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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依然是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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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26:00 |倒序瀏覽
依然是妳 作者:杜默雨

十年前,
她青春活躍嬌俏甜美,卻也驕縱任性,
才會一巴掌打跑了癡愛她的學長;
而今,當年家境富裕的大小姐在歷經父親事業失敗的打擊後,
已成為安分工作、文靜低調的OL。
本想藉由工作恢復自信,重新奮起,只是,
這心願似乎遇到了阻礙——
怎麼也沒想到同事口中厲害無比、
讓董事長親自迎接的蓋世太保就是他!
幸好她不在他的管轄範圍內,只要自己維持低調,
兩人應該不會有碰面的機會……
唉!果真人算不如天算。
因為高階主管專用電梯維修,而她為了趕時間匆匆擠進電梯,
這才注意到——嚇!那個問她樓層的男人竟是他!
完了!
當年她那樣當眾甩他巴掌,他會不會“餘恨”未消,趁機報復?
最好……他沒認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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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26:36
  第一章

  “蓋世太保來了!”

  “真的假的?!他要真跳過來,這可是震動業界的大地震啊!”

  “假不了啦,昨天至少有五十個人親眼目睹,咱王董親自到大門迎接蓋世太保,再將他請進去電梯,上到二十樓的董事長辦公室。”

  “原來王董一個月前將筆電事業處獨立出來,卻懸著部門負責人的缺,為的就是請來蓋世太保坐鎮呀。”

  程小薇低頭處理帳務,耳邊儘是“蓋世太保來了”的談話聲,想當然耳,就是董事長請來了一個很厲害的人物,準備幫公司賺大錢了。

  此人竟能博得“蓋世太保”的封號,可見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物,她直覺就想到嚴厲、冷酷、強悍、管理下屬像帶兵打仗一樣……

  幸好這不關她的事。她只是會計處的小職員,她只盼能看到筆電事業處的盈收數字每月遞增,這樣她也能沾光多拿一點年終獎金。

  “不是聽說他要娶傑森電子簡董的女兒嗎?”會計處的同事們開始扯八卦。“怎麼一下子就投靠敵營了?”

  “簡莉娜?算了,她是出了名的嬌貴任性,蓋世太保怎麼受得了?就算他們簡董拿一堆股票和分紅誘惑,也阻止不了蓋世太保出走的決心,更何況……嘿嘿,咱立星王董的千金可是美麗可愛多了。”

  “說起黛如,連我是女生也喜歡她。”幾個女同事紛表贊同。“她見了人就打招呼,完全沒有驕氣,人漂亮,又親切,啊!她現在不就在筆電事業處?王董這招高明!既幫公司找到人才,又找到好女婿。”

  “我也不必再花心思幫黛如介紹物件了。”洪語芯坐下來,攤開厚厚一本傳票冊,轉頭笑說:“小薇,妳怎麼都不說話?”

  “我根本不知道什麼蓋世太保,聽起來好像大壞蛋要來了。”

  “妳沒聽過蓋世太保?”洪語芯驚訝地看她。

  程小薇搖搖頭。

  她和語芯一樣的年紀,但語芯一畢業就進立星科技,足足累積了近八年的資歷,在會計處已經算是個老大姐;而她卻是一年前才和應屆大學畢業生一起考進立星,到現在仍在摸索會計處的工作,對整體科技業的現況更是一知半解。

  她胸無大志,能夠領一份薪水,有得吃,有得住,生活過得去就好;那些經濟情勢、業界競爭的大事紀,等一年後準備升等考試時再說吧。

  “蓋世太保就姓蓋呀!”洪語芯拿筆寫了下來。“這是鍋蓋頭的蓋,但用在姓氏就要念成。來,每日一字,蓋,三聲蓋。”

  程小薇一看到那個“蓋”字,腦袋突然發脹,有一種極度不祥的感覺;再看到語芯繼續寫出“俊珩”兩個字,陡地一股冷氣從腳底竄了上來,凍得她全身發寒,眼睛都直了。

  蓋俊珩!沒錯,再眨眨眼,她相信全臺灣絕對只有這唯一一個姓蓋名俊珩、而且又是如此優秀的傢伙。

  “再考考妳,這個字要怎麼念?”洪語芯笑著指向“珩”字。

  程小薇幾欲脫口而出,喉嚨卻像堵了一團泥土,連呼吸都堵住了,嘴巴也僵硬地努不出嘴形。

  “珩,二聲。”洪語芯進行她的國語文教學。“這人名字難念,三個字裏頭大概只能念對一個字。他本人也一樣難纏,對部屬是出了名的嚴格,出去談判又強勢到打遍天下無敵手。反正,人家聽到他的名字,又是害怕又是敬畏,乾脆就叫蓋俊珩為蓋世太保。”

  “他很強?”程小薇勉強吐出破碎的三個字。

  “超強的!”洪語芯用力點頭說:“聽說他大學時代就是風雲人物,念的是電機系,應屆考上商研所卻不去讀,當完兵再考上電機研究所,好像所上跟傑森電子有合作案,所以他念碩士時就在那邊打工,畢業後留下來,很受重用,從工程師到業務、到主管,業界都猜他會娶簡董的女兒,然後晉身傑森的決策高層,哪知道他會跳到我們立星。”

  “喔。”

  “對了,你們同一個學校畢業的,妳沒聽過他嗎?”

  “沒有。”

  “他畢業後妳才進去,沒交叉到吧。”

  程小薇不敢再說話。幸好語芯總是忘記她畢業很久了,若讓語芯問出她和蓋俊珩只差兩屆,兩人曾在同個校園相處過兩年,那麼,很快地,所有的陳年舊事就會全攤在陽光下了。

  那些陳年舊事……有多久了?久到她幾乎遺忘了,不管是刻意的,還是因時光流逝而淡忘的,直到五分鐘前,“蓋俊珩”這個名字突然出現,那些過往記憶頓時像山洪爆發,紛紛亂亂地衝擊她的腦袋。

  “蓋世太保帶來三十幾個工程師集體跳槽!”又有同事宣佈最新的消息。“人事處那邊已經拿到檔案,今天就要幫他們加保勞健保。”

  “天哪!他們簡董一定氣昏了!”洪語芯驚奇地說:“這下子傑森和立星的仇恨更深了。”

  會計處昨天剛趕完月底報表,正是休閒八卦的大好時光,甚至主管鐘經理也跑來探聽消息,讓一群女生笑話他知道的八卦比她們少。

  程小薇安靜地敲她的電腦,企圖讓眼底和手指的數位驅除仍然混亂不成形的記憶;可敲著敲著,那些有笑、有淚、曾經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過去竟慢慢彙聚成形,出現了一個帶有陽光笑容的年輕大男孩。

  她用力咬了下唇瓣,努力集中精神敲數字,任那些蓋世太保如何傑出、如何苛求部下、如何過關斬將搶訂單的流言飄過,當作是耳邊風,畢竟那是別的部門的事,事不關己。

  怎會事不關己呢?她越不去想,越是感到不安,萬一……或是說“不幸”碰上了他,她該怎麼辦?

  她該如何面對十年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她甩了一巴掌,從此決裂分手的初戀男友——蓋俊珩?!

  她是多慮了。公司這麼大,他在筆電事業處,她在會計處,業務完全沒有接觸,怎會碰上他呢?更何況他是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忙人。

  傳消息的那天,正是蓋俊珩第一天到立星上班的日子。然後就聽說蓋大副總經理一下子在總公司,一下子在工廠,忽然又到了深圳,接著跑到北京,下次聽到就變成了洛杉磯,大家都以為他回來了,結果人還在法蘭克福拜訪經銷商。

  程小薇拎著早餐,為一個月來的忐忑擔心感到好笑。她到底在怕什麼呀?難不成還怕他像武俠小說中講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十年了,一切早已雲淡風輕,她都忘得差不多了,恐怕工作忙碌的他也不復記憶;而且他功成名就,做的是大事業,看的是大格局,他大人大量,又怎會來計較她一個小女子年幼無知的舉動呢?

  現在不就是同事!她已經設想好了,要是見到他,她會大方地說聲嗨,笑一笑,握握手,頂多再問候一聲最近好嗎,這不就得了。

  再說,十年不見,她變了許多,說不定他不認得她了……

  “等等!”眼見前面的電梯門就要闔起,她趕忙大叫。

  關到一半的電梯門再度打開,她一個跨步,踏進了人擠人的電梯裏。

  “對不起!對不起!”耽擱了電梯關門,一定要說聲道歉的。

  “幾樓?”旁邊一個聲音問她。

  “六樓,謝謝。”

  她話一說完,這才驚覺這個問話的聲音似曾相識,彷佛就在她的耳畔,先對她吹了一口氣,然後以唇貼上她的耳垂,輕聲細語跟她說……

  她震駭地轉頭看去,瞬間對上了一雙極度冰冷的黑眸。

  蓋俊珩!錯不了,這個月來,她看過所有有關他的報導和照片,再揉和過去支離破碎的記憶,她心目中的開朗大男孩已然消失,而是變成了身邊這位西裝筆挺、神色冷峻成熟的高級科技新貴。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她知道,他認出她來了。

  她在百萬分之一秒內收回視線,同時心臟劇跳,腦袋充血,整個人就像搭電梯從二十樓直接墜落地下三樓,有一種迎接死亡的絕望感。

  電梯沒有摔落,二樓電梯門開,爬山扭傷腳踝的小楊喊著借過,她不得不往後退,背部稍微貼上了蓋俊珩的手臂,待小楊一拐一拐地出去後,她慌忙縮回僵硬的身體。

  電梯門關,她驀地懊惱不已。她怎麼沒跟著小楊出去呢?

  再來是三樓的李經理,大家自動挪擠身形,讓路給他出去,這又將她擠向蓋俊珩。這次,她感覺他的鼻息噴在她的頸間,不是熱的,而是令她全身發毛的冰冷。

  四樓沒人出去,卻進來三個壯碩的大男生,再將她往裏邊擠進去,這下子她的背部完全貼在蓋俊珩的身側,她除了像個殭屍般繃緊身體外,只能放空腦袋,不去想,不去感觸,更不敢轉頭看他。

  電梯裏出奇地安靜,沒人說話,只有嗡嗡的風扇運轉聲。五樓跳空,六樓終於到了,她馬上撥開前面的大男生,以最快的速度擠了出去。

  “小薇!小薇!”洪語芯亦是突破重圍,在後頭喊她。“好擠!一大早就在維修電梯,大家全擠進來了,真受不了。”

  “維修電梯?”應該就是維修直達十樓以上的那部快速電梯吧。

  “蓋世太保剛剛在妳旁邊耶,妳有沒有看到?”

  “哦……”

  “妳怎麼了?臉色不大好?”洪語芯扶了她的手臂,側頭看她。

  “電梯好擠,好像快窒息了。”女性的觸摸令她放鬆了繃得死緊的肌肉,她不覺舒了一口氣。

  “說的也是。”洪語芯也是大大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蓋世太保在裏面,還充當電梯小姐按樓層,大家嚇都嚇死了,沒人敢吭聲。”

  說了一會兒話,來到座位上,程小薇如釋重負地坐下來。

  好像什麼東西不見了。一盒鮮奶,一塊麵包,沒錯啊,這是她每天固定的早餐組合;她再打開包包,發票和錢包都在裏面,沒少任何東西。

  她又翻了翻包包,突然“啪”一聲,一份便利商店的免費化妝品目錄丟到她桌面。

  她記起來了,她在超商順手拿了這份目錄,邊走邊瞄,進電梯前匆忙塞在腋下,然後在電梯裏擠呀擠的……她驀地背部一僵,完全不敢抬頭望向站在她辦公桌前面的來人。

  “妳在找這個?”那襲鐵灰色的西裝發出冷冷的聲音。

  她何止不敢抬頭,連聲音都不見了,腦袋再度充血昏脹。

  猶記最後一次見面,他就是穿著西裝。那是他第一次穿西裝,英俊得不可思議,帥氣、耀眼,就像個童話中的白馬王子,微笑奔向她……

  “啊!”會計處眾人看到貴客,一個個驚疑不已。

  “咦?!”鐘經理正好從他辦公室走出來,也是掩不住驚訝。“蓋副總,早啊!怎麼有空過來?”

  “鐘經理你早。”蓋俊珩問聲好,視線又移回眼底下那個低頭的女子。“你們同事丟了東西,我幫她送過來。”

  “怎好意思麻煩你親自送來,打個電話叫小薇上去拿就好了。”

  “我只是來瞧瞧,這位小薇小姐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學妹。”

  “是嗎?小薇?我想到了,妳跟蓋副總同校……”

  “蓋副總認錯人了。”程小薇又將頭壓得更低。

  “原來我認錯人了。”蓋俊珩勾起嘴角。“是長得很像,又不太像。”

  程小薇雖然低頭看桌面的廣告目錄,但她可以強烈感受到他那道灼灼逼視的目光,正燒得她全身發燙,背脊直冒冷汗。

  “鐘經理,不打擾你們,我上去了。”確認目標後,他就走了。

  “蓋副總慢走。”鐘經理送了出去。

  貴客一走,會計處立刻沸騰,大家啃著早餐聊了起來。

  “好恐怖!皮笑肉不笑的,枉費那張帥到破表的臉孔了。”

  “他說小薇像他學妹,該不會是那個魔女學妹吧?小薇妳知道嗎?”

  “不知道!不知道!”程小薇慌忙將麵包塞進嘴裏。

  平時大家蜚短流長,她都聽到了。科技業就這麼一個圈子,不同公司的同學朋友學長學弟見了面、打了電話,便開始傳遞馬路消息,尤其蓋俊珩跳槽的大事更帶來不少新鮮勁爆的話題。

  大家最津津樂道的不是他的成就,而是他“奮發圖強”的經過。

  那是一段愛恨交織的血淚成長史:他大學時代愛上了一個富家千金,任那魔女也似的大小姐予取予求,毫無尊嚴地當一個愛情奴隸,最後在畢業舞會上,大小姐嫌他寒酸不體面,甩他一個巴掌,少年蓋俊珩當下幡然悔悟,慧劍斬情絲,從此奮發向上,成就了今天的一番大事業。

  “難怪蓋世太保不愛簡大小姐了,他一定很討厭任性的嬌嬌女。”

  “他怎麼說小薇長得像魔女學妹呢?小薇這麼秀氣,安安靜靜,講話小小聲的,氣質應該完全不一樣,他還追過來看,難道……”

  “他就是恨呀!他恨打他耳光的魔女學妹,非得追殺仇家不可!”

  程小薇正在囫圇吞麵包,一聽差點吐出來,忙喝口鮮奶咽下去。

  她記起了她看過的一篇專訪,那位元記者在最後提到蓋世太保意志堅定,執行力極強,想做的,沒有做不到,想要的,沒有要不到。

  她不寒而慄。若他真的記恨她那一巴掌,她還活得下去嗎?她竟肖想說聲“嗨”就打發掉他男人復仇的決心?

  完了!完了!她瞪著他拿過來的廣告目錄,慌忙以拇指和食指指尖捏起一角,像拿燙手山芋般地丟進垃圾桶。

  立星科技大樓,十二樓,筆電事業處副總辦公室。

  “為什麼做不出來?”蓋俊珩板起臉孔說電話。“明天我就過去。你最好能趕出樣品,如果趕不出來,我陪你們做……不用過去?!你現在才跟我說這句話?就算你做得出來,我也不放心這種趕工品質……不要說了,我說去就去,你們最好懂得什麼叫做危機意識……”

  坐在他前面的陳曼蓉還在等他講完電話,聽到了這裏,穿著孕婦裝的她自動起身,拖著腳步,慢慢走出去,回到她的秘書辦公桌,打電話給旅行社,訂好機票,同時手上已寫好支出憑證,丟進轉出公文的盒子,然後發信給昆山廠的秘書,告知班機時間請他們準備接機,最後再將飛機時刻傳到蓋俊珩的手機。

  她走回副總辦公室,聽到他已轉為和緩卻不失強勢主導的語氣。

  “debug就先照我的方式處理,有問題再打電話過來。”

  先罵一頓,再以超強的專業能力指出問題,給予技術指導,如此恩威並施,剛柔並濟,怎能不叫部下心服口服,又敬又畏呢?

  “班機時間傳給你了。”她在他的大辦公桌前坐了下來。

  “嗯。”蓋俊珩拿起手機,確認行事曆,點了點頭,以為她要出去了,卻見她仍是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前面,又抬了眼看她。

  “老闆,我要辭職。”

  “我給妳今年第十五次的答復。”冷臉繼續擺下去。“不准。”

  “獨裁!霸道!”陳曼蓉低聲抗議。

  “妳可以請安胎假、產假、育嬰假,就是不准妳辭職。”

  “好,我不辭職可以,你也趕快讓我找到職務代理人。”她將一大落的履歷表推出去。“裏頭隨便挑一個,都行。”

  “不是面談過了?全部不合格,我不用。”他翻了一下便說。

  “你太嚴苛了。”陳曼蓉火氣上來了。“英文沒加s不行,過去式用錯也不行。人家來跟你面談,一定會緊張,出點小差錯有什麼關係?就算是英國人美國人文法也不一定正確。”

  “她說錯了就傻笑,你去跟客戶談事情,可以拿傻笑搪塞嗎?!以為她是女生,撒嬌裝可愛就有用?!”

  “你火氣比我還大?”陳曼蓉反而笑了。“還有呢,嫌人家臉色黃,嫌人家太瘦,嫌人家結婚有小孩的,嫌人家高材生放不下身段幫你提皮包,你這樣違反工作平權喔,小心被告。”

  “我條件列得很清楚,要跟著我的,必須身心健康,服從性高,抗壓性強,能配合我加班出差的時間工作,其餘免談。”

  “找得到才怪。”陳曼蓉咕噥一聲。

  照他這個標準,她既是別人家的黃臉婆,又準備生小孩,壓力大就吼老闆、罵老闆,再哭給他看,他怎麼不趕快嫌棄她呀!

  “我要回家安胎啦。”她哀號著。

  “才五個月,我看妳跑來跑去都沒問題,生產前再說。”

  “我高齡產婦耶!”陳曼蓉下最後通牒:“三十五歲才生頭胎,不對,生下來都三十六了,你敢害我出問題,盛彥第一個就不饒你!”

  搬出了宋盛彥,蓋俊珩無話可說。曼蓉跟他三年,已經喊了三百次要辭職,她再怎麼跟他拗,他都可以擺臉色拒絕,但若真的讓同學兼好友的盛彥出馬幫愛妻說話,那就是:她這回是認真的了。

  生小孩是女人大事,曼蓉過來立星之前已跟人事處談好安胎假事宜;就算她不需要安胎,他也得考慮她四個月後的產假,找到適當人選交接已是迫在眉睫。

  他再度翻過手上厚厚一迭履歷表。這是黃總經理、人事處林經理、筆電事業處劉協理三位立星資深主管幫他篩選出來的名單,為的就是在不對外招募的前提下,找出最適合又忠誠可靠的秘書。

  “你也不用再挑了。”陳曼蓉見他翻看履歷表,指了外面的大辦公室,笑容曖昧。“黛如最好。”

  “她身分特殊,我第一個不考慮的人就是她。”

  “你種族歧視喔。人家是公主,你歧視貴族。”

  “哼。”他對冷笑話不予置評。

  “喲喲,王董的意圖都這麼明顯了,你還在裝傻,不是每個大小姐都像簡莉娜……”

  “妳們女人為什麼不能少說一句話?”

  陳曼蓉吐舌縮肩。她可以在工作上跟老闆說三道四,卻是不能提到感情問題,甚至不能催他趕快交女朋友,好不要這麼變態地勤奮工作。

  蓋俊珩快速地翻完履歷,還是不滿意,一抬頭,就看到曼蓉垂著頭,一副小媳婦的委屈模樣,他立刻想到早上那雙逃避畏縮的眼眸。

  “妳幫我調個檔案,會計處的程小薇。”

  “會計處誰?”

  “工程的程,大小的小,薔薇的薇。”

  “小薇,這名字聽起來好可愛,是小妹妹哦?”陳曼蓉笑嘻嘻地看他,抓起電話撥到人事處。“林經理您好,我是筆電的曼蓉……是的,謝謝幫忙,再跟您要一份人事數據……程小薇。”

  講完電話,陳曼蓉將話筒擱回去,轉述說:“林經理好像很驚訝,他說程小薇是新人,才來公司一年。”

  “一年而已?”蓋俊珩趁這個空檔,已經簽完三份公文。他放下筆,眉頭輕皺,焦躁地晃了晃桌上的滑鼠。

  陳曼蓉難得見他神色浮躁,敏感地察覺到程小薇一定很特別。

  “急什麼?我才剛講,你也讓人家調檔案。”

  “傳過來了。”他立刻打開公司內部的電子信箱。

  陳曼蓉走到他身後,一起流覽程小薇的履歷資料。“咦?我還以為是年輕妹妹,原來不小了……她小你兩歲?同校?會計系?嚇?!”

  她差點尖叫,難道這位程小薇就是傳說中的魔女學妹?!

  但她有她的職業道德和朋友道義,他不想說的,她也不會問。

  “她待過兆榮工業?不是幾年前倒了?”該問的還是得問。

  “沒倒,是股票下市。債權銀行和員工自救會合作,趕走原來的董事長,找來專業經理人重整公司,現在重新上了軌道。”

  “你很清楚喔,我還以為你只知道科技產業。”

  “因為我買了他家的股票,下市時一股只有五毛錢,拿來當壁紙貼都嫌醜。”

  陳曼蓉感受到他極為強烈的怨念,不覺心情變好,開懷大笑。

  “哇哈!你不是很懂投資理財?你叫我買的股票都賺耶。”

  “那時我年輕不懂理財,繳過學費才懂得設停損點斷頭,與其被套牢了,賠慘了,不如小賠一點點,趕快出場。”

  嗯,他果然感觸深刻。陳曼蓉又看著履歷說:“她畢業後在兆榮待了四年,可是她沒寫做什麼業務。咦?後面空三年,然後才考進立星。”

  “公司重整,一定有人事變動,當然沒工作。”

  “也許她這三年另有工作,只是不想寫出來。可惜了她有工作經驗,卻是用公開招考的方式進公司,只能做初級職員,以大學應屆畢業的資格起薪。她當初應該跟人事處爭取更好的敘薪和等級才是。”

  她說了老半天,老闆完全沒反應,而是將游標移回履歷表上面的大頭照,看得出神。

  照片裏的程小薇有一雙大眼睛,五官清秀,長髮披肩,微微笑著,怎麼看都是一個清純乖巧的鄰家女孩,這會是甩人巴掌的千金大魔女?!

  老闆垂下眼,靜默五秒鐘,那是做重大決策、風雨欲來前的寧靜。

  “我今天什麼時候有空?”

  “你十分鐘後要去董事會報告,中午君悅飯店有校友會飯局,三點見廠商,嗯,大概就兩點到三點之間。”

  “妳叫她兩點上來面談。”

  “耶?!”

  程小薇不安地絞著指頭,偷看一眼坐在大辦公室桌對面的蓋俊珩,一對上他的目光就低下頭,隨機又轉向側邊的陳曼蓉,以眼神求援。

  她十五分鐘才認識陳曼蓉,但已能感受她的善意;她安慰她不要緊張,不要害怕,蓋副總人很好的,問什麼回答什麼就好。

  陳曼蓉朝她點頭微笑,指了指她前面的蓋副總,她卻又低下頭。

  “程小姐,你知道國內有哪幾家生產筆電的大廠?”蓋副總問話了。

  “呃……有我們立星。”她努力回憶賣場看到的品牌。“阿奢、阿梭斯、索尼、頭西霸……”她越說越小聲,知道自己說到國外品牌了。

  “我們立星的筆電使用哪一家公司的面板?”

  “有達?”

  陳曼蓉為她捏了一把冷汗,是“有達”的競爭對手“其鎂”啊。

  “我再問你,你對於阿奢和阿梭斯在小筆電的競爭有何看法?”

  “啊……我、我……”程小薇慌了,她是看到很多人用小筆電,卻不知道這兩家在競爭,所以她只能說:“我不知道。”

  “我看你不是假裝不知道,而是真的不知道。”蓋俊珩靠向椅背,直直看著她說:“你對於立星在做什麼是一無所知。”

  任誰都聽得出他嘲諷的口氣,但她有一個最好的理由。

  “我……我做會計的,而且才剛進公司一年。”

  “這跟職務和經驗無關,我問的是基本常識,大學生都知道。”

  這樣最好!程小薇只求老天保佑她不合格,讓他當場轟出去。

  “你平常講話會像這樣結結巴巴嗎?”他又問。

  “會……”

  “你過去有秘書經驗嗎?”

  “沒有。”她倒是不結巴,立刻回答。

  “你在兆榮工業不是擔任董事長的秘書嗎?”

  陳曼蓉差點插嘴問說“你怎麼知道?”但她還是忍了下來,非得看清楚老闆演的到底是哪出戲。

  苦主程小薇則是心臟重重一跳,又有了那種電梯墜落的無助感,腦海裏只是嗡嗡響著:他怎麼知道?他怎麼可能知道?

  稍微抬眼,才看到他薄薄的唇、直直的鼻,就再也不敢往上和他的目光接觸,當然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你都做些什麼?”蓋大人繼續詰問。

  “接電話、影印、泡茶、擦桌子……”

  “不只這些小妹做的事吧。”蓋俊珩靠在椅背的姿態舒適極了。“生產管理,公關發言,參加商展,拓展國際市場,資金調度,投資控管,處理債務,清算公司財產,我說的對嗎?”

  程小薇差點暈倒!她都忘了,他說的竟然比她記得的還清楚。

  “我、我沒有……沒……”

  “你有男朋友嗎?”

  “有!”

  “他在做什麼?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他在美國念經濟學博士。”程小薇對答如流,完全不結巴。“時間到了我們就會結婚。”

  “那麼,至少半年內,曼蓉安胎生產期間不會請婚假吧?”

  “這、這個,呃,不……不、不一定……”

  “好,這就樣,你錄取了。你明天過來報到,今天是星期三,接下來就讓曼蓉帶你兩天,下星期一我出差回來,要看到你完全接手。”

  他一口氣說完,程小薇圓睜雙眸,猶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也許她能聽到的,只有她不斷加速劇烈搏動的心跳聲。

  陳曼蓉是很習慣老闆明快果斷的行事風格了,可瞧瞧現在是什麼情況?老闆那張牙舞爪的陰森森模樣,簡直是大野狼在欺負小白兔,她再怎麼好奇他們的關係,也得先跳出來主持正義。

  “兩天太短了,我來帶兩個星期。”

  “你不是要回家安胎?”蓋俊珩給她一記白眼。

  “蓋副總,我會計處還有工作……”程小薇心情紊亂極了。

  “我會打電話跟鐘經理要人。”蓋俊珩說著便撥內線。“鐘經理嗎?我是蓋俊珩……您好您好,是這樣的,有事跟您討論……”

  程小薇目瞪口呆,就看他由一張冷臉轉為笑臉,方才逼問的語氣也轉為商量的口吻,先誇讚會計處人才濟濟,然後談到正題,還問候起鐘經理的痛風毛病,說要介紹某個很高明的中醫。

  她總算領教到蓋世太保的本事了,她無助地望向走到她身邊的陳曼蓉,想說些話,試圖挽回一線生機。

  “不行的,太趕了,而且我、我……我沒有意思……”

  “公司要用人,請你尊重公司的調動。”這冷到令人皮皮針銼的回應自然是蓋俊珩說出來的,他已講完電話,又命令說:“好,你可以回去交接工作了。曼蓉,你去看廠商來了沒。”

  “我送你出去。”陳曼蓉先瞪老闆一眼,再扶著程小薇起身。

  程小薇以最快的速度逃出這間辦公室,可逃得了此時,又能逃得過明天,以及未來許許多多個明天嗎?

  “就……就這麼決定了?”她感覺自己在發抖,再確認一遍。

  “老闆決定的事,沒人能改變。”陳曼蓉苦笑,她是又同情又想看好戲的矛盾心理,只能再度安慰說:“小薇,你別怕,蓋副總公私分明,他一定是肯定你的能力,這才會用你,你不要想太多。”

  她知道什麼了嗎?程小薇一驚,正好看到小妹帶來兩個客人,忙說:“謝謝,我沒事,你忙。”

  快步離開吵嘈忙碌的筆電事業處,她沒坐電梯,而是轉入樓梯間。

  她還是無法接受事實。她得慢慢走下樓梯,慢慢消化她的驚駭,慢慢讓心跳恢復正常,慢慢磨著,慢慢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還能怎麼辦?她需要立星這份薪水,她已經沒有能力和條件去找更好的工作,即使蓋俊珩要報仇,想整死她,她也得咬牙挺住。

  還沒回到會計處,就聽到裏頭嘰嘰喳喳的興奮談話聲,鐘經理竟然在門口迎接她。

  “小薇,恭喜!”鐘經理不知道在高興什麼。“早在蓋副總找你去面談時,我就有預感,他一定是發現人才了,果然是你呀!”

  “對啊!”同事們也幫她高興。“有一次我們去吃合菜,我看你用英文跟那兩個阿兜啊背包客解釋菜色,我就知道你英文超好的。”

  “經理跟我們說,蓋世太保說你英文好到嚇嚇叫,還會七國語言,這就是他需要的秘書,說得鐘經理不得不放人。經理,是不是啊?”

  他用這個理由要人?從頭到尾,蓋俊珩問了她一堆私事,就是沒面談她的英文,她隱約記得他好像在電話裏掰了一些她能力很強的話,只是那時她驚嚇過度,以致于現在完全沒印象。

  程小薇欲哭無淚。當蓋俊珩的秘書絕對不是英文好就能勝任的。

  “公司這兩年最大的目標就是沖筆電事業,小薇,加油!加油!”鐘經理興奮地比手劃腳,只差沒拿加油棒了。

  “經理,我覺得太突然了,可以不去嗎?”

  “蓋副總親自要人,人事處也全力配合調動,你就安心去吧。”

  “可是我的應收賬款還沒做完。”程小薇仍在做垂死掙扎。

  “那個沒問題,誰都會做,我再交代下去就好。”

  誰都會做?這麼輕易就攆走她?好不容易大家“恭喜”夠了,她終於回到位子坐下來,仍是兩眼發直,處於高度癡呆的狀態中。

  旁邊的洪語芯滑著辦公椅過來,輕輕拍了她的手臂。

  “還好嗎?”

  “不太好。”她回了神,歎口氣。

  “哎!”洪語芯拍拍她。“其實你畢業這麼久,又待過上市公司,應該有很豐富的工作經驗,讓你從初級職員做起,真是大材小用了。”

  “沒有,我沒什麼特別的經驗。”她哭著臉。“我不想離開會計處,我喜歡這裏,大家感情很好……”

  這裏就像是避風港,讓她安穩歇息,重新站起,可惜好景不常,明天她就要駛入驚濤駭浪中了。

  “你去那邊大家感情還是很好呀,有空再找你一起吃飯。”

  “好。”她有點想哭了。

  “我覺得……”洪語芯欲言又止。“如果蓋世太保太過分,公報私仇,故意讓你不好過,你別悶在心裏,儘管跟我說,我會陪你爭取權益到底,頂多就是調回會計處罷了,他還能拿你怎樣?”

