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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紅色戀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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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3 20:30:40 |倒序瀏覽
紅色戀人 作者:謝璃

她,遺失了過去。
但她喜歡現在的生活,有個疼愛她的老公、兩個可愛的小孩。
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直到他出現──
一個唐突又無禮的男人!
他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不時窺探著她的一舉一動;
而他身上熟悉又危險的氣息,竟讓她有種懷念的錯覺……
什麼?他說她是他的女人,還是他的……未婚妻?
這……這怎么可能?她早就已經結婚了不是嗎?
難道是她失憶前……
罷了!對於過往,她全都不記得了,連他一並忘了。
只是他不肯罷休,堅持要她想起他。
但他萬萬沒想到,她想起的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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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3 20:31:30
第一章

  謝銘心很淺眠,自她有記憶以來,便很少有沉沉墮入黑甜鄉的睡眠品質,半夢半醒是常有的狀態。也因此她極容易感知外界的騷動,常常一張白晰的臉蛋,隱約的有青影橫過,無論躺在床上多久,她都很難得精神奕奕的起床,迎接嶄新的一天。

  如往常一樣,這一天,第一個吻落在她眉心的時候,她依舊合著眼,但嘴角勾起,以微笑作為早安的代言回應這個吻的主人,她沒有動,還想再睡一會兒。

  第二個吻在二十分鐘後落在她的面頰,吻的主人繼之用他的小手,輕輕撫摸她的臉,一遍又一遍,捨不得離去。

  她終於半張著眼,抿起薄唇淡淡地笑了,從被窩探出纖細的手臂寵溺的捏捏俯視她的小臉,用微弱低啞的聲音道:「乖,好好上課,媽咪下午再去接你。」

  「媽咪不要睡太久,妹妹會肚子餓。」

  「知道了,我待會兒就起床。」

  她合上眼,聽到臥房外男人和小男孩模模糊糊的對話,餐廳椅子的移動碰撞聲,開門、關門的此起彼落聲,車子引擎發動聲,之後一切靜止,除了床頭鬧鐘的滴答聲。

  她在昏昧中又漸漸渴睡起來,背後女兒的蠕動沒有驚動她,她的意識沉入沒有底部的甬道中,不斷的墜落、墜落,終於又停止在一片靜默的雨幕裡。

  雨在下著,只有影像,沒有落下的吵雜聲,她可以看到那是黑夜裡的雨,一抹白光來自慘澹的路燈,映照出細雨霏霏。

  心跳逐漸加快,像已預知夢境的後半段,她的眼球迅速轉動著,不停的,終於鼻端聞到一股混淆的腥味。影像只有味道、沒有聲音,她想隔絕味道的蔓延,在夢裡她無力掩住口、鼻,只能照單全收迎面襲來的雨腥味,然後,是新鮮的血腥味。她辨視出燈柱下地面的水窪裡,晃動的不是雨水,而是濃稠的血,像黑色柏油,逐漸擴張面積,染紅了她赤裸的雙足。

  她驚駭的張口大叫,卻像消音的默片一樣,沒有任何刺耳的聲音出現,大片大片的血像是有生命的物體,爬上了她的大腿,她開始劇烈的頭痛起來,眉心糾緊,拳頭收握,額際滲出薄薄冷汗。

  一隻黝黑的手搭上她的肩,猛烈搖晃,借著那陣晃動,她勉強從夢魘中掙脫出來,痛苦的呻吟出聲。

  肩膀仍被抓握住來回擺佈,直到她睜開泛著紅絲的眼,搖晃才停止,夾著濃濃鄉音的英語在頭頂上方響起。「太太、太太,快醒來!妳怎麼了?妹妹掉到床下了!肚子餓,先喝奶還是吃粥?」

  她很快的坐起,按著刺痛的太陽穴,對眼前嬌小的菲傭提娜道:「拿顆止痛藥來,快!」

  提娜動作俐落,一手抱著正啼哭不已的小女孩,奔至浴室櫥櫃中翻出藥箱來,揀出一顆白色藥丸,再奔回謝銘心身邊,拿起床頭放置的一杯白開水,連藥一同遞給她。

  順水服下後,她抬起頭對提娜道:「先讓她喝奶吧!我馬上就來。」

  「媽咪,媽咪,我要媽咪抱──」小女孩漲紅的臉都是淚痕,顯然啼哭了好一陣子了。

  她握住小女孩的一隻手,哄道:「乖小菲,提娜泡奶奶給妳喝,媽咪待會帶妳去玩。」

  小女孩噙著淚珠被帶往客廳,她掀開棉被,忍著尚未被藥效遏止的頭疼,蹣跚的走進浴室,坐在浴缸旁,放起洗澡水。

  待水升至七分滿,她脫下衣物,跨入浴缸,將身體埋進熱水裡。

  她習慣用這樣的方法驅走不適感,連帶將精神上的倦意消除。有好一陣子沒有作這個夢了,昨晚不該太晚睡的,她連女兒翻落床下都意識不到。有時候,她常感到自己不是個稱職的母親,如果沒有提娜,她根本照顧不了那兩個孩子。

  「太太、太太,先生電話!」提娜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拿進來吧!」她應了一聲。

  提娜推開門進來,將無線電話遞給她。

  謝銘心潔白年輕的軀體,在水面下蕩漾,熱度讓肌膚泛起紅暈,那緊致起伏的線條,實在不像生過兩個孩子會有的身材,適中圓潤的胸部,在屈起的膝蓋間若隱若現,提娜看了不禁臉紅,別過頭去。

  「喂,牧謙嗎?」

  「嗯,妳起來了,還好嗎?」沉穩的聲音傳來,讓她安心不少。

  「唔──我又作惡夢了。」遲疑了一下,還是據實告之。

  「一樣的?」

  「嗯,大概昨天太晚睡了。」

  「要緊嗎?妳聽來精神不太好。」

  「吃了止痛藥,頭痛好些了。對不起,我沒照顧好小菲,她掉到床下去了,糟!忘了看她的頭有沒有腫個包,提娜──」她向旁邊等待的提娜望去,「小菲的頭沒事吧?」

  「沒事的,太太,她很好,我檢查過了。」

  她繼續對著話筒道:「還好沒事,都是我不好,我下次會小心的。」

  「妳壓力別太大,我不會怪妳的。有空到附近走走,別胡思亂想,頭疼的毛病才不會再犯。」

  「我知道,謝謝你,牧謙,我洗完澡就帶小菲出去。」

  「叫提娜也一起去,別自己出去,這樣你們彼此也有個照應。那就先說到這裡,拜!」

  「拜!」

  牧謙是個好丈夫,每天上班後總不忘撥個電話回來,關心一下她在家的情況。他不像個丈夫,倒有幾分像她的爸爸,好像總怕她一個人在家會出現料想不到的意外,所以隨時探問著。

  她二十好幾了,卻被看待成一個連日常生活起居都處理不周全的小孩,他當初為什麼要娶她呢?

  但牧謙總說,她是因為受傷過後,身體還未完全復原,又常犯頭疼,精神才會不集中,否則,她以前是很活潑伶俐的。

  是這樣嗎?

  每次她在幫小菲沖泡牛奶或幫小荃洗澡時,老笨手笨腳的有種生疏感,每當提娜看不過去時都會接手替她做,所以她真的懷疑自己曾是個讓孩子依賴的好母親嗎?然而,不可否認的,兩個孩子都黏她、愛她。

  尤其是小荃,對她充滿了眷戀。那張對六歲小孩而言,少了些稚氣的面孔,常帶著淡淡的憂鬱望著她。他從不對她作非分的要求,那些同齡孩子會有的自我、爭奪、吵鬧、耍賴,幾乎不曾在他身上出現過,她唯一被要求例行要做的事就是睡前十分鐘的說故事時間。這件事她表現得很好,小荃也都會心滿意足的、乖順的聆聽完她用柔軟的聲調所敍述的故事後,靜靜睡去。望著他那酷似牧謙的輪廓,那一刻她的母愛會油然而生,她與孩子之間的連結才會清楚浮現。

  水有些涼了,她起身擦乾身體,披了睡衣走出浴室,換了套簡單的裙裝,塗了淺色口紅,濡濕及肩的黑髮也不吹幹,就這樣走到客廳。

  提娜工作效率的確很高,小菲已吃完早餐,換好外出的牛仔吊帶褲,長髮簡潔俐落的在耳邊綁成兩個小馬尾,胖胖的小手直往嘴裡塞著小熊餅乾。

  「媽咪,提娜說我們要去公園玩。」骨碌碌的大眼盯著她身上的衣裳瞧,確定自己可以出門後,露出欣喜的笑顏。

  「對!水帶了嗎?」她捏捏小菲的臉頰,微笑著。

  「帶了、帶了,在米奇裡面。」沾滿餅乾屑的手指抓著米奇老鼠圖案的小背包搖晃著。

  她抱起孩子,就想往外走,提娜在後面叫住了她。「太太,妳的頭髮還沒吹乾,這樣吹風會頭疼的。」

  「不要緊,今天天氣熱,很快就會乾了。」大熱天裡,她不喜歡用機器吹乾頭髮,會弄得一頭汗。牧謙見了幾次,特別叮囑提娜要提醒她,盡責的提娜說是說了,但她通常是不予理會。而他不在家時,她就更隨性了,雖然他總是溫柔以對,但在他面前她卻不由自主會想舉止端正,好讓他對她放心。

  公園就在約十五分鐘路程不遠處,走出她所居住的這棟大樓大門,再穿過一條商店街就到了。

  其實大樓中庭也算是設備完善的休憩區,一般高級住宅應有的綠意、水景、露天咖啡座、泳池,甚至視廳室、健身房都不缺,但不知為什麼,極少看到住戶的小朋友出來玩要,因此兩兄妹從不留戀在自家大門口玩樂,寧願走遠一點到社區公園和附近各色小朋友打交道。

  早上十點多鐘,已有三三兩兩的媽媽們坐在樹蔭下看著孩子們玩樂,小菲很快的掙脫她的懷抱,奔向幼兒群聚的沙坑,徒手抓起沙子玩了起來?

  她見狀輕笑,對提娜道:「去看著她,我到附近走走,很快回來。」

  「太太,別走太遠,我會找不到妳。」

  「我不會走遠的,就只去那條街。」她指指商店街。

  這條街規劃的整齊又美觀,平直的街道旁有等距的兩排路樹和路燈,店家造型各具特色,商店種類涵蓋了食、衣、住、行,足供她日常所需。

  踏進那家她常光顧的咖啡館,咖啡和蛋糕烘焙香味隨即迎面而來,散坐四處的客人都是附近的鄰居,正忙著在煮咖啡的老闆娘沈眉見到她馬上咧開嘴熱情的笑。「銘心,今天比較早,小菲呢?」

  「在公園玩,提娜陪著她。」她在吧台前的高腳椅坐下。

  她通常都下午來,等到小荃才藝課程結束前十分鐘,才離開這裡步行去接他。

  「今天怎麼不見芳如?」芳如是沈眉請的白天班的小姐,十七、八歲的專科學生,青春可人,從南部北上臺中念書,後頭隔了一間雅房讓她租住,工作非常勤快,很能和客人打成一片。

  「可能不來了。她前天回南部去了,聽說家裡出了些事,要她回去幫忙照顧家裡的生意,我看休學的機率很大。」沈眉無奈的聳聳肩。

  「嗄?這樣啊,真可惜,她是個不錯的助手。」

  「是啊!這幾天我真的快忙不過來了,不找人是不行了。」沈眉離了婚,有一個三歲的女兒要照顧。

  她看向那排玻璃窗上,的確貼了一張紅色的征人廣告,喝了口沈眉遞給她的咖啡,她心念一動,笑道:「要不是小菲在家,我倒想來幫妳呢!我很喜歡妳這兒。」

  她喜歡這裡人多卻安靜的氛圍,和年齡相近的沈眉談話,是她一成不變的居家生活中難得有的自在和快樂。

  「說的也是,我怎麼沒想到?小菲已經四歲了,可以上幼稚園了,反正妳住得近,要回家隨時都可以,要不要考慮看看?」沈眉居然認真起來。

  「我回去和牧謙商量看看,他不太喜歡我在外面待太久。」小菲雖然喜歡和她相處,但她清楚知道,因身體因素不太有活力的她,很難應付正值好奇探索年紀的女兒,而提娜中文程度也有限,所以小菲其實和一群孩子玩會來得開心點。

  「當年我前夫有妳老公一半就好了,也許今天結果就會不一樣了。不過他也管妳管得太緊了吧!我這裡很單純,他沒什麼好不放心的。」沈眉笑說。

  「他是擔心我的身體,不是管我。」她禁不住幫牧謙說話。

  「妳最近還常頭疼?」沈眉看了她一眼。

  「頻率比較少了。」她不安的掠掠頭髮。她不太喜歡向外人訴說自己的私事,尤其這副纖弱的身子,已讓她減少了許多外出的活動,對尚年輕的她,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所以她不喜歡別人對她另眼相待,即使像沈眉這般常接觸的朋友。

  「如果沒有大礙,這份工作應該難不倒妳,而且我也不用再和新人重新熟絡,妳很清楚我的個性,配合起來也方便。」沈眉繼續說服。

  她思索了一會兒道:「我過兩天答復妳。」

  「好!別讓我等太久喔,我先把紅紙拿下。」沈眉走出去。

  喝完這杯咖啡,她將錢放在桌上,逕自走出去,和正在撕下廣告紙的沈眉打聲招呼後,便準備要橫越街道。

  接近正午的陽光發出了威力,從室內出來的她乍然被刺眼的光線照射得閉上眼睛,止痛藥的鎮定力量讓她四肢虛軟,她一手捧住額頭,腳步有些顛躓的往前踏出一步,那一秒間,沈眉的驚呼聲和刺耳的煞車聲同時穿破寧靜的空氣響起──她瞬間跌坐在地。

  車子分毫不差的停在她前面,她沒有受到撞擊,反倒是周遭的聲音和突襲的暈眩讓她軟了雙腿。

  四面八方有人跑了過來,沈眉扶住她的雙臂,焦急的道:「銘心,有沒有怎樣?撞到哪里了?」

  車上的人也立刻下來探視,蹲在一邊試圖攙起她,邊問道:「小姐,有沒有傷到哪里?對不起,我不知道妳會突然走出來──」

  「沒事,我只是嚇一跳。」她抬起頭,對著陌生的聲音來源道。

  眼前戴著墨鏡、穿著深色西裝的駕駛人在看到她那張蒼白的臉孔時,倒抽了一口氣,拿下墨鏡,睜大眼仔細的端視她。年輕人長相普通,一雙細小的眼睛掩不住驚愕,他失聲叫著:「小姐──」

  她困惑的看著有如見到鬼物般失色的他,搭著沈眉的肩緩緩站起來。

  眾人見她沒事,很快便散了。

  沈眉觀察她的腿道:「妳確定沒事?走走看。」

  她依言走了兩下,不礙事,只是著地的部份有些擦傷,隱隱刺痛。

  年輕人還望著她,嘴吧沒有合攏過,那呆滯的模樣使她忍俊不住的笑了起來,擺擺手道:「我真的沒事,你可以走了。」她向沈眉道了聲謝。

  年輕人怔在原地,看著拍拍裙腳後接著穿越街道的她,趕緊喊了聲:「小姐,小姐──」

  她沒有回頭,只朝後揮了揮手,加快腳步朝女兒的方向奔去。

  *   *   *   *

  「妳確定要這麼做?」趙牧謙放下手中的病歷表,清俊的臉上透著一抹不解,在家中鮮少下廚的她能在咖啡館做些什麼?

  「嗯,不過,如果你覺得不好,我不會堅持的。」說得很委婉,眼裡卻充滿了期待。

  她是不是悶太久了?從受傷後有一年多的時間都待在家照顧一兒一女,她還如此年輕,也許多接觸些朋友可以減少她的夢魘和頭疼的次數。

  他沉吟良久,看了眼伏在他膝上的妻子,那白皙的面頰上有道暗影,唇色太淡,襯得秀眉和眼睫更加墨黑,他拇指掠過她下眼瞼,往昔那健康的膚色常煥著的光采何時重現?

  他輕輕點點頭。「妳想去就去吧!只要時間和小菲、小荃配合好就可以了。」

  她嬌呼一聲,躍起來摟住他的脖子,在他面頰上落下一吻,喜悅溢於言表。「謝謝!」她的眼神頓時閃現光采。

  只不過是到臨近咖啡廳幫個忙,她竟如此開心?!她忘了自己是國立大學畢業的學生了,做這工作其實是委屈了她。他是不是太護著她了?不讓她承受外面的風霜雨露並不代表她會痊癒,或許應該順其自然才對,而且,若這能成為她的小小樂趣,何必讓她失望?

  她靠得他極近,因雀躍而生的淺紅在鼻樑兩旁漾著,他看進她眼底深處,他的影子能印在她的靈魂裡嗎?

  他俯下臉,溫暖的唇輕輕印在她唇上,她愣了一下,沒有退縮,也沒有回應。他那乾爽的氣息很有安全感,但總少了點什麼,讓她無法興起一種熱情與他繾綣以對,他輕觸試探她的舌尖,她生澀的躲開。

  感受到了她的遲疑,他停止了探索,拍拍她的雙頰道:「去看看孩子們在做什麼吧。」他的笑容裡有一絲黯淡,在她面前他永遠溫柔寬容、從不唐突。

  她站起身,走到門口,左右轉動著門把,停了一會兒,又走回他身邊,蹲在他座椅旁,視線下垂,輕聲道:「我想,我身體好多了,也不那麼常頭疼,如果……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可以……和你配合。」

  她是用怎樣的心情說出這些話來的呢?他的好也對她造成了無形的壓力嗎?她不知道他要的是她真正的投入而不是義務?

  他有些失笑,手指拂過她的黑髮。「不,我不急,等妳準備好了再說。我希望妳能快樂點,別想太多了。」

  她將臉頰貼在他膝上。「你別生我的氣,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就像你給我的一樣。」

  「我給妳的是我的心呢。」他摩挲著她的耳輪。

  「你覺得我不像以前那樣愛你嗎?對不起,我不知道差別在哪里,你可以提醒我嗎?」

  愛是一種直覺,愛需要被提醒嗎?他浸淫醫學多年,也知道愛是一種靈魂的觸碰,和生物上的馴服無關,是他的努力還不夠吧?還是她的夢魘未除一天,她就不會明白自己的心?

  指腹劃過她瘦削的臉緣,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柔情。「銘心,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呢!」

  *   *   *   *

  從那天在街上差點發生意外開始,謝銘心敏感的直覺到被窺伺了。每一次走出那棟大樓,到商店街、公園、或小荃的校門口、才藝班前,就有兩道捉不住來處的眸光,悄然無息的跟著她,在她身上巡視。初時她會感到不安,所有關於綁架、謀殺的新聞一一羅列腦海,形成一股強大的恐懼,但快速的舉目四望,卻從未發現可疑的對象,數次的搜尋落空,她決定再也不疑神疑鬼了,因為那只會讓她的入睡更形困難。她也不能告訴牧謙這件事,因為咖啡館的工作她想保有,所以她安慰自己──光天化日之下她被傷害的危險性是很低的。

  五天後,被窺伺的感覺消失了,她也開始到沈眉的咖啡館上班了。

  她的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每一天早晨和朝陽一同踏進那道綠框的玻璃門時,她的心情總是注滿了新鮮和興奮,認真的進行每一項沈眉交代的工作,

  讓沈眉訝異的是,看起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謝銘心,居然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進入狀況,學會了煮咖啡、調理果汁、料理簡餐等主要賣點。

  除此之外,謝銘心雖不似葉芳如與客人打成一片,滿場飛舞攀談,但她所精挑撥放的背景音樂,及她那自成一格的內斂嫻雅的特質,讓來客很自然的安靜放鬆,享受用餐時光。

  沈眉看了一眼正在細心切水果拼盤的她道:「妳以前真的沒在這一行待過?」

  她皺起眉峰,想了一會。「我──不記得了。」

  「嗯?」沈眉有趣的發出疑問。

  「噢!我是說,大學的時候打工,類似的事應該都做過吧!不過不一定是在咖啡廳。」她調整了說法。沈眉笑了一下,沒再追問,三不五時上門的客人很快的轉移了兩人的注意力。

  通常中午兩點以前是最忙的時候,場內必須兩人搭配得宜才能應付午餐時間的人潮,下午兩點後,上一批客人會陸續離去,而喝下午茶的客人三點才會進來,這段空檔沈眉會外出一趟探望在托兒所的女兒,留她一人顧店。

  這天沒什麼特別,下午兩點十五分,幾位客人稀疏在座,她在櫃檯內稍作休息,喝著一杯柳橙汁。

  門上的鈴鐺響了,她沒有特意抬頭,她一向不習慣對著來客說「歡迎光臨」,那種職業化的口吻會讓她感覺像在速食店打工。她喜歡這份工作,就是安閒自在的態度可以隨時保有。

  客人慢慢靠近,遮住了她面前的自然光,她等著對方告訴她要點些什麼,一邊俯首收拾餐點料理後的果皮菜葉,通常會走到吧台前攀談的多半是熟客。

  半晌,沒聽到聲音,她輕輕開了口:「喝點什麼?」

  「妳忘了我愛喝什麼了嗎?」低沉渾厚的男聲響起。

  她訝異的抬起頭,一個身形高大、約莫三十多歲的男子矗立在前方,乍看立體的臉上兩道濃長上揚的眉很引人矚目,眼睛也配合著在尾端處抬高,但他不是單鳳眼,內折的上眼瞼使眼眸比一般人深邃,直挺的鼻樑下有張寬薄的唇。她很快的看了他一遍,卻瞧不出什麼端倪來,他是比一般人醒目,如果他有來過,她應該不會忘記,但這也很難說,她一向不太記別人的面孔,尤其是受傷以後。

  「對不起,平常客人多,我又剛來沒多久,所以記不清楚,你可以再告訴我一次嗎?」她客氣的說。他有點頤指氣使的味道,兩道審視的目光不避諱的在她臉上巡繞,很少有人用這樣的口吻對她,這是第一次。

  他盯了她很久,久到她警戒心起,看了看四周,有幾個客人在聊天,沒注意這裡。其實她不該害怕,他雖然態度不算溫和,但這年頭什麼人都有,她該去習慣的。

  「維也納。」從薄唇裡吐出了幾個字。

  她鬆了口氣,微笑道:「記住了,下次不會忘記。」俏皮的表情想緩和氣氛,眼角掃了他一下,他不但沒笑,反倒攏起濃眉、瞳孔閃現異色,她聳聳肩,轉頭調製他要的咖啡,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

  「妳姓什麼?」他在背後開口,音調已趨正常。

  「謝。」

  「名字?」

  「銘心,刻骨銘心後面兩個字。」她不以為意的回答,很多常客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沒有人會用審問的語氣要求答案。

  「做多久了?」

  「兩個星期。」問得可真多,如果他表情軟化些、口吻放鬆些,她會很樂意和他多聊聊。

  對了,有可能是芳如在時的客人,所以她沒有印象。看他一身時尚貴氣,在職場裡應該是位階不低吧,或許已習慣用如此的口氣對待他人了。

  「住附近?」咦?他需要對一個不重要的咖啡廳工作人員知之甚詳嗎?

  「是。」她回過頭將咖啡遞給他,不再看他。

  他就坐在吧台前的高腳椅上,不似有移座的打算。

  「幾歲?」問題又短又直接,直比問案的警官。姑且不論是否唐突,此人行事還真特別,盡問一些和他無關的事,手腕也不像是在追求異性,而且她根本沒有見過他。

  「唔……大概……應該是二十八、九了吧。」是啊!她似乎很久沒有想過自己的實際年齡是多少了,日子一天一天的流逝,竟沒有在心版上留下痕跡。

  「妳不知道自己幾歲?」男人的嘴角泛起譏諷。

  她微覺不悅,辯駁道:「女人不需要將自己的歲數記那麼清楚吧!我兒子都六歲了,如果大學畢業那年就結婚,現在差不多就是這個年紀了。」

  「妳有兒子?」他厲眼圓睜。

  「是啊!這就是早婚的好處。」她瞇起眼笑。

  「妳剛才用了如果的假設語氣,妳不確定是哪年結的婚?」他眼神裡透著荒謬感,分明是不相信她。

  她一愣,一時語塞。

  是啊!她是哪年結的婚?她的回答用的是推論,但真正的答案得問牧謙才會知道。反正他只是個陌生人,她不喜歡交淺言深,不回答也不犯法吧!

  「我是忘了,你記得你哪年學會開車的嗎?」

  「結婚是件大事。」他的態勢令她有些招架不住,她為什麼要在這和他過招?

  「先生,對你來說,我的答案正不正確不重要吧?」她勉強擠出個職業化的笑容,轉過身背對著他清洗其餘的咖啡杯、盤,拒絕的態度很明顯了。

  「這是我的名片。」

  又來了,真是鍥而不捨,喝個咖啡有必要這麼累嗎?

  她回過身,拿起他夾在手指間的淡綠色名片,隨意瞄了一眼上面的內容。

  「知不知道怎麼念?」

  她一聽,笑了出來,他可以當個專業的面試官了。

  「闕弦喬。」她揚一揚手中的名片,「我念過書的。」

  他還是緊盯著她的反應,從頭至尾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再念一遍。」

  她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但他認真凝肅的眼神竟使她不由自主順著他的要求。「闕──弦──喬,是這樣念沒錯吧?」她特意放慢速度。

  服務業還真不像想像中的那麼簡單,不但隨時得應和客人各式各樣的要求,且不能得罪分毫。她開始佩服起沈眉來,也懷疑自己能做到多少?

  「謝銘心──」他凝視著她,喚她的聲音恍若相識已久的朋友,原有的質疑、凌人的氣勢消失,臉上流轉著近似失望、難以置信和百般不解的情緒。

  「妳銘記在心的事有多少?」

  她倒退一步,抵住身後的水槽,驚愕的望著他。

  他只是一個陌生人,能看出什麼?又憑什麼這麼肆無忌憚的詰問她?

  她沒有防備的迎向他的眼神,那如同磁石般的黑眸定定的鎖住她,有一刻她竟動彈不了,四目在空中膠著,周圍的景物全都隱沒不見。

  她不知道陷溺在那雙似曾相識的瞳眸裡有多久,只覺得後腦勺開始脹痛,漸漸蔓延,有人推她的手臂,她渾然不覺,頭痛影響了她的視線,男人的影像模糊了,她聽到自己的名字,不斷被叫喚著。

  「銘心,銘心,怎麼啦?發什麼呆?」

  她轉動方向,眨了眨眼睛,眨去眼裡的一層霧氣,認出了身邊的沈眉正不解的望著她,她再調回視線,男人不見了?!

  她推開沈眉,疾奔出大門。

  男人上了一部停在路邊的黑色賓士車,急駛過她身邊時,坐在後座的他從搖下的車窗裡對驚惶的她勾唇笑著,她來不及反應,車子已絕塵離去。

  她揉揉僵滯的腦袋,緩慢的走回店裡,沈眉正在替客人結帳。

  「妳認識那位客人嗎?這麼急著追出去。」沈眉不經意的問。

  她從皮包裡拿了顆止痛藥和水吞下,掩飾方才的失態道:「我……是追他,他忘了付錢。」

  「咦?那張千元鈔票不是他的?他只喝了杯咖啡吧?這麼大方啊!那張名片是他的嗎?」

  那張淺綠色的名片靜靜的躺在吧臺上,就在藍色鈔票旁。

  她拾起那張名片,上頭簡簡單單的兩行字──闕弦喬,弦天集團總裁。

  簡單到像是假的、開玩笑用的!

  「沈眉,妳見過他嗎?」她有些虛弱的問。

  「印象裡是沒有,他那張臉很容易記得不是嗎?」

  她關閉了腦中的揣想,然後,做出了一個無法解釋出緣由的動作──將名片放入皮夾裡。

  *   *   *   *

  「牧謙,我到底幾歲了?」她走到牧謙的房裡。

  他正半倚在床上,看著一本工作上用的醫學參考書。

  「怎麼想到問這?」他從書中抬起頭來,拿下輕度近視眼鏡。

  「有人問我,我沒法肯定。」她坐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妳二十八了。」他柔聲道。

  「二十八,二十八──」她喃喃念著。

  「不過妳看起來年輕多了。」他表情力圖自然。

  「牧謙──」她伏在他胸前,耳朵貼著他的胸膛。「我失去了那段最重要的過去,你對我很失望吧?也許終老一生,我就是這樣了。」

  「我不介意。能和妳一齊終老一生,過去並不重要。」他摩挲著她的頭髮,後腦勺有塊小小凸起,穿過髮絲擦過掌心,一塊磨不掉的印記。

  「我總覺得不踏實,生怕自己錯過了什麼美好的事。」

  「最美好的事就是現在擁有妳的感覺、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妳不再作惡夢,可以安穩的睡個好覺。」他的心臟平穩的跳動著,振動著她的耳膜。

  「嗯。」她閉起眼睛,攬著他的腰,休憩在他懷裡。她喜歡這樣偎著他,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尋找一種熟悉的氣息。

  熟悉的氣息?她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肌膚和衣服交融的味道清新舒爽,她可以立即分辨出那是他所散發出來的,然而,卻是熟悉又陌生,無法觸動內心的最底層,牧謙身上的味道不是她一直以來所要尋覓的嗎?

