了進去。在這裡,華沙的令人驚訝的歡樂氣氛變成了一幅淒慘的可厭景象。受傷的人一堆堆、一群群地躺在大理石地板上,狼狽地等著包紮。男男女女,大多數衣服破爛,渾身骯髒,有的呻吟,有的哭喊,有的昏迷,有波蘭人,也有猶太人,都是血跡斑斑,衣服破碎,沒有包紮,有的臉撕破了,有的臂腿斷了,偶爾也有肢體炸掉,留下血肉模糊一段,露出了可怕的白骨。兒童們另外躺在一間大接待室裡,那裡號哭和呼叫淒厲地響成一片,混雜著一些不調和的笑聲。拜倫匆匆地走過敞著的門,走下盤旋的石梯,來到一處低矮的地下室,這裡比上面暖和得多,但是燒得太多的煤油爐的刺鼻臭氣比藥劑的氣味還要強烈。
  「他瘋了嗎?」娜塔麗嚷道。「我怎麼能離開?我剛剛上班。瞧!」她伸出手臂揮了一轉,指著周圍的人們。那些緊排在一起的病床上躺著的婦女,有的呻吟,有的用波蘭語哭喊;另一些婦女愁眉苦臉地坐在病床上或矮凳上,露出肥白的乳房棕色的乳頭在喂嬰兒;三個臉色蒼白滿頭大汗的醫生,在病床之間來來往往:幾個手忙腳亂的護士,有的和她一樣穿著骯髒的血污的白衣,頭髮用白布包住,有的穿著深灰的修女衣服。「這兒下面我們一共五個人,可是今天上午我們就收了八十二個婦女!這是現在華沙留下的唯一產科醫院了。德國人昨晚上把聖凱瑟琳醫院炸了。他們說,可怕得無法形容,懷孕的婦女在火堆裡亂跑,新生的嬰兒被燒死——」
  「問題是,娜塔麗,俄國人打過來了——」
  「我聽見了!他們還在幾百英里之外,是不是?去吧,勃拉尼,我得幹活了。」
  一個彎著背、大鼻子、一把方型的紅鬍子、眼神矇矓而可憐的醫生,正好在旁邊走過。他用德語問娜塔麗出了什麼事情,她對他講了。
  「去吧,一定得去。」他用疲勞的聲音說。「別傻了,你一定得跟別的美國人一起走。如果大使館來叫你,你必須服從。」
  「哼,大使館!還沒有人說我們要離開。如果他們要走,這個年輕人花不了五分鐘就能到這裡來叫我。」
  「不行,不行,你不能冒這個險。你不是波蘭人,你不能以為你能拿生命來冒險。而且你是猶太人,你是猶太人。」醫生把手伸到她頭上,拉掉了那塊白布。她的濃密、捲曲、深色的頭髮,鬆開了,垂下來。「你一定得回家。」
  娜塔麗的眼睛裡淚珠奪眶而出,流到臉頰上。「那個生雙
  胞胎的婦女還在出血,你看過她沒有?還有那壞腳的嬰兒——」她急急忙忙地朝附近一隻病床做了個手勢。
  「他們都在單子上。你現在馬上回大使館去。非常感謝你,你幫助了我們。祝你一路平安。」醫生慢慢地走開了。她轉向拜倫。「萊斯裡·斯魯神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壞蛋。他就是不願意心裡惦記著我,好讓他少一件心事。」突然她把裙子撩到臀部;這個動作不禁使拜倫心裡一跳,儘管實際上那條長及膝蓋的厚灰襯褲還不及外面的白裙子富於性感。他心想,她這條難看的襯褲一定是從修女那裡弄來的。「拿去,」她說,從襯褲裡拿出一隻厚厚的錢包,放下裙子。「我就回到該死的大使館去吧。不過我要你去找一下班瑞爾,把這個給他。我所有的美金都在這裡了。你肯為我幹這個嗎?」
  「當然。」
  「告訴我,勃拉尼,」娜塔麗說,「你還覺得好玩嗎?」
  他環顧了一下這個吵鬧、擁擠,氣味難聞的病房,波蘭婦女正在這裡無可奈何地把新生命送到這個被德國人炸成死城的城市,在垂死城市所能給予的最好照料下,經受著不能改期的臨產陣痛。「比桶裡的一群猴子還要好玩呢。回大使館去的時候小心些,好不好?法蘭佐斯基街上一座教堂著了大火,他們把街道封鎖了。從博物院那裡繞過去。」
  「好的。你也許會在那幢灰房子裡找到班瑞爾,你知道嗎,就是猶太公會辦公的地方。他是在伙食委員會之類的地方工作。」
  「我想我會找到他的。」
  拜倫從後面一條小巷走了出來。那裡有兩個人正在把醫院裡死掉的人裝上一輛雙輪大車,和他買來裝水的那輛十分相像。死屍躺在鋪路石上,那個穿著有紅色污跡的白油布圍裙的人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抱起來,拋給另一個人,由他堆在車裡。這是些張著嘴、瞪著眼的僵硬的大怪物——象菜場上的死魚一樣,那個人拋起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太婆屍體,它份量不重,從身上還掛著的粉紅色衣服碎片裡露出了灰色的陰毛。
  他急急忙忙穿過畢蘇斯基元帥大路,向猶太區走去。他聽見重炮的轟聲和臨近的爆炸聲,好像就在一所房屋的廢墟上爆炸。拜倫哪裡喃喃地用慣常的咒語罵著德國人。他離開佛羅倫薩大學後,曾經在德國住過一個星期。他們看來很怪,但是並不比意大利人更怪。他們是外國人,不過還通人情,喜歡吵吵鬧鬧開玩笑,但是待人接物很有禮貌。然而他們卻在這裡,包圍著波蘭的首都,用炸藥和飛舞的鋼鐵轟擊它,破壞水管,殺死兒童,把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堆僵硬的、玻璃樣眼睛的屍體,得用大車拉走,進行處理。這真正是最令人憤慨的暴行。把它叫作「戰爭」,並不能使它更加易於理解。
  儘管如此,拜倫卻發現這個他偶然陷入的奇特而可怕的環境,比他所記得的「和平」要豐富多采、生動有趣得多。給美國大使館運水,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滿意的事。他喜愛這個工作。他心甘情願地在這樣做的時候被殺死。可是偏偏他運氣極好。這就是他在尋找的新鮮事情。華沙城裡的大部分人還活著,沒有受損傷,在干他們的事情。這座城市遠沒有被毀滅或者一半被毀滅。他一路向納雷斯加亞區走去的時候,經過一整條一整條街的棕色三層樓房子,它們都完整無損地聳立著,安詳地,寧靜地,看來完全和德國人進攻以前一樣。
  但是在猶太區就沒有這樣未受損壞的街區。這是一個廣大的冒煙的瓦礫堆。顯然德國人是把格外多的炮彈、炸彈拋向這個地區——這是毫無意義的事,因為華沙的猶太人不可能迫使城市投降。這麼一陣火與炸藥的暴雨,如果不是落在猶太人頭上,而是集中到城市的生命線上——如電力、供水、運輸、橋樑等——可能很快就把華沙攻破了。對納雷斯加亞的轟炸,是一支強有力的軍隊對可憐的手無寸鐵的平民進行的一場喪失理性的浪費彈藥的襲擊。
  拜倫在德國的公園長凳上看見的Juden Verboten1字樣,似乎過分奇特,有點不像真的。對納雷斯加亞區的轟炸,第一次使他明白了這個古怪事實,就是德國人真的蓄意謀殺這個民族。無軌電車翻倒了,燒得烏黑。發脹的死馬在街上成群的肥黑蒼蠅下發著惡臭,這些蒼蠅有時叮住拜倫的臉和手不放。也有死貓死狗,也有一些死耗子散在溝裡。他只看見一個死人,一個彎身躲在門洞裡的老頭子。以前他已經注意到猶太人運走死人是多麼快,他們對待死屍是多麼尊重,把裝死屍的車用布蓋住,跟在它後面沉默而悲哀地在街上走過。
  1德語:猶太人禁坐。
  但是儘管房屋被炸毀,不斷地著火冒煙,到處瓦礫,這個地區仍然充滿著忙碌的、擁擠的生活。在一個角落,一所炸毀的學校外面,頭戴便帽的男孩子和他們的留鬍子的教師一起坐在人行道上,捧著大本子的書在唱。有些男孩子還不比這些書大。報亭子上還掛滿了十多種用粗黑的希伯來字母印的不同的報紙雜誌。他聽見一所房子裡有人在練習小提琴。賣枯黃蔬菜和斑斑點點的不成熟水果的小販,賣罐頭食品和舊衣服的小販,沿了人行道站著,或者在人群之中推著吱吱發響的手推車。一隊隊幹活的人在把被炸房屋的瓦礫從街上和人行道上清除掉。幹這個活的人手很多。拜倫對這個感到奇怪,因為上幾個星期猶太男人和小伙子——也許因為他們那麼容易認出來——似乎從全華沙冒了出來;他們挖戰壕,滅火,修水管子。一個戴便帽、穿長袍、灰鬍子的老頭,彎著腰在一條戰壕裡揮鐵鍬,就使所有一起幹活的人看起來都像猶太人了。不過他們的確看來好像到處都在挖掘。
  班瑞爾·傑斯特羅沒有在公會的房子裡。擁擠的、幽暗的、昏黑的走廊裡,只點著些閃爍的粗蠟燭照亮。拜倫在裡面找來找去,遇到了一個曾經看見他和班瑞爾談話的人,這是一個留鬍子的整潔的小個子猶太人,裝著一隻假眼珠,看起人來閃閃發亮。他用一種德語和意第緒語混雜的語言,說明了班瑞爾正在視察公共廚房。拜倫立刻去找他,在一座灰石砌的巨大的羅馬式猶太會堂裡找到了他。這座會堂未被損壞,只有一個沒有玻璃的圓窗洞上的石製六角星破裂了。傑斯特羅正在一間低矮悶熱的接待室裡站著,人們在那裡排著隊,等候幾個包著頭巾的滿頭是汗的婦女從木柴爐子上的大桶裡舀香味濃烈的菜湯。
  「俄國人!」班瑞爾摸著鬍子說。「這是肯定的嗎?」
  「是你們的市長把消息送到大使館來的。」
  「讓我們到外面去。」
  他們走到街上談話,遠離領菜的隊伍。隊伍裡排著的衣服襤褸的人望著他們,想聽他們談些什麼,甚至把手掌遮到了耳朵後面。「我必須把這個向中央委員會報告,」瑪瑞爾說。
  「可能是好消息。誰知道呢?也許這兩個強盜互相刺對方的喉嚨呢?這種事發生過。俄國人可能是上帝的使者。」
  拜倫把娜塔麗的錢包給他時,他吃了一驚。「她是怎麼想的呢?」他說。「我有錢。我有美元。她也許自己用得著。她還沒有走出華沙呢。」
  拜倫不知怎麼辦好。他沒有想到傑斯特羅會感到不高興,可是現在這個反應看來是很自然的。他說,美國人也許很快就會在停火的旗子下撤離華沙。
  「原來這樣。那麼我們不能再跟你或者娜塔麗見面了?」
  「也許見不著了。」
  「嗯,好吧。如果德國人讓你們所有美國人都一起撤出去,她就安全了。她對我說過,美國的護照上沒有信仰什麼教之類的話。對她說我感謝她,我會把這筆錢放在伙食基金裡。對她說:Vorsicht!1」
  一顆炮彈噓噓地飛來,在不遠的地方爆炸,震得拜倫耳朵作痛。
  班瑞爾急忙地說:「你看,他們又回到這一帶來了。這些德國人,他們炮轟有個體系。昨天是Yom kippur2,一整天炮彈落到我們頭上,沒有停過。現在,你會見到埃瑞爾了?」
  他對拜倫莫名其妙的表情苦笑了一下。」就是埃倫·傑斯特羅博士,」他模仿著英語的發音說。
  1猶太人的贖罪日。
  2德語:要小心!
