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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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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查爾斯·狄更斯]霧都孤兒[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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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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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9: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孟可司與布朗羅先生終於會面了,記述他們的談話以及打斷這次談話的消息。
  暮色剛開始降臨,布朗羅先生乘坐出租馬車,在自己的家門口下了車。他輕輕叩門。房門打開了。一個虎彪彪的漢子從車廂裡出來,站在踏板的側邊,與此同時,另一個坐在馭者座位上的漢子也走下來,站在另一側。布朗羅先生做了一個手勢,他倆扶著一個人走下馬車,一左一右夾著他匆匆進了屋子。這個人就是孟可司。
  他們以同一種方式一言不發地登上樓梯,布朗羅先生走在前邊,領著他們來到一間後房。在這個房間的門口,上樓時就顯然老大不樂意的孟可司停住了。兩個漢子看著朝布朗羅先生,聽候指示。
  「他知道好歹,」布朗羅先生說道,「如果他猶豫不前,或者不聽你們的命令隨便亂來,就把他拖上街去,找警察幫忙,以我的名義告發他這個重罪犯。』」
  「你怎麼敢這樣說我?」孟可司問道。
  「你怎麼敢逼我出此下策,年輕人?」布朗羅先生正顏厲色面對著他,反問道,「你瘋了嗎,還想走出這所房子?放開他。行了,先生,你可以走了,我們會跟上來的。不過,我警告你,我憑著心目中最莊嚴神聖的一切發誓,只要你一隻腳踏上街道,我就要指控你犯有欺詐、搶劫的罪行,把你抓起來。我主意已定,說到做到。你要是真打算那麼著,那你可是咎由自取。」
  「這兩條狗得到誰的授權在街上綁架我,弄到這兒來?」孟可司依次打量著站在身邊的兩個人問道。
  「我的授權。」布朗羅先生回答,「這兩個人由我負責。如果你抱怨自由被人剝奪了的話——你在來的路上就有權利和機會恢復自由,可你還是認為不吭聲為妙 ——我重複一遍,你可以尋求法律的保護,我也可以請求法律制裁你。不過,你到了沒法收場的地步時,不要來求我發慈悲,到時候,權利已經不在我手裡,得由別人做主,你不要自己跳進深淵,還說是我把你推進去的。」
  孟可司顯然左右為難,而且很驚慌。他猶豫起來。
  「你趕快決定吧,」布朗羅先生十分堅定,神態自若地說,「如果你希望我公開提出指控,將你交付法辦——我再說一遍,這條路你並非不清楚,儘管我不難料到你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而且一想起來就打哆嗦——那我可就無能為力了。如果不是這樣,你請求我網開一面,向那些你深深傷害過的人請求寬恕,就坐到那把椅子上去,一句話也別說,它恭候你已經整整兩天了。」
  孟可司嘰嘰咕咕說了幾句,誰也聽不明白。他還在猶豫。
  「你抓緊時間,」布朗羅先生說道,「我只要說一句,選擇的機會就將一去不返。」
  那個人依然舉棋不定。
  「我不喜歡跟人討價還價,」布朗羅先生說,「再說,我是在維護別人的切身利益,也沒有權利那樣做。」
  「這麼說——」孟可司吞吞吐吐,「這麼說——就沒有折衷的辦法了?」
  「沒有。」
  孟可司帶著焦急的目光注視著老紳士,在對方的表情中看到的唯有嚴厲與決心。他走進房間,聳了聳肩,坐下去。
  「從外邊把門鎖上,」布朗羅先生對兩名隨從說,「聽見我搖鈴再進來。」
  那兩人應聲退了出去,布朗羅先生和孟可司單獨留下來。
  「先生,」孟可司摔掉帽子、斗篷,說,「絕妙的招待,這還是我父親交情最深的朋友。」
  「正因為我是你父親交情最深的朋友,年輕人,」布朗羅先生答道,「正因為我幸福的青年時代的希望與抱負都是與他聯繫在一起的,都是與那個和他有同胞血緣關係的可愛的人兒緊緊相連的,她年紀輕輕,就回到上帝那兒去了,丟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這裡。因為在那個早晨,他和我一塊兒跪在他唯一的姐姐的靈床旁邊,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他姐姐本來就要成為我的嬌妻了——可上天又有了另外的安排。因為從那時起,我這顆凋萎的心就一直拴在他身上,直到他去世,儘管他經受了種種考驗,鑄成了種種大錯。因為我心裡充滿了舊日的回憶和友誼,甚而一看見你,就會勾起我對他的思念。正因為這種種緣故,直到現在——是的,愛德華 ·黎福特,直到現在——我還身不由主,對你這樣客氣,並且因為你辱沒了這個姓氏而感到臉紅。」
  「這跟姓氏有什麼相干?」對方過了一會才問道,此前他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激動不已的老紳士,同時頑梗地表示自己莫名其妙。「這個姓氏跟我有什麼關係?」
  「沒有什麼關係,」布朗羅先生回答,「和你毫不相干,但這也是她的姓氏,儘管時過境遷,我,一個老年人,只要一聽到陌生人提起這個姓,我還會像當年一樣面熱心跳。你改名換姓了,我非常高興——非常高興——非常高興。」
  「這一切倒挺不錯,」孟可司(這裡姑且保留他的化名)沉默了半天才說,他繃著臉,身子滿不在乎地搖來搖去,布朗羅先生用手捂著臉,坐在那兒。「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你有一個弟弟,」布朗羅先生打起精神說道,「一個弟弟,我在街上走到你背後,輕輕說了一聲他的名字,幾乎單憑這一招,你就會沉不住氣,緊張兮兮地跟我上這兒來。」
  「我沒有弟弟,」孟可司回答,「你知道我是獨子。你幹嗎跟我說起什麼弟弟來了?這一點你我都清楚。」
  「你還是聽聽的好,有些事我很清楚,而你也許並不知道,」布朗羅先生說,「我自有辦法讓你產生興趣。我知道,你那個倒霉的父親當時還是個孩子,在門閥觀念和最齷齪、最狹隘的虛榮心逼迫下結了一門不幸的婚姻,而你又是這門親事唯一的,也是極不自然的結果。」
  「你的話很難聽,可我並不計較,」孟可司嘲弄地笑了笑,插嘴說,「你知道情況,這對我也就足夠了。」
  「可我還瞭解到,」老紳士繼續說道,「那一場陰差陽錯的結合帶來的是災難、慢性折磨、無休止的苦惱。我知道那不幸的一對各自套著沉重的枷鎖,度日如年,過得是何等的厭倦,這對於兩個人來說都是有害的。我知道,冷冰冰的表面關係是如何變成公開的辱罵,冷淡如何讓位於厭惡,厭惡又變成仇恨,仇恨再變成詛咒,直到最後終於把那條響噹噹的鎖鏈扯斷,各奔東西,彼此都帶著一截可恨的鏈條,那一鎖鏈只有死亡才能斬斷,兩個人都強裝出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想的是換一個環境,不讓別人看見這個鏈條。你母親大功告成,很快就忘掉了。可是過了多少年,那東西仍在你父親心裡生銹、腐爛。」
  「對了,他們分居了,」孟可司說道,「那又怎麼樣呢?」
  「他們分居了一個時期,」布朗羅先生回答。「你母親在歐洲大陸縱情享樂,完全把足足小她十歲的年輕丈夫給忘了,而你父親眼看前途無望,一直在國內徘徊不定,結交了一班新朋友。最低限度,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孟可司說著,將目光轉向一邊,一隻腳在地上打著拍子,擺出一副概不認賬的樣子。「我不知道。」
  「你的態度和你的所作所為一樣使我確信,你非但沒有忘記這件事,而且始終耿耿於懷,」布朗羅先生回答,「我說的是十五年以前,當時你不過十一歲,而你父親只有三十一歲——我重複一遍,他奉父命結婚的時候還是個孩子。你是要我重提那些使你父親的名聲蒙上陰影的事情呢,還是不用我說,你自己將真實情況告訴我?」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孟可司答道,「只要你願意,只管說你的。」
  「當時,那班新朋友中,」布朗羅先生說道,「有一個是退役的海軍軍官,他妻子大約半年以前去世了,丟下兩個孩子——在早還有幾個,但幸而只有兩個,都是女兒,一個如花似玉的十九歲姑娘,另一個小丫頭只有三兩歲。」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孟可司問。
  「他們住在鄉下,」布朗羅先生彷彿沒有聽見這句插話,「你父親在彷徨中也到了那一帶,在那兒住下來。結果,雙方很快就從相識、接近直到產生友誼。你父親的天賦很少有人比得上,他們姐弟倆在氣度和長相上都很像。老軍官對他日益加深瞭解,也越來越喜歡他了。事情如果到此為止就好了。那個大女兒也和父親一樣越來越喜歡他。」
  老紳士頓了一下,他見孟可司咬著嘴唇,兩眼盯住地板,便立即往下說道:
  「到年底,他和那個女兒訂下了婚約,訂下了莊嚴的婚約,贏得了那個純潔無瑕的姑娘的芳心,那是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真摯而火熱的愛情。」
  「你的故事還真夠長的。」孟可司煩躁地在椅子上折騰著,說道。
  「這個真實的故事充滿憂傷、苦難和不幸,年輕人,」布朗羅先生回答,「這類故事通常都是如此。如果是一個單純快樂美滿的故事,那就很短。後來,你家的一個富貴親戚過世了,當初就是為了鞏固他的利益和地位,拿你父親當了犧牲品,跟其他人經常碰到的情況一樣——這並不是什麼罕見的例子——為了彌補他一手造成的不幸,他給你父親留下了他自認為能夠消除一切痛苦的靈丹妙藥——錢。你父親必須即刻趕往羅馬,那人本來是到羅馬去養病,哪知死在那兒了,他的事情頓時一團糟。你父親去了,在當地得了一種絕症。消息一傳到巴黎,你母親就帶著你跟去了,她到的那一天,你父親就死了,沒有留下遺囑——沒有遺囑——於是全部財產落入你們母子的手中。」
  故事講到這裡,孟可司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諦聽著,儘管眼睛沒有正對著說話的人。布朗羅先生打住話頭,孟可司換了一個姿勢,擦了擦發燙的臉和手,一個人驟然間如釋重負就是這個樣子。
  「他出國以前路過倫敦,」布朗羅先生目不轉睛地望著對方的臉,緩緩地說,「他來找過我。」
  「這我沒聽說過。」孟可司插了一句,口氣中本想表示此話不可信,卻反而表明他更多的是感到一陣不愉快的驚奇。
  「他來找過我,留下了一些東西,其中有一幅畫像——他親筆畫的一幅肖像— —那個可憐的姑娘的肖像,他不願意把畫丟在家裡,但旅途匆匆,又沒法帶在身邊。焦慮悔恨之下,他瘦得形銷骨立。他心神不定,語無倫次,談到了他自己造成的禍患與恥辱,向我吐露他要不惜一切代價,把全部財產變賣成現錢,只等辦好手續,將新近所得的一部分遺產授予你們母子,從此離開英國——我完全估計到了,他不會隻身出走——永不回來。我雖然是他的老朋友,我們的情義已經深深植根於這一片大地,這裡安葬著一個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是最親愛的人——甚至於對我,他也沒有進一步傾吐衷腸,只答應寫信,把一切都告訴我,並表示事後還會來看我,作為在世的最後一次,啊!那本身就是最後一次。我沒有收到信,也再沒有見到他。」
