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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查爾斯·狄更斯]霧都孤兒[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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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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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孤兒
作者:查爾斯·狄更斯
前   言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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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51章       第52章       第53章       譯後記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10-22 21:0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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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38:32 |只看該作者
前言

  關於狄更斯和他的小說藝術,心裡早有一些想法,趁寫這篇前言之便,說出來,就正於廣大狄更斯愛好者。
  《霧都孤兒》是狄更斯第二部長篇小說。這位年僅二十五歲的小說家決心學習英國現實主義畫家威廉·荷加斯(William Hogarth,1697一1764)的榜樣,勇敢地直面人生,真實地表現當時倫敦貧民窟的悲慘生活。他抱著一個崇高的道德意圖:抗議社會的不公,並喚起社會輿論,推行改革,使處於水深火熱中的貧民得到救助。正因為如此,狄更斯歷來被我國及前蘇聯學者界定為「英國文學上批判現實主義的創始人和最偉大的代表」。對此,我有一些不同的見解:文學藝術是一種特殊的社會意識形態,它必然是社會存在的反映。但是,我們決不能把反映現實的文學都說成是現實主義文學,把「現實主義」的外延無限擴展。事實上,作家運用的創作方法多種多樣,因人而異,這和作家的特殊氣質和性格特點密切相關。狄更斯的創作,想像力極為豐富,充滿詩的激情,他著意渲染自己的道德理想,處處突破自然的忠實臨摹,借用一句歌德的話:它比自然高了一層。這和薩克雷、特洛羅普等堅持的客觀。冷靜、嚴格寫實的方法有顯著的區別。
  試以《霧都孤兒》為例,(一)個性化的語言是狄更斯在人物塑造上運用得十分出色的一種手段。書中的流氓、盜賊、妓女的語言都切合其身份,甚至還用了行業的黑話。然而,狄更斯決不作自然主義的再現,而是進行加工、提煉和選擇,避免使用污穢、下流的話語。主人公奧立弗語言規範、談吐文雅,他甚至不知偷竊為何物。他是在濟貧院長大的孤兒,從未受到良好的教育,所接觸的都是罪惡纍纍、墮落不堪之輩,他怎麼會講這麼好的英文呢?這用「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總和」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是無法解釋的。可見,狄更斯著力表現的是自己的道德理想,而不是追求完全的逼真。(二)在優秀的現實主義小說中,故事情節往往是在環境作用下的人物性格發展史,即高爾基所說的「某種性格、典型的成長和構成的歷史」。然而,狄更斯不拘任何格套,想要多少巧合就安排多少巧合。奧立弗第一次跟小偷上街,被掏兜的第一人恰巧就是他亡父的好友布朗羅。第二次,他在匪徒賽克斯的劫持下入室行竊,被偷的恰好是他親姨媽露絲·梅萊家。這在情理上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但狄更斯自有天大的本領,在具體的細節描寫中充滿生活氣息和激情,使你讀時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對這種本來是牽強的、不自然的情節也不得不信以為真。這就是狄更斯的藝術世界的魅力。(三)狄更斯寫作時,始終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想像力」(Sympathetic imagination),即使對十惡不赦的人物也一樣。書中賊首、老猶太費金受審的一場始終從費金的心理視角出發。他從天花板看到地板,只見重重疊疊的眼睛都在注視著自己。他聽到對他罪行的陳述報告,他把懇求的目光轉向律師,希望能為他辯護幾句。人群中有人在吃東西,有人用手絹扇風,還有一名青年畫家在畫他的素描,他心想:不知道像不像,真想伸過脖子去看一看…… 一位紳士出去又進來,他想:準是吃飯去了,不知吃的什麼飯?看到鐵欄杆上有尖刺,他琢磨著:這很容易折斷。從此又想到絞刑架,這時,他聽到自己被處絞刑。他只是喃喃地說,自己歲數大了,大了,接著就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在這裡,狄更斯精心選擇了一系列細節,不但描繪了客觀事物,而且切入了人物的內心世界,表現了他極其豐富的想像力。他運用的藝術方法,不是「批判現實主義」所能概括的。我倒是讚賞英國作家、狄更斯專家喬治·吉辛(George Giss-ing,1857-19 03)的表述,他把狄更斯的創作方法稱為「浪漫的現實主義」(romantic realism)。我認為這一表述才夠準確,才符合狄更斯小說藝術的實際。
  最後還要討論一下E.M.福斯特在他的名著《小說面面觀》中對狄更斯人物塑造的貶低。據他說,狄更斯只會塑造「扁形人物」,而不會塑造「渾圓人物」,在小說藝術上屬於「較低層次」。事實真是這樣嗎?試以《霧都孤兒》中的南希為例,作一番研究分析。我認為,南希這個人物有無比豐富、複雜的內心世界,遠比E.M. 福斯特所稱羨的一切「渾圓人物」更富於立體感和活躍的生命力。南希是個不幸的姑娘,自幼淪落賊窟,並已成為第二號賊首賽克斯的情婦。除了絞架,她看不到任何別的前景。但是,她天良未泯,在天真純潔的奧立弗,看到往日清白的自己,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她連奉賊首之命,冒稱是奧立弗的姐姐,硬把他綁架回賊窟時,內心充滿矛盾。歸途中,她和賽克斯談起監獄絞死犯人的事,奧立弗感覺到南希緊攥著他的那隻手在發抖,抬眼一看,她的臉色變得煞白。後來,她冒著生命的危險偷偷地給梅萊小姐和布朗羅通風報信,終於把奧立弗救了出來。梅萊和布朗羅力勸南希掙脫過去的生活,走上新生之路,但南希不忍心把情人賽克斯撇下。賽克斯在得知南希所作所為後,他只能持盜匪的道德標準,把南希視為不可饒恕的叛徒,親手把她殘酷地殺害。狄更斯在給這兩個人物取名時是有很深的用意的,南希(Nanc y)和賽克斯(Sikes)英文縮寫是N和S,正是磁針的兩極。他倆構成一對矛盾,既對立又統一,既相反又相成,永遠不可分離。南希離不開賽克斯,寧願被他殺害也不肯拋棄他;而賽克斯也離不開南希,一旦失去她,他就喪魂失魄,終於在房頂跌落,脖子被自己的一條繩子的活扣套住而氣絕身死。南希的形象複雜、豐富又深刻,不但不是「扁平」的,而且達到極高的藝術成就。
  狄更斯的小說經得起各種現代批評理論的發掘和闡釋,不斷產生發人深省的新意,將永久保持讀者的鑒賞興趣和專家們的研究興趣。   
  
                                             薛鴻時
                                                        一九九八年五月於 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10-22 20:4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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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39: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討論奧立弗·退斯特的出生地點,以及有關他出生的種種情形。
  在某一個小城,由於諸多原因,對該城的大名還是不提為好,我連假名也不給它取一個。此地和無數大大小小的城鎮一樣,在那裡的公共建築物之中也有一個古已有之的機構,這就是濟貧院。本章題目中提到了姓名的那個人就出生在這所濟貧院裡,具體日期無需贅述,反正這一點對讀者來說無關緊要——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是這樣。
  這孩子由教區外科醫生領著,來到了這一個苦難而動盪的世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仍然存在著一件相當傷腦筋的問題,這孩子到底是不是能夠有名有姓地活下去。如果是這種情況,本傳記很有可能會永無面世之日,或者說,即便能問世也只有寥寥數頁,不過倒也有一條無可估量的優點,即成為古往今來世界各國現存文獻中最簡明最忠實的傳記範本。
  我倒也無意堅持說,出生在貧民收容院這件事本身乃是一個人所能指望得到的最美妙、最惹人羨慕的運氣,但我的確想指出,此時此刻,對奧立弗·退斯特說來,這也許是最幸運的一件事了。不瞞你說,當時要奧立弗自個兒承擔呼吸空氣的職能都相當困難——呼吸本來就是一件麻煩事,偏偏習慣又使這項職能成了我們維持生存必不可少的事情。好一陣子,他躺在一張小小的毛毯上直喘氣,在今生與來世之間搖擺不定,天平決定性地傾向於後者。別的且不說,在這個短暫的時光裡,倘若奧立弗的周圍是一班細緻周到的老奶奶、熱心熱腸的大娘大嬸、經驗豐富的護土以及學識淵博的大夫,毫無疑義,他必定一下子就被結果了。幸好在場的只有一個濟貧院的老太婆,她已經叫不大容易到手的一點啤酒弄得有些暈乎乎的了,外加一位按合同辦理這類事情的教區外科醫生。除此之外,沒有旁人。奧立弗與造化之間的較量見了分曉了。結果是,幾個回合下來,奧立弗呼吸平穩了,打了一個噴嚏,發出一陣高聲啼哭,作為一名男嬰,哭聲之響是可以想見的,要知道他在遠遠超過三分十五秒的時間裡還始終不曾具有嗓門這樣一種很有用處的附件。他開始向全院上下公佈一個事實:本教區又背上了一個新的包袱。
  奧立弗剛以這一番活動證明自己的肺部功能正常,運轉自如,這時,胡亂搭在鐵床架上的那張補釘摞補釘的床單颯颯地響了起來,一個年輕女子有氣無力地從枕頭上抬起蒼白的面孔,用微弱的聲音不十分清晰地吐出了幾個字:「讓我看一看孩子再死吧。」
  醫生面對壁爐坐在一邊,時而烤烤手心,時而又搓搓手,聽到少婦的聲音,他站起來,走到床頭,口氣和善得出人意料,說:
  「噢,你現在還談不上死。」
  「上帝保佑,她可是死不得,死不得。」護士插嘴說,一邊慌慌張張地把一隻綠色玻璃瓶放進衣袋裡,瓶中之物她已經在角落裡嘗過了,顯然十分中意。「上帝保佑,可死不得,等她活到我這把歲數,大夫,自家養上十三個孩子,除開兩個,全都得送命,那兩個就跟我一塊兒待在濟貧院裡好了,到時候她就明白了,犯不著這樣激動,死不得的,尋思尋思當媽是怎麼回事,可愛的小羊羔在這兒呢,沒錯。」
  這番話本來是想用作母親的前景來開導產婦,但顯然沒有產生應有的效果。產婦搖搖頭,朝孩子伸出手去。
  醫生將孩子放進她的懷裡,她深情地把冰涼白皙的雙唇印在孩子的額頭上,接著她用雙手擦了擦臉,狂亂地環顧了一下周圍,戰慄著向後一仰——死了。他們摩擦她的胸部、雙手、太陽穴,但血液已經永遠凝滯了。醫生和護土說了一些希望和安慰的話。希望和安慰已經久違多時了。
  「一切都完了,辛格密太太。」末了,醫生說道。
  「呵,可憐的孩子,是這麼回事。」護士說著,從枕頭上拾起那只綠瓶的瓶塞,那是她彎腰抱孩子的時候掉下來的。「可憐的孩子。」
  「護士,孩子要是哭的話,你儘管叫人來找我,」醫生慢條斯理地戴上手套,說道,「小傢伙很可能會折騰一氣,要是那樣,就給他喝點麥片粥。」他戴上帽子,還沒走到門口,又在床邊停了下來,添上了一句,「這姑娘還挺漂亮,哪兒來的?」
  「她是昨天晚上送來的,」老婆子回答,「有教區貧民救濟處長官的吩咐。有人看見她倒在街上。她走了很遠的路,鞋都穿成刷子了。要說她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那可沒人知道。」
  醫生彎下腰,拿起死者的左手。「又是那種事,」他搖搖頭說,「明白了,沒帶結婚戒指。啊。晚安。」
  懂醫道的紳士外出吃晚飯去了,護士本人就著那只綠色玻璃瓶又受用了一番,在爐前一個矮椅子上坐下來,著手替嬰兒穿衣服。
  小奧立弗真可以稱為人靠衣裝的一個傑出典範。他打從一出世唯一掩身蔽體的東西就是裹在他身上的那條毯子,你說他是貴家公子也行,是乞丐的貧兒亦可。就是最自負的外人也很難確定他的社會地位。不過這當兒,他給裹進一件白布舊罩衫裡邊,由於多次使用,罩衫已經開始泛黃,打上印章,貼上標籤,一轉眼已經正式到位——成為教區的孩子——濟貧院的孤兒——吃不飽也餓不死的苦力——來到世上就要嘗拳頭,挨巴掌一一個個藐視,無人憐憫。
  奧立弗盡情地哭起來。他要是能夠意識到自己成了孤兒,命運如何全得看教區委員和貧民救濟處官員會不會發慈悲,可能還會哭得更響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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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10-22 21:0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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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0: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介紹奧立弗·退斯特的成長教育以及衣食住行情況。