  「我想會的。」
  「告訴他,」班瑞爾說,「Lekh lekha。你能記住嗎?這是兩個簡單的希伯來字:Lekh lekha。」
  「Lekh lekha。」拜倫說。
  「太好了。你是個很好的希伯來語學生。」
  「意思是什麼?」
  「快走。」班瑞爾把一張白色舊卡片給了拜倫。「現在,你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這是一個在新澤西的人,一個進口商。他寄來一張銀行匯票,買一大批蘑菇裝船。它來得太遲了。我把匯票銷毀了,所以沒有問題了,不過——你笑什麼啊?」
  「是啊,你有那麼多事操心,可是你還想著這個。」
  傑斯特羅聳聳肩膀。「這是我的事業。德國人,他們或者進來,或者不進來。說到底,他們不是獅子老虎,他們是人。他們會拿走我們的錢。這會是一個很壞的時期,但是戰爭總歸會結束的。聽著,如果俄國人來了,他們也會取走我們的錢的。所以——」他向拜倫伸出手去——「所以,上帝保佑你,還有——」
  拜倫聽見一顆炮彈很近地飛來的聲音;這是毫無錯誤的依稀的噓噓聲和呼嘯聲。它打碎了猶太會堂的屋頂,穿了進去。這令人發昏的爆炸,過了一兩秒鐘以後才響,使他來得及雙手摀住耳朵撲倒在地上。奇怪的是,它並沒有把正面的牆壁轟倒,這樣就保全了排隊的人。屋頂的碎片飛到空中,辟辟啪啪地落到街上和附近的房屋上。然後,恰好他和傑斯特羅兩人站了起來,他們看著會堂的整個正面建築象幕布落下一樣,滑了下來,發出轟隆的響聲和不斷的折裂聲,分崩離析,坍成瓦礫。現在,排隊的人已經跑開,脫離了危險。白色的塵霧沖天而起,馬上被微風吹散,但是從這陣塵霧中,拜倫可以看見大理石的柱子和遠處牆上未損壞的約櫃1的雕花木門,在煙霧濛濛的慘白陽光下顯得赤裸裸的不得其所。
  1約櫃,是希伯來人存放經卷的櫃子,被認為是上帝的表徵,神聖不可侵犯,除高級祭司外,一般人不能看見;見《舊約》《出埃及記》、《民數記》、《申命記》等篇。
  班瑞爾使勁在他肩頭拍了一下。「走吧,快走!別呆在這裡。現在快走吧。我得去幫忙了。」
  猶太男子和小伙子們已經擁進這個新的瓦礫堆,許多小火正在那裡閃爍。儘管他對猶太教知道很少,拜倫明白,他們是要去搶救經卷。
  「很好,我回到娜塔麗那裡去了。」
  「好吧。謝謝你,謝謝你。祝你們兩位一路平安。」
  拜倫小跑著回去。約櫃暴露在陽光底下,就像一曲強有力的音樂,使他震動。他從華沙的猶太區穿過,一路回去,看著這些一排排破毀的灰色、棕色的房屋,這些石子鋪地的街道和泥濘的小巷,這些曬著衣服的簡陋院子和棚屋,這些成群的留鬍子戴寬邊帽的安詳的猶太人,這些在炸彈底下嬉戲的快活的黑眼睛兒童,這些推著小車、提著籃子勞累而頑強的街頭小販,這些掛滿各種報紙、雜誌、小冊子和平裝書籍的報亭,這些瀰漫著煙霧的陽光,這些翻倒的無軌電車,這些死馬——他看看這一切看得特別清晰詳盡,每一個景象印在他的腦海裡,彷彿他是一個畫家一樣。
  他發現德國飛機排成密集的三角隊形從北邊飛來,既不感到驚訝也沒有什麼恐懼。這種景像已經司空見慣。他繼續小步跑著,稍為快了一些,穿過逐漸空曠的彈坑纍纍的街道向大使館跑去。他周圍的人瞧著天空,躲藏起來。第一批飛機都是斯杜加,它們俯衝下來,噴出黑煙。拜倫聽見房頂上波蘭人微弱的機關鎗在忿怒地咯咯回擊。有一架飛機向他正在奔跑的街道俯衝下來。他跳進一個門洞。子彈辟哩啪啦地打到鋪路的石子上,向四面八方一陣陣地飛濺。他眼看著這架飛機升高飛去,然後繼續奔跑,嘴裡喃喃地用慣用的髒話咒罵德國人。
  拜倫慢慢滋長一種感覺,似乎覺得德國人幹得出來的最壞的壞事都傷害不了他。在他看來,他們無非是一幫下賤的粗笨的屠夫。他肯定美國立即會從忿怒中站起來,跨過大西洋,把他們徹底打垮,要是英國人和法國人的確是太衰弱、太害怕因而不能這樣幹的話。他想,在他周圍發生的事在美國一定成為報紙上的大字標題。他要是知道這場結果已很明顯的波蘭戰爭已經在美國報紙上移到了後面幾版,人們對於國會修訂中立法案的所謂「大辯論」由於全國聯盟錦標賽跑大會的臨近而甚至一無所知時,他準會氣得目瞪口呆。
  他大步跑進大使館的大門,幾乎喘不過氣來。門口站崗的海軍陸戰隊向他敬禮,親切地笑了一下。裡面,因窗上貼著布條、掛著燈火管制用的窗簾而變得烏黑的大餐室裡,大約五十來個被圍在華沙城裡的美國人,正坐在活動支架的長桌邊吃午飯,桌上點著油燈,高聲地談著話。斯魯特和娜塔麗,還有一個臉色黝黑的小個子叫馬克·哈特雷,以及另外幾個人,坐在大使的光亮的餐桌邊。拜倫由於跑了長路還喘著氣,就把他和班瑞爾見面的情形告訴了娜塔麗,不過他沒有提起會堂被炸的事。
  「謝謝你,勃拉尼!願上帝保佑他們全體。坐下來吃點兒東西。我們有精采的裹麵包屑的小牛肉排,簡直是奇跡。」
  斯魯特說:「你是不是在這次空襲的時候從街上跑回到這裡來的?」
  「他腦袋裡裝的是鴨子毛,那麼輕率。」娜塔麗說,深情地看了拜倫一眼。
  「拜倫沒有問題。」哈特雷說。他們在地下室裡消磨長夜的時候,他是和娜塔麗、拜倫、斯魯特一起打橋牌的第四家。馬克·哈特雷的名字以前曾經是馬文·霍洛維茨,他喜歡對這麼改名換姓開玩笑。他是做進口生意的紐約人。拜倫在娜塔麗旁邊的一個空位子上坐下,取了一塊肉排。它有點古怪發粘的味道,但是吃了一個星期的罐頭小魚和香腸之後,它還是挺好吃,何況他又餓了。他吃完一塊,又用叉子叉了一塊放到自己盤子裡。斯魯特對他笑著,又得意地環視了一下高高興興地吃著肉排的美國人。「順便問一句,這裡有沒有人反對吃馬肉?」
  「我當然最反對,」娜塔麗說。
  「好吧,那就太糟糕了。你剛剛吃下去。」
  娜塔麗說了聲「啊喲!」拿餐巾捂著嘴噁心起來。「我的天。馬肉!我真要把你殺了。為什麼你不警告我?」
  「你需要營養。我們都需要。很難說我們會碰上什麼事,我剛巧有機會買到這東西,我就買了。你們剛才吃的還是波蘭的一匹純種。市長昨天下令宰了一千多匹。我們弄到一份還算運氣。」馬克·哈特雷從大菜盤裡又取了一塊肉排。娜塔麗說:「馬克!你怎麼能吃?是馬肉!」
  他聳聳肩。「我們得吃。我在猶太人飯館裡吃過更壞的肉。」
  「嘿,我不主張遵守宗教信仰,可是我沒法吃馬肉。我寧肯吃狗肉呢。」
  拜倫把盤子推開。他肚子裡感覺到馬肉的份量,嘴裡還留著馬肉黏糊糊的滋味,又想起猶太人街道上蒼蠅群集的死馬的臭味,這些都在他的意識裡混雜成為一件事情——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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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56:40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四天以後,娜塔麗一清早飛奔到使館後院找拜倫,跑得連頭髮和裙子都飄舞起來。他正在後院銷毀空白護照和一疊疊簽證申請書。使館有幾百張這種栗色護照,此刻都緩緩化作煙塵。這些東西一旦落到德國人手裡,他們就會利用它派遣間諜和破壞分子潛入美國。成堆的簽證申請書因為足以證明猶太人身份,也排在銷毀名單的最前列。申請書上常常別著美元,拜倫原來打算翻閱一下,現在可顧不上了。他的任務就是盡快把這些東西都燒成灰,連自己在燒鈔票也毫不在乎。
  「快。快跟我走。」娜塔麗喜氣洋洋地說。
  「上哪兒去?」
  「你就來吧。」
  前門口停著一輛有司機駕駛的黑色轎車,斯魯特坐在一個皮膚紅潤、頭髮灰白的胖子身邊。「喂,這兒,拜倫!」斯魯特的聲音也顯得特別高興。「這位是瑞典大使。大使,拜倫·亨利的父親是我們駐柏林的海軍武官。帶他一道去也許好一點。您覺得怎麼樣?」
  大使用乾淨的小手擦了擦蒜頭鼻子,精明地朝拜倫打量一下。「好極啦。的確好極啦,也許他還能做點筆記。」
  「我也這麼想。上來吧。拜倫。」
  即使給斯魯特輸了血,他的臉色也不會更好了。拜倫一小時前剛跟他交談過,那時候他還跟平常一樣,臉色灰白,脾氣固執,意氣消沉。他整天在大使館裡愁眉苦臉,不斷地吃藥,簡短地回答別人的問話,一連好幾個小時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自從旁邊一座樓房中了一顆炮彈、炸死了十個波蘭人以後,斯魯特就變成了這副樣子。拜倫猜測,因為責任重大,把這位代辦壓垮了。可是此刻,他臉上有了血色,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就連他煙斗裡冒出的一縷藍煙也顯得很輕快。當拜倫坐到汽車後座上的時候,娜塔麗突然對大使說:「我能去嗎?我總是跟拜倫一道出去的。」
  斯魯特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大使懷著男性的興趣,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娜塔麗穿一件綠色綢衣,套著一件粉紅色舊羊毛衫,這身衣服是她未加思索隨手從箱子裡抓出來的。這身打扮使她顯得俗不可耐,但富於誘惑力。「可是,親愛的,您不害怕嗎?」
  「怕什麼?」
  「怕炮聲。我們去勘察一條安全撤退的路線。」大使的英語說得很慢,但說得很好。他把一隻粉紅色的小手放在打開的車窗口,不管圍城不圍城,他的指甲總是修得閃閃發光。
  「我們很可能到離前線很近的地方。」
  「我聽過炮聲。」
  大使朝拜倫微微一笑。「怎麼樣,讓您的朋友跟我們一道去嗎?」他一邊說,一邊讓出地方給她坐。斯魯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不耐煩地嚼著他的煙斗。
  汽車一顛一簸、彎彎曲曲地向河邊駛去。華沙在過去四天中受了很大破壞。一股強勁的風吹散了硝煙,柔媚的朝陽使街道上呈現出一種帶諷刺意味的太平景象。但是,到處都可以看到被破壞的建築物。成千扇窗被炸掉了,窗口暫時釘上淡黃色的膠合板。華沙城只剩下一片硝煙,到處是水泥屋架和黃色的膠合板。人行道、排水溝都被破壞,彈坑纍纍,主要交叉路口都設置著坦克陷阱和防禦工事。在這些交叉路口上,都有神經緊張的士兵,惡狠狠地瞪著眼睛,舉著機槍,手指扣住扳機,攔阻汽車。周圍還能看到一些其他的人。遠處響著隆隆的炮聲。每當士兵放下槍,准許他們通過的時候,斯魯特總是哈哈大笑。
  「我簡直不能相信,」汽車駛到維斯杜拉河上一座擠滿汽車、卡車和自行車的石橋的時候,他這樣說。「這一切都還依然存在。德國人不是已經炮轟整整兩個星期了嗎?」
  「是啊,你知道,他們的破壞力並不像宣傳的那麼厲害,」瑞典大使說。「打的也不是那麼準。」
  汽車駛上架在褐色的寬闊河面上的石橋。橋下,河水在華沙和東郊布拉赫(那兒是一片矮房和綠林)之間靜靜地奔流。他們背後,華沙城映著硝煙瀰漫的藍天,沐浴著陽光,遠遠看來,越發顯得安然無恙;這座宏偉的京都,有寬闊的馬路、巴洛克式大教堂圓屋頂、高聳入雲的工廠煙囪和許多濃煙滾滾的黑色煙柱,看起來簡直象太平時代一座工業城市裡繁忙的一天,只是有些地方冒出滾滾的黃色火焰,地平線上閃耀著象夏天閃電一般的火光,以及從遠處傳來的隆隆炮聲。幾輛載著士兵的公共汽車從汽車旁邊駛過,士兵們在車上唱歌,開玩笑,有的還朝娜塔麗招手,衝著她叫喊。也有許多士兵騎著自行車向同一方向奔馳。
  「他們都上哪兒去?」娜塔麗說。
  「當然是上前線,」大使說。「這可是一場真正的戰爭啊。他們離開炮位,回家吃一頓午餐或晚餐,或者跟老婆睡一覺,然後再搭公共汽車返回前線打德國人。內戰時期我在馬德里,當時馬德里就是這樣。」
  「我們得走多遠?」斯魯特說。在河上,從布拉赫傳來的炮聲更響了。