  「等到一切都結束了,」布朗羅先生略微頓了一下,說道,「我到他結下那筆孽債的地方去了——我可以用世人通行的說法,因為世間的苛責或是寬厚對於他已經沒有什麼兩樣——我打定主意,如果我的擔心變成了現實,也要讓那位一時迷途的姑娘找到一個可以棲身的家,找到一顆能夠同情她的心。那家人已經在一個星期前搬走了,他們把所有的未償債務—一結清,哪怕數目不大,有天夜裡,一家人離開了那個地方。原因何在,或者說上哪兒去了,誰也說不上來。」
  孟可司越發暢快地舒了一口氣,帶著勝利的微笑回頭看了一眼。
  「你的弟弟,」布朗羅先生把椅子朝對方挪近了一些,說道,「你的弟弟,是個身體瘦弱,衣衫襤樓,受人鄙視的孩子,一隻比機緣更強有力的手推著他來到我面前,我把他從罪惡可恥的生活中救了出來——」
  「什麼?」孟可司嚷起來。
  「是我把他救出來的,」布朗羅先生說道,「我剛才不是說過,我很快就會激起你的興趣。不錯,是我把他救出來的——我明白,你那個狡滑的同夥隱瞞了我的名宇,雖說他才不管你聽不聽得出說的是誰。當時他被我救出來,住在我家裡養病,他與我前邊談到的那幅畫上的姑娘長得很像,使我大吃一驚。即使是在我初次見到他的時候,儘管他渾身污垢,可憐巴巴的,他臉上就有一種表情若隱若現,我似乎在一場栩栩如生的夢境裡猛然發現了一位老朋友的身影。我用不著告訴你,我還沒弄清他的來歷,他就被人拐跑了——」
  「幹嗎不說呢?」孟可司趕緊問了一句。
  「因為這事你心裡有數。」
  「我」
  「當面抵賴是無濟於事的,」布朗羅先生回答,「我會讓你明白,我知道的不只這一件事。」
  「你——你——沒法證明有什麼事情對我不利,」孟可司結結巴巴地說,「我量你也沒那麼大本事。」
  「走著瞧吧,」老紳士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回答,「我失去了那個孩子,雖然我多方努力,還是沒能找到他。你母親已經死了,我知道,只有你能解開這個謎,只有你一個人。我最後一次聽到你的消息的時候,你在西印度群島,呆在你自己的領地上——你很清楚,你在母親死後退隱到那裡去了,為的是逃避在此地的種種惡行的後果——我渡海而去,你卻已經在幾個月以前離開那兒了,估計是到了倫敦,但誰也不清楚去了什麼地方。我又返回來。你的幾個代理人也不知道你的住處。他們說,你來來去去,和以前一樣神秘——有時一連幾天都在,有時又是幾個月不在——看起來還是不斷出沒於那幾個下流的場所,跟那班喪盡廉恥的傢伙攪在一起,你從還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孩子的時候起,就和他們打得火熱。我一次又一次向他們打聽,連他們都嫌煩了。我白天黑夜在街上走來走去,可直到兩個小時以前,我所有的努力都毫無結果,我從沒有見到過你一次。」
  「你現在真的看見我了,」孟可司大著膽子站起來,「那又怎麼樣?欺詐和搶劫都是響噹噹的罪名——你以為,你憑空想像,一個小鬼長得跟一個死人無聊時胡亂塗幾筆的什麼畫長得有點像,就可以證明了?硬說我有個弟弟。你甚至搞不清那一對情種有沒有生過孩子,你根本搞不清楚。」
  「我過去確實不清楚,」布朗羅先生也站了起來,說道,「可是過去半個月裡,我一切都打聽清楚了。你有一個弟弟。你知道這件事,而且認識他。遺囑本來也是有的,被你母親銷毀了,她臨終的時候,又把這個秘密和得到的好處留給了你。遺囑裡提到一個孩子,可能將成為這一可悲的結合的產物,那個孩子後來還是生下來了,無意之中又叫你給碰上了,最早引起你疑心的就是他長得很像他父親。你去過他的出生地。那兒存有關於他的出生及血統的證明——那些證明已經壓了很久。你把那些證據給毀了,我們眼下就用你自己對和你連手的那個猶太人說過的話好了。『僅有的幾樣能夠確定那孩子身份的證據掉到河底去了,從他母親那兒把東西弄到手的那個老妖婆正在棺材裡腐爛哩。』不肖之子,懦夫,騙子——你,乘黑夜跟一幫盜賊、殺人犯策劃於密室之中——你,你的陰謀詭計使一個比你們好一百萬倍的姑娘死於非命——你,自幼就傷透了你生身父親的心,邪念、罪孽、淫慾,這一切都在你身上潰爛,直到它們找到一種可怕的病態才算發洩出來,這種病態甚而把你的面孔變成了你的靈魂的一個縮影——你,愛德華·黎福特,你還敢跟我頂?」
  「不,不,不!」這個懦夫連聲說道,他終於被對方一一歷數的控訴壓倒了。
  「每一句話!」老紳士喝斥道,「你跟那個該死的惡棍之間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知道。牆上的影子聽見了你們的竊竊私語,把你們的話傳到了我的耳邊。看到那個孩子備受虐待,連一個墮落的姑娘也幡然醒悟,給了她勇氣和近乎於美德的品性。兇殺已經發生了,即便你在事實上不是同謀,你在道義上也難逃罪責。」
  「不,不,」孟可司連忙否認,「那——那件事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正想去打聽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就把我抓了來。我不知道起因,還當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吵架呢。」
  「這一些只是你的秘密的一部分,」布朗羅先生答道,「你願意全部講出來嗎?」
  「是的,我願意。」
  「你願不願意寫一份說明事實真相的供詞,再當著證人的面宣讀?」
  「這我也答應。」
  「你老老實實呆在此地,等筆錄寫好了,跟我一塊兒到我認為最適當的地方去作一下公證,怎麼樣?」
  「如果你一定要那麼著,我照辦就是了。」孟可司回答。
  「你必須做的還不止這些,」布朗羅先生說道,「你必須對一個與世無爭但卻無辜受害的孩子作出賠償,確實是這樣,儘管他是一筆孽債的產物。你沒有忘記遺囑的條款。你必須將關於你弟弟的條款付諸實施,然後你高興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在這個世界上你們再也無需見面了。」
  孟可司來來去去地踱著步子,神色陰沉而又奸詐,他在斟酌這一提議,也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另外的出路,正處在恐懼和仇恨的兩面夾攻之中。房門被急匆匆打開了,一位紳士(羅斯伯力先生)興奮不已地走進房間。
  「那個人即將被捕,」他嚷著說,「今晚就要逮住他。」
  「是那個兇手嗎?」布朗羅先生問。
  「對,對,」大夫回答,「有人看見他的狗在某一個老巢附近轉來轉去,看來用不著懷疑,狗的主人要麼已經在那兒了,要麼就是打算趁天黑到那兒去。密探已經把各個方向都看住了。我跟奉命捉拿他的人談過,他們告訴我,他跑不了。政府今天晚上已經出了一百英鎊的賞格。」
  「只要我來得及趕到,我一定再加五十,並且親口當場宣佈,」布朗羅先生說道,「梅萊先生在什麼地方?」
  「你說哈利?他一看見你的這位朋友太太平平,跟你乘的是同一輛馬車,就匆匆趕往一地,在那他打聽到了這消息,」大夫回答,「他騎馬直奔郊區,他們商定到那兒參加頭一撥搜索部隊。」
  「費金呢,他怎麼樣了?」布朗羅先生說。
  「我剛聽說還沒抓住,可他跑不掉,說不定到這個時候已經抓住了。他們對付他還是滿有把握的。」
  「你拿定主意沒有?」布朗羅先生低聲問孟可司。
  「拿定了,」他回答。「你——你——能替我保密嗎?」
  「我一定保密。你呆在這兒等我回來。這可是你要想平安無事的唯一希望。」
  他們離開了房間,門重新鎖上了。
  「你進展如何?」大夫打著耳語問了一句。
  「我能夠指望辦到的都辦到了,甚至超出了一些。有那個苦命的姑娘報告的消息,結合我從前的所見所聞,我們那位好朋友的現場調查,我一點也沒給他留下退路,將他的卑劣行徑全部攤開,有了這些事實,情況變得跟白晝一樣明朗。你寫封信通知大家,後天傍晚七時碰頭。我們得提前幾個小時到那個地方,還是需要休息休息——特別是那位小姐,她非常需要鎮定,你我眼下還真沒法想像。我的血一直在沸騰,得替遇害的那個可憐的姑娘報仇。他們走的哪一條路?」
  「你照直趕到警察局,還來得及,」羅斯伯力先生回答。「我留在這兒。」
  兩位紳士匆匆分手,彼此都興奮得全然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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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追與逃。
  羅瑟息思教堂位於泰晤士河的一側,由於運煤船騰起的灰塵和密密麻麻的矮房子噴出的煙,兩岸的建築物都非常齷齪,河上的船隻也是黑□□的。倫敦本來就有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地區,在這一帶至今仍存在著一個最骯髒、最奇怪、最不同尋常的區域,絕大多數倫敦市民甚至連它的名字也說不上來。
  要想前往這個去處,遊人必須穿過一大片稠密、狹窄、泥濘的街道,住在這裡的都是最下等、最窮的水上人家,他們的謀生之道也不難想見。店舖裡堆放著價格最廉、質量最差的食品。最蹩腳、最不值錢的衣裝服飾懸掛在商家門前,在住房欄桿、窗口迎風招展。到處都是最低級的失業人員、搬運壓艙貨的腳夫、煤船裝卸工、浪蕩女子、衣衫襤樓的兒童,還有河濱的渣滓廢物,你在中間擠來擠去,吃力地往前走。無數的小巷左右岔開去,巷子裡不斷湧出令人噁心的景象和氣味。笨重的馬車裝載著堆積如山的貨物,從遍佈每一個角落的堆棧、庫房裡匡啷匡啷地開出來,叫人什麼也聽不見。好不容易才來到比先前經過的街道更為偏僻,行人也不是那麼多的街上,只見突出在便道上方的騎樓搖搖欲墜,一堵堵斷壁殘垣像是在你經過時就會倒下來似的,煙囪塌了一半,另一半也在猶豫,把守窗戶的鐵條年深日久,上邊銹跡斑斑,糊滿污跡,差不多都爛透了——一切頹敗破落的跡像這裡應有盡有。
  雅各島就坐落在這一帶,從南渥克鎮碼頭再往前走就到了。雅各島四周的臭水溝漲潮時可以達到六至八英尺深、十五至二十英尺寬,這條水溝以前叫磨坊池,可這些年裡人們就知道它叫荒唐溝。這是泰晤士河分出來的一條港漢或者說水灣,只要在滿潮時打開利德磨坊的水閘,就可以把水放滿,水溝的老名字就是這麼來的。開閘的時候,外來人只要站在磨坊巷那些橫跨水溝的木橋上望去,就會看到兩岸的居民打開後門、窗戶,把吊桶、提桶,以及各式各樣的家用器皿放下去打水。你將目光從這幅汲水圖轉向房子本身,眼前的景象不免會使你大吃一驚。五六所房子合用屋後的一條搖搖晃晃的木板走廊,透過木板上的窟窿可以看到下邊的淤泥。窗戶破破爛爛,有的修理過,晾衣桿從窗口伸出來,但上邊從來不見晾著衣服。房間又小又髒,室內密不透風,充滿惡臭,連用來藏污納垢似乎都嫌太不衛生。木板房子懸在爛泥臭水之上,像是馬上就要掉下去的樣子——有一些已經掉下去了。牆壁污穢不堪,地基一天天腐爛,怵目驚心的貧困,令人噁心的污垢、腐物和垃圾——這一切裝點著荒唐溝的兩岸。