  程小薇心頭一跳,或許,語芯早就猜到了;望著好同事的鼓勵眼神,她很感謝她並不說破或追問,並且以這種委婉的方式幫她打氣。

  “想說話時,隨時打電話給我。”洪語芯又微笑說。

  “好!”她精神來了,靠著友情的支持,她一定會撐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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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星期日早上十一點半,占了整層樓面的筆電事業處悄然無聲,一片幽暗,只有最後方副總辦公室外面的辦公區域亮著日光燈。

  程小薇埋首研究工作資料,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全盤瞭解筆電事業處,甚至弄清楚公司的整體營運情況,可是資料太多,不是存在公司電腦裏,就是太重帶不回去,她索性跑來加班。

  “小薇,我送便當來了。”陳曼蓉出現在她眼前。

  “啊!不好意思!我給你錢。”程小薇趕忙站起來。她本已準備好麵包來“野餐”,曼蓉打電話給她,知道她來公司,便說要過來看她。

  “不用啦,我請你。”陳曼蓉看到攤了一桌的檔,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小薇,要麻煩你了。我是頭好壯壯啦,只是不好容易懷了孕,子宮一收縮我就害怕,我真的很希望寶寶能在一個良好胎教的環境中成長,不要整天跟著他媽媽忙碌緊張,還要受老闆的鳥氣。”

  “我沒關係的,你好好安胎,讓寶寶健康生下來最重要。”

  “謝謝了。不要太晚回家,早點回去養精畜銳,明天老闆回來,又有得忙了。”

  “好的。”

  “我要趕快下去了,我老公早樓下等我。”

  程小薇知道他們要回婆家吃飯,昨天曼蓉就邀她了,但她不好意思再叨擾他們夫妻的週末家庭生活。

  昨天星期六,曼蓉還來公司幫她惡補;傍晚她先生過來接人,夫妻倆一起請她吃飯。宋盛彥話不多,人很和氣,看得出他對曼蓉十分體貼。

  當她知道宋盛彥是蓋俊珩的同學時,差點嚇傻。後來才知道宋先生是工作兩年後才考進研究所和蓋俊珩當同學。兩人再一起進入傑森電子,而宋先生卻在一年前來到立星,目前在光電事業處任職生產經理。

  他為什麼離開傑森,她沒問;誠如他們夫妻倆也絕口不問她的私事,只是聊著他們買房子、產檢、去哪里度假的生活瑣事。

  大家都有自己的問題和心事,或許等到更熟悉了,才能聊開吧。

  陳曼蓉走到電梯間,轉頭看著總是若有所思的小薇。

  “小薇,有些話上班時候不方便說,現在我想告訴你,老闆這人沒有私心,以後你自己體會,純粹當同事的話。他是一個很好的主管。”

  “喔。”

  “在某種程度上,他也很依賴他所信任的人。我相信,他絕對是瞭解你的能力和極限,所以才要你接下這份工作。”

  “嗯。”

  程小薇還是無法回應。她不明白為什麼陳曼蓉要說這些事,或許是知道他們的過去,先給她心理建設吧。

  話說回來,她不得不承認蓋俊珩是個“好”主管,因為他做的第一件“好事”,便是幫她加薪。

  送曼蓉下去後,她回到位子上,打開便當,趁熱吃了起來。

  人事處林經理在星期四上班前找她辟室密談,說蓋副總昨天下班前親自送上簽呈,要求他的新秘書加薪,以符合能力和責任的比例原則,所以她的薪水一下子多了一萬八,是以初級職員等級做到退休的最高薪。

  看在錢的份上,她只能很沒志氣地認命工作。

  吃完便當,她又開始看資料,看著看著,便有了困意。

  她這幾天睡不好,一閉上眼睛就夢到筆電滿天飛;而夏天天亮得早,外頭才濛濛亮她便嚇醒,趕快拿起床邊的資料繼續用功下去。

  可現在瞌睡蟲大勝,她不想用功了,便推開檔趴到桌面,挪挪椅子和手腳,為自己調整一個最佳的午睡姿勢,再滿意地閉上眼睛。

  沒開空調的大辦公室有些悶熱,她不在意,反正只眯一下,一下下就好,能做個好夢是最好的了,不作夢也罷,她這個年紀已不適合作夢了。

  沉悶的午後,沉睡的人兒,隔著厚厚呃玻璃帷幕,隱約傳來外頭的車流聲音,同時帶動著電梯運轉而上的轟轟低頻震音。

  沉滯的空氣流動了起來,門開,門關,一個男人提著一隻輕便的旅行袋走了進來,穿過大辦公室,站定在程小薇的桌前。

  從他由電梯出來到進入辦公室,雖不是驚天動地,但也發出不少聲響,她竟然還睡得這麼沉!

  蓋俊珩皺起眉頭,抿緊嘴角,直直地瞪視她,好似這樣看下去,就可以將她“瞪”醒;可惜的是,睡美人好夢正酣,完全不知大禍臨頭。

  流動的空氣緩緩停滯下來,時光也仿佛停頓。

  十年了,她的睡相依然不變。

  她總是向右側趴睡,讓那張姣好的臉蛋暴露在外,白白給別人欣賞的機會;他在圖書館一定會坐在她的右邊,拿衣服或書本紙張幫她遮掩,務必將睡著了就不設防的她防護得滴水不漏。

  那時的她,青春,亮麗,每個星期要上美容院保養頭髮,三個月就換一次髮型,全身上下皆是最新流行的名牌服飾,就算到樓下買飲料,也要撲個粉,更別說每晚都得使用專櫃保養品,仔細地從頭到腳抹過一遍。

  今天的她,看的是郵購目錄的化妝品,留了直長髮,再紮個低垂的馬尾,沒有劉海,沒有染燙,沒有造型;她上班時甚至沒化妝,只搽了淡淡的口紅;雖是天生的白皙肌膚,卻顯得過度透明蒼白,尤其在日光燈照射下,更顯死白。

  再往下看,平價的上衣,洗淡的牛仔褲,脫下平底包包鞋,十指曾經塗上鮮豔指甲油的腳趾頭展現自然的本色,擱在地毯上。

  他硬生生轉過視線,走向他的辦公室,拿出鑰匙打開門鎖,卻又不禁回頭,看是否驚醒了她。

  她睡得很好,不只睡相沒變,那一睡下去就很難醒來的習慣也沒改變,總是要讓他又搖又喊的,像王子吻公主一樣地吻醒她……

  他猛然轉回頭,不再看她,但已經瞥見她汗濕的上衣,熾熱的室內高溫讓她的背部和腋下出現一片汗漬,額頭也泌出細汗。

  他忽然也覺得熱了,伸手用力扯開領帶,走進他的辦公室。

  體育館熱烘烘的,就算冷氣全開也降不了裏頭幾達沸點的高溫。

  音樂碰碰響著,人影扭動搖晃著,新生舞會熱熱鬧鬧地展開了。

  主辦的學生會活動部幾個臭男生聚在一起,話題自然是正妹。

  “看到沒?那個很亮的女生,會計系的新生,註冊那天差點引起暴動,他們管院的學長撇下自己的學弟妹,全部跑去看她。”

  “好像很漂亮。”他瞄了過去,光影交錯,看得不是很清楚。

  “這裏有水嗎?”她來到這個角落。

  “有。”他指了旁邊的大茶桶,順手遞給她一個紙杯。

  她接了過去,卻是停住不走,他以為她要說謝謝,卻見她眨著一雙大眼睛,努力在昏暗的燈光喜愛看他胸前的工作人員名牌。

  “咦!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他故意復述一遍,已知道她想問什麼。

  “怎麼念?”她抬眼望向他。

  “你說呢?”

  “蓋俊衍。”

  “錯!”

  “盒俊洪?”

  “錯!”

  “蓋俊行?”

  “哈哈哈!”一群大男生已經笑翻天,猛拍他的肩膀,“我還蓋高尚,你真行呢!”

  他也笑得很開心,他很習慣了,從幼稚園到大學,十個老師有八個會念錯,不會念錯的一個是國文老師,另一個是從不點名的教授。

  “都不對?”她輕輕咬著下唇,似乎仍在思考該怎麼念他的名字。

  “我這姓的名人很少,史記上倒有一個,就是荊軻刺秦王裏頭,瞪荊軻的那位刺客。”他笑說。

  “荊軻是刺客耶,還有人敢瞪他?”她長長的睫毛眨了眨,突然抬起頭,苦苦思索的表情轉為明朗的笑靨,好似瞬間就拋掉沒必要的困擾。

  “不管了,我國文本來就不好。不過,我英數啵棒的,英文九十八分,數學九十五分。”

  “很強喔,會計係數學要很好吧。”他倒很驚訝她的英文高分,畢竟那是要考作文的。“好吧,不考你國文,我告訴你。”

  “當當當,答案揭曉——”旁邊的大男生鼓噪著,製造音效。

  “不要說!”她突然高舉右手,阻止他們說下去。

  一群大男生張大了嘴,愣愣地看著學妹修長好看的五根指頭。

  “我自己找答案!”她說完轉身就走。

  “跑掉了?”

  大男生們大失所望,一哄而散,跳舞的去跳舞,幫忙的去幫忙,他也離開大茶桶基地,去巡了一圈舞會會場,盡他活動部長的責任。

  按理說,他是老骨頭,又是活動部長,應該下場與民同樂,可是為了籌辦這場舞會,他忙得累翻了,走完一圈後便倚在角落牆壁當壁草。

  一曲快節奏的勁舞結束,燈光亮起,會場出現片刻的安靜,就在上千人的呼吸喘氣聲中,突然出現了一個清脆高揚的叫聲。

  “蓋俊珩!”

  他驚訝地站了出來,東張西望看是誰在喊他,會場眾人也是拉長脖子,好氣地尋找這聲嬌脆嗓音的來源。

  仿佛巨星出場,所有的人紛紛讓開一條路,目光全放在那位元眾所觸目的新生學妹身上。

  燈光下的她就像夜空裏最耀眼的星星,美麗的臉蛋五官分明,微卷的短髮俏麗活潑,一雙水靈的大眼睛閃動著星輝,滴溜溜地在人群中尋索著,她眸光所過之處,人們驚歎、讚美、豔羨的聲音此起彼落。

  他有如撲向光源的飛蛾,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她一找到了他,臉色轉為欣喜,快步朝他跑來。

  “你的名字叫做蓋俊珩!”她對著他,再說一遍。

  “答對了!”

  “哈哈!”她掩不住得意的神色。“我跑到外面書店翻字典,還翻了三本,終於讓我確定你名字的正確念法。”

  或許是因為跑步回來的關係,她小嘴微張,還在微微喘著氣,臉頰也浮起兩朵可愛的紅暈。

  這個學妹不只長得好看,也很不一樣,他想認識她更多。

  “學妹你的名字?”

  “程小薇。工程的程,大小的小,薔薇的薇。”

  那雙眼睛亮晶晶的,他的心也亮了起來。

  慢板的舞曲揚起,他微笑伸出手。

  “學妹,我可以請你跳舞嗎?”

  “好!”她大方伸出右手,搭在他舉起的左手掌上。

  他帶著她踩了華爾滋舞步,頗驚訝她流暢輕盈的步伐。

  “你跳得很好,以前參加過舞會?”他由衷讚美。

  “我在美國學的。”

  然後她說,從她國中畢業那年開始,連續三年暑假到美國,英國、加拿大遊學,今年考上大學,她不遊學,而是單槍匹馬去歐洲自助旅行。

  “你自己一個女生敢自助旅行?”他驚訝極了。

  “怎麼不敢?”她揚起小巧的下巴。“我事先查過旅遊書,規劃好行程,機票、火車票、旅館也都訂好了,我有現金,也有信用卡。”

  “就算有完全的裝備,萬一臨時出事,像是旅館突然沒房間,火車罷工不開,那你怎麼辦?”

  “哈,還被你說中了。巴黎有家旅館說沒我的訂房,我叫他再查,他又說沒有,我說請你們經理出來,看這是不是訂房匯款證明。拗了半天,原來是他們搞錯了,一直跟我說對不起,又送我好多巧克力。”

  “你英文這麼好,該不會是用英文跟他們吵架吧?”

  “對啊,法國人不愛說英文,還講輸我!”

  “厲害!你才十八歲,你爸爸媽媽放就心你自己出去?”

  “當然不放心。我去遊學還有寄宿家庭照顧我,去歐洲什麼也沒有。我保證每天打電話回家保平安,請他們讓我出去闖闖。”她聲音嬌甜好聽,卻又帶著年輕女孩少有的堅定語氣:“怕的話,就不要出去。”

  她美麗,她聰明,全身上下散發著超乎年齡的膽識和自信,他輕摟她柔軟的身子共舞,目光再也移不開那雙充滿光彩的亮麗眼眸。

  “你去歐洲,一定又學了新語言嘍?”

  “對啊!我教你,發問的你好就是蹦啾!”

  “這我聽過,那義大利文?”

  “俏喔。”

  “西班牙?”

  “喔啦。”

  “俄文?”

  “我又沒去俄羅斯,而且俄羅斯不在歐洲。”

  “算吧?我雖然念工科,但我還記得,烏拉山以西算歐洲。”

  “真的嗎?”

  他不自覺地捏住她的手掌,怕她又要突然離開,跑去查書。

  “我下次說給你聽。”她倒是沒跑開,而是眨著她又長又黑的睫毛,問說:“我去哪里找你?”

  “我每天中午都會到社辦,學生會活動部。”

  “好!我會用俄文跟你說午安!”

  他跟她聊了又聊,舞過一曲又一曲,當中她也被別人邀了過去,但他始終沒有讓她離開視線,下一曲立刻邀回來。

  舞會結束,有人說要去夜遊,他邀她同行,她爽快地答應。

  近三十個人騎摩托車往北海岸殺去,她坐在他的機車後座,大方地抱住他的腰,一路跟他說說笑笑,他卻莫名其妙地全身發熱。

  一群年輕的瘋子盡情揮霍青春。深夜的沙灘上,大家都累了,聊天的、打牌的、玩營火的、挖彈塗魚的,一個個東倒西歪,露天而睡。

  她歪著身子靠在漂流木上,左手枕著頭,大片月光灑落,為她右邊臉蛋著上柔和的粉影;她嘴角揚起,不知夢見了什麼好玩的,笑得很開心。

  他拿掉一隻爬向她臉頰的寄居蟹,脫下外套,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初秋的夜晚,涼風習習,他不想睡,只想看著她、守著她,今夜,明夜,未來的每一夜、每一夜……

  好舒服,好涼快,好像來到了海邊,吹著涼涼的海風……

  猛地身體一沉,好似有人用力扯她的腳,想將她拉到下面的地獄去。

  程小薇立刻驚醒,滿頭大汗,順手拿了桌上的手帕擦了擦。

  過來一會兒,她才逐漸恢復意識,晃了晃頭,喝了一口水。

  還真的有風耶,她拂開黏在脖子的發絲,享受那股清涼意。

  等等!哪來的風?假日不開中央空調,她也沒開逃生窗,往風吹來的方向看去,她看到了地上的一隻冷風扇。

  是曼蓉回來了嗎?昨天曼蓉在時,大方地從副總辦公室拿出蓋俊珩的私人所有物,說老闆常常假日到公司,沒冷氣就吹自己的電風扇。

  電風扇並未直接對著她吹,而是擺了一個適當的角度吹向壁板,再讓涼風彈回來製造微風,桌上的紙張微微揚起,卻沒被吹散,因為全讓滑鼠、筆筒、手機、杯墊、檔各式各樣的臨時“紙鎮”壓住了。

  她抬頭找人,卻聽到後面的副總辦公室傳來聲響,門口地面映有亮光,她驀地全身一僵,暫時停止呼吸,捏緊了手掌裏的手帕。

  她瞪眼看去,她不是魔術師,不會憑空變出一條手帕,而且還是男人的格子手帕!

  蓋俊珩竟然回來了?她嚇得立刻丟開手帕。

  遇到鬼也沒這麼恐怖,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可以假裝沒聽到、沒看到,只要不站起來,就不用跟他打照面,可是……她想上廁所啊。

  勉強看了兩行字,她站起身,戲劇性地“啊”了一聲,然後再走到副總辦公室門邊,努力拉起自己的嘴角。

  “蓋副總……”聲音好像在抖。

  蓋俊珩抬頭看她,臉上沒什麼表情,桌上堆滿了他不在時所累積下來的檔;之前曼蓉將全部卷宗鎖進他的櫃子裏,告訴她,老闆通常很早來上班,這些就是他的早餐配菜。

  何止是早餐,還是假日下午茶呢。

  “你一個人在辦公室,為什麼沒鎖門?”蓋副總劈頭就是訓話。“萬一小偷進來,公司機密整櫃被人偷走,你能負責嗎?”

  “我、我有注意門戶……”她低下頭。

  “都睡死了,你有聽到我進來嗎?”

  “沒……沒有。可、可是樓、樓下有警衛……”

  “警衛也有顧不到的時候,而且現在歹徒兇狠,要是拿刀子逼你做什麼,出事了怎麼辦?”他越說聲音越高。

  “對不起。”這的確是她不對,說再多的理由也沒用,她只能快快認錯。“我、我下次會改進的。”

  “吃過飯沒?”

  “吃了。”

  “還有事嗎?”他顯得不耐煩,垂眼看檔。

  “沒……還是,呃,這兩天您不在,先跟您報告幾件公事?”

  “明天上班再說。”

  “那個……電風扇?”

  “給你吹。”

  “我……我要回去了。”再跟他單獨相處下去,她鐵定會驚恐而死,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電、電電風扇……”

  “你放著就好。”他再度抬眼直視她。“三件事,我要求你明天上班要做到。”

  “是。”她戒慎恐懼地回應。

  “第一,講話不准結巴。第二,不准穿那天那種制服的白衣黑裙。第三,不准白著一張臉過來,做得到嗎?”

  她張口結舌,無法回答,什麼叫做白著一張臉?

  “你不是要回去?”

  “是、是是。”

  她慌慌張張地回到座位,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桌面,提著兩大袋無關機密的資料,準備拿回家苦讀。突然想到他的指示,或許,她得先去百貨公司買件新衣,她不能提這麼重的東西去逛街。

  唉,薪水還沒領到,就先透支了。

  “出去記得鎖門!”裏頭又傳來命令聲。

  “是。”

  她提起一袋重物,踉踉蹌蹌來到大辦公室的玻璃門前,差點一頭撞開,推了一下才發現他已鎖住,忙拿出鑰匙,蹲下來開鎖,火速閃了出去。再蹲下來鎖上,一起身就沖向電梯間,完全不敢回頭,怕會看到那雙始終灼灼逼視的燙人黑眸。

  嗚嗚,接下來的日子,她該怎麼度過啊!

  陳曼蓉很有義氣,不顧老闆的青眼和白眼,繼續帶她兩個星期。

  兩個星期平安無事過去了。今天,是曼蓉第一個不在的日子,程小薇做個深呼吸,輕拍一下胸口,開始獨立奮鬥。

  “美樺,抱歉,副總要最新的北美市調報告,麻煩你先給我。”

  “不是後天才deadline嗎?沒那麼urgent啦。”施美樺講話總會喇幾個英文單字,看也不看她。“我有自己的schedule,時間到了就會給你,你不要拿副總來催我。”

  “呃,那個,我是想說,先提醒你……”

  “知道啦,都是我有我的schedule了。”

  “是、是。”

  程小薇在這裏是新人,年資淺,又不熟悉筆電業務,說話做事自然是戰戰兢兢,小心謹慎。

  筆電事業處人多事雜,業績壓力又重,她做得來嗎?

  “給你!這個月的歐洲市調。”旁邊辦公桌的王黛如站起身,遞出一份檔案夾,笑說:“電腦檔也傳到你信箱了。”

  王黛如雖是董事長的獨生愛女,但她沒有享受特權,大學畢業從基層做起兩年,自己開車找停車位,跟大家加班吃便當,一起挨蓋副總的罵;她待人有禮,樂於助人,在公司裏頗得人緣,許多不自量力的男生想追她,當然是吃了閉門羹。

  程小薇望著她那張帶有笑意的臉蛋,心底有一種砂紙磨過的澀澀感覺,是這樣溫柔美麗又明事理的好女孩才適合蓋俊珩吧。

  “黛如,謝謝你。”她接過文件。

  “副總逼得很緊,我才不敢到了期限才交件,萬一缺什麼資料被他抓出來,我又得熬夜催歐洲那邊,然後又影響到你這邊的匯總整理,再影響到他們高層做決策……哈,我還真像是副總訓話的口氣。”

  “副總要求很多。”她比任何人都怕。

  “小薇,你一定很厲害,你這個秘書工作很有挑戰性,很多人都想做,曼蓉一直叫我主動爭取,可是我不想忙到沒有自己的時間。”

  她也不想啊,但既然可以多領些錢,也只好多做事了。

  “你這麼忙,約會這麼辦?男朋友不會抱怨?”王黛如又問。

  “他沒意見,他在美國念經濟博士。”

  “真的呀!”王黛如眼睛一亮,忙將她拉到玻璃帷幕窗邊講悄悄話。

  “他念哪個學校?你們多久見一次?交往多久了?”

  “交往……交往三年。去年、去年他回來,有見面。他學校……”程小薇記得王黛如高中大學皆在西岸的加州念書,思緒便往東走。“威斯康辛。”

  “Madison?”

  “是!是。”

  “很好耶,你去看過他嗎?”王黛如又興奮地問。

  “沒有。我才七天休假,去美國太趕,再說剛來這邊,不方便請假。”

  “說的也是,那你想他的時候怎麼辦?”

  “大概也只能這樣了。”王黛如拿指頭劃了劃玻璃大窗。“這年頭即使網路縮短了距離,還是沒辦法取代真正的身體溫度。”

  也許她想到什麼事了,程小薇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

  “該工作了!”兩個女生異口同聲,相視而笑。

  程小薇在大辦公室繞一圈,催案子,收公文,轉述事情,一路“請,謝謝,對不起”說了N遍,這才回到自己的辦公桌。

  “程小薇!”雷公吼人了。

  “有!”她從椅子上彈起來,快步走進副總辦公桌。

  “你上班是來做事,不是聊天。”蓋俊珩的冷臉千年不變。

  她只是順便多說幾句話,應該不算聊天吧。她本想辯解,想想還是算了。他眼睛銳利,嘴邊也銳利,她說不過他。

  “是。”

  “有事拿起電話吩咐一聲,不必你親自去說、去拿。”

  “我想……多跟同事熟悉熟悉……”

  “你要聯誼,吃飯或是下班有的是時間,你上班就是以副總秘書的身份要求同事做事,你過度謙虛,別人還看扁你。”

  “是。”

  被同事看扁是小事,她只怕被他踩扁;如今,她的生存法則就是唯命是從,他的要求,她儘量做到。

  他不要她白著一張臉,她便化了淡妝,畢竟她也明白,現在常要接觸客戶或其他主管,總得讓自己亮麗些,精神些。

  他不要她穿白衣黑裙,她便加上一件平日拿來擋冷氣的淺藍色薄外套,或是換穿稍有花樣的淺色襯衫,搭配深色窄裙。

  他不要她結巴,她少說少錯,要是多說幾句,一定又結巴。

  至少在目前為止,他皆針對工作要求她,並沒有整她的意味。

  “這邊公文拿出去。”老闆不再看她,指了一疊卷宗夾。

  她走到他桌邊,伸手抱起公文,他側過頭,視線往下,移到她那雙昨天新買的黑色高跟鞋。

  她渾身一熱,很想請他不要再那麼注意她的服裝儀容了。

  電話鈴響,蓋俊珩接起來,聽了一下,便冷著臉說:“好,我後天聽你們簡報……時間呢?”他卻是抬起頭來看她。

  她知道那是研發小組打來的,腦海迅速轉過他後天的行程,再考慮到工廠來回和必然冗長討論的開會流程,立即幫他擬定時間。

  “下午四點半。”她說。

  “下午四點半我到。”他又朝電話說:“希望這次是最後修正……你要休假?沒問題你當然可以休,小孩放暑假了,多陪陪他們……大家休假時程排好,不要讓我找不到人,你也不希望爬到合歡山上或是在花蓮看海豚表演時接到我的電話吧。”

  最後那句話頗具威脅性,卻又帶著一絲感性。程小薇和他共事這段日子以來,其實已能察覺,他好像滿照顧員工的,雖是要求嚴格,但也能適時給予獎勵。

  “還有,你們不必訂便當。”蓋俊珩又說:“我叫外送……哼,敲詐我……你們最好讓我滿意到請你們吃生魚片,不然只有五十元便當。”

  她很想笑,但只能緊緊抿住嘴角,待會兒她出去得找出日本料理店的名片,訂上二十人份的壽司大餐。

  “程小薇,你等等。”

  “是。”她站定腳步。

  “星期六早上有一場主管高爾夫球聯誼,你一起去。”

  “那……那是高級主管……”她嚇到了。

  “你是我的新秘書,有的公司部門主管還沒見過,而且這次深圳、昆山、泰國、歐美幾個事業處的主管也會回來,大家見過了面,以後聯繫上也比較好說話。”

  “可是、可是……”那個場合太高級了。

  “我叫你去就去。好了,沒事就出去了。”

  “是……”唉,她還能怎樣,她只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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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38:57
  第三章

  如果可以的話,蓋俊珩很想將手中的高爾夫球杆橫在大腿上,狠狠地用力折成兩半。

  當然了,他力氣再大也折不斷高硬度的不銹鋼鐵杆,更不能在立星科技高級諸公面前做出這種近乎白癡的暴力行為。

  所以,他仍是穩穩地執住球杆,盯牢小白球,腰一扭,手一揮,咻!

  小白球直飛藍天,劃出一道又高又遠的完美抛物線。

  “好!”

  高階主管們紛紛稱讚他的球技,董事長王富禮望向遠處的落球點,有感而發說:“希望我們筆電事業處也能一飛沖天。”

  “董事長找來了蓋副總,沒問題的。”

  “年輕人的,看你的了。”王富禮一掌重重拍在蓋俊珩的肩頭,頗有深深期許和勉勵的意味。

  “董事長您放心。”他的回答簡潔有力。

  一群人繼續往前走。難得假日有空,王富禮邀請這些勞苦功高的主管和家屬聯誼聚餐,以示慰勞,想打球的就打球,不想打球的另外在別館裏從事他們喜歡的休閒活動。

  不過呢,這群人裏面還有一個非主管、非家人、非杆弟的苦命員工,那就是被要求出面“見客”的程小薇。

  蓋俊珩回頭看她跟上了沒,一見到她那身“奇裝異服”,又是手背青筋暴突,惱得想拗斷球杆。

  她到底會不會穿衣服?竟然穿了平時上班的襯衫窄裙高跟鞋到高爾夫球場!

  她身邊的王黛如見他往這邊看過來,立刻展露笑容,高舉右手朝他揮了揮,他立即避開視線,繃著臉孔轉回身。

  “呵,小薇,副總好像很擔心你走不動?”

  “不會吧,他是在找你。”

  程小薇見王董事長不時就跟蓋俊珩說幾句話,除了表示器重外,當然更明白王董今天特地找黛如來的原因。

  “他才不會找我。”王黛如縮回招呼的右手,笑說:“除了公事,他不跟我說話的,你沒看我故意跟他打招呼,他好像被鬼嚇到。”

  “呃,他是不好意思給人看到……”

  “哈哈,蓋世太保會不好意思?小薇你別說笑話了。公司的傳言聽聽就好,雖然我爸爸很欣賞他,我也很崇拜他,但就是止於工作。”王黛如小小聲地說:“我懷疑他是工作狂,根本不懂得談戀愛。”

  他懂得的。程小薇抿唇不語。

  “簡莉娜跟他分手後,到處哭訴他無情無義,說吃飯時各付各的,他先買電影票會跟她收錢,超沒情調的。”王黛如越說越高興。“又說她買衣服時,他每件都說好看,眼睛卻盯著手機上網。”

  “喔。”

  “簡莉娜在社交圈說咱副總的壞話,那些千金名媛本來對他還有幻想,這下子全部放棄,偏偏我爸爸一廂情願。”

  “我想,那只是簡小姐的片面之詞。而且,董事長瞭解他的優點。”

  “工作和愛情不一樣。”王黛如語氣變慢:“工作你可以冷,可以酷,這樣就不會感情用事,執行效率就高;可是戀愛不像我們做筆電,非得測試到鍵盤能承受兩千萬次的敲擊,或是螢幕開闔可達十萬次。愛,就是一種直接的感受,沒有數位可以量化,更不用開開關關十萬次才能證明……唉,天氣好熱,我在說什麼呢,可以去寫寫黛黛小語了。”

  程小薇心頭好像被騷動,有一種癢癢的、說不出來的毛躁感覺。她直覺黛如必然有她感情上的深刻感受,這才會出口成章吧。

  喜歡了,愛上了,就是了,不需理由,也不需驗證。

  “我覺得咱副總這麼沒情調,大概是他心理創傷很深。”王黛如很快轉為明朗笑容,八卦下去,“聽說他念研究所時,狂追一個外文系系花,實在黏得太討人厭,被系花甩了一巴掌——”

  “嚇!別說了,他來了!”程小薇趕忙岔斷她的話。

  也幸虧流言傳了這麼多年,轉了這麼多手,早就傳訛了,跟她無關。

  蓋俊珩走了過來,程小薇早已手足無措,低下了頭,感覺他的目光牢牢地盯在她身上,稍早那種尷尬臉紅的感覺又回來了。

  她本想今天是來拜會高級主管,並不是來打球,所以便穿上平日上班的正式行頭,誰知一來到別館,便見人人一身polo衫、長褲、釘鞋,而家屬們穿得更隨興,夾腳拖、七分褲、潮T……各種流行休閒款式都來了。

  當蓋俊珩看到她時,上上下下足足看了她一分鐘,一句話也不吭,但從他那雙冷到可以射出冰刀的眼睛看來——

  他、很、不、高、興!

  可再怎麼不高興,他還是帶著她介紹給各個高級主管認識;那些大頭反而沒有“她穿錯衣服”的神情,大概就是認定她只是跟班的秘書,本就該做秘書的打扮。

  此刻,她這身不合時宜的衣著再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幸虧她戴著黛如臨時幫她買來的遮陽帽,稍稍掩示了臉上的驚惶。

  “你穿成這樣,不要再跟著我們走。”即使陽光普照,蓋俊珩的聲音還是冷得可以結成冰塊。“回去別館那邊休息。”

  “喔。”

  “我們一起去。”王黛如挽著她就走。

  “我自己回去就好。”程小薇很樂意離開,但黛如不是應該照她父親的意思,陪在蓋俊珩身邊嗎?“那個……董事長?”

  “太陽好大,我都快曬成肉幹了,讓他們老人家去健行啦。”

  程小薇不敢回頭,或許她身後那位“老人家”還在瞪她的這身穿著。

  看似平坦的高爾夫球場草地卻是高低起伏,她來時已經走過一遍,現在還要往回走,但能脫離蓋世太保的視線,她倒是走得又快又急。

  “哎呀!”她突然慘叫一聲,定住不動。

  “怎麼了?”王黛如趕緊扶住她。

  “腳……腳抽筋了……”

  程小薇坐在兒童遊戲區邊,拿起一顆彩球拋了下,看著黛如陷在泡泡彩球堆裏,和一群小朋友玩得不亦樂乎。

  今天還好有黛如,幾乎全程陪伴在她身邊,化解了她不少陌生尷尬的場面;一個備受寵愛的年輕千金小姐能有此良善體貼的個性,那是她過去萬萬不懂,也做不到的,她衷心希望黛如能找到一個真心愛她的好男人。

  那人會是蓋俊珩嗎?