  白天所見到的那雙眼睛驀地在腦海中浮現,她猛然驚坐起,直視著丈夫。

  「怎麼了?」趙牧謙困惑於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戴上眼鏡。

  「沒什麼,我想到忘了聯絡小菲的老師,不知道這兩天她在學校情況怎麼樣。」她離開他的床沿,神色平常的退出門外。

  她撒了謊,對他最親愛的丈夫。

  *   *   *   *

  兩個星期過去了。

  日子像無波無紋的河水流過,她的心也慢慢像沉澱在水底的石子,沒有太大的波動,完全融進了規律的生活裡,安定又自在的扮演好母親和自我的角色,遊走在家庭和咖啡館之間。

  星期一的客人較往常少,不到下午兩點她已經可以坐下休息、喝個水。十五分鐘裡沒有半個客人進來,僅有角落裡坐著一對卿卿我我的小情侶,彼此交換著果汁喝,她認得是附近的高中學生,大概是蹺課出來約會,連制服都沒換。

  她拿起一本店裡的雜誌,手倚在吧臺上隨意翻閱,注意力被一篇短文吸引住,便仔細讀了起來。

  有人開啟了玻璃門,她將雜誌放置膝上,加快閱讀的速度,想儘快告一個段落再招呼客人。來人緩慢的靠近她,她熟練的伸手將Menu向前推,眼睛還在字句間流連。「想點些什麼?我們有新口味的蛋糕要不要試試?」她合上雜誌,準備了一個適切的笑容,仰起臉對著客人展開。

  她的笑只綻開一半,就停止在那對意味深長的黑瞳裡。

  是他──闕弦喬,她曾試著將這三個字在舌尖上反復輕嘗,卻始終比不上那兩道特別的眼神能使她再三回想。

  他正對著她坐下,盤起臂膀凝視她,一語不發,直接而坦然的姿態讓沒有心理準備的她陡然心跳加快不已。

  兩個人突兀的僵在那兒,好半晌,她轉移焦距,閃避著那勁道十足的目光,打破僵局。

  「維也那是吧?」不等他回答,她轉身尋找杯、盤,心不在焉的憑著直覺調弄他要的咖啡。如果他的目光有超能力的話,想必此時她的胸口應該已燒灼出兩個大洞了──他到底想要什麼?

  轉身遞給他咖啡,她垂下眸子,不再看他。接著抓了一條抹布拚命抹著潔淨的料理臺面、砧板,擦無可擦了,又拿出蕃茄、西洋芹、生菜,一片片、一絲絲認真的處理著,然後再將切好的沙拉食材放入密封盒裡,再擱進冰箱。之後又重新排列了壁櫃上一組一組美麗的咖啡杯、盤,最後才將剛剛讀的雜誌放回書報架上。

  她沒有膽子再看他,但視覺餘光還是瞥到他喝了口咖啡,且面無表情的跟隨她的一舉一動。

  十分鐘後,她終於累了,如果他要在這坐上一個小時,她總不能一直如此賣力的表演下去吧!再說,她何必為了一個行徑怪異的陌生人如坐針氈?

  「我好像讓妳很不自在,謝銘心?」原本悶不吭聲的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著實嚇了她一大跳。

  她暗暗調整了呼吸,鎮定的轉身面對他。

  「你想太多了,闕先生。」她淡淡一笑,心思相反的在盤旋回蕩。

  「是嗎?結婚這麼多年的女人不該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一樣手足無措,還是我的魅力連已婚女人也無法招架?」

  她瞪大了眼,這個人說話就不能修飾一下嗎?他到底是從哪冒出來搗亂她的?

  「闕先生,我以前認識你嗎?還是得罪過你而我不自知?」

  他一邊唇角斜揚,不肯定也不否認。

  「我老覺得你在針對我。」她終於說出來了,也能看著他不退縮了。

  「妳認為我說錯了?」

  「你並不瞭解我,卻妄加揣測。」只薄薄抹了點唇蜜的素臉微起慍怒。

  「真的嗎?」他挑起別具特色的眉,「過來!」他用食指對她招喚。

  「有何貴幹?」她背靠著水槽,動也不動一下。

  「妳怕什麼?我沒興趣調戲良家婦女。」他嗤笑一聲。

  她耳根微紅,他和牧謙相差一百八十度的說話方式讓她很不能適應,為了不向他示弱,她勉強往前靠近,隔著吧台和他對峙。

  他端起他那杯咖啡,湊近她的唇。「喝一口。」

  她呆了一下,霎時血氣上湧──這不是調戲是什麼?他喝過的東西她怎麼能喝?

  她立即推開他的手。「我看起來很笨嗎?」他叫她喝她就喝?

  「妳看起來是不笨,但是如果妳有別的方法不接觸我的杯子而能喝到我的咖啡,請便!」他攤攤手。

  「我為什麼要喝你的咖啡?」他那嚴正的表情的確不像是對她有不敬的意圖,但所為又令人生疑,莫非咖啡真的有問題?

  「證明我剛才說的話是正確的。」手指摩挲著下巴。

  她有些摸不著頭緒,抿著唇考慮了一會兒,另外拿了個乾淨的杯子,將他的咖啡倒了一些進去,試著喝了一口。

  入口不到兩秒鐘的時間,她反射性的將嘴裡的「異物」噴出,口裡還殘留的一半轉身就往水槽裡迅速吐得一乾二淨,好在她硬生生的克制下來,否則就全數都往他的臉上──

  老天!她剛才在做什麼?

  她抓了一把紙巾回頭就朝他面無表情、兀自滴著幾道土黃色汁液的臉龐奮力抹著,白色襯衫的衣領上有數滴茶色斑點已滲入,她執起衣領用力按壓,顏色只有擴大沒有變淺。糟!連西裝外套上的翻領也遭池魚之殃,她回頭撕開一包濕紙巾繼續救災,效果卻非常有限,除了難看的咖啡漬之外,還有暈開的水跡。

  她真不該喝那杯咖啡的!但,那真的是咖啡嗎?

  又苦又甜又酸,有股形容不出的詭異,但他喝了竟然無動於衷?

  「夠了!」他攫住她擦拭不停的手腕,拿下她手中的紙巾。「我自己來。」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吶吶地看著他,有種想立即消失的衝動。他平靜地抹乾髮稍上的餘漬,嗅不出任何一絲的怒氣。

  「承認了吧!我讓妳心不在焉。」依舊喜怒不形於色。

  「我會賠你那件襯衫的,如果洗不掉的話。」她趕緊轉移話題。「收據記得給我。」她的眼睛四處飄著,就是不想承接他強烈的注目。

  不經意瞥見身旁一瓶蓋子已旋開的白色長瓶用料──咦?可爾必思?難不成她用它來調製維也納咖啡?不對啊!她應該在上頭加鮮奶油的啊!難道她當成是拿鐵咖啡來弄了?那也該用牛奶發泡而不是酸酸甜甜的可爾必思啊?她果真是心不在焉到了極點了。

  他再度沉默了,只一逕地瞅著她,眉心糾攏突起,眸底轉黯。她一顆心輕易地隨之起伏不安,尋不到源頭。

  這個人,從一出現就渾身包藏了按捺不住的詭譎神秘,她不是嗅不出來那疑竇叢生的氣味,但直覺告訴她不要去追溯可以避開且不必要的麻煩和危險。

  是的!危險!他有一雙危險的眼睛,不時的在探測研讀她細微的肢體語言,隨時攻其不備,但這是為什麼?

  她的長相並不突顯張揚,因後天失調的肌膚顯得比一般人白皙,五官仔細看不夠精緻,眼睛不小但沒有線條有力的雙眼皮,鼻樑筆直但鼻頭不夠秀氣,薄而微翹的唇尖,在認真凝視別人時有讓人誤會的挑逗意味,但眉峰挑起沒有柔順感,只是合攏在一起卻意外的有一股特別的韻味透出。

  雖是如此,但幾乎不施脂粉的她不信自己能讓男客無視其已婚身分,非攀折不可;縱然他們曾相識,也不會有多驚人的邂逅和往來,他想從她這裡獲得什麼?她不過是個在咖啡館打發時間的普通女人,甚至連走出這條街另覓天地的欲望都沒有。

  彷彿有一世紀之久,他臉色轉沉,詭異的笑浮出──

  「妳真的認為,不提、不說、不想就可以將發生過的事一筆勾銷?」

  「……」她一僵,莫名所以的抬頭望向他。

  他冷泠的哼氣。「我從來都不知道妳演技這麼好,謝銘心,妳能躲到什麼時候?當真如此恨我?」

  她不理解這些話的意旨,但他說話的神情再次觸動了她。她皺起眉頭,試著在空白的記憶軌道裡拼湊出圖像,也許是真的和他有過芥蒂,在逝去的時光裡,只是被淹沒了。

  「我為什麼要躲你、恨你?」她放棄了追想,因為後腦勺一片刺痛。

  他一怔,扯動了一下嘴角,陡然放聲大笑,那不是歡暢的笑,而是令人戰慄的、絕望的笑。那笑聲像浪潮一樣席捲了她的感官,空氣慢慢稀薄,她漸漸呼吸困難、胸口起伏急促,她力圖抓住一點蛛絲馬跡,看能否解釋她為何感覺如此難受。

  驀地,有極快速的片段殘影閃過腦海,她閉起眼睛,執著的攫住那稍縱即逝的畫面,他的輪廓隱約浮現在白色的背景裡,漸次加深色澤──他頭髮短了些、笑容溫和些,不是只有他,還有一個女人,伏臥在他的胸口,黑髮遮蔽了側臉,他的手輕撫過那頭柔亮的髮絲,輕啟雙唇低語些什麼,她聽不到,但那撫觸,就像發生在自己身上,鮮明而難以抹煞。

  不會的,她不會是那個女人,她的過去只有牧謙,不會有他。

  「因為,妳不願意愛上一個無法掌控的人,只有逃走,才能終止妳的痛苦。」她的容顏已然煞白,那些話,摧毀了她最後的支撐力量。

  痛苦快速的爬滿了腦殼,內外交攻,她扶住料理台,張開嘴大口大口的汲取氧氣,終於,在合上眼的剎那,聽到了他最後一聲叫喚──「銘心!」

  黑幕撲天蓋地的籠罩。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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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3 20:31:55
第二章

  她全身泛著酸疼,後腦的慣性疼痛雖然消失,右前額卻多了個新的表皮創痛,她伸手觸摸,一層紗布與繃帶貼上,顯然有人幫她料理了傷口。

  緩緩地撐開眼皮,微弱的光線在四周流動,還有暗影浮晃,待視覺適應了環境,她看到了右前方開啟的落地窗外,有一株綠葉繁茂成蔭的大樹因風擺動枝葉,形成斑駁的光影在地板上灑落。

  她的房子在十三樓,怎會有如此高聳的樹木座落於窗外?

  她伸出右手往身旁一探,空的?小菲呢?

  她直覺的叫喊:「提娜,提娜,妳在哪里?」

  有急促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奔跑,她轉動著眼珠驚異地環視全然陌生的房間,惶惶地大喊:「牧謙!牧謙!」

  有個膚黑的女人跑進來了,她探視了謝銘心一會兒,咧嘴笑道:「小姐醒來了,我去叫先生。」操著和提娜近似的英語,但她不是提娜。

  「等等!這裡是哪里?醫院嗎?」房內裝設雖素淨雅致,但大量的白,即使寢飾被褥及窗簾點綴著繡花,仍有一種不近人情的味道。

  「當然不是,小姐,這是先生的房子。」說完便很快的離開了。

  先生的房子?她糊塗了,這是怎麼回事?

  沉穩有力的步伐在走廊上移動,靠近了門口,她禁不住像在一片汪洋中遇到浮木般喚著:「牧謙,牧謙──」等著他朝陽般的笑靨安撫她的心。

  她舉起的雙臂緩緩垂落──不是她期盼的那張臉,是那個處處令她驚懼的男人,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

  他唇邊有個很淺的笑,一身與他行徑不搭的純白色運動衣褲,像剛慢跑完回到家,額際還有著未乾的濕汗。他走近她,坐在她床邊,撩起她頰邊凌亂的髮絲,無視於她愕然的神情,低柔緩聲道:「妳醒了,頭還疼嗎?」

  她推開他的手,戒備的看著他。咖啡館的那一幕瞬間重回眼前,她憶起了他帶給她的震撼,連接著痛楚和恐懼,當時她一定是昏厥了。

  「你不應該帶我回來,我的家人會擔心的。」

  「妳的家人?什麼家人?」他傾著頭,莞爾一笑。

  「我的丈夫和孩子,我告訴過你的。」他的態度令她不安。

  「銘心,妳沒有結婚,哪來的丈夫和孩子?」他和煦的笑了,和在咖啡館出現的陰沉的樣子截然不同。

  「你……無論我是否得罪過你,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別來搞亂我的生活,我要回去了,我在外面待太久他們會擔心的。」她掀開棉被就要下床,然後,瞥見自己一身陌生的雪白睡衣,猛然抬起頭。「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呢?」她揪住他的手臂,焦急慌張的情緒沒有感染到他,他手掌覆住她的手背。

  「妳暈倒時打翻了一壺茶,弄髒了衣服,我替妳換下來了,別緊張。」

  「你?替我……」她按住自己的胸口,絲質衣料緊貼著她的肌膚,沒有隔一層的觸感,內衣不見了!

  「你這個人……你竟然……」她指著他,氣急敗壞的說不出話來,他竟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

  「妳放心,沒有反應的女人我一向興趣缺缺,我向妳保證妳完好如初,可以了吧?」他直率的回應更令她光火。

  「你有菲傭,你可以叫她──」天性中的保守讓她再也不想和他共處一室,她兩腳著地欲起身時,一陣暈眩襲來,她虛軟的跌坐在床上,撐著額頭。

  「別生氣!妳還沒那麼快復原。除了打翻茶,妳還撞傷了額角、身體又碰到了桌椅,一整天沒吃東西了,所以沒力氣是正常的。」他扶住她的肩。

  「別碰我!」她拍掉他的手,怒氣未消。

  他抿嘴淡笑,不以為忤。「我是看了妳的身體,不過沒什麼不良企圖,只是想證明一件事。」也許因為不在公共場合,而是在他私有的領域裡,他神情放鬆且氣度大方。

  「證明什麼?我沒有你要的東西。」就算是欠債,也不致於要驗身吧?

  「證明妳就是貨真價實的謝銘心。」他語出驚人。

  她呆楞楞地直視他,還未從前一波的創傷甦醒,又立即掉入另一個荒謬怪誕的時空裡,她會不會很容易就因精神錯亂而瘋狂?

  「你瘋了嗎?難道你以為我會易容術?還是另有雙胞胎分身?」

  他搖搖頭,手指撫上她的臉,長目極其珍愛的凝視她。她懷疑自己看錯了,那毫不掩飾的情意令她發怔而忘了拒絕他。

  「妳雖然瘦了、變更白了,但相貌就是如假包換的謝銘心,聲音也是。可是,包納在妳軀殼中的靈魂卻又不一樣了。說妳演戲,妳率真的性格做不到這一層;說妳就是從前的謝銘心,又怎能泰然自若的在我面前不慌不逃?我不明白這其中緣由,但是妳的身體不會撒謊,妳胸下的胎記告訴我妳就是謝銘心。」

  「轟」然一聲巨響在她腦裡散開,她下顎微微顫抖著,漆黑的瞳眸漾著水色、左右晃動著,最後停駐在他含笑的臉上。他的話被迫在腦中消化之後,她駭異的注視他,左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想碰觸他,但在半空中猶疑地停住了。

  他輕笑了兩聲,拉過她的手直接按撫在自己的面頰上。「我最不介意的就是讓妳碰我。」

  他的臉有男人少有的光滑,微涼而乾爽,她的過去真的和掌下的男人有過極深的牽連?到底是什麼時候?青少年或幼時?按常理邏輯告訴她,他的表現分明是對一個成年女子才會有的愛戀,那麼為什麼從不曾聽牧謙提起?還是她曾對她的婚姻不忠過,以致牧謙不願再回想?

  她奮力的咬著下唇,抑制著他帶來的過度衝擊。她只是一個被丈夫呵護在手心裡的平凡女人,為什麼會和這個人交會而導致他不放過她?

  他審視著她面龐流轉過的複雜心思,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顎,微惱道:「別再咬了!流血了。」他俯下臉,溫熱的舌掃過她滲出血絲的下唇,在上頭停留了一會兒。她沒有動作,他像受到默許般銜住她的唇,稍微用力的吸吮,血腥竄入了口中,激發了他的掠奪性,他毫無阻攔的便穿過了她的齒間與她的舌交纏。他有些訝異她像個沒有情愛經驗的女人──生澀而被動。他恣意的狠吻,想挑起她的回應,輾轉在唇畔流連,卻沒有聽到預期的女性吟哦聲,一離開她的唇,她那疑惑怔忡的表情映入眼眸,他失笑了,拇指撫弄她微腫的下唇。

  她像夢囈般開口:「我們真的相愛過?」她沒有拒絕他的吻,是想從中尋找失落的感覺,久無滋潤過的唇不是沒有被他的吻技震撼住,但她還是一片空白──

  對眼前的男人,之前腦中的片段畫面,恐成絕響。

  「妳是怎麼了?這不該是問題!」對她的質疑他略顯不悅,他們分開的時間不致長到讓她淡忘了他,他甚至可以確定,終其一生她都不該忘了他。

  她微微點頭,像接受了這個結論。

  低下頭看了自己一會兒,柔聲道:「可以把衣服給我嗎?我不習慣穿這件睡衣。」

  「嗯,我叫蘇菲拿來。」他起身走到門口,叫喚一聲,蘇菲便聞聲而至,他吩咐了一下,又走回她身邊,她勉強的下了床,緩慢的動作減弱了暈眩的程度。

  她四面環顧,依光線射進的角度和窗外吹進來風中飽含的清新氣息,現在應該是早上,那麼,她在外頭破天荒的過了一夜──在未告知的情況下。

  蘇菲抱了一疊折好的衣服放在床上便合上門退了出去。

  她拿起熟悉的衣裳,看了他一眼,他閒適的站著回視她,沒有要回避的意思。看來他們真的很親密過,連彼此換裝也不避諱了。

  她背過身,兩手交叉拉起衣襬,往上掀翻,褪去身上僅有的衣物,再一件、一件將原有的內衣褲、小洋裝穿上,沒有半分忸怩。

  她迎著陽光裸裎時,他看到背光的女體,一圈光暈環繞,纖細而帶著蠱惑,淺綠色的布料滑過身軀安然的貼在她的肌膚上時,他遏止了想伸手撫觸的衝動,隔著三步遠的距離對久違的愛人進行視覺的巡禮。

  她回頭走近他,平靜的與他相視,看到他眼裡濃濃的期待,她有一絲動容,但那蟄伏已久的心不容她再冒更多險去打碎原有的安和寧靜,她清楚自己的脆弱,身心皆然。

  「闕弦喬,無論我們是不是相愛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我有我的家庭,我很珍惜,而且我過得很好,所以我想,我們不該再見面了,那是道德和法律都不允許的事。」

  期待化成驚愕,和暖的笑容霎時凝住,他銳眼進射出凌厲的光,又回到了初見時的難以親近。

  「什麼樣的男人會讓妳如此眷戀?妳不可能那麼快就愛上別人!」他有一股想掐住她細頸的衝動,她真的不是說謊,她有了別的男人!他的手下報告的內容有誤,她天天接送的孩子是她新成立的家庭成員,並不是哪個遠房親戚的孩子,她竟真的讓別的男人給碰了!

  「不是的,和別人無關,是我的錯。」

  「說明白點,最好能說服我。」他嚴峻的五官的確激蕩了她的感知,彷彿那才是他過去常有的表情,她慢慢滲出的危機意識,告訴她那是該逃開的、勿流連不決的。

  「我全都忘了。闕弦喬,過去的一切,我全都記不得了。我連我親人的模樣都想不起來了,連你,也一併都忘了。」她面無表情、語氣平板,宛如在陳述一件不相干的事。

  「妳再說一遍。」他面罩寒霜,口氣冷冽無比。她的回答讓他瀕臨少有的恐懼深淵,她不似在扯謊,但那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一個他可能無法掌控的範圍,他向來痛恨這種感覺,她卻一再的給他這種脅迫感。

  「我失憶了,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放了我吧。」

  *   *   *   *

  持續不斷的器物摔裂聲、碰撞聲,和女性恐懼的驚呼聲、男人的咒駡聲回蕩在偌大的屋內,然後在一聲「鏘!」的玻璃碎裂聲震人心弦時,一陣「咚、咚、咚」的小跑步聲緊跟著在走道響起,蘇菲驚惶的小黑臉出現在謝銘心眼前,她搖搖她的手臂,低聲求援道:「小姐、小姐,求求妳叫先生停止吧!客廳都完蛋了,沒看過他這麼生氣,我很害怕,先生的臉很可怕,他的手……他的手……」蘇菲幾乎泣不成聲。

  她歎了長長的一口氣,拍拍蘇菲的肩道:「妳留在這裡,我去看看。」小黑臉感激的猛點頭。

  她踏出房門,循著聲音來源前進,走道很長,她所待的位置是最盡頭的房間,走道兩旁還有數個關上的房門,房間不少,這是個超過她想像的大房子。不過屋內光線倒很充足,是從頭頂上方的玻璃天窗灑下的天光,所以,這應該是座透天樓房吧。

  她一出現在客廳,所有的破壞聲源全都在闕弦喬見到她的那刻靜止。

  他佇立在中央,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幾綹髮絲散在額前,隔著偌大的客廳,她仍能感受到那兩道如火炬又如寒冰的目光毫不留情的射向她,她避開地上的障礙物,向他走近。

  她直接執起他的手審視,玻璃劃過了掌心,鮮血在汩汩流出,她蹙起眉峰,深吸了一口氣。她對血有種擴張的恐懼,即使是每個月的月事都會令她不安,但是眼前有更大的恐懼蓋過了這一項──他的絕望,散發出強大的氣息令她無法漠視不管。

  她朝裡喚了一聲:「蘇菲,有沒有醫藥箱?快拿過來。」

  他的衣服下緣及大腿處都濺到了血跡,在白衣襯托下顯得特別怵目驚心。

  蘇菲快速的將白色醫藥箱拿來,並恐遭池魚之殃的快速逃離現場。

  她將一張翻倒的單人籐椅扶正。「坐吧!你站著我不好處理。」出乎意料的,他沒有抗拒,依言坐下。

  她半跪在他膝前,先用紙巾止血,然後用雙氧水清洗傷口,仔細的檢視過沒有玻璃碎片後,再以消毒水、外傷藥塗上,輕輕的用繃帶環繞手掌包紮妥當。一切結束後,她抬起頭,面對他螫人的視線,軟弱的出聲:「我感覺不出自己有什麼好可以讓人留戀的,你不必太執著。」

  「妳好不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甚至比妳口中的丈夫還清楚!」決斷的語氣不容她質疑。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瞧,沒再遇見我之前,你不也好好活著?」

  「我從未讓它變成過去,我一直在找妳,只是沒想到,妳跑到台中去了。」他兇狠的盯著她,不再遮掩原有的本性。

  她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一手撩起末端髮梢,一手拉起他的右手,往她的後腦勺撫去。「我受過很嚴重的腦外傷,試過了很多種方法,對於過往,我再也想不起來了。」

  他顫抖的手指插進發叢間,不必細探,指腹即擦過一個小丘突起;她所言不假,他早該猜到,她不尋常的反應必是有不可抗拒的理由,只是他沒有料想到這一層。

  流竄過一陣心痛,捧住她後腦勺的掌收攏,將她納入懷中,他下巴廝磨著她的額際,疼惜她受過的苦痛。「我再找個好醫生,一定能將妳治好。」

  「我丈夫就是個醫生。」

  他倏然推開她,臉頰抽動。「我會找個比他更高明的醫生,一定會讓妳想起來。」

  她站起來,往後倒退。「不要!你不明白那種痛苦,我不要再嘗試了,我不再奢求比現在更好的狀況了。」

  「就算是為了我,妳也不再嘗試?」他怒吼著,赫然發現她惶惑的在眨眼,兩手緊扯住裙襬──她怕他?那不再深情綣繾的眼神,比她說恨他更令他心寒。

  「我差點忘了,妳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怎麼還會為我作任何的努力!」他自嘲的冷笑著。

  「我得走了,我不想讓家人擔心。」她走向樓梯的方向,這裡似乎是二樓的起居室,順著樓梯下去應該可以走到大門口。

  「妳現在心裡的確只剩妳的家人了。」他在她背後幽幽的開口。

  她停頓了幾秒,繼續往前走。

  「銘心,妳能走到哪里去?」他像變了個人似的蒙上一層真皮面具,換上了全然相異的情緒。

  她困惑的看著他。「這裡不是在我家附近嗎?我可以走回去的。」

  他趨近她,嘴角竟掛著一種令她毛髮豎起的笑,他收起了他的情意,一點洩露的縫隙也沒有。「這裡是臺北,妳要走回哪個家?」

  她呆住。「臺北?」

  「妳不必自己回去,我會讓妳所謂的丈夫上臺北來接妳,我很想會會他呢!」

  「你想做什麼?」她依稀看見他臉上掠過近似冷殘的意念,那不似會輕易放手的情緒讓她戒備的抓住身後的欄杆。

  「我想從他嘴裡知道,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是如何神通廣大的讓妳成為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的母親。」

  「什麼?」她反射性地往後退,左腳踩空了一步,在向後仰跌的那一剎那他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勁一扯將她攬進懷裡。

  「蘇菲。」他冷聲喊,視線仍與她相接,「送小姐回房,叫老李把這里弄乾淨。」

  他傾下臉,附在她耳邊輕聲低語:「在他來之前,妳哪兒都不准去,誰叫他碰了我的東西,我要他付出代價,妳越不乖,他代價越大。」

  他仰起下巴,她青白的臉色沒有得到他的憐惜,她想開口斥責他,但那愈滾愈大的謎團梗在喉口使她無力發聲。

  他繞過她,走下樓去,邊對著手機道:「小伍,車開過來,我要到公司一趟。」

  「小姐,小姐──」蘇菲怯怯地碰碰她,「快回去吧,別惹先生生氣了。」

  她閉上眼,靜靜讓後腦的疼痛隱去。

  她從未想過,遺忘帶給她的,會是個災難的開始。

  *   *   *   *

  她不停的在房內來回踅走,闕弦喬禁止蘇菲提供電話給她對外聯絡,她已六神無主,猜不透他的企圖,擔心著趙牧謙的安危以及孩子的現況。

  四個鐘頭後,她聽到汽車馳近的聲音,她焦急地喊著:「蘇菲、蘇菲!是不是闕先生回來了,我要和他說話!」

  「小姐,妳別急,趙先生已經到了,在樓下呢!」蘇菲從一樓急奔入房。

  她愣了一下,便推開房門,三步並兩步的下了樓,客廳很大,她左右尋了一會兒,終於在對角線的大門玄關處見到了趙牧謙的身影。

  她欣喜乍現,立即朝他疾步奔去,趙牧謙伸出雙臂,微露焦急。

  「牧謙!」她喊,只隔十幾步的距離,她的丈夫近在咫尺,她加快步伐,在欲觸及他的指尖時,她的臂膀被一股蠻力猛然向後拉扯,她的頭撞進一個堅硬的懷抱裡,闕弦喬不知何時佇立在後方等待。

  「趙牧謙,我怎麼會沒想到是你呢?你居然是銘心失蹤的最大原因!」他一把將她攫在背後,趨近趙牧謙,大手一抄,緊揪住他的衣領,狠勁一推將他抵在牆面,手背架住他下顎。「說!你對她做了什麼?好端端的她為何成了你妻子了?你碰了她?你也不打聽看看,她是我闕弦喬的什麼人!」

  「住手!闕弦喬,住手──」她向前拉住他緊繃的臂肌,他竟敢當著她的面對趙牧謙動粗。

  闕弦喬充耳不聞,絲毫不在意謝銘心的撼樹之舉,他加重手勁,精目燃著兩簇火焰。「你瞧她的身子、她的年紀,她才二十五歲呢!怎麼生得出這麼大的孩子?一年多前她還是我的人呢,怎麼忽然就替你生兒育女起來了?」

  此話一出,緊縛住他的小手鬆脫了,她往後倒退一步,不可置信的瞪著她最親愛的丈夫。趙牧謙神色一黯,困難的從闕弦喬的手掌中發聲。「闕弦喬,你別嚇她。」

  「嚇她?我說的話你敢否認?是不是要找別的醫生來證實一下,還是你這個醫生要親自說清楚?若是這樣我還可以考慮饒了你。」

  「闕弦喬,你放了他吧!你這樣他怎麼說話呢?」她平靜的開口,看著滿臉凝重的丈夫,突然笑了。「牧謙,我相信你,無論你做什麼,都不會傷害到我的。」那充滿諒解的話語,霎時讓趙牧謙懸空的心放了下來。