  雅各島上的堆棧空空如也,連房頂也沒有,牆壁東倒西歪,窗戶已不成其為窗戶,門倒在街上,煙囪黑黝黝的,卻從不冒煙。三四十年前,不景氣和法律訴訟拉鋸戰還不曾光臨,這裡市面相當繁榮,可而今,它的確已經成了一座孤島。房舍沒有主人,膽大的人就破門而人,據為己有。他們住在這裡,死在這裡。這些人必有各自重大的原因才來找一處秘密的住所,要麼就是確實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否則也不必到雅各島上來尋求庇護。
  這些房子裡有一座相當大的孤樓,房子的其他方面都已破敗不堪,唯有門窗防范森嚴。房子的後部瀕臨水溝,情況就是前邊描繪過的那樣——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裡,有三個人聚在一塊兒,這三人愁眉苦臉,不時露出惶惑而期待的神色相互看一眼,已經在沉默中坐了好一陣子。三個人當中,一個是托比·格拉基特,另一個是基特寧先生,第三個約莫五十歲上下,也是以偷盜為生的,他的鼻子在以往的一次鬥毆中差不多給揍扁了,臉上帶著一道可怕的傷痕,興許也可以追溯到同一個場合。這人是一個從海外逃回來的流放犯,名叫凱格斯。
  「我的好夥計,」托比朝基特寧先生轉過臉去,說道,「既然那兩處老窩都呆不下去了,你還是另外找個地方避避風得了,不該上這兒來。」
  「死腦筋,你幹嗎不呢?」凱格斯也說。
  「噯,我本以為你見到我會比這個樣子高興一些呢。」基特寧先生神情沮喪地回答。
  「你呀你呀,年輕的紳士,」托比說道,「一個人像我這樣獨來獨往,憑這一手才弄到一套舒適的房子安頓下來,周圍也沒人又是打聽又是聞味,有幸看見一位處在你這樣境況的年輕紳士光臨,真是令人擔待不起啊(雖說在方便的時候,閣下可能是一位受人尊敬、討人喜歡的牌友)。」
  「尤其是,這位獨來獨往的年輕人家裡還住著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從國外回來的時間比預期的早了一些,偏偏他又很謙虛,不願去向法官報到。」凱格斯補充說。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托比·格拉基特似乎對於保持平素那副魔鬼見了也會發愁的臭架子終於絕望,他不再下功夫,轉向基特寧說道:
  「弗金又是啥時候給抓去的?」
  「正是吃午飯的當兒——今天下午兩點鐘。我跟查理打洗衣坊煙囪裡溜掉了,波爾特一頭栽進那個空的大水桶,可他兩條腿太長了,豎在水桶頂上,他們就又把他抓住了。」
  「蓓特呢?」
  「可憐的蓓特。她跑去看那具屍體,說是去告個別,」基特寧一張臉拉得越來越長,答道,「一下就瘋了,又是尖叫又是說胡話,拿腦袋往牆壁上撞,他們只好給她穿上約束衣,帶她上醫院去了——她眼下在那兒。」
  「小貝茲怎麼樣?」凱格斯問。
  「在附近轉悠,天黑以前不會上這兒來,不過他很快就會來的,」基特寧回答,「眼下也沒別的地方可走,瘸子店那兒的人全部被拘留,那個酒吧本來是窩子—— 我跑到那兒去,親眼看見來著——裡邊全是密探。」
  「這是一次大掃蕩,」托比咬著嘴唇說道,「搭進去的可不光是一個人。」
  「現在正是審判期,」凱格斯說道,「只要預審結束,波爾特供出了費金—— 從他以前說的話來看,他肯定會招供——他們可以判定費金是事前從犯,星期五開庭審判,從今兒個算起,再過六天他可就要蕩鞦韆了,我他——」
  「你們准聽說了,百姓吼得才叫厲害,」基特寧說道,「要不是警察豁出命來趕,他已經給撕成碎片了。他倒下去了一次,可警察在他四周圍成一個圓圈,硬衝出去了。你們沒有看見他四顧張望的樣子,渾身是泥,滿臉淌血,貼在警察身邊,就好像警察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似的。我眼下還看得見,人群拚命往前擠,他們也頂不住,就把他夾在自己人中間拖走了。我看得見,人們一個接一個跳上來,咬牙切齒,嗷嗷直叫,朝他撲過去。我看得見他頭髮、鬍子上的血,我聽得見,娘們兒都吵吵著擠進街角的人群中,發誓要把他的心挖出來。」
  嚇得魂不附體的現場目擊者摀住耳朵,閉著眼睛站起來,狂暴地走來走去,像是神智錯亂了一般。
  當他作出這些舉動的時候,另外兩個默默地坐在一旁,直瞪瞪地盯著地板,這時,樓梯上響起一陣啪噠啪噠的聲音,賽克斯的狗竄進了屋裡。他們往窗口奔去,又跑下樓,衝到街上。狗是從一扇開著的窗戶裡跳進來的,它沒有跟著三個人跑,它的主人也沒有出現。
  「這是什麼意思?」三個人又回來了,托比說道。「他不會上這兒來的。我— —我——但願不會。」
  「他要是上這兒來的話,會帶著狗一塊兒來,」凱格斯俯下身來,察看著那只躺在地板上直喘氣的畜生。「喂。咱給它點兒水喝,瞧它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它把水全喝下去了,一滴也不剩,」基特寧默不作聲地盯著狗看了一陣,說道。「滿身泥漿——腿也瘸了——眼睛也快睜不開了——一定走了很遠的路。」
  「它能打哪兒來!」托比嚷道,「它保準到別的窩子去過了,發現裡邊全是生人才跑到這兒來的,這地方它來過多次,又是經常來。可一開始它是從什麼地方來?沒有那個人,它怎麼會一路跑來?」
  「他——」(三個人誰也不提兇手的名字)——「他不會尋短見的,你們認為呢?」基特寧說道。
  托比搖了搖頭。
  「要是他死了,狗一定會把我們領到他自殺的地方去。」凱格斯說,「不。他恐怕已經逃出英國,把狗撇下了。他肯定是耍了什麼花招,要不狗也不會這樣老實。」
  這種解釋看來可能性最大,所以大家也就認可了。狗鑽到一把椅子下邊,蜷成一團睡了,誰也沒再去管它。
  這時,天已經黑下來,窗板關上了,他們點亮一支蠟燭,放在桌上。近兩天來發生的這些可怕的事件深深地印在他們仨心上,加上自己處境危險,前途未定,便越發感到緊張。他們挪動椅子,彼此靠得緊緊的,聽到每一聲響動都心驚肉跳。他們絕少說話,有話也是低聲耳語,看他們那副噤若寒蟬的樣子,好像那個慘遭謀殺的女人的屍體就停放在隔壁房間裡。
  有一陣子,他們就這麼坐著,突然,樓下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小貝茲。」凱格斯一邊說,一邊怒不可遏地回頭看了看,以抑制內心的恐懼。
  敲門聲又響了。不,這不是他。他從來不像這樣敲門。
  格拉基特走到窗前,哆哆嗦嗦地探出頭去。用不著告訴他們來者是誰了,他那蒼白的面孔已經足夠了。眨眼之間,狗也警覺起來,哀叫著往門日奔去。
  「我們還是得讓他進來。」格拉基特端起蠟燭說道。
  「就想不出什麼別的法子?」另一個漢子聲音沙啞地問。
  「沒法子,只能讓他進來。」
  「別把咱丟在黑屋子裡。」凱格斯一邊說,一邊從壁爐架上取下一支蠟燭,等他雙手哆嗦地點亮蠟燭,敲門聲已經又響了兩次。
  格拉基特下樓開門去了,回來時身後跟著一個漢子,那人用一張手巾裹住下半個臉,另一張手巾裹住戴著帽子的腦袋。他慢吞吞地解下手巾。蒼白的面容,□進去的雙眼,凹陷的臉頰,三天沒刮的鬍子,瘦削的身形,急促的呼吸:這簡直就是賽克斯的幽靈。
  他伸手扶住屋子正中放著的一把椅子,正想一屁股坐下去,忽然打了個寒戰,又彷彿是想回頭看一眼,他把椅子拖到緊靠牆根的地方——近得不能再近了——抵著牆壁,坐了下去。
  誰也不說一句話。他一聲不吭,挨次打量著他們。即便有誰的目光偷偷抬起來,與他的目光相接,也立即轉向一旁。當他甕聲甕氣打破沉默的時候,他們仁嚇了一跳,就好像以前從未聽到過他的聲音一樣。
  「狗怎麼上這兒來的?」他問道。
  「自個兒來的,來了三個小時了。」
  「今天的晚報說費金被捕了。真有這事還是撒謊?」
  「真的。」
  他們再度沉默下來。
  「都給我見鬼去,」賽克斯抬手抹了抹額頭,說道。「你們就沒什麼要跟我說的?」
  三個人忐忑不安地動了一下,誰也沒有開口。
  「這房子是你的,』賽克斯轉過瞼,衝著格拉基特說道。「你是打算出賣我呢,還是讓我住在這兒,等這次搜捕過去?」
  「你留下好了,要是你認為安全的話。」被問到的人略略猶豫了一下,答道。
  賽克斯慢慢地抬起雙眼,看了看身後的牆壁,主要是想試一下轉過頭去,並不是真想這麼做。他接著說道:「屍體——屍體——屍體埋了沒有?」
  三個人搖了搖頭。
  「怎麼還沒埋呢?」他脫口說道,又像剛才那樣朝身後看了一眼。「把這樣難看的的東西留在地面上做什麼?——誰在敲門?」
  格拉基特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沒什麼好怕的,這才離開房間,緊接著又領著查理·貝茲回來了。賽克斯正對門坐著,少年剛一進屋,迎面就看見了他。
  賽克斯將目光朝他轉過去,少年一邊往後退,一邊說:「托比,你在樓下幹嗎不告訴我?」
  那三個人嚇得魂不附體,看著實在令人害怕,那惡棍不禁想討好一下這個剛剛進門的少年,他因此點了點頭,做出願意跟他握握手的樣子。
  「讓我到另外哪一間屋子裡去。」少年不住地往後退,說道。
  「查理。」賽克斯說著,朝前走去。「你難道——你不認識我了?」
  「別再挨近我,」少年還在後退,他眼裡含著恐懼,盯住兇手的臉,答道。「你這個壞蛋。」
  漢子走了兩步便停住了,彼此四目對視,結果,賽克斯的眼睛漸漸垂下了。
  「你們仨作證,」少年揮動著緊握的拳頭,大聲說道。說話間變得越來越激奮。「你們仨作證——我不怕他——如果他們上這兒來抓他,我就把他交出去,說到做到,我馬上告發你。他可以為這事殺死我,要是他高興的話,或者是有這份膽子,可只要我在這兒,我就要把他交出去。哪怕會把他活活放進鍋裡煮,我也要把他交出去。殺人啦!救命啊!你們仨誰要是有種的話,就給我幫幫忙。殺人啦!救命啊!把他抓起來!」
  少年大喊大叫,並伴以狂暴的手勢,果真一頭朝那個大漢撲了上去,力量之猛,加上出其不意,竟將他撞倒在地。
  三位旁觀者呆若水雞,誰也沒有插手,少年和漢子在地上滾作一團。少年毫不理會拳頭雨點般落到自己身上,雙手將殺人犯胸前的衣裳拽得越來越緊,使出渾身的勁頭,不停地呼救。
  然而,雙方畢竟力量懸殊,這一番較量很快就見分曉了。賽克斯將少年掀到地上,將膝蓋壓在他的脖子上,就在這時,格拉基特神色恐慌地扯了他一把,指了指窗戶。下邊火光閃爍,有人情緒激昂地高聲交談,急促的腳步聲響成一片——人數似乎還真不少——從離得最近的那座木橋上過來了。人群中好像有一個人騎在馬上,高低不平的石子路面上響起了卡噠卡噠的馬蹄聲。火光越來越多,腳步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嘈雜。緊接著,門口傳來一陣重重的敲門聲,無數憤怒的人聲匯成一片鬧哄哄的鼓噪,即使是膽子最大的人也會為之顫抖。
  「救命啊!」少年尖聲喊叫起來,聲音劃破夜空,「他在這兒呢。把門砸開!」
  「我們奉王命到此捉拿兇犯!」有人在外邊大聲喊道。鼓噪聲再次掀起,而且更響了。
  「把門砸開!」少年尖叫著,「我跟你們說,他們絕不會開門的。照直往有亮的屋子裡沖。把門砸開!」
  他剛一住口,門上和樓下窗板上便響起密急而沉重的撞擊聲,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嘹亮的歡呼聲,聽到聲音的人第一次對於呼聲之高得到一個相當準確的概念。
  「找個什麼地方,把門打開,我好把這尖聲怪叫的小鬼關起來,」賽克斯殺氣騰騰地喝道,一邊毫不費力地拖著少年跑來跑去,就好像他是一條空口袋似的。「就是那扇門,快!」他把少年扔進去,插上門閂,轉了一下鑰匙。「樓下的門牢實不牢實?」
  「上了雙保險,外帶鏈條。」格拉基特答道,他和另外兩個人依然是一副束手無策,不知所措的樣子。
  「護牆板呢——堅不堅固?
