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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齊晏]皇上如意(龍鳳呈祥1)[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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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1 13:31:05 |倒序瀏覽
皇上如意【龍鳳呈祥1】作者:齊晏

在皇上面前不能大剌剌地打噴嚏,  
萬一這口水濺到皇上的臉,縱有一百個腦袋也得掉光!」  
「瞧瞧你笑的是什麼模樣?!  
不是教過你要──行不回頭,笑不露齒……」  
是是是,想當上皇后就得安分守禮,  
想討皇上喜歡這規矩就得做足記全!  
小小秀女桑朵那整天跟著學宮廷禮儀,  
這全為了她喜歡的皇上表哥,  
她乖乖地學、認真地記,可沒敢有一丁點抱怨,  
果真選后那天她如願地成了皇后,  
卻不知皇上因她是內定的皇后人選而對她起了反感,  
不理她、不洞房、冷冷淡淡!  
表哥不是很喜歡她的嗎?這會兒怎麼變了?  
得想想法子喚回表哥的喜歡,再難她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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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1 13:33:00
序幕

  白白的月光斜斜地照進雄偉的宮殿。  

  深邃的甬道亮起一盞盞暈紅的宮燈。  

  天未亮的寅時,是欽天監為新君玄武皇帝立后冊封所選定的吉日良辰。  

  三名入選的秀女已等在貞順門外良久,兩名年紀稍長的秀女眼觀鼻、鼻觀心,盛妝的臉上沒有笑容,一副傲視群芳的驕矜神情。  

  年紀最小的秀女倒是滿臉愉悅的表情,不時偷望著她們,也悄悄欣賞正待甦醒的富麗皇宮。  

  一陣晨風拂來,小秀女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一連「哈啾、哈啾!」地打了兩個噴嚏。  

  「我的小祖宗,打噴嚏要拿手絹遮著嘴,不是教過很多次了嗎?在皇上面前這麼大剌剌地打噴嚏,萬一口水濺到皇上的臉,你縱有一百個腦袋也得掉光,不但你的小腦袋不保,連你的祖宗十八代都玩完!」內務府指派來教導秀女宮廷禮儀的嬤嬤連珠炮似地提點、恐嚇著,雙手一刻不停地替小秀女撂鬢整發。  
  小秀女不以為然地格格笑起來,去年的冬天,她曾經兩次見過這位皇帝表哥,閒談中知道他為人極好,不是那種會砍人腦袋的人,所以她相信就算她真的不小心噴了他一臉口水,他頂多只會瞪圓他那雙俊眸,絕不會砍她的腦袋。  

  「噫,你還笑,瞧瞧你笑得什麼模樣,不是教過你要『行不回頭,笑不露齒』的嗎?跟你講過多少回了,笑得抿著嘴笑,你到底聽明不明白?」內務府嬤嬤千叮嚀萬囑咐,滔滔不絕地說著。「我的小祖宗,你想不想當皇后?要想當皇后就求你安分守禮些,成嗎?」  

  「成,這樣對嗎?」小秀女嫣然一笑,機伶地抿著唇,微噘起嘴笑問嬤嬤。  

  嬤嬤忍不住被她可愛調皮的模樣給逗笑了。  

  「穩著點,沉住氣,要記住嬤嬤教你的規矩,這樣才會討皇上喜歡,知道嗎?」老嬤嬤前後左右地仔細端詳她的衣飾,深怕有什麼地方沒顧全到。  

  「多謝嬤嬤。」小秀女嬌憨地甜甜一笑。「嬤嬤待我真好,我若當了皇后,絕不會忘記嬤嬤的。」  

  老嬤嬤怔了怔,負責教導秀女宮廷禮儀是內務府指派給她的差事,她只是奉命辦差罷了,並沒有真的對這個小秀女放下多少感情,大半輩子待在皇宮當奴才的她,甚少聽到如此真情至性的話,眼圈登時不由自主地紅了,就連跟在另兩名秀女身旁補脂添粉的老嬤嬤聽了,也情不自禁地停下動作,訝異地望向滿臉天真稚氣的小秀女。  

  這個相貌甜美可人、聰明灑脫的小秀女,稚氣的娃娃臉上露出一股天真純潔的氣質,一看就知道不諳世事,和另兩位出身名門的官宦千金相比,她更加顯得清新如朝露。  

  老嬤嬤們心中都在暗暗忖度,雖然當朝瑜皇太后是她的親姨母,但她是個已被吞併滅亡的亡族公主,沒有雙親也沒有族人,任何一點對皇室聯姻的有利條件她都沒有,會有多少機會成為皇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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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1 13:33:35
第一章