  大使噘起嘴唇。「我說不上來。我們得找到校園前邊有一隻石鵝的校舍,過了路邊一個神龕以後大概還有一百碼。」
  過河以後,他們看到一片廢墟。一路都是頹垣殘壁、被燒燬的樹木和倒下的樹桿。狹窄的柏油公路遭到炮火嚴重破壞,他們不得不經常繞到土路上行車。當轎車沿土路行駛的時候,隱蔽在樹林裡的一門波蘭重炮突然轟地一聲打響了。司機一閃車,從一棵樹旁邊擦過去,車裡的人都從座位上跳起來。「我的天!」斯魯特說。汽車穩定了一下,順著布拉赫一片綠樹成蔭的平原駛去。他們經過一所房子,屋頂正熊熊燃燒,全家人都站在外邊沮喪地觀看著。每隔兩三分鐘他們周圍就響起很強烈的爆炸聲。有時他們能看到樹林裡炮口噴出的火焰,但是看不見炮身。有時他們看到波蘭炮手在樹林裡緊張活動。這一切至少使拜倫感到新鮮、興奮,而且他們似乎在非常安全的情況下欣賞戰場的風光,只是為了避開彈坑,汽車才不得不在雜草叢生的地路上顛簸。可是,突然一顆德國炮彈嗖——地一聲飛過來,轟隆一聲在汽車附近爆炸,被掀起的泥塊簌簌地落到汽車頂上。斯魯特說:「啊呀,老天爺!我們現在可是在前線了!」
  「是啊,拐過彎去大概就是學校,」大使說。但是,轉過彎以後,他們只看見一個骯髒的院子,周圍是四所木屋,幾頭豬被炮聲驚動,在院子裡亂竄。再往前,筆直的柏油路繼續通向茂密的樹林,硝煙瀰漫,擋住了視線。斯魯特說:「請停車。」
  大使回頭看了他一眼,用發紅的手擦了擦鼻子,讓司機停車。汽車在路邊停下。
  「我簡直不相信,」斯魯特用拳頭攥住煙斗,做了個手勢說。「我們現在真是像你說的,在炮兵陣地。你能斷定我們沒走錯路,這會兒不是在德國陣地的後方嗎?」大使噘起嘴。「我相信我們現在離開石橋頂多三英里路。」斯魯特一陣哈哈大笑,猛地用煙斗捅了捅娜塔麗和拜倫。
  「我可要對這兩個年青人負責。我不能讓他們冒這種危險。」
  兩輛滿載著士兵的破舊公共汽車隆隆駛過,車頭還掛著行駛線路的號標牌,車身兩邊都貼著褪了色的電影廣告。士兵們都在唱歌,有幾個從窗口向停著的轎車揮手,用波蘭語講俏皮話。
  「我們肯定不是在德國陣地的後方,」大使說。
  「但是,我們無論如何要把這兩位公民送回華沙,」斯魯特說。「對不起,咱們誤會了。」
  娜塔麗大聲說:「可是為什麼?沒有任何理由要送我們回去。我好得很呢。」
  「恐怕時間來不及了。」大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眉毛說。
  「大概不到一小時就要停火。我們一回去,我就得立刻召集我的那批人。」
  「我也要召集。但是,中立國人員安全通過火線反正是由波蘭和德國作出保證的。」大使看了看表。「拉科斯基上校要求我們預先察看路線。我看最好還是繼續往前走吧。」轟,轟,又是兩發重型炮彈在樹林裡爆炸,一發落在左邊,一發落在右邊。司機開始發動汽車。
  「等一等!」司機扭過頭來,斯魯特面色煞白,嘴唇直發顫。「大使,我要求您至少先把我們送回橋邊。在橋上我們也許能截到一輛卡車或公共汽車。」
  「可是,親愛的先生,您也得察看路線呀。我們的人員以後很可能會在樹林裡走散。」
  拜倫覺得心裡直作嘔。儘管大使的態度很有禮貌,但也遮蓋不住發生的這一切,斯魯特是代表美國的。拜倫於是說:「萊斯裡,你說得非常對,應該讓娜塔麗避一避。這樣吧,你護送她到木屋那邊等我們,好不好?我可以跟大使去探路。」大使立刻高興地說:「這主意太好了!我們去一趟,我看,十分鐘或一刻鐘就能回來。」
  斯魯斗打開車門,下了車。「走吧,娜塔麗。大使,我們
  在有綠色窗檔的那所小屋裡等你們。我看見窗口有一個婦女。」
  娜塔麗卻坐著不動,看看斯身特,又看看大使,嘴角露出不快的表情。最後大使操著生硬的歐洲口音對她說:「親愛的,請您照我們說的那樣做吧。」
  她猛地跳下車,砰地一聲關上車門,就朝木屋跑去。斯魯特連喊帶叫,緊跟在背後追她。轎車沿著小石子路疾馳而去。前面煙霧淡薄一些。車行了不到半英里路,就看見一個神龕,那是一個木棚,裡邊有一個油漆得很俗氣的耶穌木雕像,釘在金色的十字架上;離神龕不遠就是一所學校。校舍前邊有一隻石鵝,周圍栽著紅花,幾個士兵在石鵝旁邊聊天,散步,抽煙。拜倫心裡想,要是萊斯裡·斯魯特能再堅持那麼三四分鐘,也不至這樣出乖露醜。土塊往汽車頂上掉的那一刻,真是他倒了霉。拉科斯基上校一見瑞典大使,就興沖沖地奔出來擁抱他。拜倫覺得,他情緒好得幾乎有點不真實,參謀部裡的軍官們面對著掛在牆上的一張前線軍事地圖所標出的壞消息,也顯得過分輕鬆:地圖上的華沙城已被一個很粗的大紅圈完全圈住了。校舍的另外幾面牆上掛著色彩明亮的幼兒園的圖畫。拉科斯基身材魁梧,蓄著亞麻色山羊鬍,一隻大酒糟鼻,一看就知道生活上養尊處優;他領著客人走出後門,順著一條鋪滿樹葉的小路,來到混凝土構築的炮兵陣地,滿臉鬍子、渾身污泥的士兵,打著赤膊在碼炮彈。上校打手勢要客人繼續朝前走,自己爬上一個不太陡的水泥斜坡,然後登上沙袋。拜倫跟在大使後邊。他們眼前是一片林木茂密的平原,向東綿延,可以看到疏疏落落的房舍、農場和三個相距很遠的教堂尖頂。拜倫知道那一股股濃煙是從德國炮兵陣地噴出來的。
  大使和上校爬上坡後,氣喘吁吁,指著教堂尖頂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大使還匆匆做著筆記,偶爾翻譯一些給拜倫聽。根據停火協議,他說,中立國難民將在沒有波蘭人護送的情況下,穿過火線到達德國防地,要朝最遠那座教堂的方向走,德國國防軍會派卡車在那裡接他們。拉科斯基上校擔心有些難民可能因為小路的路標不清楚,走到通向另外一座教堂的那條路上,結果德國人保證的兩小時休戰期滿,他們就會處在作戰雙方交叉的火力下。因此,他請瑞典大使出來,事先把路線勘察好。
  「他說,」大使合上記事本,對拜倫說。「從那座瞭望塔上看得最清楚,能辨出通往坎托洛維茨教堂的幾條路。」
  拜倫望著聳立在學校操場旁邊的一座細高木塔。有一架狹窄的梯子通到一個有鐵遮棚的方台,他看見台上有一個戴鋼盔的士兵。
  「那我上去看看,怎麼樣?也許我能畫出一張草圖。」
  「上校說,德軍的火力很注意這座塔。」拜倫輕蔑地咧嘴一笑。
  大使親切地微微一笑,把記事本和鋼筆遞給他。拜倫連忙跑過去,爬上梯子,破舊的木塔隨著他的腳步直搖晃。從塔上看周圍的地形一目瞭然。他能看到穿過這片無人地帶通向遠處教堂的每一條路和一些彎彎曲曲的棕色小路的每個岔口。值勤的士兵放下望遠鏡,呆呆地望著這個身穿翻領衫和一件寬大毛衣的美國青年,只見他用手按住被風吹得亂舞的紙張,正往大使的記事本上畫草圖,每條不通教堂的岔道都打上「×」,還草草標出撤退路線周圍的另外三座教堂。當拜倫把草圖遞給士兵看時,士兵點點頭,拍了下他的肩膀。
  「OK,」的說著,咧嘴一笑,因自己能說美國話而感到得意。
  汽車駛到時,娜塔麗正交叉著雙臂倚在茅屋的敞開的門上。她急急地朝汽車奔去,不一會兒斯魯特就跟了過來,他先向一個裹著頭巾、穿著一雙笨重靴子的老太婆說了再見。汽車返回華沙的路上,大使講述了他們視察前線以及拜倫冒險攀上木塔的情況。這時拜倫正把記事本放在膝蓋上繪圖。
  「畫四份我想夠了吧?」他對大使說。
  「我想足夠了。謝謝你。」大使接過記事本。「也許我們來得及油印一些。畫得很好。」
  娜塔麗握住拜倫的手,放到自己膝上。她坐在他和斯魯特中間,緊緊握住他的手指,半睜著烏黑的眼睛,嚴肅地望著他。他的手背隔著一層薄薄的綠衣服,感覺到她大腿的肉體和隆起的吊襪帶。斯魯特一面泰然自若地抽煙,望著窗外,跟大使談如何召集和運送撤退人員,一面卻不斷地拿眼瞟著姑娘膝頭上緊握著的兩隻手。他臉色蒼白,下巴上有一塊肌肉在皮膚下邊抽動。
  使館裡人聲嘈雜,一片忙亂。市長辦公處剛剛通知,確定在一點停火。波蘭軍用卡車要把這批美國人送到出發地點,每人可以攜帶一隻手提箱。人們繼續奔忙。住在使館外邊的美國人都一一接到電話通知。滿樓都散發著一股燒紙的氣味,樓道裡一塊塊黑色的紙灰到處亂飛。
  在地下室裡,馬克·哈特雷的床緊挨著拜倫的床。拜倫發現他拱著背,雙手抱著頭,坐在一隻捆好的皮箱旁邊,用手指夾著一支已經熄滅的雪茄。「準備好了嗎,馬克?」
  哈特雷臉色陰沉,眼睛突出,露出驚慌的神色。「拜倫,我的名字是霍洛維茨。馬文·霍洛維茨。」
  「別胡說,他們怎麼會知道這個?」拜倫從他自己的小床底下拖出一隻安著彈簧鎖的破提包。
  哈特雷搖搖頭。「我不知怎麼了。一定是發瘋了。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想些什麼。也許羅斯福會讓我們乘軍用飛機離開。很可能這樣。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心神不定。我們會落到德國人手裡。德國人。」
  「把這個放在你的提包裡,」拜倫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抽出一本照封皮的舊書給他。「打起精神來。你是一個美國人,不就完了。一個名叫哈特雷的美國人。」
  「我天生就是一副霍洛維茨家族的面孔和霍洛維茨家族的鼻子。這是什麼?《新約全書》?要這幹什麼?」
  拜倫把封皮上印著一個金色十字架的書拿過來,把署有自己名字的扉頁小心翼翼地撕掉。「當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吧。把這拿去。別坐在這裡發愁了,去幫羅蘭遜銷毀文件吧。」
  「我要是有我自己的《聖經》或祈禱書就好了,」哈特雷含含糊糊地說著,把提包打開。「我自從按照神的旨意學法律之後,就再也沒有進過猶太會堂。一個臭氣熏人的猶太老頭教我背誦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經文。我學會背誦,主要是為讓母親高興,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後來我再也沒有回過一次家。現在我希望還記得那些祈禱文,不管哪一段祈禱文。」他朝亂哄哄的地下室看了一下。「願上帝保佑,現在我覺得這個小小的地下室簡直像個甜蜜的家。只要能讓我留在這裡,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你想我們四個人有朝一日還會聚在一起打橋牌嗎?也許在紐約?」
  「比你預料的要快。」
  「上帝可聽見你親口說的。這是我母親的口頭禪。」
  十一點半,軍用卡車轟轟隆隆地開到使館;散了架的老汽車搖搖晃晃,沾滿了塵土和爛泥,灰色的噴漆已經很難辨認了。汽車一到,擠在草地柵欄裡的一百多個美國人就歡呼起來,並且唱起《我來到加利福尼亞》之類的小調。波蘭籍工作人員,大多數是女秘書,都很難過,她們開始遞送咖啡和點心。
  「看見她們我覺得很慚愧,」娜塔麗對拜倫說。這時正好有兩個波蘭姑娘端著托盤從他們身邊走過,臉上勉強堆出呆板的笑容,眼眶裡閃著淚花。
  「有什麼辦法?」拜倫餓了,咬了一口發灰的粗點心,做了個鬼臉。點心吃起來有一股生面和紙灰的味道。
  「一點辦法也沒有。」拜倫說:「馬克·哈特雷被德國人嚇壞了。你呢?」
  娜塔麗的眼睛突然一閃。「他們能把我怎麼樣?我有美國護照。他們不知道我是猶太人。」
  「那好,別告訴他們。我是說,別突然充英雄好漢什麼的,好嗎?我們的目的也只是要逃出地獄。」
  「我不是笨蛋,拜倫。」