  「包著鐵皮。」
  「窗戶也是?」
  「是的,窗戶也是。」
  「見你媽的鬼。」這歹徒豁出去了,他把窗格推上去,惡狠狠地衝著人群嚷道,「隨你們怎麼著吧。我還要耍你們一把。」
  在所有傳到人耳朵裡來的可怕的大喊大叫聲中,沒有一種比得上激怒的人群的吼聲。有人大聲吆喝,要離得最近的人點火燒房子,另一些人咆哮著,叫警察開槍打死他。在所有的人當中,騎在馬上的那個人尤其怒不可遏,他飛身下鞍,如同分開水流一般撥開人群,擠到窗子下邊,高喊起來,聲音壓過了所有的鼓噪。「誰去搬一架梯子來,給他二十畿尼。」
  離得最近的幾個嗓門接過這聲呼喊,成百個聲音群起響應。有的叫搬梯子,有的叫拿大錘來,有的舉著火炬跑來跑去,像是在找這些東西,卻又原樣回來,重新發出怒吼。有人通過無濟於事的咒罵來出氣,有人瘋子一般拚命往前擠,反而妨礙了樓下那些人的進展。有幾個膽子最大的想利用水落管和牆壁的裂縫爬上去。人潮在黑暗中翻湧,像一片麥田在狂風怒號下起伏翻滾,不時齊聲發出憤怒的鼓噪。
  「潮水,」殺人犯關上窗戶,將那些面孔關在外邊,跌跌撞撞地退到屋子裡,嚷嚷著。「我上來的功夫正在漲潮。給我根繩子,要長一點的。他們都在房子前邊,我可以跳進荒唐溝,從那兒逃出去。給我一根繩子,不然的話,我索性再添三條人命,然後殺死我自己。」
  三個驚恐萬狀的漢子指了指存放這類東西的地方。殺人犯慌裡慌張地選了一根最長最結實的繩子。匆匆爬上房頂。
  房子背後的所有窗戶很久以前就用磚給砌上了,只有關著查理·貝茲的房間裡有一個小小的活動天窗,但實在太小,他簡直沒法鑽過去。然而,正是從這個出口,貝茲一迭連聲地向外面的人吆喝著,要他們把住屋後。正因如此,當殺人犯好歹從頂樓上的門裡鑽出來,出現在房頂上的時候,一陣高亢的呼喊將這一情況通知了房子前邊的人,眾人立刻推推搡搡,蜂擁而來,匯成一股奔騰的激流。
  殺人犯用特意帶上去的一塊木板死死地頂住門,讓人很難從裡邊打開,他從瓦上爬過去,隔著低矮的胸牆往下看。
  潮水退了,濠溝成了一片泥沼。
  在這幾個瞬間裡,人群靜下來,觀察著他的動作,猜不透他想幹什麼,然而,他們剛一明白他的打算落空了,立刻掀起一陣勝利的歡呼和咒罵的巨浪,與此相比,先前的吶喊只能算是耳語。聲浪此起彼伏。一些離得太遠的人弄不清其中的含意,也跟著吼起來。頓時罵聲四起,迴響不絕,彷彿倫敦市民已傾城出動,前來詛咒這個殺人兇犯似的。
  房子前邊的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憤怒的面孔匯成一股洶湧的激流,到處都有耀眼的火把替人們引路,照亮他們怒火滿腔的神情。群眾衝進壕溝對岸的房子,把窗框推上去,或者乾脆砸爛。每一個窗日都層層疊疊擠著許多面孔。大群大群的人站在每家每戶的房頂上。一座座小橋(看得見的就有三座)在人群的重壓下彎曲了。人流還在不斷湧來,都想找個角落或者空檔喊幾嗓子,就是瞅一眼那個惡棍也好。
  「這下逮住他啦,」一個男子在最近的那座橋上嚷道,「太棒了。」
  人們紛紛摘下帽子,拿在手中揮動著,喊聲又一次騰空而起。
  「誰要是活捉了殺人犯,我一定賞五十鎊,」一位老紳士在同一個地方呼喊道,「我一定留在此地恭候領賞的人。」
  又是一陣歡呼。在這一剎那間,一個消息在人群中傳開了:大門終於撞開了,剛開始叫搬梯子的那個人已經衝上樓去。消息一個傳一個,人潮猝轉向。站在窗口的人見橋上的人蜂擁而退,也衝到街上,加入了正亂哄哄地返回原處的人群:一個個推來操去,爭先恐後,人人心急火燎,都想趕到門口,以便在警察將犯人押出來時看個仔細。有的幾乎擠得透不過氣來,有的在混亂中擠倒在地受到踐踏,一聲聲長呼短叫實在可怕。狹窄的道路完全堵塞了。有的東衝西突,打算回到房子正面的空地,有的拚命掙扎,徒勞地想擠出人群,就在這當兒,本來集中在殺人犯身上的注意力卻分散了,儘管人們一心想要抓住他的急切心情有增無已。
  那個漢子縮作一團,蹲下來。人群氣勢洶洶,加上自己已經無計可施,他完全給鎮住了。然而他敏捷的反應並不亞於突如其來的變化,他剛一看出人們的注意力忽然轉移了方向,便一躍而起,決定作最後的一搏以保住性命,那就是跳進濠溝,冒著陷於滅頂的危險,盡量利用黑暗與混亂偷偷溜掉。
  他頓時抖擻精神,房子裡邊的吵鬧聲表明,的確已經有人衝進來了。他必須行動起來。。他一隻腳頂住煙囪,把繩子的一端緊緊地繞在上邊。幾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經憑著雙手和牙齒將另一端挽成一個結實的活套,他可以利用繩子垂落到離地不超過他自己身高的地方,然後用手裡的小刀割斷繩子,落下去。
  他剛把活結套在頭上,準備勒在胳膊下邊,上邊提到過的那位老紳士(他緊緊地貼著橋欄杆,以便頂住人群的壓力,堅守在原地)急切地告誡周圍的人,兇手馬上就要往下墜了——就是在這一瞬間,兇手突然回頭望著身後的房頂,雙臂高舉過頭,發出一聲恐怖的驚叫。
  「那雙眼睛又來了!」他尖聲呼喊著,猶如鬼哭狼嚎。
  他打了一個趔趄,彷彿被閃電擊中了似的,接著便失去平衡,從胸牆上栽了下去。活套拴在他的脖子上,繩子經他身體重量一拉,繃得像弓弦一樣緊,快得像離弦之箭。他掉下去約莫三十五英尺,猛然打住,四肢可怕地抽搐了一下。他吊在那兒,漸漸僵硬的手裡握著那把打開的折刀。
  年代久遠的煙囪被扯得抖了幾下,可還是勇敢地經受住了。殺人犯貼著牆壁蕩來蕩去,已經沒有一絲生氣。查理把擋住自己視線的這具晃晃悠悠的屍體推到一邊,央求人們看在上帝的分上,快來接他出去。
  一隻到現在才露面的狗哀號著,在胸牆上來回奔跑。它定了定神,縱身朝死者肩上跳去。它沒有達到目的,掉進了溝裡,它在半空中翻了個觔斗,一頭撞在一塊石頭上,頓時腦漿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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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00:1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本章要解開好幾個疑團,並議成一門隻字不提財禮的親事。
  在上一章敘述的事件發生之後兩天,下午三點鐘光景,奧立弗登上一輛旅行馬車,朝著他出生的小城飛駛而去。和他同行的有梅萊夫人。露絲、貝德溫太太,還有那位好心的大夫。布朗羅先生和一個隱名埋姓的人乘的是後邊一輛驛車。
  一路上,他們談的不多。奧立弗激動得心裡卜卜直跳,他不敢相信,無法整理自己的思緒,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幾個同行的人受到的影響顯然也幾乎不在他之下,至少是一樣。布朗羅先生在迫使孟可司招供之後,已經小心翼翼地把事情的實質告訴了他和那兩位女士。儘管大家都知道這次旅行的目的是要讓一開始就很順利的工作圓滿結束,整個事情卻仍然籠罩在疑雲迷霧之中,足夠使他們一直放心不下。
  這位好心的朋友在羅斯伯力先生的幫助下,謹慎地切斷了所有的消息渠道,讓他們無法得知最近發生的種種可怕的事件。他說:「一點不假,要不了多久他們准會知道的,那也比目前好一些,反正不會更糟。」於是乎,他們一路上默不作聲,各人都在琢磨把大家聚到一塊兒來的這件事,誰也不願意把縈繞在心頭的想法說出來。
  如果說,當馬車沿著奧立弗從未見過的一條大路朝他的出生地駛去的時候,奧立弗在這些思緒影響下還能一直保持沉默的話,到了他們折進他曾徒步走過的那條路——他當時是一個可憐的流浪兒,上無片瓦,無家可歸,又沒有朋友相助——有多少往事湧進他的記憶,又有多少複雜的感觸在他胸中甦醒過來。
  「瞧那兒,那兒!」奧立弗急切地抓住露絲的手,指著車窗外邊,嚷著說。「那個阻擋牲口的柵欄是我爬過的,我偷偷地在那些籬笆後邊走,生怕有人照我撲過來,把我抓回去。再過去有一條小路穿過田野,通往我小時候呆過的老房子。啊,狄克,狄克,親愛的老朋友,真想現在就能見到他!」
  「你很快就要見到他了,」露絲輕輕握住他合在一塊兒的小手,答道。「你可以告訴他,你變得多麼幸福,多麼富有,告訴他,在一切幸福當中,你最大的幸福就是回來讓他也得到幸福。」
  「是啊,是啊。」奧立弗說道,「我們還要——我們把他從這兒帶走,給他新衣服穿,教他唸書,還要送他到鄉下安靜的地方,讓他長得非常結實——對嗎?」
  露絲只是點了點頭,那孩子流淌著幸福的淚水,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一定會對他非常好的,因為你對每個人都是那樣,」奧立弗說道,「聽到他講的事,我知道,會讓你大哭一場。可是不要緊,不要緊的,一切都會過去—— 這我知道——想到他會有多麼大的變化,你又會笑起來的,你對我就是這樣的。我逃走的時候,他對我說『上帝保佑你』,」奧立弗哭喊著,內心的感情迸發出來,「現在,該我說『上帝保信你』了,我還要告訴他,因為這句話,我是多麼愛他。」
  他們終於到了鎮上,馬車行駛在狹窄的街道上,這時要讓奧立弗不要過於興奮竟成了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那邊是蘇爾伯雷的棺材鋪,跟過去一模一樣,只是看上去比他記憶中的要小一些,也沒有那麼威風了——還是那些早已熟知的店舖和房子,其中的幾乎每一家他都去辦過一些小事——那是甘菲爾的大車,就是這輛車,停在那家老字號的酒館門口——那就是濟貧院,他童年時代可怕的牢籠,它那些黑洞洞的窗戶好像正愁眉苦臉地望著街上——站在大門口的還是那個瘦弱的看門人,奧立弗一看見他便不由自主地往後一縮,接著又笑自已竟會蠢到這種地步,哭了一陣子,又笑了——門口和窗口有許多面孔都是他十分熟悉的——差不多每一樣東西都在,就好像他不過是昨天才離開這裡,而他整個的新生活只是一場美夢罷了。
  然而,這完全是不折不扣的、令人愉快的現實。他們照直開往那家頭號旅館的門口(奧立弗以前就誠惶誠恐地瞻仰過這家旅館,以為它是一座巍峨的宮殿,可現在不知怎麼的就不如以前那樣堂皇、雄偉了)。在這裡,格林維格先生做好了接待他們的一切準備。他們走下馬車,他吻了吻露絲小姐,又吻了一下老太太,彷彿他是所有人的老爺爺一樣。他笑容滿面,和藹可親,沒有提到要把自己的腦袋吃下去 ——是的,他一次也沒有打這個賭,哪怕是在和一位老資格的郵差爭論走哪條路去倫敦最近的時候也沒有提起,他一口咬定自己才最清楚,儘管那條路他只走過一次,而那一次又睡得很沉。晚餐己經開出,臥室收拾停當,一切都像變戲法似地安排好了。
  儘管如此,開初半小時的忙亂過去了,這時,他們一路上出現的那種沉默與拘謹又蔓延開來。布朗羅先生沒和他們共進晚餐,而是單獨呆在一個房間裡。另外有兩位紳士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兩個人在那個短暫的間隔裡也是在一旁交談,神色十分焦慮。有一次,梅萊太太被叫了出去,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回來,當時她的眼睛都哭腫了。露絲和奧立弗本來就對最近揭露出的秘密一無所知,現在又是這種情況,弄得他倆神經緊張,很是不安。他倆默默地坐著發愣。即使偶爾交談幾句,聲音也壓得很低,好像連他們自己的聲音也害怕聽見似的。
  好容易到了九點鐘,他們還以為當天晚上再也聽不到什麼消息的時候,羅斯伯力先生與格林維格先生走進房間,後邊跟著布朗羅先生和一個男人,奧立弗一見此人便大吃一驚,險些叫出聲來。原來這正是自己在集市上撞見,後來又看到跟費金一塊兒打自己那間小屋的窗口往裡張望的那個人。他們告訴他,這人是他的哥哥。孟可司將仇恨的目光投向驚奇不置的奧立弗,在門邊坐了下來,即使到了現在,他也掩飾不住這種仇恨。布朗羅先生手裡拿著幾份文件,走到露絲和奧立弗已經端坐一旁的那張桌子跟前。
  「這是一樁苦差事,」他說道,「這些聲明本來已經在倫敦當著許多紳士的面簽過字了,可還是得在這兒把要點重申一下。我並不是存心要讓你丟人現眼,不過,在大家分手以前,還得聽你親口念一遍,原因你是知道的。」