  御花園欽安殿內的龍椅寶座上,端坐著剛滿十八歲的少年天子——玄武皇帝霽威。  

  他表情凝肅,俊朗的眸中清楚顯現出唯我獨尊的孤傲光芒,稜角分明的臉龐不怒而威,令人難以逼視。  

  那雙俊眸怠懶地在殿內緩緩掃視一圈,在他的身側坐著生母瑜皇太后,胞姊和碩大公主霽寧侍立在旁,左右兩邊分坐著先皇兩位妃子,在他登基後進封為璘太妃和璃太妃,另外在兩位太妃身後站著不少近支的福晉、命婦,而帶入宮,一同參與擇后大典。  

  御座前的幾案上置有兩隻極其華美的錦盒,一隻內擺著一柄金鑲玉如意,另一隻內擺著繡有交頸鴛鴦的金絲繡花荷包,待選的秀女若由皇帝授以玉如意,便是統攝六宮的皇后,擇以荷包的秀女則封為妃嬪。  

  在如意與荷包右側有一銀盤,銀盤內排放著三支綵頭簽,分寫秀女的姓名。  

  霽威的視線落在中間寫著「桑朵那」的那塊牌子上,怔然凝望了半晌。  

  他記憶中的桑朵那天真爛漫,笑靨如花。  

  只不過,這半年多以來,內務府不知會將她調教成什麼模樣?  

  他冷瞥一眼案上的鑲金如意,這柄如意該授予誰?他的親額娘在昨夜已經暗示過他了,這場選后儀典不過是要他配合演場戲罷了,並不是真想讓他「如意」。  

  選后?呵,他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這種被要求順從的感覺令他生厭,何況要求他的人是他自小就疏遠不親的額娘,更加激起他心中叛逆的情緒。  

  雖然他對內定的皇后人選並不太討厭,甚至還對她清新嬌憨的笑容頗有些好感,但是卻因為皇太后「內定」這一層緣故,令他對選后的儀典和內定的人選異常反感起來。  

  「皇上,吉時已到,快將入選的秀女傳召上殿吧!」瑜皇太后柔聲開口,她心中的期待與興奮之情都遠遠高過了皇帝。  

  霽威沒有應聲,眼神孤冷淡漠地垂視案上的玉如意,意態闌珊地支頤斜倚在御座上,不動聲色。  

  殿內等著看熱鬧的宮眷命婦們停止了低聲交談,視線一一朝御座望過去,卻在注視到霽威冷峻神情的瞬間,暗中抽口冷氣。  

  殿內每個人都看得出來,這位少年新帝的選后心情顯然欠佳。  

瑜皇太后秀眉微蹙,心裡輕輕一嘆,這麼多年來,她對兒子的冷淡態度早已習慣了,也早就學會用泰然的心情來面對他的疏離冷漠。  

  「把入選的秀女領進來吧。」她轉過臉向身後的太監吩咐。  

  「是。」太監領旨退到殿外。  

  璘太妃與璃太妃默契十足地端起茶盞輕啜幾口清香的龍井,兩人悄悄互望一眼,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竊喜不已,這對母子的關係愈不和,感情愈不好,看在她們眼中就愈感到歡喜高興。  

  在內務府司官的帶領下,三名秀女緩緩步進殿來,在御座前橫一字排開,裊裊婷婷地行禮。  

  年紀最小的秀女居中站著,個子嬌小、略顯稚氣的她,穿著一襲月白色點繡臘梅的衣裳,夾在年紀稍長的兩名秀女當中,非但沒有被她們那身豔冠群芳的牡丹華服給比下去,反而還更吸引人將目光焦點移落到她身上來。  

  秀女們的出現,將殿內原先冷寂的氣氛帶來了一些熱度,福晉、命婦們開始暗地裡對秀女們一一評頭論足了起來。  

  御座上的霽威淡瞥一眼那道明亮纖柔的身影,她正笑盈盈地凝望著他,一捕捉到他的視線,明眸倏地發亮,燦如明星。  

  他緩緩垂眼,避開那雙惹人憐愛的大眼睛,但是血液中蕩漾的一絲興奮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秀女們胸前都繫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姓名、某旗、某官某人之女等等,一旁的太監開始照著牌子一一唱叫她們的名字。  