  闕弦喬沉下臉、鬆了手,轉身面對謝銘心,森冷的斜起眉角。「有了新人忘舊人?妳忘得真徹底。好,很好!老實告訴妳,我不介意妳記不記得從前的事,因為我找到了妳,妳就別想再離開。如果他敢妄動,別忘了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有任何閃失誰都負擔不起。」他捉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臂彎,緊緊箝住。

  「闕弦喬──」趙牧謙罕有的疾言厲色:「妳當真以為她是因為受了腦外傷才忘了一切?」

  闕弦喬一僵,一張冷硬的臉更形逼人。「你想說什麼?難不成是你搞的鬼?」

  趙牧謙將視線移向她蒼白的臉,歉然道:「對不起,銘心,我最不想傷害的就是妳,但是他找到妳了,我們只有去面對命運的安排──」

  「少囉唆!」闕弦喬不耐的打斷他,「你還想怎麼影響她?」

  「我沒有影響她,她的遺忘並非器質性的記憶喪失,而是心因性的解離狀態,她的腦外傷早就痊癒了,那不是她的主要病因。」趙牧謙嚴肅的解釋。

  「少在我面前賣弄那些名詞,說清楚一點!」

  「是你!闕弦喬,是你!她再也不願想起一切的最大原因就是你!」

  「你在說什麼鬼話?!」他再度一把揪住趙牧謙的前襟。

  趙牧謙不畏懼的直視他的銳眼,「你心裡很清楚,你帶給她的痛苦讓她寧願忘了過往的一切,為了好好活下去,她選擇忘記你,我只是成全她的意願。」

  闕弦喬瞪了他好一會兒,面色由紅轉白再轉青,半瞇著泛紅絲的眼,緊閉著薄唇。

  從趙牧謙的眼裡,他看出了他並非撒謊。垂下手,面向呆怔已久的謝銘心。

  「痛苦嗎?」他摩挲她的髮,「我和妳一起承擔,無論如何困難,我會想辦法讓妳記起我。」他當著趙牧謙的面吻了她。

  「小伍,」他朝側立在玄關角落良久的男人招手,「聯絡林醫師,會同相關的醫師,我要他們想辦法醫好她。」

  「是。」男人微微欠身,頭一抬,看了謝銘心一眼,她微訝──他是在咖啡館前差點撞上她的年輕人。

  「你會後悔的,你根本不顧她的想法!」趙牧謙在一旁喊著。

  「是你會後悔!你怕她想起所有的一切,就不會再回頭跟著你了吧!」他冷笑一聲,「你先回去吧!銘心沒有康復前,哪兒也別想去!」

  *   *   *   *

  闕弦喬在診療室外候著。他已經坐了兩個鐘頭,他相信與銘心再度相逢,是上天的旨意,她不會就這麼一輩子視他為陌生人。

  醫護人員快速的進出銘心待的小房間,隔音設備良好的診療室外,看不出什麼端倪,他的心無端慌躁了起來。

  半小時過去了,短暫卻難捱,終於頭髮半灰白的精神科劉醫師出來了。

  端肅的臉上看不出好壞,他按住闕弦喬的肩道:「趙醫師說的沒錯,她記不起來是種保護機制,因為她的傷害可能很深。我之前用導引的方式,她抗拒得很厲害,因為心防太強,所以效果有限,而且會引發頭疼;這兩天我只好用催眠的方法,大致上是想起來了,但是她很激動,尤其是對你,你確定現在就要進去和她談?還是過陣子,讓她先和趙醫師回去,等平靜了再來?她需要點時間。」

  「不!她是我的未婚妻,不會跟任何人走!」他斬釘截鐵道。

  「那麼記住,她若不想回答,別強迫她。」

  他感激的點點頭,快步地走進去。

  診療室內十分寬敞,夕陽餘暉灑在盡頭落地窗的躺椅上,將側躺在上面的謝銘心變成一道金色翦影。

  他靠近她,在她身畔輕輕倚跪著,柔聲喚著:「銘心。」

  謝銘心微微振動,緩緩轉過臉龐,她的表情不同了,緊鎖住他的眼睛努力的眨動著,像要看清他,她坐直身子,霎時五官隱沒在背光中,只知道她肩線抖動著。

  「銘心。」他伸手欲撫摸她的臉,她下意識挪開,「妳怎麼了?想起我了嗎?」

  「闕弦喬──」她冷顫著聲嗓,「你殺了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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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3 20:32:21
第三章

  兩年前──

  當初夏的陽光穿過單薄的窗簾在謝銘心合上的眼皮內形成刺目的紅暈時,她終於不甘心的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看了老半天。

  陽光充塞了整個室內,亮黃的豔色昭告它已懸掛半天高了,不是初露的淡淡曙光,所以,現在應該是──

  她猛然驚坐起,往床頭的兩個鬧鐘一瞄──有志一同的指著八點三十分。

  「啊──」她慘叫一聲,慌忙的跳下床,以賽百米的速度沖進浴室去,在三分鐘之內解決了刷牙洗臉等盥洗動作,再沖回房內打開衣櫥隨手抽出一條牛仔褲、一件白色T恤,迅速的完成換裝。臨走前對著鏡子用十指隨意耙梳散亂的及胸長髮,然後腳踩風火輪似的沖出臥房,只見她那年過半百的父親已西裝筆挺、從從容容的坐在餐桌旁邊喝牛奶、邊看報紙。

  謝進瞥了她一眼,白花的眉挑起。「急什麼?坐下吃了早餐再走。」

  「你有聽到我的鬧鐘響吧?八點半了!為什麼不叫我?我快遲到了!今天中心有活動,我負責的事一大堆耶!」她扯扯穿歪了的褲頭,最近有些瘦了,原本緊身的牛仔褲變得稍微鬆了些。

  「兩個鬧鐘都叫不醒妳,可見妳自律太差,明知道有活動昨晚還熬夜看小說,該怪誰?」

  「都這步田地了你還訓我?」她拿起一杯打好的果汁大口大口的灌進喉嚨裡。

  「瞧妳那吃相!」謝進不以為然的看了她一眼。

  謝銘心自小失去母親,六歲以前由台中的外婆照顧,上小學之後謝進將她帶回臺北,一手帶大至今。

  他一個大男人,帶個女孩頗為辛苦。日常起居──食、衣、住、行搞得他手忙腳亂不說,女兒自幼在鄉下長大,粗魯不文也就罷,還滿腦鬼點子整得他七葷八素,差點連班也上不了。若不是老董對他有足夠的諒解,頭兩年還差了個訓練有素的保姆替他顧全家務,恐怕他早已回家吃自己了。

  但畢竟是少了個母親,所以謝銘心沒有一般女孩家該有的溫柔婉約,她率直熱情、滿腦子不切實際的理想,功課從不用他操心,雖然平日成績並不是頂尖,因為她將時間都花在興趣嗜好上。但是面臨聯考關頭時,她足不出戶兩個月也上了名列前茅的學校,就是大學所挑選的科系令他很不滿意。初時以為她選校不選系,為了上第一志願寧願犧牲性向再轉系,後來才發現自己實在不瞭解這個女兒,她竟然從第一個到最後一個志願全都填選同一個科系──社會工作系。

  大學四年畢業了,她如願進了家扶中心做社工,至今已上班快一年了,沒什麼適應期的問題,他也很少過問,但眼看同輩的子女一個個進了知名的企業工作,他也不是不感歎。

  謝銘心喝完了果汁,瞄了一眼父親桌上的牛皮紙公文袋問道:「爸,我要你那種公文袋裝資料,還有沒有其他的?」

  「書房資料櫃右上角抽屜裡,別亂翻。」

  「知道了!」她沖進書房,很快的拿了一個紙袋後回到餐桌旁,將原本散放一旁的紙張全數放入,與父親那袋並放在一起。

  「把吐司吃完,我待會送妳一程。」看她在整理背包,顯見又想空腹上班。

  「謝謝你的好心,可是沒有摩托車我真的很不方便,我騎車很快就到了。」

  「別飆車。」他知道她趕時間時的狠勁。

  「知道了!」她隨手抓起桌上的公文袋,拎起車鑰匙,飛快的奔出家門。

  十五分鐘!她盤算了一下可以抄的快捷方式,很快的便穿梭在車流中,嫺熟的掌控好速度,快速而準確的賓士在預計好的大街小巷裡,還不時眼觀四面閃躲在攔截逆向行駛的交警,終於在九點過五分時停在中心門口。

  看了一下腕表,她滿意的笑了,不是遲到得很厲害。

  一個短髮圓臉的女人聞聲從中心疾步而出,看見謝銘心時鬆了一口氣道:「我還真怕妳趕不上呢!人都快到齊了,資料帶了吧?先給我,我看一下與會名單。」

  謝銘心翻開背包,拿出公文袋,輕快地道:「都在裡頭,妳先進去準備吧!」

  短髮女人邊走邊抽出資料詳閱,步履突然由快而慢。

  「合約?報表?開發山坡地?」她轉頭不解的走向已將車停好的謝銘心,「妳確定這是我們要的東西?」

  謝銘心一把搶過同事手中的資料,一張張速覽之後,臉色大變。「糟!我拿錯我爸的文件了。」她很快的將資料塞回背包,重新發動車子。

  「我爸公司離這不遠,我去跟他換回來。」她對同事揮揮手,很快的消失在街頭。

  謝進的公司在辦公大樓林立的敦化南路上,她雖數度路過,但從未進去過,老實說還真不知道位在那層樓,加上她今天太勿忙,手機也忘了帶,所以無法事先詢問。

  機車拐過幾條巷子後,很快的便到達那棟藍色玻璃幃帷大樓前,車還沒停好,她便眼尖瞥到正前方二十步遠處,父親上了街邊停放的一輛黑色轎車,旁邊有兩個隨從模樣的男人在開關車門。

  她大喊一聲:「老爸!」

  聲音淹沒在車來攘往的街道上,沒有人理會她,黑色轎車已然開動,她加足馬力追上去,與驕車並列時,拚命拍打墨黑的前座車窗,離有一段距離的隨從看見,迅雷不及掩耳的從後疾跑追上,一人制住她的車,一人捉住她的手腕,大喝道:「住手!妳是什麼人?」

  她連人帶車被挾至路旁,眼看父親的車子就要駛遠,她用力掙脫男人的鐵腕,大罵:「你們幹什麼?黑道啊?」男人額上青筋跳動,未及反應,已走遠的車子竟又倒退回來,停在他們身旁。

  謝銘心摘下安全帽,一頭長髮垂落,她將帽子放在車座上,作出凶霸的表情道:「車子扶好!我找我老爸不行嗎?」

  她走向黑色驕車,前後車窗均已搖下,她從背包裡拿出掉了包的公文袋,遞入前座道:「爸!我的那份還我!」

  謝進滿頭霧水的看了眼剛剛不要命在追車的女兒,方才還好是他眼力好,及時認出了女兒的車子,要不然乍看戴著安全帽的她還真像街頭滋事份子。不過那些隨從動作還真敏捷,三兩下就把他女兒制伏在路邊。

  「爸!快啊!我開會等著用,已經遲到了耶!」謝銘心不耐的催促著。

  謝進看了一下公文袋,恍然大悟道:「妳這孩子,老是粗心大意!」

  「你自己還不是沒發現。」她習慣性地回嘴道,順手接過屬於自己的那份。

  「銘心,過來!」謝進叫住轉身要走的她。

  她沒好氣地走回去,翹著唇道:「知道了,不會再飆車了!」

  謝進對她使了個眼色,她疑惑地壓低頭顱湊進父親身旁。

  「有禮貌點!和闕董事長打個招呼。」謝進低聲道。

  謝銘心這才發現車後座還坐了兩個約莫三十多歲的男人,她憑直覺認定那位斜眉銳眼、眸光熒熒,正勾著唇毫不客氣的打量自己的就是姓闕的男人,他似笑非笑,眼神流露興味,仰著下巴等待她的反應。

  遲疑了一下,她素來對滿身銅臭味的商業人士並無好感,礙於父親食人之祿,她掃了他兩眼後,面無表情的微點個頭,以缺乏熱情的聲調打個招呼:「闕先生。」旋即轉身離去。

  謝進頗為尷尬的乾笑道:「不好意思,這孩子野了點。」

  闕弦喬示意司機繼續開車,不以為意道:「你女兒?這麼大了?」

  「是啊!去年大學剛畢業。」

  「在做什麼?」闕弦喬語氣如常的問。

  「在家扶中心作社工。」

  「嗯?」斜眉微擰,懷疑自己聽錯。

  「這孩子是社工系畢業的,也算是學以致用,我向來是管不了她的。」謝進暗歎一聲,銘心凡事雖未令他煩惱,但離光耀門楣還有一大段距離。

  後座的闕弦喬沉默了一會兒,食指在膝上敲打著,突地笑了兩聲。「進叔,如果你不介意,我那裡缺了個助理秘書,可以叫她來試看看,算是讓她見個世面吧!」

  謝進「嗄」了一聲,明顯的無欣喜之意。「這孩子恐怕上不了臺面,我怕她會給您誤事。」他真正的擔憂是──即使女兒真的勉強來了,那倔強不隨俗的性子遲早會讓他的老臉掛不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還想好好的等退休養老呢!

  「無妨!新人總有個適應期,我會叫黃秘書帶她,她看起來是個聰明相,應該很容易進入狀況,你跟她提提看吧,待遇比照正式秘書。」

  謝進著實嚇了一跳,他算是老臣了,但從未倚老賣老引介過任何人、事,闕弦喬分明是賣他面子才會提攜他女兒,他若再拒絕未免就太不上道了。

  闕弦喬看著窗外倒退的街景,唇邊浮現出一個若有似無的笑。難得有女人用那種毫不在乎的眼神和一看即知勉強的態度面對他,她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美女,但那包裹在緊身牛仔褲和T恤裡的纖細軀體有著青春的媚惑,長髮隨意披散的頰上染著被太陽熱力熏出的薄汗和殷紅,微翹的唇尖倔強畢露。她竟敢和高頭大馬的保全人員怒目而視,這樣的女人放在身邊是一種趣味,不見得有什麼用處,純粹是好玩。看慣了清一色的職業化上班女郎,他不介意換換口味。

  他看看時間,陡然沉聲道:「這件開發案吳家有什麼動作?」

  「頻頻向有關高層施壓,不過我們動作這麼快,他們應該是沒轍。」謝進臉上有著平日少見的精銳。

  「注意一下後續發展,他們部署了這麼久,不會輕易放棄,我不想在最後關頭出差錯,派人監視那幾個有把柄的議員。」闕弦喬冰凍住難得的笑容,很快的陷入沉思狀態。

  「是。」謝進的心緒再度轉回女兒身上,他真正的隱憂或許不在謝銘心的性格上,而是他向來對他的家庭都保持沉默低調,可能是下意識想保有女兒一生的單純無慮,縱使銘心不能在事業上大展鴻圖,然而女人最終的歸宿不就是有個平穩安適的家庭嗎?那麼她現在所選擇的路也不見得是不好的。

  思及此,銘心進不進弦天也不重要了,他得先想一個下得了臺階的藉口才是。

  *   *   *   *

  謝銘心踏進這間放眼望去約有三十多坪的私人辦公室,不禁皺起臉──一個大男人體積橫豎不會比一隻熊大,需要浪費這麼大的空間供人朝聖嗎?況且舉目所及都是冷冰冰的黑白大理石建材,坐在這裡思考商機會比較靈通嗎?恐怕讓給黑手黨頭子會商下一個要暗算誰會比較適合吧!

  搖晃著豐臀的秘書小姐手指著角落的米色沙發道:「先坐著,我去看看闕先生開完會了沒有?」說完扭著腰肢踩著美麗又危險的高跟鞋走了。

  她聳聳肩,好整以暇的叉開小腿斜靠沙發坐好,生平第一次穿套裝,讓她彆扭得不得了,脫下外套,露出裡頭無袖的針織上衣,鬆開半跟包鞋,外頭三十五度逼人的燠熱終於解脫了。

  她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滿室的冰涼空調使她有如置身在無波的海洋裡,說不出的徜徉舒適,熬夜帶來的困倦一湧而上,她晃了晃腦袋,喝了口小妹送來的麥茶清醒一下。

  她很規矩的等了十五分鐘,完全沒有人理她。

  她向外張望了一下,隔著玻璃看到秘書室的勾魂小姐十指勤快的猛按電腦鍵盤,根本就像忘了有她這麼一號無名小卒存在。

  她按耐住心中稍稍的不悅,回頭繼續等待,眼前是白紗半遮的景觀窗,掩去了外面大半的天光,室內的光線陰柔不刺目。

  左手肘支在沙發扶手上,掌心托頰,她調整了個較為舒適的姿勢,呆望著前方,心想:真應該將昨晚未看完的小說帶來的,真是白白浪費了時間。

  眼皮漸漸像掛了千斤重物似的向下垂去,她費力的撐開,又落下,數次後,溫和入眼的光線緩緩模糊了、被隔絕了,她極其自然的蜷起小腿,慢慢隨漸散的意識飄蕩在無涯的萬頃碧波裡。

  當她有力的睜開雙眼,並且腦袋能鮮活的運作時,才突然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剛剛睡了一個品質優良的覺,一半因為冷氣、一半因為身下的沙發,她雙腿已經在三人沙發座上伸展著──像在自己家中。

  她驚慌的坐直身子,整整散亂的長髮和捲縮至大腿的窄裙,應該沒有人發現她的失態吧?

  這個念頭剛至,耳邊忽然清晰的捕捉到指尖敲打電腦鍵盤的聲響,彷彿就在咫尺,俐落且持續的回蕩在空氣中。

  她猛然朝聲源方向望去,一個男人,不!正確的說,是姓闕的男人,坐在那張偌大的辦公桌前,盯著電腦,十指飛快的掃過鍵盤。

  她倒抽一口氣,他沒有望向她,卻突然指著他前方的一張椅子道:「醒了嗎?到前面坐吧!」他是何時回到辦公室的?

  瞄了眼手錶──十一點!她睡了一個鐘頭!

  她一手壓住胸中狂奔猛跳的心臟,不敢遲疑,穿好脫落的鞋子,姿態不甚優美的扯扯歪了的裙頭,移步到他跟前,緩緩坐下。

  她暗歎了一口氣──這下逃不過老爸的一頓罵了。

  他將手邊的工作先告一段落,移動了一下座椅,斜倚著上半身,視線落在她臉上,食指摩挲著下巴,直勾勾的看著她,一語不發。

  她不自在的撩撩耳旁的長髮,目光與他相接,她雖摸不清他的思緒,但也不回避他的注目,她是做了件糗事,但沒有做壞事。

  「是妳父親要妳來的?還是妳自己的意願?說實話!」他面無表情。

  她思緒轉了一下,直覺告訴她他不是愛聽場面話的那種人,她大著膽子道:「是我自己!」

  「嗯?妳不是很喜愛目前那份工作?」他眉一挑,頗感意外。

  「是啊!但我最近想過了,臺灣需要協助的家庭雖多,但比較起來,國外的貧窮落後情況更嚴重,需要伸出援手的地方更多,所以我想加入海外和平服務團當志工,可是他們需要二十五歲以上有相關工作經驗的人選,所以……」

  他冷靜的表情險些失笑。「聽不出來妳找第二份工作的動機有多強?看來妳還是比較留戀社會工作。」

  她忙擺手。「不不!我暫時需要這份工作,我需要錢。」

  「呃?」這預期外的答案令他愕然。

  他的反應使她有些赧然,她左右張望了一下。「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我爸。」小臉帶著神秘,清亮的眼閃動著,一絲因興奮而起的紅暈浮現,那未經人事的天真透出的趣味竟使冷淡不多言的他點頭。

  「我想過,在這打工幾年所存到的錢會比在家扶中心工作多些,到時候我再回家扶中心做滿所需的年資,就可以到國外去服務了。」這女孩恁地大膽,直腸肚的言明不過是暫留此地,他闕弦喬的地盤什麼時候成了別人的後補選擇了?且她對他的態度讓人完全感受不到他威嚴的五官有產生任何的作用。

  「妳要錢做什麼?」

  「光憑熱忱沒有用,如果有錢,可以很快的幫他們蓋學校、添設備,靠捐款太慢了!呃──你不會食言吧?」她話題一轉,懷疑地盯著他。

  「食言?我答應過妳什麼了?」

  「不會吧!爸爸說我的待遇可以和秘書一樣,你不會反悔吧?」

  他終於忍不住笑了幾聲,但很快的斂起笑容。「謝銘心,妳連自己的工作內容都還沒搞清楚,就開始擔心起妳的待遇,弦天的招牌也太沒吸引力了吧!」

  她鼻樑兩旁的紅暈更深了些,微傾了傾身。「抱歉!你說的是。那麼,我的工作內容是──」

  他不動聲色的看了她一眼。「黃秘書會告訴妳,內容隨時會有調整,明天可以來上班吧?」

  她點點頭,隨即欲言又止,滿臉猶豫。

  「怎麼?有問題?」他注意力已轉回電腦螢幕,準備繼續末完的工作。

  「呃……那個……是不是能通融一下,可以不必穿套裝來上班?反正我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位階,應該沒有人會注意吧?」她抱著一線希望,一臉僥倖的笑著。

  他視線移到她身上,上下耐人尋味的逡巡了一會兒,腦中出現了她不久前橫躺在沙發上,一腿伸直、一腿屈起,裙襬掀翻,露出一截白皙大腿,長髮披散在扶手上的畫面。她睡態可掬,在這森冷的辦公室內忘我的進入夢鄉,那異於常人的舉止竟使他阻止了驚駭的秘書欲喚醒她的動作,就這麼讓她睡到自然醒。

  他習慣性地撫著下巴,勾著嘴角道:「有,我這個老闆會注意到。而且,做人不該不勞而獲,不是嗎?妳總該付出一些吧?」

  *   *   *   *

  謝銘心的職稱是助理秘書,也就是專撿黃秘書處理不完的小事做,諸如倒茶水、沖泡咖啡、列出例行性的報表、到各部室送重要的卷宗、回些不重要的信函、接接電話等。

  這些連行屍走肉的人都可以處理得完美的瑣事,已經讓上了一個星期班的謝銘心開始倒胃口起來,她不禁想念起充滿熱忱的社工生活,因而走動間垮著雙肩、眼眸下垂,回到座位便半伏在桌面上,百無聊賴的翻閱數位報表。

  「喂!銘心,闕先生有重要的客人,送兩杯茶進去。記住要用綠色那包極品烏龍,別弄錯了!」美豔的黃秘書用她的柔荑往她肩背一拍,她登時坐好,因為座位就在秘書室的門口,在黃秘書的眼皮底下一舉一動都逃不了。

  「是。」她站起身,聲音微弱到快聽不見。

  「精神點,別讓闕先生說我沒把妳帶好!」背後一聲嬌斥,她快速的沖到茶水間,見沒人看到,又垂下雙臂,慢條斯理的從櫃子拿出貴賓專用的杯、盤,開始做著閉起眼睛也不會出差錯的沖泡動作,再小心翼翼的捧著茶盤,避免被自己鞋子絆倒的走向那間沒事絕不涉入的辦公室。

  守在門口的隨扈小伍替她示意的敲敲門,並敞開方便她入內。

  闕弦喬與一名背對著門口坐在沙發上的男性正交談著,她很快的將茶杯置放在兩人面前,收起茶盤,正待離開,不經意瞥了那名中年男性一眼,熟悉的姓氏隨之脫口而出──「邢議員?」──他是地方政府廟堂上出現率極高的民意代表。

  男子禮貌性地點頭,她回了個淺笑,沒看到闕弦喬微微詫異的臉。

  她走向門口,身後兩人繼續方才的交談。

  「其他幾位相關的人士我會先打點好,要讓這件案子通過需費些精力,主要是那些環保團體和當地人士的抗爭阻撓,會將事件層級拉高,到時若要在全國民眾矚目下通過這個案子,恐怕我們都會成為箭靶,對我們不見得有利。」

  「到時木已成舟,抗爭有什麼用?」闕弦喬冷笑著。

  「可不是這麼簡單。那裡經過水源區,當地居民雖然不多,只有三萬人,但聲明誓死抗爭的不少,加上學術界人士的專業評估及有些民代的反對言論不斷見報,增加他們不少的籌碼──」邢議員有些猶疑。

  「你不是聯絡了當地鄰、里長……」

  謝銘心放慢了腳步,豎起了耳朵,心臟怦怦的跳,忽然心念一動,轉身急奔回兩個男人身邊。「對不起、對不起,我弄錯了,這不是貴客專用的茶,我重新泡過。」來不及反應的男人們錯愕的看著她動作迅速地將杯盤放回盤中,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口。

  謝銘心將茶水倒掉,重新泡了兩杯咖啡,不管姿態優美與否很快的跑回兩人交談現場,慢條斯理的將咖啡擺放在茶几上,邊歉然道:「抱歉!頂極茶葉沒了,只有咖啡。」

  邢議員客氣地應聲。「不要緊。」轉向闕弦喬接續道:「那裡的鄰、里長態度相當強硬,錢不見得有用──」

  「是嫌錢少嗎?」闕弦喬啜了口咖啡,倏然冷眉一蹙,看了立在一旁的謝銘心一眼。「銘心,還有事嗎?」

  「沒有,沒有,」她身子一矮蹲在茶几旁。「我幫你們加糖。」順手撕開奶油球及糖包倒入,謹慎的攪拌杯裡的棕色汁液。

  「別看那些鄉下人純樸,有人在背後撐腰,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邢議員臉皮略為抽動,和電視上騎牆派的姿態明顯的不同。

  「烏合之眾罷了,長期的抗爭是要有本錢的。」闕弦喬漠然道。

  「邢議員,」謝銘心突的站起身,「對不起,你說的是最近電視及報章雜誌都在討論的中部垃圾掩埋場事件嗎?」認真的眼眸直視表情訝異的他。

  他乾笑了兩聲,隨意應答道:「大家都注意到了?」

  「就是那個不管當地原住民有多少、生態保戶區會嚴重破壞、水源區有多靠近、交通是否會癱瘓,執意要通過的垃圾掩埋場案件嗎?」

  「呃?」他看著這個繃緊小臉、歪著頭、眼裡充滿質疑的小小助理,一時竟答不上話來,他瞟了下闕弦喬,對方皺起眉頭,不解的望著謝銘心。

  「邢議員,你不是那一區選出來的民代嗎?他們支持過你,你不是該為民喉舌幫他們說話嗎?怎麼幫著財團欺負他們呢?」

  「闕先生,這是怎麼回事?」他已面露不悅,她不是闕弦喬的人嗎?

  「這個島上的許多環境和資源都是這樣被破壞的不是嗎?也許你現在還感受不到,但你的下一代會嘗到這個苦果的。就算你不住在當地,一旦水源遭到污染,你同樣也會受害,怎能短視近利到不顧專家的建言而──」

  「夠了!下去吧!這裡沒妳的事了。」闕弦喬寒起一張臉喝斥道。

  謝銘心咬牙看了他一眼,吸了一口氣,繼續對邢議員道:「再多的錢也買不回被破壞的山林和生態,你不能為虎作倀、罔顧良心──」

  「謝銘心!妳忘了妳的身分了?小伍──」闕弦喬用力拍著扶手,「把她帶出去!」

  小伍很快的飛竄到她身邊,毫不費力的抓住瘦削的她往外拖著走,她半掙扎著往裡叫喊。「你們不能那樣做──」

  「閉嘴!謝銘心!」小伍大掌瞬間捂住她的嘴。「妳到底是不是謝進的女兒?」

  *   *   *   *

  「銘心,銘心,給我起來!」謝進沖進房裡,一把拉起蒙頭大睡的女兒,「妳真想把我給氣死不成?」

  「爸,你這樣很沒禮貌耶!」她蓬著一頭亂髮,斜睨著父親道。

  「妳對闕先生就有禮貌了?妳以為不去上班就沒事了?」

  「他為富不仁,給我再多錢我也不幹!」她倒頭就睡。

  「妳不過是他底下的人,管這麼多做什麼?!」謝進滿腔怒火,他果真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耶?」她突然僵直了身子,狐疑地看著噴火的父親,「爸!你不會告訴我你什麼都知道卻袖手旁觀吧?」

  「銘心──」他歎了口氣,在她身邊坐下。「公司的決策一向是闕先生說了算,我們即使能提供意見也不能左右事情的走向,妳還年輕,不曉得──」

  「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她立即打斷父親,一臉倔強且得意的笑。

  「妳做了什麼?」謝進心生警惕,「妳能阻止這一次,往後類似的事件妳又能做得了什麼?別鬧了!我心臟不好,罷手吧!」

  她咬著唇,靜默了一會兒,喃喃道:「你說的沒錯,阻止了這一次還會有下一次,他一定習慣了這種勾當,所謂無商不奸,我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

  謝進拍拍她的肩。「妳想通了就好。」

  謝銘心一骨碌跳下床,睡意全失,她面向父親,彎起酷似母親的薄唇道:「爸!你別擔心,我會找時間向闕弦喬道歉,不會讓你沒面子的。」

  不知道為什麼,那雙熠熠生光的慧黠眸子,讓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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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3 20:32:49
第四章

  謝銘心第一次覺得被具有穿透力的眼神掃描過的肌膚竟然會起雞皮疙瘩,比十二月的冷風更顯威力,她不由自主的併攏膝蓋,抓緊腿上的皮包,費勁地扯動臉部肌肉線條讓甜美的笑較具說服力。

  闕弦喬仰起食指支撐的下顎,足足凝視了她有一分鐘之久,喜怒不形於色的表情令她心頭打了個結。她開始懷疑自己送上門來是自找麻煩,這個人能撐起這麼大的集團恐怕不是好惹的,她是在老虎嘴上捋鬍鬚嗎?