  「說下去,」被點到的那個人把臉轉到一邊,說道,「快一點。我大概也做得差不多了,不要再為難我了。」
  「這個孩子,」布朗羅先生把奧立弗拉到身旁,一隻手搭在他的頭上,說道,「是你的異母兄弟。是你父親、我的好朋友埃德溫·黎福特的非婚生兒子,可憐他母親,小艾格尼絲·弗萊明,生下他就死了。」
  「是啊,」孟可司瞪眼怒視著顫慄不止的奧立弗,也許他已經聽見那孩子的心在卜卜直跳。「那正是他們的私生子。」
  「你用這個字眼,」布朗羅先生嚴厲地說,「是在侮辱那些早已超脫於世間的流言蜚語之外的人,除了你以外,不會使任何一個活著的人蒙受恥辱。這些都不提了。他是不是在這個鎮上出生的?」
  「在本鎮的濟貧院,」回答的口氣相當陰沉,「你那兒不是寫著嘛。」說話的時候,他不耐煩地指了指那些文件。
  「我要在這兒證實一下。」布朗羅先生環顧著室內的聽眾,說道。
  「那就聽著!你們!」孟可司回答,「他父親在羅馬病倒後,他們夫妻早就分居了,他妻子,也就是我母親,帶著我從巴黎趕去——想料理一下他的財產。據我所知,她對他沒什麼感情,而他對我母親也是一樣。他一點也沒認出我們,他已經失去知覺,一直昏昏沉沉,第二天就死了。他的書桌裡放著一些文件,當中有兩份是他剛發病的那天晚上寫的,封套上寫著寄給你本人,」他轉向布朗羅先生說道,「他給你寫了短短幾行就封起來,文件封套上還有一個說明,要等到他死了以後才發出去。那些文件當中有一封信,是給那個名叫艾格尼絲的姑娘的,另一個是份遺囑。」
  「信是怎麼寫的?」布朗羅先生問道。
  「信?——只有一張紙,上邊塗了又塗,有懺悔的告白,有祈求上帝拯救她的禱告。他向那姑娘編了一段假話,說他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總有一天會揭開的——所以自己當時沒有娶她。她還是一如既往,對他深信不疑,直到信任過了頭,失去了誰也無法再交還給她的東西。當時,她還有幾個月就要分娩。他把自己的打算統統告訴了她,只要他還活著,就不會讓她名譽掃地。萬一他死了,也求她不要詛咒他的亡靈,或者認為他們的罪孽會給她或是他們幼小的孩子招來懲罰,因為一切罪過都是他的。他提醒她別忘了自己某一天送給她的那個小金盒和那枚戒指。戒指上邊刻有她的名字,旁邊留下的空白準備刻上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奉獻給她的姓氏 ——求她把盒子保存好,掛在貼胸的地方,就像從前一樣——接下來還是那些話,一遍一遍,瘋瘋癲癲地重複,像是神經錯亂似的。他腦子肯定出毛病了。」
  「說說遺囑的情況。」布朗羅先生說道,奧立弗此時已是淚如泉湧。
  孟可司一言不發。
  「遺囑的大意和那封信是一樣的,」布朗羅先生替他說道,「上邊談到了妻子給他帶來的不幸,還談到你頑劣的性格,歹毒的心腸和過早形成的邪惡慾望,你是他唯一的兒子,可你受到的調教就是仇恨自己的父親。他給你和你母親各留下了八百英鎊的年金。他把大部分財產分為相等的兩份:一份給艾格尼絲·弗萊明,另一份給他們的孩子,只要孩子能平安生下來,並達到法定成年期。假如是個女孩,那筆錢的繼承是無條件的。但如果是男孩,就有一個條件,就是說,他在未成年期間絕對不能以任何不名譽的、下作的、怯懦的或是違法的行為玷污他的姓氏。他說,立下這樣的遺囑,是為了表明他對孩子母親的信任和他自己的信念——隨著死亡的逼近,這種信念反而增強了——他相信孩子一定會繼承她高尚的心胸和品性。萬一他希望落空,到時候這筆錢就歸你,因為到了那個時候,也只有到了兩個兒子都成了一路貨的時候,他才承認你有權優先申請他的財產,而你過去沒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從小就以冷漠和厭惡來打擊他。」
  「我母親,」孟可司提高了嗓門,「做了一個女人應該做的事。她燒掉了這份遺囑。那封信也永遠到不了收信人手裡。她把那封信和別的一些證據留下了,擔心他們倆會想盡辦法賴掉這樁醜事。那姑娘的父親從我母親那裡知道了真相,她懷著刻骨仇恨——我到現在還為此而愛她——盡量誇張,火上澆油。那個作父親的遭到這樣的羞辱,便帶著兩個女兒躲到威爾士一個偏僻的角落,甚至改名換姓,叫那班朋友壓根兒打聽不到他隱居的地方,在那兒,沒過多久就發現他死在床上。幾個星期以前,那姑娘已經悄悄離家出走了。那個作父親的去找過她,雙腳走遍了附近的每一個村鎮。就在回到家裡的那天晚上,他認定女兒自殺了,為的是掩蓋她自己的羞愧和父親的恥辱,他那顆老年人的心也碎了。」
  房間裡一片沉寂。稍停,布朗羅先生接上了故事的線索。
  「幾年以後,」他說道,「這個人——愛德華·黎福特——的母親來找我。兒子才十八歲,就把她的珠寶和現款席捲而去。他賭博成性,漫天使錢,造假作弊,後來逃到倫敦去了。他在倫敦最最下流的社會渣滓當中鬼混了兩年。他母親得了一種痛苦的不治之症,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卻還指望臨死以前把兒子找回來。她派人四處打聽,仔細尋訪,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結果,但最後還是找到了。他就跟著他母親去了法國。」
  「她的病一直拖著,後來死在法國,」孟可司說道,「臨終時,她把這些秘密,連同她對這些秘密牽涉到的每一個人的仇恨,那種壓抑不住的刻骨仇恨,一塊兒傳給了我——儘管她犯不著這樣做,因為我早就繼承下來了。她不相信那姑娘會自殺,連孩子一塊兒毀了,卻總感覺有一個男孩生下來了,並且還活著。我向她發誓,只要一碰上小傢伙,我就要窮追到底,讓他一刻也不得安寧,一定要狠狠地收拾他,決不手軟,我要把滿腹的仇恨發洩在他頭上,如果辦得到的話,我要一直把他拖到絞刑架下,往那份侮辱人的遺囑上吐唾沫,那上邊全是空口瞎吹的大話。她沒說錯。我終於碰上他了。開頭還挺不錯,要不是因為那個滿口胡話的婊子,我已經把事辦妥了。」
  這惡棍緊抱雙臂,懷著無處發洩的怨恨,嘟嘟噥噥地咒罵自己無能。布朗羅先生轉過身來,在座的一個個聽得心驚肉跳,他解釋說,猶太人費金向來就是他盂可司的老搭檔、知心人,得到很大一筆酬金,條件就是將奧立弗引入陷阱,萬一他被救出去了,必須退還部分報酬,兩人在這個問題上曾發生爭執,也才有了他們的鄉村別墅之行,目的是為了認定那是不是奧立弗。
  「小金盒和戒指呢?」布朗羅先生轉向孟可司,問道。
  「我從我告訴過你的那一男一女那兒把東西買下來了,他們是從看護那兒偷來的,看護又是從死人身上偷去的,」孟可司眼睛都沒有抬一下,答道,「後來的情況你已經知道了。」
  布朗羅先生朝格林維格先生略一點頭,後者極為敏捷地走出去,很快又帶著兩個人回來了,前邊推著的是邦布爾太太,後邊拖著的是她的滿心不樂意的丈夫。
  「我該不是眼花了吧。」邦布爾先生大叫一聲,故作熱情的表演實在拙劣,「那不是小奧立弗嗎?哦,奧——立——弗,你不知道我多替你難過——」
  「住嘴,蠢貨!」邦布爾太太咕噥了一句。
  「這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邦布爾太太,不是嗎?」濟貧院院長另有看法,「我就不能感到高興——是我代表教區把他帶大了——現在看見他和這些非常和藹可親的女十先生們在一起,我能不高興嗎?我一直很喜歡那個孩子,就好像他是我的——我的——我的親爺爺一樣,」邦布爾先生頓了一下,才找到這樣一個恰當的比方,「奧立弗少爺,我親愛的,你還記不記得那位好福氣的白背心紳士?啊他上禮拜升天了,用了一口櫟木棺材,把手是鍍金的,奧立弗。」
  「得了吧,老兄,」格林維格先生尖刻地說,「克制一下你的感情。」
  「先生,我盡量就是了,」邦布爾先生回答,「你好嗎,先生?希望你非常之健康。」
  這一問候是衝著布朗羅先生發出的,因為他已經走到離這可敬的一對兒很近的地方。他指了一下孟可司,問道:「你們認識那個人嗎?」
  「不認識。」邦布爾太太矢口否認。
  「你可能也不認識吧?」布朗羅先生問她的老公。
  「我一輩子也沒見過他。」邦布爾先生說。
  「或許,也不曾把什麼東西賣給他?」
  「沒有。」邦布爾太太回答。
  「或許,你們根本就不曾有過一個小金盒和一隻戒指吧?」
  「那還用說。」女總管答道,「你幹嗎把我們帶到這兒,是來回答諸如此類胡扯的嗎?」
  布朗羅先生又一次朝格林維格先生點了點頭,那位紳士又一次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動作異常敏捷。這一次他帶回來的不是一對身強體壯的夫妻,而是兩個患病風症的老太婆,她倆搖搖晃晃地走進來,渾身直哆嗦。
  「老沙而死的那個晚上,你關上了門,」走在前邊的一個顫巍巍地抬起一隻手,說道,「可你關不住響聲,也堵不住門縫。」
  「說得對,說得對,」另一個望望四周,努了努她那沒有牙齒的嘴巴,說道,「說得對。」
  「我們聽見老沙麗拚命想把她幹的好事告訴你,瞧見你從她手中接過一張紙,第二天我們還盯你的梢,看見你走進當鋪去了。」頭一個說。
  「是啊,」第二個補充說,「那是『一個小金盒和一枚戒指』。我們都打聽清楚了,看見東西交給了你。我們當時就在旁邊。哦!就在旁邊。」
  「我們知道的可不光是那檔子事,」頭一個接著說道,「很久以前,她就經常向我們說起,那個年輕媽媽對她講過,她感到自己熬不過去了,她本來要到孩子他爸的墳跟前去,死也要死在那裡,不曾想路上病倒了。」
  「你們要不要見一見當鋪老闆本人?」格林維格先生做了一個要往門口去的動作,問道。
  「不,」女總管回答,「既然他——」她指了指孟可司——「膽小鬼,他居然承認了,我看他什麼都招了,你又向這些醜八怪都打聽過,找到了這兩個合適的證人,我也沒什麼多說的。我的確把那兩樣東西給賣了;東西你是永遠也找不著的了,那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布朗羅先生答道,「不過有件事倒是需要我們過問一下,你們倆今後再也不能擔任負責的職務了。你們可以走了。」
  「我希望,」格林維格先生帶著兩個老婦人出去了,邦布爾先生看看四周,哭喪著臉說,「我希望,不至於因為這一件不幸的小事革掉我的教區公職,是嗎?」
  「革職是免不了的,」布朗羅先生回答,「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這對你們已經很便宜了。」
  「這全怪邦布爾太太,她非要這麼幹。」邦布爾先生先回頭望了一眼,確信自己的搭檔已經離開房間,這才連稱冤枉。
  「這不成其為理由,」布朗羅先生答道,「銷毀那兩件首飾的時候,你在場,而且照法律的眼光來看,兩者之中,你的罪責的確更嚴重。因為法律認為你妻子的行為是受你的指使。」
  「要是法律這樣認為,」邦布爾先生把帽子夾在兩隻手中間使勁地搓,說道,「法律就是一頭蠢驢——一個白癡,如果這就是法律的眼光,那麼法律準是個單身漢。我但願法律落到最壞的下場,只有親身體驗過了,睜開眼睛了,才明白丈夫能不能支配妻子——這要靠親身體驗。」
  邦布爾先生加重語氣,把最後幾個字重複了一遍,緊緊地戴上帽子,雙手插在口袋裡,跟著他的賢內助下樓去了。
  「小姐,」布朗羅先生轉向露絲說道,「把手伸給我。不要發抖。你用不著害怕,聽一聽我們不得不講的最後幾句話。」
  「你的話要是和我有關——我不知道這怎麼可能,可如果——還是另找時間告訴我吧。我現在既沒有力氣,也打不起精神。」
  「不,」老先生挽起她的胳臂,回答說,「我相信你的毅力不止這麼一點。先生,你認識這位小姐嗎?」
  「認識。」孟可司回答。
  「我從來沒見過你。」露絲有氣無力地回答。
  「我經常看見你。」孟可司答道。
  「不幸的艾格尼絲,她父親有兩個女兒,」布朗羅先先生說道,「另外一個命運如何——那個小女兒?」