  一位波蘭軍官喊了一聲,門開了,美國人蜂擁上車。有些人年紀太大,爬不上去,有些人想多帶行李,波蘭司機和軍官都很著急,很不耐煩,也沒有人負責。於是人們喊的喊,抱怨的抱怨,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揮著拳頭,但是大多數人儘管餓著肚子,也很不舒服,但因為即將動身,感到很高興,仍舊繼續唱歌、說笑。卡車魚貫地駛出。最後是一輛黑色的雪佛蘭轎車,車前擋板上掛著美國國旗,車裡坐著斯魯特、他的三位最高級助手和兩位助手的妻子。波蘭籍女秘書都站在大門口,揮手告別,淚水順著她們的面頰流下來。拜倫和娜塔麗彼此緊緊地摟著腰,在卡車裡顛簸。斯魯特讓娜塔麗乘雪佛蘭轎車。她搖了搖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炮火依舊非常猛烈,遠處傳來隆隆的炮聲,三小隊排成V字的德國轟炸機在中午煙霧瀰漫的天空緩緩低飛投彈的爆炸聲,還有波蘭高射炮隆隆的炮聲。汽車在被炸壞的街道上,在兩邊都是黃色樓房的狹窄的夾道裡走走停停,有時為了躲過彈坑和坦克車轍,只好繞到人行道上行駛,有一次因為剛剛倒下一幢樓房擋住了去路,不得不開倒車退出一條大街。
  在橫跨維斯杜拉河的橋頭,聚集著懸掛各國國旗的使館汽車。橋上停滿了撤退人員的汽車,擠得水洩不通。在華沙大約有兩千多名中立國僑民,顯然他們人人都打算離開。拜倫不停地看表。又開始朝前移動了,但是車走得特別慢,他擔心一點鐘不能趕到出發地點。德國炮彈繼續呼嘯而過,落到河裡,掀起一個個噴泉,河水有時落到橋上和汽車上。顯然,德國人認為如果在停火前一刻鐘把中立國僑民十之八九消滅在橋上,那是易如反掌。車隊最後停在有一尊石鵝的校舍旁邊,附近是一個堆棧。拉科斯基上校和瑞典大使並排站在路當中,向每輛卡車上下來的人大聲發著指示,並且把油印通知散發給他們。拜倫看見人人都在索取他繪在蠟紙上的草圖,老老實實地照著臨摹,連潦潦草草畫下的三座教堂也都照樣畫下來,拜倫因為這些畫出自自己的手筆,感到頗為得意。
  學校周圍樹林中的炮聲依舊不斷,但到一點欠五分鐘時,炮聲開始稀疏了。一點整大炮都沉靜下來。這時只聽到撤退人員在公路兩旁用各國語言高聲談論。拜倫還能聽到小鳥和蟈蟈之類的叫聲。他深深感到蟈蟈的叫聲是世界上最能代表和平生活的聲音。擴音器裡輪流用各國語言播送最後通知。一群群中立國僑民提起箱子,順著公路下坡去。最後擴音器裡用帶著濃重波蘭聲調的英語播送道:「請不要走散。遇岔道口不要走錯路。德方通告,凡是在三時前未能到達坎托洛維茨教堂的,德方概不負責。波蘭方面也不能負責。即使老年人步行一小時也完全可以到達該地點。敵人無疑將於三時重新恢復炮擊。我們也將從一開始就用最強烈的火力予以回擊。因此,請加快速度。祝大家平安。美國萬歲。波蘭萬歲。」聽到廣播,美國人都提起箱子朝無人地帶走去。
  前兩三百碼跟布拉赫其他地區沒有什麼兩樣,但是再往前走,柏油公路就變成狹窄的土路,只能容一輛馬車通過。他們經過被炸毀的房屋。牲畜欄裡沒有牲口,偶爾有一隻被遺棄的小雞咯咯叫著,到處閒蕩,或是幾隻貓悄沒聲兒地跳來跳去。道路伸進樹林,陽光透過葉叢投下黃綠色的光柱。美國人的領隊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聖公會老牧師,穿一身圈翻領的黑衣服,每逢十字路口,他都要對照一下拜倫繪的地圖。根據拜倫計算,他們在這種不同尋常的情況下,在兩軍沉默對峙的中間地帶緩緩步行,整整耗費了一個小時。他事後回憶起來,當時簡直象和平時期在秋天飄散著花香的樹林裡結伴遊玩一樣。骯髒的路上和樹林裡,到處都是藍色、桔紅色和白色的落花;鳥兒嘁嘁喳喳叫個不停;周圍又是一片奇妙的蟈蟈鳴叫。他還記得,由於過度緊張,口乾起來,渴得要命,渴得連腿都發軟了。拜倫還記得兩件事,一次是一輛外交官的黑色轎車從他們身邊駛過,把步行的人都趕到路邊,斯魯特坐在前座上哈哈大笑,朝他和娜塔麗揮手致意;另一次是即將到達目的地,在拐彎的地方已經能看到坎托洛維茨教堂,馬克·哈特雷走上前來,挽住他的駱膊,對他說:「我的名字叫馬克·哈特雷,我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說著朝拜倫笑了笑,臉色鐵青,已經嚇得魂不附體。
  他們很快就看到樹林裡有德國炮和德國炮手。德國榴彈炮比波蘭炮大,外表更好,設計更先進。士兵們一個個戴著乾淨的土灰色大鋼盔,一動不動地站在大炮旁邊,望著走過的人群。拜倫懷著極大的好奇心窺視這些德國兵。戴著大鋼盔顯得確實有一種軍人的威風,但是他們大多數都很年輕,而
  且面孔都像他在慕尼黑和法蘭克福看到的德國人的面孔一樣。許多人戴著眼鏡。很難令人相信,他們正是那幫壞蛋,正是他們把鋼鐵和炮火傾瀉到華沙城上,用火燒死孕婦,用槍把孩子的胳膊、腿打斷,把一座繁華的首都變成一個大屠場。他們看上去只不過是綠蔭如蓋、鳥兒和蟈蟈歡快鳴叫的樹林裡一些身穿軍服、頭戴莊嚴鋼盔的青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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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57:02 |只看該作者
  起初,德國人對待這批撤退人員似乎比波蘭人好。教室附近的路邊停著一輛用騾子拉的水車,那是一隻漆成橄欖色的帶輪的大水罐,德國士兵們讓口渴的人群排隊,由他們用洋鐵杯供水。另外有些士兵再把他們從水車旁邊帶到停著一輛輛嶄新漂亮的灰色卡車的地方,這些車輪輪胎上的花紋又黑又深,跟又髒又破的波蘭卡車大不相同。路邊的一張桌子旁邊有幾個德國軍官,穿著長軍大衣,戴著高簷軍帽,故意做出慇勤的樣子,擺出和藹可親的姿態跟來到的外交人員交談。每個國家的人員走到卡車跟前的時候,這個國家的大使或代辦就交出一份打字的名單給坐在桌子後邊的一個戴眼鏡的德國士兵。由他叫名字,然後一個個順序上車,車上有木板座位,也不像波蘭卡車。波蘭人沒有要名單。現在沒有人爭先恐後,也沒有發生混亂。士兵們拿著小板凳站在旁邊扶老年人上車,還堆著笑臉把幾個孩子抱起來,故意捅他們一下,逗他們玩耍,然後把他們遞給他們的母親。標著紅十字的流動野戰醫院的看護兵分發恢復藥。兩個德國兵拿著電影機和照相機跑來跑去,把優待中立國人員的場面一一攝入鏡頭。人還沒有完全裝完,教堂旁邊的大炮就轟地一聲齊發,震撼了大地。拜倫看看表正好三點過一分。
  「可憐的華沙,」娜塔麗說。
  「別說話,」馬克·哈特雷用沙啞的聲音說。「在我們離開這裡以前,什麼話也別說。」他倆跟拜倫坐在卡車的最後一排凳子上,從這裡他們能看到外邊。
  娜塔麗說:「你是在看斯魯特吧?他從德國人手裡接過一支香煙,大喊大叫,還哈哈大笑呢!簡直叫人不能相信。這些德國軍官都穿著長大衣,高戴著軍帽,完全跟他們電影裡一模一樣。」
  「你害怕嗎?」拜倫問。
  「現在事情已經真的發生,我就不害怕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像做夢一樣。」
  「是做夢,」哈特雷說。「應該僅僅是一場夢。我的上帝。那個軍官跟斯魯特朝這邊走過來了。」哈特雷用手抓住拜倫的膝蓋。
  那個軍官是一個金黃頭髮的青年,臉上堆著親切的笑容,一直朝拜倫走過來,用非常悅耳的聲調緩慢而準確地說:「您的上司告訴我,您父親是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
  「是的,先生,他是駐柏林的海軍武官。」
  「我是柏林人。我父親在外交部。」軍官用手摸了摸掛在脖頸上的望遠鏡。他的舉止不太像軍人,甚至還顯得有點怕難為情。拜倫覺得他也許感到有些抱歉,拜倫在這一點上對德國人有好感。「我想我八月份在比利時大使館一定有幸見到過您的父母,並且跟您母親跳過舞。您到華沙來做什麼?」
  「來觀光。」
  「那您一定看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景致吧?」
  「不錯。」軍官笑起來,朝拜倫伸出手。「歐斯特·貝耶,」他說著,打了個立正。
  「拜倫·亨利。」
  「啊,不錯,亨利。我記得這個姓。您怎麼樣,還舒服嗎?要不要我在參謀部的車上給您找個座位?」
  「我挺好。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克洛夫諾。這是附近通車的一個最近的樞紐站,從那裡你們再換乘專車到科尼希斯貝格。也就三個多小時的路程。乘小轎車更可以一飽眼福。」
  「我是跟這些人一道來的。我要跟他們在一起。多謝您。」拜倫說話時還是顯得很熱誠,自從他開始痛恨德國人以後,居然還能跟一個德國軍官如此客客氣氣聊天,他自己也覺得特別奇怪。
  斯魯特對娜塔麗說:「雪佛蘭裡還能給你讓一個地方。硬木板坐著太受罪。」她搖搖頭,沉著臉望著德國人。
  「請向您母親問好,」軍官說著,隨便朝姑娘瞟了一眼,然
  後又對拜倫說:「她真夠迷人的。」』「我一定轉達。」
  附近的幾門大炮又連續開火,把軍官說的話蓋住了。他皺了皺眉,笑了。「華沙現在怎麼樣?很不幸吧?」
  「他們看起來堅持得挺好。」
  貝耶一半對娜塔麗,一半對拜倫說:「不像話!波蘭政府完全不負責任,逃往羅馬尼亞,弄得整個國家連個頭頭腦腦的都沒有。兩周前就應該宣佈華沙為不設防城市。這樣破壞太不合算。重新修建起來要付出很大代價。市長倒是挺勇敢,這裡對他很敬重,可是,」他聳了聳肩。「除非把它毀掉,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一兩天之內也就結束了。」
  「也許需要更長的時間,」拜倫說。
  「您這樣想嗎?」貝耶愉快的笑容消失了。他微微鞠了一躬,手裡擺弄著眼鏡,走了。斯魯特朝拜倫搖了搖頭,也跟在軍官背後走了。
  「你為什麼非要去惹他?」哈特雷小聲說。
  「啊,上帝。居然把圍城的責任推到波蘭政府頭上!」
  「他是那樣想的,」娜塔麗奇怪地說。「他講的老實話。」
  有人用德語喊了幾句話,接著是一片發動機的響聲和喇叭聲,士兵們揮手送別,車隊終於離開了坎托洛維茨教堂。這是一個小村子,教堂周圍有五六間木屋,完好無損,但也被棄置了。這些撤退人員自從離開學校以後,就沒有見到過一個波蘭人,不論是活著的,還是死的。卡車在狹窄的土路上顛縫,沿途儘是被焚燬的穀倉、炸毀的房屋、被推倒的風磨、摧毀的教堂和沒有窗戶或屋頂的校舍,地面被破壞,彈坑纍纍,樹木被燒成焦炭。不過這些景象倒還完全不像電影或書本中對上次大戰戰場的描繪,那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到處是帶刺的鐵絲網和曲曲折折的黑色塹壕。現在的田野和樹林還是一片翠綠。莊稼還在地裡。不幸的只是居民都不在這裡了。這情景簡直象威爾斯1小說裡所描寫的一批來自火星的入侵者,乘著他們的三腳金屬遊覽車經過這裡,把人們全部化掉或吃掉,他們離去時僅僅留下很少的痕跡。在離開德國防線很遠的地方,他們才碰到第一對波蘭人,那是一個老農和他的妻子在夕陽斜照的田野裡勞動;他倆倚著農具,嚴肅地望著卡車開過。離華沙越遠,他們碰到的農民也就越多,這些農民有的在地裡幹活,有的在修理被破壞的房屋,他們有的根本不理睬卡車,有的毫無表情地望著汽車通過。這些人幾乎全部都是老人或孩子。在這樣偏僻的農村裡,拜倫沒有看到一個青年男子,只偶爾有兩三個包著頭巾,穿著裙子,從苗條的身材和靈活的動作判斷可能是少女。使拜倫感到更驚奇的是他連一匹馬也沒有見到。馬和馬車原是波蘭農村生活的一個標誌。從克拉科夫到華沙,沿途有上千匹馬,堵塞了道路,有的在地裡幹活,有的運兵,有的往城市拉笨重的東西。但是一到德國防線的後方,這種動物彷彿就絕種了。
  1威爾斯(1866—1946),英國小說家,這裡引用的故事見他的科學幻想小說《星際戰爭》。