  時光將他淬煉成一個冷面幹練的社會精英,在緊張快節奏的生活裏,他是否還能勻出心思去呵護一個好女孩?還是掛著一張冷臉,要求約會物件吃飯後自己付錢,存心讓所有女人討厭他,如流言所說的,他受傷太深,所以排斥愛情和婚姻?

  她是罪魁禍首?

  她把玩著手掌裏的紅色彩球,好似看到他那顆被她糟蹋而淌血的心……

  “黛如,該回去了。”王董事長和一群主管來到遊戲池邊。

  “爸,你們談完了?”王黛如順手抱起趴在她身上的小女生,笑著還給她的媽媽。

  打完高爾夫球後,大家共進一頓氣氛愉快的午餐,飯後“憂國憂民”的主管們不免還是談起了公事,夫人們則去做spa或聊天,還有什麼都不做而過來陪小孩玩耍的小薇和黛如。

  “本想說假日讓大家輕鬆一下,結果又討論了兩個小時的公事。”王富禮看了手錶,笑說:“也該回去了,我去工廠瞧瞧。俊珩,麻煩你載我們黛如回家。”

  “是。”

  “爸,我跟你去工廠。”王黛如趕忙說。

  “不用了,我會留在那邊吃晚飯,晚點才走。你們年輕人也不用急著回家,看是要去哪邊喝咖啡,還是看場電影,我老人家絕不過問。”

  王董一再製造機會,意圖明顯,同行的主管和夫人們都笑了。

  送走王董後,其餘主管也一家一家離開,只剩下依然面如表情的蓋俊珩、拿手機傳簡訊的王黛如、還有腳底抹油準備開溜的程小薇。

  “程小薇,你去哪里?”冷面魔王發威了。

  “我、我……我回去了。”

  “你早上不是搭黛如的車來的?”

  “我沒開車,我跟我爸來的。”王黛如詫異地幫她回答。

  程小薇不敢抬頭,因為蓋俊珩本來要載她來,是她說黛如要來接她,這才逃過與他同處一車的浩劫。

  看來,她仍然劫數難逃。

  “你怎麼來的?”他又冷冷地問。

  “搭公車、轉火車、等客運,還有,呃……呃,走路……”

  “透早就出門了?”

  五點。她不敢說。

  “小薇,我們一起搭副總的車子回去。”王黛如適時化解緊張氣氛,挽起她的手臂,逕自往停車場走去,低聲說:“副總要載你來,你就給他載呀,還怕他載你去賣?”

  “我不想麻煩他。”

  “那你也跟我說一聲,你可以搭我爸的車。”王黛如理解她怕老闆的心理。“再說,是他叫你來的,別幫他省汽油錢了。副總!”

  蓋俊珩聽到這聲叫喊,臉色又是一僵。

  “你待會兒能不能送我去SOGO?”

  “可以。”蓋俊珩打開他BMW的駕駛座車門,無視兩位女士,竟然自己坐了進去。

  “黛如。”程小微驚慌地說:“董事長不是要你跟副總出去走走?”

  “誰跟他出去走走呀!”王黛如笑著比個噤聲手勢,這才打開後車門坐進去。“我們幾個同學約好今天吃晚飯,現在過去時間差不多……小薇,快進來,別再曬太陽了。”

  她招呼小薇上車,又傾身向前說:“副總,抱歉,我和小薇坐在一比較好聊天,不是不懂禮貌喔。”

  “無所謂,你們聊。門關好。”

  程小薇慌忙將松松卡住的車門打開,再碰地用力關上;她覺得這個舉動似乎有毀損人家愛車或是抗議上司兇惡的嫌疑,慌張的偷看他以眼,不巧對上他後照鏡的一雙冷眸,嚇得又低下了頭。

  “我也SOGO下車。”她打定主意和黛如同進退。

  “你去哪?”王黛如不解地問說:“你今天累了一天,腳又抽筋,不是說要趕快回去休息嗎?”

  “我、我我去逛逛百貨公司……”

  “程小薇,你腳抽筋?”司機出聲了。

  “副總。”仍是王黛如代答:“你叫小薇來,沒跟她說穿休閒一點,害她穿高跟鞋走來走去,肌肉繃的太緊,小腿就抽筋了,腳跟也磨破皮。”

  “去醫院。”

  “副總不用了!”程小薇忙說:“磨破皮的地方已經貼OK繃,黛如還幫我推拿,我好很多了。”

  “你會推拿?”還沒上高速公路,冷面副總就開始飆車。“你們知不知道,不懂拿又隨便亂捏,有時候會越推越糟?”

  “副總你放心,我學過芳療。”王黛如很有信心。“我知道要怎麼按摩才不會造成傷害,可惜沒有精油,不然小薇你會恢復得更快。”

  “是啊,我覺得很好,沒問題了。”程小薇也很歡樂地說。

  一路上,兩個女生就從芳療聊起,講精油,講穴道,還在彼此身上捏來捏去,一個鐘頭的車程完全當前面的副總司機是透明人。

  但程小薇不像黛如那麼自在地談笑,她聲音小小的,動作也小小的,就怕接觸到後照鏡裏不時瞟過來的那雙冷眸。

  “到了,副總謝謝。”到達目的地,王黛如道謝。

  “我也下車,副總再見。”程小薇坐在後座右側,自是要先下車讓黛如出去,正是她順便開溜的大好時機。

  “程小薇,你回來!”蓋俊珩以閃電般的速度下車,大聲吼人。“你身體不舒服,要去哪里?”

  “我沒有不舒服,我、我我我要去買衣服。”

  “你腳受傷,一張臉曬成黑炭,還有力氣逛百貨公司?”

  “哎呀,我怎麼沒注意!”王黛如端詳了下。“小薇,你的臉有點紅喔,那個遮陽帽根本擋不住大太陽嘛,你趕快回家敷臉,不然皮膚很快就受傷了。”

  “你因工受傷,我載你回去。”蓋俊珩說。

  “我沒受傷,真的不麻煩副總,我很好……”

  “上車!”

  “副總,就請你送小薇回去嘍。”王黛如爽朗地揮揮手。

  程小薇很想跟著黛如逃走,可是她兩腿又酸又痛,根本舉不起來,只能杵在原地。

  站在交通最繁忙的路段,已經有車子在按喇叭,還有指揮交通的急促哨聲,她一慌,就在那道灼灼逼視的目光下坐回車子。

  蓋俊珩走過來幫她關車門,碰地一聲響,她驚覺自己仍坐在後座。

  後座就後座,他愛當司機就給他當司機;此刻,她已顧不得禮不禮貌那一套職場法則,反正她就是不會跟他坐在一起。

  “你住哪里?”他發動車子,冷冷的聲音問道。

  “啊,前面有公車站牌,我去搭公車。”

  “住哪里?”

  她低下頭。

  “你不說,我也知道。”他往她住處方向駛去。

  她這樣算不算被挾持呢?一路上,她不是低頭絞她的手指,就是無奈地張望車外馬路,考慮著要拿出化妝包裏的口紅,在車窗上寫下大大的SOS求救字母。

  “需要去看醫生嗎?”男人的聲音打斷她卡通化的幻想。

  “不需要,真的不需要。”她忙說:“我去買酸痛藥布貼貼就好。”

  “你腳不舒服,為什麼不早說?”他的聲音更冷了。“我不想將我的部下操刀受傷生病。”

  “可是……是副總叫我跟在後面……”

  “我是想讓你更熟悉其他主管,但你不舒服就要講,不要逞強。”

  她被念得七葷八素,明明是他命令她,她也乖乖聽話,他倒是回頭責駡她?

  “我沒有逞強,我、我……”

  她已不知該如何為自己掙個道理。打從重逢後,她就處於劣勢地位,任他召喚、調動,再被迫當他的秘書,她從來就是不樂意也不情願。

  她是表達過沒有意願,但立刻被他強勢否決。現在回想,若是她堅持留在會計處,或是去人事處據理力爭,強烈表達她不願意調動的心志,那麼,是否這一個月來,她仍是在會計處過她太平清靜的好日子?

  甚至,她可以故意出錯或不聽話,讓他不得不撤換她;可是她又不願意這麼做,一來是為了公司,避免造成筆電事業處的忙亂,二來是——她的確具備他所要求的能力。

  他們從來沒有一起工作過,他對她的瞭解全部來自過去,有的是他本來就知道的,有的可能是他從報紙或產業新聞報導側面瞭解的。

  那些全是過去式了,他卻不斷地拿他所認知的她來要求她!

  車內靜默無聲,她的思緒已然澎湃。

  “我想……”她開口說:“我過去會什麼,不代表我現在仍然會,請你不要以過去的觀點來要求我。”

  這是兩人重逢以來,她第一次提到了過去。

  “你的意思是,我要求太多?”

  “工作上的要求我做得到,但有的要求不合理。”

  “不合理你為什麼不反對?”

  她心頭一突,他又將問題轉回原點,歸咎於她的沉默和……懦弱?

  “你、你……你不讓人有反對的機會……”

  “你反對過嗎?你爭取過嗎?你完整表達過你的意見嗎?”

  沒有!她全身發寒,完全沒有!

  因為她怕他,眸中難以言喻的惶恐讓她逆來順受。

  “當我問你的工作經歷,你沒有否認,也沒說我講的不對。即使你說謊,也行,畢竟你該考量自己的感覺,也要保護自己,我不能強迫你。”

  那麼說,是她自己傻傻地裁進他為她挖的坑了?

  “我錄用你當我的秘書,不為別的,只為你有一張出色的履歷表,你的經驗和能力完全符合我的需求。”

  她履歷表又沒寫出他所提及的工作經驗!

  她好懊惱當初怎麼沒有否認到底,說來說去,仍是她那莫名奇妙的恐懼作祟,讓她怕到無話可說。

  為何怕他?不敢說,不敢看,甚至不敢爭取自己留在會計處的權利?

  難道是一種補償心裏?

  過去,是她不好,是她欠他,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熬過一巴掌後的難看場面,在她甩出耳光的那一瞬間,她贏了,但她贏得很不痛快。

  這些年來她幾乎不願意想到他,只因為一憶及他那受傷忿怒的眼神,她就心虛、害怕。

  這個恐懼沒人知道,她也藏得很好,直到一個活生生的蓋俊珩再度出現在她的生命力。

  若兩人不共事,她遠遠地看著她也就罷了,偏偏他將她拉到他身邊,對她發號施令,即便看不出他報仇的意圖,但她怎能不延續那股積累多年的恐懼,任命又認分地認他奴役驅使呢?

  說來說去,還是他們的過去害她失去了自我:或是簡單地說:這就是她的報應。

  她一直低著頭,扯轉包包的帶子,滿腦子就是她的活該、她罪有應得、她惡有惡報……

  車子向前行進,並沒有停在過去的一點。

  但遇到紅燈還是得停下來,蓋俊珩抬眼望向後照鏡裏的她。

  “好,如你所說,你不要我以過去的觀點來要求你,那你自己能不能放掉過去,只是以一個具備優秀工作能力的程小薇來擔任我的秘書?”

  放入黑暗裏突然跳出一顆明亮的太陽,她尚且糾纏難解的心結,他幾句話就打發了?

  只是擔任蓋俊珩副總經理的秘書那麼簡單?

  沒有過去,起點就是從共同為立星可及工作開始?她手裏揪成一團的帶子送了開來,不可置信地抬頭看他。

  “是……是這……這樣嗎?”

  “你再結巴,小心我fire你。”

  後照鏡裏的他快速移開凝視的目光,踩下油門繼續往前走。

  哇哈哈,她好想大笑。所以,那些報仇啦、輕傷啦、怨恨啦全是她以“受害者”自居而衍生出來的自虐清潔?人家蓋先生身心健康,心胸狂打,不屑計較舊恨,她卻白白擔心受怕了這些日子!

  今天,她以小小的受傷換來彼此的開誠佈公,絕對值得;就算他還是擺出一張冷臉,但此刻看來,竟是酷到帥呆了。

  既然都講開來了,她目前的工作上已是漸入佳境,又能領到更高的薪水,她當然不會傻的想要逃開了。

  而且——嘿,是他說的,有意見就要表達。

  “副總,麻煩前面再過去一點點,有一間屈臣氏,我去買酸疼藥布。”她說出她的第一個意見:“然後我在這邊搭公車就行了,謝謝副總。”

  “你腳受傷,我幫你買。”

  “可是我還要買面膜。”

  “我去買。”

  “副總?”她只能眼睜睜看他下車。

  留在路邊臨時停車的車子上,她度秒如年,一下子就怕員警來開單,一下子又怕後面的車叭她,等了又等,張望了又張望,他終於回到扯上,遞給他一個袋子。

  她打開一看,裏面有面膜、酸疼藥布和OK綳,她心臟怦怦跳,這個大男人真的幫她買面膜?

  “我叫店員幫你挑的。”他發動車子,主動告知。

  “喔,謝謝,一共多少錢?”

  “等一下再算。”

  車子繼續往前駛,她仍是安靜地坐在後座,他則打開收音機聽音樂。

  相安無事,很好。她將藥布的成份看了十遍後,開口說:“副總,我住的地方快到了,前面有一家自助餐,我那邊下車買便當,再回去。”

  趕在他說話前,她又強調說:“我走得動,而且我要挑自己喜歡的菜,我自己去買。”

  他靜默一會瞄了儀錶上的時間,五點四十分。

  “是該吃晚餐了,你順便幫我買一個便當。”

  程小薇以為他會回家跟父母吃飯,還是他已經另外買房子自己獨立生活了呢?

  他停車,給她一百塊,她買好便當出來後,他剛把車子挺近路邊的停車格。

  “副總,這是你的雞腿便當,加鹵蛋九十五塊。”她遞出袋子,再將五塊錢丟進他的掌心。

  “你吃什麼?”他盯著她手裏的袋子。

  “鹵肉飯便當。”

  “沒加蛋?”

  “沒——”

  下一刻,年薪千萬的蓋副總當街搶奪她的便當,再將他雞腿便當的塑膠提袋塞進他手裏。

  她被搶的措手不及,只能結結巴巴地:“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我不想吃雞腿,不行嗎?”

  那兇惡的口氣立刻令她放棄換回便當的念頭。

  “我給你差額三十五塊……”她拿出錢包。

  “不必。你今天辛苦了,算我請客,剛買的東西也算送你。”

  唉,她好哀怨。忙了一整天,就賺到這三五塊、一包酸痛藥布、一盒OK綳、一盒面膜;她隨即想到那個傳言,當他和女生吃完飯後,是否就在街上掏起錢算起賬來了?那場景不就跟現在一樣?只是她不必憂鬱地掏錢給不解風情的他。

  她想笑了,心頭卻是驀然一酸,一股熱流直直往眼裏沖去。

  明明是一個活動量大、食量也大的大男孩,每回他們一起吃飯,他卻總是拼命將好吃的炸雞腿、鹵牛肉、嫩魚片夾給她吃,她嚷著吃不下,也將自己的白飯撥了三分之二給他……

  不想了,不是說不再談過去了嗎?

  她眨眨眼,刻意擠出微笑。“副總,謝謝你,我回去了。”

  “嗯。”

  走了兩步,回過頭,他顯然沒有開車離去的意思。

  “副總,你、你不用送我……”

  “我沒送你,我在散步。”還是一成不變的冷調調。

  他是怕她走不動,還是又會抽筋嗎?她硬著頭皮,拐進了巷子。

  巷子兩邊是看起來有點年紀的五層樓公寓,從巷口第一間屋子的圍牆便開始拉起白布條,像條白龍似地連綿到巷尾;而中間的一棟公寓更是從上到下像纏綳帶似的掛滿了白布條。

  ……抗議黑心房東!擅自變更格局!

  ……市長打人,這種房子你敢住嗎?

  ……官員無能,百姓悲哀!

  蓋俊珩邊走邊看抗議文字,最後瞪住站在繃帶公寓大門前的她。

  程小薇無處可逃,她總不能闖進別棟公寓蒙混他吧。

  “這是怎麼回事?”他寒著臉問。

  她誠實說明:“以前房東將三樓隔成出租套房,鄰居本來也沒說什麼,後來是新聞說,這樣做恐怕會影響建築結構,剛好房東又買了五樓和隔壁四樓,準備改裝成八間小套房,鄰居發現就抗議了。”

  “沒去檢舉?”

  “有。只是人家來看了以後,不了了之,大家氣得跑去找市議員,開記者會,房東好像有去申請許可,不知道結果如何。”

  她上到三樓屋子,開了門鎖進去,走過短短的陰暗走廊,來到最後一間房間,開了鐵門鎖和門鎖兩道管卡,打了開來。

  他都跟到這邊了,她還能不讓他參觀嗎?

  約三坪的小房間,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書桌,一個塑膠衣櫥,再加上兩個大紙箱,剩下的空間只容一個人站在裏面。

  “沒電視?沒網路?外面也沒客廳?”他站在門外說。

  “陽臺有洗衣機啦。”她笑笑地說:“這裏租金便宜,又是自己的獨立空間,窗戶這麼大……”

  “肖查某!”緊閉的窗外傳來吼聲:“乎我錢啦,憑爸抹飲酒!”

  “不給!不給!你有才調自己賺錢自己飲!”

  “呵,後面的防火巷距離比較近。”她趕快說:“他們常常吵架,吵一吵,男的睡著了,就沒事了。”

  蓋俊珩握住拳頭,再將這間小房子從上到下看一遍,那表情有如在審視她的化妝穿著,臉孔綳得像塊石頭。

  “一層房子可以隔成八間小套房,三樓已經隔了,五樓還要再隔,老公寓承受的住嗎?”

  “這是大家擔心的,其實我們這層的管線已經出問題,造成樓下經常漏水。”她囁嚅說著:“我租約就要到期,正打算搬家,免得天天看鄰居臉色。”也免得看他那副很不高興的臉色。

  “找到新房子了沒?”

  “正在找,沒那麼趕。”

  “怎麼不趕!萬一房子倒了,壓死我的秘書,你叫我怎麼辦?”

  “不、不會的……不會說倒就倒……”

  “我有個朋友,整年往大陸、美國跑,他的新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我去跟他說,叫他租給你。”

  程小薇相信,這個朋友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就是蓋俊珩本人,她好不容易平靜的心臟又開始咚咚作響,恐懼心情也死而復生,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強烈而堅決地表達她的意見——

  “我不要。”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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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39:22
  第四章

  “劉協理,這個專案就請你followup。”

  “沒問題。”劉協理是筆電事業處的第二把交椅,點點頭,又說:“蓋副總,有關那個……”

  他還要再談業務,卻見該副總一雙眼睛瞄向了前方,原是俯身靠向他桌沿的身體往後倚靠椅背,雙手叉到胸前,好像準備看好戲。

  劉協理也看過去,那邊程小薇站在施美樺的桌邊說話。

  “美樺,麻煩跟你要九月的市調報告。”程小薇客氣地說。

  “你好煩,我下午再給你。”施美樺撇了嘴。

  “你不是寫好了嗎?”程小薇微微一笑,瞄準敵人桌上市調小組專用的咖啡皮檔案夾,直接抽走。

  “喂喂!你怎麼隨便拿我的東西,還沒寫好啦!”施美樺伸手去搶,卻拿不回來,猛地站起身叫嚷。

  “你寫完了,不然你不會有空整理你的客戶資料。”程小薇指向桌上文件。“如果你真的趕不完,可以告訴我一聲,我會幫忙,畢竟我也不想挨副總的罵,否則,請你不要讓我為難。”

  “呦,仗著是副總秘書,會說教了哦?”施美樺冷笑一聲。“幫忙?你來這裏有多久?我可是打從一開始就做notebook,足足有四年豐富的經驗,你在這裏只是菜鳥!”

  “是的,我經驗不足,還請你多多指教。”程小薇依然保持微笑。

  “你……”施美樺無法再對著一張笑臉發作,也找不到著力點“欺負”她,只好用力坐下來,嘮嘮叨叨地說:“英文好?我英文也很好啊,託福還考六百分……”

  同事們看完兩個女人的戰爭,笑著繼續工作。

  劉協理笑說:“美樺似乎對於不能當上你的秘書還在耿耿於懷。”

  “她工作表現值得肯定,就是個性嬌,還需要時間磨練。”蓋俊珩淡淡地說。

  “小薇進步很多。”劉協理有感而發。“說實在的,副總你當初用她時,我還擔心她不能勝任,沒想到現在做得很好呢。”

  “她可以的,人的潛能無限大。”

  蓋俊珩將目光轉回劉協理桌上,拿筆在紙上輕輕點著。

  他無意激發她的潛能,事實上,她目前的表現只能說是“恢復正常”。

  那個見了他就低頭、講話結巴、唯唯諾諾、不時流露出驚恐神情的程小薇,絕對不是他所認識的她。

  再看她的外型打扮,講好聽一點是簡單樸素,他卻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黯淡,褪色,沒有精神,像一朵凋萎中的薔薇。

  時光飛逝,人會改變。現在的他也絕對不是她印象中的他,他又怎能要求她非得重回過去光采亮麗的模樣?

  況且,是他自己說了,他要她放掉過去——

  可惡!他媽的見鬼了撞邪目耳被塞糊住才能放掉過去!

  “呃,呵?”劉協理向來對蓋世太保副總十分服氣,難得年輕人冷靜和霸氣兼具,思慮清晰,遇上問題總能迎刃而解,可現在怎麼了,就見他一支筆在白紙上拼命打叉叉,難道……嚇嚇!他說錯話了嗎?

  “啊,我認為職務輪調可以讓同事熟悉……”他還是繼續說。

  “是有必要做職務輪調。”蓋俊珩回神,停下又打了一個叉的筆。

  “我們是新單位,要有自己一套完善的輪調規劃,你跟幾位經理討論討論,看要怎麼做,再跟我說。”

  “是。”

  “劉協理,這是你的……”程小薇走過來,正要放下公文夾,赫然見到被前方隔屏擋住的蓋大副總,嚇得一句話再也說不出來。

  “又去周遊列國,聊天打屁了?”冷冷的聲音問道。

  “沒、沒沒有……”

  “有時候親自討論業務比較好啦。”劉協理深知小薇秘書見了副總就口吃的毛病,忙充當好人打圓場。

  “有事去跟劉協理報告吧。”蓋俊珩面無表情地起身離開。

  程小薇不自覺地拿手掌按上心口。嚇死人了!他什麼時候回來的?都怪她太專心跟同事談事情,沒注意到他進門就直接到劉協理這裏。

  雖說她不再那麼怕他了,但她能閃則閃,就怕他要強迫將他“朋友”的房子租給她。

  回到座位上,她忙碌起來,便忘了後頭辦公室那位冷面先生,直到處理完桌上公務,已是十二點十五公分,大辦公室只剩兩、三個同事還沒去吃午飯。

  她敏感地探頭張望副總辦公室。很好,人不在,她放鬆身子,稍微歪在椅子上,打開網路連上租屋網站。

  房子很多,但要找到滿意的很難,而她看中意的,別人也中意。

  她打完一通電話,不禁唉歎一聲,又被人捷足先登了。她白天上班忙碌緊湊,晚上又回去得晚,根本沒空聯絡房東看房子。

  “還沒找到房子?”平空冒出冷冷的聲音,立刻凍僵她的手腳。

  “還、還沒,很快啦,再看看、再看看,就有了。”

  “不是租約這星期就到了?”

  “那個語芯、會計處的洪語芯……”感覺他站立在身邊的巨大身形壓力,她根本不敢抬頭,只想早死早超生,便一鼓作氣地說:“她說,她哥哥結婚搬出去,房間空下來,我可以搬過去。”

  “這樣?”

  “是的。”她迅速關機,收拾桌面。“啊,我去吃飯了。”

  “就算是熟悉的同事,你在人家家裏每天進進出出,他們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你能叨擾多久?”

  “等找到新房子,我就會搬走。”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一次搬好,一勞永逸?”

  她當然也希望這樣,但人生並非一帆風順,總得先爬過這座山,再爬那座山,先走這一步,才能再走下一步……

  可是她走不出去,蓋俊珩擋在她旁邊,還拉了椅子坐下來,抓過她桌上的便條紙,寫下一個位址。

  “這是我朋友的房子,五十坪,四房,已經裝潢好,還沒住過,他人在美國,希望有人幫他繳水電費、掃地拖地板,維持環境整潔,不要等他回來了被斷水斷電,變成一間鬼屋。”

  那是一個不錯的地段,離捷運站不遠,到公司很方便。

  程小薇有些心動,但她還是有理智的。

  “等他回來,我就得搬出去,這不是一勞永逸的地方。”

  “都說他到處亂跑了,就算回臺灣,沒兩天就會走,我叫他去住飯店。”

  “不行啦,那是他的房子……”

  “他沒棉被沒枕頭沒碗沒筷,你叫他怎麼住?他頂多就是過去看看房客有沒有照顧好他的房子。”蓋俊珩看著紙條,慢慢地說:“他會等到結婚才搬進去。”

  程小薇一直將這房子的主人當作是他,乍聽之下,竟有些微的酸澀感覺,所以,他是買來當新房,等著和女主人一起入住的嘍?

  “如果、如果他要結婚了……”總不能繼續鳩占鵲巢吧。

  “他很宅,不會那麼快結婚。”

  “喔。”程小薇縮了肩,低聲問:“就、就我一個人住?”

  “不然你打算跟誰同居?”

  “我、我再想想……”她被他轟得一再低頭,趕快再找理由:“這麼大的房子,租金一定很貴……”

  “三千塊,水電瓦斯電話你自付。”

  太便宜了吧?五十坪耶,現在一間小套房少說也要一萬以上。

  “低租金,是要你幫人家打掃房子,注意門戶,知道嗎?”

  “知道……”她驚恐地抬頭。“不!等等,我又沒說要搬……”

  “星期六我幫你搬家。”

  面對那雙永遠灼灼逼視的黑眸,她知道,她逃不掉了。

  “好棒、好大的房子!”洪語芯拉著行李箱,一進門就興奮嚷嚷。

  “好像樣品屋喔,好漂亮!”王黛如也放下手裏的水桶臉盆,跑到客廳的大落地窗前張望。

  程小薇則是拉著一隻大行李箱,呆愣地站在門邊。

  這是她第一次進來新的租屋處。原以為是一間做好基本裝潢的空蕩蕩屋子,沒想到一入眼就是整套全新的米黃色布面沙發,一張光可鑒人的木質大茶几,還有牆上一架四十二寸液晶電視。

  簡單的幾件傢俱,頓時讓她有了“家”的感覺;她下班後不必再窩在窄小的房間裏,她可以歪在沙發上翹腿看電視……

  “不要擋路。”後面傳來冷冷的聲音。

  “啊!”她嚇得跳開一步,差點忘了幫忙開門、然後又出去般箱子的蓋俊珩。

  他說要幫她搬家,她百般推辭,找了黛如借車,又找語芯幫忙,兩位好友情義相挺,二話不說就答應,蓋俊珩知道了也沒說什麼,一大早仍是將車子開到她住處樓下,畢竟還得他拿鑰匙開門進新屋。

  也幸虧來了一位“壯丁”和一部大車,黛如也不必來回兩趟載送,三個女生便拿著帶得動的行李共乘一部車,剩下三個笨重的紙箱和兩個大棉被則由男生負責。

  “不去看房間?”蓋俊珩搬好紙箱,關上大門,又問。

  “喔,好、好……”程小薇茫然往前走。

  “副總,小薇住哪間房間?”王黛如和洪語芯興致高昂地穿梭在幾個房間中參觀,順便幫她問出了問題。

  “隨她挑,我朋友不管。”

  “這麼好!”王黛如馬上就說:“這間很大,又有觀景窗,啊,是主臥室。”她放棄推薦,明白小薇一定不好意思住人家的主臥室。

  “還是這間?”洪語芯指了一間。“裏頭釘了一排書架,小薇你的書可以擺上去,可是……沒衣櫥?這櫃子抽屜不夠擺衣服吧?”

  “這樣好了。”兩位軍師立刻達成共識。“小薇,這間就當書房,另一間當臥室,反正都給你用。”

  “我住這間。”

  程小薇挑了廚房旁邊最好的房間,麻雀雖小,一樣有訂作好的衣櫃、架子和書桌,單人床擺上未拆封的床墊,這裏應是作為客房。

  “是比較小,不過窗戶大,採光一樣好。”洪語芯走到床邊,很滿意地說:“對面是公寓,靠巷子,又安靜。”

  “哎,看得我也想住了。”王黛如笑說:“副總,你朋友還要不要分租?”

  “董事長同意你搬出來嗎?”蓋俊珩一手一隻行李箱,正拖了進來,照例是冷淡的語氣。

  “怎麼幫我爸管教起我來了?”王黛如微微噘起了嘴。

  蓋俊珩一看到她的表情,立即避開視線,又走出去。

  “蓋世太保怎麼了?我們是電燈泡嗎?”洪語芯驚奇地說。

  “才不是。筆電事業處每個人都嘛知道他很怕當我爸爸的女婿。”王黛如笑嘻嘻地說。

  “這樣哦?”洪語芯下意識地看了程小薇,隨即笑說:“那我再幫你找其他適合的物件,只是沒辦法像他那麼優秀。”

  “算了,普通人就行,女人要的就只有一個愛你的好男人,唉。”

  “黛如你別灰心,感情可以慢慢培養。”程小薇刻意忽略心底的感覺,用力擠出微笑。“你們認識的時間還短——”

  碰!地板震動,也震斷了她的話,蓋俊珩重重地扔下棉被袋。

  “程小薇,你要不要整理東西?”

  “我再慢慢整理,快中午!”程小薇慌忙低頭看了手錶,說出她既定的計畫:“謝謝你們過來幫忙,我請你們吃飯。”

  “好啊,我們就不客氣了。”兩個女生開心地說。

  “副總如果您有事要忙的話……”程小薇很委婉地說。

  “我餓了。”

  她頭皮發麻!副總大人幫她搬家,喊肚子餓,她還能坐視不理嗎?

  搬好家了,秘書工作熟了,呃,應該是天下太平了吧?

  不知不覺地,或是習慣成自然,程小薇漸漸地不那麼“怕”蓋俊珩了。即便業務繁重,待處理得事情怎麼做也做不完,不時還要被他念上幾句,但她已能放下防衛緊繃的心態,單純當他是一個要求嚴格的上司。

  走近副總辦公室,蓋俊珩正在講內線電話,她才放下一大落公文,他擱在桌上的手機便響了起來。

  這種情況常常碰到,不待副總大人的眼神或手勢,她立即拿起那支公司支配給他的專用手機。

  “筆電事業處您好。”

  “叫蓋俊珩聽電話!”女人好凶的口氣。

  “請問小姐您哪里找?”她彎身拿筆準備記下。

  “這不是他的手機嗎?叫他聽電話就是了!”

  “對不起,蓋副總現在不方便接電話,還是請您留下大名。”

  “我簡莉娜,你馬上將電話轉給他!”