  接下來的八個月,或者說十個月,奧立弗成了一種有組織的背信棄義與欺詐行為的犧牲品,他是用奶瓶喂大的。濟貧院當局按規定將這名孤兒嗷嗷待哺、一無所有的情況上報教區當局。教區當局一本正經地咨詢濟貧院方面,眼下「院內」是否連一個能夠為奧立弗提供亟需的照料和營養的女人也騰不出。濟貧院當局謙恭地回答說,騰不出來。鑒於這一點,教區當局很慷慨地決定,將奧立弗送去「寄養」,換成別的說法,就是給打發到三英里以外的一處分院去,那邊有二三十個違反了濟貧法的小犯人整天在地板上打滾,毫無吃得太飽,穿得過暖的麻煩,有一個老太婆給他們以親如父母的管教,老太婆把這幫小犯人接受下來,是看在每顆小腦袋一星期補貼六個半便士的分上。一星期七個半便士,可以為一個孩子辦出一流的伙食,七個半便士可以買不少東西了,完全足以把一隻小肚子給撐壞,反而不舒服。老婆子足智多謀,閱歷非淺,很懂得調理孩子這一套,更有一本算計得非常老到的私賬。就這樣,她把每週的大部分生活費派了自己的用場,用在教區新一代身上的津貼也就比規定的少了許多。她居然發現深處自有更深處,證明她本人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實驗哲學家。
  人人都知道另一位實驗哲學家的佳話,他自有一套馬兒不吃草也能跑得好的高見,還演證得活龍活現,把自己一匹馬的飼料降到每天只喂一根乾草。毫無疑問,要不是那匹馬在即將獲得第一份可口的空氣飼料之前二十四小時一命嗚乎,他早就調教出一匹什麼東西都不吃的烈性子駿馬來了。接受委託照看奧立弗·退斯特的那位女士也信奉實驗哲學,不幸的是,她的一套制度實施起來也往往產生極其相似的結果。每當孩子們已經訓練得可以依靠低劣得不能再低劣的食物中少得不能再少的一部分活下去的時候,十個之中倒有八個半會出現這樣的情形:要麼在飢寒交迫下病倒在床,要麼一不留神掉進了火裡,要不就是偶然之間給嗆得半死,只要出現其中任何一種情況,可憐的小生命一般都會被召到另一個世界,與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從未見過的先人團聚去了。
  在翻床架子的時候,沒有看見床上還有教區收養的一名孤兒,居然連他一塊倒過來,或者正趕上洗洗涮涮的時候一不留神把孩子給燙死了——不過後一種事故非常罕見,洗洗涮測一類的事在寄養所裡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發生這樣的事,偶爾也會吃官司,很有趣,但並不多見。陪審團也許會心血來潮,提出一些棘手的問題,要不就是教區居民公然聯名提出抗議。不過,這類不識相的舉動很快就會被教區醫生的證明和幹事的證詞給頂回去,前者照例把屍體剖開看看,發現裡邊空無一物(這倒是極為可能的),後者則是教區要他們怎麼發誓他們就怎麼發誓,誓詞中充滿獻身精神。此外,理事會定期視察寄養所,總是提前一天派幹事去說一聲,他們要來了,到他們去的時候,孩子們個個收抬得又乾淨又光鮮,令人爽心說目,人們還要怎麼樣。
  不能指望這種寄養制度會結出什麼了不得的或者是豐碩的果實。奧立弗·退斯特的九歲生日到了,眼見得還是一個蒼白瘦弱的孩子,個子矮矮的,腰也細得不得了。然而不知是由於造化還是遺傳,奧立弗胸中已經種下了剛毅倔強的精神。這種精神有廣闊的空間得以發展,還要歸功於寄養所伙食太差,說不定正是由於這種待遇,他才好歹活到了自己的第九個生日。不管怎麼說吧,今天是他的九歲生日,他正在煤窖裡慶祝生日,客人是經過挑選的,只有另外兩位小紳士,他們仨真是窮凶極惡,居然喊肚子餓,一起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之後又給關了起來。這時候,所裡那位好當家人麥恩太太忽然嚇了一跳,她沒有想到教區幹事邦布爾先生會不期而至,此時他正在奮力打開花園大門上的那道小門。
  「天啦。是你嗎,邦布爾先生?」麥恩太太說著,把頭探出窗外,一臉喜出望外的神氣裝得恰到好處。「蘇珊,把奧立弗和他們兩個臭小子帶到樓上去,趕緊替他們洗洗乾淨。哎呀呀,邦布爾先生,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真——的。」
  這不,邦布爾先生人長得胖,又是急性子,所以,對於如此親暱的一番問候,他非但沒有以同樣的親暱作出回答,反而狠命搖了一下那扇小門,又給了它一腳,除了教區幹事,任誰也踢不出這樣一腳來。
  「天啦,瞧我,」麥恩太太說著,連忙奔出來,這功夫三個孩子已經轉移了,「瞧我這記性,我倒忘了門是從裡邊閂上的,這都是為了這些個小乖乖。進來吧,先生,請進請進,邦布爾先生,請吧。」
  儘管這一邀請配有一個足以讓任何一名教區幹事心軟下來的屈膝禮,可這位干事絲毫不為所動。
  「麥恩太太,你認為這樣做合乎禮節,或者說很得體吧?」邦布爾先生緊握手杖,問道,「教區公務人員為區裡收養的孤兒的教區公務上這兒來,你倒讓他們在花園門口老等著?你難道不知道,麥恩太太,你還是一位貧民救濟處的代理人,而且是領薪水的嗎?」
  「說真的,邦布爾先生,我只不過是在給小乖乖說,是你來了,他們當中有一兩個還真喜歡你呢。」麥恩太太畢恭畢敬地回答。
  邦布爾先生一向認為自己口才不錯,身價也很高,這功夫他不但展示了口才,又確立了自己的身價,態度也就開始有所鬆動。
  「好了,好了,麥恩太太,」他口氣和緩了一些,「就算是像你說的那樣吧,可能是這樣。領我進屋去吧,麥恩太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有話要說。」
  麥恩太太把幹事領進一間磚砌地面的小客廳,請他坐下來,又自作主張把他的三角帽和手杖放在他面前的一張桌子上。邦布爾先生抹掉額頭上因趕路沁出的汗水,得意地看了一眼三角帽,微笑起來。一點不錯,他微微一笑。當差的畢竟也是人,邦布爾先生笑了。
  「我說,你該不會生氣吧?瞧,走了老遠的路,你是知道的,要不我也不會多事。」麥恩太太的口氣甜得令人無法招架。「哦,你要不要喝一小口,邦布爾先生?」
  「一滴也不喝,一滴也不喝。」邦布爾先生連連擺動右手,一副很有分寸但又不失平和的派頭。
  「我尋思你還是喝一口,」麥恩太太留心到了對方回絕時的口氣以及隨之而來的動作,便說道,「只喝一小口,摻一點點冷水,放塊糖。」
  邦布爾咳嗽了一聲。
  「好,喝一小口。」麥恩太太乖巧地說。
  「什麼酒?」幹事問。
  「喲,不就是我在家裡總得備上一點的那種東西,趕上這幫有福氣的娃娃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就兌一點達菲糖漿,給他們喝下去,邦布爾先生。」麥恩太太一邊說,一邊打開角櫥,取出一瓶酒和一隻杯子。「杜松子酒,我不騙你,邦先生,這是杜松子酒。」
  「你也給孩子們服達菲糖漿,麥恩太太?」調酒的程序很是有趣,邦布爾先生的眼光緊追不捨,一邊問道。
  「上天保佑,是啊,不管怎麼貴,」監護人回答,「我不忍心看著他們在我眼皮底下遭罪,先生,你是知道的。」
  「是啊,」邦布爾先生表示贊同,「你不忍心。麥恩太太,你是個有同情心的女人。」(這當兒她放下了杯子。)「我會盡快找個機會和理事會提到這事,麥恩太太。」(他把酒杯挪到面前。)「你給人感覺就像一位母親,麥恩太太。」(他把摻水杜松子酒調勻。)「我——我十分樂意為你的健康乾杯,麥恩太太。」他一口就喝下去半杯。
  「現在談正事,」幹事說著,掏出一個皮夾子。「那個連洗禮都沒有做完的孩子,奧立弗·退斯特,今天滿九歲了。」
  「老天保佑他。」麥恩太太插了一句嘴,一邊用圍裙角抹了抹左眼。
  「儘管明擺著懸賞十英鎊,後來又增加到二十鎊,儘管本教區方面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應該說,最最超乎尋常的努力,」邦布爾說道,「我們還是沒法弄清楚他父親是誰,也不知道他母親的住址、姓名、或者說有關的情——形。」
  麥恩太太驚奇地揚起雙手,沉思了半晌,說道,「那,他到底是怎麼取上名字的?」
  幹事正了正臉色,洋洋得意地說,「我給取的。」
  「你,邦布爾先生。」
  「是我,麥恩太太。我們照著ABC的順序給這些寶貝取名字,上一個是S——斯瓦布爾,我給取的。這一個是T——我就叫他退斯特,下邊來的一個就該叫恩文了,再下一個是維爾金斯。我已經把名字取到末尾幾個字母了,等我們到了Z的時候,就又重頭開始。」
  「乖乖,你可真算得上是位大文豪呢,先生。」麥思太太說。
  「得了,得了,」幹事顯然讓這一番恭維吹捧得心花怒放,「興許算得上,興許算得上吧,麥恩太太。」他把摻水杜松子酒一飲而盡,補充說,「奧立弗呆在這裡嫌大了一些,理事會決定讓他遷回濟貧院,我親自過來一趟就是要帶他走,你叫他這就來見我。」
  「我馬上把他叫來。」麥恩太太說著,特意離開了客廳。這時候,奧立弗臉上手上包著的一層污泥已經擦掉,洗一次也就只能擦掉這麼多,由這位好心的女保護人領著走進房間。
  「給這位先生鞠個躬,奧立弗。」麥恩太太說。
  奧立弗鞠了一躬,這一番禮儀半是對著坐在椅子上的教區幹事,半是對著桌上的三角帽。
  「奧立弗,你願意跟我一塊兒走嗎?」邦布爾先生的聲音很威嚴。
  奧立弗剛要說他巴不得跟誰一走了事,眼睛一抬,正好看見麥恩太太拐到邦布爾先生椅子後邊,正氣勢洶洶地衝著自己揮動拳頭,他立刻領會了這一暗示,這副拳頭在他身上加蓋印記的次數太多了,不可能不在他的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也跟我一起去嗎?」可憐的奧立弗問。
  「不,她走不開,」邦布爾先生回答,「不過她有時會來看看你。」
  對這個孩子說來,這完全算不上一大安慰,儘管他還很小,卻已經能夠特意裝出非常捨不得離開的表情。要這個孩子擠出幾滴淚水也根本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只要想哭,挨餓以及新近遭受的虐待也很有幫助。奧立弗哭得的確相當自然。麥恩太太擁抱了奧立弗一千次,還給了他一塊奶油麵包,這對他要實惠得多,省得他一到濟貧院就露出一副餓癆相。奧立弗手裡拿著麵包,戴上一頂教區配備的茶色小帽,當下便由邦布爾先生領出了這一所可悲的房屋,他在這裡度過的幼年時代真是一團漆黑,從來沒有被一句溫和的話語或是一道親切的目光照亮過。儘管如此,當那所房子的大門在身後關上時,他還是頓時感到一陣稚氣的哀傷,他把自己那班不幸的小夥伴丟在身後了,他們淘氣是淘氣,但卻是他結識的不多的幾個好朋友,一種只身掉進茫茫人海的孤獨感第一次沉入孩子的心田。
  邦布爾先生大步流星地走著,小奧立弗緊緊抓住他的金邊袖口,一溜小跑地走在旁邊。每走兩三百碼,他就要問一聲是不是「快到了」。對於這些問題,邦布爾先生報以極其簡短而暴躁的答覆,摻水杜松子酒在某些人胸中只能喚起短時間的溫和大度,這種心情到這會兒已經蒸發完了,他重又成為一名教區幹事。
  奧立弗在濟貧院裡還沒呆上一刻鐘,剛解決了另外一片麵包,把他交給一位老太太照看,自己去辦事的邦布爾先生就回來了,他告訴奧立弗,今天晚上趕上理事會開會,理事們要他馬上去見一面。
  奧立弗多少給這個消息嚇了一跳,一塊木板怎麼是活的1,他顯然一無所知,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應該笑還是應該哭,不過,他也沒功夫去琢磨這事了。邦布爾先生用手杖在他頭上敲了一記,以便使他清醒過來,落在背上的另一記是要他振作些,然後吩咐他跟上,領著他走進一間粉刷過的大房間,十來位胖胖的紳士圍坐在一張桌子前邊。上首一把圈椅比別的椅子高出許多,椅子上坐著一位特別胖的紳士,一張臉滾圓通紅。
    1在英語裡,「理事會」和「木板」二詞同形。
  「給各位理事鞠一躬。」邦布爾說道。奧立弗抹掉在眼睛裡打轉的兩三滴淚水,他看見前面只有一張桌子,沒有木板,只好將就著朝桌子鞠了一躬。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高椅子上的紳士開口了。
  奧立弗一見有這麼多紳士不禁大吃一驚,渾身直哆嗦,幹事又在背後捅了他一下,打得他號陶大哭。由於這兩個原因,他回答的時候聲音很低,而且很猶豫,一位穿白色背心的先生當即斷言,他是一個傻瓜。應該說明,預言吉凶是這位紳士提神開心的一種重要方法。
  「孩子,」坐在高椅子上的紳士說道,「你聽著,我想,你知道自己是孤兒吧?」
  「先生,你說什麼?」可憐的奧立弗問道。
  「這孩子是個傻瓜——以前可能就是。」穿白背心的紳士說。
  「別打岔。」最先發話的那位紳士說道,「你無父無母,是教區把你撫養大的,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先生。」奧立弗回答時哭得很傷心。
  「你哭什麼?」穿白背心的紳士問道。是啊,這確實太不可理解了,這孩子能有什麼值得哭的?
  「我希望你每天晚上作禱告,」另一位紳士厲聲說,「為那些養育你,照應你的人祈禱——要像一個基督徒。」
  「是,先生。」孩子結結巴巴地說。剛剛發言的那位先生無意間倒是說中了。要是奧立弗為那些養育他,照應他的人祈禱過的話,肯定早就很像一個基督徒了,而且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基督徒。可他從來不曾作過禱告,因為根本沒有人教他。
  「行了。你上這兒來是接受教育,是來學一門有用處的手藝的。」高椅子上那位紅臉紳士說。
  「那你明天早晨六點鐘就開始拆舊麻繩1。」白背心紳士繃著臉補充了一句。
    1用來填塞船板縫,屬於囚犯和窮人的工作。
  為了答謝他們通過拆舊麻繩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工序,把授業和傳藝這兩大善舉融為一體,奧立弗在邦布爾的指教下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被匆匆忙忙帶進一間大收容室,在那裡,在一張高低不平的硬床上,他抽抽答答地睡著了。好一幅絕妙的寫照,活現了仁慈為懷的英國法律。法律畢竟是允許窮人睡覺的。
  可憐的奧立弗。他何曾想到,就在他陷入沉睡,對身邊的一切都毫不知曉的情況下,就在這一天,理事會作出了一個與他未來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決定。已經定了。事情是這樣的:
  該理事會諸君都是一些練達睿智的哲人,當他們關心起濟貧院來的時候,立刻發現了一個等閒之輩絕對看不出來的問題——窮人們喜歡濟貧院。對於比較卑賤的階級,濟貧院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公共娛樂場所,一家不用花錢的旅店,三頓便飯帶茶點常年都有,整個是一個磚泥結構的樂園,在那裡盡可整天玩耍,不用幹活。「啊哈!」看來深知個中緣由的理事先生們發話了,「要想糾正這種情況,得靠我們這班人了,我們要立即加以制止。」於是乎,他們定下了規矩,凡是窮人都應當作出選擇(他們不會強迫任何人,從來不強迫),要麼在濟貧院裡按部就班地餓死,要麼在院外來個痛快的。為此目的,他們與自來水廠訂下了無限制供水的合同,和糧商談定,按期向濟貧院供應少量燕麥片,配給的情況是每天三頓稀粥,一禮拜兩次發放一頭洋蔥,逢禮拜天增發半個麵包卷。他們還制定了無數涉及婦女的規章制度,條條都很英明而又不失厚道,這裡恕不一一複述。鑒於倫敦民事律師公會1收費太貴,理事們便厚道仁慈地著手拆散窮苦的夫婦,不再強迫男方跟以往一樣贍養妻小,而是奪走他們的家室,使他們成為光棍。單憑以上兩條,如果不是與濟貧院配套,社會各階層不知會有多少人申請救濟。不過理事會的先生們都是些有識之士,對這一難題早已成竹在胸。救濟一與濟貧院、麥片粥掛上了鉤,就把人們嚇跑了。
    1以前倫敦專門處理遺囑、結婚、離婚的機構。
  奧立弗·退斯特遷回濟貧院的頭六個月,這種制度正處於全力實施之中。一開始花銷頗大,殯儀館開出的賬單很長,又要把院內貧民穿的衣裳改小,才喝了一兩個禮拜的稀粥,衣服就開始在他們那枯瘦如柴的身上嘩啦啦地飄動起來。濟貧院的人數畢竟和社會上的貧民一樣大為減少,理事會別提有多高興。
  孩子們進食的場所是一間寬敞的大廳,一口鋼鍋放在大廳一側,開飯的時候,大師傅在鍋邊舀粥,他為此還特意繫上了圍裙,並有一兩個女人替他打雜。按照這樣一種過節一般的佈置,每個孩子分得一湯碗粥,絕不多給——遇上普天同慶的好日子,增發二又四分之一盎司麵包。粥碗從來用不著洗,孩子們非用湯匙把碗刮得重又明光錚亮了才住手。進行這一道工序的時候(這絕對花不了多少時間,湯匙險些就有碗那般大了),他們坐在那兒,眼巴巴地瞅著銅鍋,恨不得把墊鍋的磚也給吞下去,與此同時,他們下死勁地吸著手指頭,決不放過可能掉落下來的汁水粥粒。男孩子大都有一副呱呱叫的好胃口。三個月以來,奧立弗·退斯特和同伴們一起忍受著慢性飢餓的煎熬。到後來實在餓得頂不住了,都快發瘋了,有一名男童個子長得比年齡大,又向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他父親開過一家小飯鋪),陰沉著臉向同伴們暗示,除非每天額外多給他一碗粥,否則難保哪天晚上他不會把睡在他身邊的那個孩子吃掉,而那又偏巧是個年幼可欺的小不點。他說話的時候眼睛裡閃動著一副野性的飢餓目光,孩子們沒有不相信的。大家開了一個會,抽籤決定誰在當天傍晚吃過飯以後到大師傅那裡去再要一點粥,奧立弗·退斯特中籤了。
  黃昏來臨,孩子們坐到了各自的位子上,大師傅身著廚子行頭,往鍋邊一站,打下手的兩名貧婦站在他的身後。粥一一分發到了,冗長的禱告念完之後便是花不了多少時間的進餐。碗裡的粥一掃而光,孩子們交頭接耳,直向奧立弗使眼色,這時,鄰桌用胳膊肘輕輕推了他一下。奧立弗儘管還是個孩子,卻已經被飢餓與苦難逼得什麼都顧不上,鋌而走險了。他從桌邊站起來,手裡拿著湯匙和粥盆,朝大師傅走去,開口時多少有一點被自己的大膽嚇了一跳:
  「對不起,先生,我還要一點。」
  大師傅是個身強體壯的胖子,他的臉刷地變白了,好一會兒,他愕然不解地緊盯著這個造反的小傢伙,接著他有點穩不大住了,便貼在鍋灶上。幫廚的女人由於驚愕,孩子們則是由於害怕,一個個都動彈不得。
  「什麼!」大師傅好容易開了口,聲音有氣無力。
  「對不起,先生,我還要。」奧立弗答道。
  大師傅操起勺子,照准奧立弗頭上就是一下,又伸開雙臂把他緊緊夾住,尖聲高呼著,快把幹事叫來。
  理事們正在密商要事,邦布爾先生一頭衝進房間,情緒十分激昂,對高椅子上的紳士說道:
  「利姆金斯先生,請您原諒,先生。奧立弗·退斯特還要。」
  全場為之震驚,恐懼活畫在一張張臉孔上。
  「還要!」利姆金斯先生說,「鎮靜,邦布爾,回答清楚。我該沒有聽錯,你是說他吃了按標準配給的晚餐之後還要?」
  「是這樣,先生。」邦布爾答道。
  「那孩子將來準會被絞死,」白背心紳士說,「我斷定那孩子會被絞死。」
  對這位紳士的預見,誰也沒有反駁。理事會進行了一番熱烈的討論。奧立弗當下就被禁閉起來。第二天早晨,大門外邊貼出了一張告示,說是凡願接手教區,收留奧立弗·退斯特者酬金五鎊,換句話說,只要有人,不論是男是女,想招一個徒弟,去從事任何一種手藝、買賣、行業,都可以來領五鎊現金和奧立弗·退斯特。
  「鄙人平生確信不疑之事,」第二天早晨,穿白背心的紳士一邊敲門,一邊瀏覽著這張告示說道,「鄙人平生確信不疑之事,沒有一件能與這事相比,我斷定這小鬼必受絞刑。」
  穿白背心的紳士到底說中了沒有,筆者打算以後再披露。如果我眼下貿然點破,奧立弗·退斯特會不會落得這般可怕的下場,說不定就會損害這個故事的趣味了(假定它多少有一些趣味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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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0: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敘述奧立弗·退斯特差一點得到了一個並非閒差的職務。
  奧立弗犯下了一個褻瀆神明、大逆不道的罪過,公然要求多給些粥,在以後的一個禮拜裡,他成了一名重要的犯人,一直被單獨關在黑屋子裡,這種安排是出自理事會的遠見卓識與大慈大悲。乍一看起來,不無理由推測,倘若他對白背心紳士的預見抱有適度的敬重之意,只消把手帕的一端繫在牆上的一個鐵鉤上邊,把自己掛在另外一端,保準將一勞永逸地叫那位賢哲取得未卜先知的名望。不過,要表演這套把式卻存在一個障礙,就是說,手帕向來就被定為奢侈之物,理事會一道明令,便世世代代從貧民們的鼻子底下消失了。這道命令是他們一致通過,簽字蓋章,鄭重其事地發佈出去的。另一個更大的障礙則是奧立弗年幼無知。白天,他只知傷傷心心地哭,當漫漫長夜來臨的時候,他總要伸出小手,摀住眼睛,想把黑暗擋在外邊,他蜷縮在角落裡,竭力想進入夢鄉。他不時顫慄著驚醒,身子往牆上貼得越來越緊,他彷彿感到,當黑暗與孤獨四面襲來時,那一層冰冷堅硬的牆面也成了一道屏障。
  仇視「本制度」的人不要以為,奧立弗在單獨禁閉的這段時間享受不到運動的好處,社交的樂趣,甚至宗教安慰的裨益。就運動而言,這時候正值數九寒天,他獲准每天早晨到石板院子裡的卿簡下邊去沐浴一番,邦布爾先生在場照看,為避免奧立弗著涼,總是十分慇勤地拿籐條抽他,給他一種全身火辣辣的感覺。談到社交方面,他間天一次被帶進孩子們吃飯的大廳,當眾鞭笞,以儆傚尤。每天傍晚,禱告時間一到,他就被一腳踢進那間黑屋子,獲准在那兒聽一聽孩子們的集體祈禱,藉以安慰自己的心靈,可見他遠遠談不上被剝奪了宗教慰藉的益處。理事會特意在禱告中加了一條,呼籲孩子們祈求上帝保佑,讓他們成為高尚、善良、知足、聽話的人,切不可犯下奧立弗·退斯特所犯的那些個罪孽和劣行,這一番祈禱明確宣佈他處於惡勢力的特別庇護之下,純係魔鬼親自開辦的工廠製造出的一件產品。
  奧立弗就是處於這麼一種吉星高照、備受關懷的境地。一天早晨,煙囪清掃夫甘菲爾先生走到這邊大街上來了,他心裡一直在盤算如何支付欠下的若於房租,房東已經變得相當不耐煩了。甘菲爾先生的算盤敲得再精,也湊不齊所需要的整整五鎊這個數目。這一道算術難題真是逼得他走投無路,他手裡拿著一根短棍,輪番地敲敲自己的腦門,又抽一下他的驢,經過濟貧院時,他的眼睛攫住了門上的告示。
  「嗚——唔。」甘菲爾先生衝著驢子發話了。
  驢子這會兒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它可能正在尋思,把小車上的兩袋煙灰卸下來以後,是不是可以撈到一兩棵白菜幫子作為犒賞,因此,它沒有聽見這道命令,依然磨磨蹭蹭地往前走。
  甘菲爾先生咆哮起來,衝著它的腦袋就是一通臭罵,重點針對它的眼睛。他趕上前去,照著驢腦袋就是一下,幸虧是頭驢,換上其他畜生肯定已經腦袋開花了。接著,甘菲爾先生抓住寵頭狠命一擰,客客氣氣地提醒它不要自作主張,這才讓它掉過頭來。甘菲爾先生隨後又在驢頭上來了一下,要它老老實實呆著,等他回來再說。甘菲爾先生把這一切搞定了,便走到大門口,讀起那份招貼來了。
  白背心紳士倒背著雙手站在門邊,他剛剛在會議室裡抒發了一番意味深長的感想。他先已目睹了甘菲爾先生與驢子之間發生的這一場小小的糾紛,又見那傢伙走上前來看告示,不禁,冶然自得地微笑起來,他一眼就看出甘菲爾先生正是奧立弗所需要的那一類主人。甘菲爾先生將這份文件細細看了一遍,也在微笑:五英鎊,不多不少,正中下懷。至於隨這筆錢搭配的那個孩子,甘菲爾先生知道濟貧院的伙食標準,料定他將是一件合適的小行頭;正好用來清掃煙囪。為此,他又將告示從頭到尾,逐字看了一遍。然後,他碰了碰自己的皮帽,算是行禮,與白背心紳士攀談起來。
  「先生,這地方是不是有個小孩,教區想叫他學一門手藝?」甘菲爾先生說。
  「是啊,朋友,」白背心紳士面帶俯就的微笑,說道,「你覺得他怎麼樣?」
  「假若教區樂意他學一門輕巧手藝的話,掃煙囪倒是一個滿受人尊敬的行當,」甘菲爾說,「我正好缺個徒弟,我想要他。」
  「進來吧。」白背心紳士說。甘菲爾在後邊耽擱了一下,他照著驢頭又是一巴掌,外帶著又使勁拽了一下韁繩,告誡它不得擅自走開,這才跟著白背心紳士進去,奧立弗第一次見到這位預言家就是在這間會議室裡。
  聽甘菲爾重說了一下他的心願之後,利姆金斯先生說道:「這是一種髒活啊。」
  「以前就有小孩子悶死在煙囪裡的。」另一位紳士說道。
  「那是要叫他們下來,可還沒點火,就把稻草弄濕了,」甘菲爾說道,「那就盡冒煙不起火。要催小孩子下來,五花八門的煙根本不頂事,只會把他熏睡過去,他正巴不得呢。小鬼頭,強得要死,懶得要死,先生們,再沒有比一團紅火更靈的了,他們一溜小跑就下來了。先生們,這太厚道了,就是說,萬一他們粘在煙囪上了,烘烘腳板,他們趕緊就得下來。」
  白背心紳士似乎叫這一番辯解逗得樂不可支,然而,他的滿心歡喜立即讓利姆金斯先生的一道眼風給打住了。理事們湊到一塊兒,磋商了片刻,嗓門壓得很低,旁人單單聽到幾句,「節省開支,」「賬面上看得過去,」「公佈一份鉛印的報告。」一點不假,這幾句話之所以能聽出來,也是由於重複了好多遍和特別強調的緣故。
  密談總算停了下來,理事們回到各自的座位,又變得莊重起來,利姆金斯先生說道:「我們考慮了你的申請,我們不予採納。」
  「絕對不行。」白背心紳士說。
  「堅決不同意。」其他的理事接上來說。
  有人說已經有三四個學徒被甘菲爾先生的老拳腳尖送了命,一段時間以來他就背上了這麼個小小的惡名。他心想,理事會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他們可能認為這件題外的事會影響正在進行的交易。果真如此的話,這和他們辦事的一貫作風差得也太遠了。儘管如此,他倒也並不特別希望重提那些流言蜚語,只是雙手將帽子扭過去倒過來,從會議桌前緩緩往後退去。
  「那,你們是不想把他交給我嘍,先生們?」甘菲爾先生在門邊停了下來,問道。
  「是的,」利姆金斯先生回答,「最低限度,鑒於這是一種髒活,我們認為必須降低補貼標準。」
  甘菲爾先生的臉色豁然開朗,他一個箭步回到桌前,說道:
  「給多少,先生們?說啊。別對一個窮人太狠心了吧。你們給多少?」
  「我應該說,最多三鎊十先令。」利姆金斯先生說。
  「十個先令是多給的。」白背心紳士說。
  「嗨。」甘菲爾說道,「給四鎊錢,先生們。只消四鎊,你們就永久跟他了結啦。中。」
  「三鎊十先令。」利姆金斯先生毫不鬆口。
  「得得。我還個價,先生們,」甘菲爾急了,「三鎊十五先令。」
  利姆金斯先生口答得斬釘截鐵:「一個子兒也不多給。」
  「你們是在要我的命啊,先生們。」甘菲爾猶豫起來。
  「呸。呸。胡說。」白背心紳士說,「就是一個子兒不補貼,誰拿到他也算揀了便宜了,你這個蠢傢伙,帶他走吧。這孩子對你再合適不過了。他時時都離不開棍子,這對他大有好處,而且管飯也花錢不多,這孩子打出世以來還沒餵飽過呢。哈哈哈!」
  甘菲爾先生目光詭譎地看了一眼圍坐在桌子跟前的理事們,發覺一張張面孔都掛著笑容,自己臉上也漸漸綻開了一絲微笑。買賣談成了。邦布爾先生立刻接到命令,由他當天下午,將奧立弗和有關合同轉呈治安推事,辦理審批手續。
  為了貫徹這一決定,小奧立弗解除了禁閉,還奉命穿上了一件乾淨襯衫,弄得他莫名其妙,他剛完成這一項非同尋常的健身運動,邦布爾先生又親手為他端來一碗粥,外加二又四分之一盎司的節日麵包。看到這副嚇人的場面,奧立弗頓時傷傷心心地大哭起來,他順理成章地以為,理事會準是要宰了他派用場,否則絕不會用這種辦法來把他填肥。
  「別把眼睛哭紅了,奧立弗,好好吃東西,不要忘恩負義,」邦布爾先生端著架子說道,「你要去當學徒了,奧立弗。」
  「當學徒,先生。」孩子戰戰兢兢地說。
  「是啊,奧立弗,」邦布爾說,「你沒爹沒媽,這麼多善良的正人君子,他們可都是你的父母,奧立弗,為了送你去當學徒,自謀生路,長大成人,教區花了三鎊十先令呢——三鎊十先令,奧立弗!——七十先令——百四十六便士!——就為了一個頑皮的孤兒,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孤兒。」
  邦布爾先生的口吻令人肅然起敬,說完這番話,便停下來歇歇氣,可憐的孩子傷心地發出一陣陣抽泣,滾滾淚水從臉上掉落下來。
  「唉唉。」邦布爾先生的調子不那麼高了,眼見自己的口才效果頗佳,他心裡真舒坦。「好啦,奧立弗。用袖子把眼睛擦一擦,別讓眼淚掉進粥裡,奧立弗,這可是蠢透了的事。」這話倒是不假,粥裡的水已經夠多的了。
  在去治安公署的路上,邦布爾先生囑咐奧立弗,他要做的事就是顯得高高興興的,當推事問他想不想去學徒的時候,就回答說他太想了。對這兩條命令,奧立弗答應照辦,再說邦布爾先生還客客氣氣地暗示,倘若任其一條出了漏子,到時候怎麼處置他,可就誰也說不准了。到了治安公署,奧立弗被關進一間小屋,邦布爾要他在那兒呆著,等自己回來叫他。
  這孩子在小房間裡呆了半小時,一顆心卜卜直跳,這段時間剛過,邦布爾先生突然把頭伸了進來,連三角帽也沒戴,高聲說道:
  「喂,奧立弗,我親愛的,跟我去見推事大人。」邦布爾先生說著換了一副猙獰可怕的臉色,壓低聲音補了一句,「記住我對你說的話,你這個小流氓。」
  聽到這種多少有些前後矛盾的稱呼,奧立弗天真地打量起邦布爾先生的面孔來,然而那位紳士沒容他就此發表觀感,就立刻領他走進隔壁一間房門開著的屋子。屋子十分寬敞,有一扇大窗戶。在一張寫字檯後邊,坐著兩位頭上抹著發粉的老紳士,一位在看報,另一位借助一副玳瑁眼鏡,正在端詳面前放著的一小張羊皮紙。利姆金斯先生站在寫字檯前的一側,甘菲爾先生臉都沒擦乾淨,站在另外一邊,兩三個長相嚇人的漢子穿著長統馬靴,在屋子裡踱來踱去。
  戴眼鏡的老紳士衝著那張羊皮紙片漸漸打起盹來。邦布爾先生把奧立弗帶到桌子面前站定,接下來有一個短暫的間隔。
  「大人,就是這個孩子。」邦布爾先生說道。
  正在看報的老紳士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扯了扯另一位的衣袖,那位老先生這才醒過來。
  「噢,就是這個孩子嗎?」老紳士發話了。
  「就是他,先生。」邦布爾答道,「向治安推事大人鞠一躬,我親愛的。」
  奧立弗直起身子,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他的目光停留在治安推事頭上的發粉上,心裡一直在納悶,是不是所有的推事大人生下來頭上就有那麼一層白花花的塗料,他們是不是因為有這玩藝才當上推事的。
  「哦,」老紳士說道,「我想,他是喜歡掃煙囪這一行了?」
  「大人,他喜歡著呢。」邦布爾暗暗擰了奧立弗一把,提醒他識相些,不要說不喜歡。
  「那麼,他樂意當一個清掃夫羅,是嗎?」老紳士盤問道。
  「要是明天我們讓他去幹別的什麼營生,他準會馬上溜掉,大人。」邦布爾回答。
  「這個人就是他的師傅吧——你,先生——要好好看待他,管他的吃住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是不是啊?」老紳士又說。
  「我說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甘菲爾先生倔頭倔腦地答道。
  「你說話很粗魯,朋友,不過看起來倒是一個爽快的老實人。」老紳士說著,眼鏡朝這位奧立弗獎金的申請人轉了過去。甘菲爾那張凶相畢露的面孔本來打著心狠手辣的烙印,可這位治安推事一半是眼神不濟,一半是想法天真,所以,是人都能看出的事,卻不能指望他也看得出來。
  「我相信自個兒是這樣,先生。」甘菲爾先生說話時眼睛一瞟,樣子實在噁心。
  「這一點,我絲毫也不懷疑,朋友。」老先生回答。他把鼻樑上的眼鏡扶扶正,四下裡找起墨水壺來。
  奧立弗的命運到了一個關鍵時刻。倘若墨水壺是在老紳士想像中的地方,他就會把鵝毛筆插下去,然後簽署證書,奧立弗也就一徑被人匆匆帶走了。可墨水壺偏偏是在老紳士的鼻子底下,接下來他照例滿桌子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找到。就在他一個勁地往前找的時候,目光落在了奧立弗·退斯特那張蒼白而驚恐的臉上。雖說邦布爾在一旁遞眼色警告他,掐他,奧立弗全然不顧,目不轉睛地望著未來的主人的醜惡嘴臉,那種厭惡與恐慌交融在一起的神情任何人也不會看錯,哪怕是一位眼神不濟的治安推事。
  老先生停了下來,放下鵝毛筆,看看奧立弗,又看了看利姆金斯先生,這位先生裝出在吸鼻煙,一副愉快而又若無其事的樣子。
  「孩子。」老先生從寫字檯上俯下身來,說道。這聲音嚇了奧立弗一跳,他這種反應倒也情有可原,聽聽這話有多溫和就是了,然而沒有聽熟的聲音總是叫人害怕的,他不住地打著哆嗦,眼淚奪眶而出。
  「孩子,」老紳士說,「瞧你,臉都嚇白了。出什麼事了?」
  「幹事,離他遠一點兒,」另一位推事說著,放下報紙,饒有興致地向前探出身子。「行了,孩子,告訴我們是怎麼回事,別害怕。」
  奧立弗撲地跪下來,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哀求他們把自己送回那間黑屋子去 ——餓死他——揍他——高興宰掉也行——就是不要打發他跟那個可怕的人走。
  「呃,」邦布爾先生說道,他抬起雙手,眼珠朝上翻了翻,神情莊重得非常令人感動。「呃,奧立弗,陰險狡猾、心術不正的孤兒我見得多了,你是其中最無恥的一個。」
  「閉嘴,幹事。」邦布爾先生剛把帶「最」字的形容詞說出來,第二位老紳士便說道。
  「對不起,大人,」邦布爾先生說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您指的是我嗎?」
  「不錯,閉上你的嘴巴。」
  邦布爾先生驚得目瞪日呆。竟然喝令一位教區幹事閉嘴。真是改天換地了。
  戴了一副玳瑁眼鏡的老紳士看了自己的同事一眼,那一位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這些契約我們不予批准。」老紳士將那張羊皮紙往旁邊一扔,說道。
  「我希望,」利姆金斯先生結結巴巴地說,「我希望兩位大人不要單憑一個孩子毫無理由的抗議,就認為院方有管理不善的責任。」
  「治安推事不是專管排難解紛的,」第二位老紳士厲聲說道,「把孩子帶回濟貧院去,好好對待他,看來他有這方面的需要。」
  這天傍晚,白背心紳士非常自信、非常明確地斷言,奧立弗不光要受絞刑,而且還會被開腸剖肚,剁成幾塊。邦布爾先生悶悶不樂,有些神秘地直搖腦袋,宣稱自己希望奧立弗終得善報。對於這一點,甘菲爾先生回答說,他希望那小子還是歸自己,儘管他大體上同意幹事的話,但表達出來的願望似乎完全相反。
  第二天清晨,公眾再次獲悉:重新轉讓奧立弗,任何人只要願意把他領走,可獲得酬金五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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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奧立弗得授新職,初次踏進社會。
  舉凡大戶人家,遇到一個優越的位置,比方說財產、名分的擁有、復歸、指定繼承或者是預訂繼承,攤不到一個正在成長髮育的子弟身上的時候,有一條非常普遍的習慣,就是打發他出海謀生。依照這一個賢明通達的慣例,理事會諸君湊到一起,商議能否把奧立弗交給一條小商船,送他去某個對健康極其有害的港口。這似乎成了處置他的最好的辦法了。船長沒準會在哪一天飯後閒暇之時,鬧著玩似地用鞭子把他抽死,或者用鐵棒把他的腦袋敲開花,這兩種消遣早已遠近馳名,在那個階層的紳士中成了人人喜愛的娛樂,一點不稀罕。理事會越是琢磨這個事情,越是感到好處真是說不盡,所以他們得出結論,要把奧立弗供養成人,唯一有效的辦法就是趕快送他出洋。
  邦布爾先生領了差事,在城裡四處奔波,多方打聽有沒有哪一位船長或者別的什麼人需要一個無親無故的艙房小廝。這一天,他回到濟貧院,準備報告這事的進展,剛走到大門口,迎面碰上了承辦教區殯葬事務的蘇爾伯雷先生。
  蘇爾伯雷先生是個瘦高個,骨節大得出奇,一身黑色禮服早就磨得經緯畢露,下邊配同樣顏色的長統棉襪和鞋子,鞋襪上綴有補丁。他那副長相本來就不宜帶有輕鬆愉快的笑意,不過,總的來說,他倒是有幾分職業性的詼諧。他迎著邦布爾先生走上前來,步履十分輕快,親眼地與他握手,眉間顯露出內心的喜悅。
  「邦布爾先生,我已經給昨兒晚上去世的兩位女士量好了尺寸。」殯葬承辦人說道。
  「你要發財啦,蘇爾伯雷先生,」教區幹事一邊說,一邊把拇指和食指插進殯葬承辦人遞上來的鼻煙盒裡,這鼻煙盒是一具精巧的棺材模型,做得十分別緻。「我是說,你要發財啦,蘇爾伯雷。」幹事用手杖在對方肩上親親熱熱地敲了敲,又說了一遍。
  「你這樣認為?」殯葬承辦人的嗓音裡帶有一點似信非信,不盡瞭然的意思。「理事會開的價錢可太小啦,邦布爾先生。」
  「棺材不也是這樣嗎。」幹事答話時面帶微笑,這一絲微笑他掌握得恰到好處,以不失教區大員的身份為原則。
  蘇爾伯雷被這句話逗樂了,他自然不必拘謹過頭,便不歇氣地打了一長串哈哈。「得,得,邦布爾先生,」他終於笑夠了,「是這話呀,自打新的供給制實施以來,棺材比起以前來說,是越做越窄,越做越淺羅。話說回來,邦布爾先生,我們總還得有點賺頭才行,幹得唄吼叫的木料就是挺花錢的玩藝兒,鐵把手呢,又全是經運河從伯明翰運來的。」
  「好啦,好啦,」邦布爾先生說,「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難處。當然賺得公平還是許可的。」
  「當然,當然。」殯葬承辦人隨聲附和著,「假如我在這筆那筆買賣上沒賺到錢的話,您是知道的,我遲早也會撈回來——嘿嘿嘿!」
  「一點不錯。」邦布爾先生說,
  「可我也得說說,」殯葬承辦人繼續說道,又揀起剛才被教區幹事打斷的話題來,「可我也得說說,邦布爾先生,我現在面對的情況極其不利,就是說,胖子死得特別快,一進濟貧院這道門,最先垮下去的就是家道好一點,常年納稅的人。我告訴你吧,邦布爾先生,只要比核算大出三四英吋,就會虧進去一大截,尤其是當一個人還得養家餬口的時候。」
  蘇爾伯雷先生說話時憤憤不平,像是吃了大虧的的樣子。邦布爾先生意識到,再說下去勢必有損教區體面,得換個題目了。這位紳士立刻想起了奧立弗·退斯特,便把話題轉了過去。
  「順便說一下,」邦布爾先生說道,「你知不知道有誰想找個小廝,啊?有一個教區見習生,眼目下跟一個沉甸甸的包袱似的,我應該說,是一盤石磨,吊在教區脖子上,對不對?報酬很可觀,蘇爾伯雷先生,很可觀呢。」邦布爾揚起手杖,指指大門上邊的告示,特意在用巨型羅馬大寫字母印刷的「五英鎊」字樣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乖乖。」殯葬承辦人說著,一把拉住邦布爾制服上的金邊翻領,「我正想和您談談這檔子事呢。您是知道的——喔,喲喲,這扣子好漂亮,邦布爾先生。我一直沒注意到。」
  「是啊,我也覺得挺漂亮,」教區幹事自豪地低頭看了一眼鑲嵌在外套上的碩大的銅紐扣,說道,「這圖案跟教區圖章上的一模一樣——好心的撒瑪利亞人在醫治那個身受重傷的病人1。蘇爾伯雷先生,這是理事會元旦早晨送給我的禮物。我記得,我頭一回穿上身是去參加驗屍,就是那個破了產的零售商,半夜裡死在別人家門口的。」
    1《新約聖經·路加福音》第十章:「只有一個撒瑪利亞人,行路來到那裡,看見他就動了慈心,上前用油和酒倒在他的傷處,包裹好了。」現用來指樂善好施的人。
  「我想起來了,」殯葬承辦人說,「陪審團報告說,是死於感冒以及缺乏一般生活用品,對不?」
  邦布爾點了點頭。
  「他們好像把這事作為一個專案,」殯葬承辦人說,「後邊還加了幾句話,說是倘若承辦救濟的有關方面當時——」
  「胡扯。瞎說。」教區幹事忍不住了,「要是理事會光去聽那班什麼都不懂的陪審團胡說八道,他們可就有事情干了。」
  「千真萬確,」殯葬承辦人說,「可不是。」
  「陪審團,」邦布爾緊握手杖說道,這是他發起火來的習慣,「陪審團一個個都是些卑鄙下流的傢伙,沒有教養。」
  「就是,就是。」殯葬承辦人說。
  「不管是哲學還是政治經濟學,他們也就懂那麼一點,」邦布爾輕蔑地打了一個響指,說道,「就那麼點。」
  「確實如此。」殯葬承辦人表示同意。
  「我才看不起他們呢。」教區幹事一張臉漲得通紅。
  「我也一樣。」殯葬承辦人附和道。
  「我只希望能找個自以為是的陪審團,上濟貧院呆上一兩個禮拜,」教區幹事說,「理事會的規章條款很快就會把他們那股子傲氣給殺下去。」
  「隨他們的便吧。」殯葬承辦人回答時深表讚許地微笑起來,想平熄一下這位滿腔激憤的教區公務員剛剛騰起的怒火。
  邦布爾抬起三角帽,從帽頂裡取出一張手巾,抹掉額頭上團剛才一陣激怒沁出的汗水,又重新把帽子戴端正,向殯葬承辦人轉過身去,用比較平和的語氣說:
  「喂,這孩子如何?」
  「噢。」殯葬承辦人答道,「哎,邦布爾先生,你也知道,我替窮人繳了好大一筆稅呢。」
  「嗯。」邦布爾先生鼻子裡發出了響聲,「怎麼?」
  「哦,」殯葬承辦人回答,「我想,既然我掏了那麼多鈔票給他們,我當然有權利憑我的本事照數收回來,邦布爾先生,這個——這個——我想自個兒要這個孩子。」
  邦布爾一把拉住殯葬承辦人的胳膊,領著他走進樓裡。蘇爾伯雷與理事們關起門來談了五分鐘,商定當天傍晚就讓他帶奧立弗到棺材鋪去「見習」——這個詞用在教區學徒身上的意思是,經過短期試用之後,只要僱主覺得能叫徒弟干很多活,而伙食方面也還合算的話,就可以留用若干年,高興叫他幹什麼就叫他幹什麼。
  傍晚,小奧立弗被帶到了「紳士們」面前,他得知當天夜裡自己就要作為一個普通的濟貧院學童到一家棺材鋪去了。倘若他去了以後訴苦抱怨,或者去而復返,就打發他出海去,不管到時候他是淹死還是被打爛了腦袋瓜,這種情況是完全可能的。聽了這些話,奧立弗幾乎毫無反應。於是,他們眾口一辭地宣告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小壞蛋,命令邦布爾先生立即把他帶走。
  說起來,世間一應人等當中,如果有誰流露出一絲一毫缺少感情的跡象,理事會理所當然會處於一種滿腔義憤、震驚不已的狀況,然而,這一回他們卻有些誤會了。事情很簡單,奧立弗的感受並非太少,而應當說太多了,大有可能被落到頭上的虐待弄得一輩子傻里傻氣,心灰意懶。他無動於衷地聽完這一條有關他的去向的消息,接過塞到他手裡的行李——拿在手裡實在費不了多大勁,因為他的行李也就是一個牛皮紙包,半英尺見方,三英吋厚——把帽簷往下拉了拉,又一次緊緊拉住邦布爾先生的外套袖口,由這位大人物領著去了一處新的受難場所。
  邦布爾先生拖著奧立弗走了一程,教區幹事直挺挺地昂著頭往前走,對他總是不理不睬,因為邦布爾先生覺得當差的就應該是這副派頭。這一天風很大,不時吹開邦布爾先生的大衣下擺,把奧立弗整個裹起來,同時露出上衣和淺褐色毛絨褲子,真的很風光。快到目的地了,邦布爾先生覺得有必要視察一下奧立弗,以便確保這孩子的模樣經得起他未來的主人驗收,便低下頭,帶著與一個大恩人的身份非常協調。相稱的神氣看了看。
  「奧立弗。」邦布爾說。
  「是,先生。」奧立弗哆哆嗦嗦地低聲答道。
  「先生,把帽子戴高一些,別擋住眼睛,頭抬起來。」
  奧立弗趕緊照辦,一邊還用空著的一隻手的手背利落地抹了抹眼睛,可是當他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領路人時,眼裡還是留下了一滴淚水。邦布爾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滴眼淚便順著臉頰滾了下來,跟著又是一滴,又是一滴。這孩子拚命想忍住淚水,卻怎麼也止不住。他索性把手從邦布爾先生的袖口上縮回來,雙手捂住面孔,淚珠從他纖細的指頭縫裡湧瀉而出。