  道路太顛簸,不宜談話;撤退人員也都很疲倦;他們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已落在德國人手中,也許感到恐懼。因此在頭一兩個小時,簡直難得有人說一句話。他們來到一條狹窄的、相當原始的柏油路上,但是和偏僻農村的馬車道比較,就變成一條平滑的公路了。車隊在一片綠草如茵的花園旁邊停下來,小丘上聳立著一座用磚牆圍住的女修道院,傳話過來讓婦女乘客下車「透透風」。婦女們興高采烈地下了車,男人就都跑到樹底下,有的在路邊小便,等車隊繼續上路的時候,大家的情緒就輕鬆得多了。
  話閘子打開了。娜塔麗開始講她從女廁所聽來的各種傳聞。她說,全部中立國人員可以自由選擇,飛往斯德哥爾摩,或者乘德國火車到柏林,轉比利時、荷蘭或瑞士。
  「你知道,」她眼睛裡閃著柔和的光芒說。「我真有點想去親眼看看柏林呢。」
  「你瘋了?」哈特雷說。「你當真瘋了嗎?你準是在騙人吧。你就去斯德哥爾摩吧,小姐,你應該禱告上帝保佑他們能放你去斯德哥爾摩。這個姑娘有毛病了,」哈特雷對拜倫說。拜倫說:「班瑞爾給埃倫·傑斯特羅的口信也適用於你。Lekh Lekha。」
  「Lekh Lekha,」她笑了。拜倫對她講過這件事。「快走,嗯?也許可以。」
  「看在上帝面上,」哈特雷喃喃地說。「別說希伯來語了。」
  汽車在曠野和樹林裡耗了整整四、五個小時。一切戰爭的痕跡都從這一片如畫的景色中消失了。房屋、教堂、一座座城鎮都完整無損。居民看起來跟他們和平時期的村居生活一樣。有極少數年輕人,沒有馬。牛和家禽也很少。城鎮的中心廣場上飄揚著紅色的A字旗,有的掛在旗桿上,有的掛在市政廳的樓頂上,德國士兵站崗放哨,也有的徒步或駕摩托車進行巡邏。但是被征服的土地上一派和平景象。沒有家畜和年輕人使城鎮變得死氣沉沉,農民也許更愁眉不展,鬱鬱不樂,但是,除了由德國人統治之外,生活和過去完全一樣。
  太陽沉到遠遠的地平線下,天邊一抹短暫的、淡淡的紅霞。卡車駛入黑夜。乘客們靜下來。娜塔麗·傑斯特羅把頭枕在拜倫肩上,握住他的一隻手。他們兩人都在打盹。
  用德語發佈的命令把他們驚醒了。燈光耀眼。他們來到一個大車站前邊的廣場上,人們正從排成一長列的卡車上下來。卡車下半截門還關著,兩個戴鋼盔的德國兵走過來匡啷一聲把門打開了。「Bit-teraus!Alle im Wartesaa!!」1他們的態度顯得很輕鬆,沒有敵意的表示,說完就站在旁邊扶婦女和老人下車。這是一個含著涼意的月夜,拜倫看到的不是一片濃煙和火光,而是黑夜,頭頂上又是點點的星辰,他因此感到高興。
  1德語:「請下車!都到候車室去!」
  撤退人員都亂哄哄地集中在候車室裡,燈光依舊耀眼。大候車室一端的兩扇門打開了,士兵們用德語喊著,走在拜倫和娜塔麗身邊,把人群帶進門去。拜倫替他們提著箱子,哈特雷象孩子一樣挽住拜倫的胳膊。他們來到一間餐廳,裡面擺滿了厚木板搭起來的長桌子,桌上擺著食物。
  這是拜倫有生以來見到的一次最豐盛的晚宴,經過長途跋涉,以及在被圍困的華沙三個星期,伙食很壞,使他飢腸轆轆,因此至少在這使他驚愕的最初時刻,他認為這次晚宴很豐盛。桌上擺滿了一大盤、一大盤的熏香腸和酸白菜,整塊整塊通紅的火腿,一堆堆煮熟的馬鈴薯和油炸子雞,一摞摞新鮮麵包,大壺大壺的啤酒,許多整塊整塊的黃色和桔紅色乾酪。但看起來這是一場惡作劇,是納粹玩弄的一個殘酷的詭計,一次巴梅西絲的宴席1。因為士兵們把這些中立國人員從桌子旁邊帶到牆跟前。他們一共有好幾百人,都站在牆根,眼睜睜地瞪著遠遠的地方擺著的食物,幾個德國士兵機警地端著槍口朝下的湯姆遜衝鋒鎗,站在他們和餐桌當中的地方。
  1典出自《一千零一夜》。巴格達王子巴梅西絲捉弄一個名叫斯恰克巴斯的窮人,請他吃飯,給他上一連串空盤子,問他好吃不好吃。他假裝吃飽喝醉,把巴梅西絲打了一頓,巴梅西絲最後原諒了他。
  擴音器裡傳來很清晰的德語:「歡迎!德國人民款待你們。我們在和平友好的氣氛中歡迎中立國家的公民。德國人民與一切國家謀求和平。和波蘭的關係目前正常化了。背信棄義的史密格萊—裡茲政權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處,不復存在了。一個嶄新的進行過清洗的、守法的波蘭將從廢墟上誕生,人人將在那裡辛勤工作,那些不負責任的政客不可能再煽動來自國外的災難性的冒險行動。元首如今有可能和平解決與大不列顛以及法國之間存在的重大問題,從而在歐洲建立空前一致的新秩序。現在我們請大家入座就餐。祝大家食慾旺盛!」
  十二名金髮女郎,身穿白色女招待制服,手裡拿著咖啡罐和一摞摞盤子,像演員出場似的進了大廳。士兵們含笑離開桌前,用衝鋒鎗比劃著請他們就座。片刻的難堪和恐懼。有人第一個從中立人員的行列裡遲疑不決地走出來,另一個人也跟著走出來,走過他們和桌子之間的那塊空地方。有些人跟上去,有的坐到矮凳上開始拿食物,接著一片嘈雜,人們蜂擁而上。
  拜倫、娜塔麗和哈特雷也跟其他人一樣衝上去搶座位,然後開始飽餐他們生平最豐盛、甜蜜、可口的一頓晚餐。他們覺得特別滿意的是咖啡,儘管是代用品,但是很燙,而且一批愉快、豐滿的女郎完全滿足他們的要求,一再主動為他們倒咖啡。當他們一邊狼吞虎嚥的時候,擴音器裡送出吹奏樂,有斯特勞斯的華爾茲舞曲,有進行曲以及輕快的飲酒歌。很多撤退人員唱起歌來,甚至連德國士兵也加入合唱。
  你呀,你在我的心坎裡,
  你呀,你在我的靈魂中……
  幾杯啤酒下肚之後,拜倫感到心情為之一暢,這頓豐盛的晚餐、悠揚的音樂和周圍興高采烈的歡快氣氛使他銷魂,他竟揮著啤酒壺唱起來:
  你呀,你給我帶來多少不幸,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馬克·哈特雷也跟著唱起來,雖然他那雙眼睛始終在德國士兵身上打轉。娜塔麗默默地用諷刺、但是慈祥的目光望著他們兩人。
  飽餐了這頓令人難以置信的、夢境一般的晚餐之後,他們神魂顛倒地回到候車室,看見棕色的瓷磚牆上貼著字跡潦草的字牌:比利時、保加利亞、加拿大、荷蘭。他們站到貼著美利堅合眾國字樣的字牌下邊。撤退人員象出去野餐回來一樣,興高采烈,有說有笑,各自找自己的地方去了。一批穿黑制服的人來到候車室。美國人不再交談,歡快的聲音從整個車站消失了。
  斯魯特陰沉地說:「大家注意。他們是黨衛軍。有話我來跟他們說。」
  穿黑制服的人散開去,每個中立國人員小組去一個黨衛軍。來到美國人小組的一位,相貌並不凶狠。他要不是穿著一身黑制服,佩著兩條閃光的銀槓,看上去完全像個美國人,很像在火車或飛機上碰到的坐在你身邊的一個保險公司的年輕推銷員。他拿著一隻黑色的公事皮包。斯魯特走出來跟他打招呼。「我是萊斯裡·斯魯特,美國大使館一等秘書兼臨時代辦。」
  黨衛軍軍官雙手拿著皮包,立正鞠了一躬。「您的隨員中有一位叫拜倫·亨利先生的嗎?」他英語說得很流利。
  「這位是拜倫·亨利,」他說。拜倫上前一步。
  「您的父親是美國海軍駐柏林的代表嗎?」拜倫點點頭。
  「這是通過外交部轉給您的一封信。」拜倫把一個黃色的信封放到胸前的衣袋裡。「您當然現在就可以看。」
  「謝謝,我過後再看吧。」
  黨衛軍軍官轉向斯魯特。「我是來收美國護照的。」他講話聲調輕快而冷淡,目光也很冷漠,甚至連這位外交官員都不看一眼。「請交給我吧。」斯魯特臉色刷白。「我有充分理由不交出這些護照。」
  「您放心,這是正常手續。在火車上代為保管。在你們到達科尼希斯貝格之前再交還給你們。」
  「那好。」斯魯特作了個手勢,一位助手拿過一隻厚厚的紅色公事皮包,交給穿黑制服的黨衛軍。
  「謝謝您。請把您的花名冊交給我。」
  助手拿出夾在一起的三頁紙。黨衛軍軍官把名單看了一遍,然後朝四下看了看。「我看你們這夥人裡沒有黑人。可是,有多少猶太人?」
  斯魯特鎮定了一下才回答:「我很抱歉,我們的護照上不記載宗教信仰。」
  「可是你們確有猶太人。」那人隨隨便便地說,彷彿是談到醫生或木匠。
  「我們這批人裡即使有猶太人,我也只能拒絕回答。我們國家的政策是一切宗教團體一律平等對待。」
  「但是,也沒有人提出要不平等對待。請您告訴我,哪些是猶太人?」斯魯特用舌尖舔了舔嘴唇,鎮靜地望著他。黨衛軍軍官說:「您提到你們政府的政策。我們將尊重這一政策。但是我國政府的政策是凡涉及猶太人,就一定要堅持分別登記。這裡不牽涉任何其他事情。」
  拜倫站在大家前邊兩步遠的地方,他很想回頭看看娜塔麗和哈特雷是什麼表情,但他知道一看他們就要出事。
  斯魯特小心翼翼地、用含著懇求的目光非常不安地掃了大家一眼。但是他講話的時候卻很鎮靜,完全是一副打官腔的聲調。「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我們當中有猶太人。我個人對此不感興趣,我沒有問過,手頭也沒有這方面的材料。」
  「我奉命把猶太人區分開來,」黨衛軍軍官說,「我現在必須進行這項工作。」他轉向一批美國人說:「請按照你們的姓氏字母排成兩行。」誰也不動,大家都望著斯魯特。那軍官又對斯魯特說:「你這一批人現在歸德國武裝部隊管轄,必須絕對服從戰區的軍事法令。我提請您注意這一點。」
  斯魯特朝候車室望了一眼,顯得很為難。瑞士、羅馬尼亞、匈牙利、荷蘭——已經有好幾個國家的猶太人被隔離出來,他們愁容滿面,提著皮箱,耷拉著腦袋站著。「瞧,你要是非那樣辦,你可以假定我們都是猶太人。」他說話的聲音開始顫抖。「還有什麼事?」
  拜倫聽見他背後一個女人尖叫起來。「等一等。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斯魯特先生?我當然不是猶太人,也不願被人看作猶太人,或當猶太人對待。」
  斯魯特轉身氣沖沖地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要一視同仁,揚太太,我是這個意思。請你跟我合作……」
  「誰也不能把我當猶太人看待,」另外一邊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也不準備花錢買這個稱號,很抱歉,萊斯裡。」
  拜倫聽出這兩個人的聲音。他回過頭去看見黨衛軍軍官對那個女人說:「是的,太太。請問您是什麼人?」
  「克萊·揚,伊利諾斯州芝加哥人,你當然能肯定我不是猶太人。」這個乾癟瘦小的女人,年紀六十左右,是美國電影發行公司駐華沙辦事處的簿記員。她吃吃地笑著,眼睛不停地溜來溜去。
  「那您能幫忙指出你們這些人當中哪些是猶太人嗎,太太?」
  「啊,不行,謝謝您,先生。那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
  拜倫料到她會這樣。他更擔心的是那個男人,他是退伍軍官,名叫托姆·斯坦萊,他曾經向波蘭政府出售過重型機器。斯坦萊始終深信所謂希特勒是偉人,以及猶太人咎由自取,等等。
  黨衛軍軍官先問過斯坦萊的姓名,然後像跟普通人交談一樣,對他說:「請你告訴我,這批人裡誰是猶太人?一定要等我知道以後,你們這批人才能離開。看起來你比你的代辦更明事理。」
  斯坦萊活像一隻老火雞,垂著雙頰,耷拉著喉核,長著一撮灰頭髮。他臉紅了,清了好幾次喉嚨,把手插到他那件棕色和綠色相間的花哨的運動衫衣袋裡。美國人都看著他。
  「好吧,朋友,我會告訴你,我願意跟您合作,可是,據我知道我們這批人裡沒有猶太人。」
  黨衛軍軍官聳了聳肩,朝每個美國人看了看,然後盯住馬克·哈特雷。他伸出兩個手指彈了彈。「你,不錯,你,打著藍領帶的,到這裡來。」他又彈了彈手指。
  「站著別動,」斯魯特對哈特雷說。然後又對軍官說:「我要知道你的姓名和軍階。我對這種手續提出抗議,而且我警告你,如果這一事件仍然繼續,其後果將導致我國政府提出書面抗議。」
  黨衛軍軍官指著候車室,振振有辭地說:「其他國家政府的官員都跟我們合作。這是你親眼看到的。沒有什麼可抗議的。這不過是遵奪本地方的規定。喂,你叫什麼名字?」