  「呃──我知道我得罪了你的客人,所以如果你要我離職,我馬上就走,不會有第二句話。」她暗暗咒駡自己沒種,但想到不必再和這個眼神會殺人的頂頭上司交手,還是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他還是不說話,一徑的看著她。

  她直起腳底開始發麻的雙腿,咧嘴尷尬的笑道:「那就這樣,我走了。」

  不等他反應,她回身迅速的朝門口走去,幸好今天穿平底鞋,否則雙腳鐵定會打結跌個永難忘懷的跤。

  「站住!」他平板的語調像飛刀穿過偌大的辦公室,刺中她移動中的腳步,教她眉頭打結,艱難的轉過身,再度擠出示好的笑容。

  「妳當我這裡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往後靠在椅背上,雙臂搭在扶手上,一身剪裁合宜又時髦的西裝掩不住那股盛氣凌人的氣息。

  如果四周不是現代化十足的裝潢擺設,她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誤入了盜賊橫行的山寨了?她可沒賣身給他,為什麼不能走?

  「我已經向你道過歉了。」她鼓起勇氣看著他。

  「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不過我很好奇,妳是真覺得做錯了才向我道歉,還是妳父親逼妳做這個動作?」他半瞇起眼打量她。

  「和我父親無關,是我自己決定的。我只是想,畢竟是你給我這個機會的,我不應該有太多個人意見。」她愈說頭愈低、聲量愈小,暗自用指甲摁了一下手心。

  「是嗎?抬起頭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即使不疾言厲色,那不疾不徐的語氣仍使她渾身不自在,難道是她作賊心虛?

  「謝銘心,妳當真是謝進的女兒?」這是什麼問題?

  「如果他當年沒在醫院抱錯的話,應該是吧。」她聳聳肩。

  他聞言微愕,隨即閉上眼,緊抿著寬薄的唇,像在隱忍什麼。

  這樣也能觸犯他?黃秘書是怎麼和他共事的?

  門上響起了叩叩的敲門聲,他睜開眼,微掀唇。「進來。」

  小伍推門進來。「闕先生。」他恭敬的點頭,接著偏過頭從頭至腳將她巡視了一逼,帶著疑惑又奇異的目光。

  「妳先到旁邊等一會兒。」闕弦喬指指沙發。

  她順從的走過去坐下,瞥見小伍快步趨近闕弦喬,附耳報告她聽不得的事。說了約五分鐘左右,其間小伍還遠遠瞄了她兩次,闕弦喬簡短的問了幾句話,臉色愈來愈沉,結束對話時,拇指和食指揉了揉打結的眉心,思索良久。

  「知道了,你先出去,我會處理,沒事別讓人進來。」他抬起頭。

  小伍應了聲,動作迅速的帶上門離去。

  闕弦喬站起身,推開椅子,慢慢踱步過來,雙臂抱胸,直接在她身旁坐下,壯實的身材讓沙發椅頓時下陷,令她傾靠了過去。

  位子這麼多,他有必要和她擠同一張雙人座椅嗎?有毛病啊!

  「謝銘心,妳是不是認為,我和妳一樣天真,看不出來妳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看向前方,語氣平直依舊。

  劈頭這麼一問讓她立時發怔。「天真?你這麼老謀深算怎麼會天真?」

  闕弦喬從鼻孔哼出一聲長氣,面向疑惑的她。「妳想繼續留下?」

  她看著他那張說不出哪兒不對勁的臉,遲疑道:「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不,她應該留下嗎?她不確定情勢會如她想像中的發展。

  他突然展顏一笑,那難得的笑容在潔白的牙齒映襯下竟有些炫目。

  「好!那就如妳所願,妳留下吧!不單這一年,往後餘生,妳都得留下,直到妳將債還清為止。」

  「債?對不起,我不賭也不預借現金,何時需向你借過錢了?」她一頭霧水,這人說話愈發像殺人不眨眼的黑社會頭子了。

  「謝銘心,真看不出來妳膽子超乎我想像的大,妳父親是怎麼養大妳的?」他猛然伸手捏緊她的下巴,加重指頭力道,「妳打了個電話給抗爭團體的總召,我的幾億利潤就不翼而飛了。現在他們指名道姓說某人官商勾結,還聲稱握有證據,邢議員嚇得停止了動作,妳說,我的案子還通得過嗎?」

  她背脊冒出了冷汗、下巴在發痛,他靠得太近了,以致他的氣息籠罩在她的鼻尖,那發狠的眼神令涉世未深的她開始顫抖,她困難的吞咽一下口水,勉強鎮定道:「你……你憑什麼說是我做的?搞不好……恨你的人一籮筐,誰知道是誰啊?」

  「我說過,別把我看得像妳一樣天真,否則,妳一定會後悔的!」

  他在恐嚇她!光天化日之下,他以為他可以漠視法律,想要她怎樣就怎樣?她可是正正當當的良民,憑什麼任他出言恫嚇?

  「是!就是我!」她奮力揮掉他的手指,「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不會坐視你們自私自利、罔顧人命,你別以為每個人都會買你的帳,我不怕你,我一定要揭發你!」她愈說愈激動,和他也愈靠近,幾乎要碰到他的唇。

  「那麼妳回來做什麼?」他半垂眸凝視她的唇,露出近乎邪詭的笑,「想搜集證據?」他寬闊的胸壓上她了,她毛孔豎起,睜大了眼。

  「你……離我遠點,說話不必靠這麼近。」她舉臂一推,他文風不動,掌下的胸膛硬實如牆,「你想嚇我?沒那麼容易!」她還在嘴硬,眼眶已有水光閃動。

  他大手一抄,捧起了她的頭顱,撫著她的面頰道:「對!就是這樣,這才是我想像中的謝銘心。」她動彈不得,一時語塞,卻仍硬氣的不讓眼中的水霧淌下,她不想讓他得意。

  四目對視了一會,他眼裡有種發現新事物的異光,他撇唇一笑,陡然放開她,離開沙發回到座位後,按了一下對講機。「黃秘書,進來。」

  她整整略微凌亂的衣襟,撫平失序的心跳,思忖下一步該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黃秘書旋即進來,濃濃的香水味霎時盈滿空氣中,她不以為然的看了謝銘心一眼,然後站在闕弦喬前方靜待指示。

  「明天開始,謝銘心就是我的特別助理,她的辦公桌就移到我右前方,她的工作內容也由我決定,妳去準備一下。」

  黃秘書張大了嘴,一時忘了反應,杵在原地,闕弦喬揮揮手,她才收起失態,快速離去。

  謝銘心從震驚中回神後,踉蹌的沖到他面前。「我沒答應你,你自作主張,我現在就要離開!」她轉身就要走。

  「我這不就順了妳的意?妳可以光明正大的進出我的辦公室,想怎麼申張那不切實際的正義感都隨妳,但從明天起,我要妳做什麼妳就做什麼,直到我認為妳把債還清了為止。」

  「還清?若真要算那筆莫名其妙的帳,那我是一輩子也還不完的!我沒那麼笨,這是有法治的地方,你無權主宰我的自由!」她甩開胸前長髮往前走。

  「是嗎?妳不聽話,我就讓謝進還這筆債,妳考慮看看。」

  她如他所預期的停下腳步,轉頭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她囁嚅了半天,終於擠出了一句話。「你……你這個目無法紀的流氓!」

  他爆出一串極為刺耳的朗笑。

  *   *   *   *

  她還是屈服了,為了那已半百的父親,但用的仍是謝銘心的方式。她想,只要他持續看她礙眼,總有一天會叫她走路。

  她旁若無人的穿著襯衫、牛仔褲、球鞋,披著直長髮、素著臉,不介意其他公司成員的奇異目光進出弦天集團的辦公大樓。

  她的工作內容泰半沒變,只是成了闕弦喬專屬的茶水小妹,不停的在有貴客臨門時端上茶點,然後在賓客困惑的眼神中,面無表情的回到座位翻看小說。他也不特別讓她參與各項會議,因為記錄這項工作仍由黃秘書執行,他根本就是將她晾在一邊,讓她無所事事的度過八個鐘頭的工時。

  有一次在走道上碰到謝進,謝進皺起濃眉,低斥道:「妳怎麼搞的?闕先生的助理怎麼能穿得這麼隨便?妳以為這是哪里啊!」

  「爸,我的老闆都不說話了,你擔心個什麼勁?最好因為這樣把我辭了那才快活呢!」她甩著長髮揚長而去。

  「妳這孩子──」謝進在背後直跳腳。他的預感果然沒錯,她遲早會替他惹是生非,但是,闕弦喬為何要容忍她這般作為?他這張老面皮真如此受用?

  弦天的茶水間不似一般公司行號簡陋,其設備已近中型的廚房,闕弦喬需求的任何飲食,幾乎都可以在這兒做出來。比方說他幾乎不太喝沖泡的速食咖啡,黃秘書就得想法子烘焙出坊間咖啡廳的各式咖啡,當然現在這個費功夫的工作就落在閒人謝銘心身上。

  這天她一如往常的端了杯闕弦喬嗜喝的維也納咖啡,放下時粗魯的動作讓上面一層奶油沿著杯緣溢出,她睬也不睬的回位子上繼續讀上個工作的個案資料。

  「回來!」闕弦喬冷聲道。

  謝銘心晃著長髮狀若乖順的走回他辦公桌前,歪著頭、仰著尖下巴、一雙眸子不馴的看著他。

  「過來這裡!」他勾勾食指示意她站到他身旁。

  她看了眼向來只有一百零一張表情的他,忖度著只要他敢動粗,桌上的紙鎮會是她的最佳武器。

  她放心的走過去,在他身側站妥,附帶著只到唇邊的笑意。

  他瞄了眼她挑釁意味極濃的站姿,出其不意的攫住她的手腕,向下一扯,她整個人倒向他懷裡,將手臂一勾,箍住她的纖腰,另一手掐緊她面頰,嘴唇貼著她耳廓,低聲道:「妳認為我拿妳沒辦法是吧?要不要試看看?」

  她驚慌的想站起來,兩腳一撐下半身反而更落在他的大腿上,她趁隙想伸手摸索桌上的紙鎮,但他眼尖,長手一撈將她兩手拗在身後,嗤笑道:「妳精力很旺盛,不讓妳做點事是不太對。」

  她怒目而視,大罵道:「你匪類!流氓!目中無人!拿開你的手,我要是大喊強姦,明天你就等著見報──」

  他不怒反笑,露出一排白牙。「那麼我不做些動作,豈不辜負了妳的心意?」長指挑開她因掙扎而敞開的衣領,往下探索,直觸及內衣的外緣。

  「闕弦喬!你住手!你瘋了?」她奮力扭動上半身,他不為所動,指尖已深入內衣,覆蓋住她半個胸,她大驚失色,腳尖在揮動間碰到桌面,她傾全力兩腿同時朝桌子方向踢蹬,那張乘載兩人重量的董事長椅竟瞬間失去重心往後翻倒,兩人重重的跌落在拋光的石英磚地面上。

  她手肘觸地,疼得迸出眼淚,半個身子落在他懷裡,一時間竟起不來,他仰起臉,當場放聲轟笑起來。

  她怒氣衝衝的瞪著他,掄起拳捶打他。「瘋子!變態!你滾開!」

  「你們倆在做什麼?」一個陌生尖厲的女聲在上空響起。

  闕弦喬笑容凍結,移開她跨在他腰間的腿,身手矯健的一躍而起,一手扳正翻倒的椅子,很快的就座。

  謝銘心捂住痛處,費力的爬起來,隔著辦公桌,看到了一個五官極為出色,卻敷著一層厚厚的濃妝的女子,敵意甚深的瞪視她。

  「咦?你胃口倒是變了,怎麼?看膩了黃秘書那類尤物,不介意清純玉女了?」女子髮色染成酒紅,身上一襲火紅夏裝,露出雪白的四肢,非常的搶眼。

  「少廢話,快說重點!」闕弦喬全然不看那名女子,打開電腦移動著滑鼠。

  女子冷哼一聲,搖曳生姿的晃到他身旁,謝銘心看到她纖細小腿下是一雙細跟碎鑽高跟鞋,足下功夫與黃秘書不相上下。

  「為什麼凍結我的戶頭?」她逼近闕弦喬。

  「為什麼?」他面目罩寒,「妳怎麼用錢我管不著,不過妳給我聽清楚,只要我知道有不相干的人打著弦天的名義用我的錢幹他們的勾當,我不會輕易饒了他們的,需要我再說一遍嗎?」

  「是你──」女子臉色煞白,連粉也遮不住。「是你毀了他的臉──」她向後退一步,雙眼更形刺目,接著美麗的瓜子臉一扭曲,竟昂首尖聲狂笑,上半身劇烈的抖動起來。

  「闕弦喬,你什麼時候在意我做什麼了?反正你從來也不碰我一下,我愛跟誰搞你管這麼多做什麼?當年我父親留下的錢有多少你心裡有數,你敢說──」

  「當年妳父親留下的都是爛攤子!我再說一遍,」他神色轉厲,「妳給我檢點一點,否則,妳一毛錢也拿不到!」

  「檢點?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你幹的好事又有多少了?你以為你可以只手遮天?誰都惹不起你?我告訴你,跟了你七年的小李,我也讓他上了床了,你還派他到泰國去幫你管這麼大的工廠,這頂綠帽戴得不小吧?你管得了我嗎?」

  謝銘心尚未弄清楚來龍去脈,只見闕弦喬手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樣黑色硬物,晃眼間就抵在女子的喉頭,她定眼一看,倒抽了一口氣──那是一把槍,一把貨真價實的槍,他明目張膽的在辦公室藏放槍械,還隨手就取出亮相。

  「妳敢再說下去,我就讓妳追隨他到泰國鱷魚潭去和他相會!滾!」他臉上出現令人膽寒的笑,女子下顎抖顫,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殺了他?」她步步敗退,豔色枯槁,不消須臾功夫。「你會後悔的。」

  一直到女子紅色身影消失在門口,謝銘心方才驚覺自己十指冰涼、膝蓋發軟、心跳幾乎停止,她低垂著頭,讓長髮蓋住了面龐,不敢輕舉妄動。

  闕弦喬走到她面前,勾起她的下巴,目光凝聚在她因驚懼而閃動不已的睫毛,微笑道:「銘心,怕了嗎?妳想怎麼和我鬥?」

  *   *   *   *

  她沉默的坐在餐桌前,動作遲緩的撕開麵包,然後無意識的塞進嘴裡,盯著謝進的臉老半天。

  「怎麼了妳?若真的不開心就別做了,我會和闕先生說一聲的。」謝進狐疑地望著神色跟平常判若兩人的女兒。

  「闕弦喬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謝進抬起花白的頭,她沒有放過父親幡然變色的面容,頓時心涼了一半。

  「妳看到了什麼?」

  「有個女人去找他,他竟然……他竟然……拿槍對著她──」她閉起眼睛,食欲全消,十指捏緊膝蓋。

  「他在妳面前已經不避諱了?」謝進大惑不解,闕弦喬一向謹慎自持,不是核心人士,絕少見過他的另一面,女兒初進弦天不久,雖是重臣之女,也沒有理由讓她涉入他不為人知的隱私,他到底在想什麼?

  「她是誰?」她追問,那女人好似很恨闕弦喬。

  「他的太太。」謝進看了一眼天真未鑿的女兒,一道隱憂徘徊不去,他或許該讓銘心離開弦天。都怪他想得太簡單了,他二十幾歲就跟著闕老先生,闕弦喬十幾歲就到美國念書,二十四歲拿到了史丹佛大學的碩士學位回國,翌年結婚,同時接掌了弦天集團。闕老死後,他繼續輔佐闕弦喬,初時以為年輕人初生之犢,必然毛躁不成氣候,想不到闕弦喬冷靜、沉著,將主業在傳統投資的弦天跨業成立了當紅的電子科技製造及設計公司,幾年下來,讓弦天資產大幅擴張且形象改觀,遇到難關時總能當機立斷,下手之狠不輸闕老。他雖感欣慰,但同時也發覺或許他真的是老了,他並不很瞭解老董這個寄予厚望的兒子,尤其他那常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常使他招架不住。

  「太太?為什麼像仇人?」

  「他們早已分居了,這兩人有外人難以理解的糾葛,妳不必探究太多,若覺不適應,爸爸同他說去,沒什麼好為難的。」

  看來闕弦喬並沒有告訴父親她闖禍這件事,他的深沉難以想像。

  「他、他殺人嗎?」她垂下臉,手捧著額頭,狀甚苦惱。

  「別胡思亂想!」謝進喝斥,「闕先生是嚴格了些,但還不致於如此超過,況且,那也不是妳該管的,妳想離開,我沒有意見。」

  「我沒事,爸,你別擔心,我一個小小助理,還能怎樣?」

  她卻隱隱約感覺到,即將陷入了一個看不見的泥沼裡。

  *   *   *   *

  她很快就印證了,闕弦喬並沒有那麼簡單就放過她。

  黑槍事件過後的下個星期一,她忐忑不安的在辦公室度過一整天,下午五點半一到,她迅速拿起早已整理好的背包準備溜之大吉,不料桌面上的分機卻響了,她慢下推回椅子的動作,遲疑了半天,終於決定讓它兀自去響。

  她走出門口,鎖好門,耳不聽為淨。

  走到電梯口,背包內的手機卻響了,一聲催過一聲,她硬著頭皮不去接,猛按遲遲未開的電梯門按鈕,一同等待的其他部室的職員拍拍她的肩道:「是妳的手機吧?響了很久了。」

  她認命的走到角落,拿出手機,粗聲粗氣的應了聲:「喂?」

  「妳可真準時下班,分秒不差。」低沉的聲音有絲難以察覺的怒意。

  「你沒叫我等你。」她辯駁。

  「直接到樓下大門口去,小伍在那等妳,晚上有個應酬,先準備一下。」他不由分說便掛了電話。

  她憋了一肚子氣慢吞吞地晃到大門口去,小伍倚在車門邊,面無表情的替她開了門。

  她斜著眼打量了一會兒開著車的小伍,開口道:「你不覺得你成天黑西裝、戴墨鏡,很像黑社會的打手嗎?」

  小伍額角青筋抽動了一下,半晌回道:「謝銘心,我勸妳安分一點,省得連累妳老頭。」

  「一丘之貉!」她恨恨地道。

  車子停在一家名品店門口,小伍道:「進去吧!闕先生交代過了,直接找吳小姐就行了。」

  二十分鐘後,謝銘心走了出來,小伍不由得一楞,這個女人平日像個大學生般隨隨便便的穿著、老是披頭散髮,沒想到認真一妝扮,居然也能讓人眼前為之一亮。米白色雪紡紗的一件式洋裝緊裹住青春的軀體,精巧的自然妝讓倔強的臉多了份女性的溫婉,雖不若闕弦喬外頭的女人屬勾魂尤物,但那沒有經過修飾的清新氣息仍能引人一探。

  謝銘心板著一張臉,顯然很不滿意被人像玩偶一樣擺弄,到目的地之前的那段路程一句話也不吭,只不停地撥弄挽起的頭髮。

  十分鐘後,謝銘心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那閃爍著紙醉金迷氛圍的招牌──「花蝶戀」,她訝異地看著小伍沒有情緒的臉。「搞什麼?帶我來這裡?!」

  小伍沒有說話,逕自帶著她越過一樓有著許多鶯鶯燕燕穿梭的大堂,那些一個個在昏黃燈光下透著嬌媚的女人見到小伍,皆熟絡熱切的喊了聲:「伍先生。」他點點頭,她側躲在他身後,直覺不想讓人看到她的臉。

  他們沒有進入尋歡客消費的一樓包廂,而是直接搭了電梯到五樓,來到一扇白色鋁門前,小伍敲了幾下,立刻有人應聲開門。

  她四面環顧,裡面裝潢近似飯店的高級套房,陳設典雅,沒有想像中的俗豔,待穿過一個小客廳後有個和式廂房,門口有位女侍模樣的女人替他們拉開木門。

  只見闕弦喬和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相對而坐,日式茶几上已擺滿了各式料理及幾壺酒,顯見已酒過幾巡。

  闕弦喬與她一對眼,頓了一秒,很快的恢復原有的淡漠,指著身旁道:「坐!」小伍則退出在門口守著。

  她沒什麼好臉色的跪坐在他身旁,裙裝讓她很不自在。

  老人應該有了六十了,頂上童山濯濯,眼下兩個大眼袋,直覺那是縱欲過度的眼,厚厚的唇咧開笑著,混濁的眼珠子在謝銘心身上轉著。

  「小闕,換人了啊?很不一樣哦!」聲音倒很厚實。

  闕弦喬但笑不語,女侍上來替她加了副碗筷及斟了杯酒,她坐著不動,緊抿著唇。

  「這件事就勞煩您帶句話給吳家,上次已經讓了他們一次了,這次我沒那麼好耐性,如果他們再得寸進尺,我可不像我父親這麼好說話。」

  「你說的是,但畢竟我許久不曾管這些恩恩怨怨了,年輕人買不買我這老人的帳也很難說啊!其實,這幾年弦天也搞得有聲有色,他們也不過是為了要維持底下人的生計,當然手段是差了點,不過你慢慢也脫離這些行業了,就別和他們太計較嘛!」

  「我可以不管,但我父親留下的那批人可不是個個都能在高科技行業底下混飯吃的,您說是吧?」闕弦喬喝了口酒,看了謝銘心一眼,她不斷地挪動坐姿,看上去很彆扭。

  「這位小姐,喝杯酒吧!」老人向她舉高酒杯,似乎有意引開話題。「幾歲啦?」

  她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二十三。」仍然板著臉。

  「好年輕!我這個小老弟很行吧?」老人拍拍闕弦喬。

  她聞言皺眉,不悅的回嘴:「他行不行幹我什麼事?你問錯人了。」

  「唔?」老人一愣,隨即大笑。「有趣!好、好!怎麼?你踢到鐵板了?還是你知道我的口味,特地送來孝敬世伯的?」

  謝銘心一時驚呆,難以想像有人說話如此露骨不堪,一股怒氣從心中升起,正待起身,闕弦喬大掌按住她原本搭在木地板上的手,略微握緊。

  「您誤會了,她是謝進的女兒,在我身邊當助理,不是這裡的小姐。」說完兩手一拍,小伍走了進來。「把人帶上來!」

  她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只見小伍回頭很快的領了一名年輕女人進來,挨著老人坐下。

  女人看似只有十八、九歲,清秀、羞怯,黑髮及肩,身著樸實無華的裙裳,臉上畫著淡妝,低著頭不說話。

  「這是羽秋,今天第一天上班。」闕弦喬介紹。

  老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女人好幾回,笑得合不攏嘴,佈滿老人斑的手直往女人大腿摩挲,女人緊揪住裙襬,有些難堪。

  「好、好!小闕!做得好!」他站起來,拉起女人的手。「不陪各位了,我先進去啦!」老態龍鍾的他,竟如此有力,一把扯住女人上臂,直往裡拖。

  女人面露驚惶,不斷的掙扎,老人使勁將她半拖半扯的弄進內室,女侍將門關上。

  謝銘心目瞪口呆,她看向闕弦喬。「你們在做什麼?」

  他不回答,往杯子裡倒酒。

  裡頭開始傳出女人的驚呼聲。「不要啊……不要啊……放開我!」

  「妳乖啊!很快就好,別怕!」老人在安撫著。

  「救命啊……不要啊……」女人尖叫著,聲聲刺耳。

  謝銘心一把扯住闕弦喬的手肘。「你們到底在幹什麼?你沒聽見嗎?她在喊救命啊!」他瞥了她一眼,只管喝酒,置若罔聞。

  老人濃重的喘息聲漸起,女人的哀叫聲更形慘厲,謝銘心再也無法冷靜,她站起身,瞪著闕弦喬。

  他背靠著牆,好整以暇的看著她漲紅的臉、劇烈起伏的胸口,沒想到憤怒竟讓上了妝的她有種平時沒有的媚態,他輕喚著:「坐下。」

  她咬著唇、緊握雙拳。「你們──逼良為娼!」她在咬牙切齒。

  闕弦喬閉了閉眼。「銘心,妳以為妳看到了什麼?」

  再一聲震人耳膜的求救聲劃破空中,謝銘心終於忍無可忍,在闕弦喬始料末及下,她拽了桌上的長形酒瓶,一把推開守在內室門旁的女侍,奮力打開木門,朝半裸著身子趴在女人身上的老人全力一擊。

  「你這個衣冠禽獸!」她怒吼。

  「銘心!」闕弦喬沖過去,老人後腦鮮血乍迸,抱頭滾在一旁哀號。

  謝銘心將女人的衣服包住其赤裸的上身,牽引著她。「快走!」

  女人呆怔的看著謝銘心,動也不動,一臉不知所以。

  「快走啊!還楞什麼?」謝銘心用力拉扯她的手腕。

  「怎麼回事啊?闕先生?」女人看向一臉鐵青的闕弦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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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3 20:33:18
第五章

  謝銘心坐在沙發上,一襲雪紡紗的衣裳歪斜皺褶的失去原樣,挽起的秀髮被她剛剛一抓拉全數披滑了下來,緊貼住下半身的裙襬被她卷至膝蓋方便小腿叉開成人字形,她就這麼原形畢露、惱恨的睨著闕弦喬。

  闕弦喬揉揉太陽穴,手指在扶手上敲打著,首次懷疑起自己能精確掌控他人思維的能力。他最初的設想是想要看見她花容失色、不知所措、羞憤交加,進而服從守分,豈料她那不自量力的熱情以及自以為是的正義感竟能驅使她為了素不相識的人貿然行兇,且沒有流露出半分怯懦。就算是現在,老人已差人迅速帶回診治、羽秋也從容的穿戴好離去,她獨自面對他,依舊一臉頑強。

  「妳知不知道妳做了什麼?」闕弦喬抬眉,她還在瞪他。

  「就算她是歡場小姐,你們也不能強迫她做她不願意的事?你們真的太倡狂了!」

  「銘心──」他走過去,低下身子,捧起她的臉,迎向她不屈撓的眸子,「老頭是我闕家的世交,他就愛那種調調的女人,越反抗,他越興奮。羽秋是我們安排好的橋段,她是從別的場子調來的小姐,已經做了三年了,不是什麼新來的小處女,妳今天來這麼一招,她反而被妳嚇壞了。」

  「你──」她瞠目結舌,直起脊樑,「太過份了!」

  「妳真以為,世界是妳看到的簡單模樣?真不知道謝進是怎麼教妳的?!」

  「無恥──」她揚起右手往他臉頰揮去,他半空攔截住,一手箝住她的臉。

  「妳真大膽,沒有女人敢打我,妳也不能例外!」他寬薄的唇吐出了這些字句,冷冷的看著她,鼻尖就要碰到她的鼻尖時,他突然嗅聞到一股屬於她的馨香氣息,環繞在鼻端,緩緩產生一種逗引,一種有別於過往那些女人的誘惑。那因憤怒而水亮的大眼,充滿了鼓脹的生氣,他霎時意動,不管她惱怒與否,俯下臉去。

  他的唇堪堪只擦過她的唇角,膝蓋便傳來一陣劇痛,他臉皮僵住,她得意的抿嘴而笑、張臂推開他,他因疼痛站不穩而跌回沙發,擋不住她如旋風般的竄出門外。

  「小伍!」他急喚,小伍摸不著頭緒的奔進來,闕弦喬怎麼讓她一個人走了?