  「那個小女兒,」孟可司回答,「當時她父親死在異鄉,用的又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沒有留下一封信,一個本子,一張紙片,沒留下一點點線索可以用來查找他的朋友或親屬——那孩子叫一戶窮苦農民領走了,他們把孩子當成自個兒的收養下來。」
  「說下去,」布朗羅先生說道,朝梅萊太太遞了個眼色,要她上前邊來,「說啊。」
  「那戶人家後來搬走了,你就是去找也是找不到的,」孟可司說道,「不過,在友誼無能為力的地方,仇恨往往大行其道。我母親經過一年的明查暗訪,找到了那個地方——嘿,並且找到了那個孩子。」
  「她把孩子帶走了?」
  「沒有。那家人很窮,已經開始對自己的善心有點煩了——至少那個男的是如此。因此,我母親要他們把孩子留下,給了他們一點錢,那點錢也維持不了多久,答應以後再寄些錢來,她根本就沒打算再寄。不過她還是不太放心,生怕他們那些個牢騷和窮困把孩子整得不夠慘,我母親就把她姐姐的醜事抖落出去,說的時候想怎麼編就怎麼編,囑咐他們對那孩子要提防著點,因為她出身下賤。還說她是個私生子,將來什麼時候肯定會走上邪路。所有這些話和實際情況全都吻合,他們就相信了。孩子在那兒活得很淒慘,連我們都感到滿意,後來,一位當時住在契斯特的富孀偶然看見了那個女孩子,覺得她怪可憐的,才把她帶到自己家裡。我總覺得這中間有某種該死的魔力在跟我們作對。我們雖然什麼辦法都想盡了,可她始終呆在那兒,日子過得挺快活。我沒看見她有兩三年了,直到幾個月以前才又見到她。」
  「你現在看見她了嗎?」
  「看見了。就靠在你肩上。」
  「可跟我自己的孩子也差不離啊。」梅萊太太一把抱住馬上就要暈厥過去的露絲姑娘,大聲說道,「一點也不比我最寶貝的孩子差。就是把世上的一切財富都給我,我也不會丟下她,我可愛的夥伴,我的寶貝妞妞。」
  「你一直就是我唯一的親人,」露絲依偎著她,哭喊道,「最體貼,最要好的朋友。我的心都要炸開了,這一切我真承受不起了。」
  「更多的事你都承受住了,你一向就是最善良、最溫柔的姑娘,總是把幸福拋給認識的每一個人,」梅萊太太慈愛地抱住她,說道,「來,過來啊,我的寶貝,想想是誰還等著把你摟在懷裡,苦命的孩子。瞧這兒——你瞧,他來了,我親愛的。」
  「你不是姨媽,」』奧立弗伸出雙臂,摟住露絲的脖子,喊叫著。「我永遠也不叫她姨媽——我要叫姐姐,我親愛的好姐姐,一開始就有個什麼東西在教我,我的心才愛得這樣深。露絲,可親可愛的露絲姐姐。」
  兩個孤兒長時間地緊緊擁抱,淚水滾滾流淌,相互講出一些不連貫的話語,讓我們將這些淚水和話語獻給上帝吧。轉瞬之間,他倆都知道了各自的父親、姐姐、母親是誰。歡樂與憂傷交匯在命運的杯子裡,然而其中絕沒有辛酸的眼淚:因為就連憂傷本身也已沖淡,又裹在了那樣甜蜜、親切的回憶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苦澀,成了一種莊嚴的快慰。
  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倆。門上輕輕響起一陣敲門聲,告訴他們門外有人。奧立弗打開門,溜了出去,讓哈利·梅萊取代了他的位置。
  「我什麼都知道了,」他在心愛的姑娘身邊坐下,說道,「親愛的露絲,一切我都知道了。」
  「我不是偶然上這兒來的,」在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他又說道,「也不是今天晚上才聽說這一切,我昨天就知道了——也不過就是昨天。你猜到了,我來是要向你重提一個許諾的,對嗎?」
  「等一等,」露絲說道,「你到底還是什麼都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你答應過我,一年之內的任何時間重提我們最後一次談到的事情。」
  「我答應過。」
  「我不是要逼迫你改變主意,」年輕人苦苦相勸,「只是想聽你重複一遍,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說過,無論我能夠獲得何種地位或是財產,都要統統放在你的腳下,要是你依然固守從前的決定,我親口起過誓,決不用言語或者行動去想法加以改變。」
  「當初影響我的那些理由,現在同樣影響著我,」露絲堅定地說,「你母親一片好心,把我從貧窮苦難的生活中救出來,如果說我對她負有一種不可忽視的責任,我的感覺還有什麼時候能像今天晚上這樣強烈?這是一場鬥爭,」露絲說道,「但卻是我引為驕傲的一場鬥爭。這是一種痛苦,但我的心甘願承受。」
  「今晚揭露的真相——」哈利又想說話。
  「今晚揭露的真相,」露絲輕聲接過話頭,「對於你的問題,仍然沒有改變我以前所堅持的立場。」
  「你對我真是狠心,露絲。」她的心上人急了。
  「哦,哈利,哈利,」年輕的姑娘失聲痛哭,「我多麼想由我自己來承擔這種痛苦,可我做不到。」
  「你幹嗎要讓痛苦來折磨你自己?」哈利握住她的一隻手,說道,「想想吧,親愛的露絲,想一想你今晚聽到的事。」
  「我聽見什麼了!我聽見什麼了!」露絲哭喊著,「無非是說,我的親生父親因為受不了奇恥大辱而避開所有的人——行了,我們說得夠多了,哈利,說得夠多了。」
  「不,還沒有,還沒有,」露絲站起來,年輕人攔住了她,說道,「我的希望,我的抱負,前程,感情——我對生活的所有看法都發生了變化,只有我對你的愛情沒有變。現在,我要奉獻給你的,絕非芸芸眾生之間的顯赫名聲,也不是和充滿怨恨與誹謗的世道同流合污,在這個世道,正直的人抬不起頭,往往並不是因為他們真正幹了什麼可恥的事。我獻給你的不過是一個家——一顆心和一個家——是的,最最親愛的露絲,我能夠奉獻給你的是這些,只有這些。」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結結巴巴地說。
  「我的意思無非是——我前次離開你的時候,作出了一個無可改變的決定,我要填平你我之間憑空想像出來的一切鴻溝。我橫下一條心,如果我的天地不能成為你的天地,就把你的天地變成我的天地,決不讓你受到門第觀念的撤嘴嘲笑,因為我會拋棄它。這我已經做到了。那些因此而遠離我的人也正是遠離你的人,這證明你是對的。當初對我笑臉相迎的那些權貴、恩人,那些權勢大、地位高的親戚,現在對我冷眼相看。可是,在英格蘭最富庶的一個郡裡,有的是含笑的田野和隨風搖曳的樹林,有一所鄉村教堂——那是我的教堂,露絲,我自己的——那裡有一所帶田園風味的房子,有了你,我會對這個家感到驕傲,看得比我所拋棄的一切希望還要驕傲一千倍。這就是我現在的身份和地位,我把這些都交給你!」
  「等相愛的人一起共進晚餐可真叫人不好受。」格林維格先生從瞌睡中醒來,拉開蓋在頭上的手帕,說道。
  說真的,晚餐已經開出來很久,耽誤的時間長得超出情理。但無論是梅萊夫人,還是哈利、露絲(他們仨一塊兒走了進來),都隻字不提表示情有可原的話。
  「今兒晚上我真恨不得把自己腦袋吃下去,」格林維格先生說,「因為我估計別的東西我是吃不著了。如果你們不反對的話,我可要不揣冒昧,吻一下未來的新娘表示祝賀。」
  格林維格先生毫不遲疑,立刻將這一番警告付諸行動,吻了一下漲紅了臉的露絲姑娘。在這個榜樣的感染下,大夫和布朗羅先生二人也相繼倣傚。有人聲稱看見哈利·梅萊剛才在隔壁一間黑屋子首開先例。可是最具權威的人士認為這純屬誹謗,因為他還年輕,又是一位牧師。
  「奧立弗,我的孩子,」梅萊太太說道,「你上哪兒去了,幹嗎你看上去那樣傷心?這功夫眼淚還順著臉偷偷淌個沒完,出什麼事了?」
  這是一個希望動輒破滅的世界,對於我們極為珍視的希望,可以給我們的天性帶來最高榮譽的希望,經常都是這樣。
  可憐的狄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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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00: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費金在人世的最後一夜。
  法庭,從地板到天花板,砌滿了人的面孔。每一寸空間都射出好奇而又急切的目光。從被告席前邊的橫欄,到旁聽席最靠邊的狹小角落,所有的目光都傾注在一個人身上——費金。他身前身後——上上下下,左邊右邊,彷彿天地之間佈滿閃閃發光的眼睛,將他整個包圍起來。
  在這一片有生命的亮光照射下,他站在那裡,一隻手搭在面前的木板上,另一只手罩著耳朵,腦袋朝前伸出,以便把主審法官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更清楚一些,主審法官正在向陪審團陳述對他的指控。他不時將眼光驟然轉向陪審團,看看他們對一些有利於自己的細枝末節有何反應。聽到主審法官用清晰得可怕的聲音歷數對自己不利的那些事實,他又轉向自己的訴訟代理人,默默地哀求他無論如何也要替自己辯護幾句。除了這些焦急的表示之外,他的手腳一動不動。開庭以來,他就幾乎沒有動一下。現在法官的話說完了,他卻依舊保持先前那種全神貫注的緊張樣子,眼睛盯著主審法官,好像還在聽。
  法庭上響起一陣輕微的喧鬧,讓他回過神來。他掉過頭,看見陪審團湊到一塊兒,正在斟酌他們的裁決。當他的目光不知不覺中落到旁聽席上的時候,他看得出,人們為了看清他的相貌正爭先恐後地站起來,有的匆匆戴上眼鏡,有的在和旁邊的人低聲交談,明擺著一副厭惡的臉色。有幾個人似乎沒注意他,只是一個勁兒地望著陪審團,很不耐煩,對於他們怎麼這樣拖拖拉拉感到不解。然而,他看不出哪一張面孔帶有一絲一毫對自己的同情——甚至包括在場的許多女人——看到的只有一個共同心願,那就是對他繩之以法。
  就在他目光惶惑地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當兒,死一般的寂靜又一次降臨,他扭頭一看,只見陪審員們都朝主審法官轉過身來。別吱聲。
  他們只是在請求准予退庭罷了。
  陪審團成員出去了,他眼巴巴地挨個看著他們的臉色,似乎想看出大部分人的傾向,但毫無結果。看守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機械地走到被告席的盡頭,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看守剛才指了指這把椅子,要不他准還沒看見。
  他又一次抬起頭,朝旁聽席望去。有些人在吃東西,還有一些在用手絹扇風,那個地方人頭攢動,真夠熱的。有個小伙子正在一個小筆記本上替他畫速寫。他很想知道究竟像不像,就一直看著,和哪位閒著沒事的觀眾一樣。這時,藝術家把鉛筆尖折斷了,開始用小刀重新削鉛筆。
  當他以相同的方式將眼睛轉向法官時,他的心思又管自忙開了,法官的衣著式樣如何,花費多少,是怎麼穿上去的。審判席上還有一位胖胖的老先生,約莫半個小時以前出去了,這功夫才回來。他一心想知道那人是不是吃晚飯去了,吃的什麼,在哪兒吃的。他漫不經心地想著這一連串的念頭,直到某一個新的物體映入他的眼簾,就又順著另一條思路胡思亂想。
  在這段時間裡,他的心一刻也沒擺脫過一種沉重的壓抑感,墳墓已經在他的腳下張開大口,這種感覺一直扭住他不放,但有些模糊、籠統,他沒法定下心來想想。就這樣,當他哆哆嗦嗦,因想到即將死去而渾身火辣辣的時候,他開始數面前有幾根尖頭朝上的鐵欄杆,尋思著其中一根的尖頭是怎麼折斷的,他們是要修好它呢,還是讓它就這麼著。接著,他想起了絞刑架和斷頭台的種種可怕之處——想著想著又停下來,細心觀察一個男人往地板上潑水降溫——隨後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終於有人叫了一聲「肅靜」。人們屏住呼吸,不約而同地朝門口望去。陪審團回來了,緊挨著他走過去。他們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一張張臉都像是石雕。緊接著是一片靜默——沒有一點兒沙沙的聲響——連呼吸聲也聽不見——被告罪名成立!