  傑森電子的簡大小姐!蓋俊珩的前任女友?程小薇驚訝得忘記回話。

  “陳曼蓉,我說話你聽到了沒?”簡大小姐好大的口氣。

  “抱歉,我不是陳曼蓉。”

  “對喔,她大肚子了。哼!從早到晚和蓋俊珩在一起,也不知道她肚裏的小孩是誰的!”

  程小薇開始討厭此人了,這種子虛烏有的閒話,虧她一個大企業老闆的千金講得出來!再怎麼討厭,她還是得禮貌地說話。

  “簡小姐,您要不要留個話,我再請蓋副總給您回電。”

  “他到底在幹什麼?”

  “對不起,他正在忙……”她望向還在講電話的蓋俊珩,他似乎已察覺到這是一通難纏的電話,也抬眼看她。

  “他今天幾點下班?”簡莉娜又問說。

  “這不一定,簡小姐應該知道蓋副總很忙……”

  “你是他秘書,怎麼不知道他的行程?你跟我說!”

  “抱歉,我不方便透露。簡小姐,我會請蓋副總……”

  “哼,不方便透露?”簡莉娜帶著諷笑。“蓋俊珩從我們傑森電子帶走多少業務機密,我們都還沒跟他求償呢。”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遇到這種蠻橫無禮的大小姐,程小薇埋藏多年的戰鬥因數被挑動了,她不願再居於被動聽話轉達的秘書角色,她必須導正視聽,不為蓋俊珩,而是為了公司,為了事實真相。

  “我想簡小姐一定是誤會了。”她下意識地走離蓋俊珩的桌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蓋副總過去在傑森電子做的是智慧型手機代工,他現在在立星科技負責的筆電,又怎麼會有業務機密的問題?”

  “怎麼沒有?他都知道我們怎麼製造的,怎麼爭取訂單的,哼!還跳到你們立星去,擺明瞭就是跟我們傑森電子作對!”

  “是嗎?簡小姐,我想請你瞭解一下,手機代工是要向愛波爭取訂單,再由他們技術指導,做好了交貨給愛波,無關銷售;而我們立星科技不僅沒做手機代工,而且我們的筆電從研發、生產到行銷全球,都是自己來的,這不只是兩種不同的產品,更是兩種截然不同型態的產銷流程。”

  “你說我分不出手機和筆電的不同?”簡莉娜大聲尖叫。

  程小薇忙把手機拿離耳朵,就在此時,一隻大手將手機拿了過去,她雖嚇了一跳,但也很樂意將這通糾纏不清的電話交還給蓋俊珩,誰知他只是按了一下,將通話轉成擴音,再默默無聲地交還給她。

  “簡莉娜找你。”她壓低聲音說。

  蓋俊珩拿食指比在唇上,搖了搖頭,又指了指她,示意她繼續。

  看他半個屁股倚在辦公桌邊緣,雙眼似笑非笑,又擺出那副輕鬆看好戲的抱胸姿態,程小薇很想將手機扔還給他,可是……唉,她不能。

  過濾閒雜人等的電話是秘書的工作,她得自己“解決”掉簡莉娜。

  “喂,人咧?”簡莉娜的聲音從擴音傳了出來。

  “對不起,簡小姐,我剛才只是說明立星科技筆電事業處的產銷流程。啊,糟糕!不小心跟您透露我們公司的生產機密了。”

  “你!還沒見過你這麼不懂禮貌地秘書!”簡莉娜已是惱羞成怒。

  “你們會生產筆電,我們也會!”

  “是的,我今天看到報導,貴公司簡董事長在做了多年筆電代工後,有意成立自己品牌的筆電部門,我想筆電市場有了貴公司加入,大家良性競爭,生產出更好的產品,也是一樁美事。”

  “我們有的是人才,到時候你們就小心了!”

  “我們不怕競爭,不過我想請貴公司也要小心,千萬不要將代工的專利技術用到自家的筆電,以免吃上侵權官司。”

  “亂七八糟講些什麼?你比陳曼蓉還囉嗦!”簡莉娜顯然不想再繼續專業的話題。“蓋俊珩到底在幹什麼?還不能聽電話嗎?”

  “他真的在忙,請問……”哼,他在旁邊納涼!

  “我今天打電話來,就是叫蓋俊珩看報紙,教他知道傑森電子也要進軍筆電市場!”

  “我會轉達蓋副總,請問簡小姐還有其他事嗎?”

  “你叫他……算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敝姓程……”

  握在掌心裏的手機再度被拿走,那搶奪速度之快,幾乎連她的手背也一起抓了過去。手機離手後,程小薇慌張地退後兩步,與他保持距離,不安地搓揉被他碰觸有如燙傷似的手背。

  “簡小姐,我蓋俊珩,有事嗎?”蓋俊珩冷冷地對著手機說。

  “啊……”簡莉娜顯然愣了一下,這才說:“你忙完了?”

  “還沒。”

  “傑森電子準備成立筆電部門,我特地告訴你一聲。”

  “謝謝。”

  “你跟老朋友講話都這種口氣嗎?”簡莉娜不滿地說。

  “老朋友知道我忙,不會耽誤我上班時間。”

  “也不過是叫你準時下班陪我吃飯,你從那個時候就開始跟我擺臉色!”簡莉娜的語調越說越尖銳。“蓋俊珩,我只能說,你為了避開我而離開傑森,連去年的分紅和幾千萬的幹股都不要,損失太大了。”

  蓋俊珩看了程小薇一眼,她這時才驚覺自己已將手機還給他,不該再杵在這邊聽他講電話,急忙轉身離開,偏生這時桌上內線電話響了起來,她只得過去接聽。

  她不想一心二用,但一隻耳朵聽著電話,另一隻耳朵還是聽到蓋俊珩說:“簡小姐,你高估自己了,你該知道我離開傑森的原因;如果你認為令尊寵愛你,願意聽你的話,你就該勸他不要只想著賺錢。”

  程小薇聽不到簡莉娜的聲音,因為蓋俊珩已關掉擴音。

  她在便紙條上寫下來電者的留言,應該要走出去了,卻還裝模作樣拿筆在便條紙上虛畫著,聽他那平板的聲音說:“還有,年初我在晶華飯店幫你付了兩千五百元的大餐費用,麻煩你開張抬頭支票寄到……”

  她差點笑出,而蓋俊珩不再說下去,顯然是被掛了電話,他不慌不忙按掉通話鍵,若無其事地坐回他的主管大椅。

  “副總,這是鄭協理的留言。請問還有其他事情嗎?”

  “我離開傑森電子時,簽過禁止競業條款,兩年內不得接觸智慧型手機業務。”

  為什麼跟她說這事呢?四目相對,一接觸那雙黑黝黝的瞳眸,她立即垂下視線,不敢去猜測那無盡深黑裏德涵意。

  莫非是想告訴她,他離開傑森電子,走得乾乾淨淨,一刀兩斷、再無牽扯,不只沒有業務瓜葛,也包括那位簡大小姐?

  “那是不平等條款嗎?”她只能擠出一句相關話題。

  “兩年,還好。現在技術日新月異,你生產出一個新產品,一推出就過時,就算兩年後我再接觸智慧型手機,以前知道的都不管用了。”

  其實,若今天他真的掌握傑森電子的業務機密,簡董事長必然不會輕易讓他離開,這個道理……呃,大學生都知道,她問也是白問。

  可好像她這麼一問,他也這麼一答,有如聊天般的對話在無形中緩和了始終充斥在他們之間的某種奇詭氣氛。

  “有需要換手機號碼嗎?”她問說。

  “我名片印的就是這個號碼,再換太麻煩,她也不至於白目到這種程度。以前我就警告過她,打騷擾電話是有刑責的。”

  可憐的簡大小姐,竟然被討厭到這種程度。她覺得好笑,卻又心頭一驚!那她是不是也被厭惡、被痛恨?他甚至一通電話也不打,一句話也不辯駁,就任兩人硬生生地分了、斷了。

  錯在她,她活該被討厭。直到這時,她才明白,只要一天在蓋俊珩身邊,她就一天無法揮掉過去,那個什麼“放掉過去”、“重新開始”全是口號,過去的印象痕太深,不可能磨滅得掉。

  如今,她只能努力熬,熬到曼蓉放完產假回來,她一定要離開了。

  “沒、沒事的話,我、我……出去了。”她慌慌張張地跑掉。

  又結巴了。蓋俊珩看她差點踩歪了高跟鞋,嘴角浮起一抹很淡、很淡的微笑。

  剛才聽她條理清晰地講電話,他知道,過去的程小薇回來了。

  她的工作表現不只讓他放心,也頗得部門主管和同事的激賞,他總會在進出辦公室時,刻意去捕捉她臉上的亮麗神采和自信笑容。

  可她為什麼一跟他說話就要結巴,就要慌張呢?

  他拿起桌上的原子筆,那是她剛才拿來寫留言的,他撫了撫,摸了摸,轉了轉,再緊緊地握住,眼睛盯住大片透明玻璃牆外面的她。

  然後他打開抽屜,將這支最普通不過的原子筆丟了進去。

  “曼蓉,再一個月就生了,身體還好嗎?”

  “唉,肚子大到走不動,整天攤在沙發上看電視。”

  “好像要走動走動,運動一下比較好吧?”程小薇沒生過小孩,只能憑印象問說。

  “是啊,每天就等我老公回來帶我散步。”陳曼蓉在電話那頭哎哎叫。“整天待在家裏好無聊,前兩個月的度假感覺都沒了,看書看不下,電視新聞每台都一樣,要我上網又坐不住,更別說做家事了。”

  “懷孕後期比較辛苦,你就當作是幫寶寶調養身體。”程小薇先是安慰,再試探地說:“等你放完產假回來上班,就不會無聊了。”

  “嘻嘻,那可說不定,我可能會請育嬰假喔。”

  程小薇一聽,有如五雷轟頂。土星科技訂有留職停薪的育嬰假,曼蓉要是申請那麼久的時間,她不敢相信自己能熬得下去。

  “咱立星對待女員工真好,喝!傑森就不一樣。”陳曼蓉又呱啦啦地說:“一知道你懷孕,巴不得你趕快辭職,連產假都不想給呢。”

  “你還是回來上班吧,你比較適合當他的秘書。”她直接哀求了。

  “老闆對你不好?他凶你,你就給他凶回去啊。”

  “可是……”她心虛地探向後面的副總辦公室,不料才一轉眼,就看到桌邊站著那尊總是神出鬼沒的大魔王,不用看也知道他正在盯她。

  已經六點了,早過了五點半下班時間,她現在應該不算是佔用上班時間講私人電話——呃,雖然桌上還有一堆東西待整理。

  “啊,我不說了,再聯絡。”

  “老闆來了對不對?”陳曼蓉聽她語氣,好笑地說:“幫我把電話轉給他,好久沒跟他哈啦了。”

  “喔。”程小薇很樂意讓大魔王轉移注意力,立刻起身,恭敬地將話筒遞給蓋大副總經理。“副總,曼蓉要跟您說話。”

  “嗯。”蓋俊珩走近一步,就站在她桌子前面講起電話,語調平平地說:“有事?很好……滿意……可以……胡說!”

  程小薇坐回位子,本想專心整理檔,可是蓋俊珩就靠在她前面桌沿,那襲深藍色的西裝外套下緣也落到了桌面上,隨著他講話時微乎其微的震動,她就愣愣地看著他的西裝在桌上輕輕掃著。

  這樣看著他,沒有負擔,沒有壓力,距離卻有又這麼地近,近得她想去撫摸西裝的布料,間接感受那久違的熱度……

  “程小薇,曼蓉跟你說話。”突然話筒遞到了她跟前。

  “喔,謝謝。”她接過電話,小心翼翼地貼上仍然發燙的聽筒。

  “呵呵,小薇啊,老闆還是老調調。”陳曼蓉開心地說:“我問他,你表現得好不好,他說很好。我問他滿不滿意,他說滿意。我說,那我不回去了,就給你當他的秘書,他說可以。然後我叫他不能虐待你,他就老大不爽了。”

  “喔。”她很想回應,抱怨幾句,可是她沒辦法說呀。

  “好了,不跟你說了,他一定還在旁邊盯你,有空再聊嘍。”

  放下電話,她硬著頭皮站起身,視線從他的長褲、西裝下擺、領帶、領口、下巴、鼻子,終於來到了那雙黑黑冷冷的眸子。

  “請問副總有事嗎?”

  “我先走了。公文鎖好,房間鎖好。”

  “是。”她僵硬地回應。

  這不用他過來這邊等她講完電話,再親自交代吧?他若先走,她自然會將待辦公文放進他的櫃子,再鎖好他的辦公室,無需額外說明,頂多打個手勢或留張便條即可。

  他等了這麼老半天,又被迫跟曼蓉哈啦,只為了交代這句廢話?

  “副總,抱歉讓你久等了。”王黛如拎著包包過來,準備下班。

  他在等黛如,不是等她講完電話?程小薇陡生一股悵然的失落感。

  “事情處理好了?”蓋俊珩仍是那淡淡的口氣。

  “是的。德國那邊交代清楚了。”王黛如回答。

  “走吧。”

  “我堂姐婚宴啦。”王黛如忙彎下腰,小小聲地跟程小薇笑說:“嫁給咱代工夥伴的小開,我爸叫副總一定要去,還不准我今天開車,就是要他下班載我過去。”

  “你不換套晚宴服?”程小薇用力地扯出笑容。

  “我媽媽幫我帶到飯店,去了再換,哎唷!”王黛如警覺地直起身子,果然見到蓋副總已經走到大門,正冷著臉回頭等她。“小薇,擺擺嘍,副總不在,你也早點下班。”

  “擺擺。”

  程小薇不確定自己是否發出擺擺的聲音,她只覺得喉嚨乾澀,眼睛也澀澀的,看著他們一雙人影走出去,也聽到了同事們的歡呼聲。

  歡呼是因為總被湊成一對的他們終於走在一起了,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近水樓臺,多幾次相聚的機會,說不定很快就冒出火花來了。

  是該祝福他們的。程小薇說不上那種感覺,當她接到簡莉娜的電話時,她不以為意,還很樂意殺殺簡大千金的銳氣;然而面對黛如時,她只能吞下難以言明的酸澀,揉揉微疼的心口,以微笑面對一切。

  別再想了,趁副總不在,趕快整理整理,她也要下班休息去了。

  夜裏,她撕開一個大紙箱。這是她搬來後,最後一件尚未整理的行李。平常工作忙累,衣物皆是一點點、一件件、一天天慢慢整理到櫃子裏去,而最不急需使用的這箱書便留到了最後。

  她拿開最上頭的幾份筆電業務相關資料,現出了下面她大學時代念過的會計專業書籍。

  兩年前,她重拾書本準備公職和會計師考試,但她那年的高考只能瞪著題目發呆,提早交卷出場。

  幸虧她還能應付立星招考的初級會計考題。既然有了穩定工作,加上書本早就改了好幾版,就算留著當作工作參考用書也嫌舊了。

  審計學,丟了吧。她隨意翻過幾百頁的內頁,確定沒有夾鈔票還是書簽紙條,這才笑著撕掉最後署名的空白頁,放到地上。

  就這樣,翻過一本又一本的教科書,地上也疊起一大堆準備拿去回收的舊書。早知道用不到這些書,又何必辛辛苦苦從臺北搬回高雄,又從高雄搬到臺北,然後再從租屋處搬到這裏來?

  該放掉的過去,一定得丟棄,否則就是累贅。

  她拿出最下面一本中級會計學下冊,又是覺得好笑。準備高考竟然沒念到這本,到現在還當做墊底的壓箱寶,實在是她連上冊都念不完了,更遑論下冊,恐怕這本書從畢業後就沒再拿出來過吧。

  她隨手一翻,便碰觸到封底裏頭一層硬硬的東西,她疑惑地拿出一張五乘七的護貝照片,頓時嘩啦一聲,厚厚的書本掉落地面。

  心跳如擂鼓,咚咚地敲醒她的回憶,她只能呆愣愣地凝視照片。年輕快樂的他和她啊!他,陽光帥氣,牙齒笑得白白的,左手搭在她肩膀上,調皮地在她肩頭比出V字形勝利手勢;她,倚在他的肩窩,頭歪歪地裝可愛,笑容明亮甜美,兩手也往前比出V字形;她仿佛還能聽到他們一起喊聲“耶”,齊齊向著鏡頭綻放出青春無敵的笑容。

  她忘了什麼時候夾進去的,但一定是她大一下學期修中級會計學、也是和他熱戀時所拍的照片,卻是距離他們分手的日子再沒多久了。

  許許多多的往事突然湧現,來得太快、太猛、太多,有如狂潮席捲而來,她無法一一回想清楚,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與他相處時的快樂與甜蜜。

  分了就分了,都十年那麼久了,如今的他,很淡,很遠,很疏離,他不再屬於她,而將屬於另一個更好性情、更溫柔可人的女子。

  她後悔嗎?她從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就算是自己不對,她也不後悔的;巴掌打都打了,她還能收回去嗎?

  可是,看著照片裏開朗大笑的他,她的心竟是微微地痛了起來,起初是小小的,如針紮般的刺痛,再來是被揪住似的悶痛,好像有人用力捏壓她的心,不讓她的心臟搏動,而痛楚的感覺越來越大,從心臟,到喉嚨,直竄到她的眼底,最後化作朦朦朧朧酸酸熱熱的一片水霧。

  她眨下眼,滴掉那串不該有的淚珠,打開抽屜,拿出剪刀。

  今夜,她正式向過去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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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40:36
  第五章

  上班時間過得很快,從早忙到晚,一看表,竟然已經晚上九點。

  蓋俊珩心浮氣躁地移動滑鼠。他明天一早出發到東歐,連交代、該分派的事情都交代分派了,但還是得將手邊的工作做一個收尾。

  曼蓉今晚七點生下一個三千兩百公克的男寶寶,他著實為她和盛彥高興,也打電話恭喜過了,那他還在不爽什麼,心浮氣躁什麼?

  只因為盛彥說,曼蓉休完產假,就準備回家上班?

  從大片透明的玻璃看出去,外頭他的秘書早已下班,桌面收拾得乾乾淨淨,椅子空蕩蕩的,看起來好不寂寞;大辦公室另一邊角落還有人。

  “副總?”王黛如走到門邊,敲敲他的門板,探進來問說:“我們要走了,宗憲要鎖門,副總是不是一起離開?”

  “我有鑰匙,晚點再走,你叫宗憲巡好空調和電燈就可以離開了。”

  “他正在巡,那副總再見了。”

  “那個……”

  “副總還有事嗎?”王黛如等著他說話。

  “我的秘書……”蓋俊珩遲疑片刻。“我問你,程小薇男朋友在哪里念書?念第幾年博士?”

  “副總關心小薇了。”王黛如露出微笑,一五一十地回答說:“她男朋友在威斯康辛大學校區,好像第三年吧。小薇說是人家介紹認識的,身高一八0,三十歲,老家在南部,不過都移民到澳洲去了,他說不定念完書也會去澳洲,不然就留在美國找份金融研究的工作。”

  他得到的訊息比預期的還多,聽了心情卻更差。

  他只有身高贏人家五公分,年紀老了兩歲,學歷是碩士,家住臺北,沒錢住到澳洲去天天看無尾熊……去他的!他跟人家比什麼比呀!

  “嗯,我問,是偶爾要關心下屬。”他覺得要自圓其說一下。“我當主管的,給的工作量不能多到耽誤人家的感情生活。”

  王黛如怎可能沒察覺副總和小薇之間的異樣呢,光是出租“朋友”房子又幫忙搬家這事就值得玩味,不過她和洪語芯都不是八婆,她們心照不宣,當事人既沒解釋,她們也就靜觀其變。

  但此刻,她還是想捉弄一下難得吞吞吐吐的副總。

  “那麼,副總您關心我嗎?”她笑問。

  蓋俊珩臉色一僵,繃起早已繃得緊緊的臉。

  “副總放心,我會儘快找到物件,好讓我爸爸不要那麼注意您。”

  “你趕快回去。”蓋俊珩趕人了。

  黛如是個不錯的女孩子,但他就是當她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優秀部署,純粹以上對下、以長對幼的心態來看待她,他也如此看待處裏的每一個未婚的年輕女孩子。

  不來電就是不來電,再當同事十年、二十年還是同事,若能看到這些女孩子一個個有了幸福的歸宿,他也會衷心祝福她們的,除了她……

  今天下午他在外面,七點回公司時她已經下班,雖然已透過電話交代好事情,但他明天一早就要搭飛機,接下來一個星期將見不到她。

  他按了又按滑鼠,連續開了七、八個檔案,很順手地撥了手機。

  “我問你,斯洛伐克的市場資料你傳到哪里去了?”

  “就、就傳你的信箱,檔名slovakia,我、我我一起傳的……”

  那結巴的語氣令他氣悶,她就不能好好跟他說話嗎?

  當她說時,他已經看到了slovakia檔,旁邊一個檔案是slovenia,而他卻是將後者當做是前者,猛點個不停,打開的當然是錯誤的檔案。

  兩個國名是很像,但向來腦袋清楚的他,還不至於搞混吧。

  “好,我看到了。”他若無其事,很自然地接下去說:“你房子住得慣嗎?”

  “呃,習慣,呃……呼!”

  “怎樣?”

  “沒、沒……沒……呼呼!”她明顯地大口喘氣,隨即快速地說:“對不起!副總沒事的話,那就再見。”

  竟然掛他電話!他惱得死命按下通話鍵,一聽她接起就吼道:“你最好跟我說現在你發生什麼事!”

  “沒、沒……我……”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頓悟,難不成她正在跟男人嘿咻?所以才有這種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可她那條件超優越的男朋友不是在美國嗎?

  她劈腿?他又不是她男友,也不是她老爸,他管她劈柴劈腿!

  “沒事就好。”他極度壓抑聲音,右手拳頭抵緊在桌面。

  “副總……”她怯怯的聲音傳來。

  “什麼事?”他本想掛電話了“你知道哪里可以找鎖匠?”

  “找鎖匠做什麼?”

  “門、門門鎖住了,我出不去……”

  “我立刻過去!”

  他收起手機,啪地闔起筆電,放進公事包,鎖抽屜,關門,旋風也似地沖到了電梯間,那裏兩個最後離開的大男生正等著搭電梯下去。

  “鑾思,大門給你鎖,記得設定好保全。”

  電梯門開,副總大人率先沖進去,留下兩個面面相覷的大男生。

  蓋俊珩以最快的速度一路飛車,直接駛向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上了電梯,拿出鑰匙打開大門,客廳黑漆漆的,他按亮電燈開關,隨即沖向小房間門前。

  “程小薇!你在裏面嗎?”他拍了拍門。

  無人回應。

  “程小薇!”他背脊發涼,左手拍門,右手轉動喇叭鎖,達到臨界點的焦慮心情讓他的聲音變得顫抖:“小薇?小薇……”

  手中喇叭鎖轉了兩下,便覺鬆動,垮垮地卡在門裏,無法轉開。

  “幹!鎖壞了!爛建商!”他氣得踢了門板,再拿出手機撥她電話,門後很快傳來音樂聲,原來她就在門後。

  “唔嗚……”

  “門打不開,是不是?”他語氣轉為溫和:“你別急,不要怕,我馬上幫你打開。”

  “嗚……嗚,我怕,我好怕……”

  “別怕,你手機先放下,人靠在門邊,我人在這裏,你先聽我說話。”他將手機放進口袋,蹲下來察看門鎖構造,同時已經想到借由談話分散她的注意力,但一時想不出話題,情急之下,便扯開喉嚨唱到:“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

  他一邊唱著,一邊轉動門鎖,試圖自力救濟打開;在這個她需要他的時候,他壓根兒勻不出時間找鎖匠或打電話罵建商。

  他很快找到訣竅,當他將喇叭鎖用力推向前時,整個結構會變得較為穩固,他可以在這個時候轉動圓形的手把,找出卡榫的那一點。

  “不知怎麼嘩啦啦啦……開了!”他趕緊站起,推開房門,卻感覺一道阻力,原來是她倚著門坐在地板上。

  他慢慢地推開,她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爬起來。他打開容身的寬度後便鑽了進去,蹲下來看她。

  她臉色蒼白,兩眼無神,像一團爛泥巴攤垮在地板上,嘴裏發出微弱的聲音哼著:“不知怎麼嘩啦啦啦,我……我,嗚嗚,摔了一身泥……”

  “小薇,怎麼了?”

  他瞧向窗戶,寒冷的冬風正從大片敞開的紗窗吹進來,他覺得有點冷,她卻像做過劇烈運動似地流了滿身大汗。

  他先扶她起身坐到床沿,再去關窗戶,隔絕外頭的冷風,然後到外面拿了一把餐椅,靠在房門以避免不小心再度關上。

  “我、我我關了門,就、就就就打不開了……”她慢半拍,這時才回答他的問題。

  “你可以打電話給我。”

  “我……我我我以為自己可以打開,試了又試,就算打不開,我、我我也會找人幫忙,可是、可是,突然、突然……”她又開始大口喘氣。

  “你哪邊不舒服?”他緊張地俯身問道。

  “我好怕,我怕永遠被鎖在這房間裏面,出不去……”

  “你明天沒來上班,我會緝拿你到案。”

  “你明天又、又又又不在……沒人知道……”

  他的“笑話”顯然無效,她額頭又開始冒汗,一雙大眼抬起,焦躁地在房間內遊移,好似找不到一個聚焦的定點,驀地她沖到窗邊,手一抬便打開窗戶,再推開紗窗,眼見就要探頭出去……

  “你幹什麼?”他及時拉回她,順手將紗窗推回去。

  “我好悶,吸不到空氣!”她聲音變得慌張,又想探出去。

  “房間裏有空氣,你坐下來,心情才會平靜下來。”

  “不行,不行的……”她眼眶裏滾動的淚水終於掉下來,虛弱地說:“我會死掉,沒空氣,會死掉……”

  “沒事,沒事了。”他再度抓回她想開窗的手。

  她終於放棄開窗,就任他抓著,兩隻眼睛瞧著頭上的燈光流淚。

  他什麼時候見過她這副可憐兮兮的軟弱模樣?平常她再怎麼怕他,頂多是令他氣結的怯懦神態,現在這個樣子,更令他氣結,氣到——

  “我都說沒事了!”他心一橫,順勢抱住她顫動的身子,拍了拍她的背。“門已經打開,你出來了,沒事了。”

  “嗚……”她悶聲哭泣。

  “好啦,很害怕嗎?沒事了,我在這邊,不怕了,門開開的,不會再鎖住,別怕了喔。”

  他一邊說,一邊想咬下自己的舌頭。這簡直太破壞他的形象了!

  可是,沒人能咬牙切齒地說出安撫人心的話,說著說著,他臉部的線條也柔和了。

  過去的她,是不哭的。他唯一一次看她流淚,是在兩人生澀疼痛的第一次。在最後彼此筋疲力盡時,她趴在他身上,臉蛋緊貼他的胸膛,他憐愛地撫摸她的頭髮,忽然摸到她臉上不住滾落的淚水;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溫柔地拭去她的淚,再送上他最纏綿的深吻……

  他輕拍她的手掌一僵,察覺到自己不應有的生理反應,立即回到現實,稍微推開了她,語氣乾澀地說:“你要不要去沖個澡?放鬆一下?”

  “我洗過了……”她抬起臉來,一雙盈滿淚水的眼睛更顯迷茫。

  “你流很多汗,衣服都濕了,也該換掉。”

  “哦?”她雙眼還是霧茫茫的,似乎聽不懂他的話。

  彼此凝視,他看到的不再是害怕逃避的眼神,而是原始單純的直接注視,瞳眸裏晃動著盈盈水光,仿佛無言地向他尋求安慰,那嬌弱模樣十分陌生,卻也令人心憐,他情不自禁,想要伸手去為她拭去淚水……

  相對看了半晌,她終於發現她看到了誰,驚叫一聲。

  “啊!你來了?”

  她雙手一推,他也順勢鬆開手臂,兩人皆是不自在地退後一步。

  “我我、我……我沒事了。”她恢復了見到他就結巴的本色。“謝、謝謝謝謝副總,你可以走了。”

  他這麼好用?幫她開了門,用後即丟?他也恢復了冷冷的臉色。

  “你去洗澡,我檢查這屋子所有的門窗。”

  “喔。”

  她沒有反對的理由,默默地去衣櫥挖出衣服,再默默地走向浴室。

  她掩上浴室門,又打開,以一種哀兵的姿態看他。

  “你浴室門不用關,我不會進去。”他立即走開。

  她沒說話,便將浴室門板輕輕掩至最小縫隙。

  他隨即開始檢查屋內門窗,一扇扇去轉動把手和鎖柄,發現廚房通往後陽臺的喇叭鎖也有些鬆動。

  她很快就沖好澡,洗去一身汗水,換了一套休閒運動服。

  他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看電視,她慢慢走來,坐到另一張沙發。

  “副總,謝謝你。”

  “你不知道房間的門鎖壞掉?”

  “我不知道。我本來就沒關門睡覺。”

  “你不怕?”

  “不怕,屋裏又沒別的人。”她低下頭,欲言又止,指頭絞了絞,見他沒說話,好半天才又迸出:“門關住了打不開……才難受。”

  “幽閉恐懼症?”他已猜到她的症狀。

  “是吧?”她聲音小小的,沒給他肯定的答覆。

  “什麼時候開始的?”

  “唔。”

  “是你爸爸公司出事之後嗎?”他繼續追問。

  她身體明顯地抖動一下,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又馬上低下頭。

  “好像是。”

  “你爸媽知道你會這樣嗎?”

  她搖搖頭。

  “你爸爸還在高雄?”

  “他現在在上海。他有個朋友找他,希望借重他在工具機方面的專業和技術,我爸也想重新開始,就帶我媽媽一起過去。”

  “所以你家就只有你一個人在臺灣?”

  “還有叔叔、阿姨,他們都在高雄,週末有空我會回去看他們。”

  “你這個……症狀,需不需要看醫生?”

  “不需要。已經很久沒發作了,剛才就突然爆發……唉,我也不知道,明明找鎖匠來就好,可是我一秒鐘也待不住,我不想被困在房間,越去想,就越受不了,剛好、剛好你打電話來……”

  她還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說話,如果不是蓋俊珩就坐在旁邊的沙發,別人可能以為她在自言自語。

  她需要找人說話吧。蓋俊珩心頭一緊!莫非打從四年前他父親公司出事後,她就一人單打獨鬥,沒有奧援,沒有可以抒發壓力的談心物件,以致於悶出心病來?

  他記起了她獨自待在大辦公室卻從不鎖門,不是她不注意安全,而是她根本不願意把自己鎖住吧。

  “那時兆榮工業爆發財務危機,被懷疑掏空資產……”他試圖尋找她心結的源頭,一面注意她的反應,只見她還是低頭,呆呆地捏著指頭,便又問說:“都是靠你撐過來的?”