  「追上她!送她回去!」這個女人,竟敢踢他?!而且毫不考慮。

  膝上的疼痛還未平撫,他的心頭出乎意料的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嶄新情緒,替代了他想懲罰她的念頭。

  *   *   *   *

  她才替那杯咖啡灑上三包糖粉,攪拌好,上完奶油花,一股熟悉的甜腥香水味瞬間包攏過來,她皺皺鼻頭,正待提腳離開,黃秘書嬌嫩的嗓音便響起──

  「真不知道闕先生在想什麼?花了大把鈔票養個不事生產的人,又不是怎麼賞心悅目,何必用這種方法收買人心?」

  謝銘心轉頭面對那張敵意滿滿、語調尖刻的美豔女人,她真的是漂亮,就連自己也常忍不住多看她一眼,然而再怎麼美得不可方物,卻還是深深受控在闕弦喬的手裡,讓他操縱著她的喜怒。

  她咧嘴笑著湊近黃秘書耳邊悄聲道:「我也是這麼覺得,錢多也不是這麼個花法。這樣吧,如果妳有機會,幫我問問看,他什麼時候會停止做這種蠢事。」

  「妳──」女人柳眉倒豎的指著她。

  謝銘心不等她反應,穩當的執起咖啡,踏著輕快的步伐回到辦公室。

  一面對闕弦喬,她即刻繃緊小臉,手勢不改的將咖啡放置在他面前,這次咖啡溢出更多,底下的磁片都是棕色水漬,她回座位上等著他惱羞成怒痛駡她一番。

  幾秒鐘過去了,沒有任何反應,她疑惑地撩起擋住視線的長髮,往斜前方一瞄,他竟沒有異樣,提筆在公文上繼續書寫著。

  她等待著,等待他拿起咖啡喝一口。她盯著他好一會兒,終於,像感應到她的意念,他果真執起杯耳,眼睛沒有離開檔,啜了一小口咖啡。

  她嘴角逸出淺笑,期待他愀然變色、厲聲斥駡。

  只見他停了一秒,微蹙眉頭,像是不能確定自己的味覺,接著再喝一口,奇異的是他的表情沒有出現多大變化,只突然銳眼朝她一探,她很快收回視線,一手掩住唇,遮去笑容,若無其事地看她的書。

  幾分鐘過去了,他全無聲響竟也使她惴惴不安,她忍不住抬起頭來,他居然還在喝那杯咖啡,她楞住,然後接收到他深不可測的目光。

  「過來!」他以慣有的語氣命令。

  反應真慢!她有些得意的靠過去,站在桌邊,赫然發現那杯咖啡涓滴不剩,她暗驚不已。

  「整我會讓妳有快感嗎?」他語調輕快,不見怒意,但有更危險的東西在他眼裡閃爍。

  「對不起,咖啡不合您意嗎?不過您都喝完了,我也無從得知問題出在哪里。」她不以為意的笑著,最好能令他暴怒,再一口命她捲舖蓋走路。

  闕弦喬推開座椅站起來,俯視頭頂只在他下顎的謝銘心,她依然抬著下巴,不施脂粉的肌膚透著年輕的光采,黑白分明的雙眼有著不受穿鑿的執著。

  他從未在她身上得到自然而生的敬意、甚至畏懼,她就這麼用她原始的面目去面對他,與他相抗衡,只因為她比其他女人有更多初生之犢的勇氣?然而,她能堅持多久?有什麼心志是繁華世界裡不能腐蝕的?但在這一刻,這少見的特點卻吸引了他。

  他冷不防地將大手繞到她身後一把抓住她的長髮,令她動彈不得,在她驚愕萬分的注視下,俯首吻住她不設防的唇,懲罰性的伸舌在她口中肆虐挑逗。她怔愣了幾秒,很快的反應過來,雙手被他箍住無法回擊,她重施故技屈起右小腿預備痛懲他,最好能像大學護理老師所教授的──直擊他的「重點」,讓他後悔唐突。

  但有了上次的經驗,他不敢掉以輕心,直接將她壓向辦公桌後擺放公文的矮櫃上,使她四肢施展不得,毫無反抗餘地的任他索求。初次與異性零距離的感官接觸產生的異樣感受至此才開始放大蔓延,她開始驚惶,心臟在胸口狂奔猛跳,他卻在剎那間嘎然而止,遽然放開她。

  他捏捏她的耳垂,佻達地問:「感覺到了嗎?放太多糖了。妳明知道我從來都不放糖的,甜不甜?」他哼笑了兩聲,表情是少有的愉快。

  她忿忿的用手背揩去唇上他所留下的濕意,一時間想不出用什話反擊他,此時門上卻傳來了兩下敲門聲,他站著不動回應:「進來!」

  推門而入的是小伍,大概沒料到映入眼簾的會是背對他的這兩人,而謝銘心又極其曖昧的半坐在櫃面上,他呆怔了一下,但訓練有素的他很快就恢復了鎮定,將一個極為精緻的小包裝袋放在闕弦喬的桌面上,站在那兒等著上司指示。

  闕弦喬朝袋外瞥了一眼,不動聲色道:「好,出去吧!」

  她尷尬的離開原地,朝位子走過去,闕弦喬在背後叫住她。

  「等等!打開看看。」

  她狐疑地回頭,看了眼那袋瞧不出名堂的東西,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取來,裡頭是兩個藍黑色絲絨長型扁方盒,她打開其中一盒,裡頭是一串項鏈,設計簡素無華,但即令非豪門出身的她也知道其價值不菲,那顆淚型鑽飾璀璨生輝,在深色絨面上異常奪目,她打開另一盒,一看即知是同款手煉,縮小的淚珠有五顆等距的鑲在銀煉上。

  她收好放回袋內,不予置評。「你知道我從不戴這些有的沒的,如果你是要問我討好你的女人用這些東西有沒有用?恕無可奉告!」

  「今天晚上陪我出席一場酒會,把這些戴上,今天提早離開,小伍會帶妳去準備好。」他直截了當的說明用意。

  她睜大了眼,不解地瞪著他。「你不覺得黃秘書比較適合做這件事?況且我粗手粗腳的,萬一弄丟了其中一樣,我就算把下輩子賣給你也賠不起。」

  他走近她。「我就是要妳去,這是妳的工作內容,妳要做的是盡力表現好而不是推三阻四,東西是為妳準備的,我不會收回,妳不用擔心,就算我收回了,也不會再轉贈他人。」他撥開她胸前髮絲,動作輕柔,她卻下意識偏閃,戒備地看著他。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你不會又想出什麼法子來耍弄我吧?我可沒那麼笨!」她疑惑的在他五官上掃視,想探出他的意圖。

  「就算是,妳有選擇的餘地嗎?」

  *   *   *   *

  幸好今晚設計師幫她設計的髮型是大波浪垂下的浪漫風,否則她一路不耐煩東扯西拉的結果,遲早會成為派對中最受矚目的訕笑對象。

  對她而言那一鬈鬈垂胸的波浪事小,那身黑色低胸後背半截挖空的晚禮服才令她混身不對勁。她不僅得小心翼翼的走路以防那細跟鞋互相打架而出糗,裸露的背在夜風中乘涼原可忍耐,但三不五時搭上去的手掌讓她手臂起了無數疙瘩,行動不似乎時俐落的她無計可施,只好低聲喝道:「我自己會走,把手拿開!」

  闕弦喬不以為忤,竟在她肌膚上輕捏了一下。「鎮定點!」神情泰然的占她便宜。

  他慣於出現在這種場合,舉手投足間意態雍容、大方適切,迎面而來的社交界人士、名媛,一一與他熟絡的把臂寒喧、輕擁吻頰,然後不論男女皆狀甚自然的打量她,笑問:「新朋友?」

  他微笑點頭,也不多做解釋,然後牽著她往裡走,繼續與下一波碰到的舊識交談。她這才發現,這個品牌代理商是他的好友,他是特地來捧場的,否則依他那極易不耐煩的性子,根本無法在這種場合待太久。

  坦白說,這裡出現的人十之八九她都叫不出名字,頂多面孔熟悉,那也是拜常出現在報章雜誌的他們所賜,無論男女皆穿金戴銀──穿戴的可不是升斗小民買得起的名牌飾品。謝銘心在這群人當中已算低調了,那些人無不挖空心思多招些攝影記者青睞,她甚至驚訝的發現有個女人的晚裝就只幾塊布料搭在重點部位,神奇的是行走間竟不會穿幫,成功的展現出令男人失魂的身段,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這不是一項代理歐洲名牌服飾的發表會嗎?怎麼竟是這些來賓在爭奇鬥豔?

  闕弦喬的外型在這群非泛泛之輩中頗為突出,看得出來有些年輕女人極力想與他攀談,但一見他身旁的陌生面孔,且又見他親膩的牽住她,個個展露勉強的笑容,離去時與友儕交頭接耳,恐怕少不了對她評頭論足一番。

  像觀看動物園裡的奇珍異獸,她環顧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會場一遭後,開始不耐起來,扯了一下闕弦喬的衣袖。「我腳很痛,找個地方坐吧。」

  他笑了一下,扶住她的腰。「我們過去坐吧,要走秀了。」

  前方有座搭建好極為炫目的伸展台,底下已坐滿了與會人士,當夢幻般的音樂響起、瑰麗的燈光四射,一群身著名師設計服裝的模特兒由兩旁接續走出。

  「喬。」一隻素白清秀的手搭上他的肩,嗓音柔美,她回過頭,有些愕然,身後的女人是她今晚唯一叫的出名字的,她是當今曝光率極高的實力派演員──方曼菲。

  「可以借一步說話嗎?」她的目光沒有離開過闕弦喬,明顯的不把謝銘心放在眼裡。

  闕弦喬偏頭對謝銘心囑咐:「我很快回來,別亂跑。」她聳聳肩。

  看方曼菲倚著他的姿態,兩人必是關係匪淺,這年頭男人有錢有勢,不左擁右抱享盡豔福的已瀕臨絕種,想來他也不例外。只是想不通他何必找她當今晚的女伴,看看方曼菲不就比她高明多了?他分明就是想整她!

  他去了大概十分鐘左右,她已坐立難安,平素對時尚關注不多,吃、穿也並不講究挑剔,之前工作也不需身著華服,幾萬塊的衣服送她穿她只會說浪費,更別說與一群陌生男女在這觀秀,連打了兩個哈欠後,她決定起身去找洗手間。

  沒了闕弦喬帶領,她自行摸索找路。

  這個發表會包下了飯店整座大型宴會廳,照道理兩側都應該有洗手間,但因配合舞臺炫惑效果,四周燈光是熄滅的,她找了個服務生詢問,在左拐右彎後竟遠離了會場,還是沒看到標示。

  擠在尖頭高跟鞋裡的腳趾開始疼痛難耐,走一步便咬牙一次,搞不懂為什麼女人願意受罪穿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現在可好了,往前不見得找得到洗手間,往後還得走上一段路才能回到會場,她懷疑自己的腳還有這種能耐。

  這裡是走道,一旁是隔牆,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根廊柱,另一邊是一長串看得到夜色的景觀窗,她在走道旁的一張長凳上坐下,瞄一眼四下無人,準備解開腳踝上的鞋帶輕鬆一下,解系的動作只做了一半,耳邊便傳來斷斷續續的男女交談聲,她側耳傾聽,並不是好奇八卦是非,而是那聲音很熟悉,近不盈尺,她站起身,往轉角處挪近一些。

  「你有多久沒來找我了?」語帶埋怨的嬌嗔。

  「我說過忙完這陣子會主動找妳。」男人顯然較冷淡。

  「是嗎?」女人冷哼了一聲,「那麼今晚的女人是誰?」

  「妳忘了?我不喜歡被質疑,如果妳不開心,隨時可以離開,我不希望妳日子過得難受。」

  「你瞧你,問一聲也不行啊?我在意你嘛!難不成要我無動於衷?」女人姿態軟了下來。

  謝銘心一吋一吋的將臉側轉過圓形柱子,聲音的主人也一吋吋的納入視線,然後,那倚在角窗下正背對她熱烈擁吻的一對男女,印證了她方才的揣測,她慌忙別轉過頭,正想躡手躡腳的遠離那根廊柱,卻忘了右腳鬆脫的鞋帶垂落,被急步跟上的左腳踩個正著,腳一扭,整個人往前踉蹌一大步,撞翻了走道旁的盆景,她大驚,扶著牆穩住前傾的上半身,正待落荒而逃,右腳踝傳來的刺痛使她痛呼出聲,她急忙捂住嘴,咬牙設法讓疼痛過去。

  「妳到底在幹什麼?」闕弦喬冷峻的聲音在後方響起。

  她抬頭一看,男的皺眉、女的蔑笑,正杵在一旁看著她呢!

  疼痛使原本心虛的她耐性全失,她沒好氣的回道:「我在捉迷藏呢!」

  她忍住淚站起來,手扶著牆一點一點挪移腳步,發現拐傷的腳踝承受不起高跟鞋的斜度,一陣陣的刺痛在發出抗議,根本無法用原先的姿態回去。

  顧不了背後觀看的兩人,她索性脫下那雙罪魁禍首,拎起長裙襬,赤著腳一蹬一跳的往前移,這樣是難看了點,但有效率多了。

  「曼菲,妳先回去吧,我再打電話給妳。」

  「喬──」

  看來她打斷了他們的溫存,不過她一點也不想道歉,說些「不好意思啊,請繼續,不用管我。」之類的場面話,因為要不是闕弦喬,她早該在家中舒舒服服的看她的書了,哪會莫名其妙的在這表演獨腳仙給別人看?

  她頭也不回的像瘸腿蚱蜢般向前蹦跳,跳不到十公尺,身體便突然凌空打橫,闕弦喬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將她攔腰抱起,板個撲克臉俯視著她。

  「喂!這樣很難看你知不知道?放下啦!」她掙扎著。

  「我要是讓妳這樣跳出飯店外,那才真的是難看!」

  *   *   *   *

  「啊──你別碰我──痛死了──滾開啦──」

  「妳這女人瘋了?竟真的踢我!」闕弦喬鐵青著臉,瞪著護住腳踝的謝銘心。

  他不過是輕輕轉動一下她的腳跟,她隨即尖聲大叫,用另一隻完好的腳直踹他胸口,害他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斜倚在沙發上,將傷腳打直,另一腿屈起,長裙滑至大腿處,肩頭衣帶滑落,大片肩胛露出,眼角還掛著淚珠。他兩次看著這個女人人模人樣的出現,再狼狽不已的收場,他再度懷疑她是不是謝進的女兒?她甚至還想赤著腳走回會場,到底有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有人「叩叩」敲了兩下門,他應了聲「進來」,服務生拿了包冰塊遞給他,他將門掩上後,走到浴室去,用毛巾包裹著冰塊,在她身邊坐下,再直接將冰塊覆在傷處,她縮了一下腳。

  「別動!今天先冰敷,暫時不能推拿!」他掣住她的小腿。

  冰塊暫時麻痹了痛覺,她原本苦著的臉也放鬆了不少,原本焦點一直專注在她腿上,一旦靜止下來,他們獨處在飯店客房的事實似乎開始彰顯出來,她忽然意識到他們錯過了酒會的節目。

  「我想我待會兒應該可以自己走了,你先回去吧!」他們不曾在公事以外的場所單獨相處過,那逐漸攀升的不明氛圍令她不安,尤其他首次以非上司的姿態面對她,讓她很不習慣。再者,他的所作所為令她著實不欣賞,能夠儘量減少接觸機會是再好不過了。

  「那不重要。再說,妳恐怕小看妳的傷了,我看三、五天能走就算妳運氣好了,看腫起來的程度,應該是傷了筋了。」他調整一下冰敷的位置,將她的小腿抬高墊在靠墊上。

  她按捺住不安,看了眼身上的衣裳,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很快的解下頸項上的鑽煉和手煉,遞給他。「喏!沒丟!拿回去吧!別再讓我拿了,我真的賠不起。」

  他瞧也不瞧那些首飾一眼,不耐煩道:「我說了那是妳的東西,妳要怎麼處置是妳的事,別再囉唆了!」

  她嘟起嘴,伸在半空中的手也發酸了,不情願的收回放在大腿上,凝眉思索了一會兒,看了眼神情堅決的他,陡問:「真的隨便我處置?」

  「嗯。」

  「這可是你說的,那好,你花了多少錢買這些東西?」

  似乎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他微愣,但仍直言道:「將近三佰萬吧。」利眼端詳著她的表情。

  「哇!真是不把錢當錢看,你隨手這麼一撒,不知可以喂飽多少非洲饑民?果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啊!」她喟歎道,沒注意到他隱忍的臉色。「這些東西對我是真的沒用,這樣,你可不可以換成三百萬的支票給我?我會比較好處理。」

  「謝銘心,妳可知道給妳現金的意義是不一樣的?」他瞅著她。

  「都是等值的東西不是嗎?」

  他冷臉湊近她,手指撩開她額前髮絲,用輕而低沉的聲音道:「現金是要付出代價的。」幾乎要貼上她的唇了。

  她慌忙後仰,警戒的看著他。「那算了!我自己處理就行了。」說完悻悻然道:「我不過是怕拿到銀樓典當,他們會把我當賊看罷了,要不何必求你?!」

  他抹了把臉道:「妳要這麼多錢做什麼?這些錢也不夠填補妳上次捅的樓子。」

  「這你就別管了,反正也不是你的東西了!」她將手飾放進手袋內,想到上次的事件導致她迫於無奈留下,臉一沉,拿開冰塊,作勢要落地站起來。

  「妳還真不信邪,那就走走看吧。」他冷眼旁觀。

  她讓另一腳先觸地,穩妥後,傷腳再放下,初時不覺有異,待腳尖稍使力要移動時,巨痛便毫不留情的往上竄,她咬唇忍住哀嚎的衝動,站在原地不動。

  闕弦喬嗤笑兩聲,走到門口往外叫喚。「小伍!」小伍很快的現身。

  「人還沒散吧?」

  「還沒。正熱鬧呢!」小伍看了她一眼,嘴抿成一道弧線,欲蓋彌彰的壓抑著笑意。

  「先把車開到地下室去等,我們從那裡離開。」他勾住她的腰,想再橫抱她。

  「等等!這個……呃……別用這種姿勢可以吧?」她略閃身,為難的看著他。

  「妳有什麼更好的建議?」這女人,都傷成這樣還在考慮姿勢的雅觀與否。

  「那個……呃……」她捏緊裙襬,看向小伍。「不好意思,麻煩小伍哥背我下去,我改天再請你吃飯!」

  「嗄?!」小伍呆住,瞥見老闆臉色丕變,識相道:「我、我去開車了。」

  他溜得很快,謝銘心來不及叫住他,又動不了,當場歎了口氣。

  闕弦喬站到她面前,抬起她沮喪的臉,「妳有一種本領,知道要怎麼激怒我,我真讓妳如此反感?」他語氣雖平直,卻有一種怒意滲出嘴角,看來他是真的很不高興。

  真是奇怪!她不過是想替他保留面子,萬一被熟人或記者瞧見了,她無名小卒一個便罷,他卻得解釋一堆不是嗎?但為什麼他好像很不領情似的?

  「我對你反不反感不重要吧?是萬一有人看到對你不太好。」她擠出一個尷尬的笑。沒辦法有求於人嘛,說話得收斂一點!

  「那用不著妳操心。」

  他轉身背對她,微傾下高大的身子。「快上來!再拖下去,待會看到的人就更多了。」他還真的要背她下去?

  她撇撇嘴,看看四周,真的沒辦法了,就算臨時去買個拐杖她也不見得馬上會用,重要的是,她還赤著腳呢。唉,鞋子已經報廢了。

  她挨上去,摟住他的脖子,他兩手往後一托,穩穩的將她背起來,就這麼穿過長長的走廊,直達電梯口。

  老實說,這個姿勢比橫抱好不到哪里去,反而與他貼得更緊。為了保持重心,她不得下將臉偎著他的肩頭,也不得不吸進他渾身的男人氣息,那陌生的味道沒來由得促使她胸口發熱,加上他大掌勾住她的大腿,讓她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唯一的好處是他看不見她的臉,讓她得已保全顏面。

  他默不作聲的背著她,在電梯裡遇到飯店的工作人員,一個個正想張口發問之際,看見他陰驚著臉,全都噤聲,恭敬地替他按電梯鈕。

  將她抱進車後座,他說了聲:「這幾天妳就在家休息,暫時不必來上班了。」

  「啊!真的嗎?」她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乍見她的欣悅,他那張臉寒得足以凍死人。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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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3 20:33:51
第六章

  闕弦喬冷颼颼的目光掃過站在他前方兩個忐忑不安的男人,薄唇抿得更緊、食指敲打著桌面,敲得那兩顆心是七上八下的。

  他五官原就嚴峻,一發怒起來往往令人不敢直視,沉默了好半晌,讓靜謐的氣氛更形難挨。

  「什麼時候的事?」

  「就這星期的事。十幾個場子都被抄了,酒店的小姐也被挖走大半,剩下都是些撐不了場面的,他們是存心要兄弟們過不下去!」高個子忿忿不平。

  「是啊!根據他們底下的人透露,因為您這幾年把重心都放在其他事業上,已經很少在管兄弟們的事了,再說公司形象也要顧,您不會不顧一切將名聲毀於一旦,也因此他們更加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矮個子接續道。

  「殷老沒說話?我曾托他傳話,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斜眼看著兩人。

  兩人突然面面相覷,磨蹭了半天,終於其中一人期期艾艾道:「我……昨天,才……才去了一趟殷老家,他傷──」

  「他傷得不重,我早去探望過他了,有問題嗎?」他揚起濃眉。

  「是傷得不重,但氣倒很大,他說……他說……」說不下去了。

  「我沒什麼耐心,有話快說!」

  「是!他說,他有的是錢,並不需要您的賠禮,還說,他要的是傷他的那個女人,既然您和那女人沒關係,就拱手讓他吧,這樣他才知道您有沒有誠意──」

  「閉嘴!這個老鬼!都要一腳踏進棺材了,還敢妄想動我的人!」話一出口,他心頭一驚,什麼時候開始他已將謝銘心視作他的人了?

  「老頭就別管他了,我自有辦法,你們先回去吧!」他揮揮手。

  「是!」兩人退出書房。

  他走向那一大扇白色格子窗,望著午後雷雨掃過的園子,每一片綠葉在陽光下閃著純然的翠綠,清新潔淨,像此刻在心上徘徊的女人。

  他有好幾天沒看到她了。第一天還沒什麼大礙,他向來都很忙;第二天黃秘書周到有禮的執行她的工作,倒也沒什麼不方便之處;第三天,他覺得咖啡味道有些不對勁了,但理智告訴他是不可能的,還有誰煮的咖啡會比黃秘書更道地呢?更何況她遞給他咖啡的模樣沒有一次不是怒氣衝天的、挑釁的,他怎麼會想念她的咖啡呢?第四天,他咖啡只喝了一口,就放在一旁,直到離開辦公室都沒有再動過。第五天,他讓黃秘書撥個電話過去,回應是──「還不能出門呢!醫生說傷筋動骨沒這麼快好。」

  今天第幾天了?他沒再細數,其間問了謝進情況,他臉上有絲尷尬,吶吶的回了些不要緊之類的表面話。

  他不得不承認,他開始掛念起這個女人了。

  最初一個簡單的意念,卻讓他看見了一個毫不掩飾做作的靈魂。他不是沒熱烈喜歡過一個女人,但女人相對的也迷戀他、順從他,只有她,自始至終敵視著他、與他作對,甚至巴不得遠離他。他從年少起,看盡了形形色色的女人,很少有女人不被他周身附帶的權勢所誘惑的,即使初始清純,後來也很難不在物質世界裡沉淪。然而她完全不同,帶她去酒會是出於好奇想看看她另一種風貌,卻發現她面對誘惑時並非刻意去抵抗,而是眼裡根本沒這些東西的存在。謝進並沒有特意栽培她,她是一株順著陽光長大的向日葵,有著不被繁華世界腐蝕的心靈,她的世界只有黑與白,沒有灰色地帶。

  如果能讓這樣的女人愛上,她的眼裡映照的必然是純然的一個人,沒有其他誘因,但她居然寧願讓小伍碰她,也不願和他接近,看來他在她心裡留下的印象的確不佳。

  他走回書桌前,撥了通電話到公司。「我是闕弦喬,謝銘心今天來上班了嗎?」

  黃秘書軟呢的聲音傳來:「沒有呢!需要打去她家問嗎?」

  「不必了。第幾天了?」

  「第十天了,老闆。」

  他掛上電話,撥了她的手機號碼,只響了三聲,她很快就接了,中氣十足的喊了聲「喂」,他還沒發聲,就聽到她緊接著說:「等等!」她沒有拿開手機,所以他清楚的聽到她對身旁的人喊:「喂!別打架!我不是說過要共用的嗎?沒寫完哪兒也不能去,聽到沒?喂!再吵下次下來看你們了──」

  她的斥責聲夾著兒童的嬉鬧聲,她人在哪里?不是還不能走嗎?

  「喂──」她回來了,那清朗的語調感染了他,他的心沉澱了下來。

  「妳在哪里?」他改不掉質問的語氣。

  「是你!」她顯然很訝異。「我……我這幾天還不能去上班,你找我有事?」

  看來謝進也是幫兇,她分明活蹦亂跳的能往外跑了,要不她家什麼時候多了一群孩子?

  「聽妳父親說妳還不能走動,我想妳會受傷多少也因為我,所以打算去看看妳,現在先和妳說一聲。」他面不改色道。

  「不必了!不必麻煩,我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門了,你不用管我!」他幾乎可以看到她一副避之惟恐不及的模樣。

  「我不想讓別人認為我漠視員工因公受傷而不管,妳不用客氣,在家裡等我。」

  「喂!你這人──我不在家你上哪兒看人?」這麼快就露餡。

  「那麼,妳在哪里呢?銘心。」

  電話彼端沉默了幾秒後,聽到她蘊怒的聲音。「你就是不想讓我好過是吧?」

  他輕笑了幾聲。「不,我想讓我們彼此都好過。」

  *   *   *   *

  謝銘心倚在家扶中心大門口,抱著雙臂睥睨著他的車徐徐靠近。

  他搖下車窗。「怎麼不在裡面等?」

  她還是一身緊身T恤、洗白牛仔褲,直而亮的長髮披在兩肩,腳傷掩蓋不住生氣勃勃的青春。

  「怕你走進去會嚇到我以前的同事。」她靠近視窗,腳步有些異樣,大概還沒全好,對他的態度可一點也沒變。

  「看到了吧?我可以走了嗎?」她連抹笑容也吝於給他。

  「腳還沒好不是嗎?怎麼還到處跑?」

  「今天是我和認養小孩的見面日,早就決定好的。」她解釋。

  「上車吧。」他指指身邊的空位。

  「不是吧?現在是上班時間嗎?去哪?」她防備心又起。

  「現在是私人時間,我找妳有事。」他禁不住火氣燃起,她那副深恐被吃了的表情讓他的好臉色難以維持十分鐘以上。

  她啃著拇指檢視了他一會兒,直到他面容由晴轉陰,她終於不甘心地繞過車頭開門坐進去。

  她才繫好安全帶,他便踩足油門,用超越市區該有的速限駕馭那輛性能極好的房車,在車水馬龍的市區裡,不斷地超速、闖紅燈、蛇行繞過擋在前頭的車流,她好幾次被突如其來東拐西彎的車體晃得心驚肉跳,身體還差點側撞上他,當他轉進士林福林路時,她才發覺他想上陽明山。

  上了山道,他不改其色,無視狹窄多彎的路況,路肩蛇行且猛按喇叭,速度絲毫未減,到了山頂,車子漸漸脫離人煙,拐彎駛進一條不知名的羊腸小徑,在一道隱藏在茂密樹蔭中的白色雕花鐵門前嘎然而止。

  她鎮定地解開安全帶,下了車,一手扠腰,等著他站到自己面前來。

  「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眼,想嚇我?你當我沒騎過快車!」她氣呼呼的瞪著他,像頭美麗的小牛,倔強的初生之犢。

  「妳果然像我想像的一樣。妳不怕我?」他暢然的笑問。

  「怕什麼?」黑眼珠左右轉了一圈,「大白天的,況且,我債都還沒還完呢!你不會這麼快就想了結掉你的債務人吧?」

  「不,我怎麼捨得。」他指尖劃過她的臉頰,臉上出現罕有的溫和。

  她偏過臉,驚詫浮現──這人怎麼回事?

  「走吧!」他牽起她的手,推開那扇鏤花側門,眼前是一條花木掩映的石板路,走了約一百多公尺,盡頭出現一棟兩層樓房的白色大宅,廊庭環繞、櫻花樹遍植,風一陣吹拂過,竟有庭院深深之感。

  墨綠色的大門前,有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性等候在旁,見到他們走近便恭敬的鞠個躬。「闕先生。」

  「這是老李,由他管理這裡。」他向她介紹,她有禮的回敬老李。

  這大概又是什麼別館吧,有錢人的玩意!

  跨進一樓大廳,她倒是有些意外,想像中的富麗堂皇均不見,全都是極簡主義的後現代風格;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白、黑、綠交錯的設計擺設,其實有些冷調,但幾盆盆景及繽紛的西式插花軟化了不少空間調性。

  她直覺這是他後來重新裝修過的模樣,因為這棟宅子外觀有些年紀了,想來是他接掌家族企業後所做的改變。

  「這兒就是闕家老宅,不過我很少回來。」他轉向她。「我們今晚就在這兒吃飯。」他和悅的語調裡掩不住權威感。

  她如墜入五里霧中,他今天是怎麼了?坦白說她不過是個闖了禍的小助理,嚴格來講他們結下的梁子還不少,他沒事帶她來具有象徵意義的老宅做什麼?

  她就這樣困惑的隨他上了二樓,中間有個菲傭模樣的女人見了他們怯生生的喊:「闕先生,小姐。」她回了一個適切的笑。

  二樓有個小起居室,一條長長的走道,兩旁應該都是房間,望眼看去是橘、白兩色,這裡調性就較為溫暖,傢俱以藤制為主,綠色植物更多,擺飾的女性味道較重,她猜測是從前的女主人的偏好。

  「二樓多半是我母親當年的佈置,這裡還留著她的臥房。」

  她猜得果然沒錯!