  「馬克·哈特雷。」他說話聲音相當沉著,比斯魯特還要鎮定。
  「馬克·哈特雷,好。」黨衛軍軍官冷冷一笑,笑得很特別,並且狠狠地瞪著眼睛,他這一笑簡直像那個波蘭士兵,在去華沙路上拚命扯出租汽車司機鬍子時的笑一樣。「哈特雷,」他又重複說。「你生下來姓什麼?」
  「就姓這個姓。」
  「是嗎!你父母是什麼地方人?」
  「都是美國人。」
  「是猶太人?」拜倫說:「我認識他,先生,在華沙我們總是一起去教堂。他跟我一樣,都是美以美會教徒。」
  身材高大、銀灰色頭髮的牧師站在克萊·揚旁邊,用手指摸著牧師服的襯領。「我可以證明這一點。哈特雷先生來教堂的時候,是我主持禮拜。馬克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
  黨衛軍軍官不以為然,他疑惑地對斯魯特說:「這一個肯定是猶太人。我想只要檢查一下身體就能……」
  斯魯特打斷他的話:「這是侵犯人身,我要向上報告。在美國一生下來就割包皮是很平常的事。」
  「我就割了包皮,」拜倫說。
  「我也割了,」老牧師說。
  候車室裡其他國家分離猶太人的工作都已經結束了。人們都看著這批美國人,交頭接耳,並朝他們指手劃腳。黨衛軍軍官都聚集在門口,只有一個軍官身體很結實,但是已經禿頂,黑制服衣領上有金飾,他這時走到這批美國人跟前,把黨衛軍軍官拉到一邊,望著哈特雷,嘟噥了幾句。軍官一句話沒說,推開周圍的人,走到哈特雷跟前,拿起他的手提箱,打開皮帶。
  斯魯特厲聲說:「等一等,先生。這裡不是海關,沒有理由搜查屬於私人的東西……」可是黨衛軍軍官已經跪下一隻腿,把箱子打開,在裡邊亂翻,把箱子裡的東西弄了一地。然後,他拿起一本《新約全書》,在手裡翻弄著,露出半是驚異、半是輕蔑的表情,把書遞給他的上司。禿頭查看了一下,把書還給他,雙手在空中一揮。「好吧,」他用德語說。「一百個美國人當中有可能一個也沒有。為什麼不可能呢?今年夏天會有猶太人來華沙,那除非是白癡。走吧。火車已經誤點了。」他說完就走開了。
  黨衛軍軍官把印有燙金十字架的那本黑封皮的書扔到打開的手提箱裡,他用腳踩在這堆東西上,像踩著垃圾似的,很粗暴地朝哈特雷打了個手勢,要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起來。黨衛軍軍官又挨個察看每個人的臉,他走到娜塔麗·傑斯特羅面前,打趣地盯著她,仔細看了好半天。
  「呃,你看什麼?」她說,拜倫的心往下一沉。
  「你長得挺漂亮。」
  「謝謝。」
  「也挺黑。你的祖先是哪裡人?」
  「我是意大利人。」
  「你叫什麼名字?」
  「蒙娜·麗莎1。」
  1意大利古典畫家達·芬奇所畫的一幅婦女肖像的名字。
  「我明白了。你站出來。」娜塔麗一動不動。那軍官哼了一聲,開始翻閱花名冊。斯魯特馬上說:「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們下個月結婚。」
  禿頭軍官在門口大聲喊叫,朝這個黨衛軍軍官揮手,這個軍官只好無禮地把名冊往斯魯特手裡一塞。「很好。你很愛你們的猶太人。你為什麼不把我們的猶太人也都收容下來?我們這裡多的是。」他又對拜倫說:「你是一個海軍軍官的兒子,可是你居然替一個猶太人撒謊!那個人肯定是猶太人。」
  「老實說,他不是,」拜倫說。「我覺得,馬克是戈培爾博士那種臉型。你知道,又短,又黑,一個大鼻子。」
  「像戈培爾博士?好吧。」黨衛軍軍官朝哈特雷和娜塔麗瞪了一眼,哈哈大笑,然後走開了。
  擴音器裡用德語廣播:「全體猶太人到餐廳集合。其他人到七號月台上車。」
  撤退人員朝漆黑的月台擁去。剩下為數不多的猶太人回到餐廳,一群穿黑制服的黨衛軍把他們圍起來。德國兵在火車旁邊把人群攔住,讓外交人員先上車。
  斯魯特喃喃地對拜倫說:「我去找一間包房。你在窗口找我。帶著娜塔麗、馬克,盡可能帶上格林維勒牧師和他的妻子。」
  不一會,拜倫就隔著滾滾的蒸汽,看見斯魯特在燈光暗淡的車廂裡向他招手。拜倫領著另外四個人一口氣衝到車上,找到包房。
  「謝謝,」等大家都坐定,斯魯特輕輕關上門,哈特雷小聲說。「萬分感謝。感謝大家。願上帝保佑你們。」
  「萊斯裡·斯魯特是大丈夫,」牧師說。「你表現得很高尚,萊斯裡。」
  「很高尚,」娜塔麗說。
  斯魯特畏畏縮縮地朝她看了一眼,笑了笑,彷彿不相信她講這話是認真的。」那是因為我完全站得住腳。你知道,他們在坎托洛維茨教堂就想從我這裡弄到這個材料,但是沒有成功。他們從別人那裡都弄到了。因此那邊的分離工作才進行得那樣快。可是,你怎麼忽然想出開蒙娜·麗莎這樣一個玩笑?」
  「這可是非常冒險,」牧師說。
  「簡直是白癡,」哈特雷說。儘管走廊上說話的聲音很響,他們講話的聲音仍舊很低。靜止不動的火車不斷發出噓噓的聲音,並且叮噹作響,車廂外面的廣播喇叭正在用德語大喊大叫。
  「那拜倫開的戈培爾的那個玩笑呢?」娜塔麗輕蔑地撇嘴一笑說。「我想一定是很高明的了。」
  「你們倆看來都不明白,」哈特雷說,「這幫人都是劊子手。劊子手。你們倆都還跟孩子一樣。」
  格林維勒牧師說:「哈特雷先生,我不相信這種說法。我瞭解德國人民。現在殘酷、不公平的制度強加在他們頭上,有朝一日他們會把它推翻。本質上他們是好的。」
  「去斯德哥爾摩吧,」娜塔麗說。「我懂得一件事情了。我對柏林不再有任何好奇心了。」
  「你首先得把你的護照要回來,」哈特雷說。他那愉快的面孔上刻下了一道道飽經憂患的皺紋。這個無家可歸的猶太人穿著一身美國運動衫,顯得特別蒼老,老得不像樣子。
  火車匡啷一聲開動了。拜倫於是掏出那只黃信封。一頁德國武裝部隊的公函紙上,用英文寫著電文:知平安甚慰速來柏林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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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長列火車在一片騰騰的白色蒸汽中,鳴著汽笛,隆隆地緩緩駛進弗列德累徹斯特拉斯終點站。羅達緊緊抓住維克多·亨利的胳膊亂蹦亂跳。送他們到這裡來接從科尼希斯貝格開來的列車的一位穿制服的外交部官員露出微笑。帕格發現他在笑。「我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到我們的孩子了。」他壓倒一片嘈雜的火車聲,大聲喊道。
  「是嗎?那可是大喜事呀。」火車停了,人們紛紛下車。
  「我的天!」羅達喊道。「那個走下踏板的是他?那不可能是他。那簡直是個骨頭架子。」
  「哪兒?哪兒?」帕格說。
  「不見了。就在那邊。啊,他原來在這兒!」
  拜倫栗色的頭髮又長又捲,亂蓬蓬的,蒼白的臉上顴骨高高突起,眼睛顯得又亮又大。他笑著揮手,可是,一眼看去,父親幾乎認不出這個尖下巴、面頰塌陷、衣服穿得很寒傖、舉止隨隨便便的年輕人來了。
  「是我。是我。」他聽拜倫喊道。「您不認識我了嗎,爸爸?」
  帕格拉著羅達的手,朝拜倫奔過去。拜倫噴出一股酒氣,他緊緊地擁抱了父親好半天,用兩天沒有刮過的鬍子紮著他的臉。隨後他又抱著母親吻了吻。
  「該死,我頭都暈了,」他講話總是突然迸出來,很像羅達,但聲音卻是很粗的男中音。「他們在車上簡直把我們當成要上市的豬了,拚命填。我剛吃完午飯,喝了三種不同的酒,媽,您顯得真漂亮。簡直像二十五六歲。」
  「你可是像個鬼。幹什麼在波蘭到處跑?」
  那個外交部官員扯了扯拜倫的胳膊肘。「您當真覺得對你們不錯嗎,亨利先生?外交部紐斯多特博士,」他說著,卡嚓一聲把腳跟一併,臉上沿著皺紋笑了一下。
  「呃,無可非議,先生,無可非議,」拜倫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不過那只是我們離開華沙以後。在華沙可是暴行。」
  「啊,那是戰爭。我們希望您把對待您的情況寫一個短短的意見,在您方便的時候交給我們。這是我的名片。」
  萊斯裡·斯魯特臉色發灰,顯得很苦惱的樣子,兩手拿著許多證件,走過來向維克多·亨利自我介紹。「我很想明天去使館拜訪您,先生,」他說,「等我先把事情弄出個頭緒來。」
  「隨便什麼時候來吧,」帕格·亨利說。
  「不過讓我現在就告訴您,」他臨走的時候,扭頭對他說,「拜倫確實幫了大忙。」
  紐斯多特博士很客氣地強調說,拜倫現在可以由他父親進行監護,過後再去領證件;或者由他親自替拜倫辦好,然後把證件送到亨利海軍中校的辦公室。「啊,」紐斯多特博士說,「這既然是兒子來跟父母團聚,再搞那套繁文縟節就太不人道了。」
  汽車駛往綠林區,羅達坐在兒子身邊,挽住他的胳膊,一邊抱怨他臉色太可怕。拜倫是她的心頭肉。羅達在醫院頭一眼看到自己的孩子,就想到拜倫這個名字,當時他還是個很瘦的嬰兒,一張三角形的面孔上一對藍湛湛的大眼睛直眨巴;即使後來長胖了,但一看就知道是個男孩。她覺得這孩子很有男子氣,富於浪漫氣質。她本來希望他成為作家或演員;她甚至掰開他那紅紅的小拳頭,尋找能成為作家的「三角紋」,她不知從什麼地方看到說,孩子生下來看手紋就可以預卜未來。拜倫並沒有成為作家,但是她認為,他確有浪漫氣質。她暗暗地同情他拒絕考慮擔任海軍職務,甚至同情他學生時代的懶散習慣。她從來不喜歡帕格給孩子取的「勃拉尼」這個小名,它有一股海水的味道1,好多年後她才叫他的小名。拜倫心血來潮,突然跑到哥倫比亞去搞藝術,這使帕格很失望,她卻暗暗高興。華倫真是亨利的後代,用功讀書,會開汽車,做事有始有終,在學校是優秀生,很注意軍官的軍階,而且一步步地去追求它。她覺得,拜倫卻像她自己,本質很好,因為夢想不曾實現而苦惱,甚至自暴自棄。
  1勃拉尼在英文中有「鹽水」,「海水」的意思。
  她發現他鬢角上的傷疤,大吃一驚,用手撫摸它,問是怎麼回事。他於是開始講述他從克拉科夫到華沙的這段冒險旅行的經歷,中間不時地打斷話頭,驚歎街上看到的景色:垂直插在腓特烈大帝塑像周圍的許多面紅A字旗;一隊希特勒青年團團員身穿褐色襯衫,打著黑領巾,穿著黑短褲,招搖過市;一群修女騎自行車經過腓特烈大街;公園裡的露天音樂會;正在轉圈的旋轉木馬。「完全一派和平景象,不是嗎?真是風平浪靜極了!爸爸,戰爭情況如何?華沙陷落了嗎?盟軍害怕了嗎?德國人是空前的撒謊專家。」
  「華沙還在堅守,但仗實際上已經不打了。關於和西方ae*和則眾說紛紜。」
  「確有誠意嗎?已經實現了嗎?我的天,你要不要上咖啡館看看?五百個柏林人當中你簡直找不到一個不是在咖啡館裡吃酸麵點心,喝咖啡,說說笑笑。當一個柏林人可真不錯啊!我在幹什麼呢?想起來了,正好節骨眼上水泵壞了,螺旋槳的皮帶也斷了。頭頂上德國飛機就沒有斷過。新娘歇斯底里大發作。我們離最近的市鎮還有二十英里。離開這裡一
  英里多路的地方有一些農舍,可是也都被炸成一堆瓦礫了……」
  「農舍?」帕格機警地插嘴說。「但是德國人始終揚言他們的空軍只襲擊軍事目標。為此他們還拚命自吹自擂呢。」
  拜倫哈哈大笑起來,「您說什麼?爸爸,德國人的軍事目標包括一切能動的東西,從一隻豬開始。我也是一個軍事目標。因為我在地面上,而且活著。我親眼看見在遠離前線的後方,千百幢房屋被炸毀。德國空軍不過是在進行演習,準備對付英法。」
  「你在這裡講話可要注意,」羅達說。
  「我們在車上。這裡總該很安全吧?」
  「當然。你說下去,」帕格說。