  “不完全是,我只是幫我爸。”她聲音低低的:“公司出事時,我知道該怎麼辦,找幹部開會,找銀行,找董事,找股東,爸爸急得高血壓發作,就送他去住院,我再回到公司,繼續尋求解決問題的管道。但是歐美工具機市場持續低迷,訂單變少,我爸投資的連動債又慘賠到一文不值,根本沒辦法贖回,所以我們還是付不出料款和員工薪水,但我爸絕對沒有掏空資產,絕對沒有,公司的廠房、土地、機器都在。”

  該是激動的,但她語氣仍是平平板板的,也不停地抓捏指頭。

  “是的。”他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兆榮工業只是投資失誤,造成巨額損失,但生產營運還是正常運行,所以銀行團才願意接手重整。事情能夠圓滿解決,對員工、對股東、對債券銀行都好。”

  “我爸卻留不住了,他勢必要辭職以示負責,離開我阿公白手起家的公司,其實……我也有責任的,我該阻止他買連動債。世上哪有那麼好康的投資,保證每年獲利十幾億,騙人,都是騙人的!”

  她的語氣終於有了一絲起伏,像是風吹過水面微微揚起的波紋,乍聽之下還是十分平靜,可是她卻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捏著指頭。

  他注意到了,她不是捏指頭,而是拿指甲互掐,將兩隻手掌的指頭的手背掐出一個又一個紅痕。

  “不要掐!”他大吼一聲,立即起身,走過去用力握住她的雙腕。

  他雙手這麼一握,將一直低頭的她拉得仰起身來,圓睜一雙驚恐地大眼,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不要掐你的手。”他抑不過度高昂的聲音,輕輕地放下她的手。

  “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你不需要自責,你爸爸已經有新的事業,你也有份好工作……”

  她雙手虛浮在空中,兩眼直愣愣地聽他說話,驀地站起身來,朝他大聲喊道:“怎能過去就過去了?我離開公司後,每天閉上眼睛就想到這一切經過,沒有一天睡得著,我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害爸爸丟了公司,可是我悶,我難過,我要跟誰說?爸爸血壓高,媽媽早就心力交瘁,我沒有朋友,沒有姐妹,寫了好幾十頁的日記,都是垃圾,越寫心情越糟,看到四面牆壁包圍著我,忽然就不能呼吸了,我、我……”

  “小薇,沒事了。”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看著我,沒事了。你說的,我都聽到了,你可以再慢慢跟我說。”

  “我不想說了。”她流下淚。“那是垃圾,越說越臭。”

  “你就當我是垃圾車,將垃圾倒得乾乾淨淨。”

  她癡癡地看著他,潤濕的睫毛眨也不眨,一雙黑瞳漾出薄薄的淚光,好一會兒,淚眸才緩緩地彎眯起來,嘴角也輕輕地揚起。

  “蓋俊珩,不要說這個了,好不好?”

  因著她喊他的名,因著她的輕笑,他的心竟是大大地震動。

  “好,不說這個。”他鎮定地放開重壓在她肩頭的雙手,換個話題。

  “曼蓉今天晚上生了。”

  “我知道。我接到她先生傳來的簡訊。”程小薇終於放鬆僵硬的身子,仍帶著那輕笑。“大家約好過兩天去看她和貝比。”

  “房間和廚房的門鎖你不要碰,等我回來,再聯絡物業管理公司派人修理,這新房子還在保固期間,建商要負責的。”

  “喔。”

  “你早點睡。”

  “對啊,我好累,我想睡了。”

  “嗯,我該走了。”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不知道是誰該先去睡,或是先走。

  “我看你睡著了,再走。”他以主管優勢發號施令。

  “喔。”

  或許她今晚這一折騰,真的累壞了,也或許她習於聽令,他一說完,她沒有反對意見,就轉過身,搖搖擺擺地走回房間去。

  更或許,這是她對他的信賴?蓋俊珩看她走進房間,燈也不關,拉起被子倒頭就睡,不覺浮現起這樣的想法,從而產生一種他也說不上的奇異滿足感——她知道他會幫她關燈、關門,所以她很安心地去睡了。

  他拎起丟在大門邊的公事包,關掉客廳大燈,打開大門,右手緊握門把,停佇片刻,腳步卻是踏不出去。

  他沒有辦法離開她。即使她睡在他堅固的堡壘裏,但今夜的她是軟弱無助的,萬一半夜她夢靨,醒來必然需要一雙臂膀的呵護……

  碰!他關上大門,就站在黑暗的客廳裏,瞪著自己映在門上的暗影。

  過了五分鐘,他才轉過身,輕悄悄地往小房間門外那塊亮光走去。

  如他所料,她側身蜷縮床上,眼睛闔起,神情平靜,已然熟睡。

  她半張臉陷在枕頭裏,兩隻手臂縮在胸前,整個人躲在棉被裏,就像是個脆弱的胎兒瑟縮在母體子宮裏,將自己保護住。

  她哪里的男人不找,偏偏找到一個遠在美國、不能隨時挺身而出保護她的傢伙!那傢伙知道她有幽閉恐懼症嗎?知道她經歷公司瀕臨破產危機的壓力嗎?那個什麼都不懂的該死傢伙又懂得安慰她嗎?他愛她嗎?

  他無來由的心急!莫名其妙地生氣!手指卻已悄然伸出,想要去撫摸她手背掐出的紅紅指甲痕,那雖然不是傷口,但他看著就是痛。

  幾乎要碰上她的臉龐時,他猛然縮手,這才發現自己蹲在床前,臉已經靠在枕頭邊,以一種極為親昵的姿勢看她。

  他無聲地歎口氣,站起身,打開床頭燈,就看到床頭櫃上有一張被蓋下的護貝照片。

  他遲疑著,並不怎麼願意拿起翻過來看,已猜到那是她和男友的合照,但也說不定是她和父母的合照,她想念遠在上海的父母……

  心念才動,他翻過照片,瞬間就被震得無法動彈。

  是他!一張早已燒毀在他記憶中的照片!

  他凝看那兩個比出勝利手勢的年輕男女,那時的他們,天之驕子,學業、愛情、社團學分樣樣兼修,大學生活充實無比,前途遠大光明,就算有難關也能輕易踏破,即將為自己贏得人生的勝利金杯。

  太年輕了!他看了片刻,默默放下照片,保持原來被蓋下的形態,關掉臥室大燈,然後在黑暗中,他來到主臥室的大窗前。

  窗外的城市仍未安眠,遠處幾棟大樓亮出一塊塊白的、黃的燈光。

  每一扇窗裏,都有一個人的生命故事,不登堂入室,便難以知悉那人的一切;否則,就只能在外面捕風捉影,做無謂的猜想。

  他很閑嗎?明早七點的飛機,他還在這裏尋找一個模糊的影子?

  影子既已模糊,就不該去做無謂的追尋。分手後,心裏早就沒有她了,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願想起;可他卻會被報紙上有關“兆榮工業”的新聞所吸引,有他不懂的股票增資或更換會計師這類的財務議題,也有他大致瞭解的新型工具機專業內容,他皆一個字一個字讀了下來,總在字裏行間被“公司發言人程小薇”幾個小字狠狠地揪痛了心臟。

  不看不就得了!但,他還是著魔似的,看到兆榮工業的新聞就追了下去;接下來,兆榮發生財務危機、員工和股東抗議、董事長避不出面、發言人重申經營的誠意……隨著時間過去,從產業頭條新聞變成簡單的幾行字交代,最後是兆榮工業交由銀行團重整。

  他總以為在這事過後,她嫁給了傳聞中的那個田僑仔小開,或是出國去了,他們共同的朋友沒人敢在他面前提她,卻也沒人和她保持聯絡。

  模糊地影子更模糊,仿佛破碎成透明的霧氣,徹底消失了。

  直到電梯門開,她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

  正好碰上急尋適任秘書的時機,他已告訴自己千萬遍:用人唯才。

  更何況人家已經有男朋友了,他和她只有公事,再無私人牽扯。

  那他還留在這裏幹什麼?

  但,他還是走不開;或是,不願離開……

  “媽,我晚點回去。”他打電話回家。“你幫我拿兩套內衣褲,還有那套黑色西裝,襯衫,配兩條領帶,兩雙襪子,放在我的登機箱。”

  “你母仔沒空。”

  “那你叫爸爸聽電話,還有,再加一件毛背心。”

  “死囝仔,三十幾歲了還不娶某,要你爸你母幫你整理行李!”

  “今天情況特殊,明天五點就得趕到機場,怕沒空整理行李。”

  “又加班啦?叫你趕快娶某,就不會一天到晚想加班!”

  “不是加班,是朋友有事。”老媽沒有一句話不扯到結婚的。

  “朋友?喂!你聽!”老媽的口氣變得興奮,顯然正在推旁邊的老爸。“嘻!阿珩啊,跟女生睡覺要負責,記得娶人家回來喔。”

  “哼,隨便你猜。”

  掛了電話,他的視線落在眼前黑烏烏的玻璃大窗,那裏映出一個黑烏烏模糊不清的自己。

  看不出輪廓,看不清眉目,更看不到他已然混亂波動的內心。

  她,亮麗耀眼,活潑大方,很多人想追她,但她不為所動,快快樂樂地參加各項活動,自在地跟每個男生談笑。

  他心急了,他的目光永遠隨著她移動,卻遲遲不敢表白,怕驚動了她,萬一連朋友也當不成,他不敢想像沒有她明媚笑容的空虛日子……

  還好,他有一個最大的主場優勢,那就是她是他學生會活動部的一員,他們幾乎天天見面,跟大家一起辦活動,一起聊天吃飯。

  “糟糕!”李志偉沖了進來。“曹董事長被大霧困在香港,他秘書打電話來,確定今天晚上回不來了。”

  “那他的演講怎麼辦?取消?延期?”另一同伴問道。

  “延期怕是曹董很難喬出時間,而且都快學期末了,也找不出時間再舉辦一場演講。可是取消好可惜,我們這一系列的企業家講座很受歡迎,連教授都跑來聽耶。”大家既是惋惜,卻又無計可施。

  “再找個企業家來演講啊。”她清脆地大聲說著。

  “臨時能找誰?現在都中午了。”大家紛紛搖頭。“大老闆都很忙的,這樣突然找人很不禮貌,而且丟給他講題,人家也沒時間準備。”

  “找我爸爸如何?”

  “對喔,你爸爸也是大老闆,可是他不是在高雄?”

  “阿俊?”又有人問身為活動部長的他。

  他望向她,她以自信的笑容回看他,無需多言,他明白她做得到。

  在她身上,永遠天下無難事,主持活動的幹部感冒失聲,她自告奮勇接下主持棒,還把活動氣氛帶動得更熱鬧;夜遊時,一群女生躲在男生身後尖叫,她一馬當先拿手電筒探路,還嚷著要去鬼屋探險;露營沒水洗澡,她拿毛巾抹抹臉,也不會像其他女生抱怨連連。

  “包在我身上,我去打電話。”她說完便跑出去。

  他不放心,怕她挨她父親的罵,立刻跟了出去。

  她站在公用電話前,一看到他,立即露出甜美的笑靨,炫得他失了神,只能像個呆瓜站在旁邊聽她講電話。

  “爸爸,好啦……你不是很會講話,公司員工都很怕你上臺訓話呢……大學生又怎樣,我們又不懂工商界的東西……順便來打打我們兆榮的知名度,不然人家都以為電子業才有新科技,我們做機械的也很先進啊……好,我先幫你擬個大綱,你就講自己的經驗……飛機越早到越好,不要晚過六點……爸爸,謝謝你,你最好了,等你來喔。”

  “沒問題!”她掛上電話,朝他比個OK的手勢。

  “這樣對你爸爸不好意思,還麻煩他趕來。”

  “碰到問題總是要解決的。我爸疼我,算是幫女兒一個忙,也幫女兒的朋友——我們活動部一個忙,你可不要忘了給他車馬費。”

  “這當然,謝謝你。”

  他已經搞不清到底誰才是活動部長了,所有的事情到她手裏,就會變成由她主導,將疑難雜症處理得妥妥帖帖,他在旁邊反而像個跟班的。

  他甘願。他喜歡看她發光、發亮,展露她最美麗的自信神采。

  兩人站在公用電話邊,他沖著她傻笑,她則眯眯微笑,看著看著,忽然兩個都不自在了,各自轉過視線,去聽那走廊外的蟬鳴唧唧。

  “阿俊,聽說今晚演講有問題?”一個女生打破沉默。

  來人長髮披肩,長腿裹著合身的牛仔褲,模特兒般的臉蛋和身材早已為她贏得校花的美譽;而她不只臉蛋,也有內涵,還有個說出來嚇死一票男生的頭銜,那就是學生會會長,法律系三年級的張慧慧。

  “解決了。我們請小薇的爸爸過來,不會開天窗了。”他笑答。

  “這樣啊,小薇,謝謝你,也幫我們謝謝你爸爸,讓這系列講座可以做個圓滿的結束。”說起來張慧慧算是他的“上司”,所以她過來瞭解活動情況也是正常的。

  “學姐,不客氣。”她帶著禮貌性的微笑。

  “我知道兆榮工業,昨天收盤二十九塊三,上一季每股盈利有三塊半,工具機出口可是在前三名,訂單都排到明年了呢。”

  “這你也知道!”他實在有夠佩服這些女生了。

  “我證券分析社可不是參加好玩的。”張慧慧笑著撥開被風吹亂的長髮,不經意現出成熟的女人韻味。“小薇,抱歉,我晚上有法律服務社的社區諮詢,就不過來聽你爸爸演講了。”

  “沒關係。”

  “對了,阿俊,你舅舅店面的租約問題,我幫他問到一位律師學長,他星期六會過來法服社,我再介紹你們認識。”

  “好啊,謝謝你的幫忙,那星期六見。”

  張慧慧跟他們道別,蟬聲依然唧唧吵嘈,她低著頭,拿電話卡在水泥欄杆劃呀劃的,他沒見過她這種“深思熟慮”的模樣,便笑說:“張慧慧以後一定是個超強的律師,說不定會從政,當個女總統。”

  “我想雙主修法律系。”她抬起頭,突然說:“這樣我不但可以考會計師,還能考律師。”

  “幹嘛這麼拼?”他詫異地問說:“光考上會計師就很厲害了。”

  “不是拼,是增強自己的專業能力,現在不也有醫生跑去念法律?既是醫師,又是律師,這年頭一張執照不夠,一定要拿兩張。”

  他隱約感受到了她好強的個性,求好,求完美,求高人一等。

  他早就注意到,她跟任何女生講話,她還是能自在地跟她們相處、聊天,唯獨張慧慧一出現,她就會變得較沉默,較黯淡。

  黯淡,是因為張慧慧鋒芒畢露,完全掩蓋了她這個稚嫩小大一的光采,即使有人期許她取代張慧慧成為新一代的校花,但顯然她絕對不會滿足於當一個只有臉蛋的校園美女,而是要像張慧慧一樣展現更過的才幹。

  或許多幾張執照對她將來的工作有幫助,但他喜歡的是她自身散發出來的亮麗神采,從她的眼神,從她的話語,而不是跟其他女生比較出來的。

  那天晚上,他坐在台下,聽她父親程金龍談企業經營。程先生經驗豐富,言談風趣,充滿自信與霸氣,他便知道她得自她父親的真傳了。

  演講結束,一再謝過程伯父的幫忙,程金龍隔天公司還有要事,坐上計程車趕赴機場搭最後一班飛機;而他像往常一樣,騎摩托車載她回去。

  她考上大學時,她父親便為她買下學校不遠處的大樓住處,她不跟其他女生擠宿舍,而是像公主一樣,高貴地住在她漂亮的城堡裏。

  短短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今晚的她很安靜,除了跟父親談笑撒嬌外,其他時候皆保持沉默,完全不像平時活潑開朗的她。

  他停在人行道上,沒有熄火,以為她會照常跳下車,然後跟他說再見,卻不料她虛抱他腰的雙手突然用力縮緊,將他緊緊抱住。

  “蓋俊珩,你喜歡我嗎?”

  他渾身一震,差點摔車,腰杆挺得直直的,她的一雙手是一圈緊箍咒,在這瞬間鎖住了他的身體和靈魂。

  “不喜歡的話,你直說,我知道該怎麼辦,我們還是學長學妹,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低低的,帶著預留退路的預防語氣。

  “你先下車。”他很快鎮定下來,輕拍她交握在他肚子上的雙掌。

  她鬆開手,默默下車,拿下安全帽,刻意調轉目光看路上的車子;他則是熄了火,踩好摩托車的腳架,拿下安全帽放在坐墊上。

  “這頂安全帽,是我買給你的。”他取過她手裏的粉紅色安全帽,放在後方的坐墊上,兩頂帽子並排一起,像兩顆偎依的頭顱。

  “這個位子,是你專屬的,呃,雖然有時也要載別的女生跑活動。”

  他搔搔頭,緊張得都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了,隨即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慢慢說:“但是——你知道的,我只送你一個人回家。”

  她仰起臉看他,兩顆又圓又黑的瞳眸像黑水晶閃動,朝他綻放神秘動人的光芒。

  “我喜歡你,小薇。”他終於說了出來,頓時勇氣倍增,拉起她的雙手,握住那軟軟的手掌,又說:“我喜歡你很久、很久了。”

  她還是看著他,睫毛輕眨了下,臉頰緩緩地浮現兩朵紅雲,為她白皙的臉蛋添上醉人的顏色,也許是害羞的,但她依然直直凝視他,不說話,不眨眼,仿佛要將他看到地老天荒。

  他被她看得渾身發熱,年輕男孩的衝動呼之欲出,心跳更加劇烈,指掌間不覺出了力,不住地摩挲她軟嫩的掌心。

  終於,她輕啟唇瓣,聲音輕輕地、甜甜地、如夢似幻地——

  “俊珩,我好喜歡你,我要當你的女朋友。”

  他再無畏懼,雙臂猛然舉起,將她環抱入懷,緊緊擁住,再擁住,兩人的心終於緊貼在一起。

  初夏的夜晚,馬路上人車川流不息,但他們再也聽不到任何城市喧囂,從此刻起,他們只會聽到為彼此歡喜悸動的心跳聲了。

  好暖!好暖和的胸膛啊。很久很久以前,她老是偎著這麼一塊溫暖的所在,在那裏磨蹭著,滾動著,撒嬌著,久久不願離開……

  咕咕咕咕咕……

  公雞鬧鐘驚醒她的好夢,程小薇嚇得彈跳坐起,發現雙手雙腳正抱著暖呼呼的棉被,那正是她以為的溫熱來源。

  發什麼春夢!她感到懊惱,伸長手去按掉鬧鐘,一個不小心碰歪鬧鐘,將床頭櫃上的照片給推擠到地上。

  糟糕!她完全清醒,慌張地撿起那張護貝照片,打開抽屜扔了進去。

  早該剪碎照片的。但她拿了照片,卻是怎樣也狠不下心剪斷那年輕快樂的笑容,又不知該如何處理,便隨手丟在床頭,有時拿來瞧一瞧,直看到心頭酸酸的,便將照片蓋住不看;隔夜躺到床上,卻還是忍不住拿起來看,然後心頭又酸酸的,再蓋住……

  他應該沒看到吧?她順手關掉床頭燈。猶記得她躺下不久,就聽到悶悶一聲“碰”,那是他離去關上大門的震動聲,然後她就睡死了。

  昨夜,她是嚴重失態了。

  現在回想起來,她窘迫到無地自容,可是昨夜軟弱的她已失去防衛能力,好像跟他說了很多話,宣洩了一些情緒,還讓他抱抱……

  啊!眼睛澀澀腫腫的,她按了按眼皮,果真哭過了?

  還好今天不會見到他,她瞧了鬧鐘,六點三十五分,此刻他應該準備登機了吧。

  想了想,她覺得應該表達一下他趕來“救”她的感謝心意,不管他可能已經關機,便拿了手機發出最簡單的簡訊:祝一路平安。

  待她梳洗完畢,回到房間,發現她有一則新訊息。

  那是他發來的:祝好眠。

  有沒有搞錯啊,天亮了,還要她好眠?

  年輕的美夢早已結束,她回到現實,準備上班去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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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41:06
  第六章

  奇怪,她的原子筆怎麼又不見了?

  上星期才跟總務申請五支,但她丟筆的速度已經讓她沒臉再拿了。

  大辦公室裏幾十個人,你拿我的筆,我用你的筆,拿著用著就變成自己的,這種事屢見不鮮,她也不會刻意去抓“小偷”;但自從她發現原子筆迅速消失後,便在筆桿貼上寫有她名字的自黏標籤。

  她在黛如的筆筒發現過兩支,小雯一支,宗憲一支,當然,她筆筒裏也有三支別人家的筆。

  問題是,她這一個月來申請的二十支原子筆哪里去了?

  “我中午去看曼蓉,你一起去。”冷不防後面來了聲音。

  “可哥可是……我要去吃飯……”她寧可自己去,也不要跟他去。

  “買便當過去吃。”

  “啊!”程小薇逮到走過去遞送文件的王黛如,忙喚她:“黛如,副總要去看曼蓉,你要不要一起去?”

  “好啊,我好想再去看她的貝比喔。”王黛如興奮地答應。

  “十二點下去停車場。”蓋俊珩面無表情地轉回他辦公室。

  程小薇偷偷喘了一口氣。自那夜失態過後,他出差,回來,兩人繼續一起工作,也繼續和平共存,相安無事。

  每想到他在門後唱小毛驢給她聽,她就想哈哈大笑,同時又酸酸澀澀地想哭。她是誰呀,竟讓一位大副總為她開門,又唱歌哄她;在她最無助恐懼的時候,她只能抓住他的聲音,緊緊跟隨,不敢放開。

  但事後,她還是得放了開來……

  他不再提那夜的事,找了一晚約師傅修理門鎖,他到場親自監工,確定沒問題後,他就走了。

  “副總,不好意思。”王黛如喚住她他,直接攤開她拿過來的卷宗夾。

  “這邊請你簽名,我就可以趕快轉到企劃處。”

  蓋俊珩回過身,一面快速流覽過檔內容,手指一面在他秘書的桌上摸呀摸的,摸來了一支原子筆,簽上他的名字。

  “謝謝副總。”王黛如高興地帶著卷宗夾走了。

  程小薇本該為了省一件業務而高興,但她卻輕鬆不起來,因為她眼睜睜看副總大人捏著她的原子筆,“順手牽筆”地走回辦公室。

  啊啊!她不敢叫出來。只是一支公司發下來的普通原子筆罷了,還不能讓他拿嗎?而且他是“初犯”,她並沒在他的筆筒發現她失蹤的筆。

  想了半天,還是無解,唯一能解的是,她最好自己買一支造型特殊、別人一拿就知道拿錯的原子筆了。

  “哇,你的產婦營養午餐好豐富。”王黛如說。

  “是啊,熱量和營養調配得嘟嘟好,可是讓你天天吃差不多的雞腿啦豬腳啦,又是米酒,又是藥膳,吃久了也會膩。”陳曼蓉貪心地看著兩個客人的漢堡和可樂。

  “你明天就回家了,想吃什麼就儘量吃。”程小薇笑說。

  她們先上來坐月子中心看貝比,午餐是蓋俊珩停好車後買來的。曼蓉的先生宋盛彥也趁中午休息時間過來看老婆,兩個男人很認命地外面會客區吃飯,將房間留給三個女人去呱喋談天。

  “記得還要喝副總送的雞精,把你補得肥嫩嫩的,好能健健康康地回來上班。”王黛如指了桌上擺著的雞精禮盒。

  “呵,他來看我三次,總共送了六打雞精,提著都不嫌重。”陳曼蓉笑說:“他呀,就只會送雞精。以前盛彥生病時,他也拼命買雞精。”

  “你老公生病?”程小薇十分詫異,宋先生氣色很好啊。

  陳曼蓉停下筷子,將飯碗放回餐桌,沉默了片刻,這才說:“他在傑森電子連續趕工一個月,每天回家睡不到三、五個小時,甚就留在公司打個瞌睡,結果做到爆肝,是真的爆了肝,肝指數衝破一千,差點死在機台。”

  “後來呢?”程小薇和王黛如追問。

  “當然住院去了。”陳曼蓉現出氣惱地神色。“結果呢,過沒兩天他主管打電話來,叫他趕快回去上班。醫生說不行出院,我那死腦筋的老公還說他要簽切結書出院,是讓老闆給擋了下來,說他會處理。”

  “副總那時是更高階的主管嗎?就准了病假?”王黛如問。

  “才不是。老闆那時只是協理,而且跟我老公不同部門,他就去跟我老公主管說,跟人事室說,甚至跟簡董都說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准我老公再請三個月的病假,好好休養再回公司。”

  “結果?”

  “哼,上頭的人說,要嘛,一個星期就回來,部門不能缺人,不然就辭職,好讓他們趕快補缺。你們說你們說,我老公為了公司做到爆肝,結果竟然情個無薪的病假都不肯給!”陳曼蓉說著便生氣了。

  “不要生氣,你坐月子要心平氣和。”程小薇趕緊拍拍她的手。

  “對,我不生氣,絕不生氣。”陳曼蓉拿雙手在臉上揉了揉。“跟他們生氣是白白壞了自己身體。”

  “副總最後幫不上忙?”王黛如又問,“幫不上。他面對的是一個沒血沒淚的剝削制度,他力不從心。傑森電子這些年的勞資糾紛你們也聽說了吧,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後來你老公就辭職了?”

  “身體健康最重要,我們不想花時間力氣再爭什麼了,反正還有我一份薪水,他也看破了,辭職休養半年,完全恢復了健康,順利找到咱立星的工作,然後我也懷孕了。”陳曼蓉帶著微笑,掩嘴小聲地說:“本來以為我年紀大,不容易懷孕,後來檢查才發現是他精子有問題,其實就是工作太累,影響到精子品質。”

  “看來我們立星功德無量了。”王黛如笑說。

  “黛如,我雖然實際在立星待不到兩個月,但我感覺得出兩家公司截然不同的氣氛。這邊也是很忙,也要加班,但大家就是很有士氣,願意為公司努力;那邊則是愁眉苦臉,每個人活像被榨幹了的菜脯。老闆以前常常幫部屬爭取權益,可是連作業員一個月三、四千塊的加班費也被刪掉,他實在看不下去了,直接找簡董吵,被列入黑名單,找個什麼績效不彰的理由扣住年終分紅不給他;他是感念簡董栽培之恩,不願鬧開,正好王董成立筆電事業處,找到了他,他就過來了。”

  “所以副總不是為了簡莉娜離開?”王黛如做下結論。

  “哈哈哈!”陳曼蓉開懷大笑。“簡莉娜還沒那個分量!要不是看在簡董的面子,老闆根本不會跟她吃飯,就算吃了飯也不會有結果。”

  “那你看過副總的女朋友嗎?”王黛如繼續好奇地追問。

  “跟他那麼多年,倒是沒看過他交女朋友……”

  “黛如,我覺得董事長還滿照顧員工的。”程小薇忙說:“以後你爸爸給你接班,你也要記得照顧我們這些勞工朋友喔。”

  陳曼蓉本來是說得口渴了,拿起杯子喝水,卻被小薇抓住這停頓的機會扭轉開“副總女友”的話題,她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自己有幾兩重。”王黛如搖手笑說:“不可能接班啦,現在都嘛交給專業經理人。不過,我爸就我一個女兒,他說以後股票還不是我的,就算我不當董事長,擁有那麼多股票也會被推選為董事,董事就是要懂事,懂得董事會的決議內容,幫公司做決策,所以我得多學一點,以後進董事會才不會被人家笑。”

  “其實你每個部門去實踐,瞭解公司運作,以後當女董事長更好,更能為女性員工福利著想。”陳曼蓉說。

  “這個當然。工廠附屬幼稚園就是第一階段的實現目標,務必要讓每位女性員工都能安心工作,帶著孩子跟我們立星一起成長。”

  “唉!要等我這個寶貝兒子長大成人,還好久啊。”陳曼蓉莫名地唉聲歎氣。“想到要栽培他,我就煩惱。聽說念到大學畢業,至少得少花上八百萬呢。”

  “你們有經濟基礎,又是雙薪家庭,應該沒問題。”程小薇說。

  “應該沒問題。”陳曼蓉無意識地覆述一遍,又說:“可是我又想到,等他上小學,我都四十幾了,跟他同學的媽媽比起來,不知道會不會看起來很臭老,害他覺得自卑?”

  程小薇和王黛如對看一眼,感覺曼蓉變得怪怪的。

  “還有咧,等到他二十歲,帶女朋友回來見我,我那時都快六十了,人家女孩子一定嚇一跳,還以為我是阿嬤,說不定很高興,想說這婆婆很快就翹了。唉,我得存一筆錢,預備將來去拉皮割眼袋。”

  “曼蓉,別想那麼遠。”王黛如笑著勸說。

  “對,不必想那麼遠,可我想到明天回家後,我得自己照顧,如果他溢奶,嗆到了怎麼辦啊?我年紀大了,體力不像年輕媽媽,到底半夜爬不爬得起來餵奶,會不會聽到貝比的哭聲……”

  “曼蓉你?”

  “你們不要看我,我自己明白,這叫產後憂鬱症。”

  “有跟醫生說嗎?”程小薇關心地問。

  “醫生說,很多人產後都會有情緒低落的現象,他開始給我放鬆安眠的藥,雖然他說這藥沒副作用,可是我不敢吃,怕吃了影響母乳。不是有媽媽吃燒酒雞然後餵奶,結果寶寶醉了嗎?我不吃,不吃。”

  “曼蓉,憂鬱就是憂鬱。”程小薇說:“就算我叫你不要想那麼多,你還是會想。那麼該吃藥就吃藥,讓自己放鬆些;可是,你如果怕吃藥會影響母乳,那你就將藥包和貝比放在一起想,看看哪個更重要,是現在哭著要喝奶換尿布的貝比?還是擔心那個搞不好都還沒生出來、把你當阿嬤的媳婦?那你就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問題了。”

  “啊……”陳曼蓉不再垂頭喪氣,眼裏有光。

  “你先生知道你這樣嗎?”

  “知道啊,我也跟他講了一大堆沒意義的話,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這邊看電視,我突然莫名其妙哭了,他還哄了老半天,後來我想想這樣不行,他上班很辛苦,我不能再讓他煩惱。”

  “你很愛你先生。”程小薇笑說。

  “難為情!”陳曼蓉捧住了雙頰,露出靦腆的笑容。

  “我看他陪伴你的樣子,感覺得到他很愛你、很在意你,他一定會傾聽你的問題,陪你度過難關的。”

  “還有我們呀,歡迎隨時打電話來騷擾我們。”王黛如也說。

  “不要被副總抓到就好了。”三個女生同時笑說。

  “你總是被當壞人。”門邊傳來宋盛彥的聲音。

  兩個男人不知什麼時候回到房間門外,聽走了女人們的私密話。

  蓋俊珩沒什麼表情,叉著雙臂,照樣是那副唯我獨尊的冷調調。

  “聊完了?該回去了。”

  “剛剛俊珩問我,你會不會請育嬰假。”宋盛彥跟老婆說。

  “老闆你希望我請?”陳曼蓉刻意反問。

  蓋俊珩不回答,轉身就走,他帶來的兩個女生也趕快跟上。

  “小薇!”陳曼蓉及時喊道:“快過年了,你爸媽不在臺灣,到我家吃年夜飯吧。”

  “曼蓉,謝謝,我會去高雄叔叔家過年。”

  “這樣呀,那你要早點買車票,好像一下子就搶光了。”

  “放心,開放訂票前,我就會掛在網上等著。”

  “需不需要發動同事幫你訂票?”蓋俊珩開口問道。

  “不,不不不需要!謝謝謝謝。”程小薇慌張地低下頭。

  “老闆你怎麼欺負人的,講句話就讓小薇怕成這樣!”陳曼蓉察言觀色,試探地說:“我看,我還是趕快回去拯救水深火熱的小薇吧。”

  蓋俊珩臉色更臭,頭也不回地走掉了,兩個女生也跟曼蓉說再見。

  陳曼蓉笑了出來,產後憂鬱症不藥而愈,她跟老公眨眨眼,夫妻倆都明白,最不易流露情緒的蓋先生已經流露出他最真實的情緒了。

  過年長假的第一天,除夕日,陰雨綿綿,程小薇睡得晚晚的才起床,悠閒地吃頓早午餐,將整間房子掃過一遍,拖過一次地,當作是除舊佈新。下午三點半,她又躺回床上,悠閒地翹起腳來看小說。

  手機鈴響,看到來電是蓋俊珩,她悠閒的興致全被嚇跑了。

  “程小薇,你下來。”他劈頭就說。

  “嗄?什麼下來?”