  她朝右手邊的拱型玻璃窗走去,窗子是半開的,從外襲進的夏日自然氣息帶著植物的香氣,縷縷不絕,她禁不住微笑起來,眺望著那一大片夕陽餘暉下的園林,不可否認的,真的美得醉人,她深吸了一口氣,睜大眼覽盡美景。

  慢著!她這是在幹什麼?她忘了她是為什麼來的?

  她倏然轉身,迎面而來那張放大欺近的五官卻嚇得她驚跳起來。

  「你幹什麼?」他悶聲不響的靠近,用她沒見過的眼神凝視著她。

  「想吻妳。」他說這三個字時的口吻和「想吃飯」一樣順口。

  「闕先生,你沒事開我這個小人物的玩笑不嫌無聊嗎?」她聚起秀眉,屏住呼吸,不讓他逼近的氣味擾亂了自己。

  「我很少開女人玩笑。」他兩手端攏住她的臉,就要趨近她的唇,她一驚,他是來真的!

  「等一下!」她閃躲不掉只好用手摀住他的嘴,「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大老遠帶我來這兒就是要做這個動作,你不覺得費事?」

  「如果妳想要進一步的動作,我也不反對。」他拿開她的手。

  「你瘋了!」她瞪著他。

  不!他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他從來就不是輕率嘻哈那一類型,以三十多歲的年紀而言,甚至可以說是嚴肅過了頭。他通常說到做到,對下屬說話也簡明扼要、從不多言,也因此豎立了一種鮮明的形象──他要求的最好要辦到,完全不講情也厭惡藉口,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將她當成目標?

  「我像嗎?還是妳怕了?」他的拇指輕撫過她彈性的面龐,臉上一直帶著笑。

  「做這種事也要有感覺,你上次吻過我了,我──沒什麼感覺,所以,我們就不要浪費精力了,你可以去找其他女人,她們一定很樂於和你配合。」她竟然開始心跳加快,抵在他胸前的手試著一推,但他文風未動。

  「我只想吻妳,我可以讓妳有感覺,信不信?」他垂首親近。

  「可是我不愛你!」她拚命扭開臉,想擺脫莫名的心跳加速。

  「我會讓妳愛上我!銘心,我要妳一輩子銘記在心!」那認真的宣告讓她一愣,不再亂動,注視著這個她一徑想逃開的男人。她不是沒談過戀愛,只是都很快就如雲淡風清般散了,她發現他的眼神有其他男人眼裡見不到的執拗和專注,散發出一種力道,凝望久了會有被蠱惑的危險。

  她有一絲恍神,因而安靜下來,眸子裡儘是迷霧,微翹半張的唇在無聲的引誘一個吻。

  他不再遲疑,溫熱的唇在她眉心、鼻尖輕啄一下,再落在她唇上,像遊戲一樣,輕點一次,就愛憐的看她一眼,最後加重力道含住,深入她口中探索。

  良久,她有些被震懾了,不是他的技巧,而是他的吻,傳達了他堅定的意念溢過於挑逗的意味,像要借著這個交纏的動作宣示他的情意──他是真的喜歡她,很純粹的喜愛,所以他的吻沒了上一次的侵略性,而是少有的柔情款款。

  她驚愕的感受到了,但另一個竄起的念頭卻使她惶惑不已,讓她不能戀棧這個吻,她奮力推開他。「為什麼?我們根本是不同世界裡的人。」

  他怔住,繼而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我只管要不要,不管可不可以、該不該!」他撫著她的下巴。「我就是想要妳!」

  她乍聽險些失笑,在他的情愛世界裡,果然還是霸道的。

  「闕弦喬,你有妻子、有情人,可能也不介意隨興所至的露水情緣,但是我絕不會被包含在裡面。你有你的人生規則,我有我的生活軌道,如何能湊在一起?」

  「那和我喜歡妳一點關係也沒有!」

  她再次被他強而有力的話語給震住,她強烈的感覺到,他下定了決心,那個決心就是將她納入他的世界裡,不管她願不願意!

  「你不問我想不想、要不要?我有沒有男朋友?是不是論及婚嫁?」她不可置信的質問。

  「妳會要的。我剛才說過,妳我的現況,和我喜歡妳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將她攬進懷裡,手滑過她的長髮,停在她的腰際。

  但是,她沒有甜蜜滿溢的快樂感受,只覺得危險,只是,那雙眼睛為什麼要這樣看她?那使她舉步維艱。

  「闕弦喬,」她離開他的胸懷,向後退。「我會愛一個人,愛一個制度下認可的人,如果你不能,就放開我,愛你,不是我的工作範圍。」

  她看著他瞬間轉黯的臉,不畏懼的直視他,就在此刻,她必須要鼓起勇氣拒絕他,因為第六感告訴她,那是僅有的可以遠離他的機會。

  她毅然轉身,一步步的走下樓去,走出他的視線範圍。

  *   *   *   *

  謝銘心從沒覺得日子如此難挨過。

  只要闕弦喬沒有外出的行程,她就全身神經緊繃,再也不能像之前堂而皇之的與他對抗、以觸怒他為樂,也不敢放膽不來上班,因為她心知肚明他不會輕易放過她。

  他對她其實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依舊冷漠少言,甚至很少再叫她做任何瑣事,讓她已經閑到絲毫沒有打混摸魚的樂趣了。但就算他不說話,她還是感受到了他的「不悅」,他像座強大的磁場,強烈的散播著他的情緒,影響了靠近他的每個人,連小伍都開始戰戰兢兢,沒事絕對不在他跟前多停留一秒鐘。

  她不明白自己對他的吸引力源自何處,所以只能安慰自己,也許再過一陣子,等他新鮮感過了,也許就會放過她了。

  於是,他們每天都在作無形的「冷戰」,她儘量避免與他四目相接,以免咖啡灑出來更多,他對她的率性也自此視若無睹、不置一詞。

  只是很微妙的,她也失去了平日的戰鬥力,走路不再蹦跳如昔,當他視她為隱形人與她擦身而過時,心頭竟有些不是滋味了起來。

  因為失去了戰鬥動機,她竟然「乖」了起來。

  當她開始穿上套裝、挽起長髮、穿起半高跟鞋,一身標準的上班族裝扮出現在公司時,再度吸引了眾人訝異的眼光,但她還是沉甸甸的開心不起來,因為「那個人」依舊不為所動,瞧也不瞧她一眼。即使她中規中矩的將檔遞給他、咖啡小心翼翼的端放桌上,他的注意力也沒有從手上的公務轉移到她身上過。

  她真的快被他僵持的毅力逼得喘不過氣來了,她不想生氣,倒想哭,一點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整她,縱使多數人根本看不出來,她卻明白得很他就是在懲罰她。

  這一天她將一疊厚厚的會議記錄工整的放在他桌上,看了他如常嚴謹的表情一眼,暗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站住。」

  咦?她沒聽錯吧?她可是什麼手腳也沒動,難不成他良心發現,準備將她這根眼中釘放生了?

  她展開了得到救贖的笑容,欣喜的轉過身面對他。

  他面無表情,倒是願意看她了,注視著她等著「下旨」的渴望眼神,冷冰冰的開了口:「妳不必這麼辛苦的改變妳自己,我喜歡妳不是因為妳現在這副模樣,而是妳對自己原則的堅持。」

  她呆楞在當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收起桌上的檔,不再多說什麼就大步踏出辦公室,把她晾在一旁。

  她回到座位,將頭上髮夾拿掉,讓長髮披散,踢落腳上彆扭的包鞋,叉開小腿,伏在桌面上,對自己只有兩個字的評語──愚蠢!

  看來她的「刑期」不會這麼快就結束。

  之後,她連續三天沒見到他進辦公室,那若有所失的悵然竟蔓延到讓她開始坐立難安,她勉為其難的走到黃秘書辦公室,吶吶的開口:「闕先生這兩天不進來了嗎?」

  黃秘書頭也不抬。「妳不知道嗎?他到泰國去四天,明天也不會進公司啊。妳混得還真徹底,連老闆的行程都不知道!」撇撇嘴白了她一眼。

  她沒有回嘴,低著頭回辦公室──謝銘心妳該高興啊,這樣不是很好嗎?一個人多快活!

  第四天,他的確沒有進辦公室,她竟如往常,無意識的將咖啡端放在他桌上,走到沙發旁,坐了下來,看了一眼四周的景物。她不再覺得冷調,只覺熟悉,如果有一天離開了這裡,她會再回想這裡嗎?

  她抱著靠墊,斜倚在扶手上──會吧!起碼她會想念這張沙發,五十萬的沙發的確太浪費了,但真的很舒服啊!她總是不由自主趁他不在時在這打盹,就像現在,最適宜的安眠條件都有了,她也因內心多日的消耗而累了,最重要的是,根本沒有人會在意這個全公司最閑的人在做什麼。她不睡又能做什麼呢?就算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也沒有人會發現吧!

  她合上眼,緩緩讓睡意滲入腦海,像第一次到這裡應徵時一樣,安然自在的進入無夢的海洋裡,不知所終。

  當她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轉動,意識逐漸浮現時,她並非因睡夠了而精神奕奕的醒來,而是鼻端彌漫著一股熟悉的氣息揮之不去,且隨之而起在唇邊肌膚上的酥癢感讓她再也不能覺若無物、處之泰然的睡下去。

  她眉間輕皺,慢慢睜開眼睛。

  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五官在她上方俯視。

  她以為是夢影,重新又閉上眼,但又一個實際的膚觸落在她的唇上,輕輕吮舔,她再度睜開眼,夢影在吻著她。

  她驚坐起,他就坐在她身畔,含笑凝視她,不是夢!

  他們沒有說話,靜靜的互望著彼此,他仔細拂開她臉上散亂的髮絲,柔聲道:「我想,我一定是第一眼看見妳睡在這兒時就喜歡上妳了!」

  她眼眶霎時染了濕意,用力吸了一口氣,想減緩他帶來的衝擊,但還是不能讓起伏的胸口和緩些,她緊閉雙眼,拚命遏止那不該有的情潮上湧,結果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一直以為可以若無其事的讓兩人回到原點,但……

  終於,她張開眼的同時,也張開了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臉貼住他的肩,她說不出話來,收束的臂膀卻傳達了她的潛意識。

  他擁緊了懷裡溫熱纖瘦的軀體,心頭有了多年來沒有的暖意,讓他臉上出現罕有的和暖笑容。

  *   *   *   *

  他令小伍將車停在她家巷口,執起她的手,一起走這段距離約兩百公尺的路程。

  她甩脫他的手道:「你走前面,我看著你走。」

  晚上九點的街道,行人還是三三兩兩地在走動,他知道她怕遇見附近的街坊鄰居,不願與他並行,遂不以為意的往前走。

  路燈掩映,將他的影子長長的拖曳在地面上,她童心大發的玩起踩影子遊戲,一蹬一踏的不讓他的頭影越出小腳範圍,他在前方聽出了異樣,微笑著。

  未幾,聽到一聲驚呼,他猛然轉過頭去,見她蹲在地上捧住腳踝,狀甚痛苦。

  「怎麼了?」他連忙撩起她蓋住面目的長髮,看到她眉眼皺起。

  「沒什麼,我又扭到舊傷的地方了,等一會就好了。」

  她蹲了幾秒鐘,看他在旁邊緊張的看著自己,不好意思的站起來,試著走一下,痛楚並沒有減輕,看來她的大意又造成了二度傷害。

  「上來吧!我背妳回去。」他寬背對著她,微屈膝蓋。

  她望了四周一眼,耽擱了一下,他沒好氣道:「是不是要叫小伍背妳?」

  「不不!你來就可以了。」她攀上他的肩,他輕鬆的托住她的重量,緩步前移。

  她偎在他頸窩,安心的傍著他的氣味,這樣一個寡言冷厲、不時露出嚴苛表情的男人,為了她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兩次背著她在公眾場合行走,他是真的將她放在心上了。然而,對照其他的女人,他對待她真的很特別嗎?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她決定問出來了。

  「嗯?」

  「你也這樣背過方曼菲嗎?」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往前走。她看不見他的表情,拍拍他的肩道:「你不回答就是默認了。」

  「她穿高跟鞋的技巧比妳好多了。」還是一樣平板的語氣,卻讓她泛起甜笑。她重新貼住他的背,慶幸著他看不到自己溢滿情緒的臉。

  他們在沉默中感受著彼此,那一瞬間,她竟然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完,這樣就可以不必面對他背後的現實,只單純的耽戀在他的寵溺裡。忽然,她驚異的發現他嚴重影響了她,讓她有些想逃避了。

  快到家門口時,她拍拍他。「放我下來吧,到了。」

  「妳確定妳能一個人進去?」她又在擔心什麼?謝進根本不在家!

  「給我留點面子吧,我最近很少打理家裡,已經被爸爸念了好多次了,不想再多個人念。」

  「我派人幫妳做家務。」他放下她,捏捏她的面頰。

  「不必!家裡多個陌生人多奇怪,你別管了。」她決定面對他的情意後,他便不時接收到她回異於前的甜笑,那笑容軟化了他的剛硬,讓他想永遠掌握住她。

  「走吧,我進去了。」她揮揮手,他點頭,邊後退邊看著她。

  她拿出鑰匙開門,他退了一段距離後再度開口:「妳不讓我在睡前吻妳一次嗎?」

  她看著充滿柔情的他,俏皮地笑了。「下一次吧,我不想這麼快太愛一個人。」她佇立著,他若有所思,不見被拒絕的失望。

  她再次對他揮揮手,推門進去。

  「銘心!我忘了給妳一樣東西。」他伸手欲從西裝口袋內拿出東西,她瞥見不遠處有輛摩托車快速駛近,喊了聲:「小心車!」他停下腳步,等車通過。

  然後,在電光火石間,她沒有聽到任何異聲,只見摩托車騎士呼嘯而過,他的笑容卻僵化在臉上,右掌摀著胸口矮下身子,半蹲在地。

  她忍著腳痛,急奔過去,扶住他的肩,「怎麼了?他沒撞到你啊!」

  然後她駭異地看見了鮮血,從他指縫間汩汩流出,瞬間染紅了他手中那張白色檔,他的臉色慘白,卻還是撐著沒倒下去。

  「血,你流了很多血,你別動,我去叫人!」她無可遏止的在劇烈顫抖著,聲音沙啞,視線開始模糊不清。

  「別哭!拿去!」他用僅存的力氣將東西塞給她。

  她接過那張一片腥紅的白色紙張,她眨動睫毛湊眼一看,那五個在血泊中微弱發出昭告意義的黑字映入視焦中──離婚協議書。

  她止不住淚水奔流,串串滑落在他臉頰,他終於萎頓在她胸懷,沒了聲息。

  她不斷的抖動、不斷的流淚,在聚積了最高點的能量後,淒厲的大喊:「小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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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3 20:34:24
第七章

  謝進頭一次看見青春不解世事的女兒蒼白的臉上流露著驚惶、無助、哀傷、痛苦等諸多情緒,她的手緊握住皺成一團的檔,兩手還未停止抖動,坐在手術室外,怔忡的望著地面。

  謝進推推她的手。「妳身上都是血跡,待會員警問話別多說什麼,問完回去換件衣服吧!」

  她睜著惶急的大眼,捉住他的手臂。「他不會死吧?」

  謝進憂心忡忡的搖頭。「不會,他還年輕呢!妳早點回去,手術不會這麼快結束,就算結束了也不會這麼快醒來,明天再來吧!」

  「如果回去了,萬一他醒來會看不到我──」她低下頭。

  「他為什麼要先看到妳?他身邊多的是看護!」他有些動氣,她那驚痛的神情,在在證實了他多日來聽到的流言。

  他所處的辦公室位置距闕弦喬有五層樓,平日除了會議或密商要事外很少涉足老闆辦公室。他不常見到謝銘心,但耳語可以穿過層層泥牆到他那層樓,舉凡闕弦喬縱容謝銘心在辦公室撒野、謝銘心公然反抗闕弦喬、闕弦喬帶她盛裝出席時尚派對、闕弦喬的新情人是她……

  他聞言並非無動於衷,但一則是女兒的性子他很清楚,她不可能會趨炎附勢;二來是闕弦喬做事一向有定見,容不得人在他跟前說三道四,謝進老成持重,不會拿這種八卦消息質問頂頭上司,因而一直以來,流言歸流言,他並未採取任何行動。

  但今晚獲悉闕弦喬竟是在送謝銘心回家時遭受槍擊,謝進當下的震驚多過憤怒。闕弦喬今天下午才從泰國返回,有什麼理由必須立刻和女兒相聚甚至排開下人單獨送她到家門口,依他的性子若非視之珍重,不會親力為之。

  然而這種情況絕非謝進所樂見。

  他一把抓住謝銘心的手往遠處拖離,小伍在另一角乍見訝然。

  「爸──你幹什麼?」她用力扭著手腕,十分不解父親的動機。

  「住口!妳給我過來!」他不由分說推開樓梯間厚重的門,將她推到轉角處空地,凝重的直視她。「妳跟他之間有什麼?」

  她揉揉發痛的手,不悅道:「你這麼凶作什麼?就算我跟他有什麼也不是做壞事,你生什麼氣?」

  「妳懂什麼?他不是妳想像的這麼簡單!姑且不論他背後的複雜,他臺面上的女人就有多少?妳淌什麼渾水?」食指戳了一下女兒的額頭。

  「我沒淌渾水,是他主動要我的!」她一臉倔強。

  「他要妳,妳不會躲?妳就送上門去?」他氣急攻心。

  「他要的東西,躲得掉嗎?」她面對父親。

  謝進止聲,背靠向牆,神情索然。「妳真的跟他有關係了?」

  「不到那個地步。」她也靠在牆上。

  「那就離開吧!他不適合妳。」他不禁鬆了一口氣。

  「離開?」她將手中發皺、髒污的紙攤平。「他為我做了這件事,你要我離開?」

  謝進接過一瞧,面色頓時灰白。「銘心,我從未要求過妳非得做什麼不可,但這次,我希望妳聽爸爸的話,離開吧!」

  「我知道他做生意手法不見得正當、也不是什麼慈善家,而我也不是能視而不見的人,但這些真的是你的理由嗎?你不也在他手下做事?」她偏頭看著父親。

  他喟然長歎一聲。「我從二十幾歲就跟了闕老先生,他不是做什麼正當生意的,但他救過我,對我有恩,簡言之,因為他保障了當時困頓的謝家生活,所以為了要還他這個情,我才沒能離開。」他頓了頓,繼續說下去。

  「我看著闕弦喬長大,他十幾歲時讓闕老的仇家傷得很重,他母親擔憂得心臟病發而過世,老先生毅然決然將他送到國外,一去十多年。他對兒子期望很深,二十四歲回來後,他安排了他的婚姻,對象是闕家長期隱憂的一派勢力的女兒,好鞏固兒子的身家性命。闕弦喬也不負所望,將闕老累積的財力轉投在他所學,弦天集團是他一手撐起的,闕老也欣慰他在別行光耀門楣。但闕老死後,他底下的人還得吃飯,即使闕弦喬無心繼續父親舊有的勢力,也不得不捲進去,因為弦天的資本當初是從哪里來的,就算他想撇開他們,底下的人也不見得會放過他。」

  她像不認識謝進一樣注視了他好一會,乾笑一聲。「真沒想到,我父親居然一直在替黑社會做事。」

  「銘心,有時候是非黑白不是可以分得那麼清楚的,對闕弦喬而言,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從小看盡了名利爭鬥,手段並不輸他父親,但是他長年在黑白兩道遊走,必然也會得罪一些勢力,他的仇家不定時會找上門來,我不想妳活在擔心受怕之中,妳明不明白?」他嚴厲的語氣震醒了恍惚的她。

  她直起身子,斂色問:「那你呢?你會不會有事?」

  「我早已不管闕老底下的事了,再過一陣子也該退休了,妳就別讓我擔心吧!」他拍拍她的背。「他們會封鎖消息不讓見報的,如果沒有意外,明天會將他送回闕家老宅休養,妳明天還是在家等消息好了。」

  「我知道了。」

  她手心裡仍捏緊那張紙,那上面沾有闕弦喬的血,即使已乾,仍覺燙手,如果不是真心,他犯不著這麼做,她該如何面對他?

  她掩住臉,深深覺得迷惘了起來。

  *   *   *   *

  她再度踏進闕家老宅,已經是三天後的事了。

  老李見到她,笑開一張佈滿皺紋的老臉,忙不迭領她上樓。「先生在等著小姐呢!他今天好多了,前天嚇得我──」

  她默然不語,隨老李在走道盡頭右側的房門口站定,敲了門。「小姐來了。」

  「進來!」是小伍的聲音。

  老李讓開,她踏進房門,小伍對她頷首,也跟著退出門外。

  闕弦喬躺在一張偌大的英式古典木床上,半倚靠在床頭,遠遠凝視著她。

  白紗窗簾隔絕了強烈的陽光,溫和的灑在他身上。

  她走過去,站在床邊,垂眸探視著他的臉孔、身體。

  他赤裸著上半身,白色紗布纏繞著半個胸,腰部以下覆著薄被,臉色有些蒼白,但不似想像中孱弱,眼神依然炯炯迫人,她終於放下了牽掛已久的心。

  「能再看見你真好!」她低啞的嗓音讓他眉梢一抬。

  他微笑以對。「坐吧。」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依言坐在他身畔,不知為什麼,失卻了直視他的勇氣。「爸爸說,就差那麼一點點,子彈就會穿過心臟──」她看著他的胸膛,咬著唇,不再說下去。

  「看著我!」他聲音仍舊有力,「妳害怕了嗎?」

  她沒有抬眸,在他手心裡的指尖在戰慄,他緊握住。

  「那一刻,我只怕再也看不見妳,那個念頭,勝過子彈穿心的痛苦。」

  她閉起了眼睛,強忍住眼眶湧泉,張嘴狠吸了一口氣,終於伏在他腰間,細細地啜泣起來。

  「妳心裡有我吧?我算是妳規則中認可的人了嗎?」他溫柔的撫著她的長髮輕問,她的淚水滲入被面。

  「我第一次有這麼強烈的想要一個人的念頭,即使妳從不順從,但能見到妳一天,我就心安一天,這是我不放妳走的原因。」

  她抬起頭,淚眼迷濛的看著他。

  「妳難得掉淚,這一掉就是為了我,我很開心呢!」他長指拭去她的淚水。

  「我能為你做什麼?」她笑中帶淚。

  「我想天天看見妳。」他撫著她的面頰,「還有吻我,就當是我受傷的福利吧!」

  她傾向前,學著他捧起他的臉,他微瘦了些,五官更形深邃,卻少了嚴刻,她用自己的溫熱觸碰他微涼的唇,再貼上去,稍事停留了一會兒,舌尖輕探他的齒間,略微吸吮,再離開,算是結束。他喉間發出笑聲,大手托住她的頭,悄聲道:「妳缺乏訓練。」

  她聳肩,不以為意。「是不能和你比。」

  他愛憐地看著她,傾下頭重重地回她一個深吻,猛烈的像要把她吞噬,她被動地承受。他的吻宛若他的人,逐漸令她的呼吸短促、窘迫,他的手順著她的細頸滑下,慢慢的覆在低領外的肌膚上,她開始心慌意亂,在沈溺的同時卻又警惕著自己,當他手指往下深入探索時,她抵不過一記記迴響的警鐘,硬是抽身離開他。

  她整整微亂的長髮,兩腮現酡顏。「我怕壓到你的傷口。」

  他不以為忤,替她拉好衣領。「沒關係!我們有的是時間。」

  於是,她給了他整整兩個月的時間。

  每天早上,她九點準時到闕宅,下午七點吃完晚餐後離開。

  為了不牽動傷口,他多半坐或躺居多,她則隨侍在側。他原就寡言,因此聆聽是他最常有的表情,她伶俐聰慧,敍述起從前工作上的所見所聞、或新閱讀到的文章時,往往能說得生動有趣,常引他會心一笑。

  她是他過去人生裡絕無僅有的經驗,從初時的毫不掩飾對他的不滿,到後來親膩如相識多年的情人。她對他的態度和常人大相徑庭,尤其是他的外表和世俗的成就絲毫沒有增加一點她對他的敬畏或收斂──她視他為平常人,那是她身上最珍貴的東西,她不會為了浮面的東西愛他。

  公司的事他仍遙控掌握,除了與高階主管定時視訊會議,他常在床榻上用可擕式電腦處理公務,她累了就蜷縮在他身邊休憩,並不避諱偶爾出入的小伍。

  他復原得很快,五個星期後,精神已與常人無異,只是仍不能做劇烈運動。

  星期一早上,她比平時晚到,和老李打個招呼後直接上二樓。

  她特意躡手躡腳的不發出聲響,心血來潮的想和闕弦喬開個玩笑,靠近房門口時,半掩的門內傳來闕弦喬與小伍的低聲交談,她原想避開,但他的一聲低斥讓她停下了腳步。

  「混帳!你確定是他們下的手?」

  「人已經抓到了,拿了吳家的錢沒錯,不過也只是聽命行事,他們本意並非要致人於死,是誤殺。不過殷老說,你下手太狠了,弄得他們斷水、斷電不能營業不說,還放風聲說他們的小姐有傳染病,導致客人都不敢上門,這不是想逼他們走上絕路?」

  「恐怕老鬼也從中在煽風點火吧!」

  「那是一定的,他說──銘心小姐何時送上門去,他就何時調解這件事──」

  「你沒和他挑明銘心是我的人?」

  「他知道,但老鬼說你女人這麼多,不缺這一個──」

  「夠了!只要他再提,下個月他的生日就會變成為祭日!」

  她瞠目結舌,定在原地不動。

  闕弦喬在她背後迥異的面目不由得令她背脊生涼,她困難的輕移步伐走到一樓,老李訝異的停下打掃的動作。

  「小姐要拿什麼東西嗎?」

  「沒有,他們還在談事情,我下來晃晃。」她走出客廳,在廊簷下的涼椅上坐下。

  她該走了吧!只要他康復了,她就不能再留下來越陷越深,父親或許是對的,他不可能脫離那些孕育出他的背景,而這絕不是她當初所能預見。

  她抬頭看向遠方,忽然瞥見一輛火紅的跑車迅速從花道竄出,極其流利的拐了個彎停在她面前。

  一雙雪白的小腿跨下了駕駛座,天空藍的衣袂裙襬在夏日裡耀眼奪目,謝銘心視線一觸及那張帶著墨鏡的妍容,立時站了起來。

  女人款擺的走向她,摘下墨鏡,媚眼在她身上轉了一圈,咯咯笑了起來。

  「他帶妳來老宅了?倒真是認真起來了!我以為是方曼菲,沒想到是妳!」

  她沒有回應,女人似乎更為清瘦了,但表情的張狂依舊。

  「我真是不懂,他到底看上妳哪一點了?」雪白的臉湊近謝銘心,「他很行吧?上了妳幾次了?」

  她下意識往後拉遠距離,沒料到女人會出言猥詞。「我們不是妳想的那樣,他很尊重我。」

  女人笑容停頓,又仰起尖下巴大笑,尖銳的笑聲令人皺眉。「他什麼時候尊重過女人了?」她再次湊近謝銘心,濃濃香氛撲鼻,「他沒告訴過妳嗎?結婚七年來,他就碰過我一次,就是結婚那一晚,從此,便沒有正眼瞧過我,無論我在外面如何亂搞,就算搞上他身邊的人,他也無動於衷,這就是他的尊重!」

  「你們的事不必告訴我。」她不由得後退。

  「妳怎麼能不知道他的事呢?妳不想瞭解他嗎?我還不如他豢養的那批人,他連句話也懶得跟我說,我知道他自始至終是為了闕老頭才結這婚的。」

  「妳很在乎他吧?」謝銘心站定不再退讓,女人反而楞住。

  「在乎?是恨他吧!我不介意他跟任何女人有瓜葛,他那種人,要真愛一個人也是很難的。他很少維持常久的男女關係,但這次為了妳,竟然一口答應我開出的價錢,只要我簽下字。」女人嘴角露出苦澀的笑容。「我知道,就算我不答應,他也會想出狠招對付我逼我簽字的!但是──憑什麼?」

  媚眼芒刺盡收,僅餘茫然空洞。「憑什麼他能得到愛情?又憑什麼我就得被他一腳踢開成全他的愛情?不!我不會讓他好過的。」

  「如果和他在一起不開心,分開不是種解脫嗎?」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那層濃妝下有掩蓋不了的失落與絕望。

  「是嗎?他試都不曾試過,連點機會都不給我,又怎麼會知道和我在一起會不會開心?」媚眼瞇起,鮮紅指甲刮過她敞露的肩胛,她瑟縮了一下,「還是乾淨的身子嗎?他視之如珍寶的掌中物,若讓別人碰了,必定會暴跳如雷吧?也許深受打擊也不一定。」那笑容轉變得很快,紅白彰顯無遺的尖銳臉孔使她臂上寒毛豎起。

  「程雪如!有什麼話直接和我說,會比較快達到妳的目的。」闕弦喬下樓來了,兩手從後搭上謝銘心的肩,吻了一下她的頭髮。

  「咦?看起來不錯嘛!還真沒人對付得了你!」程雪如拿出一根煙點上。

  「銘心,妳先回去吧,我有事要處理。」他示意小伍。「送她回去。」

  她仰起臉看了他一眼,他淡淡的朝她微笑,一如往常的神情。

  如果,他的柔情只在她面前展現,她真的走得了嗎?