  「得了。」邦布爾先生嚷起來,又猛然停住腳步,向這個不爭氣的小傢伙投過去一道極其惡毒的目光。「得了。奧立弗,在我見過的所有最忘恩負義、最心術不正的男孩當中,你要算最最——」
  「不,不,先生,」奧立弗哽咽著說,一邊緊緊抓住幹事的一隻手,這隻手裡握著的就是他非常熟悉的籐杖、「不,不,先生,我會變好的,真的,真的,先生,我一定會變好的。我只是一個小不點兒,又那麼——那麼——」
  「那麼個啥?」邦布爾先生詫異地問道。
  「那麼孤獨,先生。一個親人也沒有。」孩子哭叫著,「大家都不喜歡我。喔,先生,您別,別生我的氣。」他拍打著自己的胸脯,抬眼看了看與自己同行的那個人,淚水裡包含著發自內心的痛苦。
  邦布爾先生多少有些詫異,他盯著奧立弗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看了幾秒鐘,嘶啞地咬了三四聲,嘴裡咕嚕著什麼「這討厭的咳嗽」,隨後吩咐奧立弗擦乾眼淚,做一個聽話的孩子。他又一次拉起奧立弗的手,默不作聲地繼續往前走去。
  殯儀館老闆剛關上鋪子的門面,正在一盞昏暗得與本店業務十分相稱的燭光下做賬,邦布爾先生走了進來。
  「啊哈。」殯葬承辦人從賬本上抬起頭來,一個字剛寫了一半。「是你嗎,邦布爾?」
  「不是別人,蘇爾伯雷先生,」幹事答道,「喏。我把孩子帶來了。」奧立弗鞠了一躬。
  「喔。就是那個孩子,是嗎?」殯儀館老闆說著,把蠟燭舉過頭頂,好把奧立弗看個仔細。「蘇爾伯雷太太。你好不好上這兒來一下,我親愛的?」
  蘇爾伯雷太太從店堂後邊一間小屋裡出來了,這女人身材瘦小,乾癟得夠可以的了,一臉狠毒潑辣的神色。
  「我親愛的,」蘇爾伯雷先生謙恭地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濟貧院的孩子。」奧立弗又鞠了一躬。
  「天啦,」殯儀館老闆娘說道,「他可真小啊。」
  「唔,是小了一點。」邦布爾先生打量著奧立弗,好像是在責怪他怎麼不長得高大些。「他是很小,這無可否認。可他還要長啊,蘇爾伯雷太太——他會長的。」
  「啊。我敢說他肯定會長的。」太太沒好氣地說,「吃我們的,喝我們的,不長才怪呢。我就說領教區的孩子划不來,他們本來就值不了幾個錢,還抵不上他們的花銷。可男人家倒總覺得自己懂得多。好啦。小瘦鬼,下樓去吧。」老闆娘嘴裡念叨著,打開一道側門,推著奧立弗走過一段陡直的樓梯,來到一間潮濕陰暗的石砌小屋。這間起名「廚房」的小屋連著後邊的煤窖,裡邊坐著一個邋遢的女孩,腳上的鞋已經磨掉了後跟,藍色的絨線襪子也爛得不成話了。
  「喂,夏洛蒂,」蘇爾伯雷太太跟在奧立弗身後,走下樓來說道,「把留給特立普吃的冷飯給這小孩一點。他早上出去以後就沒回來過,大概不用給他留了。我敢說這孩子不會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小孩,你挑不挑嘴啊?」
  奧立弗一聽有吃的,立刻兩眼放光。他正饞得渾身哆嗦。他回答了一句不挑嘴,一碟粗糙不堪的食物放到了他的面前。
  要是有這樣一位吃得腦滿腸肥的哲學家,他吃下去的佳餚美酒在肚子裡會化作膽汁,血凝成了冰,心像鐵一樣硬,我希望他能看看奧立弗是怎樣抓起那一盤連狗都不肯聞一聞的美食,希望他能親眼看一看飢不擇食的奧立弗以怎樣令人不寒而慄的食慾把食物撕碎,倒進肚子。我更希望看到的是,這位哲學家本人在吃同樣的食物的時候也有同樣的胃口。
  「喂,」老闆娘看著奧立弗吃晚飯,嘴上不說,心裡可嚇壞了,想到他今後的胃口更是憂心忡忡。「吃完了沒有?」
  奧立弗看看前後左右,可以吃的東西沒有了,便作了肯定的回答。
  「那你,跟我來吧。」蘇爾伯雷太太說著,舉起一盞昏暗而又骯髒的油燈,領路朝樓上走去。「你的床鋪就在櫃台底下,我看,你該不會反對睡在棺材中間吧?不過你樂意不樂意都沒關係,反正你不能上別的地方去睡。快點,我沒功夫整個晚上都耗在這兒。」
  奧立弗不再猶豫,溫順地跟著新女主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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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1: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奧立弗結識新同事,平生第一次參加葬禮就冒出了一些和他主人的買賣頗不適宜的想法。
  奧立弗單獨留在棺材店堂裡,他把燈放在一張工作台上,懷著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環顧四周,不少年齡大得多的人也不免產生同樣的心情。一具未完工的棺材放在黑黝黝的支架上,就在店堂中間,每當他游移的目光無意中落到這可怕的東西上邊,看到它是那樣陰森死寂,一陣寒顫立刻傳遍全身,他差一點相信真的看見一個嚇人的身影從棺材裡緩緩地抬起頭來,把自己嚇瘋過去。一長列剖成同樣形狀的榆木板整整齊齊靠在牆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就像一個個高聳肩膀,手插在褲兜裡的幽靈似的。棺材銘牌,木屑刨花,閃閃發亮的棺材釘子,黑布碎片,疏疏落落撒了一地,櫃台後邊的牆上裝飾著一幅形象逼真、色彩鮮明的畫:兩個職業送殯人脖子上繫著筆挺的領結,守候在一扇巨大的私人住宅門旁,一輛靈車從遠處駛來,拉車的是四匹黑色的駿馬。店舖裡又問又熱,連空氣也似乎沾上了棺材的氣味。奧立弗的一條破棉絮給扔在櫃台底下凹進去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跟墳墓沒什麼兩樣。
  使奧立弗感到壓抑的不僅僅是這些令人沮喪的感覺。他於然一身,呆在一個陌生的場所,眾所周知,處於這麼一種境地,就是我們當中的佼佼者有時也會感到淒涼與孤獨。這孩子沒有一個需要他去照看的朋友,或者反過來說,也沒有朋友可以照看他。他並不是剛剛經歷了別愁離恨,也不是因為看不到親切熟悉的面容而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儘管如此,他依然心情沉重,在縮進他那狹窄的舖位裡去的時候,仍然甘願那就是他的棺材,他從此可以安安穩穩地在教堂墓地裡長眠了,高高的野草在頭頂上輕盈地隨風搖曳,深沉的古鐘奏響,撫慰自己長眠不醒。
  清晨,奧立弗被外邊一陣喧鬧的踢打鋪門的聲音驚醒了,他還沒來得及胡亂穿上衣服,那聲音又憤怒而魯莽地響了大約二十次。當他開始拉開門閂的時候,外邊不再踢了,有個聲音說道:
  「開門,開不開?」那聲音嚷嚷著,它與剛才踢門的那兩隻腳屬於同一個人。
  「我馬上就來,先生。」奧立弗一邊回答,一邊解開鏈條,轉動鑰匙。
  「你大概就是新來的夥計,是不是?」透過鎖眼傳來的聲音說道。
  「是的,先生。」
  「你,多大了?」那聲音問。
  「先生,我十歲。」
  「哼,那我進來可要揍你一頓。」那聲音說,「看我接不揍你,走著瞧吧,濟貧院來的黃毛小子。」那聲音許下這一番親切諾言,便吹起了口哨。
  對於奧立弗來說,「揍」是一個極富表現力的字眼,這一過程他領教過無數次了,因而絲毫不存僥倖心理,管他是誰,反正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要極其體面地履行諾言的。奧立弗的手顫抖著拍下門閂,打開舖門。
  奧立弗朝街的兩頭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街對面,他以為剛才透過鎖眼跟自己打過招呼的陌生人想暖暖身子,已經走開了,因為他沒看見其他人,只看見一名大塊頭的慈善學校學生,坐在鋪子前邊的木樁上,正在吃一塊奶油麵包。大塊頭用一把折刀把麵包切成同嘴巴差不多大小的楔形,又異常靈巧地全部投進嘴裡。
  「對不起,先生,」奧立弗見沒有別的客人露面,終於開口了,「是你在敲門嗎?」
  「我踢的。」慈善學校學生答道。
  「先生,你是不是要買一口棺材?」奧立弗天真地問。
  一聽這話,慈善學校學生立刻現出一副猙獰可怕的樣子,宣稱倘若奧立弗以這種方式和上司開玩笑的話,過不了多久就需要一口棺材了。
  「照我看,濟貧院,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慈善學校學生一邊從木樁上下來了,一邊擺出開導別人的派頭繼續說道。
  「是的,先生。」奧立弗應道。
  「我是諾亞·克雷波爾先生,」他說,「你就屬我管,把窗板放下來,你這個懶惰的小壞蛋。」說罷,克雷波爾先生賞了奧立弗一腳,神氣活現地走進店舖去了,這副派頭替他增光不少。要讓一個身材粗笨,面容呆板,大頭鼠眼的小伙子顯得神氣十足,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在個人尊容方面替他增加魅力的又是一尊紅鼻子和一條黃短褲。
  奧立弗取下一扇沉甸甸的窗板,搖搖晃晃地往屋子側面的一個小天井裡搬,這些東西白天放在那裡,哪知剛搬頭一扇就撞壞了一塊玻璃。諾亞先是安慰他,擔保說「有他好瞧的」,接著也放下架子,幫著幹起來。不一會兒,蘇爾伯雷先生下樓來了,緊跟在後的是蘇爾伯雷太太。奧立弗果然「有好瞧的」,應了諾亞的預言,之後便與這位年輕的紳士一起下樓吃早飯。
  「諾亞,靠火近一點,」夏洛蒂說道,「我從老闆的早飯裡給你挑了一小塊熏肉留起來。奧立弗,把諾亞先生背後的門關上。你的飯我放在麵包盤的蓋子上邊了,自己去拿吧,這是你的茶,端到箱子邊上去,就在那兒喝,快一點,他們還要你去拾掇鋪子呢。聽見了嗎?」
  「聽見了嗎,濟貧院?」諾亞·克雷波爾說。
  「唷,諾亞,」夏洛蒂話頭一轉,「你這人真怪。你管他幹嗎?」
  「幹嗎?」諾亞說道,「哼,因為一個個都由著他,這兒可不行。不管是他爹還是他媽,都不會來管他了。他所有的親戚也由著他胡來。喔,夏洛蒂。嘻嘻嘻!」
  「喔,你這個怪人!」夏洛蒂不禁大笑起來,諾亞也跟著笑了,他倆笑夠了之後,又傲慢地看了奧立弗一眼,這功夫他正呆在離火爐最遠的角落裡,哆哆嗦嗦地坐在一隻箱子上,吃著特意給他留下的餿臭食物。
  諾亞是慈善學校的學生,不是濟貧院的孤兒。他不是私生子,順著家譜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境遇不佳的雙親,母親替人洗衣服,父親當過兵,經常喝醉酒,退伍的時候帶回來一條木頭假腿和一份撫恤金,數額為每天兩個半便士,外帶一個很難說清的尾數。鄰近各家店舖的學徒老是喜歡在大街上用一些不堪人耳的渾名來嘲笑諾亞,諸如「皮短褲」啦,「慈善學堂」啦什麼的,他一一照單全收,概不還價。現在可好,命運把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孤兒賜給了他,對這個孤兒,連最卑賤的人都可以指著鼻子罵,諾亞饒有興致地對奧立弗來了個如法炮製。這件事十分耐人尋味,它向我們表明,人的本性是多麼的美妙,同樣美好的品質從不厚此薄彼,既可以在最出色的君子身上發揚,又可以在最卑污的慈善學校學生的身上滋長。
  奧立弗在殯葬承辦人的鋪子住了有個把月了。這一天打烊以後,蘇爾伯雷夫婦正在店堂後邊的小休息室裡吃晚飯,蘇爾伯雷先生恭恭敬敬地看了太太幾眼,說道:
  「我親愛的——」他正打算說下去,見太太眼睛朝上一翻,知道兆頭不對,趕緊打住。
  「咦。」蘇爾伯雷太太厲聲說道。
  「沒什麼事,親愛的,沒什麼。」蘇爾伯雷先生說道。
  「呃,你這個可惡的東西。」蘇爾伯雷太太說。
  「哪裡,哪裡,我親愛的,「蘇爾伯雷先生低聲下氣地說,「我以為你不高興聽呢,親愛的。我只是想說……」
  「呃,你想說什麼都別告訴我,」蘇爾伯雷太太打斷了他的話,「我算老幾,拜託了,別來問我。我不想插手你的秘密。」蘇爾伯雷太太說這話的時候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預示著後果將是非常嚴重的。
  「不過,親愛的,」蘇爾伯雷說道,「我想向你討教呢。」
  「不,不,你不用來問我的意見,」蘇爾伯雷太太大動感情,「你問別人去。」又是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蘇爾伯雷光生嚇了個半死。這是夫婦間的一種極為尋常而又受到普遍認可的程序,通常都很靈驗。蘇爾伯雷先生當即告饒,請求太太特別恩准,允許自己把話說出來,蘇爾伯雷太太其實很想聽聽是什麼事。經過短短三刻鐘不到的拉鋸戰,太太總算大發慈悲,予以批准。
  「親愛的,這事關係到小退斯特,」蘇爾伯雷先生說道,「這是個漂亮的小男孩,親愛的。」
  「他理當如此,吃飽了喝足了嘛。」太太這樣認為。
  「親愛的,他臉上有一種憂傷的表情,」蘇爾伯雷先生繼續說,「這非常有趣,他可以做一個出色的送殯人,親愛的。」
  蘇爾伯雷太太的眼睛朝天上翻了一下,顯然頗感意外,蘇爾伯雷先生注意到了這一點,便接著說下去,沒有給賢惠的夫人留下插話的機會。
  「親愛的,我不是指參加成年人葬禮的普通送殯人,而是單單替兒童出殯用的。讓孩子給孩子送殯,親愛的,那該有多新鮮。你儘管放心,這一招效果保準不賴。」
  蘇爾伯雷太太對於辦理喪事可以說頗具鑒賞力,聽到這個新穎的主意也大為吃驚。可是,照直承認不免有失體面,事已至此,她只好非常嚴厲地問,這樣淺顯的一個建議,他這個作丈夫的幹嗎事先沒想到呢?蘇爾伯雷先生來了個順水推舟,認定這是對他這個點子的默認。事情當場定下來,幹這一行的秘訣須馬上傳授給奧立弗,鑒於這個目的,老闆下一次外出洽談生意,奧立弗就得跟著一起去。
  機會很快就來了,第二天清晨,吃過早飯大約半個小時,邦布爾先生走進了鋪子。他將手杖支在櫃台上,把他的大皮夾子掏出來,從裡邊拈出一張紙片,遞給蘇爾伯雷。
  「啊哈。」蘇爾伯雷先生眉開眼笑,看了一下紙片說道,「訂購一口棺材,哦?」
  「先訂一副棺材,後邊還有一套葬禮,由教區出錢。」邦布爾先生一邊回答,一邊緊了緊皮夾子上的皮帶,這皮夾子跟他人一樣脹鼓鼓的。
  「貝登,」殯儀館老闆瞧了瞧那張紙片,又看看邦布爾先生,「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邦布爾搖搖頭,答道:「一個很難對付的傢伙,蘇爾伯雷先生,非常非常之頑固,恐怕是太得意了,老兄。」
  「得意,喔?」蘇爾伯雷冷笑一聲,大聲說道。「真是的,這也太過分了。」
  「噢,是啊,真叫人噁心,」教區幹事答道。「真缺銻1,蘇爾伯雷先生。」