  “穿好外出的衣服,到樓下lobby,我等你。”

  “我我……”她慌張地說:“我、我人在高雄啊。”

  “你不下來,可以,今晚我就在這裏和警衛先生吃年夜飯。”

  他不再給她回話的機會,說完就掛斷。

  她心髒亂跳個不停。怎麼可能?他怎會發現她沒去高雄過年?

  放下手機,她走了兩步,低頭看到今天仍未換下的睡衣,心想不如裝傻,就安安靜靜地待在房間裏,不要下去就沒事了。

  但他有大門鑰匙啊!除了她發作那夜之外,他不曾主動開門闖入,但難保他等得抓狂了,還是會上來按門鈴、開門、再揪她下去。

  咦!要揪她去哪里?

  她想撥電話給他,告訴他她確實在高雄;猶豫再猶豫,十五分鐘過去了,他倒按捺得住性子,沒有打來催她。

  她投降了。此人向來說到做到,堅強的意志力令人生畏,繼而屈服,她不忍心看他坐在冷清的lobby裏,度過一個孤獨的大年夜。

  換了衣服,她來到樓下,電梯門開,就看到那雙瞪住她的黑眸。

  “你叔叔沒邀你去過年嗎?”他走進電梯,按了地下二樓。

  “有,他們有找我去。我爸也叫我去,我說訂不到車票,同事很熱情,邀我到他家過年,今年就不回去了。”她囁嚅著說完。

  “走吧。”

  走進停車場,他領她來到停車位,開了右前門,示意她坐進去。

  這不是她第一次坐他的車,卻是第一次和他並肩坐在一起。他才坐下關起車門,她已覺得渾身長刺,紮得她坐立難安。

  “我們家族年夜飯都是聚在一起吃的。”他發動車子離開,跟她說明:“我二舅開餐廳,每到過年就送給廚師大紅包,請他們留下來準備大餐,將所有的親戚朋友召來一起吃頓年夜飯,人多也熱鬧。”

  “我這樣去不好,都不認識。”她低聲說。

  “很多人我也不認識。我舅媽娘家那邊,還有我表嫂家族那邊,每年總會冒出很多新的遠親、姻親、小朋友,席開三十桌,就像你去吃喜酒,不可能認識所有出席的親友。”

  “可是……我不是你家的親戚,萬一人家問起……”

  “你就說,你是林家劉叔公的外孫女。”

  “喔。”

  “我們五點開席,吃到七、八點,還有餘興節目,結束後我再送你回來。”看來他已經規劃好她今晚的行程。

  “本來,我也準備好我的年夜飯了。”她無力地小小抗議一下。

  “泡面?料理包?好,豐盛一點,小火鍋是吧?還不是一個人吃!你根本就沒訂車票,打算自己過年吧。”他鼻孔哼出來的聲音轉為低沉。

  “去那邊熱熱鬧鬧的,有過年的氣氛。”

  她該說謝謝嗎?他都能猜到她會躲起來自己吃年夜飯,她在他面前,已是無所遁形,完全被他所掌握。

  “你、你怎麼知道我、我我沒去高雄?”她得弄清楚。

  “你說是下午一點的高鐵,我十點半就到樓下lobby,等到十二點半都不見你出來,就知道你沒去。”

  “那……那你來做什麼?”

  “送你去車站搭車。”

  然後,他又等到三點半才打電話給她?這三個小時他在做什麼?坐在那兒發呆?手機上網?跟警衛聊天?回家睡個午覺?

  她不敢再問。知道了又如何?她會因他苦等就感動得更賣命工作嗎?

  那他怎麼不去等黛如?等宗憲?等美樺?找他們吃年夜飯?

  車內音樂輕揚,她滿腦子胡思亂想,很快地來到市區內的餐廳。

  餐廳裏人聲鼎沸,小孩亂跑,有人在臺上唱歌,久未見面的親友聊天寒暄,兩人一前一後分別進去,他將她單獨安插到廚師家人那桌,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當她說她是林家劉叔公的外孫女時,同桌的大人只是笑著點點頭,並不清楚她到底是哪家的親戚。

  五點開始上菜,各家年輕小輩充當服務生,進進出出廚房端菜。不知是否他刻意安排,他坐的方向正好面對她,即使隔了遠遠又斜斜的七、八桌,但只要望過去,就能看到彼此。

  幸好他沒時間注意她,她可以大膽直視非常忙碌的他。一下子幫忙端盤子,一下子小孩爬到他身上要抱抱,還有兩組人馬帶著年輕女孩過來,他也急忙站起寒暄,分明就是人家介紹物件給他。

  他身邊那位很開心的婦女應該就是他媽媽吧,她猛拍高她一個半頭的他,看樣子正在大力推銷她的好兒子。面對親戚長輩,他沒敢擺出冷臉孔,而是露出僵僵的笑容,然後一雙眼睛便望了過來。

  程小薇立刻低下頭吃她的菜。

  今天,她看到了他父母親,還有他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和他們的孩子,很快樂、很熱鬧的一家人呢;曾經,他是那麼渴望帶她回家見他父母,她卻一口拒絕,認為自己還年輕,不享受拘束……

  她將注意力拉回她這桌,餐廳氣氛熱絡,大家很快聊開,她也和同桌小朋友聊讀書學才藝的事情,不讓別人有機會多問她的背景。

  “各位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大家好!”一個男人跳上臺,抓了麥克風大聲喊著。

  “好!”所有人齊聲回應。

  “大家來這邊吃團圓飯,就該認識眾家親朋好友,首先登場的就是最受歡迎的認親大會,答對了有紅包拿喔。”

  台下響起如雷掌聲,程小薇也跟著拍手。

  “老套!就不能變點新花樣?”

  身後響起她最熟悉的聲音,她嚇了一跳,拍手再也拍不下去。拜託!

  他能不能不要老是這樣神出鬼沒啊。

  目光回到臺上,她立刻明白他躲到這邊來的原因了,因為牆面已降下布幕,打出“蓋俊珩”三個大字。

  “今年進步了,不寫大字報,用投影機。”冷冷的聲音又哼著。

  “第一題,請正確念出我表弟的名字,我找個人……”

  一堆小孩子擠到台前,爭先恐後舉手大叫。

  “選我!選我!”

  “不選你們了。”主持人大搖其頭,指著台下小朋友。“去年你、你、還有你都猜過了。”隨即他笑嘻嘻地抬起手,比向左邊一桌。“我們有請廖家今年的新女婿。阿傑先生,就是你,有錢沒錢取個老婆好過年,過來過來!給你認識一下這位元葛格。”

  阿傑先生在眾人掌聲中出場,略顯尷尬地摸摸頭走到臺上。

  “這位葛格,不對……”主持人歪頭看著名字。“算起來你要喊他一聲表舅。來,表舅的名字怎麼念?”

  阿傑先生看了看那三個字,以肯定的語氣大聲對著麥克風說:“蓋俊行!”

  “嘩哈哈哈哈!”全場哄笑。

  “呵,他是賣筆記型電腦的,不是開水電行。沒關係、沒關係,你至少講對兩個字了,我這表弟的確很英俊、瀟灑,不是蓋的。”主持人故意講了臺灣國語。“來來,紅包一個。”

  “十塊錢。”蓋俊珩又是冷冷地說。

  程小薇拼命拍手,看他被人拿來尋開心真是一大樂事啊。

  “快走!”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拉了她就走。

  “咦!”她還想看好戲耶,可是他的手勁好大,她只能跟著走。

  “我再找一位新朋友來答題,那位好像是……”主持人的眼睛骨碌碌地台下搜尋著,一下子說不出名號。

  “林家六叔公的外孫女啦!”有人幫他回答。

  “對!在哪里?在哪里?”主持人和大家開始找人。

  “怎麼不見了?”廚師一桌詫異地望向空掉的位子。

  “五叔公,你家六叔公的外孫女呢?”主持人大聲問說。

  “林家這輩我最小,我活到八十歲,拿來的弟弟?見到鬼了。”身體硬朗的五叔公聲音十分宏亮。

  “哎呀!”主持人跺了腳。“林家只到五叔公,沒有六叔公啊!”

  “那是誰?”眾人紛紛問著。“是蓋家老三帶進來的吧。”

  “阿姑!姑丈!”主持人顧不得猜謎,正確答案脫口而出:“你們家蓋俊珩帶女朋友落跑了啦!”

  手機響個不停,有的是來電,有的是簡訊,父母哥哥嫂嫂甚至侄兒皆展開奪命連環call,蓋俊珩懶得再看,伸手進口袋,直接關機。

  “有人找你?”程小薇問道。

  “不管他。有吃飽嗎?”

  “有,吃得很飽,謝謝副總。”

  “嗯。”一聲副總讓他的臉孔繃了起來。

  她不敢再看他,不喊他副總,又要喊什麼?低下頭,不自覺地拿右手拇指去揉撫左手手腕。他剛才有如挾持人質,一路拖她到停車處——其實也沒那麼粗魯啦,一出餐廳他便放緩腳步,好像拉著她散步……

  她屈起左手臂,橫貼在身體上,拇指扔撫著他握過的手腕之處。

  “你年假要做什麼?”他又問說。

  “我有幾十本小說,平常沒時間看,就拿來慢慢看。”

  “明天有計劃去哪里走走嗎?”

  “我看天氣陰陰的,又冷,還是待在屋子裏躲在棉被裏看小說比較舒服。”她將理由說足:“我準備的食物也得吃掉,怕放久了不新鮮。”

  “後天我哥哥跟嫂嫂回她們娘家,我和我爸就跟我媽回娘家。”

  “喔。”幹嘛跟她交代行程?她又有了芒刺在背的感覺,但不說話的沉悶更令她不自在,便順勢問了下去:“那不就是回你外婆家?”

  “我阿嬤今天也有來,八十幾歲了,很健康,你有看到她嗎?”

  “我不知道是哪位。”她察覺到他期待的語氣,心頭一跳。

  “年初二就可以看到她。聽我阿嬤跟我大舅住在新店山上,那邊空氣很好,看出去是整片綠色的山林,我阿嬤還自己種菜,采來自己吃。”

  他似乎意有所指,暗示她年初二去看他阿嬤,但她還是用力按住左手腕猛烈跳動的脈搏,不願猜測他含糊不清的邀請。

  “謝謝副總,不敢再叨擾您。今天晚上很謝謝您。”

  “我年初三飛美國。”他也變成慣有的冷調調。“資料我會帶齊全,應該不會有特別緊急的事情。”

  “我手機會開著,必要時我會回公司處理,請副總放心。”

  “若是必須回公司,記得填加班單。”

  “好。”

  話題回到公事,非常好,上司和下屬的楚河漢界分得清清楚楚。

  “去看夜景。”

  簡單的四個字立刻將她推進河裏淹死,嗆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該反對嗎?說她要回去看小說?看電視?睡大頭覺?只消她說一句,表達她堅定地反對意見,就算他不爽,丟她下車,她也會如釋重負,輕鬆愉快地自己走回去。

  幾欲說出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像吞藥丸似地,猛然用力吞了下去。

  離開了他,回到她一個人的小房間,她真的比較開心嗎?雖然她可以這樣解釋,他特意帶她參加家族的年夜飯聚餐,只是單純犒賞他勞苦功高卻孤單一人過年的秘書;但,她已經無法忽視他一而再、再而三對她的“特別待遇”。

  他就是“要”她,以上司命令下屬的立場“逼”她就範,他對待她的態度如此不尋常,早已不是正常的職場同事相處關係了。

  他在找機會報仇?呵,要報仇她早就被整死了,還等到現在?

  她不敢多想,此刻唯一的念頭竟然是:她好想、好想留在他身邊。

  只要兩人靜靜地,或是談著無關痛癢的話,隔著這段安全距離,她就可以偷偷地感受他的情緒、他的體熱,以及他說話時振動她心弦的力道。

  曾以為再也不可能在任何男人身上感受到的心悸,如今回到了她身邊,她怎捨得離開?就算用偷的,也要用眼睛偷看、耳朵偷聽、鼻子偷聞,甚至以心去偷偷感覺他的一切,再將這個感覺偷偷地藏進心底。

  原來,這才是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感覺,想著他,思念著他,眷戀著他,時時刻刻心裏都纏綿著他。

  “去看夜景”這四字讓她投降了。她累了,老是防衛著他,恐懼著他,何不正視她過去的糊塗和錯誤,重新發掘自己真實的感情呢?

  她閉上眼睛,將哽在喉間的苦果吞了又吞。她早已失去愛他的資格,能偷到現在一點點相處得時間,是她奢侈的小小心願。

  車子行進間,輕柔悅耳的鋼琴音樂流瀉而出,仿佛帶人來到一個寧靜的山谷,那裏綠草如茵,流水淙淙,撫慰了她疲憊的心靈。

  她真的累了。這頓年夜飯她吃得很飽,人飽了血液往胃部集中,腦袋自然空空,她索性裝睡,不必跟他說話,卻能肆無忌憚地和他在一起。

  裝久了,就變成真的了;當初以為不愛他,就真的以為不是了,任憑愛情從手中輕易溜走。

  汽車微微的震動像緩緩推動的搖籃,音樂空靈柔和,直接送人入夢。

  即使是輕微得幾不可聞,蓋俊珩還是聽到了她沉緩的呼吸聲。

  他放慢行車速度,怕道路不平的顛簸會驚動她,不時趁著空檔,轉頭看她的睡顏。

  她頭歪歪地靠向車窗,就連睡著了,也要避開他這短短的十幾二十公分距離。她既然這麼怕他,他又為何老是將她帶到身邊,讓她害怕呢?

  若他還有一點點做人的良知,他就該遠遠地推開她,不讓她為難害怕,更避免自己一天天、一步步向她靠近……

  可是,他今天是徹底瘋了,他到底在做什麼蠢事?

  為了是否逮她下來吃年夜飯,他可以坐在lobby五個小時,思考再思考,猶豫再猶豫,這不是總能迅速做出最佳判斷和決策的他。

  之所以能做出最佳決策,是因為他縱觀全局,全面掌握資訊,推演出所有的可能性,然後為公司尋得最有利的方向;但一面對她,都已經一再將她拉近身邊,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無厘頭地開車上山,在夜霧迷茫中,繼續尋找他依然抓不住的方向。

  他已經不是二十出頭愛得狂烈的笨小子,今夜卻還在做笨事?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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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43:48
  第七章

  她是他的寶貝的鑽石,她為他閃閃發光,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哎呀,會計好難,好複雜。”她趴在床上,看沒兩行就叫。

  “很難嗎?”他正在書桌邊念他的工程數學,走過來坐在床沿,拿起她的中級會計學翻了翻,笑說:“都是加加減減的小學生算術,比起我們的高等微積分、工程數學,只是小case。”

  “厚,看不起會計喔,你自己來念念看。算了,你都大四了,也沒機會修會計了。”她抓回課本,又攤在床上看起來。

  “小薇,我決定考商學研究所。”

  “什麼?你不是在準備你們電機所嗎?”趴著看書的她坐起身。

  “商研有乙組,就是給我們工科考的。”

  “喂,畢聯會會長!”她喊了他這學年的新頭銜,仍當他在開玩笑。

  “現在都十月了,你要忙活動,要約會,准備考商研怎麼來得及?”

  “我修過經濟學,再去補習班補一補。”

  “你修的是那種給工科念的簡單經濟學,程度不夠啦。”

  “考上了,明年就跟你一起在管理學院,陪你到畢業。”

  他不管是否有空準備考試的問題,他只有想跟她在一起的決心。

  “你為了我,打算轉行?”她的大眼閃動著水亮的光芒。

  “是的。”

  “然後畢業後你也跟我回南部,我們一起工作,一起打拼?”

  “是的”

  “俊珩,我好愛你喔。”

  她雙手圈上他的脖子,仰起臉蛋,朝他展露最美的笑靨。

  他低頭吻她,探尋到她軟嫩的小舌,細細品嘗她的甜蜜,越是深吻,越是如癡如狂,氣息也變得濁重了。

  他幾乎每天來她的住處,但他向來只敢在客廳和她擁抱親吻,或是坐到她書桌前看書,他極力克制自己,不要不要千萬不要靠近那張有圓頂夢幻粉紅紗帳的席夢思睡床。

  但今天,年輕男孩的欲望控制不住了,睡床柔軟,人兒更柔軟,他和她吻到全身發熱戰傈,互擁倒在床上,他隨即翻身緊緊壓住了她。

  熱吻從臉頰滑到了耳邊,他朝她吹了一口氣,她咯咯笑著,他的手也從她上衣下擺探伸進去,大膽而熱切地揉撫那每次擁抱就讓他血脈賁張的渾圓。

  “俊珩,我愛你。”她低喃著,聲音變得縹緲了。

  “小薇,我愛你,好愛好愛你。”他吻著她的耳垂,柔情低語。

  若親吻和做愛就是愛情,那世上也不會有分手這回事了。

  年輕的他們,貪戀著畢此的青春肉體,因著更多的親密接觸,他們以為這樣就是更愛對方,並且以各自的認知繼續“相愛”。

  “俊珩,我要遲到了,你趕快來載我!”

  他飛車趕過去,卻忘了其實她直接搭計程車到學校還比較快。

  “俊珩,燈泡壞了,你過來幫我換。”

  晚上十一點,他推開明天要考試的書本,從家裏趕去,旋下燈泡,再轉上一個新的,很簡單的一個動作。

  “俊珩,你怎麼去那麼久?我都餓死了,啊,魚排飯?前天吃過了呀,我不吃。”

  他汗流浹背,好不容易排隊買到了便當,她卻不吃,他只得再出門,絞盡腦汁,大街小巷尋找讓她保持苗條身材又能吃飽的食物。

  他甘願。他像呵護一株薔薇,用心照顧她,將她養在他的溫室裏。

  “俊珩,你好厲害!考上了!你考上了!萬歲!”她蹦蹦跳跳,開心大叫,當著眾人面前就抱住他。

  再多的辛苦都值得了,為她跑腿,為她讀書,為她做什麼都好,他愛她,他要當她最完美的情人,更要她持續為他綻放最亮麗的笑容。

  “俊珩,我要去聽多明戈的演唱會,可是票好難買喔。”

  “我去排隊!”

  他義無反顧,開放買票前兩天就準備折疊椅、報紙、撲克牌。和另外兩個男生占到最前面的位子。

  “你怎麼買四張票?”她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看到了他熱烈歡喜的臉孔,笑說:“另外兩張拿來當黃牛票賣呀。”

  “一個人可以買四張,兩張我們的,這兩張是張慧慧和她室友托我買的。”

  “拿去退!”她變了臉色,揮手打掉他手裏辛辛苦苦熬了兩夜買來的票,沒有好口氣地說:“她不會自己去買嗎?”

  “她也有過來排隊,昨天下午她來排,讓我去上課。”

  “你的意思是說,我沒幫你去排隊,你很不爽嗎?”

  她走進浴室,碰地一聲用力關起門,震掉了他的滿腔熱情。

  頭一次,他強烈感受到她的驕縱任性。

  他將張慧慧的票和同學交換,避免座位連在一起的尷尬,但她還是看到了坐在另一排的張慧慧,立即垮了臉不再說話;音樂會開始,燈光聚焦舞臺,觀眾席一片黑暗,他悄悄地伸過手,才碰到她手背,她隨即挪開,還刻意將身體往旁邊靠去,不跟他並肩相偎一起。

  結束後,觀眾魚貫出場,她不讓他牽手,頭也不回地走入散場的人潮裏,他想追過去,她又鑽又跑的速度更快。

  這是他所深愛的女朋友?他去大樓找她,她不肯開門。

  “活動部慶祝你考上研究所,竟然沒找我?”過兩天,她找上了他。

  “你不是說要準備期中考,還有分組實習報告,你很忙?”他壓抑著聲音說:“忙到沒空跟我見面。”

  “那你至少告訴我他們幫你慶祝,我也是活動部的。”

  “你今年都在忙系學會,活動部都不去了,新進來的學弟妹又不認識,沒去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你把我當作是見不得人的女朋友嗎?你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好能再給你多把幾個學妹!”

  “你怎麼能這樣說!你還不明白我對你的感情嗎?”

  她是未經琢磨的鑽石,處處是銳利的棱角,極易劃傷他人卻不自覺。

  他們開始為一點雞毛蒜皮小事吵架,他不願彼此關係變得如此緊張,仍儘量順從她,討她的歡心。

  她叫他過來聽會計系傑出校友的演講,他原是答應了,後來又跟她道歉,因為那天早就安排舉行畢聯會幹部會議,他是會長,當然得主持會議,規劃好最後一次重大活動——畢業舞會。

  他從活動中心出來,仍和張慧慧以及幾個幹部討論事情,一抬眼就看到她咬著唇瓣,神情悒鬱地等著他。

  他匆匆向夥伴們道別,騎了摩托車載她回去,來到大樓樓下。

  “對不起,今天會議我不能缺席。”他再度道歉。

  “張慧慧拱你出來當畢聯會會長,你就聽她的話,當得很愉快哦?”

  她劈頭就丟給他一串酸溜溜的話。

  “那時沒人要出來競選啊,大家串聯起來,一致投票給我,我也推不掉。”他繼續耐心解釋:“況且我讀了商研,多個社團領導人的經歷,對以後進大公司總是有用的。”

  “你倒好,以前張慧慧找你當活動部長,現在你也找她當幹部!”

  “會出來做事的就這些人,我不找她,要找誰?我也有找其他女生,你不要這麼小心眼好不好?”

  “我小心眼?好啊,你去啊,去啊!去找張慧慧!”她用力扔下安全帽,碰地砸落人行道上,滾了開去。

  “去就去!”不可理喻!他也生氣了。

  他一再忍耐,一再退讓,他們的愛情早已質變,就像塗著糖粉的氣球,一戳就破。

  可畢竟,他還是愛著她的,一個星期不見她,他就緊張得發慌。

  他騎摩托車來到她住的大樓,卻見她走在前面的人行道,垂著頭,背著一個大書包,無精打采地往學校方向走去;既不招計程車,也沒等公車,更沒有他的摩托車接送。

  那落單的背影令他心疼,女孩子嘛,偶爾撒嬌耍點脾氣,他就讓著點,她是他的公主,他不要她不開心。

  “小薇,上來。”他將摩托車騎到她身邊。

  她看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你再走下去,至少遲到十五分鐘。”

  “你管我遲不遲到,教授又不點名。”她還是走她的。

  “安全帽給你。”他從坐墊下的置物箱拿出一頂安全帽。

  她停下腳步,一雙大眼睛直視那頂嶄新的粉紅色安全帽,好一會兒才接過去,默默戴上。他幫她調整扣帶,再輕輕拍了拍她頭頂。

  她跨上機車後座,如往常抱緊了他的腰,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給你。你會來吧?”他遞給她畢業舞會入場券,期待地問。

  “唔。”她沒回答,拿了入場券,轉身走向教室。

  他鬆口氣。驕傲的她不願先給他好臉色,他也就摸摸鼻子算了,但他知道,既然她接下入場券,就一定會來。

  舞會當天,他向大哥借來一套上班的正式西裝,媽媽一早幫他結好領帶,他整天不敢鬆開,還頂著大太陽,親自跑去花店拿他訂的花束,小心翼翼地捧回舞會會場,怕是店家忘了送,或是送的時候碰壞了。

  “這花獻給誰?”張慧慧走了過來,笑問他。

  “送小薇的,最近……哎!想讓她開心點。”一言難盡。

  “情侶吵架啦?”張慧慧笑著舉起花束,左右看了一下。“玫瑰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朵?想跟她長長久久?”

  “嘿。”他不好意思回答。

  “哈,她年紀還小,好好哄著她吧。”

  他藏好花束,吩咐志偉見機行事,好同學跟他拍胸脯保證沒問題。

  舞會即將開始,還不見她來,他既著急又落寞,他趕緊跑去打電話,卻是沒人接聽的嚕嚕聲,或許她已經出門了。

  今晚的畢業舞會照例由校長夫婦和畢聯會會長開舞,他暫且撇開等待的焦慮情緒,露出笑臉,等待司儀和校長說完了開場白,便由他邀請張慧慧一起開舞。

  燈光打在他們身上,大家不看老夫老妻的校長伉儷,而是那對有如金童玉女般的傑出畢業生。他一身筆挺西裝,張慧慧一襲飄逸長裙,兩手互牽,緩緩踏著舞步,約莫過了一分鐘,才有一對對男女走進舞池,聚焦燈光也轉為撒遍會場的七彩光影。

  他按捺住在會場中尋她的衝動,與張慧慧跳完一曲,音樂結束,在下首曲子尚未播放出來的空擋前,他聽到了那聲清亮嬌脆的叫聲。

  “蓋俊珩!”

  他欣喜若狂,轉過身子,就看到她穿著細肩帶的銀紅色小禮服,有如仙女下凡一般向他走來,他露出笑容,趕緊迎了過去。

  她站定在他面前,仰起頭,一雙大大的黑瞳瞪住他,那裏頭沒有歡喜,沒有笑意,卻好似有什麼深仇大恨,非得將他看到無地自容不可。

  他感到驚惶。志偉呢?志偉說看到她一出現就會拿花出來,這傢伙跑到哪里去了?

  碰碰的重音快節奏響起,身邊的人扭動身體跳了起來,他不管志偉了,正待邀請她跳舞,驀地,她揚起右手,用力往他臉頰打了下去。

  強烈的音樂重音抹消了響亮的巴掌聲,但他們身邊的同學已察覺到她的暴力行為,一個個停下舞步,震驚地看著他們。

  他被她這個耳光打得措手不及,腦袋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站著,望看她那張擰住眉頭的清麗臉蛋。

  “為什麼不跟我開舞?”她的聲音敲進了他耳朵裏。

  臉上辣辣的,刺刺的,好似爬滿了螞蟻,不住地啃咬他的血肉,又像被針戳得千瘡百孔,全身血液由傷口流出,一直流、一直流……

  她的力道很大,但不致於打出傷來,但他的確在流血,他的靈魂被狠狠撕裂,破了一個大洞,那種痛無法形容,幾乎痛到寧可死去再也不願醒來,可他卻意識清楚地站在這裏,承受著這難以承受的巨大痛苦。

  父母都沒這樣打過他,他這麼愛她,為她做了那麼多,只願她好,只願她開心,她卻輕易一個巴掌抹煞了這一切。

  愛恨只是一線之隔,她的巴掌瞬間將他揚到了恨意那邊。

  他傻,他笨,他是世界第一等的愛情大笨蛋!他竭盡所能,付出他所有的情意,但他得到了什麼?一個讓所有人看笑話的大耳光?

  他還是呆立著,就看她像只趾高氣揚的孔雀,揚起微笑,轉身離去。

  曾是甜美亮麗的笑容怎會變得如此可憎呢?

  重金屬音樂持續撞擊他的心臟,越來越多的同學停下舞步,往他這邊看過來,志偉這時才捧著那一大束花出來,不解地看著仿佛時間靜止、全部凝住不動的這一群人。

  他沒看到那束花,也沒看到身邊的同學,他穿出人群,走出會場,將年輕的勁歌熱舞拋到身後。

  明明是熾熱的六月天,為何下起了冷雨?他仰看烏黑沉重的夜空,讓雨絲淋上他仍然刺痛的臉龐,再用力扯掉束縛住他脖子的領帶。

  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騎著摩托車胡沖亂跑,不知不覺騎上了山,山上的道路更黑,雨霧更重,他的心更冷,更冷了……

  好冷。

  她輕輕打個哆嗦,似醒未醒,朦朧之中,眼睛又酸又澀。

  過去,她愛他並沒有他愛她的多,雖是她率先表白,但她只是被動地接受他源源不斷湧來的情意;她從來就沒有好好愛過他,自以為在談戀愛,實則滿足她被寵愛的虛榮心罷了。

  他以她為中心,她也以自己為中心,還要全世界以她為中心。

  “畢業舞會本來就是畢業生當主角,就算你是學長的女朋友,也輪不到你跟他開舞,你好歹讓一下學姐嘛。”社團朋友這樣說著。

  “小薇,你誤會他了。”甚至張慧慧也出面說她:“你們之前吵架,他準備一束花跟你道歉。我跟他開舞又怎樣?我們是畢業生代表啊,你一句話也不問,就這樣對待他,實在太傷他的心了。”

  “你太不給學長面子了,當著這麼多同學,還有校長、老師、教官面前給他一巴掌,你是存心讓他難堪,你這樣是愛他嗎?”

  “他那麼愛你,你傷害他了。這是你不對,你去跟他道歉。”

  所有認識他們的朋友都這樣說,口徑一致要她去道歉。

  說來說去,全是她的錯?她承認,打人是她不好,可她手掌也很痛耶!她精心打扮,為的就是跟他開舞;他不找她,反倒先送張慧慧玫瑰花,再跟她開舞,將她冷落在一邊讓人看笑話,這口氣教她怎吞得下去!

  既然他愛她,那他不會先過來解釋他和張慧慧的關係,或是為之前的吵架跟她道歉嗎?她何必拉下身段,弱了自己的氣勢!