  *   *   *   *

  她今天話比平日少了些、中飯吃的也少,眼眸少了先前的靈動,多是半垂著追隨他活動的手,明顯的心不在焉,卻又盡責地抿唇淺笑著。

  他停下在電腦鍵盤上舞動的指尖,抬起她的小巧的下顎。「說吧!妳在想什麼?」話剛落馬上一個愛憐的吻堵住她的唇。

  她觀念並不保守,在男女之間的親膩接觸上卻稍嫌生澀矜持,今日她卻一反常態,不再被動承接他的吻,直起上半身捧著他的臉回吻他,模仿著他的吻技攻進他的口中,他雖訝異,但可不會傻得推拒,兩人旗鼓相當的唇舌交鋒,直到他血液快要沸騰,才暫離她的唇,將膝上的電腦移放床下,回首擁住她,唇在她粉頸上游移,停在她鎖骨上,輕齧著肌膚,手掌從她上衣下緣滑進摸索著她的腰間,漸進往上。

  她依舊沒有拒絕,他反而停下了動作,審視她的表情,濃眉抬高。

  她維持那個淺笑,伸手沿著胸口,將鈕扣一顆顆解開,衣裳敞褪,淺綠色內衣半攏住秀挺的胸呈現眼前,在緊致纖腰的襯托下顯得比想像中飽滿,他很想毫不遲疑地覽盡秀色,但那雙缺乏欲望的眼睛阻止了他的躁進,他停下不動。

  她一臉不解,微現羞澀。「你不想要嗎?」

  他沒有回答,手指順著她的頸項滑下,覆在她的左胸上,輕按著。

  「妳心跳不快,妳想要嗎?」她顯出訝色,他拉攏好她的衣衫,替她扣好。「我遲早會要了妳,但不是現在,妳可以告訴我妳在想什麼了吧!」

  被婉拒的她沒有面露不豫,只輕輕觸碰一下他的胸膛。「不要緊了吧?」

  「不要緊了,我年少時受的傷比這還重,躺得更久。」

  她點點頭,眼神複雜、欲言又止,挪動下盤,下了床。

  「闕弦喬,」她看著地面,深吸一口氣,「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既然沒有大礙了,我就該走了,我不會忘記你為我做的一切。」

  他眼露驚疑,目光銳利再現,一跨步便下了床,手掌虎口托住她的下巴。

  「妳說什麼?!」他逼視著她,「再說一遍!」

  她一點也不害怕,她知道他不會傷害她。「我們的世界差太遠,堅持不了多久的,與其到時難受,不如現在就分開,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原來──妳以為,把身體給了我,我就會甘心放手?妳難道不知道我要的是妳完整的人,我要妳的心!」指尖愈緊束,就代表他愈怒不可遏。

  「我們都不會為了對方而改變自己!」她提高聲量,他捏痛了她。「喬,你想讓我難受嗎?」

  「妳不需要改變自己,和我在一起妳不快樂嗎?」他鬆了手指,攬緊她的腰。

  「你的一切,我都明白了。但我答應過爸爸,等你痊癒,我就得離開,我不想教他難過,請你體諒我!」她將臉伏在他肩上,困難的說出一字一句。

  他猛然推開她。「是謝進?他要妳離開?妳有這麼聽話?」

  「是我!他只是站在一個做父親的角色想保護他的女兒,我不想他晚年還要擔心受怕,時時刻刻不能安然度日。」

  「妳總替別人想,我呢?妳想過我嗎?」一抹受傷橫過臉龐。

  「那麼我們離開這裡!遠離那些傷害你的人,我不在乎你的身分,我只要你好好的──」

  「住口!」多日不見的冷冽重回他眼裡,「別教我要做什麼!我不是妳輔導的對象。妳不要弄錯了,銘心,妳父親人老了、膽子小了,但我可不是,沒有人嚇得了我,誰敢不信邪,我就讓他好看!」

  她眸光慘澹,儘是失意。「我知道你不會為任何人改變的,既然如此,我留下也沒什麼意義,請你放手吧!」

  「妳第一次求我,就是要我放開妳?」他瞇起揚飛的眼,陡地冷笑兩聲。「妳走吧,我不會勉強女人,不過我倒要看看,屬於我的東西,能走多遠?」他越過她,開門離去。

  那一剎那,她沒有得到解脫的感覺,四面八方湧來的是說不出的難受。

  *   *   *   *

  她三天沒有出門,渾身提不起勁,整個人似遊魂在家中晃蕩。

  她看著動也不動的電話老半天,拿起話筒放在耳邊聽了一下,確定沒問題後,頹然的放回原位,歎了口氣。

  他真要放手了?一切來得如此容易?

  不能再想了,日子還是得過下去,再不好受仍得受!她必須出去透透氣。

  她很快的換了套衣服、拿了背包,走出大門。

  她拿出車鑰匙,發動了引擎,忽然背後有人喚住她。

  「謝小姐──」陌生的男聲,她回過頭。

  「謝銘心?」她點頭,疑惑地看著他。他看起來很年輕,理著小平頭的臉其貌不揚,卻有一種厲色蘊含在面皮之下,隱約浮動。

  「你是?」她警惕的看著四周,這裡是靜巷,下午不會有什麼人走動。

  年輕人身形矮壯,向她走近,沒有說話但唇邊詭笑浮出,從身後拿出一團看不清的東西,迅雷不及掩耳的蒙住她的口鼻,她奮力的掙扎著,那股刺鼻味直竄腦門,年輕人拗住她晃動的手臂,說了句:「麻煩妳走一趟!」

  她無從回應,很快地四肢便無力的垂下,任由摩托車倒在路邊,接著便沉入一片空白。

  她不知那段空白的時間有多長,她在晃動的感覺中醒了過來,眼前一片漆黑,偶有白光閃過,借著那隱微下明的光,她才漸漸辨識出身臥在汽車後座。

  她斜著移動僵硬的四肢,不能動,看來她被束縛住了,就在同時,晃動的車身也停住了。

  前座的人下了車,打開後車門,將她用力拖出去,她下意識地用縛住的兩隻拳頭擊向此人,他輕易地閃避,一把將她扛在肩上,快速走動著,她還沒從天旋地轉中恢復,身體就被重重地摔在一張木床上,疼得她直掉淚。

  她勉強坐起,從天花板上一顆昏黃的燈泡中,看清了她正身處在四壁蕭索無障物的磚房中,那圍繞在燈泡旁打轉的飛蛾群,及破敗木窗外傳來的氣味和唧唧蟲鳴,在在告訴她這絕非在鬧區裡,而是在不知名的野外。

  恐懼迅速蔓延,她挪動臀部下了床,用捆綁住的雙腳跳到窗口,想看清身在何處,兩道汽車駛近的車頭燈光和聲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大喊:「救命啊!有人綁架啊!救命啊!」

  房門被「砰」一聲踹開,小平頭年輕人將她一把抓住摔回床上,厲聲道:「閉嘴!再叫就劃花妳的臉!」她識時務的止聲,驚懼地縮在床上。

  年輕人狠狠的看她一眼,又走了出去。

  剛才的汽車顯然是停在這裡,因為她聽到年輕人和另一個人的交談聲──是他的同夥,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麼?他們又是誰?

  門再度被打開,另一個男人走進來,當他瘦長的身影遮蓋住她頭頂上方的光源時,她不禁駭異的睜大眼,忍不住直往牆角縮攏──她看到一道肉疤,觸目驚心的橫斜過男人的臉,不忍卒睹!

  男人在床尾坐了下來,她慢慢看清,如果不是那道疤,他稱得上是好看,穿得也不俗,就是那笑容,在皮笑肉不笑間,透著一股邪門和流氣。

  「別擔心!我和闕弦喬聯絡上了,只要他將錢送到指定的地方,就可以帶妳走了!」他伸手握住她的腳踝。

  「你──勒索他?」她踢蹬被碰觸的腳,「我和他沒關係,你搞錯了!」

  男人不在意地笑了幾聲,「我會搞錯,程雪如可不會搞錯,再說,闕弦喬可沒討價還價,很爽快就答應了,所以錯不了的!」

  程雪如?她為什麼要這麼做?闕弦喬不是已經給了她一筆錢?

  「她要錢,何必用這種方法?」

  「不是她要錢,是我要錢,這是該死的闕弦喬欠我的!」他陡地目露凶光。

  年輕人突然走了進來,將手機交給男人。「程小姐。」

  「喂──」他聆聽了一會,視線轉向她,唇角斜勾起。「放心!我很快會結束的,等他趕到時,就會發現大勢已去,我還真想看看他的表情呢!」

  他合上手機,交還給年輕人,命道:「到門口等著,我很快就好!」

  他拿出一把銳利的小刀,割開她手腳綁縛的粗繩,重獲自由的她很快跳下床,避在一角,離他遠遠的站著。

  「他錢送到了,真不是蓋的!五千萬現金呢!妳可真值錢!早知道他把妳當寶,就該多開一倍價!」他歪著嘴得意地笑著。

  「那我可以走了吧!」她說著便往門口沖,男人手腳更快,有力的指爪按住她的肩,欺近她,「別急!他到這裡起碼要三十分鐘,足夠我們溫存了!」

  她瞪大了眼,血液凍結,「你要的是錢不是嗎?」

  「我要的是錢,但我更想讓他痛心!妳知道什麼叫痛心嗎?」他臉上的疤痕扭曲著,貼近她,「這條疤就是他的傑作,他毀了我的臉,我就毀了他的女人,他還沒碰過妳吧?我要他嘗嘗痛心疾首的滋味,那才讓我痛快!」他俯首舔舐她的臉。

  「你不是人!」她猛力推開他,捧住胸口,彎腰乾嘔起來。

  「噁心嗎?妳當他有多乾淨?」他扯住她的長髮,迫使她抬起頭。「別怕!很快就過去了,也許我還能令妳難忘呢!」他手指伸進她襯衫裡,被撫過的肌膚瞬間起了雞皮疙瘩,她忍住欲嘔和髮根的疼痛,提腳死命地踹向他,他手一鬆,摀住大腿。

  「媽的!臭女人!敬酒不吃吃罰酒,那老子可就不客氣了!」他走向蹲在角落瑟縮顫抖的謝銘心,一把拉起她狠狠的摑了一耳光,她眼冒金星的倒在地板上,他再次揪起她,她嘴角有血絲滲出,原本恐懼的眼神換成忿恨不屈。

  「你打吧!你多打我一下,闕弦喬就會多刮你一刀,你逃不了的!」

  「是嗎?美國這麼大,他怎麼找?」他將她兩手往後拗,疼得她竄心肺。

  他一手攫住她的衣領,用勁往下一扯,幾顆鈕扣繃落在地,他眼露精光瞧著她只著寸縷的上身,整張臉埋進她胸口,她一慌,膝蓋一屈,半跪在地上,他跟著矮下身子,手掌搭上她的腰,她幾欲暈厥,得空的右手撐在污穢不堪的地上,她往後閃躲,後背抵住牆角的同時,指尖剛好摸到個硬物,沾著濕泥和苔蘚,她張開五指緊拽住,不加思索的朝胸口的頭顱奮力砸去。

  她看清楚了,原來是塊磚頭,他抱頭半蹲在地,湧出的鮮血滴落頸間,她一躍而起,看見那扇破敗的木窗,顧不得窗櫺上插著的零星鐵釘,她兩手一撐,忍住釘子刮肉之痛,躍出窗外。

  一投身在黑夜之中,她便就著月光往前奔跑,她猜得沒錯,這裡是不折不扣的郊野,連路燈都沒有。她在長滿了野草的小徑上狂奔,背後傳來急遽的腳步聲,她邁開大步賓士,幾分鐘後,卻在忽爾終止的盡頭前煞住步伐,她跪趴在地──沒路了!腳步聲也隨之在身後停住。

  她轉過頭,年輕人和拿著毛巾摀住頭頂的男人在兩步遠處站著。

  「妳逃不了的,謝銘心,後面已經沒有路了!」男人臉上的疤痕和著血水益發猙獰。

  她看不清盡頭下是什麼,但卻在那秒間有個清楚無比的念頭──她若要活著,就得乾乾淨淨的見闕弦喬,而不是一具讓兩人心碎的殘軀。

  她站起來,面向黑暗,在兩人的驚呼中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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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3 20:34:55
第八章

  她不停地往下滾落、擦撞,天旋地轉間連聲呼叫也來不及,她想辦法抓住擦身而過的長草,樹枝或突起物,但因速度太快了皆順手溜過,最後終於因身子被卡在兩根樹幹間,停止了滾動。

  她還活著!這只是普通的山坡,不是懸崖!

  靜謐的夜裡只有蛙鳴蟲吟,皎月當空,她一點也不害怕,閉起眼睛,原本驚恐的心安然了,她靜靜地呼吸著。

  良久,她試著移動雙腳,好像沒問題,便從樹幹間將下半身抽離,先用手肘撐地坐起,接著扶著樹幹,原本想站立,但腳踝卻不幸地傳來熟悉的巨痛,她連忙坐回原地──舊傷處再度受創,三番兩次地扭傷,總有一天這只腳會廢掉!

  驀然,熟悉地叫喚聲隱約傳來,她豎起耳朵,捕捉那愈來愈近的呼喊。

  「銘心──銘心──」是他──闕弦喬!

  「銘心──妳聽見了嗎?」聲音很近,在頭頂上方!

  她鼓脹胸肺,大聲回應:「我在這裡!在下面!」

  「銘心,妳等等!」他的聲音裡有著驚喜。

  她半倚在樹幹上等待,在黑暗中張望著他的身影,心跳如擂鼓,不斷地敲打著她。

  「銘心!」聲音來自右側上方,她循聲望去,月光灑落在他身上,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卻能感受他尋獲她的狂喜。

  她張開雙臂,回答:「我在這裡!」淚水奪眶而出。

  他很快地繞過障礙,握住她的手,她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他上下摸索著她的臉孔,再緊緊地將她箝進懷裡,緊到她胸廓疼痛了起來!

  「我沒事!但你又得背我了,我又扭傷腳了!」她笑道。

  「對不起!害了妳!」他轉身背對著她,她忍著不適爬上他的背,緊扳住他。

  循著星蹤而行,她趴在他背上,緩緩地帶著前所未有的安適感睡去。

  *   *   *   *

  她又回到闕家老宅。

  她全身肌膚佈滿了深淺不一的擦傷,上衣已破碎不完整,牛仔褲上都是泥巴和草屑。

  闕弦喬將她放在籐椅上,將她早已不具遮掩功能的衣衫褪去,觸眼所及的斑斑傷痕,讓他凝肅著臉,眼眸寒意更深。

  他伸手輕碰手臂上較深的刮痕,淺層的皮肉翻起,她縮了一下,這時才知疼痛,同時間其他傷口也一齊提醒著她,陣陣泛著疼。

  他將她橫抱起,走進已放好水的浴室,讓她站在浴缸旁,半蹲著動手解開她的褲頭鈕扣,欲將其褪下,她握住他的手腕,忙喊:「別──我自己來!」

  他皺起眉頭。「妳手腳都是傷,怎麼洗?」她對他還在矜持?

  「我──不習慣,我可以慢慢來。」她囁嚅著。

  他仰首凝視她全是泥漬的臉,就一雙大眼還是晶亮的,遭遇了這樣令一般女人喪膽的事,她居然靠自己脫困了,且在見到他之後立即能安睡如常,他知道她心裡不是沒有他的,那為什麼還要離開他?

  但無論她做了什麼決定,他都不會再放她走了。

  他小心的捧起她的臉,吻了她一下。「妳小心一點,有困難再叫我。」

  「嗯!」她看著他離開,帶上浴室的門。

  她倚著浴缸,齜牙咧嘴的花了五分鐘脫去全身衣物,舉手投足間才知道他是對的──她根本沒辦法活動自如的清洗自己,隨時都會牽動傷口,更慘的是她有一腳無法施力,重心相當不穩,但她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和他袒裎相見,只好硬是咬著牙、忍著疼痛用淋浴方式沖洗全身。

  十五分鐘後,她跨出浴室,墊著傷腳足尖,一拐一拐的走出房門尋他。

  他在二樓偏廳裡,似是在講著電話,她愈走近聲音就愈清晰傳來。

  「人找到了嗎……」

  「不要報警,明早派人到機場攔截……」

  「不必帶到我這兒,直接廢了他右手……」

  「程雪如我會處理……」

  她倒抽一口氣,顧不了足踝的傷,三並兩步的飛奔過去,奪下他的手機,驚駭的看著他。「不要──不要再傷人──」

  「銘心,拿來!」他伸出手,冷意逼人。

  「我沒事,真的!他沒對我怎樣,你要相信我!」她將手機藏在背後。

  「銘心,聽話,拿來!」他在忍耐,她看到他起伏的胸口。

  「你不相信我?」她搖頭,豆大的淚珠滑下面頰,「我現在就給你,你可以馬上證明他真的沒傷害我,真的──」睡袍滑落至腳邊,她只著內褲的纖軀毫無遮蔽的在他眼前袒露,濡濕的長髮披肩,累累傷痕在肌膚上交錯,即便在此刻,她還在為別人的性命擔憂,她到底在想什麼?

  他走向前,臉上冰冷的線條軟化了,輕輕攬她入懷,吻著她的前額。「如果妳聽話,把頭髮吹乾、讓我幫妳上藥,我就聽妳的。」

  她破涕為笑,環住了他的腰。

  他眼裡的寒氣卻沒有隨之融化──他一向如此,屬於他闕弦喬的東西,即使只刮出了一道不起眼的傷痕,他都會要違反他原則的人付出難以忘懷的代價。

  *   *   *   *

  謝進歎了口長氣,坐在沙發上瞪著早已涼了的茶水,仍不知從何開口,只一次又一次的嗟歎,憂愁滿面。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我不會讓這種事再發生。這次是我太大意了,我不會放過他們的。」闕弦喬喝了一口茶,瞥了謝進一眼。

  「你知道我擔心什麼?銘心的性子我瞭解,她即使再愛你也不會認同你的作為,恕我直言,除了痛苦,我看不到你們在一起會有什麼好處?」

  「你的語氣好似你是局外人,別忘了你初跟我父親時,心狠手辣的程度不下於我,我和我父親一直都很信任你,怎麼現在聽起來倒像是你不信任我?」闕弦喬重重地放下茶杯,謝進那杯茶馬上溢出大攤水漬。「老李,替謝先生換杯熱茶。」

  老李很快將茶撤走。

  謝進深知闕弦喬不喜他人干涉他的行事,但事關女兒未來,即使出言不遜仍得挑明瞭說。「她七歲前都是跟著她外婆,我的事她一概不清楚,她高興做什麼,只要不是光怪陸離,我很少阻擋她,就是因為我最終還是希望她能安定幸福。現在我老了,不奢求什麼,你也清楚得很,不單是這個事件,往後還有層出不窮的事都會影響你們。」

  「我不怪你這麼說,畢竟你是銘心的父親,我可以向你保證,不會讓她受任何影響的。」他兩臂盤胸,點到為止的微笑。「即使你不同意,我還是要定她了!」

  「我知道你若執意如此,誰也改變不了你,然而若她將來痛苦,你能放了她嗎?」謝進試圖作最後的努力。

  闕弦喬銳眼一抬,忽然露出一口白牙敞笑起來。「進叔,你會不明白嗎?在愛情裡,快樂和痛苦不是並存的嗎?」

  謝進再也笑不出來,他沒有上樓去看女兒,直接就離開闕宅。

  *   *   *   *

  闕弦喬走進臥房時,已是深夜十二點。

  這幾天因為謝銘心都在老宅養傷,所以他應酬一結束,無論多晚都會回這裡過夜,臺北市區的房子已經空了好一陣子。

  他脫下外衣,站在床畔看著熟睡中的謝銘心。

  她側蜷著,長髮遮蓋住面頰,身上是簡單的一件式家常衣裙,裸露的四肢傷痕已逐漸淡化,地板上躺著一本她睡著後掉落的書。

  他將書拾起置放床頭,調弱燈光,再看她一眼後,便回身拿了換洗衣物,走進浴室。

  十分鐘後他淋浴出來,她已經坐在床上,揉揉惺忪的睡眼,慵懶的看著他,帶著迷糊的笑。「我睡著了,本來想等你的。」

  這幾天她都睡在客房,並沒有與他同床,除了她的傷不能碰觸頻繁外,她也不想去承受宅裡僕傭異樣的眼光,即使他們早已訓練有素對主人的行事必須視若無睹、聽若罔聞,但她還是選擇單獨的起居空間。

  他坐到她身邊,輕撫她近日已稍微圓潤的粉頰,笑問:「妳有話告訴我?」

  「嗯!」她眼睫垂下、抿著唇,通常她出現這種表情時,必然是有難以啟齒的要求,他心臟緊縮了一下,抬起她的臉輕促道:「說吧,是不是想回去了?」

  看她頓了一下,他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我怕爸爸擔心。再說,也不能老待在這兒,我得去找工作了。」

  「妳想離開弦天?」他笑容消失了。

  「你不會還要我還債吧?我知道你之前根本就是想整我。」她嬌嗔的看了他一眼。「你不想我開心嗎?我不適合做助理或秘書這類工作的。」

  「我會想念妳的咖啡的,而且我想隨時見到妳。」他啄吻她一下。

  「你會膩的!」她也撫著他的面頰道,「你不用為我做太多,我沒有那麼脆弱,我還有願望沒達成呢。」

  他想起初次在辦公室會面時,她毫不避諱的說著她未來的計畫,他記得她泛著光釆的眼神,但是她的願望裡卻沒有他。她並不是依賴性重的女子,這一點或許是多數男人的渴望,但對他而言卻是項隱憂,那代表著她隨時可以振翅而飛,不會被輕易掌握,當然他也就無法顧全她的安危。

  思及此,想徹底得到她的渴望油然而生,他再次輕點一下她的唇。「妳是愛我的吧?」她不再提及分手的事,是對自己的感情妥協了嗎?

  她臉微紅,「你有疑問嗎?」

  「我想聽妳說。」他的唇擦過她的唇,低語著。

  「是!」她沒有忸怩,也不再羞澀,她認真地對他道:「我是愛你的,那晚當我決定跳下看不見的黑暗時,我確定自己是愛你的,那是獨一無二的念頭,很糟對不對?」

  他靜默了幾秒,內心有股浪潮在波動。「愛我是件很糟的事?」

  「是啊!那代表我的心靈再也沒有自由了,無論何時、何地,都會想到你,不管是甜、還是苦,那還不糟嗎?」她做了個頹喪的促狹表情。

  他再度靜默,時間比方才久了些,讓她懷疑自己說錯了什麼,正待要開口,他突如其來以吻封緘住她的唇,他的吻下的力道很重,熱烈的索求使她嚇了一跳,她仰倒在床上,身上隨即承受了他覆蓋的重量,她情不自禁回應他的熱情,摟住他的脖子回吻他。

  他一隻手沿著她的大腿往上移,技巧純熟的輕撫著她年輕的肌膚,她意識到他想進行的是延遲了許久的愛的行禮,雖知是早晚的結果,仍不免僵住,停止了回應。

  「銘心,妳是我的不是嗎?別害怕。」他在她耳邊輕哄。

  他的溫柔降低了她的忐忑不安,她知道他在意她的程度遠超過她的想像,也因而讓她提不起勇氣離開他。她想,無論未來是否渺不可及,此時他們無庸置疑是真心相愛的,就讓她沉溺在當下吧!也許有一天,他會為了她而改變也不一定,現在又何必太過憂慮!

  她輕推開他,起身跪坐在床上,溫柔的凝視他,「是!我是你的,你可不可以也只是我的?」她沒忘記他有其他的女人。

  他也坐起來,長指摩挲著她的頸子,愛憐道:「這一點我能為妳做到。」

  她眸中頓時生輝,嘴角逸笑,低下頭,兩手執起裙襬,朝上掀脫,在昏黃的燈光下展現出他渴望已久的軀體。

  他抬起手指,帶著不曾有的喜悅,覆在她鎖骨上,漸進下滑,感受她的每一吋肌膚,最後停在圓潤的胸脯,視線卻忽然集中在胸下的一點上,他移動手指,按在她肋骨部位。「妳有個胎記,我現在才注意到。」

  她淡笑不語,他專注的眼光讓無肌膚之親經驗的她赧然,他視線移回她的臉上,兩手握住她的腰。「銘心,我一定要讓妳永遠銘記在心!」

  他再次覆蓋住她的身子,徹底的實踐了他的誓言。

  *   *   *   *

  她在晨中甦醒,室內一片白淨的光線,微風繚繞,她緩緩坐起,絲被滑落,裸裎的胸口讓她憶起昨夜的一切。

  他不在身邊了,今天是星期三,他有個例行周會得參與,可能怕塞車提早出門了吧。

  她掀被下床,走動間才感到不適,有種過度消耗的虛脫感,他是因為知道必會如此才沒有叫醒她的吧!

  她強打起精神,梳洗完畢後,換了外出服,下了樓,小伍竟然坐在一樓客廳在翻閱報紙。

  見到她,他恭敬的站起來,喊了聲:「小姐!」自從他知道闕弦喬待她與眾不同後,就自然的改了口,不再直呼她的姓名。

  「你不是送他去公司了?」她訝異的問。

  「闕先生說,妳可能要回家一趟整理行李,要我先送妳回去,再接妳到市區他住的房子那兒,這樣以後妳想上班也方便。」

  她一愣,她什麼時候答應他要和他同居的?他以為昨夜的纏綿是一種默許嗎?他忘了她還有個老父呢。

  但她的確得回家一趟,一個多星期沒有返家了,其問只和父親通了幾次電話,他什麼也沒說,反倒教她困惑!

  「那就麻煩你了,我就先回家一趟吧。」

  小伍話依舊不多,只專心的開著車子,她坐在後座,認真的在思量晚上要如何和闕弦喬說清楚,在父親沒有鬆口的情況下,她不能貿然的行事讓他擔心。

  「小伍,你待會先回公司吧,我沒那麼快搬到闕先生那兒。」她吩咐道。

  「可是──」小伍從後照鏡看她一眼,有些為難。

  「不要緊,我會和他說的。」闕弦喬一向讓下屬如履薄冰。

  她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想著這幾個月來人生的重大轉變,如果她有任何的生涯規劃,那裡面絕不會包含愛上像闕弦喬這樣的人。命運彷彿在開她的玩笑,想讓她知道世界遠遠不是像她想的能永遠從一而終。

  昨晚闕弦喬展現少有的耐性和柔情讓她的初次不是那麼的難受,她應該像一般女人一樣浸淫在幸福感裡才對,起碼她一點也不想像大學摯友們抱怨多過讚美,但為什麼她的心總有些沈甸甸的鬱氣化不開呢?

  「小姐,」小伍突然開口,「闕先生是真心待妳的,我沒見過有女人敢整他,他還不動氣的。」整他?她還真是惡名遠播!

  見她沒反應,小伍又繼續說:「妳被綁架那次,闕先生像瘋了一樣。我們原本以為是殷老頭下的手,故意混淆視聽,闕先生還親自到殷老那將他打得半生不死,後來才知道是太太以前的相好幹的。」

  她愕然,闕弦喬為了她竟親自動手!

  小伍見她臉色一變,以為這招奏效,便加油添醋道:「太太那不要命的相好也不打聽看看先生是什麼樣的人,哪這麼容易放過他?這下可好,他想再碰別的女人?下輩子吧!」

  「什麼意思?」她胸口縮緊,十指發寒。

  「我們的人廢了他的右手、砸了他的臉,他再怎麼整型也沒用了。敢勒索闕先生,還早得很呢!」

  她指尖通涼,惶悚震顫──程雪如呢?她沒有勇氣再問。

  他騙了她!他根本沒放過他們,在這世上,有人因她生死不明,她怎能袖手旁觀、毫無所覺?他建構了自己的一套律法,無視社會規範的存在,她怎麼承受得起這樣的愛?

  她猛拍前座椅背,「停車!停車!」

  小伍一驚,差點撞上分隔島。「小姐!還沒到耶!」

  「停車!再不停車,我就跳車給你看!」她拉扯門把。

  「妳別亂來,我停就是了!」小伍慌忙地將車斜過四線馬路,停在路邊。

  真搞不懂,闕弦喬怎麼會喜歡這種瘋女人?

  謝銘心下了車,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小伍在後面高喊:「快下雨了,妳確定要這麼做嗎?我要怎麼和闕先生交代?喂──」

  她走了一會兒,忽然停了下來──他說的沒錯,他要怎麼交代?誰知道闕弦喬為了她又會怎麼懲治底下人?