    1邦布爾本來想說「缺德」(antinomian,反對遵從道德律法的),卻與「缺銻(antimonial)一詞用混了。
  「是這麼回事。」殯葬承辦人表示同意。
  「我們也是前天晚上才聽說這家人的,」教區幹事說,「他們的情況我們本來不知道,有個住在同一幢房子裡的女人找到教區委員會,要求派教區大夫去看看,那兒有個女人病得很重。大夫到外邊吃飯去了,他那個徒弟(一個很機靈的小伙子),把藥裝在一個鞋油瓶子裡,捎給了他們。」
  「啊,倒真利索。」殯葬承辦人說。
  「利索是利索啊,」幹事回答,「可結果呢,老兄,這些個傢伙真是反了,你知道他們有多忘恩負義?嗯,那個男的帶回話來,說藥品與他妻子的病症不合,因此她不能喝——先生,他說不能喝。療效顯著又符合衛生的藥,一個星期以前才有兩個愛爾蘭工人和一個運煤的喝過,效果蠻好——現在白白奉送,分文不取,外帶一個鞋油瓶子——老兄,他倒回話說她不能喝。」
  這極惡行活生生地展現在邦布爾先生心目中,氣得他滿面通紅,狠命地用手杖敲打著櫃台。
  「喲,」殯葬承辦人說,「我從——來——沒——」
  「先生,從來沒有。」教區幹事吼了起來,「真是聞所未聞。喔,可現在她死了,我們還得去埋,這是地址姓名,這事越快了結越好。」
  邦布爾先生由於為教區感到不平,激憤之下險些把三角帽戴反了,然後三腳兩步跨出店門去了。
  「唷,奧立弗,他發那麼大火,都忘了問問你的情況。」蘇爾伯雷目送教區干事大步走到街上,說道。
  「是的,先生。」奧立弗答道。邦布爾來訪的時候,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得遠遠的,他一聽出邦布爾先生的嗓音,從頭到腳都抖起來了。話說日來,他倒也用不著想方設法避開邦布爾先生的視線。這名公務人員一直將白背心紳士的預言銘記在心,他認為,既然殯葬承辦人正在試用奧立弗,他的情況不提也好,一直要等到為期七年的合同將他套牢了,他被重新退回教區的一切危險才能一勞永逸、合理合法地解除。
  「嗨,」蘇爾伯雷先生拿起帽子說,「這筆生意越早做成越好。諾亞,看住鋪子。奧立弗,把帽子戴上,跟我一塊兒去。」奧立弗聽從吩咐,跟著主人出門做生意去了。
  他們穿過本城人口最稠密的居民區,走了一程,接著加快腳步,來到一條比先前經過的地方還要骯髒、破敗、狹窄的街上,他們走走停停,找尋他們此行的目標居住的房子。街道兩邊的房屋又高又大,然而非常陳;日,住戶都是赤貧階層,不用看偶爾遇到的幾個男人女人臉上的苦相,光是看看這些房子破敗的外觀就可以看出這一點。行人攏著雙臂,弓腰駝背,走路躲躲閃閃。大多數房子帶有鋪面,可是都關得緊緊的,一派衰朽破敗的樣子,只有樓上用來住人。有些房屋因年久失修,眼看要坍倒在街上,就用幾根大木頭一端撐住牆壁,另一端牢牢地插在路上。就連這些無異於豬欄狗窩的房子看來也被某些無家可歸的倒霉蛋選中,作為夜間棲身的巢穴,因為許多釘在門窗上的粗木板已經撬開,留下的縫隙足以讓一個人進進出出。水溝阻塞不通,惡臭難聞,正在腐爛的老鼠東一隻西一隻,就連它們也是一副可怕的餓相。
  奧立弗和他的老闆要找的這一家到了,大門敞開著,上邊既沒有門環,也沒有門鈴拉手。老闆吩咐奧立弗跟上,什麼也別怕,自己小心翼翼地摸索著穿過漆黑的走廊,爬上二樓。他在樓梯口踉踉蹌蹌地撞上了一道門,便用指結彭彭彭地敲了起來。
  開門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殯儀館老闆一看室內的陳設,就知道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便走進去,奧立弗也跟了進去。
  屋子裡沒有生火,卻有一個男人紋絲不動地蜷縮在空蕩蕩的爐子邊上,一位老婦人也在冷冰冰的爐子前放了一張矮凳,坐在他身邊。屋子的另一個角落裡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孩。有個什麼東西用毯子遮蓋著,放在正對門口的一個小壁龕裡。奧立弗的目光落到了那上邊,禁不住打起哆嗦來,身子不由自主地和老闆貼得更緊了,儘管上邊蓋著毯子,這孩子卻依然意識到那是一具屍體。
  那男人面容瘦削,顯得十分蒼白,頭髮和鬍子已經灰白,兩眼充滿血絲。老太婆滿臉皺紋,僅有的兩顆牙齒突出,擋住了下唇,目光炯炯有神。奧立弗嚇得連頭也不敢抬,這兩個人看上去和他在屋外見到的老鼠實在太相像了。
  「誰也不許走近她,」殯儀館老闆正要往壁龕走去,那男的猛地跳了起來。「別過去。他媽的——你要想留條活命,就別過去。」
  「別說傻話,夥計,」殯葬承辦人對各式各樣淒慘悲涼的事情早已見慣不驚,「別說傻話了。」
  「我跟你說,」那男的緊握拳頭,狂暴地用腳踩著地板——「我跟你說,我不能讓她入士,她在那兒得不到安寧,蛆蟲會打擾她的——不是吃掉她——她已經成了空心的了。」
  老闆沒有答理這一番咆哮,從口袋裡掏出一副捲尺,跪下來,在屍體旁邊量了一會兒。
  「啊。」那個男子在死者的腳邊跪了下來,淚水奔瀉而出。「跪下吧,跪下吧 ——你們都來跪在她身邊。聽好啦。我說她是餓死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她的身體有多差,一直到她這次得了熱病,後來她的皮膚連骨頭都包不住了。屋子裡沒有生火,也沒有點蠟燭,她是死在黑暗之中——在黑暗之中啊。儘管我們聽得到她在喘氣,叫孩子們的名字,可她連孩子們的臉都看不見。為了她,我上街要飯,他們卻把我投進了監獄。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我心裡的血全都乾涸了,是他們把她活活餓死的啊。我當著上帝發誓,這事上帝都看見了。是他們把她餓死的。」他伸出雙手揪住自己的頭髮,隨著一聲狂叫,在地板上打起滾來,兩眼發直,唾沫糊住了他的嘴唇。
  孩子們嚇得魂不附體,放聲大哭。只有那個老太婆彷彿對這一切都充耳不聞似的,一直沒有開口,她恐嚇著要他們靜下來,把直挺挺倒在地上的那個男子的領帶鬆開,然後搖搖晃晃地朝殯儀館老闆走過來。
  「她是我女兒,」老婦人朝屍體擺了擺頭,像白癡一樣乜斜著眼睛說道,在那種場合裡,這個動作甚至比死亡本身還要可怕。「天啦,天啦。唷,真是奇怪,我生了她,當時我也不年輕了,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快快活活的,可她卻躺在那兒,冷得硬邦邦的。天啦,天啦——想想這事吧。真像是一場戲——真像是一場戲。」
  可憐的老人嘰哩咕嚕地說著,以她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默格格地笑起來,棺材店老闆轉身就走。
  「等一等,等一等。」老婦人高聲說道,有點像自說自話,「她下葬是明天、後天,還是今天晚上?我都替她收拾好了,你知道,我也得去。給我送一件大的斗篷來,要穿上很暖和的,天氣可真冷。去以前,我們還得吃點麵包,喝點酒啊。千萬別小氣,送點兒麵包來——只要一個麵包一杯水就夠了,我們會有麵包的,親愛的,是不是啊?」她急切地說,殯儀館老闆又想往門外走,被她一把拉住了大衣。
  「是的,是的,」殯儀館老闆說道,「當然會有的,你要什麼都有。」他掙脫了老婦人的拉扯,領著奧立弗,匆匆忙忙走了。
  第二天(這戶人家已經得到了半個四磅麵包和一塊奶酪的救濟,是邦布爾先生親自送來的),奧立弗和他的主人又一次來到喪家。邦布爾已經先到了,還帶來四個濟貧院的男人,準備扛棺材。老太婆和那個男子破爛的衣衫外邊披了一件舊的黑斗篷,光溜溜的白木棺材擰緊了,四個搬運夫扛上肩,往街上走去。
  「喂,老太太,您老可得走好。」蘇爾伯雷湊近老婦人耳邊低聲說道,「我們已經晚了一點,叫牧師老等就不好了。走起來,夥計們——能走多快走多快。」
  搬運夫肩上本來就沒什麼份量,一聽這話,便快步小跑,兩個送葬的親屬盡力不落在後頭。邦布爾先生和蘇爾伯雷大步流星走在前邊,奧立弗的兩條腿比起老闆的來可差遠了,只得在旁邊跑。
  然而,情況並不像蘇爾伯雷先生預料的那樣,他們大可不必如此匆忙。他們來到教堂墓園一個僻靜的角落時,牧師還沒有到場,那地方長滿尊麻,教區居民的墓穴也修在那裡。教區文書正坐在安葬器具室裡烤火,他似乎認為一個鐘頭之內牧師是來不了的。於是他們便把棺材放在墓穴邊上。天上飄起一陣冷冽的細雨。這幅景象引來了一群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他們吵吵嚷嚷地在墓碑之間玩起捉迷藏來,忽而興趣又變了,在棺材上邊跳來跳去。兩個親屬耐心地守候在一旁。蘇爾伯雷先生和邦布爾與教區文書有私交,便和他坐在一起烤火看報。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小時,忽見邦布爾先生、蘇爾伯雷,還有那位文書,終於一起朝墓地奔過來,緊接著牧師出現了,一邊走一邊穿白色的祭服。邦布爾先生揮起手杖,趕跑了一兩個小孩,以撐持場面。那位令人敬畏的紳士把葬禮盡力壓縮了一番,不出四分鐘就已宣講完畢。他把祭服交給文書,便又走開了。
  「喂,畢爾,」蘇爾伯雷對掘墓人說,「填上吧。」
  填墓倒不是什麼難事,墓穴裝得滿滿的,棺材最上面離地面只有幾英尺。掘墓人把泥土鏟進去,用腳隨便跺了幾下,扛起鐵鏟就走,後邊跟著那群孩子,他們嘰嘰喳喳地抱怨著這遊戲結束得也太快了。
  「吱吱,夥計,」邦布爾在那個鰥夫背上拍了拍,說道,「他們要關墓地了。」
  那男子自打來了以後就一直佇立在墓穴旁邊,沒有挪過地方,這時,他猛地一愣,抬起頭,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和自己打招呼的這個人,朝前走了幾步,便昏倒在地。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婆對失去斗篷深感痛惜(斗篷已由棺材店老闆收回),無暇顧及到他。於是大家往他身上潑了一罐冷水。等他醒過來,送他平平安安走出教堂墓地,這才鎖上大門,各自散去。
  「喂,奧立弗,」在回去的路上,蘇爾伯雷老闆問道,「你喜歡不喜歡這一行?」
  「還好,先生,謝謝你,」奧立弗頗為猶豫地回答,「並不特別喜歡,先生。」
  「啊,奧立弗,你早晚會習慣的。」蘇爾伯雷說道,「只要你習慣了,就沒事啦,孩子。」
  奧立弗滿腹疑竇,不知道蘇爾伯雷先生當初習慣這一套是不是也花了很長時間。不過,他想還是不去打聽這個問題為妙。在回殯儀館的路上,他一直在捉摸自己的所見所聞。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10-22 21:0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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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1: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敘述奧立弗被師兄諾亞的辱罵所激怒,奮起自衛,
              諾亞嚇了一大跳。
  一個月的試用期結束了,奧立弗正式當上了學徒。眼下正是疾病流行的有利時節,用商界的行話來說,棺材行情看漲。幾個星期之間,奧立弗學到了很多經驗,蘇爾伯雷先生的點子別出心裁,果然立竿見影,甚而超出了他最為樂觀的估計。當地年紀最大的居民都想不起有哪個時候麻疹如此盛行,對兒童的生命形成如此嚴重的威脅。小奧立弗多次率領葬禮行列,他配上了一條拖到膝蓋的帽帶,使城裡所有做母親的都生出一份說不出的感動和讚賞。奧立弗還陪同老闆參加了絕大多數為成年人送葬的遠征,以便操練作為一個幹練的殯葬承辦人所必備的莊重舉止和應對能力,他在無數次機會中觀察到,一些意志堅定的人在經受生離死別考驗時表現出令人羨慕的順從與剛毅。
  比方說,蘇爾伯雷收到了一張替某一位有錢的老太太或者老紳士舉行葬禮的定單,死者身邊圍了一大幫侄兒侄女,這些人在死者患病期間滿腔悲痛,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中也全然控制不住,背地裡卻再歡喜不過了——個個躊躇滿志,談笑風生,無拘無束地打渾逗趣,就跟沒有什麼惹他們心煩的事情發生一樣。男士們以絕代英雄般的鎮定克制著喪妻的痛苦,作妻子的表面上為丈夫換上了喪服,但決非出腎優傷,她們內心早已盤算好了,穿上去既要盡量得體,又要盡可能增添魅力。看得出來一些在葬禮進行中痛不欲生的女士先生一回到家裡便恢復過來,沒等喝完茶已經安之若素了。這一切細看起來,頗為令人開心,而且極富教益,奧立弗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內心十分佩服。
  儘管我是奧立弗·退斯特的傳記作者,但卻毫無把握斷言,在這些正人君子的榜樣感召下,他變得逆來順受了,不過有一點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肯定,好幾個月來,面對著諾亞·克雷波爾的欺凌和虐待,他一直忍氣吞聲。諾亞待他比當初厲害多了。眼看新來的小傢伙步步高陞,配上了黑手杖和帽帶,自己資格比他老,卻照舊戴著鬆餅帽,身穿皮短褲,不由得妒火中燒。夏洛蒂因為諾亞的緣故,對他也很壞。蘇爾伯雷太太看出丈夫想和奧立弗聯絡感情,成了他的死對頭。所以一頭是這三位,另一頭是生意興隆的殯葬業務,奧立弗處在二者之間,他的日子完全不像被錯關進啤酒廠穀倉裡的餓豬那樣舒服愜意。
  現在,我即將寫到奧立弗的經歷中非常重要的一節了,這一段表面上看可能微不足道,但卻間接地使他整個未來的景況和道路發生了極其巨大的變化,必須記錄下來。
  一天,奧立弗和諾亞照著平日開晚飯的時間一塊兒下樓,來到廚房,共同享用一小塊羊肉——一段重一磅半,毫無油水的羊頸子,那功夫夏洛蒂給叫出去了,其間有一個短暫的間隔,飢餓難熬,品行惡劣的諾亞·克雷波爾盤算了一番,更有價值的高招八成是想不出來了,那就戲弄一下小奧立弗吧。
  諾亞打定主意要開這麼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將雙腳蹺到桌布上,一把揪住奧立弗的頭髮,擰了擰他的耳朵,闡發了一通自己的看法,宣佈他是一個「卑鄙小人」,而且宣稱自己將來看得到他上絞架,這樁值得期待的事件遲早會發生云云。諾亞把各式各樣逗貓惹狗的話題全搬了出來,凡是一個出言不遜、心理病態的慈善學校學生想得出來的都說了。然而這些辱罵一句也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把奧立弗惹哭。諾亞還想做得更滑稽一些。時至今日,許多人有一點小聰明,名氣也比諾亞大得多,每當他們想逗逗趣的時候往往也會來這一手。諾亞變得更加咄咄逼人了。