  她等了等,卻再也等不到總是主動找她、約她的他。

  好,他不來,有什麼了不起,她那麼漂亮,條件那麼好,還怕找不到更好的男生嗎?被她一巴掌就嚇跑了,以後怎麼當她老公呀。

  “蓋俊珩商研所沒去報到,當兵去了。”

  她當作沒聽到,沒去報到是他自毀前途,不關她的事。

  事件過後,她成為全校女生的公敵,人人見了她就嘀咕,認識她的朋友也不願跟她打招呼;但她無所謂,上了大三,追她的男生依然前仆後繼,她約會了一個又一個,也甩掉了一個又一個,就這樣一直玩到畢業。

  “蓋俊珩考上電機所,他要回來了。”

  她似乎聽到有人這麼說著,她不動聲色地查了榜單,果然看到他那獨一無二的名字;這也是她最後一次知道他的動態。

  他回來念書又關她何事?她畢業了,大家各走各的,從此再也不會碰面,快樂玩四年的大學生活,再見啦。

  她回到高雄,進入父親的兆榮工業,她人漂亮,能力又強,幫助父親將公司經營得有聲有色,追她的男人條件更好了,有身份,有錢財,有房子,有跑車,到了差不多想結婚的年紀,她挑了又挑,最後在一個市議員的博士兒子和一個田僑仔小開之間徘徊不定。

  兩個競爭者追求得很勤快,天天約吃飯。就在這時,公司發生財務危機,消息一曝光,再也沒有男人找她,甚至沒有一通詢問安慰的電話。

  公司緊急會議裏,曾經奉承她為大小姐的主管全部變臉,質疑她的執行能力和資格,逼她叫董事長出面,還揚言要罷工抗議。

  這是父親的公司,她必須保住,不再是為了自己還能繼續當大小姐,而是為了數以千計需要養家糊口的員工。

  她放下大小姐的身份,不斷鞠躬,不斷道歉,語氣謙卑,低頭懇求銀行貸款,低頭請求員工原諒,低頭拜託大股東不要再賣股票……

  當她再抬起頭時,她發現,她長大了。

  她之所以能過上養尊處優的順遂生活,那是因為她有一個富爸爸,有一顆好腦袋,有一張美麗的臉孔。從小到大,父母愛,長輩疼,更有一群男生眾星捧月奉她為公主,她要的,唾手可得,她視這一切為理所當然。

  當這一切消失時,她只剩下孤獨卻必須學會獨立的自己。

  淚水溢出眼角,無聲滾落,她醒了過來,欲拿手指擦掉淚痕。

  手一抬,身上蓋著的一件外套滑了下去,她急忙拉起,這時才發現車子不再有行進間的引擎震動,已經停住。

  這是蓋俊珩的外套啊,她吃驚地坐直身子,轉頭向左邊看去。

  “你好像在做夢?”他一雙眼定定地看她,不知看多久了。

  “喔,是是。”她左手抓住他的外套,右手好似睡醒抹臉般地抹了抹,不著痕跡地抹掉淚水,扯出笑容說:“我夢到以前公司的一個經理,他凶巴巴罵我,我就嚇醒了。”

  “這位夢中的經理該不會是我的化身吧?”他淡淡地問。

  “沒、沒有……”雖然極有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她不敢說出來,忙望向車外。“這哪里?”

  “貓空。”

  “哇!十一點半了!”她看手錶,更是嚇了老大一跳。

  她竟然睡了這麼久,手一推便打開車門,順便放下那件燙手的外套,走到車外呼吸一口清涼的空氣。

  “你還好嗎?”他也立刻下車,快步走到她身邊。

  山區幽暗,原是處處燈火輝煌的茶藝館皆關門休息,只有幾塊地方還有亮光,旁邊山路有車子駛過,大概是吃完年夜飯,上指南宮去拜拜。

  他占到了路邊一處景觀超好的停車彎,放眼看去,視野廣闊,原是萬家燈火的臺北盆地,也不知是天氣不好霧氣太重,還是大多數人關燈離城回家過年,今晚的夜景一片晦暗,只看到孤伶伶的101大樓閃動著微弱的夜燈。她不覺有些失望,輕輕哎了一聲。

  “你要不要緊?”身邊的他又問,一張臉幾乎快貼到她鼻子了。

  “啊!”她看到了他明顯流露出來的擔憂,立刻明白,她這一連串的舉動一定讓他以為她又發作了。

  “我很好,沒有幽閉恐懼,我只是坐得骨頭酸了,出來伸伸懶腰。”

  她一邊說著,一邊隨意甩了甩手。

  “沒事就好。”他點點頭,若無其事地望向眼前的夜景。

  她亂七八糟地甩手,順便偷瞧了格外沉默的他。

  心頭熱熱的,即便他對她是同事的關照,她已經偷偷地滿足了。

  “你離開兆榮後,都做些什麼?”他忽然間說。

  “我幾乎有大半年陷在憂鬱狀態……”她兀自偷偷感受與他相處的寧靜氣氛,一時之間將他當成談話物件,話便說溜了嘴。

  他轉過身,又以那雙深不見底的瞳眸定定地看她。

  “也不是啦!”她忙避開他詢問的眼神。“可能之前太累,忙完以後就攤著不想動了,後來想想這樣不行,就開始準備找工作,或是考公職,可是工作難找,考試又是每考必敗,還好,後來考上了立星。”

  “還好。”他也如是說。

  真是還好!她到立星,他跳槽過來,緣分又將他們拉在一起,讓她記起過去的一切;如果可以重來,她會放掉驕縱刁蠻,放掉無理取鬧,不再以幼稚的方式向他索愛,而是好好珍惜他對她的疼愛——

  好後悔,她好後悔就這樣放掉了那麼疼她的他。是的,她終於願意承認,她好後悔好後悔好後悔離開了他!

  後悔無益,她能做的,就是抹捧心痛的眼淚,正視自己的錯誤。

  過年就要除舊佈新。今夜,天時,地利,人和,正是老天爺給她一個徹底放下過去的機會。

  她鼓起勇氣,正提上一口氣準備開口,心臟卻怦怦猛烈跳個不停,撞得她差點站立不穩,頓時將她的一鼓作氣個給打回體內。

  事到臨頭,她不能退縮,縱使再怎麼害怕,也得誠實面對他。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你怎麼了?”他走近她,緊張地問她:“哪邊不舒服?”

  “對不起。對對對……對不起,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到底發生什麼事?慢慢說啊。”他按住她的肩頭,神情焦急。

  “對不起,畢業舞會,我我我……”

  原來是這件事!剛才他轉過無數念頭,可能是她刪掉了重要檔案,或是罵跑了哪一個客戶,還是她根本就是商業間諜,偷走公司機密……

  最遭的情況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她是為了畢業舞會的事跟他道歉。

  “對不起,我我我脾氣很壞,刁蠻不講理,我我……”

  她結結巴巴的,眼淚也啪啦啪啦掉個不停,落到臉頰,落到衣服,落到地面,應該是無聲的,但他卻聽到了重重敲擊他心坎的聲音。

  若早幾年想到這事,他仍會憤概,也會升起恨意,但歲月流逝,恨意慢慢沉澱下來,凝結成心底的一塊化石,漸漸地,他也沒什麼感覺了。

  他還有很多事要忙,學業和工作的壓力接踵而來,年少輕狂的初戀已不復記憶。

  他從來不期望她的道歉,舞會那夜,他的心就死了;可此刻她突如其來的道歉卻讓他的心變得有點不一樣,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活動。

  心底始終緊緊塞住的那塊化石鬆開了,崩解了,不見了。

  “我還以為是什麼事。”他逸出了淡淡的笑容。

  “做錯了,就該認錯,不然,堵堵的,心裏難過。”她聲音哽咽,說著便拿右手拳頭往心口敲了敲,那模樣真像是小孩加強語氣的動作。

  “別再想了。”他拿下她的手,輕輕握住。

  “蓋俊珩,對不起。”她抬起頭,一雙淚眸直直凝視他,聲音微微顫抖:“你願意原諒我嗎?”

  “沒什麼原不原諒的,這事就當作過去了。”

  “可是……嗚,嗚嗚……”她垂下眼睫,淚流不止。

  她哭聲低微,唇瓣緊抿,像是極力抑住不要哭出聲,然淚水仍像瀑布般流泄個不停,似乎不得到他的答案,她就會繼續這樣哭下去。

  這簡直就是在跟他撒嬌!

  他無力招架,更不忍她哭得一抽一抽的纖弱身子。

  “好,我原諒你。”

  有如一道特赦令,她頓時停止哭泣,抿住的唇瓣微微張開,再努力睜開她紅腫的雙眼,癡癡地望著他,似乎仍想再確認他所說的話。

  “我原諒你,小薇。”他再說一遍。

  “呵。”她笑了。

  這一笑,卻又擠出更多的淚水,但她還是笑著,揚起她美好的菱唇,彎著她圓圓的大眼,開開心心地笑著。

  “傻瓜,哭成這樣。”他也露出微笑,情不自禁伸手捧住她的臉蛋,以指腹為她拭淚,柔聲說:“過年了,要開心。”

  “嗯,要開心。”

  淚眸含笑,有如沾著露珠的紅薔薇,露珠晶瑩剔透,點綴在豔紅柔嫩的薔薇花瓣上,她正為他綻放最美麗動人的微笑,引誘他去採摘。

  此時此刻,他明白了,愛就是愛,他就是愛這樣的她,為他而喜,為他而泣,十年前如此,十年後依然如此。

  即便曾有不堪的過往,但若她將這個道歉提早十年呢?他相信,他絕對抗拒不了她的淚眼攻勢,必然輕易饒了她,再度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愛情裏沒有理性,愛上了便是瘋狂,所以再次見到她,他還是很沒理性地抓她當秘書,找機會跟她在一起,做著他也匪夷所思的行為。

  更何況,十年了,她也長大了,變得成熟懂事,善體人意,他願意更珍愛一個已經懂得會愛他的女子。

  “小薇……”他以唇貼上她的臉頰,輕吮起她的淚珠。

  順著鹹鹹的淚水味道,他很快來到她的唇,彼此唇瓣才剛相貼,她明顯地身體一顫,他立即抱住她,不讓她繼續顫動,更不讓她溜走。

  四片唇瓣就這樣靜靜貼著,仿佛正在喚起久遠的記憶,時空瞬間移動,跳躍了十年,他和她,依舊相愛,而且,還要愛得更深,更熱烈。

  他輕柔地吻她,以他的唇來印記她的唇,柔情的動作持續著,再緩緩地轉為炙烈。他雙臂圈緊她,唇也鎖緊了她,狂野地探入尋索,交纏住她柔滑的小舌,密密封吻她的軟唇,只讓那迷醉也似的低吟逸入他的體內。

  這是一個充滿佔有和情欲的成人之吻,他的手開始在她身上遊移。

  碰!碰!遠方夜空響起悶悶地煙火聲,是子夜了,他依稀想著。

  感覺懷中的她在扭動,他還是強勢地擁住她,不讓她掙脫,並且更加深入他的吻,唇舌緊密相纏,舔舐再舔舐,吸吮再吸吮,猶如想將她生吞活剝吃了進去。是呀,他飽脹的欲望已經明顯地宣示,他就是想吃了她!

  “俊珩,別。”趁著他的吻移到耳垂,她無力地喊著。

  “小薇。”他朝她耳朵吹了一口氣,正待說出他的心聲,“我……”

  “我男朋友電話!”她急急地大叫一聲。

  轟地一聲,那塊大化石飛了回來,立刻將他砸成肉餅,趴跌到地上爬下起來。

  他頹然鬆開了手臂,火熱情欲徒降到冰點。他東想西想,好不容易弄清楚了自己的心路歷程,決定再度正視他的感情,卻忘了她已有一個交往三年余的男朋友。

  “手機、手機!”她趁機掙開他的擁抱,慌張地跑向車子,拿出她袋子裏正響著音樂的手機。“我、我我我男朋友打來的。”

  他的心被緊緊地揪住,只能怪自己失去理性,此刻被她拋下的他顯得十分可笑,又有些可悲,就看她接起手機,語氣高昂地談天。

  “對,去同事家……哈哈,女的啦……有啊,年夜飯很豐富,吃得好飽……會的,當然有謝謝人家……要保重喔,新年快樂!拜拜。”

  唉,她當然要瞞著男友,騙說是去女同事家吃飯,畢竟她本來是不出門的,是他強拖她出來吃年夜飯,又來這裏看什麼也沒有的夜景。

  語氣甜蜜,神態活潑,她的一切美好只屬於她的男友。

  他站在旁邊,唯一的念頭就是:這回,他完全失去她了。

  講完電話,她握住手機,回到他面前,好似要解釋什麼地,呐呐地說:“我們約好到了十二點,要說happynewyear的。”

  “對不起,我很對不起。”現在換他道歉了。

  “別、別別放在心上。”她轉過頭,偷偷抿了抿唇,將他的氣味藏進心裏,再用力眨眨酸熱的眼睛。“我忘了,哈,忘了,忘了。”

  剛才的事,困窘且尷尬,不能再說,只能回憶。

  他不敢再看她,只能望向遠處天空爆出的一朵小火花。

  刹那間的燦爛,稍縱即逝。

  “他對你很好?”他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

  “他很好。”

  “你會跟他去澳洲嗎?”

  “如果、如果結婚的話……”

  “你們會在臺灣請客吧,記得放喜帖給我。”

  “一定的。”

  “再看一會兒煙火,我送你回去。”

  “謝謝。”

  啪啦啪啦,恭賀新喜的鞭炮聲陸續在城市裏響起,還有各式爆竹煙火聲響,碰!噗!啵!轟!有直沖夜空的快速光箭,也有天女散花似的紅紅綠綠彩色光點,還有光芒四射像噴泉般的飛炮,夜空處處開花,光彩閃耀,喜氣洋洋。

  他們站在山頭上,彼此隔著一段很寬的距離,夜風吹拂著他單薄的襯衫,也吹動著她淩亂的頭髮,卻再也無法將他們的距離吹近。

  冬夜十二點,山上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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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45:14
  第八章

  陳曼蓉休完產假,回到了公司;可是她的老闆似乎還沒做好準備,仍未空出她原來的秘書職位。

  陳曼蓉坐在副總辦公室裏,看看程小薇,又看看老闆,不禁要搖頭。

  唉,縱橫天下的老闆竟然左右為難,搞不定兩個女人。

  “曼蓉,我調你到亞太行銷小組。”蓋俊珩先說話。

  “好啊,好啊,我本來就想做marketing了。”

  “副總,請讓曼蓉繼續當你的秘書,我請調回會計處。”

  程小薇語氣堅定地提出要求,這並不是她第一次要求調回會計處。

  早在曼蓉確定銷假回來上班前,她便開始整理相關交接檔,並且明確告知蓋副總她的意願,甚至已寫好請調申請書蓋了印章交給他。

  但他什麼也沒說,那張申請書應該還扔在他的抽屜裏。

  過去既已經了結,也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辦公室裏有了片刻的沉默,早晨的陽光灑落蓋俊珩背後的玻璃大窗,程小薇覺得有些刺眼,垂下了眼睫。

  “那你去亞太行銷小組。”蓋俊珩又說。

  “我要回會計處。”她重申她的意願。

  “我去會計處好了。”陳曼蓉自告奮勇,反正只能留下一人當秘書,那她絕對是該識相滾蛋的那一個。

  “你念外文的,懂什麼會計?”蓋俊珩沒有好臉色。“你先出去。”

  “我出去坐哪里?又沒我的位子。”

  “曼蓉,你坐你本來的位子,電話應該很多,就先麻煩你了。”程小薇露出微笑,正好借機讓曼蓉重回她的工作崗位。

  陳曼蓉出去後,辦公室又陷入沉默,忽地桌上電話響了起來,蓋俊珩沒接,響過兩聲斷掉,應該是外頭的陳曼蓉代為接聽了。

  他還是直直看著她,背光的他顯得臉色更黑、更冷、更硬了。

  “你現在的薪水符合秘書工作責任繁重的程度,如果調回會計處,可能會被降薪。”

  “除非犯錯降職,我從來沒聽說公司調薪後又給員工降薪。”她已不怕他的恐嚇。“再說,我會向鐘經理報告我過去的兆榮工業的經驗,請求符合我薪水等級應有的工作,絕不尸位素餐。”

  “你回會計處,只是去編幾張報表,你的能力絕對可以做更具有挑戰性的工作。”

  “請副總不要看輕會計處的工作,雖然幕僚單位沒辦法幫公司賺錢,但卻是幫公司把守各項重要資料的關口,包括如何提列折舊、如何計算存貨成本,如何節稅,然後編出最正確的財務報表,讓決策階層和股東瞭解公司的資產、負債、營收、損益情況,其中關聯到繁瑣的會計準則和種種稅法,沒有一顆清楚的頭腦,是做不來會計的。”

  一連串專業術語說得他臉色發青,眉眼嘴角繃得更緊。

  “會計處的鐘經理怎麼說?”

  “他說,如果副總放人,他歡迎我回去。”

  她不會說的是,鐘經理露出懷疑的目光說:別開玩笑啦,你那麼優秀,蓋副總不可能放人,他要真放人,我絕對第一個搶你回來。

  “你目前工作表現不錯,我簽你升等為中級職員。”

  “謝謝副總的提拔,我今年七月就可以參加公司內部升等考試,通過了就能晉升一級,不差這幾個月。”

  “如果考不過呢?”

  “我對自己有信心。”

  總之,她要走就是了!蓋俊珩很悶,悶到他已經便秘三天了。

  她去意甚堅,他還能以什麼理由留住她?

  只想多看她一眼啊。

  自她道歉後,整個人脫胎換骨;或是說,她早已像蟄伏的幼蛹,一日日蛻變,拋掉了那層束縛她的繭殼之後,重新長成斑斕的彩蝶。

  她講話不再結巴,條理清晰,充滿自信和篤定;看她穿衣服,還是一樣最簡單的白上衣配深棕色的窄裙,但穿在她身上就能顯出專業俐落的OL風格;髮型也是一成不變的長馬尾,卻能流露清新知性的熟女光彩;臉上薄施脂粉,恰如其分地突顯出她的明眸大眼、粉嫩肌膚以及那張嘗起來很可口的小嘴……

  他渾身熾熱,無意識地摸起一支筆,往攤開的公文簽下名字,藉以轉移注意力,掩去這不應再有的非分之想。

  才寫了兩三劃,便覺得癢癢的,一看之下,手裏那支筆的筆端綴著一大坨粉紅色的羽毛還是絨球之類的東西,正在搔著他的手背,同樣是粉紅色有卡通娃娃的筆桿上貼著一張寫有“程小薇”的小標籤。

  他向來不講究用筆,除非簽約,他才會拿出珍藏的萬寶龍鋼筆,否則平時簽公文或寫便條,隨便抓了筆就寫。

  “這是什麼筆?”他瞪著那毛茸茸的玩意兒。

  “報告副總,這是我的原子筆,你昨天順手拿了,請還給我。”

  “拿去。”

  “副總,如果沒事的話,我這就出去和曼蓉交接業務;還請副總簽好我的調職申請書,我儘快送人事處。”

  程小薇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筆,說完立刻自動離開。

  其實,她還是怕他的。不怕他丟出來的繁忙工作,也不怕他不讓她走,怕的是他變得陰鬱的臉孔,和那總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繼續當他的秘書有什麼不好?”陳曼蓉拉了她坐下說:“他高興,我可以做行銷,你繼續累積經驗,一舉三得呀。”

  “我們不適合一起工作。”她低頭說。

  “因為以前?”

  “是的。”她總算能正視這件事了,便說:“你和他就是上司下屬,單純為公事而有接觸,甚至你可以用客觀的立場去管他、念他;但我只要看到他,就會參雜個人的情緒,相處起來有點彆扭,而且他也會變得怪怪的,我怕再這樣下去,會影響公事。”

  “的確是怪怪的。”陳曼蓉笑說:“老闆做事向來英明神武,可獨獨對你,就會出現短路狀態。”

  “誰短路了?”後面冒出副總大人冷冷的聲音。“你們交接兩個月。”

  “兩個月?”陳曼蓉驚訝地轉頭。“那時候兩天就要打發我,現在兩個月地肯讓小薇走?”

  蓋世太保不回應,逕自轉回他的辦公室。

  “兩個月就兩個月。”陳曼蓉倒也不在乎。“兩個人做一個人的工作,會不會浪費人力資源啊?”

  程小薇稍微放下心,雖然他沒有明確點出她的去處。至少,她將不再是他的秘書,她會縮短交接的時間,或是去請鐘經理儘快來要人。

  “這位先生找副總。”妹妹帶來一位胖胖的男士。

  “您是李先生?”陳曼蓉趕緊起身招呼。

  “是,我是李志偉,剛剛打電話來要找你們副總。”

  “對不起,我還沒跟他說,您稍等一下。”陳曼蓉忙進去通報,又回來說:“不好意思,副總正在講電話,請您先進去坐。”

  “謝謝。你是跟我講電話的陳小姐?”李志偉大事業掏出了名片,笑眯眯地遞出去。“這是我的名片,我跟蓋俊珩是老同學了,這位小姐……嚇?”

  正要遞出的第二張名片停在半空中,客人眼睛瞪得圓鼓鼓的。

  程小薇覺得這人很面熟,長相平常,卻是面熟到令她很不安。

  “程小薇,是你?”李志偉喊了出來。

  “是啊,她是小薇,你們認識?”陳曼蓉感覺有事要發生了。

  “老天,真的是你!你一點都沒變。”李志偉瞪成了金魚眼,不住地驚呼著:“老天!老天!你現在跟阿俊在一起?”

  聽到他喊阿俊,又是老同學,程小薇更是心驚肉跳。

  “我志偉啦!”李志偉指著自己,興奮地說:“蓋俊珩電機系的同學,以前也是學生會活動部的,你好像忘記我了。對嘛,你那時候眼裏就只有我們最英俊的阿俊同學而已。”

  程小薇記起來了!他們一票男生裏,就有這位愛耍寶的胖胖志偉,只是他現在稍微瘦了些,發線高了些,穿起西裝,她一時認不出來。

  “天啦!你們竟然又在一起!奇跡啊!”李志偉還是叫個不停。

  “你怎麼來了?”蓋俊珩快步走出來,臉色很臭。

  “我去隔壁棟拜訪客戶,想說你來立星好久了,就順路上來看看,跟你說聲哈羅。”

  “好了,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哪有這樣子趕老同學的!”李志偉很不滿。“好久不見程小薇,大家敘敍舊嘛,你們複合了也不通知一起,真是不夠朋友……”

  “進去!”蓋俊珩將老同學拖進去他的辦公室,碰地關起門,嘩地放下百葉窗簾,隔絕了眾人的視線。

  “糟!會不會在裏頭揍同學?”陳曼蓉趕緊附耳去聽。

  不只是她,在場所有的同事的眼睛耳朵全放到那間緊閉的辦公室,以及呆呆站立的程小薇身上。

  因為李志偉的出現兼嚷嚷,蓋俊珩當天就簽了請調申請書。

  她和曼蓉交接一個星期,回到了會計處。

  這本來就是她期待中的結果,有什麼好落寞的呢?不必見到那雙緊迫盯人的眼睛,她在這裏安心自在,更能發揮工作效率,上班日子過得忙碌且充實……但,心底那種空空的感覺又是從何而來呢?

  “小薇?”

  “啊!”程小薇回過神,看到筷子上的肉片,便吃了下去。

  “看你夾了菜,就忘記吃,不太開心哦?”洪語芯關切地問。

  “沒有啦。”程小薇忙吞下一口飯。

  “施美樺到處搜集消息,講得很難聽,你不要在意她。”

  有些流言傳到她耳裏,不再是校園魔女學妹的巴掌事蹟,而是小薇大小姐回到南部之後,每天跟男人約會,照樣指使男人當她的奴隸,幫她買名牌包、送昂貴首飾,欺騙了不少男人的金錢和感情,加上她揮霍成性,趁掌管公司財務之便,挪用公款,最後弄垮了父親的公司。

  然後,落難的小薇大小姐發現舊情人出現,千方百計當上他的秘書,企圖重修舊好,好能繼續欺騙他的金錢和感情……

  “她愛說就讓她說,大家都知道我怕蓋副總怕得要命,能躲就躲。”

  程小薇完全不在意,比起心底那種摸不著的空虛感,這種流言不過是桌上的灰塵,抹了,就不見了。

  “那就好。”洪語芯放下心,又說:“蓋副總讓你調回來,本意也是想保護你,免得再給人家亂猜,可就是有人喜歡八卦。”

  “我準備搬家,不能再住在他的房子,否則就是真的八卦了。”

  “確定是他的房子嗎?如果是他朋友們的,環境這麼好,交通又便利,你也有繳房租,還是懵懵住吧。”

  “他說要我繳水電費,可是我從來沒收到帳單。有一次我故意去大樓物管那裏部達個月管理費繳了沒,那先生查了一下,就說,啊,蓋先生預繳到六月了,不是這個姓蓋的,還有誰了?”

  “呵呵,既然是他的心意,你還是住下來吧。”

  “我有男朋友,他也該有自己的感情,不能再糾纏不清了。”

  “說的也是。你很理性。”

  吃完午飯,兩人離開自助餐店,商業辦公區的街道和騎樓到處是出來吃飯的人潮,兩個女生東張西望,正打算找間不用排隊的飲料店。

  “咦!那不是黛如和蓋副總?”洪語芯望向對街的星巴克。

  程小薇也看了過去,一大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邊設了一條長桌,客人就坐在高腳椅上,面對外面的馬路喝咖啡。

  王黛如和蓋俊珩並肩坐在一起,黛如不知說了些什麼,臉上笑靨燦爛,說著說著又側過身體看他,還推推他橫放在桌臺上的手臂,講個不停,而他仍是擺著那張一成不變的冷臉,看不出他的心情。

  才子佳人終於在一起了。程小薇本想說些什麼話,心底空虛的那塊地方突然湧起滿滿的酸澀,像一股大洪水向她撲來,淹向胸腔,淹向喉嚨,淹向鼻子,然後淹到了她的眼睛,看出去霧茫茫的全是水花。

  幸好她還能看到自己就站在一家便利商店門前,立即鑽了進去。

  “啊,我去買奶茶好了。”

  洪語芯聽到她那哽塞的顫音,再看對面那對喝咖啡的男女一眼。

  看來,小薇不在意流言,卻很在意蓋俊珩;至於她要選擇美國男友還是蓋副總,只能問她自己嘍。

  “啥?你叫蓋副總假裝是你男朋友?”

  午休時間,立星科技後頭巷子的花海咖啡廳裏,陳曼蓉和洪語芯的驚喊聲破壞了寧靜的喝咖啡氣氛,程小薇則是心臟重重跳了一下。

  戲不是這樣演的吧?她才心酸酸沒幾天,就雨過天青啦?

  “他說荒唐,說他沒空,又罵我無聊。”王黛如表情很無辜。

  “小姐呀,我也想罵你了,這什麼鬼主意!”陳曼蓉搖頭。

  “該不會是前兩天中午,你們去星巴克喝咖啡,坐在那邊當展示櫥窗給人家看?”洪語芯問。

  “對啊,就是那天。我想說公司裏不方便說,就請副總喝咖啡,結果被好多人看到,都跑來問我是不是在跟副總約會。”

  “是有人誤會了。”洪語芯笑看身邊的程小薇。

  “啊,小薇,對不起。”王黛如忙雙手合十,往她前面的程小薇拜了拜。“我應該先跟你報備。”

  “幹嘛跟我報備?”

  “你不是喜歡副總嗎?”

  不去正視的問題,輕易被王黛如點了出來,程小薇心臟又咚地重重一跳,再這樣下去,她的心臟可能不堪負荷了。

  “不要亂說了,我有男朋友。”她很鎮定地回應。“就算以前有什麼,那都過去了。”

  “是啊。”陳曼蓉說:“原來黛如你跟小薇一樣,也有個在美國的男朋友,你瞞著大家不說,是想再找機會挑更好的男人嗎?”

  “我不是故意瞞大家的,本來是想說,我們不會有結果,說了只會增加困擾;可是,我既不想去相親,也不想接受男生的約會,每天還是跟他上網聊、寫信,兩年下來,我發現更愛他了。”

  “為什以不會有結果?你爸爸反對嗎?”陳曼蓉問。

  “其實我爸爸很開明的。以前我跟男生出去,他說不要抱個小孩回來叫他阿公就好。”王黛如笑了笑,又低下頭說:“至於那個……了,我們在一起兩三年,漸漸有了感覺。可是我知道,我畢業了必須回臺灣,一方面我有事業心,想進公司學習,一方面也想陪在年紀越來越大的爸媽身邊;而他修的是生物科技,什麼基因治療的,那邊研究環境好,去年他拿到博士後還是繼續作研究,他希望在美國待個十幾年,等到有個小小的成果再回來貢獻所學,這麼一來,我們勢必不會有結果。”

  “他就讓你回來了?”

  “他告訴我,就做你想做的事吧。我們分開的這兩年,他耶誕節都會回來看我,我知道,他在等我。”王黛如說著,眼眶便紅了。

  “有這麼好的男人等你,你還不要他?”

  “就是他很好,我不能再耽誤他,就跟他說我有男朋友了,他反應好激烈,說他要立刻回來,見見那個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所以你才找上副總?”

  “是。”

  “平常看你滿聰明的,怎變得幼稚了!”陳曼蓉以大姐姐的姿態念她一句,又問:“副總不答應,接下來你怎麼辦?還想騙你男朋友嗎?”

  “我不知道。只好坦白從寬,求求你們告訴我該怎麼辦。”

  “若是相愛,就不該有欺騙。”程小薇好像說給自己聽似地,“傷了他,也傷了你自己。”

  王黛如聽了,流下眼淚,洪語芯遞出面紙給她,問說:“我先瞭解一下,他回來是想找‘那個男人’打架嗎?”

  “他說:我要問那個男人,他能給你什麼!他敢不敢承諾給你一生幸福!嗚嗚,他一向很內斂的,第一次看他這麼凶。”

  “他這樣說,你會有壓力嗎?”

  “不會耶,還覺得甜甜的。”王黛如抬起淚汪汪的眼睛,露出甜蜜的笑容,突然嘴巴一彎,放聲大哭。“嗚哇!我不知道他這麼愛我啊!”

  “好好面對自己的感情吧。”身邊的陳曼蓉拍拍她。

  三個女人靜靜地喝她們的咖啡,讓黛如去理清自己的感情。

  “咦!你的手機在響。”

  “喂。”黛如摸出手機,一接聽,眼睛就直了,仿佛受到極大的驚嚇,聲音也顫抖了。“啊……你……我……公司後面,有一間花海咖啡。”

  “怎麼了?”三個女人忙問她。

  “他回來了!跑到公司找我。”

  “你跟他講花海咖啡,他知道地方嗎?”陳曼蓉說。

  “要不要回撥給他?我來跟他說地址。”洪語芯拿她的手機。

  “等等。”王黛如放下手機,雙手撥弄一下頭髮,慌張地拿出一面小鏡子,左看看,右瞧瞧,又緊張地翻她小小的手拿包,“我哭得醜醜的,不能見他,口紅、口紅……啊!我的蜜粉放在公司,教我怎麼補妝!”

  “女為悅己者容啊!”陳曼蓉笑說。

  “不可能!他怎會突然回來?他得天天照顧他研究的小老鼠耶。”王黛如不打扮了,抱住頭當鴕鳥。“一定是我聽錯了,對,聽錯了。”

  三個女人讓她去喃喃自語,陳曼蓉轉過身,和面對大門的洪語芯和程小薇一起等待即將到來的貴客。

  午間的花海咖啡,坐滿了來休憩談天、放鬆心情喝咖啡的上班族,方才黛如的哭聲已經擾動了平靜的氣氛,現在三個女人又如臨大敵似地瞪著門口,搞得大家也神經兮兮地一起望向那道木頭門。

  門被推了開來,清脆的鈴鐺聲叮噹響,走進來的竟然是蓋俊珩。

  他銳利的目光一掃,立刻對上了程小薇逃開的眼神。

  “在這裏。”他向後頭的人說。

  他身後走進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士,隨他站定在四個女人的桌邊。

  “黛如。”男士凝視那只不敢抬頭的鴕鳥。

  “啊!”王黛如抬起頭,愣愣地望著他,眼淚立刻滾了下來。

  “我回來看你了。”

  淚眸對看了好一會兒,王黛如終於站起身,投向男友的懷抱。

  一對戀人相擁,結局圓滿,咖啡屋裏的客人紛紛拍手。

  洪語芯是花海的常客,她和程小薇幫忙收拾好桌面,將杯盤送回吧台,陳曼蓉則是向蓋俊珩笑說:“老闆,給黛如下午請個休假吧。”

  “你對跟她經理說,假單出來我就簽。”

  “你們兩個坐下來慢慢聊。”陳曼蓉轉向兩個略顯不好意思的情侶。

  “我們先走了。”

  一行人離開花海咖啡,程小薇非常刻意地拉著語芯落後好幾步。

  “老闆,你怎麼來了?”陳曼蓉問。

  “同事在午休,只有我在辦公室亮著燈,他沖進來就要找黛如,還問我是不是那個要娶她的上司,我說沒有這回事,叫他自己去問黛如。他打完電話,問我花海咖啡在哪里,我就帶他來了。”

  “呵呵。”陳曼蓉笑說:“你心腸真好,助人姻緣有福報喔。”

  “他急得差點跟我翻桌,再跟他說什麼往右拐,第幾條巷子的,他根本聽不下去。”蓋俊珩淡淡地說:“我順便出來吃飯。”

  “你怎麼還沒吃飯?不然也托誰幫你帶個便當嘛。”陳曼蓉哇哇叫著。“這時間餐廳的菜差不多都沒了,你要多吃青菜啊。”

  “快一點半了,還不回去上班?”蓋俊珩看到前面的一家麵館,快步走過去。“我去吃牛肉麵。”

  “記得叫盤燙青菜。”

  這時,程小薇才走向曼蓉身邊,問說:“你為什麼叫他多吃青菜?”