  她轉身走回小伍前面,低聲道:「我去逛逛,晚點會回去。」

  她漫無目的在不熟悉的街上快步走著,熙來攘往的車潮、人群全都晃眼而過,她視而不見,機械化的移動身體。

  父親恐怕是說對了!她在這段戀愛裡苦會多於甜,令她恐懼的是,她的愛會讓她脫身不了,她愛這個雙手沾滿血腥的男人。

  天色瞬間轉黯,雨滴沒有預警的快速降落,她無動於衷的走在雨幕裡,濕涼的衣裳緊貼著皮膚。

  她該怎麼做?活了二十多年,她首度這樣問自己,卻得不到答案。

  她在蒙頭行進閭擦撞上了路人,因對方高大,所以她跌坐在地,而後終於掩面而泣,不想起身。

  「小姐,妳沒事吧?傷了哪里?」對方試著撐起她的手臂,想扶她站起來。

  她縮回手,揩去面龐上雨淚交錯的水痕,站起來道了聲:「謝謝,我沒事。」

  她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謝銘心?」陌生的路人叫住了她?她停住腳步。

  「妳不是謝銘心嗎?」她回首狐疑地看著眼前斯文儒雅、戴著無框眼鏡的男人。

  「我是趙牧謙,妳忘了?」他微笑著,有著偶遇的驚喜。

  「老師?」她走進他的傘下。

  *   *   *   *

  她第一次來到闕弦喬位在臺北市精華路段的住處,卻了無心緒觀覽宅邸的裝潢設施,她坐在沙發上,眼珠子隨著掛著耳機在講電話的男人轉動。

  結束了生意上的商談,他拿下耳機,走到她身邊坐下。「見過妳父親了?」

  她點點頭。

  下午謝進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收拾行李,只說了句:「妳開心就好,如果想回來,就回來吧。」沒有多問什麼,也沒有祝福,因為他心知肚明,女兒不會是闕弦喬的對手。

  「早上怎麼了?突然下了車,也不說去哪里,我會擔心的。」他扳過她的臉。

  「沒有,忽然想逛逛。」她眼神閃爍。

  他端詳著她,用在生意上審視對手的眼光。「是嗎?那麼,和妳在咖啡廳見面的男人是誰?」

  「你派人跟蹤我?」她面含薄怒,有些不可置信。

  「怎麼能說是跟蹤呢?那件事剛過,我總得小心一點,難道在意妳的安危也有錯嗎?」他不疾不徐道,甚至帶著悅色。

  她收起了銳刺,感覺自己反應過度。「沒什麼,他是我大學時的心理學教授,畢業後沒再聯絡,今天在路上巧遇,他剛好上完課,順便聊聊罷了。」

  「銘心,妳在生氣,為什麼?」他攔腰將她抱起,放在他大腿上,輕吻她的耳垂,「妳昨天不是這樣的,是不是我動作太粗魯讓妳不舒服?」他的唇摩挲著她的耳輪。

  「你在胡說些什麼!」她捶了他胸膛一下,想離開他的懷抱,他卻制住了她的腰。

  「別動!」他閉起眼睛聞著她耳下那片肌膚的氣息,「我今天都很想念妳,妳不想我嗎?」

  不要,不要這樣對她,她會軟弱的。但過了這一刻,明天呢?她能不去想嗎?

  「我也在想你,想你如果愛我為什麼要騙我?」

  他的利眼對著她那雙清澄不染的眸子,笑道:「我猜是那件事吧,小伍還一頭霧水呢!」他捏著她下顎,「妳為了那些人渣在生我的氣?他們差點毀了妳,我沒有殺了他們,是不是夠手下留情了?」

  「你在說什麼!他們罪不致此,你不能動私刑,這是違法的!」

  「這個世界在妳看不見的背後違法犯紀的事天天都在上演,妳太單純了。」

  「那也不能是你!」她掙脫他的手指,語氣已稍重。

  「銘心,妳在沒有認識我之前,我就是如此了。我既不是神職人員,也不是大學教授,即便是慈善家手上都會有見不得光的事,對妳而言,我就只是一個單純愛妳的男人而已,這樣不行嗎?妳是不是要求太多了?」他語調依舊溫婉平和,但她知道他生氣了,她就是知道他生氣了。「妳想去哪里工作就去吧!我會派人跟著妳,別騎摩托車了,那太危險了。」

  「我想去第三世界國家呢,你能顧得了那麼遠嗎?」她冷哼一聲。

  「妳不會去的。」他吻她的唇,「妳愛我,不是嗎?」

  「你也愛我,不是嗎?為什麼不能為我多改變一點?」她站起身,俯瞰那張已瀕臨變色邊緣的深邃面容,不再有所顧忌。

  「妳一定要為了別人和我吵架嗎?為什麼妳總在擔心別人?妳非得要拿我和其他人一樣去評估是非對錯嗎?妳是不是還想去告密說我濫用私刑來表彰妳可笑的正義感?」他也直起高大的身子,那雙長眼瞪大時氣勢迫人。

  「你說什麼?」她半瞇起眼,抖著下巴,強忍著不讓眼眶中的酸澀變成淚水,「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說什麼──」她掄起拳頭垂打他右胸、肩膀、雙臂,她在盛怒之中都還不忘避開他的舊創,而這個人竟然不假思索就說出這番話,她終於讓淚水潰決,不斷怒駡著:「你這混蛋!我擔心的是你,你知不知道!你這自以為是的傢伙,你以為世界是你造成的?你知不知道我很害怕?我害怕看見你又在我面前倒下,我不要、我不要!你明不明白?我受不了的──」

  他緊箍住她的身體,制住其揮舞的雙手,強將她的臉按壓在胸膛,任其埋頭哭泣。「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妳別生氣了!對不起!」

  「你這混蛋──你這混蛋──」她將抑制的滿腔憂恨傾泄而出,可悲的是,她選擇離開自己的家奔向他的結果竟然是如此,自以為是的應該是她,她有何能耐能改變這個頑固的男人?

  「是!但這個混蛋很愛妳,妳能不能原諒他這一次?」他輕撫她背後的長髮。

  她停止了哭泣。

  再一次意識到,她的愛禁錮了她。

  *   *   *   *

  他果真說到做到,已看不見有人在她身後晃,但就是被窺伺的感覺如影隨形,她著實不習慣這種待遇,但也不願為此再和他爭執。

  她找了個扶老基金會的工作,常要外出訪視個案。回到熟悉的社會工作,她找回從前的生氣和堅定,不再鑽進死胡同裡逼自己面對闕弦喬不為人知的一面。

  訪視個案的時間和地點都不一定,有時回到家時闕弦喬已在客廳等候多時;有時甚至還占去週末的時間。

  闕弦喬原本就忙,這下兩人見面的時間變得更少了,常常他結束一整天的工作,上了床,她早已累癱睡死了,就連聊天的機會也沒有。

  闕弦喬介意的還不只於此,謝銘心從不出現在社交場合,知道有她這號人物的並不多,因此他的八卦緋聞也從未間斷過。然而她不但不聞不問,就連特意將那些報章雜誌攤在她面前,她也沒有考慮採取緊迫盯人的姿態,依然故我的維持和闕弦喬的「室友」相處方式。

  她工作滿兩個月後的那晚,兩人恰巧都提早回到了住處,闕弦喬斜倚在床上看著她吹乾洗好的長髮,陰著臉問:「妳知不知道我們這個月做愛做了幾次?」

  「什麼?」她惟恐自己聽錯了,連忙關掉吹風機。

  「四次!我們只做了四次!這好像不是我們這種年紀的人該有的情形。」

  她呆了幾秒,然後拚命擠出一個微笑,吶吶道:「你忙,我不介意──」

  「是妳忙,而且我很介意!」他還是冷著臉。

  「這種事,總不能用規定的──」她困惑又尷尬的看著他。

  「沒錯。所以妳明天去請個假吧,我們出國去。」他將一迭彩色印刷冊丟在她專屬的小書桌上。

  她定眼一瞧,是各國旅遊簡介和辦好的證件,他決定要好好和她「相處」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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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3 20:35:24
第九章

  脫離了臺北這個容易令謝銘心抑鬱的城市,她顯得明朗歡悅許多,臉上出現了久違的光采潤澤及笑容。

  闕弦喬安排的第一站是日本北海道的小樽,是他鍾愛的一個特別的小城市。

  時值十一月初,冬日未真正降臨,他們避開了遊客如織的季節,傍晚時在一排都是古舊倉庫的小樽運河旁攜手漫步。

  沿河的路燈亮起,照耀著蕭瑟的天景,她心中甜蜜滿腔,深深被這散發著神秘風采的城市給迷住了。

  她對闕弦喬道:「你先走,你走前面!」

  他不解的看著她,這裡是異國,誰認得他們?

  「快啊!」她催促著,他聳聳肩,依言先行,不介意她偶爾流露出來的小女孩心性,寵溺她是他的快樂之一。

  她並未在後頭跟上,隔了十步之遠,她突然加快腳步奔跑,然後一個箭步的躍上他的寬背,四肢緊緊夾抱住他。

  「背我!」她在後頭咯咯笑了起來。

  他托住她纖巧的身子,也跟著輕笑起來。

  「你一定帶女人來過這裡度假,不過你一定沒有背過她們!」她吻了一下他的後頸。

  他不置可否,因為學生時代他的確帶女友來過這兒旅行,但是他沒有像愛她一樣愛過她們。她雀躍純真的模樣對他而言有種莫名的誘惑,然而也只有在這樣的陌生天地,她才會自然的散發她的美麗。他明白她渴望的是如此純然的愛情,像升斗小民可以享有著無隱憂的愛,擁有財富、權力的他卻圓不了她的想望。

  靜夜時分,泡完澡趴在床上的她,看著窗外熒熒燈火,發出一聲喟歎。「真不想走了,如果能夠永遠跟你在這裡該有多好!」

  他扳過她的身體,兩手兜住她粉紅的面頰,敞開的睡袍裡,溫泉恩澤過的肌膚泛著微紅,若隱若現的胴體勾起了他的欲望,此時的她比任何時候都還蠱惑他。

  他低下頭吻住她,將在臺北抑制了好一陣子的欲望毫不保留的施展在她身上。

  在床笫之間略嫌保守的她,逐漸因豁然開朗的情緒而解放起來,配合度極高的與他度過一個狂野的夜。

  他們在小樽待了三夜,便前往他大學與研究所時期所待的城市──三藩市。他在母校史丹佛大學附近的山景城還保留著他當初居住的宅邸,有管理公司定時清掃房子內、外,所以他們直接住宿那裡,白天他則充當導遊帶她走遍校園。

  在學術氣息濃厚的長廊裡,她深吸一口氣道:「真羨慕你曾在這兒受教,那一定是個很難忘的經驗,不過看來我只能寄望我的孩子了!」

  「妳想辭掉工作來念書我也不反對。」他牽起她的手。

  「好讓你在臺灣左擁右抱、為所欲為嗎?」她白他一眼。

  「妳不是不在乎?」他斜睨她,心頭卻泛喜。

  「不想讓你得意罷了!」她嘟起嘴,走在前頭。

  她走了一會兒,感覺他沒追上,訝異的回頭張望,發現他停在原處與一位大鬍子老外熱絡地交談,疑惑地朝他走去,挽起他的手臂,像只熊的老外認真地打量她一會兒,然後對闕弦喬道:「女朋友?」

  「我太太!」他極其自然地回答。

  「啊!恭禧!是個漂亮的中國娃娃,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定了!」老外拍拍他的肩,伸出溫暖的大掌握住她的手猛晃。

  待那只熊走遠,她問:「你認識他?」

  「以前系上的指導教授。」

  她沒多問剛才為什麼會向他人如此介紹她,但一整天心頭甜滋滋的感覺卻濃得化不開,或許他有考慮過他們的未來,她不該太悲觀。

  接下來是紐約、倫敦,三個星期的歡樂稍縱即逝,因時差的關係她略顯疲憊,在倫敦最後一晚逛完博物館回到旅館,她全身虛脫的趴在床上,他幫她褪盡衣履,抱起她,放進澡缸裡,像待孩子似的替她沐浴,她摟住他的脖子吻他。「喬,我好愛好愛你!」他回吻她,算是回應她愛的囈語。

  浴室外傳來一陣陣的手機鈴聲,是他的!

  他蹙眉,將毛巾交給她。「我去聽一下,妳等我!」

  她陸續聽到他用中文在交談對話,應該是臺灣來的電話。

  等了十幾分鐘,水漸漸涼了,他還沒結束,她只好踏出浴缸,套上睡袍,走進臥房尋他。

  他坐在面窗的單人沙發上,電話早已掛斷,他凝思不動,沒發現她走近。

  她半蹲在他身邊,推推他的手臂。「怎麼在發呆?」

  他調回視線,臉上有一閃而逝的陰黯。「銘心,公司有點事,我們得提早回去,妳不介意吧?」

  她一怔,強掩住失望,笑道:「沒關係,我也累了,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她不想過問他公司的事,但顯而易見的從前的闕弦喬又回來了。他緊鎖眉頭的次數增多,默然不語的時間增長,在飛機上,她直覺她的快樂已經結束。

  *   *   *   *

  她的疲累感沒有消除,在家躺了一整天,傍晚時闕弦喬回來了,坐在床沿撫著她的額頭,她睜開眼,勉強笑笑。「你回來了,我好像病了,沒什麼力氣。」

  「那就休息吧,別那麼快去上班。」

  休息了兩天後,她略微恢復體力,但胃口仍不好,不過實在也不想再躺下去了。這些天闕弦喬臉色愈來愈陰沉,且每況愈下,她視若無睹的功力未屆上乘,忍不住還是問了幾句,他雖推說無事,但低氣壓籠罩著與他接近的每個人。

  她托小伍載她到家醫診所拿藥,醫生問明病況後,突兀的問道:「上次月經什麼時候來?」

  她呆住,腦袋一時轉不過來,醫生不等她回答,直接道:「去驗尿吧。」

  她僵硬的移動四肢,做完檢驗後,在候診室如坐針氈的等待。

  待重新喚她進去,醫生頭也不抬的在病歷上書寫著,且用職業化的口吻道:「妳應該是懷孕了,找個時間到婦產科檢查一下,別亂吃藥。」

  悲喜交加的情緒直湧上心頭,她沒有想過這麼快就會走上這一步,她的未來還在不確定狀態,但體內有了與闕弦喬更深一層的聯繫帶給她直覺的喜悅,暫蓋過不確定的惶惑。

  坐上車,小伍瞄了眼神色有異的她,隨口問道:「還好吧?」

  她心不在焉的點頭,突然像注意到小伍般恍然大悟,小心的措詞:「我知道闕先生不想讓我擔心,所以有些事儘量避重就輕不明說,但我是要和他走長遠的,就算幫不上忙,心情的分擔也是應該的,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麼事?」

  小伍瞬間臉色陰晴不定,為難寫在細小的眼睛裡,沉默了一會後終於下定決心般的正視前方,開口道:「妳遲早是要知道的,也好,搞不好妳還可以幫上忙,我就直說了,有冒犯處可別介意?」她點頭應了聲.

  「妳和先生到國外旅行這陣子,我們的人注意到妳父親和我們的死對頭吳家的人往來了好幾次,本來這也沒什麼,但謝先生已經很久不管吳家的事了,加上──」他欲言又止,「我們投資的開發案讓吳家給搶了標,可是知道內部細節的只有少數幾個,其中包括謝先生和拿了好處的官員──」

  「那代表了什麼?」她困難的問出口。

  「闕先生沒說是謝先生做的,可是,有人說謝先生不太贊成你們的事──」

  「我知道了,開車吧。」她茫然又驚惶的看著窗外。

  所以闕弦喬不告訴她的原因在此吧!命運再次開了她一個玩笑,她的快樂果真是來去短暫。她又再度面臨抉擇,卻又毫無能力抉擇……

  車子行經一棟大樓,她無意識的掃過招牌,心念一動,她拍拍小伍。「在這停,我有事,你先回去吧!」她下了車。

  「小姐,妳小心點,我還是在這等妳吧。」小伍探出頭。

  她無力堅持,進入大樓,上了電梯,按了十三樓。

  她推開潔淨的診所玻璃門,溫暖的候客室沒有減少她心頭的寒冷,櫃檯小姐看了她一眼,閃過一絲驚異,但很快的露出微笑。

  「小姐,預約了嗎?」

  「沒有,請問趙醫師在嗎?我有事找他,我叫謝銘心。」

  「他剛回來,妳等等。」櫃檯小姐用內線通報一聲後,親切道:「可以進去了,在右手邊。」

  她焦躁不安的走進問診室──與外頭一樣的窗明几淨,俯首的男人抬起頭來,喚了聲:「銘心,有事?」溫柔的語調霎時撫平她狂亂的思緒。

  「老師,我沒有宗教信仰,平時也沒去拜祖先,我想告解,你能幫我嗎?」

  趙牧謙訝異的看著面容青白、無血色的她,點了頭。

  *   *   *   *

  她走向坐在臥房落地窗前,沉默良久的男人身邊,彎下腰。

  「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她握住他的手。

  闕弦喬抬起頭,回了個疲倦的笑,搖頭。

  「我的名字是我父親取的。我的母親在生我的時候併發症過世了,他極愛母親,為了紀念她,取了這個名字,是刻骨銘心,永志不忘的意思,他的確一輩子沒再娶過,這樣的人──」她直起腰,垂視他。「是不會背叛你的。」

  闕弦喬一僵,倏然站起,攫住她的手腕。「妳別管這件事,聽清楚沒?」

  她悽惶的笑了,搖頭道:「他是我父親,你不該懷疑他。」

  「我沒說是他,妳這陣子暫時別去找他,我會查清楚的!」

  她沒搭腔,寒意凍結了她的體溫,她的情人不會饒過背叛他的人。她發現她一點都不瞭解身邊最親近的人,包括他父親,他們有一個她無法插手的世界,偏偏她深愛的人又都置身其中。

  她陌生的目光刺痛了他,他貼近她,柔聲道:「妳去看醫生了?還好嗎?」

  「沒事。」她轉身走開,不由自主伸手按住小腹──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吧,她的喜悅開始一點一滴被淡化掉了。

  她和謝進通了幾次電話,謝進聽來還算安好,沒有異狀,未了不忘叮囑她。「出入小心點,別讓爸爸操心。」

  她雖不再提及此事,但與闕弦喬之間卻彷彿罩了一層奇特的氛圍,她的笑容變得淡又少、不再擁抱他、溫言軟語消失了、豐潤的頰也縮了一圈、胃口明顯變差,與他客氣又疏離。

  她在抗議!她知道求他沒用,所以用她無言的行動來抗議。

  這反而觸怒了他,他寧願她像以前一樣直言不諱,即使哭鬧也無所謂,好過現下這般比室友還不如的陌生人。

  尤其那雙大而無神的眸子,讓從前的謝銘心消失殆盡,這激起了他內心潛在的恐懼。

  她出入不再讓小伍接送,獨來獨往,若發現有人跟蹤,便回頭嚴厲斥責,大庭廣眾下拂袖而去。

  她除了上班,只去趙牧謙那裡,每次停留兩小時後離去。

  闕弦喬坐在辦公室裡,聽取手下報告她的行蹤,揉揉額角道:「如果她發現,暫時別跟著她,別讓她生氣!」他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內線燈亮,是黃秘書,他拿起電話。

  「闕先生,詠麗珠寶的陳經理說有要緊事請教,在二線。」他按了二線鍵。

  「闕弦喬。」

  「闕先生,不好意思有點事想請教您,有位謝小姐拿了先前您在本店購買的淚鑽項鏈和手鍊要我們收回,還說不介意打折賣出,可是她並非熟客,我們怕有閃失──」

  他閉起眼睛,停了兩秒道:「開張三佰萬支票給她,我再派人拿張等值支票給你,順便拿回首飾。」

  他握緊拳頭,額角抽動。

  他深愛的女人,竟然用這樣的方式來懲罰他!

  *   *   *   *

  十二月的寒意漸深,赤著腳的她不禁縮了一下肩。

  她鬱鬱地看了眼窗外夜色,而後關上窗拉上窗簾,回身時撞上一堵硬實的胸膛,她愕然地抬起頭,看著不動聲色的闕弦喬。

  他微揚唇角,平聲道:「才十點,想睡了?」

  「我最近比較累,想早點睡!」她急急越過他,他拽住她的手。

  「急什麼?妳最近很少和我說話,我想知道妳都在做什麼。」

  他逼近她,她往後退,直到抵住了床尾,他們貼緊了彼此。

  「你不是都派人跟著我,會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她想推開他。

  他撇撇唇笑了,「我想聽妳說。」

  「我累了,明天再說吧。」她推不動他,只好試著從旁繞開他。

  他不為所動,長臂一撈箍住她的腰,俯下臉吻她,她咬緊牙關,不讓他進入,他瞥見她抗拒的神情,面色霎時比外面天氣更冷。

  他大掌突然掐住她下巴,挑逗地往頸項、胸口移動,滑進她未上扣的睡衣衣領內,大膽的撫弄她渾圓的胸部。

  她驚慌的抓住他的上臂想將它推離自己,「你要幹什麼?」

  「我要幹什麼妳會不明白?」他嗤笑著,「我以為妳最近胃口不好變瘦了,怎麼胸部反而大了些?」

  她聞言又羞又憤,手腳並用的想擺脫他的掌握,他乾脆用壯碩的軀體將她壓倒在床上,一手制住她的雙手,一手任意撫遍她全身。

  她以為自己會抗拒,但那因體內荷爾蒙產生變化而更加敏感的肌膚,卻在他手指所到之處全都甦醒過來,一一感應他的撩撥。

  她驚異不已,還來不及啟動理智,已感受到他強悍的進入體內,與她結合。

  「闕弦喬,你土匪、你混球──」她徒勞的垂打他的肩背。

  「銘心、銘心──」他的唇在她的耳邊呢喃著,「妳一點都不想我嗎?妳開始恨我了嗎?」他深情的吻她,纏綿而細緻。

  她停下掙扎,憶起了國外那些甜蜜的夜晚、他溫柔的相待,她閉上眼睛,擁緊他,承受他激烈的渴望。

  然而激情過後,她內心的矛盾更加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就是恨他不鬆口放過謝進。

  那夜之後,不管她意願如何,他更加頻繁的強烈索求她的身體,似乎想借著她溫熱的體溫和實際的撫觸,來確定她真的存在,他說服自己屬於他的不會消失離去。

  *   *   *   *

  再次推開趙牧謙的診所大門,已經是兩個星期後了,櫃檯的小姐抬起頭,猛然驚詫的倒吸一口氣,她失笑道:「我今天很嚇人嗎?」懷孕後的她面色的確是蒼白了些,再加上最近頭髮又變長了些,如果想裝神弄鬼的話的確是不用再特別打扮了。

  「不是不是,是妳和趙太太長得太像了,剛才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她還魂了。」櫃檯小姐拍拍胸口。

  「妳說什麼?」她知道趙牧謙有個妻子在大學任教,一對子女都還幼小。

  「妳不知道嗎?趙太太上星期病逝了,診所停了一個多禮拜,我今天是來通知客人下星期赴約的時間的。」

  「我不知道趙太太生病了。」趙牧謙從不曾提及。

  「拖了很久了,真可憐,小孩都還小呢。」

  她無措的走出診所,頓失依憑的感覺淹沒了她,她所有的煎熬、愛恨、憂懼,只有在趙牧謙那裡才能卸下短短兩個鐘頭,沒想過他也有他自己的人生難題。

  *   *   *   *

  她慢吞吞的晃進闕弦喬那棟住家大樓,害喜最近才開始,她步履蹣跚、精神鈍滯,已有些難以負荷平日的活動。

  走進電梯間,她見到了小伍,他正要離去。

  「小姐──」他按住電梯鈕,「待會進去,小心點,闕先生心情不太好,別這時惹惱了他。」

  她恍惚的笑了笑,「你就直接說了吧,還有什麼事是我不能知道的?」

  「那個──」他左右張望了一下,「我們查出謝先生戶頭裡多了兩千萬,闕先生正要找謝先生──」

  沒聽他說完,她便一把將他推出電梯外,急切地按了樓層號碼,然後再快速沖出電梯,掏出鑰匙開了大門,惶急地尋找闕弦喬。

  她奔進臥房,他正穿上外套,準備出門。

  「不要──」她揪住他衣領,「不要傷害我爸爸,你答應我──」

  闕弦喬握住她的手腕,冷若寒霜。「銘心,放手!」

  「你不答應我,我就不放!」她蠻橫的擋住他。

  「妳這是做什麼?妳要這樣和我談嗎?」

  「闕弦喬,只要你敢動他,我就和你誓不兩立!」她尖聲喊。

  「妳對我的認識只有這樣嗎?」他扯開她的手。

  「喬,」她捧住他的臉,「我真的真的很愛你,你可不可以為了我,放過我爸爸,我一輩子都會留在你身邊。」

  他拿開她的手,「原來妳對我的愛也是有條件的。」

  她靜下來,轉動著空洞的眼珠,瞅了他好一會兒,轉身走出臥房。

  「妳去哪里?」他追出去。

  「回我的家!」她頭也不回的穿過客廳。

  「妳敢走出去,一定會後悔!」他在後面厲聲拋下一句話。

  她停下腳步,乾澀的開口:「所有的後悔,都來不及了吧。」

  *   *   *   *

  她馬不停蹄的趕回與父親共有的家,氣喘吁吁的快步踏進熟悉的客廳,謝進正神情自然的在看報紙,見到她風塵僕僕的趕至跟前,笑道:「怎麼突然回來了?拿東西嗎?」

  她坐在他身旁,喘了一口氣道:「你──那件土地開發案,和你有沒有關係?」

  謝進收起慈父的笑容,有著平日少見的精悍。「爸爸的為人妳不清楚嗎?吳家那件事和我無關,不是每個人收了錢就會辦事的,吳家另外動了手腳了,這點我已經和闕弦喬解釋過了。」

  「那,你數度和他們見面是為什麼?」她抓著父親的手。

  「妳被綁架那件事,闕弦喬可把殷老得罪大了,他養傷養了好一陣子,不肯善罷甘休,想和吳家聯手起來對付闕弦喬,所以找人向我放話──」

  「你可以解釋啊?」

  「銘心,我也是反對你們在一起的,我能用這個理由勸他和妳分開嗎?我總得想個法子消弭這個梁子,他的個性妳不是不清楚,他最恨別人威脅他了,綁架妳的人下場妳也知道吧?妳既已跟了他,我也就認了,但他有幾條命可以挨得過別人的暗算?」謝進莫可奈何的歎了口氣。

  「那兩千萬呢?」

  「什麼兩千萬?」他狐疑地看著近日消瘦不少的女兒,「妳別再管這檔子事了,我自己會和他商量的。」

  電話聲驀地響起,她驚跳起來,謝進皺眉瞄了一眼近乎神經質的她,拿起話筒。「是,我這就出門,現在塞車,稍微晚一點,好,待會兒見!」

  「不要去!」她按住父親的手背,「他不會放過你的。」

  「別胡說!公司好幾個人在等著呢!好好待在家,晚些我叫他來接妳回去。」他整整西裝下襬,拿了公事包便往外走。

  謝銘心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望著父親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注意到路燈慘白的光線中,有雨絲在飄著,開始下起雨來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她神不守舍的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鬧鐘秒針移動的滴答聲,在規律的節奏中,虛耗的意識陷入模糊裡。

  當她再度睜開眼時,緊張地看向鬧鐘──過了一個鐘頭了!

  她撥了通謝進的手機號碼,響了十餘聲沒有人接聽就轉入了語音信箱,她重複了三次,結果依舊。

  她深吸了口氣,顫抖著撥了趙牧謙的手機號碼,只響了兩聲就聽到他謙和如常的聲音。「喂!我趙牧謙。」

  「老師──」她像溺水者攀上浮木。

  「銘心嗎?怎麼了?」

  「我很害怕,我聯絡不上爸爸,我該怎麼辦?」她拭去眼角的淚滴。

  「妳在哪里?自己家嗎?」

  「是!我在等他,我有不好的預感,就快撐不下去了,他會不會有事?」她焦急地將電話線纏滿了五隻手指,急促的呼吸聲連趙牧謙都聽聞了。

  「妳別急,放輕鬆,不一定會那麼糟的,妳把地址給我,我過去陪妳,千萬別胡思亂想!」

  她抖著聲斷斷續續地說完位址,掛上電話,縮在床頭。

  十五分鐘後,電話聲響起,她飛快地拿起電話,喊聲:「爸!」

  「謝小姐,到外面來一趟,妳老頭回來了。」不等她回話,陌生男人就收了線。

  她走出房門,越過客廳,屏住呼吸的開了那扇大門。

  黑夜裡,昏昧不明的路燈照著狹窄的巷道,她走進細雨紛飛中,看清一輛汽車停在斜對角,車裡的人一看她出來了,便打開後車門,從車內推出一團黑色重物,滾落在路邊,旋即快速離去。

  她如虛浮幻夢,不知眼前真假,龜步般靠近那團重物。當她蹲下去,掀開包裹的塑膠布時,一雙睜著灰濁瞳孔的眼正瞪著她,前額的紅色液體大量流出,淌進水灘裡,染上她著拖鞋的腳趾,血腥味撲鼻而來,和著泥濘的味道。

  她站起來,反射性地往後退,無邊的恐懼緊扼住她,讓她不能呼吸,完全意識不到接連急馳而過的汽車,當她瘦弱的軀體在「砰!」一聲巨響後,頓時成了拋物線飛擲在半空中,她聽到的最後一聲是趙牧謙絕望的呼喊──「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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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9 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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