  他認為拜倫的見聞可能是很好的情報資料。德國大正大肆宣傳波蘭人如何殘暴,並且在報紙上刊登被殘害的「日耳曼人」和德國軍官的令人厭惡的照片,與此作為對照,同時還刊登了被俘的波蘭士兵愉快地吃喝和跳民族舞蹈的照片以及猶太人在施湯所就餐、對著攝影機微笑招手致意,德國大炮、坦克駛過安然無恙的農舍、城鎮、愉快的波蘭農民向他們歡呼之類的照片。拜倫談的情況給這些宣傳增添了有趣的色彩。
  拜倫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到達綠林區之後,汽車駛進花園。「嘿!網球場!真大呀!」他仍然用狂熱的聲調喊道。大家都坐在躺椅裡,啜著飲料,拜倫繼續講述華沙之圍,講到街上的死馬,坦克陷阱和街角可怕的崗哨,自來水總管道被破壞以後,使館廁所無法沖洗,整個街區的樓房失火,一幫人想用一桶桶沙去撲滅熊熊的火海。他還講到馬肉的滋味,炮聲,醫院走廊裡成堆的傷員,一座猶太會堂緩緩地倒塌在街上,使館地下室裡一排排帆布床,順著秋季野花盛開的土路穿過無人區的那次可怕的探查活動,他講得繪聲繪色,大家聽了彷彿身臨其境。柏林灰藍色的暮色越來越濃了,拜倫依舊講個不停,嗓子啞了,不斷地用飲料潤濕一下,但始終講得有條不紊,清清楚楚。這是一次驚人的表演,他父母一再地彼此交換眼色。
  「我講這些都講得餓起來了,」拜倫說。他講到德國人在克洛夫諾車站為他們設的那次驚心的晚宴。「到科尼希斯貝格又擺過這麼一次。我們一上火車他們就拚命給我們吃。這麼多東西真不知道往哪裡裝。我以為在華沙我會把骨髓都耗乾的。完全耗光了,現在又裝得滿滿的。不過,咱們準備什麼時候吃飯?在什麼地方吃,怎麼吃?」
  「拜倫,你的衣服太髒了,」羅達說。「你沒有別的衣服了嗎?」
  「有滿滿一大箱,媽媽。在華沙,還端端正正地貼著我的名字呢。這時大概已經化成灰了吧。」
  他們來到選帝侯大道一家僻靜的餐館。拜倫指著掛在窗上的一塊蠅糞斑斑、七歪八皺的招牌笑了,招牌上寫著:本餐館不供應猶太人。「柏林還有猶太人嗎?」
  「一般不大見到了,」帕格說。「戲院等地方都不允許他們進去。我猜想他們大概都躲起來了。」
  「是啊,在柏林可不容易,」拜倫說。「在華沙猶太人可都很活躍。」
  上湯的時候,他不說話了。想必是他自己說話的聲音使他一直保持清醒狀態,吃完湯以後,還沒有上菜之前,他的頭耷拉下來,垂到胸前。他們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
  「咱們還是送他回家吧,」帕格說著,向侍者打了個手勢。
  「我看他支持不住了。」
  「什麼?別回家,」拜倫說。「咱們上劇院吧。看歌劇。咱們也來享受享受文明的玩藝兒。去逛一逛吧。啊,要當柏林人了!」
  他們照顧拜倫睡下,然後到花園裡散步。帕格說:「他變多了。」
  「是因為那個姑娘,」羅達說。
  「他很少提到她。」
  「我是這麼看的。他一點沒有提到她。但是,他正是因為她才去波蘭,正是因為她才在克拉科夫被扣留。因為保護她的親屬,他放棄了自己的護照。猶太會堂倒塌的時候,他正在跟她叔叔講話。我覺得他在波蘭的所作所為完全是一個猶太人。」帕格冷冷地望著她,她卻絲毫沒有覺察,繼續說:「也許你從斯魯特那裡能瞭解到一些關於她的情況。事出蹊蹺,她想必有些道理。」
  第二天早晨,帕格辦公桌上擺著一疊信,最上邊是一個幾乎是正方形的談綠色信封,角上印著白宮字樣。信封裡是用深色鉛筆潦草寫就的一頁信,信紙上也印著相同的字樣。
  你又是非常正確,老兄。剛才財政部告訴我,大使們聽說我們提出購買遠洋大郵船的建議,都暴跳起來。你能把你的水晶球借給我嗎?哈,哈!只要你遇到機會,就給我寫信,告訴我你在柏林的生活,告訴我,你和你的妻子作何消遣,你們都交了哪些德國朋友,那裡的人民和報紙都講些什麼,餐館的供應如何,總之,不管你遇到什麼,就寫信告訴我。在德國現在一片麵包要多少錢?華盛頓依舊非常悶熱、潮濕,儘管樹葉已經開始變黃。
  羅斯福
  帕格把其他信件擺在一邊,注視著這封來自一位奇人的奇怪的信,他曾把這位奇人澆了一身海水,但現在他是他的司令官;這位奇人是新政運動的創始人(帕格不贊同這一運動),但現在大概是除希特勒之外,世界上最聞名的頭面人物。這樣輕鬆、平凡、潦草的書信和羅斯福的身份很不相稱,但是卻與「戴維號」上一位身穿法蘭絨運動衣、頭戴草帽、頗為自負、蹦蹦跳跳的年輕人性格相符。他拿過一本黃色的活頁簿,把他準備在一封不拘禮節的信中匯報柏林生活的要點一一寫下來,海軍中養成的服從和雷厲風行的作風已經成了他根深蒂固的習慣。文書的鈴響了。他按了一下開關。「不見客,懷特。」
  「是,是,先生。有位斯魯特先生想見您,不過我可以……」
  「斯魯特?等一等。我見他。給我們來點咖啡。」
  這位外交官看上去完全恢復了疲勞,顯得精神飽滿,只是穿著他那身剛熨過的蘇格蘭呢上衣和法蘭絨褲有些瘦。「相當壯觀呀,」他說。「那座粉紅色的大樓是新的辦公地點嗎?」
  「是的。你可以從這裡看到他們換崗。」
  「我對德國武裝人員的活動並不感興趣,我這麼想。」
  他們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邊喝咖啡,中校一邊向斯魯特談起拜倫足足講了四個鐘頭的事。這位外交官留神傾聽著,不時用手指撫摸燃著的煙斗的邊緣。「他提到布拉赫那次倒霉的事情了嗎?」亨利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們車上帶著一位姑娘,撞進德國的火力圈?」
  「我想他沒提到過。那位姑娘是娜塔麗·傑斯特羅嗎?」
  「是的。那次乘汽車視察前線,同行的還有瑞典大使。」
  帕格沉吟了片刻。斯魯特注視著他的面孔。「沒有。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過。」
  斯魯特舒了一口氣,活躍起來。「他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炮火之下,我不得不陪那位姑娘下車,給她找隱蔽的地方。」斯魯特滿不在乎地從他的角度講述這件事。然後他又講到拜倫去拖水,講到他熟練的修車技術,講到他如何不畏敵機和炮彈的情景。「如果您覺得可以的話,我想把這些情況都寫到一封信件裡,」斯魯特說。
  「我想,可以,」帕格愉快地說。「現在,你講講那位姓傑斯特羅的姑娘的情況吧。」
  「您想要知道些什麼呢?」
  維克多·亨利聳了聳肩。「什麼都可以。我和我妻子對這位姑娘都有些好奇,她給我們的孩子惹下多少麻煩。整個歐洲都總動員了,她還去華沙幹什麼,拜倫為什麼要跟她一道去?」斯魯特苦笑了一下。「她是來看我的。我們是老朋友了。我想,她大概發瘋了,非要到這裡來。我盡了最大的努力阻攔她。這孩子任性慣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根本不理睬你那一套。她叔父不願意讓她一個人旅行,同時也因為關於戰爭的流言很多。拜倫自告奮勇陪她一起去。據我瞭解,就是這樣。」
  「他陪她去波蘭是出於對傑斯特羅博士的禮貌嗎?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嗎?」
  「您最好還是問問拜倫。」
  「她長得漂亮嗎?」
  斯魯特若有所思地噴了一口煙,眼睛注視著前方。「相當漂亮。頭腦很聰明,很有教養。」他突然看看表,站起來。
  「我一定給您寫那封信,在我寫的正式報告裡,我也會提到您的兒子。」
  「那好。我也問問他布拉赫的那件事。」
  「啊,不用問了,不用了。我不過想舉個例子說明一下他合作得很好。」
  「您沒有跟姓傑斯特羅的姑娘訂婚吧?」
  「沒有。」
  「我本來不願意過問私人的事,不過您比拜倫年長,而且跟他不一樣,我簡直不能想像一個女孩子怎麼能跟各種年齡的人都合得來。」斯魯特望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帕格於是接著說:「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她跟我們大部分人一起到斯德哥爾摩去了。再見,亨利中校。」
  近午時分,羅達給帕格來電話,打斷了他正在給羅斯福寫的信。「這孩子已經睡了十四個小時了,」她說。「我有點不放心,進去一看,他呼吸簡直跟嬰兒那麼均勻,一隻手托著腮幫。」
  「那你就讓他睡吧。」
  「他需要向什麼地方寫報告嗎?」
  「不用。他最好是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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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58:27 |只看該作者
  帕格為了應總統的要求,把信寫得隨便些,他在最後寫了一小段關於拜倫在波蘭的冒險經歷作為結束。他腦子裡產生了各種想法,把他兒子的經歷派了正式用場。他把信投進外交郵袋。回到家裡,他因為越過了正常的上下級關係,又耗掉了一個工作日感到不自在。當然,他也因為能與總統直接聯繫,沾沾自喜,但那不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他根據經驗判斷,認為這種聯繫很糟糕。
  拜倫躺在花園的躺椅裡,一邊吃碗裡的葡萄,一邊看一本「超人」滑稽叢書。他旁邊草地上大概扔著二十多本這種滑稽書,都是七拼八湊的東西,封面很俗氣。「嘿,爸爸,」拜倫說。「這些寶貝怎麼樣?是弗朗茲收藏的。」(弗朗茲是管家。)「他說這是他多年來從遊客手裡討來或是買來的。」
  帕格一看這情景吃了一驚,滑稽書始終是他們家庭引起風波的一個原因,直到拜倫去哥倫比亞大學才算完事。帕格禁止拜倫看這種書,只要一發現拜倫有這種書,他就把書撕毀或燒掉。但是毫無辦法。這孩子完全上了癮。帕格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沒有講出責備他的話來。他已經二十四歲了。「你覺得怎麼樣?」
  「餓了,」拜倫說。「我的天,『超人』叢書可真了不起呀。看這些書,看得我都想家了。」
  弗朗茲用托盤給帕格端來一杯冰威士忌蘇打水。帕格一直默默地坐著,等管家走開。他等了好一會兒,因為弗朗茲揩完玻璃板台面,摘了幾枝花,又擺弄了半天通往網球場的門上鬆弛的帷幔。他總喜歡呆在能聽見談話的地方。這時,拜倫只管翻看他的「超人」叢書,把書都收到一起,然後百無聊賴地望著父親。
  弗朗茲回到屋裡去了。帕格鬆了一口氣,呷著冰威士忌,說:「勃拉尼,你昨天講給我們聽的可真有意思。」
  兒子笑起來。「我想大概因為我又見到您和媽媽,有點暈頭轉向了。而且柏林使我感到很滑稽。」
  「你有機會接觸到一些很不平常的情報。我想,自從戰爭
  爆發以來,大概沒有第二個美國人有機會從克拉科夫到華沙。」
  「噢,我想報紙、雜誌上早都登過了。」
  「那你就錯了。究竟誰在波蘭犯下了暴行,德國人與波蘭人之間一直爭論得很厲害,有少數逃出來的波蘭人還有可能進行爭論。像你這樣的目擊記將是重要的見證。」拜倫聳了聳肩,又拿起一本滑稽書。「也許。」
  「我希望你把這些寫出來。我願意把你寫的材料送交海軍情報部。」
  「唉呀,爸爸,您對它的評價未免過高了吧?」
  「沒有。我希望你今天晚上就寫。」
  「我沒有打字機,」拜倫說著,打了個哈欠。
  「書房裡有一台,」帕格說。
  「噢,那好,我見過。那就這樣吧。」
  以前,拜倫經常隨便敷衍兩句,逃避學校的作業。可是,他父親這次沒有去管他,他傾向於相信兒子在德國人的炮火之下成熟起來了。
  「斯魯特今天來過了。說你在華沙幫了不少忙。往使館運水,等等。」
  「噢,不錯。運水可運得我夠嗆。」