  一陣可怕的吼聲響遍了這所大樓,又一陣吼聲,又是一陣吼聲。接著,一片喧鬧的叫罵隨之而起,憤怒的喊聲如同雷鳴一般,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法庭外邊的民眾發出一片歡呼,迎來了他將於星期一處決的新聞。
  喧鬧聲平息下來了,有人問他對宣判死刑有什麼要說的沒有。他又擺出了那副凝神諦聽的姿勢,專注地看著問話的人提出這個問題。然而,直到問題重複了兩遍,他才似乎聽明白了,接著只是咕噥著自己上了年紀——一個老頭——一個老頭—— 聲音越來越小,再次沉默下來。
  法官戴上黑色的帽子,犯人依然無動於衷地站著。旁聽席裡有個女人看到這可怕的肅穆情景,不禁發出一聲驚叫,他慌忙抬頭望去,彷彿對這種干擾大為惱火一般,然後更加專注地伸長了脖子。法官的講話莊重嚴肅,扣人心弦,判決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他紋絲不動,站在那裡,像是一座大理石雕像。看守將一隻手按在他的胳臂上,吩咐他退席,這時,他那張憔悴枯槁的面孔仍舊朝前伸著,下顎垂了下來,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前邊。他昏昏沉沉地往四周看了一眼,便服從了。
  他被押送到法庭下邊一間石板房間,有幾名犯人正在那裡等候提審,另外幾個犯人圍在柵欄前跟親友談話,柵欄外邊就是院子了。沒有人和他搭話。當他經過時,犯人紛紛後退,讓那班擠在柵欄前邊的人將他看得更清楚一些。眾人以種種不堪入耳的謾罵、尖叫和噓聲轟他。他揮了揮拳頭,很想給他們一巴掌。然而,幾名帶路的看守催著他走開了。他們穿過一段燈光昏暗的甬道,到了監獄裡邊。
  在這裡,看守在他身上搜查了一通,他身邊不能帶有足以搶在法律前邊的工具。這一道儀式進行之後,他被領進一間關押死刑犯的牢房,獨自一人留在那兒。
  他在牢門對面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這東西既當椅子又當床凳。他睜著一雙充血的眼睛,盯著地面,試圖整理一下思緒。過了一會兒,他回憶起了法官說的那一席話裡的幾個支離破碎的片段,儘管當時他似乎連一句話也沒聽清。這些隻言片語漸漸散落到各自的位置上,一點一點地說出了更多的東西,功夫不大他便全都明白了,幾乎和正在宣判一樣。判處絞刑,就地正法——這就是結局。判處絞刑,就地正法。
  大黑下來了,他開始回想所有那些死在絞刑架上的熟人,其中有些人是死在他的手中。他們接二連三地出現,他簡直數不過來。他曾目睹有些人死去——還打趣過他們,因為他們死的時候還在念禱告。記得那塊踏板卡噠一聲掉落下來,人們頃刻之間就從身強體壯的漢子變成了在半空中晃蕩的衣架。
  他們中興許有人在這間牢房裡呆過——就坐在這個地方。四週二片漆黑,人們幹嗎不點個亮呢?這間牢房已經建成多年,肯定有許多人的最後時光是在這兒打發的。呆在此地,像是坐在一個遍佈死屍的墓穴裡——套在頭上的帽子,絞索,捆綁起來的胳臂,他所熟悉的面孔,哪怕蒙著那個可怕的罩子,他也能認出來——點個亮,點個亮。
  他雙手捶打著結實的牢門和四壁,直到砸得皮開肉綻,這時,有兩個人走進來,一個將手裡舉著的蠟燭插進固定在牆上的鐵燭台裡,另一個拖進來一床褥子,準備在這裡過夜。犯人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夜晚來臨了——漆黑、淒涼、死寂的夜晚。其他的守夜人聽見教堂的鐘聲報時一般都很高興,因為鐘聲預告的是生命與來日。對他來說,鐘聲帶來的卻是絕望。鐵鐘轟鳴,每一下都送來那個聲音,那個低沉、空洞的聲音——死亡。清晨的喧鬧與繁忙居然鑽進了牢房,這對他又有什麼好處?這不過是另一種喪鐘,警告之中又添上了嘲弄。
  白天過去了——白天?這叫什麼白天:剛一到來就匆匆離去——黑夜重又降臨。夜是那樣漫長,又是那樣短促。漫長是因為它那死一般的寂靜,短促是因為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飛逝而去。一時間,他狂暴不已,罵罵咧咧,一時間哭哭嚷嚷,揪扯頭髮。與他同一教派的幾位長老曾來到他的身邊做禱告,叫他用咒罵轟了出去。他們又一次走進來,打算奉獻一番善舉,他乾脆把眾人打跑了。
  禮拜六夜裡。他只能再活一夜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天已經破曉——禮拜天到了。
  直到這可怕的最後一夜,一種意識到自己已經瀕臨絕境的幻滅感向他那晦暗的靈魂全力襲來。他倒也不是抱有什麼明確的或者說很大的希望,以為自己能夠得到寬恕,而是他認為死亡近在眼前的可能性仍然很模糊,根本無法細想下去。他同那兩個輪流看守他的男子很少談話,兩人也沒打算引起他的注意。他醒著坐在那裡,卻又在做夢。他時時驚跳而起,嘴裡喘著大氣,渾身皮膚滾燙,慌亂地跑來跑去,恐懼與憤怒驟然發作,連那兩名看守——他們對這類場面早已屢見不鮮——也膽戰心驚地躲著他。末了,在歹心邪念的折磨下,他變得十分可怕,看守嚇得不敢單獨和他面對面坐在那裡;只得兩個人一塊兒看著他。
  他蜷縮在石床上,回想著往事。被捕那天,他被人群中飛來的什麼東西打傷,腦袋上還紮著一塊亞麻布。紅頭髮技散在毫無血色的臉上,鬍鬚給扯掉了不少,這時成了一綹一綹的。雙眼放射出可怕的光澤。好久沒有洗澡,皮膚給體內的高燒烤得起了折皺。八點——九點——十點。如果這不是嚇唬他的惡作劇,而是果真這樣接踵而至的一個又一個小時,到它們轉回來的時候,他又在什麼地方。十一點。前一個小時的鐘聲剛剛停止轟鳴,鐘又敲響了。到八點鐘,他將成為自己的葬禮行列裡唯一的送喪人。現在是十一點——
  新門監獄那些可怕的牆壁把那麼多的不幸和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痛苦隱藏起來,不單單瞞過了人們的眼睛,而且更多更長久的是瞞過了人們的思考——那些牆壁也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慘狀。幾個從門外路過的人放慢腳步,很想知道明天就要上絞刑架的那個人在幹什麼,人們要是看得見他,那天夜裡可就別想安然入睡了。
  從黃昏直到差不多午夜,人們三兩成群來到接待室門口,神色焦慮地打聽有沒有接到什麼緩期執行的命令。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們又將這個大快人心的消息傳給了大街上一簇簇的人群,大家比比劃劃,相互議論,說他肯定會從那道門裡出來,絞刑台會搭在那裡,然後戀戀不捨地走開,還不斷回頭,想像著那個場面。人們漸漸散去。在深夜的一個小時裡,街道留給了幽靜與黑暗。
  監獄前邊的空場已經清理出來,幾道結實的黑漆柵欄橫架在馬路上,用來抵擋預期的人群的擠壓。這時,布朗羅先生和奧立弗出現在木柵入口,他們出示了由一位司法長官簽署的准予探訪犯人的指令,便立刻被讓進了接待室。
  「這位小紳士也一塊兒去嗎,先生?」負責替他們引路的警察說道。「這種情形不適合小孩子看,先生。」
  「的確不適合,朋友,」布朗羅先生回答,「但我與這個人的事情同他密切相關。並且,在這個人得意忘形、為非作歹達到頂峰的時候,這孩子見過他,所以我認為不妨——即使需要忍受一定程度的痛苦和懼怕也是值得的——眼下他應該去見見他。」
  這番話是在旁邊說的,為的是不讓奧立弗聽見。警察舉手敬了一個禮,又頗為好奇地看了奧立弗一眼,打開與他們進來的那道門相對的另一道門,帶著他們穿過陰暗曲折的通道,往牢房走去。
  「這兒,」獄警在一個黑洞洞的走廊裡停下來,有兩名工人正一聲不吭地在走廊裡做某些準備工作。警察說道——「這就是他上路的地方,如果您走這一邊,還可以看見他出去經過的門。」
  獄警領著他倆來到一間石板鋪地的廚房,裡邊安放著好幾口為犯人做飯的銅鍋,他朝一道門指了指。門的上方有一個敞開的格子窗,窗外傳來七嘴八舌的說話聲,其中還混雜著鎯頭起落和木板掉在地上的響聲。人們正在搭絞刑架。
  他們朝前走去,穿過一道道由別的獄警從裡邊打開的堅固的牢門,走進一個大院,登上狹窄的階梯,進入走廊,走廊左側又是一排堅固的牢門。獄警示意他們在原地等一等,自己用一串鑰匙敲了敲其中的一道門。兩名看守小聲嘀咕了幾句,才來到門外走廊裡,他們伸伸懶腰,似乎對這一輪臨時的換班感到很高興,然後示意兩位探視人跟著那名警察進牢房裡去。布朗羅先生和奧立弗走了進去。
  死刑犯坐在床上,身子晃來晃去,臉上的表情不大像人,倒像是一頭落入陷阱的野獸。他的心思顯然正在昔時的生活中遊蕩,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除了把他們的到來當作幻覺的一部分而外,什麼也沒有意識到。
  「好小子,查理——幹得漂亮,」他嘴裡咕嚕著,「還有奧立弗,哈哈哈!還有奧立弗——整個是一位上等人了——整個是——把那小子帶去睡覺。」
  獄警拉起奧立弗空著的那隻手,低聲囑咐他不要驚慌,自己一言不發地在一旁靜觀。
  「帶他睡覺去!」費金高聲嚷道,「你們聽見沒有,你們幾個?他就是——就是——所有這些事情的起因。花錢把他養大還真值得——割斷波爾特的喉嚨,比爾。別理那丫頭——波爾特的脖子你盡量往深裡割。乾脆把他腦袋鋸下來。」
  「費金。」獄警開口了。
  「在!」頃刻間,老猶太又恢復了受審時那副凝神諦聽的姿勢,大聲說道,「我年紀大了,大人,一個很老的老頭兒。」
  「喂,」獄警把手擱在費金胸口上,要他坐著別動,說道,「有人來看你,恐怕要問你幾個問題。費金,費金。你是人不是?」
  「我就要永世不作人了,」他抬起頭來回答,臉上看不到一點人類的表情,唯有憤怒和恐懼,「把他們全都揍死。他們有什麼權利宰我?」
  說話間,他一眼看見了奧立弗與布朗羅先生。他退縮到石凳上最遠的角落,一邊問他們上這兒來想要知道什麼。
  「別著急,」獄警仍舊按住他說道,「請吧,先生,你想說什麼就告訴他好了。請快一點,時間越往後拖,他情況越糟糕。」
  「你手頭有幾份文件,」布朗羅先生上前說道,「是一個叫孟可司的人為了保險交給你的。」
  「這完全是胡說八道,」費金回答,「我沒有文件——一份也沒有。」
  「看在上帝的分上,」布朗羅先生嚴肅地說,「眼下就別說那個了,死亡正在步步邁逼,還是告訴我文件在什麼地方。你知道賽克斯已經送了命,孟可司也招認了,別指望再撈到點什麼,那些文件在哪兒?」
  「奧立弗,」費金揮了揮手,嚷嚷著,「過來,這兒來。讓我小聲告訴你。」
  「我不怕。」奧立弗鬆開布朗羅先生的手,低聲說了一句。
  「文件,」費金將奧立弗拉到身邊,說道,「放在一個帆布包裡,在煙囪上邊一點點,那兒有個窟窿,就是最前邊那間屋子。我想和你聊聊,親愛的。我想和你聊聊。」
  「好的,好的,」奧立弗答道,「我來念一段禱告。來吧。我念一段禱告。只念一段,你跪在我身邊,我們可以一直聊到早晨。」
  「我們到外頭去,到外頭去,」費金推著孩子往門口走去,眼睛越過他的頭頂視而不見地張望著,答道,「就說我已經睡覺了——他們會相信你的。只要你答應我,準能把我弄出去。快呀,快!」
  「噢!上帝保佑這個不幸的人吧!」奧立弗放聲大哭起來。
  「好咧,好咧,」費金說道,「這樣對我們有好處。這道門頂要緊。經過絞刑架的時候,我要是搖搖晃晃,渾身哆嗦,你別介意,趕緊走就是了。快,快,快!」
  「先生,您沒別的事情問他了吧?」獄警問道。
  「沒有別的問題了,」布朗羅先生回答,「我本來以為能夠促使他看清自己的處境——」
  「事情無可挽回了,先生,」獄警搖搖頭,口答,「您最好別管他。」
  牢門開了,兩名看守回來了。
  「快啊,快啊,」費金嚷嚷著,「輕輕地,也別那麼慢啊。快一點,快一點!」
  幾個人伸手按住他,幫助奧立弗掙脫了他的手,將他拉回去。費金拚命掙扎了一下,隨即便一聲接一聲地嚎叫起來,叫聲甚而透過了那些厚厚實實的牢門,直至他們來到大院裡,仍在他們的耳邊鳴響。
  他們還要過一會兒才離開監獄。目睹了這樣一個可怕的場面,奧立弗險些暈過去。他是如此衰弱,足有一個小時連步子都邁不開。
  當他們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一大群人早已聚集起來。一家家戶戶的窗日上擠滿了人,抽煙的抽煙,玩牌的玩牌,消磨著時間;人們推來擁去,爭吵說笑。一切都顯得生氣勃勃,唯有在這一切中間的一堆黑黝黝的東西除外——黑色的台子,十字橫木,絞索,以及所有那些可怕的死刑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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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00:4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最後一章。
  有關這部傳記中出場人物的命運差不多已經講完了。留給本書作者交待的只有簡簡單單幾句話。
  不出三個月,露絲·弗萊明與哈利·梅萊結婚了,地點就是那所從此以後將成為這位年輕牧師工作場所的鄉村教堂。同一天,他倆搬進了幸福的新居。
  梅萊太太也搬來跟兒子、兒媳婦住在一塊兒,準備在寧靜的餘年享受一下品德高潔的老年人所能領略的最大樂事——細細品味兩個孩子的幸福,自己的一生沒有虛度,又曾不斷地向他倆傾注最溫暖的愛心和無微不至的關懷。
  經過充分而又周密的調查,黎福特家的那筆遺產(無論是在孟可司名下還是在他母親手中,那筆財產從未增值),除去孟可司已經揮霍的部分,如果在他與奧立弗之間平分,各自可得三千英鎊多一點。依照父親的遺囑,奧立弗本來有權得到全部財產,但布朗羅先生不願意剝奪那位長子改邪歸正的機會,提出了這樣一個分配方式,他的那位幼小的被保護人愉快地接受了。
  孟可司,依舊頂著這個化名,帶上自己得到的那一份財產,隱退到新大陸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了。在那兒,他很快便把財產揮霍一空,又一次重操舊業,由於犯下另一樁欺詐罪被判長期監禁,最終因舊病復發死在獄中。他的朋友費金一夥餘下的幾名首犯也都客死異鄉。