  「濟貧院,」諾亞說,「你母親還好吧?」
  「她死了,」奧立弗回答,「你別跟我談她的事。」
  奧立弗說這句話的時候漲紅了臉,呼吸急促,嘴唇和鼻翅奇怪地翕動著,克雷波爾先生認定,這是一場嚎陶大哭即將爆發的先兆。他的攻勢更凌厲了。
  「濟貧院,她是怎麼死的?」諾亞說道。
  「我們那兒有個老護士告訴我,是她的心碎了,」奧立弗彷彿不是在回答諾亞的問題,而是在對自己講話,「我知道心碎了是怎麼回事。」
  「托得路羅羅爾,濟貧院,你真是蠢到家了,」諾亞看見一滴淚水順著奧立弗的臉頰滾下來,「誰讓你這麼哭鼻子?」
  「不是你,」奧立弗趕緊抹掉眼淚答道,「反正不是你。」
  「噢,不是我,嗯?」諾亞冷笑道。
  「對,不是你,」奧立弗厲聲回答,「夠了。你別跟我提起她,最好不要提。」
  「最好不要提?」諾亞嚷了起來,「好啊。不要提。濟貧院,別不知羞恥了。你媽也一樣。她是個美人兒,這沒得說。喔,天啦。」說到這裡,諾亞表情豐富地點了點頭,同時還遠足氣力把小小的紅鼻頭皺攏來。
  「你知道,濟貧院,」諾亞尼奧立弗不作聲,說得更起勁了,嘲弄的語調中夾帶著假裝出來的憐憫,這種腔調最叫人受不了,「你知道,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當然,你那時也是沒辦法,我對此深感遺憾,我相信大家都是這樣,非常非常同情。不過,濟貧院,你得知道,你媽是個裡裡外外爛透了的踐貨。」
  「你說什麼?」奧立弗唰地抬起頭來。
  「裡裡外外爛透了的賤貨,濟貧院,」諾亞冷冷地回答,「她死得正是時候,不然的話,現在可還在布萊德維感化院做苦工,或者是去流放,要麼就是給絞死了,這倒是比前邊說的兩種情況更有可能,你說呢?」
  憤怒使奧立弗的臉變成了深紅色,他猛地跳了起來,把桌椅掀翻在地,一把卡住諾亞的脖子,拚命推搡,狂怒之下,他牙齒咬得格格直響,用盡全身氣力朝諾亞撲過去,把他打倒在地。
  一分鐘之前,這孩子看上去還是個沉靜、溫柔的小傢伙,因備受虐待而顯得無精打采,現在他終於忍無可忍,諾亞對他死去的母親的惡毒誣蔑使他熱血沸騰。他直挺挺地站在那裡,胸脯一起一伏,目光炯炯有神,整個形象都變了。他掃了一眼伏在自己腳下的這個使自己吃盡苦頭的膽小鬼,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剛強向他挑戰。
  「他會殺死我的!」諾亞哇哇大哭,「夏洛蒂,太太。新來的夥計要打死我了!救命啦!來人啦!奧立弗發瘋啦!夏——洛蒂!」
  與諾亞的呼號相應答的是夏洛蒂的一聲高聲尖叫,更響亮的一聲是蘇爾伯雷太太發出的,前者從側門衝進了廚房,後者卻在樓梯上停住了,直到她認為繼續往下走與保全性命並不矛盾才下去。
  「噢,你這個小壞蛋!」夏洛蒂尖叫著,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把揪住奧立弗,那副勁頭差不多可以與體格相當強壯又經過特別訓練的男子媲美。「噢,你這個忘— —恩——負——義的殺——人——犯,惡——棍!」夏洛蒂每停頓一次,便狠命地揍奧立弗一拳,並發出一聲尖叫,在場的人都感到過癮。
  夏洛蒂的拳頭絕對不是輕飄飄的那種,蘇爾伯雷太太卻擔心在平息奧立弗的怒氣方面仍不夠有效,她衝進廚房,伸出一隻手挽住奧立弗,另一隻手在他臉上亂抓。諾亞借助這樣大好的形勢,從地上爬起來,往奧立弗身上揮拳猛擊。
  這種劇烈的運動不可能搞得太久,不多一會兒,三個人便累了,抓也抓不動了,打也打不動了,他們把不斷掙扎、叫喊,但絲毫也沒有被制服的奧立弗推進垃圾地窖,鎖了起來。這事一辦妥,蘇爾伯雷太太便癱倒在椅子上,放聲大哭起來。
  「老天保佑,她又犯病了。」夏洛蒂說道,「諾亞,我親愛的,取杯水來,快些。」
  「哦!夏洛蒂,」蘇爾伯雷太太強打起精神說道。諾亞這時已經在太太的頭上、肩膀上潑了些水,太太只覺得空氣不夠,涼水又太多了點。「哦!夏洛蒂,真是運氣啊,我們沒有全都被殺死在自己的床上。」
  「啊!真是運氣呢,夫人,」夏洛蒂很有同感,「我只希望老闆記住教訓,別再招這些個壞蛋,他們天生就是殺人犯。強盜什麼的。可憐的諾亞,夫人,我進來的時候,他差一點兒沒被打死。」
  「可憐的孩子。」蘇爾伯雷太太憐憫地望著那個慈善學校的學生,說道。
  諾亞背心上的第一顆紐扣想必也和奧立弗的帽頂差不多高了,聽到這一句對他表示同情的話,他竟然用手腕內側抹起眼睛來,哭得挺叫人同情,鼻子裡還直哼哼。
  「這可怎麼好?」蘇爾伯雷太太高聲嚷起來,「你們老闆不在家,這屋子裡一個男人都沒有,不出十分鐘,他就要把門踢倒啦。」奧立弗對那塊木板猛踢猛撞,使這種可能性大大增加。
  「天啦,天啦!夫人,我不知道,」夏洛蒂說道,「除非派人去叫警察。」
  「要不叫當兵的。」克雷波爾先生出了個點子。
  「不,不,」蘇爾伯雷太太想起了奧立弗的老朋友,「諾亞,到邦布爾先生那兒跑一趟,告訴他照直上這兒來,一分鐘也別耽擱。別找你的帽子了。要快。你一邊跑,一邊弄把刀子貼在那只打青了的眼睛上,可以消腫。」
  諾亞沒再多說,立刻以最快速度出發了。這功夫路上的人見到下邊的場面準會嚇一大跳,一個慈善學校學生沒命地從街道上狂奔而去,頭上連帽子也沒戴,用一把折刀捂在一隻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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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2:0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奧立弗繼續反抗。
  諾亞以最快速度在大街上狂奔,一口氣跑到濟貧院門口。他在那兒歇了一兩分鐘,以便醞釀精彩的抽噎,堆上一臉令人難忘的眼淚與恐懼,然後砰砰砰地衝著小門敲起來。開門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貧民,即便是在他自己的黃金時代裡,看到的也只是一張張惆悵哀怨的面孔,可驟然見到這麼一副苦臉,也驚得連連後退。
  「唉,這孩子准出了什麼事。」老人說道。
  「邦布爾先生!邦布爾先生!」諾亞喊了起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聲音又響亮又激動,不光是一下就鑽進了邦布爾本人的耳朵裡——真巧,他就在附近—— 還嚇得他連三角帽也沒顧得上戴,便衝進了院子——這可是一種稀罕而又值得注意的情形,證明哪怕是一名教區幹事,在某種突如其來的強力刺激下,也會有一時半會顯得張皇失措,並且忘記個人的尊嚴。
  「喔,先生,邦布爾先生。」諾亞說道,「奧立弗,先生——奧立弗他——」
  「什麼?什麼?」邦布爾先生迫不及待地插了進來,他那金屬一般的的眼睛裡閃過一道歡樂的光彩。「他該沒有逃走吧?諾亞,他沒溜掉吧,是不是?」
  「不,先生,不,溜是沒溜,但他發瘋了。」諾亞答道,「先生,他想殺死我,接著又想殺夏洛蒂,再往下,就是老闆娘了。喔!痛死我啦!這有多痛,您瞧瞧。」說到這裡,諾亞把身子扭來絞去,做出各種各樣的姿勢,跟鰻魚似的,好讓部布爾先生明白,奧立弗·退斯特的血腥暴行造成他嚴重的內傷,此刻正忍受著最最劇烈的疼痛。
  諾亞眼看邦布爾先生完全被自己報導的消息嚇呆了,便大叫他被打得遍體鱗傷,聲音比剛才大了十倍,更增強了原有的效果。他又看見一位身穿白背心的紳士正從院子裡走過,料定自己輕而易舉就可以把這位紳士吸引過來,並激起他的義憤。他的哀歌唱得越發淒慘了。
  這位紳士的注意力果真很快就被吸引住了,他剛走了三步,便怒氣沖沖地轉過身,問那個小雜種在嚎什麼,邦布爾先生幹嗎不給他點顏色瞧瞧,那樣一來倒是很可能使這一連串嚎哭弄假成真。
  「先生,這是一個可憐巴巴的免費學校的學生,」邦布爾先生回答,「他差一點慘遭殺害——先生,只差一點點——就被小退斯特殺死了。」
  「真有這事?」白背心紳士驟然停住腳步,大聲說道,「我早就知道了。從一開始我就覺察到一種奇怪的預兆,那個厚顏無恥的小野人遲早會被絞死。」
  「先生,他還想殺掉家裡的女傭呢。」邦布爾先生面如死灰地說。
  「再加上老闆娘。」克雷波爾先生插了一句嘴。
  「諾亞,你好像說還有老闆,是嗎?」邦布爾先生添上了一句。
  「不,老闆出門去了,要不然他沒準已經把他給殺了,」諾亞回答,「他說過想這麼幹。」
  「啊?竟然說他想這麼幹,是不是,我的孩子?」白背心紳士問。
  「是的,先生。」諾亞答道,「先生,老闆娘想問一聲,邦布爾先生能不能勻出時間馬上去一趟,抽他一頓——因為老闆不在家。」
  「當然可以,我的孩子,當然可以,」白背心紳士親切地微笑起來,在個子比自己還高出三英吋左右的諾亞頭上拍了拍,「你是一個乖孩子——一個非常乖的孩子。這個便士是給你的。邦布爾,你這就帶上你的籐杖到蘇爾伯雷家去,你就看著辦好了,邦布爾,別輕饒了他。」
  「哦,我不會輕饒了他,您放心。」幹事一邊回答,一邊整理著纏在籐杖末梢上的蠟帶,這根籐杖是教區專門用來執行鞭刑的。
  「也叫蘇爾伯雷別放過他。不給他弄上點傷瘢和鞭痕制服不了他。」白背心紳士說。
  「我記住了,先生。」幹事答道。這功夫,邦布爾先生已經戴上了三角帽,籐杖也整理好了,這兩樣東西的主人感到很滿意,這才與諾亞·克雷波爾一起,直奔蘇爾伯雷的棺材鋪而來。
  在這一邊,局勢仍不見好轉。蘇爾伯雷現在還沒回來,奧立弗一個勁地踢著地窖的門,銳氣絲毫未減。既然蘇爾伯雷太太和夏洛蒂把凶殘的奧立弗說得那麼可怕,邦布爾先生認為還是先談判一番,再開門進去為妙。他在外邊照著門踢了一腳,以此作為開場白,然後把嘴湊到鎖眼上,用深沉而又頗有份量的聲音叫了一聲:
  「奧立弗!」
  「開門,讓我出去!」奧立弗在裡邊回答。
  「奧立弗,你聽出聲音來沒有?」邦布爾先生說。
  「聽出來了。」
  「先生,你就不怕嗎?我講話的時候,難道你連哆嗦都沒打一個,先生?」邦布爾先生問。
  「不怕!」奧立弗毅然答道。
  答話與邦布爾先生所預期的以及他素來得到的相差太大了,他嚇了一大跳。他從鎖眼跟前退回去,挺了挺身子,驚愕地依次看了看站在旁邊的三個人,沒有吱聲。
  「噢,邦布爾先生,您知道,他準是發瘋了,」蘇爾伯雷太太說道,「沒有哪個孩子敢這樣跟您說話,連一半也不敢。」
  「夫人,這不是發瘋,」邦布爾沉思了半晌,答道,「是肉。」
  「什麼?」蘇爾伯雷太太大叫一聲。
  「是肉,夫人,是肉的問題,」邦布爾一本正經地回答,「夫人,你們把他喂得太飽啦,在他身上培養了一種虛假的血氣和靈魂,夫人,這和他的身份極不相稱。理事們,蘇爾伯雷太太,都是些注重實際的哲學家,他們會告訴你的。貧民們要血氣或者是靈魂來幹什麼?讓他們的肉體活著已經綽綽有餘了。要是你們讓他盡吃麥片粥的話,這種事情絕不會發生。」
  「天啦,天啦!」蘇爾伯雷太太失聲叫了起來,一雙眼睛虔誠地仰望著廚房的天花板。「好心好意反得了這麼個結果。」
  蘇爾伯雷太太對奧立弗的好心就是把各種齷齪不堪的、別人都不吃的殘羹剩飯慷慨地施捨給他。面對邦布爾先生的嚴詞責難,她都抱著溫柔敦厚、自我奉獻的態度。其實平心而論,蘇爾伯雷太太無論在想法上,說法上,還是在做法上都是無可非議的。
  「啊!」邦布爾先生待那位女士的目光重又落到地面上才說道,「依我所見,目前唯一辦得到的事就是讓他在地窖裡關一兩天,等他餓得有幾分支不住了再放他出來,從今兒個起,直到他滿師都只給他吃麥片粥。這孩子出身下賤,天生一副猴急相,蘇爾伯雷太太。照看過他的護土、大夫告訴我,他母親吃盡了苦頭,費了好大力氣,才跑到這兒來,換上隨便哪一個正派女人,早就沒命了。」
  邦布爾的議論進行到這兒,奧立弗聽出,接下來的嘲諷又會衝著他母親去了,便又開始狠命地踢門,把別的聲音全壓住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蘇爾伯雷回來了。兩位女士將奧立弗的罪行逐一道來,她倆專挑最能激起他上火的言詞,大肆添油加醋。老闆聽罷立刻打開地窖,拎住奧立弗的衣領,一眨眼就把造反的學徒拖了出來。
  奧立弗的衣衫在先前挨打的時候就被撕破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抓傷了好些地方,頭髮亂蓬蓬地搭在前額上。然而,滿面通紅的怒容仍沒有消失,他一被拉出關押的地方便瞪大眼睛,無所畏懼地盯著諾亞,看上去絲毫沒有洩氣。
  「瞧你個兔崽子,你幹的好事,是不是?」蘇爾伯雷搡了他一下,劈頭就是一記耳光。
  「他罵我媽媽。」奧立弗回答。
  「好啊,罵了又怎麼樣,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混蛋?」蘇爾伯雷太太說道,「那是你媽活該,我還嫌沒罵夠哩。」
  「她不是那樣的。」奧立弗說道。
  「她是。」蘇爾伯雷太太宣稱。
  「你撒謊!」奧立弗說。
  蘇爾伯雷太太放聲大哭,眼淚滂沱而下。
  面對太太洪流一般的淚水,蘇爾伯雷先生不得不攤牌了。每一位有經驗的讀者保準都會認定,倘若他在從嚴懲罰奧立弗方面稍有遲疑,按照夫妻爭端的先例,他就只能算是一頭畜生,一個不通人情的丈夫,一個粗人;就男子漢的標準而言,只能算一件拙劣的贗品。各色各樣合適的名目太多了,本章篇幅有限,無法—一細說。講句公道話,他在自己的權力範圍內——這個範圍並不太大——對這孩子還算厚道,這也是由於利益所在,也可能是由於老婆不喜歡奧立弗。不管怎麼說吧,這洪水般的眼淚使他無計可施,他當即拳腳齊下,把奧立弗痛打了一頓,連蘇爾伯雷太太本人都覺得心滿意足,邦布爾先生也完全用不著動用教區的籐杖了。當天餘下的時間裡,奧立弗被關進了廚房裡間,只有一隻卿筒和一片麵包與他作伴。夜裡,蘇爾伯雷太太先在門外東拉西扯地說了半天,那番恭維話決不是為了紀念奧立弗的母親,諾亞和夏洛蒂一左一右,在一旁冷言冷語,指指點點,接著蘇爾伯雷太太往屋子裡探頭看了一眼,命令奧立弗回到樓上那張陰慘可怕的床鋪裡去。
  黑洞洞的棺材店堂一片淒涼死寂,奧立弗獨自呆在這裡,直到此刻,他才將這一天的遭遇在一個孩子心中可能激起的感情宣瀉出來。他曾面帶蔑視的表情聽憑人們嘲弄,一聲不吭地忍受鞭答毒打,因為他感覺得到,自己內心有一種正在增長的尊嚴,有了這種尊嚴,他才堅持到了最後,哪怕被他們活活架在火上烤,也不會叫一聲。然而此時,四下裡沒有一個人看到或者聽到,奧立弗跪倒在地,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哭是上帝賦予我們的天性——但又有多少人會這般小小年紀就在上帝面前傾灑淚水!