  「還有跟瑞典大使上前線的事。你冒著德方的炮火爬上瞭 望塔,斯魯特把姓傑斯特羅的姑娘藏到農民家裡。他好像對這件事印象很深。」
  拜倫打開一本恐怖漫畫,封面畫著一個獰笑的骷髏,把一個正在驚叫的半裸的少女抱上石階。「噢,不錯。那正是我們穿過無人區之前。我畫了一張路線圖。」
  「斯魯特為什麼念念不忘這件事?」
  「我想,大概因為那是我們離開華沙以前發生的最後一件事,因此他腦子裡就留下印象了。」
  「他還打算給我寫一封信表揚你呢。」
  「是嗎?那好。他提到娜塔麗了嗎?」
  「他只說她去斯德哥爾摩了。你今天晚上就開始寫報告吧?」
  「一定。」
  拜倫吃過晚飯就出去,到早晨兩點才回家。帕格一夜沒睡,他在書房工作,並且擔心兒子。他兒子輕鬆愉快地告訴
  他,說是跟另外幾個美國人聽歌劇去了。他挾著一本新版《我的奮鬥》的英譯本。第二天帕格離家的時候,拜倫已經穿好衣服起來了。他穿著一件絨線衫,一條運動褲,在後門口散步,喝咖啡,看《我的奮鬥》。晚上七點父親發現兒子還在原來的地方,坐在那張椅子上,喝冰威士忌蘇打水。他完全陶醉在放在膝上的那本厚厚的書裡了。他揉著惺忪的眼睛,懶洋洋地跟父親打了個招呼。帕格說:「你的報告開始寫了嗎?」
  「我就開始寫,爸爸。嘿,這本書可真有意思。您看過嗎?」
  「看過,可是我並沒覺得有意思。其實看上五十頁也就完全清楚了。可是,我想我應該看完,就只好硬著頭皮把它看完了。」拜倫搖搖頭。「實在太好了,」他說著翻了一頁。
  夜裡拜倫又出去了,很晚才回來,和衣躺下,這是帕格嬌縱出來的老習慣。約莫十一點拜倫醒來,發現自己衣服已經脫了,躺在被窩裡,衣服搭在一張椅子上,上邊擺著一張字條,寫道:快把你那份該死的報告寫出來。
  當天下午,拜倫正挾著《我的奮鬥》在選帝侯大道閒逛,萊斯裡·斯魯特突然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斯魯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啊呀,你原來在這裡!太幸運了。我正想辦法找你。你打不打算跟我們回美國去?我們星期四有飛機。」
  「我還不一定。吃點咖啡、點心,怎麼樣?咱們來當一對柏林人吧。」
  斯魯特噘起嘴。「老實說,我還沒吃午飯呢。好吧。你為什麼看這種荒唐書?」
  「我覺得這本書了不起。」
  「了不起!這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評論。」
  他們在人行道上的一家大咖啡館的桌旁坐定,桌椅之間的空地上種著一叢叢鮮花,一支銅管樂隊在陽光下演奏著歡快的華爾茲舞曲。
  「我的天,瞧瞧這生活,」當一個侍者滿面笑容,向他們鞠躬的時候,他們一邊吩咐侍者,拜倫一邊說。「你看見這些漂亮、有禮貌、誠懇、幽默而又愉快的柏林人了吧?你可曾見到過比這更美好的城市?多麼乾淨!你看那些優美的雕像,巴洛克式建築,還有那傑出的劇院,以及第一流的現代化的新劇院,瞧瞧這些花園、樹木,我真是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蒼翠而又整潔的城市!柏林宛如建築在一片林海之中。運河縱橫,多麼雅致的小船,你看見那只拖船了嗎?還有橋底下它那尖尖的煙囪?太迷人了。但是,正是這些可愛的人剛剛在波蘭狂轟濫炸,用機槍從空中掃射居民,我留下的傷疤就是證明,正是他們把一座和柏林同樣美麗的城市夷為平地。你也許會說,這叫人不能理解。」
  斯魯特搖搖頭,微微一笑。「戰爭時期,前後方的對比總是非常懸殊的。毫無疑問,當拿破侖在國外進行屠殺的時候,巴黎的嫵媚依舊不減當年。」
  「斯魯特,你不能不承認德國人很奇怪。」
  「是啊,德國人確實奇怪。」
  「因此我才看這本書,為了對他們有更形象的瞭解。這本書是他們的領袖寫的。現在看起來,寫這本書的人簡直是個瘋子。他說,猶太人正在秘密地毀滅世界。這就是他的中心思想。他認為猶太人既是資本主義者,又是布爾什維克,他們陰謀毀滅日耳曼民族,但只有日耳曼人才真正應該統治世界。看來,他將成為獨裁者,把猶太人趕走,摧毀法國,佔領半個布爾什維克俄國,以便為德國取得更多的生存空間。我理解得對嗎?」
  「有點簡單化,不過也相當不錯了。」斯魯特頗感興趣,但他朝附近的幾張桌子瞟了一眼,顯得有些不自然。
  「那好。這些可愛的柏林人喜歡這個傢伙。對吧?他們投他的票,跟他走,向他致敬,向他歡呼。不是嗎?這是怎麼回事?這難道不奇怪嗎?他怎麼成了他們的領袖?他們難道沒有讀過他寫的那本書嗎?他們怎麼沒有把他送進瘋人院去?他們難道沒有精神病院嗎?要是不把這個傢伙送進瘋人院,那該送什麼人呢?」
  斯魯特一邊裝煙斗,一邊朝他周圍的人張望。他發現沒有人偷聽,才放下心來,然後小聲說:「你難道現在才發現阿道夫·希特勒的瘋病嗎?」
  「我被一個德國人在腦袋上打了一槍,這才引起我的注意。」
  「你從《我的奮鬥》裡是學不到什麼東西的。那只是茶壺裡冒的氣泡,淺薄得很。」
  「那你瞭解希特勒和德國人嗎?」
  斯魯特點燃煙斗,朝空中凝視了好幾秒鐘,然後露出學究式的謙遜的微笑說:「我有一種看法,這是經過一番研究得出的結論。」
  「能講給我聽聽嗎?我很感興趣。」
  「說來可就話長了,拜倫,而且很複雜。」斯魯特又朝四下看了看。「另外找時間,換個地方講吧,現在……」
  「那你能告訴我該讀哪些書嗎?」
  「你當真要看?你一定會覺得很枯燥。」
  「凡你推薦的書,我一定都看。」
  「那好,把你那本書給我。」
  斯魯特在《我的奮鬥》一書的扉頁上,用波蘭出產的紫墨水開列了一張作者和書名的名單,整整齊齊的斜體字寫滿了一頁。拜倫順著名單溜了一遍,心裡不覺一沉,這些條頓作家都是他沒有聽說過的,接著是晦澀的書名,有些舉了兩本書:費希特、史雷格爾、阿恩特、雅恩、魯斯、弗裡斯、門采爾、特賴赤克、默勒、范·登·布魯克、拉加德、朗本、施彭格勒……
  名單上有幾個名字是他在哥倫比亞大學讀現代文明史課程時碰到過的,此刻像灰色麵團裡的一粒粒葡萄乾似的映入他的眼簾:馬丁·路德、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他記得這門課最頭痛,像天書一樣。他從跟他要好的同學那兒弄來一本揉得又破又髒的課堂筆記,臨時抱佛腳啃了一個通宵,考試成績得了個「D—」。
  斯魯特用力劃了一道線,又加了許多同樣生僻的作家的名字:贊塔雅那、曼、維布侖、勒南、海涅、柯爾奈、勞希寧。
  「這道線以下都是評論家,」他一邊寫一邊說。「這道線以上是希特勒的一些德國先驅。我想你必須先瞭解這些人,然後才能瞭解他。」拜倫陰沉地說:「是嗎?這些哲學家也需要瞭解?黑格爾、叔本華也要瞭解?為什麼?連馬丁·路德也要瞭解,幹什麼?」
  斯魯特相當得意地望著這張名單,又添了一兩個名字,一邊用力把煙斗吸得絲絲直響。「我認為希特勒和他的納粹主義是從德國文化的核心中產生的,也許是一個腫瘤,但卻是德國特有的症狀。這是某些有見識的人說服我持有這種見解的。他們堅持只要具備同樣的條件,任何地方都會產生這種情況;比如,在一次重要的戰爭中失敗、條件苛刻的和約、毀滅性的通貨膨脹、大批失業、共產主義日益增長、無政府主義的
  氾濫等等,都將導致盅惑者出現和產生恐怖統治。不過我……」
  侍者走過來,在他送上食物的時候,斯魯特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這位外交官一邊喝咖啡,一邊吃點心,他一直目送侍者消失在視線以外,才用很低的聲音繼續他的談話。
  「不過我不相信。我認為,如果不在十九世紀日耳曼思潮:浪漫主義、國粹主義以及整個淵源中尋找納粹主義的根源的話,是不可想像的。它包含在這些書中。如果你不打算逐字逐句讀,比如,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那你就放棄。這是基礎。」他把書推到拜倫面前,打開扉頁。「來吧,這是個開始。」
  「泰西塔斯1?」拜倫說。「為什麼要讀泰西塔斯的書?他不是一位羅馬的歷史學家嗎?」
  1泰西塔斯(55?—117),羅馬歷史學家。
  「是的。你知道阿米紐斯和條頓堡森林戰役嗎?」
  「不知道。」
  「那是公元九年,拜倫,日耳曼一位叫阿米紐斯的軍事領袖一舉將羅馬人永遠阻止在萊茵河岸,從而保全了歐洲腹地的原始聖堂。這甚至是世界史上的一件大事。它導致羅馬的最後滅亡,到今天還影響整個歐洲的政策和戰爭。我是這樣認為的,因此,我想你應該看看泰西塔斯關於這次戰役的描寫。這些東西你願意看也可以,不願意看也可以。」
  拜倫瞇縫著眼睛,聚精會神地頻頻點頭。「這些書你全都看過嗎?每本都看過?」斯魯特嚼著煙斗,帶著嘲弄的意味朝這位年輕人望了望。
  「我儘管沒有完全記住,但是,不錯,我都看過了。」
  「我猜想,你實際上是想對我說,讓我少管這些閒事,這些應該是獲羅茲獎學金的學者們去研究的題目。」
  「我完全沒有這種意思,不過這確是個難題。好了,拜倫,我現在去大使館都有點晚了。你到底跟不跟我們一起走?我們將在星期四飛往奧斯陸,再從那裡去倫敦。然後看機會,乘驅逐艦、貨船、遠洋郵船,也許坐飛機途經里斯本,反正趕上什麼是什麼。」
  拜倫說:「娜塔麗有什麼打算呢?她後來有點跟我犯脾氣了,不願意跟我多說話。」
  斯魯特看了看表。「她跟我也鬧彆扭,愛理不理的。我真是不知道。」他遲疑起來。「我想告訴你一點別的事。你也許不愛聽,也許不相信。但事實如此,也許你還是知道更好一些。」
  「你只管說吧。」
  「我向她問起你,問起你是否打算回錫耶納。她回答說:『我可不希望他回去。我從心眼裡盼望我永遠再也不跟拜倫·亨利見面,你如果有機會,請轉達我的話,並問候他。』你覺得奇怪。她走之前,你們吵過架了吧?我敢肯定,你們爭吵過了。」
  拜倫鎮定一下神色,說:「也沒有當真吵過。不過她好像脾氣壞到極點了。」
  斯魯特說:「她情緒不好。她說坐了一路火車腰酸背痛,就是因為這個。她說這話多半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她很感激你。跟我一樣,我的確也感激你。」拜倫搖了搖頭。「說實在的,我對她從來都摸不透。」
  斯魯特朝帳單瞟了一眼,把壓在茶碟下邊的五顏六色的馬克收起來,一面說:「好了,拜倫,你看,咱們沒時間來討論娜塔麗·傑斯特羅了。我只想對你說,自從兩年前在伏爾泰碼頭的一次非常無聊的雞尾酒會上第一次見到她以後,我心裡就從來沒有過一刻平靜。」
  「那你為什麼不娶她呢?」斯魯特準備站起來的時候,拜倫說。
  這位年齡大些的人又坐回到椅子裡,盯著拜倫看了好幾秒鐘。「是這樣,拜倫,只要她同意,我也不能肯定說我就不娶她。」
  「噢,她會同意的。聽我說,我想,我多半留在這裡跟家裡人團聚團聚。我不去奧斯陸。」
  斯魯特站起來,伸出手。「我們你的護照等等交給你父親的管家。祝你幸運。」
  拜倫一邊握手,一邊指著《我的奮鬥》說:「我非常感謝你的一席講話和這張書單。」
  「這也作為你對我幫忙的一點點回報吧,」斯魯特說。
  「在你離開柏林之前,如果知道娜塔麗的行止,」拜倫說,「你是否能告訴我一下?」
  斯魯特一邊用煙斗拍打手掌,磕掉煙灰,一邊說了句「一定」,隨後匆匆消失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中。拜倫又要了一杯代用品的咖啡,打開《我的奮鬥》,這時咖啡館樂隊奏起一支愉快的奧地利民間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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