  “他便秘。”

  “噗!”洪語芯笑出聲,隨即援手說:“我也知道便秘很難受的,只要我出國玩,出去幾天就會便秘幾天。”

  “曼蓉,他這個症狀很久了嗎?”程小薇又問。

  “也不會啦,可能是最近要推出新產品,產銷各個環節都得盯緊。你別看他好像很沉著,一副天塌下來了他也能頂著的自信模樣,那是壓力鍋,悶在裏面就便秘了。”

  “你叫他去買纖維粉,吃了幫助消化排便。”洪語芯說。

  “蔬果要吃,補充纖維粉也對,但我覺得……”陳曼蓉轉向關鍵人物,意有所指地說:“他需要的紆解壓力的管道。”

  “他應該懂得跑步、做運動紆解壓力。”程小薇被看得心虛。

  “他是有在做運動。再說,工作上的壓力他可以罵我們這些倒楣的屬下,或是因為產品大賣而消失;但有的壓力嘛,像是他想說些什麼話,做些什麼事,卻敢說,不敢做,唉,不便秘才怪。”

  “他壓力這麼大?”換成洪語芯看程小薇了。

  程小薇不敢再回應,都離開他的勢力範圍了,一切到此為止;她所知道的,不過是筆電事業處的蓋副總有便秘的毛病罷了。

  可為何,心悶悶的,鬱鬱的,好像壓下了一朵大烏雲呢?

  “便當。”

  十一點五十五分,陳曼蓉送上一個便當到副總桌上。

  “沙拉。”

  然後是一個透明塑膠盒,裏頭裝滿五顏六色的水果和生菜沙拉。

  “我沒訂沙拉。”蓋俊珩皺著眉頭。

  這一星期來,陳曼蓉不知道是哪根盤不對,只要他待在公司,中午沒有飯局,她就會問他要不要訂便當,若是催他出去吃飯,然後每天必定有一盒像眼前色彩繽紛令人垂涎三尺的沙拉。

  他摸了下盒子,剛從冰箱拿出來的,涼涼的,沁人心脾。

  “不用錢的,內無毒藥,請安心食用。”陳曼蓉說完就走。

  “你站住。”蓋俊珩哪能繼續讓她欺瞞下去。“你不要再跟我說,這沙拉是便利超商買一送一,你吃不完送我當堆肥的。”

  “我好心送沙拉給你吃,你不知感恩,還有意見?”

  “如果真是買一送一,那我謝謝你,但上面沒有標示,這並不是超商買的,而且超商的份量不會這麼多。”太可疑了。

  “路邊攤買的。”

  “也不知道幹不乾淨,我不吃。”

  “不乾淨最好,拉掉你一肚子大便!”

  “我又不是天天便秘,早就好了。”

  “就算好了,更要維持每天應該有的纖維攝取量,免得又堵住。”

  “你什麼時候變成營養專家,把我當貝比養?”

  “喝!要養你這麼在只的貝比可辛苦了,人家好心送你沙拉吃,你還問東問西的,很不可愛耶。”陳曼蓉趁機痛痛快快削了老闆一頓。

  “你還沒回答我這沙拉哪里來的。”

  “好啦,就我幫盛彥準備愛心便當,一顆生菜那麼大顆,一粒蘋果那麼大顆,盛彥也吃不完,就分一半給你嘍。”

  “你從來就不是一個會下廚的賢慧太太。”蓋俊珩勾起招牌冷笑,拿起手機。“我馬上跟盛彥求證。”

  “喂喂!”陳曼蓉笑眯眯地。“有人聽說你便秘就憂愁了,可是又不敢當面叮嚀你,只好捧著一盒沙拉來拜託我。”

  “這樣?”蓋俊珩摸向沙拉盒子,若有所思。

  “她叫我不能說,可這種事能瞞多久?我這麼奸巧的人能幫她編的理由都編了。嘿,也許她怕東窗事發,再送個幾次就不送了。”

  他掀開沙拉盒,清新的果菜香氣撲鼻而來,立即挑起他的食欲。

  有時候太忙,他會失去胃口,但為了撐住一天的精力,他還是勉強食不知味地扒光便當,若能配些開胃菜,那他吃起飯來就更愉快,消化也會更好了。

  “我去吃飯了。”陳曼蓉看他不說話。“你沙拉不吃就給我。”

  “休想。叫你老公做給你吃。”

  趕走曼蓉,蓋俊珩倒出小塑膠袋裏的醬汁,叉起一片小黃瓜吃下。

  仍是他最愛吃的凱撒醬。過去幾天他吃就吃了,沒去懷疑,但今天知道是她特地做的沙拉,也特地放入他最執著的凱撒醬,這盒沙拉對他而言,已是意義非凡。

  那時年輕的他,獨獨對沙拉醬挑嘴,不愛甜膩的千島醬,不愛偏酸的和風醬,若有機會吃沙拉,他一定舀上一大匙酸甜鹹各種滋味兼有的凱撒醬,但大多數的平價牛排餐廳並不提供凱撒醬,他便寧可幹嚼生菜,也不沾其他醬汁。

  她笑他,說他是牛吃草,拿叉子在她盤子上頭滿滿的千島醬抹了抹,再去抹他的生菜,他不再堅持,反而很樂意吃下。

  只因那是沾有她氣味的醬汁,他吃的不是千島醬,而是他對她的喜歡、包容和寵愛;現在回頭看,或許這個大男孩愛得太癡傻,但,又有誰能深深牽動他的喜怒哀樂呢?

  過去如此,現在竟然還是如此?

  其實在除夕夜,他就已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他重生驟起的感情卻硬生生讓那通電話給斷了,從此他只能退開,看她越走越遠……

  他再叉起一片蘋果,放進嘴裏慢慢噘著。

  削過的蘋果泡過鹽水,所以不會“生銹”,依然保持潤澤的果色,鹽水帶出甜脆的風味,吃得他滿嘴生香,神清氣爽。

  切成細絲的紫高麗菜和紅蘿蔔,撕成小塊的鮮脆萵苣,脆甜爽口的紅甜椒,玉米粒、青豆仁,佐以水煮的兩大朵綠花椰,還有幾顆圓滾滾的小番茄,這是她為他貼心準備的沙拉吧。

  她對他,還是有感情的吧?

  除夕夜的熱吻依然在燒灼著他,她的回應是如此地強烈而真實,他每回想到,就恨不得變身為愛情強盜,直接拿鎖開門闖進去,狠狠地吻她個夠!

  有些事情慢慢變得清晰,他總懷疑,她是否愛她的博士男友?

  她累積了休假,卻不去美國看他,去年也沒聽說他回來,這兩個人到底在談什麼戀愛?還是像禁不起考驗的遠距離戀愛,久了,感情自然就淡了、沒了?或者是,兩人根本就是不合,也就逐漸疏遠了?

  那他到底在退讓什麼?

  愛情裏沒有理性,更是自私的,不戰而退絕不是他的作風,面對情敵,佔有主場優勢的他決定不再當個孔融讓梨的尖頭鰻。

  她尚未跟人家論及婚嫁,他為什麼不能追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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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1 14:46:11
  第九章

  王黛如訂婚了。

  她男友回台僅有短短三天,登門拜訪王家父母,提親,買戒指,舉行簡單的訂婚儀式,訂好七月的婚禮,等放暑假時再回來結婚宴客。

  消息轟動了立星科技,大家一方面祝福黛如,打聽這位王董女婿是哪里跑出來的人物;另一方面則是關注被“拋棄”的蓋副總,他既然無緣成為駙馬爺,那麼,是否有可能跟他“改邪歸正”的魔女學妹重修舊好呢?

  “小薇啊,副總一直問我有關你男朋友的事,我跟他說,我知道的就這些,你自己去問小薇啦。”王黛如打來電話,提供線報。

  “喔。”程小薇聽得心臟怦怦跳。“他問,我答,沒有在怕的。”

  “沒有在怕?”王黛如笑聲愉快。“那你回來筆電事業處,填我辭職空出來的這個缺,副總一定很歡迎。”

  “我的專長是會計。”程小薇再度使出她最擅長的轉移話題招數。

  “你就嫁去美國當家庭主婦,真是可惜,叫董事長幫你開間分公司吧。”

  “哈哈,我倒是可以開一家我們立星筆電的專賣店,怎樣?調你過來,你跟你男朋友的距離就更近了。”

  “算了,售後服務我做不來。”程小薇又問:“婚事準備得怎樣了?”

  “宴客的事讓‘大人’們去忙,我只要挑婚紗、打扮得美美的就好。”王黛如似有感慨。“哎,我還是很難想像,我會為了愛情放棄這邊的一切。”

  “你沒有放棄,你還是可以常常回來看你爸媽,也可以持續瞭解立星的營運狀況,做為當董事的準備。而且,你還擁有更多。”

  “啊,小薇你說到我心坎裏去了,為什麼我早兩年沒想到這些呢?不過,如果沒有分開,又怎能發現他的好,也發現我對他的感情呢?”

  程小薇心念微動,但她很快抑下沒必要的想法。

  “我爸本來是有些失望啦。”王黛如又說:“但既然女兒愛上了,他也沒辦法,現在竟然開始打算投資生物科技。還有啊,你得小心我爸又會幫副總介紹女生。”

  “這……這關我什麼事?”

  “對喔。”王黛如別有意味地說:“我總是忘了你有‘男朋友’,我表妹剛好申請到威斯康辛,我哪天去找她玩,順便幫你去看看‘他’。”

  含混幾句帶過去,講完電話,程小薇看著電腦螢幕發呆。

  既然他會問黛如,也一定會問曼蓉,她不能再做沙拉了。

  開始她不做,他還會留心多吃蔬果嗎?但她也不能一直麻煩曼蓉叮囑他,曼蓉看她的眼神就跟黛如剛才的口氣一樣。

  為他掛心,卻為自己製造難題,她想了又想,還是頭痛;她能做的就是趕快專心回到工作,不要再讓心思飛到十二樓去。

  不知過了多久,會計處突然騷動起來,她抬頭一看,竟然是蓋副總俊珩先生大駕光臨。

  她心頭一驚,立刻低頭,習慣性地避開那雙一進門就鎖定她的灼灼黑眸,卻是無力阻止他往她座位走來的腳步。

  “哎呀,蓋副總,有空過來?”幸好半路被鐘經理攔截了。

  “是這樣的。我記得上回鐘經理在主管會議報告過新的存貨評價方式,很對不起,我還是不太明白,所以過來這邊跟你們請教請教。”

  “請教不敢當,進來我辦公室坐坐,我跟你詳細說明。”

  “鐘經理您忙,不打擾您,我直接問主辦的小薇。”

  “小薇?對了,是小薇負責的。”鐘經理眼睛一亮,立刻成人之美。

  “呵呵,我忙,我正在忙,蓋副總你問小薇就對了,您忙兩個區會議室慢慢談,慢慢談啊。”

  “可能要看電腦系統,我坐這邊。”蓋俊珩已來到苦主身邊。

  “椅子來了。”不待鐘經理指示,已有熱情的同事推來一把椅子。

  “小薇,你好。”蓋俊珩坐下來,氣定神閑地說。

  “蓋副總好。”程小薇趁他們說話的時候,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是以他一坐下,她也不看他,便開始滔滔不絕地說:“明年元旦開始,即將實施新的第十號‘會計準則公報’,以後認列存貨跌價,不再使用總額比較法,而是改采逐項比較法,這樣才能看出真正的存貨跌價損失。”

  “嗯嗯。”

  “這是新的存貨計價測試系統。”她將電腦螢幕轉個角度,讓他看得更清楚。“基本上,還是維持原來的輸入方式,指示在成本的存貨評價方式所造成的計價方式結果,從而幫助貴處有效評估存貨管理和產銷流程。”

  “嗯嗯。”

  她又說了許多新制的作法,講的口乾舌燥,卻還是聽到他便秘的嗯嗯聲,明明就是他要求會計處提供兩種制度的比較報表,他不懂才怪!

  他是故意的!

  “你有沒有在聽?”她抬眼直視他。

  “有。”他的眸光須臾不離,帶著微笑。

  “有關測試新系統的事,我已經跟負責的小雯說過,不需要勞駕蓋副總親自過來。”她以公事公辦的客氣口吻說著。

  “筆電生命週期很短,容易有存貨壓力,我還是必須瞭解。”

  “我想以蓋副總的能力,不管是用什麼會計制度,都可以將存貨壓到最低,為公司創造絕佳的績效和利潤。”她將電腦螢幕轉回去。“我的報告到此為止。如果沒事的話,我要忙了,請您不要坐在這裏影響我辦公。”

  “我的影響力這麼大?”

  “蓋副總不送。”

  “我還有事要說。”他屁股黏得牢牢的,不肯起身,一雙眼睛尋索著她退縮的神情,刻意放大音量說:“謝謝你送我的生菜沙拉。”

  程小薇頓時凝住敲鍵盤的動作。

  他竟然當場放火,燒得她無處可逃!她手掌熱,背脊熱,心頭熱,全身都熱,恐怕也一定臉紅了,同事正在旁邊偷聽偷看,這怎得了!

  這是謝謝你請我吃年夜飯——話到嘴邊,她說不出口,即便理由正當,禮尚往來,但她能讓同事聽到嗎?

  早知道就不要天天送沙拉,她簡直是作繭自縛!

  “我想請你繼續幫我做沙拉。”他又說。

  “你、你你想吃的話,自己去買。”她努力說出話來。

  “我只吃你做的。”他掏出皮夾,拿出兩張千元鈔票。“使用者付費的道理我還是懂得的。”

  “這做什麼?”她等著他放在桌上的鈔票。

  “這年頭青菜水果的價格比肉還貴,一份沙拉的成本都超過一個便當了,今天之前的愛心沙拉,就當作是你送我的;從明天開始,扣除假日,我一個月付你兩千塊,請你每天幫我做沙拉。”

  “沒工夫。”

  “對了,你不要再買塑膠盒,請用可以重複使用的保鮮盒,環保很重要,我們只有一個地球。”

  她該說不嗎?難道還有兩個地球?

  “記得,我每天都要,就算中午有飯局,我還是會帶回家晚上吃。”

  他簡直是在命令她,卻是露出慈祥的笑容,諄諄叮嚀:“至於出國期間,就省下了,我再叫曼蓉給你我的行程。”

  “我拒絕。”

  “不然這樣好了,你哪天請大家同事一起去你家廚房,你教我們怎麼做出又新鮮又可口的沙拉,你們說這樣好不好?”蓋俊珩說著,還向四周伸長脖子或是站著往這邊看到同事們巡了一圈。

  有好戲看,又有好東西吃,同事們紛紛點頭,大表贊同。

  程小薇只能暗中叫苦。若同事真的拗她去“她家廚房”,然後知道她正住在蓋先生的房子裏,這下子真的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怎麼辦?怎麼辦?她一再問自己,卻是越想越慌。

  抬起眼,那個放火的大魔王正在微笑,照樣是淡淡地勾起他的嘴角,可那深深的瞳眸裏,已燃起兩簇前所未有的熊熊烈火。

  蓋世太保發動攻勢了!

  蓋俊珩走會計處之頻率,已經像是在走他家的灶腳。

  他有時是來還環保鮮盒,有時是大喇喇開冰箱拿走他當日的愛心沙拉,偶爾充當送件小弟遞個公文,通常他會跟看見他的同事打招呼,並不去打擾程小薇工作;但大家都知道,只要他一走進來,他的目光從頭到尾就只放在他學妹身上。

  “小薇,公司裏有人開賭盤。”洪語芯將椅子滑過來,小聲地咬耳朵。“賭你跟蓋副總能不能修成正果。”

  “這有什麼好賭的!”程小薇好惱,她都“屈服”在蓋俊珩的“淫威”之下,日日被“奴役”做沙拉了,還讓同事當連續劇看、猜結局!

  “報我明牌吧。”

  “連你也……”程小薇不理人了。

  “我知道,你很困擾。”洪語芯收起玩笑神色。“我不知道你跟你的博士男友交往到什麼程度,你幾乎不提他的;但我知道,你很重視副總。你每天幫他的沙拉變花樣,鄭重地從袋子裏拿出來,再放進冰箱;到了下午,就不時往大門那邊看,等著人家來還盒子。”

  “厚,蓋副總請大家喝珍珠奶茶,你就被他收買,講些五四三,破壞我跟我男朋友的感情?”

  “那要看你跟你‘男朋友’到低有沒有感情……啊,來了來了。”洪語芯看到貴客,急忙連人帶椅子滑走。

  程小薇瞧向電腦螢幕右下角的時間,他算得很准,下午五點三十五分,已是下班時間,他過來說話,不算影響工作。

  “保鮮盒還你,洗乾淨了。”高大的身形站在她旁邊。

  “唔。”她默默收下。

  “晚上要一起吃飯嗎?”

  “我不餓。”

  “可以送你回去嗎?”

  “我有事。”

  “這筆還你。”他顯然找足了理由賴在她身邊,拉把椅子坐下,將手中牛皮紙袋一抖,嘩啦啦倒出了一堆貼有她名字標籤的原子筆。

  “這?”這不就是她早以為人間蒸發的原子筆嗎?

  “我今天翻抽屜找檔,兩支原子筆滾了出來。再一摸,發現下面壓著這麼多支筆,有名字的是你的,沒名字的應該也是你的。”蓋俊珩拿起一支沒有貼標籤的原子筆,在指間轉了轉。“因為是你拿過的,我就收起來,想據為己有。”

  “這、這這這是公物!”明明理由充足,義正辭嚴,她卻結巴了。

  “對,是公物,所以我拿來還你。”他再拿起一支貼有名字標籤原子筆,以指甲去撕剝標籤。“撕掉你的名字,就可以分下去用。”

  也不知道是否故意,他撕了老半天,卻還在那邊剝呀剝的撕不起來。

  “有點東西黏住了,就再也撕不開了。”他定定地看著她。

  “怎會撕不掉?”她不理會他的話,拿起一支筆,以指甲從標籤角落處剔起,很快就撕了下來,卻只是撕掉一層薄薄的紙膜,她的名字還是牢牢地貼在筆桿上。

  該用怎樣的強力剝除劑來分開彼此呢?

  “我男朋友要回來看我。”

  “什麼時候?”他臉色一沉。

  “下星期三。”

  “又不是寒暑假,他怎麼有空?”

  “人家有空就是了。”

  “我請你們吃飯,我也想認識學妹你的男朋友。”

  “不用。”她立刻回絕。“他、他……我們、我們會很忙的。”

  “忙著做什麼?”他那陰鬱的神色簡直快打雷下雨了。

  “吃飯、逛街、講話……”她發現自己竟然乖乖配合一問一答,惱得嚷道:“你不要管那麼多,好不好?”

  “好,我不管。”他倒是笑了,恢復正常的淡然表情。“反正我每天都很忙,那天我有什麼行程?”

  她瞧向釘在板子上的紙張,那是曼蓉影印給她的一周既定行程表。

  “那天你要去南科,晚上跟廠商吃過飯才會搭高鐵回臺北,所以不用幫你做沙拉。”

  “真可惜,沒機會見到他。那他會在臺北待幾天?我再找……”

  “我們見面後,他馬上要回南部老家掃墓。”

  “你會跟他去?”

  “沒錯!”

  星期三,下午五點四十分,她出現在公司樓下大門。

  蓋俊珩站在旁邊大樓的招牌柱子邊,偷偷觀察她的動向。

  半個鐘頭以來,立星科技大樓前面來來去去的男人全被他盯住,每過來一個,他就懷疑是那傢伙,心裏開始大肆批評人家的穿著長相氣質,等到人家走過去了,他才松了一口氣。

  她要陪那傢伙回老家掃墓,其中意義不言而喻,教他怎能不心急!

  至少,他要見識那傢伙是圓是扁。要死,也要死得心甘情願。

  或者,等那傢伙回去了,嘿,佔有主戰場優勢的他再來擬定其他攻擊策略——除非,他們真的很相愛……

  他黯然地望向她,那期盼的亮麗神采是為誰而展露呢?

  她怎地招計程車了?不是男的過來找她嗎?按理說許久不見,說什麼也要趕快見面,就像黛如的男友直接從機場沖到公司一樣。

  他也趕緊沖出來,攔了一部計程車,開了右前門坐進去。

  “咦?”運將狐疑地看他一眼,不坐後面,是來搶劫嗎?

  “跟著那部車,左邊前面第三部,車號五四三,看到沒?”

  “看到了。”

  “跟緊點,千萬不能跟丟。”他緊張地盯著。“我會多給你錢。”

  “先生,你放心,就照常跳表,現在下班時間車多,誰也跑不掉。”

  運將老大顯然經驗豐富。

  二十分鐘後,她在百貨公司下了車,往裏頭走進去,他趕緊掏出一張千元鈔,說一句不用找了便下車。

  最可疑的地點在十一樓,他耐著性子等候另一部電梯上去,一出電梯就看她跟一個男人抱在一起。

  刹那間,天崩地裂,日月無光,絕望的利箭穿透了他的心。

  他急忙按住牆壁撐住身體。忙了這麼大半天,難道就是為了目睹這個令他心碎的場面?

  就此收手嗎?他握緊拳頭,很不甘心,非得瞧清楚那傢伙不可!

  此時,兩人已經分開,他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個頭髮稀疏、身材略矮微胖的老男人!

  她挽著他,笑意甜美,開心地一起走進餐廳裏。

  他又氣、又急、又心痛,她什麼樣的男人不找,偏偏找一個老男人!

  等等!那男人好像在哪里見過——

  是她爸爸程金龍!

  靠……他靠邊走,來到洗手間,先解放憋了一肚子的酸水,再洗把臉,對著大鏡子整理服裝儀容,撥撥頭髮,調整領帶,拿衛生紙擦去皮鞋的灰塵,最後以洗手乳漿雙手洗得香香的。

  要見長輩,怎能不慎重呢?備戰完畢,他走進了餐廳。

  “先生,請問幾個人?”服務生過來問他。

  “我跟朋友約在這裏……”他往坐了約六成滿的用餐空間看過去,一眼就看到他的獵物。“謝謝,我看到了。”

  可憐的獵物正低頭看菜單,不時側過身跟旁邊的父母親討論。

  “小薇,好巧,你在這裏。”

  “嚇!”程小薇當場呆掉,笑容收不回去,僵在臉上。

  蓋世太保神出鬼沒,果然不是蓋的。今晚,她已無生路。

  “小薇,他?”程金龍疑惑地問。

  “伯父,伯母,抱歉,我先自我介紹。”他掏出名片,恭敬地雙手呈上給未來的岳父大人。“我是蓋俊珩,小薇的學長兼同事。”

  程爸爸和程媽媽靠近一起,將名片拿得遠遠的,眯起眼睛看上頭特別印有注音的名字:蓋俊珩

  “原來是立星科技的副總。”程金龍明白立星副總這個頭銜的分量,趕忙站起來跟他握手。“麻煩你照顧我們小薇了。”

  “伯父不要客氣。”蓋俊珩回握,再趕緊請老人家入座。“您坐,請坐。出了公司,我就只是小薇的學長,以前在學校時有見過伯父。”

  “真的?什麼時候?”程金龍開始感興趣。“你也坐。”

  “有一回我們活動部演講差點開天窗,小薇臨時找您過來。”

  “啊,好久以前的事了。”程金龍恍然大悟。“那時小薇介紹幾個同學,我都忘了,倒是記得有一個長得特別高、特別帥的,就是你?”

  “就是我。”不是他自誇,那票男生裏又高又帥的只有他。

  “蓋副總,你的姓很特別,如果沒注音,我一定念錯。”程媽媽說。

  “伯母,請不要喊我副總。”蓋副總總十分謙虛。“我爸媽叫我阿珩,同學喊我阿俊,你們喊我小蓋小蓋,還是小俊小珩都行。”

  雞皮疙瘩掉滿地!程小薇瞪著他,有如看到外星來的異形怪物。

  “你不是現在應該在南部?”好不容易搶到說話的機會。

  “我上星期就將行程提前,改成一早下去看工廠,中午跟廠商吃飯,下午就回來了。”他故作詫異狀。“咦!曼蓉沒告訴你?”

  看來曼蓉的確是個忠心可靠的秘書。可就算告訴她又如何?她沒跟任何人透露今晚的行蹤,這樣他也有本事一路跟蹤過來,她根本提防不了他。

  “因為回來晚了,我就不進公司。”蓋俊珩又說:“想說今天南北奔波很辛苦,就來這邊吃頓大餐慰勞自己,沒想到會遇到伯父伯母。”

  程爸爸和程媽媽對看一眼,老人家怎會看不出這個年輕人的心思呢?

  還有女兒那咬唇瞪眼的不自在模樣,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一起吃飯吧,先點菜,先點菜。”程金龍笑著遞菜單過去。“喜歡吃什麼就點,小薇說她要請客。”

  “伯父,伯母,你們先點。”蓋俊珩推讓著,謙虛極了。“你們難得回來一趟,又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請讓我這個小輩表示一點心意,請你們這頓飯。”

  接下來,邊吃邊聊,起先是一老一少兩個男人談經濟,談工作,談工具機,談手機,談電腦,蓋俊珩什麼都能聊,也注意到旁邊不住微笑、較少說話的程媽媽,聊起了銀髮族最近流行的葡萄糖胺,還說他下回去昆山廠時會抽空到上海看伯父伯母,然後當父母的免不了開始探聽蓋先生的學經歷和家庭背景。

  程小薇完全插不進一句話,好好一個安靜溫馨的家庭聚會,就讓他給破壞了——變得更愉快、更歡樂;能見到爸媽笑得如此開心,聽爸爸眉飛色舞談他的新事業,她也很感安慰。

  他還是沒變,本來就是一個陽光開朗的大男孩,風趣,活潑,熱心,有能力,有幹勁,只是進了職場之後,職位不斷升遷,他必須擺出一張符合工作需求的冷臉,當個蓋世太保。

  “你別淨顧著說話,飯也要吃。”她忍不住提醒口沫橫飛的他。

  “是。”他乖乖住口。

  “小薇,你幫俊珩夾菜。”程媽媽已經改口喊人家名字了。

  一會兒,俊珩先生的盤子裏已經堆滿茭白筍、豆苗、青豆、山蘇,以及當作配菜的蔥絲、萵苣和蕪萎。

  “小薇你別只挑菜,也夾個排骨還是蝦仁呀。”程媽媽又說。

  “他吃素。”程小薇頭也不抬地說。

  “咦?”程爸爸和程媽媽不解,明明才見他吃一塊醉雞的。

  “小薇知道我消化不好,所以總要我多吃纖維質。”蓋俊珩微笑解釋,刻意看了她一眼,再大口吞下一大片萵苣。

  程爸爸和程媽媽相視而笑。既然這個年輕人已通過他們審核女婿的基本條件,接下來當然是樂見其成了。

  “我們小薇很細心,很懂照顧人。”程金龍說起女兒的好。“以前我住院,都是她在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所以我很快就好起來了。”

  “她現在不時打電話到上海,提醒我們該吃藥啦,要運動啦,要多穿衣服啦,叫她爸爸不要熬夜趕工。”程媽媽也笑說。

  “我們就這一個女兒,從小就寵她,穿好的,用好的,打扮得像公主一樣。我們帶她出去,人家說程董你女兒好漂亮,我們就很得意。”程金龍語氣轉為黯然:“本想說給她找個好女婿,一輩子讓人疼著,沒想到公司出事,她為了我,為了公司,吃了很多苦,唉!”

  程爸爸說得感傷,歎了一口氣,程媽媽眼眶也紅了。

  “爸、媽,你們不要再說這個。”程小薇忙勸說。

  “我們叫她一起去上海,她說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要留在臺灣找工作。”程金龍欣慰地說:“她考入立星,我們也安心,可是有時候想到她一個人孤單在臺北,過年也買不到車票回去……”

  “伯父伯母,你們放心,今年大年夜小薇和我在一起。”

  “呵?”

  “我請她到我家吃年夜飯,然後一起去貓空山上看夜景。”他如實報告。“伯父伯母打電話來時,我就在她身邊。”

  “哎呀,小薇,你怎麼不說呢?”程家父母喜出望外,原來早就進展到這種程度了。“還騙我們說是去女同事家。”

  “爸、媽,你們水果吃一吃,去搭車了。”程小薇轉開話題。

  “清明快到了,伯父伯母回南部掃墓?”蓋俊珩問道。

  “是啊,這兩天先找親戚朋友聚聚,星期六上班上學的才有空,家族再一起去掃墓,小薇你星期五晚上回來吧?”

  “嗯,星期五下班後走。”程小薇聲音揚高:“爸呀,我就要回去了,叫你們飛高雄,結果你們又從桃園繞來臺北這一圈。”

  似是埋怨的口氣,可那皺眉撅嘴的表情,加上帶著嬌嗲的嗓音,根本就是女兒在跟老爸撒嬌。

  “想早點看到我的寶貝女兒啊。”程金龍笑得合不攏嘴。“順便和你媽媽來臺北逛逛,好幾年沒來了。也幸好來了,這才能認識俊珩。”

  “伯父伯母很疼小薇,我想請伯父伯母允許,讓我陪小薇一起下南部。”果然,蓋俊珩再度發揮厚臉皮的功夫。

  “當然可以!你過來認識小薇的叔叔舅舅阿姨,大家熟悉一下。”

  用餐結束,蓋俊珩搶付賬、提行李,搭捷運找座位,護送未來的岳父岳母到車站搭高鐵。程小薇拿出訂好的車票,送父母進閘口,再等到他們上月臺,這才正式和父母道別。

  “伯父伯母再見!”

  “蓋副總再見。”她也以最快的速度道別。

  才踏出半步,右手掌已被他握住,手臂一緊,完全走不動。

  她掙了掙,他卻是握得更牢;她抬眼看去,就看到一張帶著神秘冷笑的俊臉,陰森森,幽沉沉,令她毛骨悚然,血液凍結,心跳停止。

  今夜,她是逃不出蓋世太保的魔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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