  奧立弗紋絲不動,跪了很久很久。當他站起來的時候,蠟燭已經快要燃到下邊的燈台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又凝神聽了一下,然後輕手輕腳地把門鎖、門閂打開,向外邊望去。
  這是一個寒冷陰沉的夜晚。在孩子眼裡,連星星也似乎比過去看到的還要遙遠。沒有一絲兒風,昏暗的樹影無聲地投射在地面上,顯得那樣陰森死寂。他輕輕地又把門關上,藉著即將熄滅的燭光,用一張手帕將自己僅有的幾件衣裳捆好,隨後就在一條板凳上坐下來,等著天亮。
  第一束曙光頑強地穿過窗板縫隙射了進來,奧立弗站起來,打開門,膽怯地回頭看了一眼——遲疑了一下——他已經將身後的鋪門關上了,走到大街上。
  他向左右看了看,拿不準該往哪兒逃。他想起往常出門曾看到運貨的馬車吃力地往那邊小山開去,就選了這一條路。他踏上一條橫穿原野的小路,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公路了,便順著小路快步走去。
  奧立弗走在這條小路上,腦海裡清清楚楚地浮現出邦布爾先生頭一次把他從寄養所領出來的情景,那時自己貼在邦布爾的身邊,連走帶跑地往濟貧院趕。這條路一直通向寄養所那幢房子。想到這一層,他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差一點想折回去。然而他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這樣做會耽誤不少時間。再說,天又那樣早,不用擔心被人看見,因此他繼續朝前走去。
  奧立弗到了寄養所。大清早的,看不出裡邊有人走動的跡象。奧立弗停下來,偷偷地往院子裡望去,只見一個孩子正在給一處小苗圃拔草。奧立弗停下來的時候,那孩子抬起了蒼白的面孔,奧立弗一眼就把自己先前的夥伴認出來了。能在走以前看到他,奧立弗感到很高興,那孩子雖說比自己小一些,卻是他的小朋友,常在一塊兒玩。他們曾無數次一起挨打,一起受餓,一起被關禁閉。
  「噓,狄克。」奧立弗說道。狄克跑到門邊,從欄杆裡伸出一隻纖細的胳膊,跟奧立弗打了個招呼。「有人起來了嗎?」
  「就我一個。」狄克答道。
  「狄克,你可不能說你見過我,」奧立弗說,「我是跑出來的。狄克,他們打我,欺負我。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碰碰運氣,還不知道是哪兒呢。你臉色太蒼白了。」
  「我聽醫生對他們說,我快死了,」狄克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回答,「真高興能看到你,親愛的,可是別停下來,別停下來。」
  「是的,是的,我這就和你說再會。狄克,我還要來看你,一定會的。你會變得非常快樂的。」
  「我也這麼盼著呢,」那孩子答道,「是在我死了以後,不是在那以前。我知道大夫是對的,奧立弗,因為我夢見過好多回天堂和天使了,還夢見一些和氣的面孔,都是我醒著的時候從來沒有看見過的。親我一下吧,」他爬上矮門,伸出小胳膊摟住奧立弗的脖子,「再見了,親愛的。上帝保佑你。」
  這番祝福發自一個稚氣未盡的孩子之口,但這是奧立弗生平第一次聽到別人為他祈禱,他往後還將歷盡磨劫熬煎,飽嘗酸甜苦辣,但他沒有一時一刻遺忘過這些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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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2:2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奧立弗徒步去倫敦,途中遇見一位頗為古怪的小紳士。
  奧立弗到達小路盡頭用來擋牲口的柵欄,重新上了公路。眼下是八點鐘光景。儘管離城已經差不多有五英里了,他仍然時而跑幾步,時而溜到路旁籬笆後面去躲一躲,生怕有人趕上來把他捉回去,這樣一直折騰到中午。他在一塊路碑旁邊坐下來歇歇氣,第一次開始盤算究竟上何處謀生為好。
  他身邊就是路碑,上邊的大字表明此地距倫敦七十英里。倫敦,這個地名在奧立弗心中喚起了一連串新的想像。倫敦!——那地方大得不得了!——沒有一個人 ——哪怕是邦布爾先生——能在那裡找到自己。過去他常聽濟貧院裡一些老頭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在倫敦壓根兒不愁吃穿,在那個大都市裡,有的謀生之道是土生土長的鄉巴佬想像不到的。對於一個無依無靠,如果得不到幫助就只能死在街頭的孩子來說,倫敦是最合適的去處。這些東西從奧立弗腦海裡掠過,他從地上跳起來,繼續朝前走去。
  到倫敦的距離縮短了足足四英里有餘,到底還要走多久才能到目的地的念頭冒了出來。他顧慮重重,步伐也隨著放慢下來,心裡老在琢磨自己到那兒去有些什麼本錢。他有一片乾麵包和一件粗布襯衫,包袱裡有兩雙長襪,口袋裡還有一個便士 ——那是在一次葬禮後蘇爾伯雷給的,那一次他發揮得異常出色。「一件乾淨襯衫,」奧立弗尋思著,「穿上肯定很舒服,兩雙長襪子,打過補丁,也還行,一個便士也挺不錯。不過,這些東西對於冬天裡走七十英里的路,可幫不了什麼大忙。」但奧立弗的想法和大多數人碰上這類情形時一樣,對於自己的難處,心中一點不糊塗,也不是漠然對待,卻往往想不出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奧立弗想了好半天仍不得要領,便把小包袱換換肩,拖著沉重的雙腿往前走。
  一天下來,奧立弗走了二十英里,餓了啃兩口乾麵包,渴了喝幾口從路旁住戶家裡討來的水。夜幕降臨了,他拐進一片牧場,偷偷鑽到一個乾草堆底下,決定就在那裡過夜。一開始他嚇得心驚肉跳,晚風嗚嗚咽咽,一路哀號著掠過空曠的原野,他又冷又餓,孤獨的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然而,他畢竟走得太疲倦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把煩惱憂愁全都拋到了腦後。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他簡直凍僵了,也餓得熬不過去了,他只好在經過的頭一個村子就用那枚便士換了一個麵包。他走了不到十二英里,夜幕就又垂落下來。他的雙腳腫了,兩條腿軟得直哆嗦。又一個夜晚在陰冷潮濕的露天裡度過,情況更糟糕了,當他天亮以後登上旅途時,幾乎得要爬著走了。
  他在一座陡坡下停住,一直等到一輛公共馬車開到近前。奧立弗求外座上的乘客給幾個錢,可是沒有幾個人理睬。有人要他等一會,待馬車開上坡了,再讓他們瞧瞧,他為了半個便士跑得了多遠。可憐的奧立弗竭力想跟上馬車跑一小段路,然而由於疲乏,雙腳腫痛,他連這一點也做不到。那幾位外座乘客一看,又把半個便士放回錢包去了,並宣稱他是一隻懶惰的小狗,不配得到任何賞賜。馬車嘎嗒嘎嗒地開走了,只在車後留下一團煙塵。
  有幾個村子裡張掛著油漆的大木牌,上邊警告說,凡在本地行乞者,一律處以監禁。奧立弗嚇壞了,巴不得盡快離開這些村子。在另外一些村子,他站在旅店附近,眼巴巴地望著過往的每一個行人,老闆娘照例要支使某個四下裡閒逛的郵差來把這個陌生的孩子攆走,她斷定這孩子是來偷東西的。若是上一戶農家去討點什麼,別人十有八九會嚇唬他,說是要喚狗出來咬他。他剛在一家鋪子門口探了探頭,就聽見裡邊的人在議論教區幹事如何如何——奧立弗的心好像一下子跳到了他的口中 ——而這往往是一連好幾個鐘頭唯一進到他嘴裡的東西。
  說真的,要不是碰上一位好心腸的收稅員和一位仁慈的老太太,奧立弗的苦難可能已經結束了,落得和他母親一樣的下場,換句話說就是,他必定已經死在通衢大道上了。那位收稅員請他吃了一頓便飯,老太太有一個孫子,因船隻失事流落異鄉,她把這份心情傾注到可憐的孤兒身上,把拿得出來的東西都給了他——不僅如此——還說了一大堆體貼而親切的話語,灑下了浸滿同情與憐憫的淚水,此情此景勝過奧立弗以往遭受的一切痛苦,深深地沉人了他的心田。
  奧立弗離開故鄉七天了。這天一大早,他一瘸一拐地走進小城巴涅特。各家各戶的窗戶緊閉著,街道上冷冷清清,還沒有人起來做當天的生意。太陽升起來了,霞光五彩繽紛。然而,朝霞僅僅是使這個孩子看到,他自己是多麼的孤獨與淒涼,他坐在一個冰冷的台階上,腳上的傷口在淌血,渾身沾滿塵土。
  沿街的窗板一扇扇打開了,窗簾也拉了上去,人們開始來來去去。有幾位停下來,打量了奧立弗兩眼,有的匆匆走過時扭頭看看。沒有一個人接濟他,也沒有人費心問一聲他是怎麼上這兒來的。他沒有勇氣去向人家乞討,便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他蜷作一團,在台階上坐了一陣子,街對面有那麼多的酒館,他感到有些納悶(在巴涅特,每隔一個門面,或大或小就是一家酒館),他無精打采地看著一輛輛馬車開過去,心想這倒也真怪,他拿出超過自己年齡的勇氣和決心,走了足足七天的路,馬車卻毫不費事,幾個小時就走完了。就在這時,他猛一定神,看到幾分鐘前漫不經心從自己身邊走過的一個少年又倒轉回來,這功夫正在街對面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自己。奧立弗開初一點沒在意,但少年一直盯著他看,奧立弗便抬起頭來,也以專注的目光回敬對方。那孩子見了,就穿過馬路,緩步走近奧立弗,說道:
  「哈羅。夥計,怎麼回事啊?」
  向小流浪者發問的這個孩子同奧立弗年齡相仿,但樣子十分古怪,奧立弗從來沒有見到過。他長著一個獅頭鼻,額頭扁平,其貌不揚,像他這樣邋遢的少年確實不多見,偏偏他又擺出一副十足的成年人派頭。就年齡而言,他個子偏矮,一副羅圈腿,敏銳的小眼睛怪怪的,帽子十分瀟灑地扣在頭上,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似的,要不是戴的人自有一套妙法,帽子保準經常掉下來,他時不時地猛一擺頭,帽子便重新回到老地方去了。他身上穿著一件成年人的上衣,差點兒拖到腳後跟,袖口往胳臂上挽了一半,以便讓兩隻手從袖子裡伸出來,看樣子是為了能把手插進燈芯絨褲子的口袋裡去,事實也是如此。他整個是一個派頭十足、裝模作樣的年輕紳士,身高四英尺六英吋,也許還不到,腳上穿一雙高幫皮鞋。
  「哈羅。夥計,怎麼回事啊?」這位奇怪的小紳士對奧立弗說道。
  「我餓極了,又累得要死,」奧立弗回答時淚水在眼睛裡直打轉,「我走了很遠的路,七天以來我一直在走。」
  「走了七天。」小紳士叫了起來,「喔,我知道了,是鐵嘴的命令吧?不過,」他見奧立弗顯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便又接著說,「我的好伙——計,恐怕你還不知道鐵嘴是怎麼回事吧。」
  奧立弗溫馴地回答,他早就聽說有人管鳥的嘴巴叫鐵嘴。
  「瞧瞧,有多嫩。」小紳士大叫一聲,「嗨,鐵嘴就是治安推事,鐵嘴要你開步走,並不是一直向前,那可是上去了就下不來的。你從來沒踩過踏車?」
  「什麼踏車?」
  「什麼踏車。嗨,就是踏車——就是石甕裡的那種,用不了多大地方就能開動起來的。老百姓日子不好過的時候,倒是蠻興旺,要是老百姓還過得去,他們就找不到人手了。噯噯,你想吃東西,我包下了。我手頭也不寬裕——只有一個先令,外帶半便士,不過,管他呢,我請客了,站起來吧。起來。開步走。乖乖。」
  小紳士扶著奧立弗站起來,一塊兒來到附近的一家雜貨店,在那裡買了好些熟火腿和一個兩磅重的麵包,或者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四便士麥麩」。小紳士露了一手,他把麵包心掏了一些出來,挖成一個洞,然後把火腿塞進去,這樣火腿既保持了新鮮,又不會沾上灰塵。小紳士把麵包往胳肢窩下邊一夾,領著奧立弗拐進一家小酒館,到裡邊找了一間僻靜的酒室。接著這位神秘的少年叫了一罐啤酒,奧立弗在新朋友的邀請下,狼吞虎嚥地大吃起來,吃的過程中,陌生少年的目光十分專注,時不時地落到他身上。
  「打算去倫敦?」小紳士見奧立弗終於吃好了,便問道。
  「是的。」
  「找到住處了沒有?」
  「還沒哩。」
  「錢呢?」
  「沒有。」
  古怪的少年吹了一聲口哨,盡力擺脫肥大衣袖的牽絆,把手插進口袋裡。
  「你住在倫敦嗎?」奧立弗問。
  「不錯。只要不出遠門,就住在倫敦,」少年說道,「我琢磨你今兒晚上還想找個地方睡覺,是不是?」
  「是啊,真的,自從我離開家鄉以來,就沒睡過安穩覺。」
  「你也別為這點小事揉眼睛了,」小紳士說道,「今兒晚上我得去倫敦,我知道有一位體面的老紳士也住在那兒,他會給你安排一個住處,一個錢也不收你的— —就是說,只要是他認識的隨便哪一位紳士介紹的,都行。他是不是認識我?喔,不。完全不認識。門都沒有。肯定不認識。」
  小紳士微笑起來,似乎想暗示末了幾句說的是反話,是說著玩的,他一邊說,一邊喝乾了啤酒。
  有個落腳的地方,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太誘人了,叫人無法謝絕,尤其是緊跟著又來了那位老先生提出的保證,完全可以斷言,他會毫不拖延地為奧立弗提供一個舒適的位置。接下來的談話進行得更為友好,更加推心置腹,奧立弗從中瞭解到,這位朋友名叫傑克·達金斯,乃是先前提到的那一位紳士的得意門生。
  單看達金斯先生的外貌,並不足以說明他的恩人替那些受他保護的人謀取到了多少福利,不過,達金斯的交際方式倒是相當輕浮油滑,進而又承認自己在一幫親密朋友中有個更出名的綽號,叫「逮不著的機靈鬼」,奧立弗得出結論,對方由於天性浪蕩不羈,早就把恩人在道德方面的訓誡拋到腦後去了。出於這種印象,他暗暗下定決心,盡快取得那位老紳士的好感,要是機靈鬼大致上應了自己的猜測,果真無可救藥的話,就一定要敬而遠之。
  由於約翰·達金斯反對天黑以前進入倫敦,當他們走到愛靈頓稅卡時,已經快十一點了。他們經過安琪爾酒家到了聖約翰大道,又快步走過到沙德勒街泉水戲院就到頭的那條小街,通過伊克茅士街,柯皮斯路,走下倫敦貧民院旁邊的小巷,再經過以前叫「絕境中的哈雷」的古跡,過小紅花山,到了大紅花山。機靈鬼吩咐奧立弗一步也別落下,自己飛一般朝前跑去。
  儘管奧立弗一門心思盯住自己的嚮導,卻仍然好幾次不由自主地往經過的街道兩側偷眼望去。他從來沒有見到過比這兒更為骯髒或者說更為破敗的地方。街道非常狹窄,滿地泥濘,空氣中充滿了各種污濁的氣味。小鋪子倒是不少,僅有的商品好像只有一群群的孩子,那些孩子這麼晚了還在門口爬進爬出,或者是在屋裡哇哇大哭。在這個一片淒涼的地方,看起來景氣一些的只有酒館,一幫最下層的愛爾蘭人扯著嗓子,在酒館裡大吵大鬧。一些黑洞洞的過道和院落從街上分岔而去,露出幾處擠在一起的破房子,在那些地方,喝得爛醉的男男女女實實在在是在污泥中打滾。有好幾戶的門口,一些凶相畢露的傢伙正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一看就知道不是去幹什麼好事或者無傷大雅的事。
  奧立弗正在盤算是否溜掉為妙,他倆已經到了山腳下。他的那位嚮導推開菲爾胡同附近的一扇門,抓住奧立弗的一條胳臂,拉著他進了走廊,又隨手把門關上了。
  「喔,喂。」隨著機靈鬼的一聲口哨,一個聲音從下邊傳了過來。
  機靈鬼答道:「李子全贏。」
  這看來是某種表示一切正常的口令或者暗號什麼的。走廊盡頭的牆上閃出一團微弱的燭光,一個男人的面孔從一個舊廚房的樓梯欄杆缺口露了出來。
  「你是兩個人來的?」那個男子把蠟燭挪遠一些,用一隻手替眼睛擋住光,說道。「那一個是誰?」
  「一個新夥伴。」傑克·達金斯把奧立弗推到前邊,答道。
  「哪兒來的?」
  「生地方。費金在不在樓上?」
  「在,他正在挑選手帕。上去吧。」蠟燭縮了回去,那張臉消失了。
  奧立弗一隻手摸索著,另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同伴,高一腳低一步地登上又黑又破的樓梯,他的嚮導卻上得輕鬆利落,眼見得他對這一路相當熟悉。他推開一間後室的門,拖著奧立弗走了進去。
  這間屋子的牆壁和天花板因年深日久,滿是污垢,黑黝黝的。壁爐前邊放著一張松木桌子。桌子上有一個薑汁啤酒瓶,裡邊插著一支蠟燭,還有兩三個錫鉛合金酒杯,一塊奶油麵包,一隻碟子。火上架著的一口煎鍋裡煮著幾段香腸,一根繩子把鍋綁在壁爐架上。一個枯瘦如柴的猶太老頭手拿烤叉,站在旁邊,一大團亂蓬蓬的紅頭髮掩住了他臉上那副令人噁心的凶相。他裹著一件油膩膩的法蘭絨長大衣,脖子露在外邊。看來他既要兼顧爐子上的煎鍋,又要為一個衣架分心,衣架上掛著許多絲手絹。幾張用舊麻袋鋪成的床在地板上一張挨一張排開。桌子周圍坐了四五個比機靈鬼小一些的孩子,一個個都擺出中年人的架式,一邊吸著長長的陶制煙斗,一邊喝酒。機靈鬼低聲向猶太老頭嘀咕了幾句。這幫孩子圍了上去,跟著又一起把頭轉了過來,衝著奧立弗嘻嘻直笑,猶太老頭也一樣,一隻手握著烤叉,轉過頭來。
  「費金,就是他,」傑克·達金斯說,「我朋友奧立弗·退斯特,」
  老猶太露出大牙笑了笑,向奧立弗深深鞠了一躬,又握住奧立弗的手,說自己希望有幸和他結為知己。小紳士們一見這光景,也都叼著煙斗,圍了過來,使勁和他握手——尤其是他們之中替奧立弗接過小包袱的那一位。一位小紳士極為熱心地替他把帽子掛起來,另一位來得更是慇勤,竟把雙手插進他的衣袋裡,為的是省去他睡覺時掏空腰包的麻煩,因為他已經非常累了。要不是費金的烤叉大大方方地落在這班熱心小伙子的頭上、肩膀上,這一番慇勤可說不準會獻到哪兒去。
  「見到你我們非常高興,奧立弗——非常非常,」費金說道,「機靈鬼,把香腸撈起來,拖一個桶到火爐邊上,奧立弗好坐。啊,我親愛的,你是在看那些手帕吧,哦。這地方手帕可真不少,是不是?我們正在選一選,打算洗一下。就這麼回事,奧立弗,沒別的。哈哈哈!」
  後邊幾句話引來一陣喝彩,快活老紳土的那班得意門生樂得大喊大叫。吆喝聲中,他們開始吃飯。
  奧立弗吃了分得的一份,費金給他兌了一杯熱乎乎的摻水杜松子酒,叫他趕緊喝下去,還有一位紳士等著要用杯於。奧立弗照辦了。頓時,他感到自已被人輕輕地抱起來,放到麻袋床鋪上,不一會兒便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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