  布朗羅先生把奧立弗當作親生兒子收養下來,帶著他和老管家遷往新居,離自己那幾位老朋友的牧師住宅不到一英里,滿足了奧立弗那熱情而又真摯的心懷中余下的唯一希望,就這樣,他把一個小小的團體聯繫在一起,他們的幸福儼然達到了在這個動盪不定的世界上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兩個年輕人結婚以後不久,那位可敬的大夫便返回傑茨去了。在那兒,離開了那班老朋友,他本來沒準會變得牢騷滿腹,或者莫名其妙地變得暴躁易怒,幸而他生來沒有這樣一份德性。兩三個月之間,他一開始還通過暗示來自我寬慰,意思是那邊的空氣恐怕對自己不大合適,隨後又發覺對他說來當地確實已經和過去大不一樣了,他把業務交給助手,在年輕朋友擔任牧師的那所村子外邊租了一所供單身漢住的小房子,所有的不舒服便立刻康復了。在那裡,他忙於種花、植樹、釣魚、做木器活以及諸如此類的活動,不管是幹什麼,他無不帶著自己獨具一格的急性子。他後來在各個方面都成為最淵博的權威人士,名氣傳遍了附近一帶。
  大夫搬家以前就已經對格林維格先生印象極佳,這位執拗的紳士也對他投桃報李。一年當中,格林維格先生多次前來拜訪。每次來訪,格林維格先生都勁頭十足地植樹、釣魚、做木工。他做什麼事情都與眾不同,有的更是史無前例,而且老是搬出他所珍愛的那句名言來說明自已的方法才是正確的。趕上禮拜日,他照例要當著年輕牧師的面對布道演說評點指摘一番,事後又總是極其秘密地告訴羅斯伯力先生,他認為牧師的布道發揮得好極了,但還是不明說的好。布朗羅先生經常取笑格林維格先生,重提他那個在奧立弗問題上的過了時的預言,幫助他回想他們將懷表放在兩人中間,坐等孩子歸來的那個夜晚。不過,格林維格先生依舊一口咬定自己大體上是對的,並且以奧立弗畢竟沒有回來作為憑證——這事總要引起他一陣大笑,快活的心情有增無已。
  諾亞·克雷波爾先生由於指證費金而獲得了王室的特赦,他認為自己的職業畢竟不像指望的那樣可靠,在一段不太長的時間裡又找不到不用花太大力氣的謀生之道。經過一番考慮,他於起了舉報這一行,生活上也有了上等人的派頭。他的辦法是,每逢禮拜時間穿上體面的衣服,由夏洛蒂陪同出去走走,這位女士一到大慈大悲的酒店老闆的門口就暈過去,這位紳士破費幾個小錢的白蘭地把她救醒,第二天便去告發酒店老闆,將罰款的一半裝人私囊。克雷波爾先生本人有時也會暈過去,效果也很不錯1。
    1當時法律規定,在教堂禮拜結束之前,酒店不得出售酒類,對違者課以罰款,對告發者獎以罰款之半數。
  邦布爾夫婦被撤職以後,逐漸陷於窮困潦倒之中,最後在他倆一度對其他人作威作福的那所濟貧院裡淪為貧民,有人聽邦布爾先生說起,他背運、潦倒至此,簡直連感謝上帝把他與老婆分開也打不起精神。
  凱爾司先生和布裡特爾斯仍舊擔任原來的職司,儘管前者已經禿頂,布裡特爾斯這個大孩子也已頭髮斑白。他倆住在牧師先生家中,對這一家人以及奧立弗、布朗羅先生、羅斯伯力先生的服務卻是同樣周到,村民們直到今天也分不清楚他們到底屬於哪一家。
  查理·貝茲少爺叫賽克斯的罪行嚇破了膽,他進行了一連串的思考:正派的生活究竟算不算最好的。一旦認定這種生活理所當然是最好的,他便決定告別往昔,改過自新。在一段時間裡,他拚死拚活地幹,吃了不少苦頭。不過,他憑著知足常樂的個性和向善的決心,終於獲得成功,一開始是替莊戶人打打短工,給搬運夫當下手,現在成了整個北安普頓郡最快活的畜牧業新秀。
  現在,筆者的手在行將完成自己的使命時變得有些發顫,很想拿這些故事的線,多織一會兒布。
  我與書中的人物相處了這樣久,但仍願意陪著他們再走一程,我要奮筆疾書他們的歡樂,分享他們的幸福。我很想讓新婚的露絲·梅萊展示出全部的風采和韻致,將柔和的清輝撒在她那與世無爭的人生道路上,撒在所有與她一起走在這條路上的人們身上,並且照進他們的心田。我要描繪她冬日圍爐和生氣盎然的夏日長聚的活力與歡樂。中午,我要跟著她穿過酷熱的原野,月夜漫步時,我要聆聽她用甜美的嗓音低聲唱出的曲調。我要注視著她出門樂善好施,在家含著微笑、孜孜不倦地履行天職。我要描述她和她姐姐的遺孤的幸福,她倆相親相愛,常常在一起想像失去的親人長得像什麼樣子,一想就是幾個小時。我要再一次把圍聚在她膝前的那些歡樂的小臉蛋召到跟前,聽一聽他們那快活的卿卿喳喳。我要在記憶中喚起那清脆的笑語歡聲,刻畫在她那雙溫柔的藍眼睛裡閃動著的同情的淚花。這一切,以及千百次的眼神與微笑,數不清的思想和言語——我都想—一記錄下來。
  日復一日,布朗羅先生怎樣繼續用豐富的學識充實他的養子的頭腦,隨著孩子的天性不斷發展,希望的種子已經破土而出,大有可能成為老先生希望看到的那種人,布朗羅先生對他的鍾愛也日益加深——他又是怎樣在孩子身上不斷找到老朋友的特徵,這些特徵在他自己的心坎上喚起了久已逝去的回憶,既牽動憂傷,又帶來甜蜜與溫馨——兩個孤兒經歷了磨難,他們如何記取教訓,善待他人,互敬互愛,熱誠感謝庇護、保全了他倆的上帝——這一切都是毋庸贅述的事情。我已經說過了,他們確實很幸福。如果沒有強烈的愛,沒有仁愛之心,如果對以慈悲為信條、以博愛一切生靈為最高標誌的上帝不知感恩,是絕對得不到幸福的。
  在那個古老鄉村的教堂墓地裡,矗立著一塊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邊直到今日還只刻著一個名宇:艾格尼絲。墓穴裡沒有靈柩,也許要過許多年,才會有另外一個名字刻上去。然而墳墓隔不斷死者生前友人對他們的愛,如果他們身後時常回返塵世,魂遊一處處愛的聖地,我相信艾格尼絲的陰魂有時就在這個神聖的角落盤旋。儘管這個角落是在教堂裡,柔弱的她又曾迷途忘返,我還是相信她會到這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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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1:01:30 |只看該作者
譯後記

  查爾斯·狄更斯(1812一1870)生於英國樸次茅斯一個貧苦家庭,父親是海軍小職員,十歲時全家被迫遷入債務人監獄,十一歲起就開始承擔繁重的家務。他在鞋油作坊當學徒時,由於包裝熟練,曾被僱主放在櫥窗裡當眾表演操作,作為廣告任人圍觀,給狄更斯心上留下了永久的傷痕,他感到自己「成名和為人所愛」的心願破滅了。
  不過,狄更斯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匹克威克外傳》就取得了驚人的成功,書中那位可笑的胖紳士的名氣比當時的英國首相名氣還要大,狄更斯本人也獲得很大聲譽。一八三六年下半年,二十五歲的狄更斯應出版商理查德·本特裡的約請,擔任《本特裡》雜誌的主編,並且以筆名「博茲」再寫兩部長篇,其中一部次年二月起在《本特裡》雜誌連載兩年,並於一八三八年十月出版單行本。這本全書五十三章的小說就是《霧都孤兒》,原名《奧立弗·退斯特歷險記》,中國最早的譯本是林琴南的《賊史》,我這裡採用的還是更為讀者熟悉的書名《霧都孤兒》。
  《霧都孤兒》是狄更斯的第一部偉大的社會小說,在世界文學史上佔有重要位置。小說主要反映剛剛通過了濟貧法的英國社會最底層生活。作者在創作上愛憎分明,形象生動的特點也得到了很充分的體現。他筆下的人物富有鮮明的個性,整個作品有著強烈的感染力。狄更斯堪稱一位傑出的語言大師,擅長運用諷刺、幽默和誇張的手法,他筆下的人物風貌和語言風格富有濃厚的浪漫主義特色。
  馬克思曾經寫道:「現代英國產生了一批傑出的小說家,他們通過自己描寫生動的傑作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會真理,比所有的職業政治家、政論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還要多。」馬克思在他的《英國資產階級》一文中列舉的英國小說家中,有《名利場》的作者薩克雷、《瑪麗·巴頓》的作者蓋斯凱爾夫人、《簡· 愛》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而狄更斯則名列這批傑出小說家的榜首。
  人們經常說狄更斯是偉大的幽默家,但更重要的是,他是文學上偉大的革新家。他描寫為數眾多的中下層社會的小人物,這在文學作品中可以說是空前的。他以高度的藝術概括,生動的細節描寫,妙趣橫生的幽默和細緻入微的心理分析,塑造了許多令人難忘的形象,真實地反映了英國十九世紀初葉的杜會面貌,具有巨大的感染力和認識價值,並形成了他獨特的風格。他反映生活廣泛、多樣,開掘深而有力。他不採用說教或概念化的方式表現他的傾向性,而往往以生動的藝術形象激發讀者的憤慨、憎恨。同情和熱愛。他筆下的人物大多有鮮明的個性。他善於運用藝術誇張的手法突出人物形象的描寫特徵,用他們習慣的動作、姿勢和用語等揭示他們的內心生活和思想面貌。他還善於從生活中汲取生動的人民的語言,以人物特有的語言表現人物的特點和性格1。
    1見《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狄更斯條。
  《霧都孤兒》問世一百多年來,早已成為世界各國讀者最喜愛的經典作品。小說中那個愚蠢、貪婪、冷酷的教區幹事「邦布爾」在英語中已成了驕橫小官吏的代名詞,並由此衍生出「妄自尊大,小官吏習性」等詞義。邦布爾先生婚後訓斥老婆,「哭能夠舒張肺部,沖洗面孔,鍛煉眼睛,並且平息火氣。」這句話收入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的新版《哥倫比亞名言辭典》。小說《霧都孤兒》後來改編成了多種電影、動畫片、連環畫,搬上了熒屏、舞台。在中國,《霧都孤兒》大概可以算得上一代又一代讀者最熟悉的世界文學名著了。「奧立弗要求添粥」一節編入了我國出版的多種英語教科書。進入九十年代,喜愛狄更斯的廣大觀眾又在電視屏幕上看到,在美國推出的一部動畫片中,所有的人物都是由小動物擔任。
  《霧都孤兒》在一問世即受到熱烈歡迎的同時,長期以來也引起了激烈的論戰。時至今日,許多爭論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煙消雲散,但正如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愛德華·勒孔特所指出的,「迄今為止,仍然使我們感到震驚的是作者的一種偏好,即對作品中的人物費金動輒使用渾名『老猶太』。」勒孔特在一九六一年美國新文學叢書版後記中說:「小說中使用『老猶太』差不多有三百處。」這種用法在今天看來的確十分刺眼。實際上,狄更斯早在差不多一百年前似乎就已經發現了這個問題,在出版一八六七——一八六八年版的時候,作者將大量的「老猶太」一語改為「費金」。勒孔特指出,作者頻頻使用這一渾名與「反猶太主義」扯不上:「『老猶太』這一稱呼連對其人極度蔑視的賽克斯都沒有用過,只有作者自己才用(奧立弗)。」狄更斯在他的自傳中告訴我們,小說中那個讀者皆曰可殺的賊首費金得名於作者少年時代當童工的鞋油作坊裡一位對他十分關照的同伴鮑勃·費金,「他比我年長好幾歲,個兒也高得多。」
  我與《霧都孤兒》的緣分起始於烽火連天的文化大革命。一九六八年,一個同齡的朋友借來一本早年出版的《霧都孤兒》,說這是一本講怎樣教小偷的書,不幸的是,小伙子將書名和作者名整個念反了,還錯了兩個字。其實,曾經留學英國的父親早就和我講過「霧都孤兒」的故事。這一次,我與《霧都孤兒》擦肩而過。一九七六年,一位現已移居美國的年輕朋友拿來一本《霧都孤兒》原文版,約定我們倆各譯一半,哪知老兄他還沒開始就打了退堂鼓。那年夏天,我感到自己真是走到了絕境:父親頭年去世,母親頂著那個年頭最暢銷的產品:一頂「右派分子」帽子和三頂「反革命」帽子。暑假我只領到十二元工資,連每月接濟家裡的五元錢也拿不出。沒有辦法,只好躲進《霧都孤兒》了。接下來的十五個月,我與《霧都孤兒》獨守高樓。聽說這件事的人沒有一個相信,與重慶大學一位同行談起,他也認為決不可能,直到我把全部譯稿送到重大才相信。我至今想起來還感到惋惜,為了《霧都孤兒》,我甚至錯過了參加普天同慶粉碎「四人幫」的盛大節日。一九七八年,初稿完成,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上海譯文出版社聯繫,編輯同志給當時還是一名自學青年的我以極大的鼓勵。
  此後,我與《霧都孤兒》的約會一拖就是二十年。這二十年中,和我們這個國家一樣,我的境遇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二十多年教齡,英語專業翻譯教學也搞了十多年,譯了二十多本書。一九九六年冬,譯林出版社施梓雲先生來電話,社裡同意由我擔任重譯《霧都孤兒》的工作。能夠國青年時代的一個舊夢,此時的興奮自不待言。另一個遠非當年可比的條件是,世界進入了信息高速公路時代,我在昔日連做夢都沒想到過的多媒體計算機上瀏覽微軟公司的《書架》、《百科全書》,查閱最新版本的《韋伯斯特英語大詞典》,從光盤版《聖經》中查找出處。我常有一種我自無所不能的豪情。
  這次重譯所持原著為一九六一年美國新文學叢書版,和我二十年前用的略有出入。在三讀原稿的同時也細細拜讀了《霧都孤兒》七十年代的譯本《奧立弗·退斯特》,這個譯本出自本人心儀多年但素未謀面的榮如德先生筆下。讀榮先生的譯文,深感原譯為這部世界文學名著付出了極大的心血,與對照原文讀其他一些名著譯本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翻譯工作,無論中外,都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如果說,任何譯作都可能出現瑕疵,那麼已有譯本的瑕疵則只能歸因於歷史條件的限制。盡管現在已經到了世紀交替的時期,譯者工作起來依舊極其小心,生怕留下一些不應該留下的遺憾,也就是像傅雷先生說的那樣,「盡量將虱子多捉去一些」,以無愧於這一部傑作,不辜負讀者和出版社的信任。
  
   何文安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初稿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讀完畢
  
  重慶西南師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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