  「佔雲,滿人,鑲黃旗,知府崇佑之女,十八歲。」  

  坐在一旁的璘太妃淺露微笑,這個佔雲便是她中意的秀女。  

  「桑朵那,蒙古人,科爾沁台吉班格濟之女,十六歲。」  

  瑜皇太后滿意地看著桑朵那搶眼的表現,為了自己的私心和對親妹妹儀鳳的歉疚,她無論如何也得把桑朵那這個親侄女拱上皇后寶座。  

  不過……她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神情怠懶的霽威,就怕他處心與她作對……  

  「馨月,滿人,正白旗,江蘇巡撫德泰之女,十八歲。」  

  輪到璃太妃點頭微笑了,馨月是她的遠房表親,倘若馨月成了皇后,她便等於有了一座穩當的靠山,馨月能不能勝出,她自然比誰都要緊張。  

  太監唱名完畢,殿內安靜得沒有人出聲,就等著皇上授予如意了。  

  霽威微掀長睫,視線從佔雲、桑朵那,馨月的臉上緩緩掃過去,耳邊迴蕩著霽華探查回報的聲音——  

  「佔雲的父親與翁應龍大人是知交好友,而翁大人是先皇的心腹股肱之臣,所以佔雲可算是自己人,馨月的父親是肅中堂的門生,在皇上登基後往來增頻,我猜馨月是顆棋子,怕是肅中堂想安在皇上身邊牽制、監視皇上行動的人,桑朵那是皇太后的親侄女,和皇上的關係比佔雲和馨月都要親,依我看,皇太后的意思是要立桑朵那為后,我也覺得可行,不過妃子得選佔雲,不可選馨月。」  

  霽威閉目沉思,修長的手輕托著下顎,半天沒有動靜。  

  眾人面面相覷,場面很快地又僵冷下來。  

  每個人都怔望著年輕俊朗、脾氣古怪得令人無法捉摸的新皇帝,正閉眸小憩,根本對三個姿容嬌麗,仙子似的秀女們視若無睹,一副全然不感興趣的態度。  

  「皇上,大家都在等著吶……」瑜皇太后輕聲低喚,深怕觸怒了他似的,一顆心提到喉嚨口,很是忐忑不安。  

  霽威抬眸,悠然傲慢地起身。  

  「朕……不會讓大家失望的。」他拿起案上沉重的玉如意,嘴角勾著一絲蔑笑,朝第一個秀女的方向走去。  

  紅燭燁燁,眾目暌暌,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皇帝手裡的那柄玉如意上,整座大殿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霽威從容地一步一步走到佔雲面前,璘太妃驚喜地睜圓眼睛,瑜皇太后則是錯愕地站起身,臉色異常慘白。  

  佔雲屏息等待著,但是霽威並沒有將如意授予她,卻捧著如意慢慢往後走。  

  霽威斜睨著母后驚愕的反應,刻意對桑朵那視而不見,逕自走到馨月面前,將如意往前遞出去,似是要授予馨月。  

  驚喜的反應轉到了璃太妃臉上,而瑜皇太后的面色更加慘白了。  

  馨月嬌羞地低垂著頸子,正準備撩裙襬跪接如意時,驀然間,瑜皇太后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喝!  

  「皇上!你可看清了嗎?」  

  突如其來的重喝聲,像一道迅雷,震得眾人一陣哆嗦。  

  瑜皇太后情急之下,不顧一切地出聲喝止,瞥見殿內每個人臉上顧盼尷尬的神情時,這才猛然驚覺自己的失態。  

  霽威回首斜睨著母后失措的反應,驀地,他縱聲大笑,像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孩童,無法抑止地暢快大笑著。  

  眾人個個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無法理解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選后選德,選妃選色,朕當然看清了。」  

  霽威拿著如意的手轉了個方向,看也不看地遞給桑朵那,桑朵那的雙瞳立即閃過驚喜光芒。  

  「給皇太后、皇上謝恩。」她開心地撩起裙襬跪下,雙手高舉接受如意,這儀節嬤嬤教她練習了好多次,很熟了。  

  如意尚未放到桑朵那手中,霽威故意先鬆開了手,讓沉重的如意看似丟入她的掌心,不過由於如意太重,加上掉落下來的力道,讓桑朵那的腕力一時承受不住,差點將玉如意掉落在地上。  

  她機敏地伸出雙臂承接如意,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將如意整個摟抱進懷裡。  

  「嘩,真是好險,差點摔壞了寶貝!」她放心地呼口氣,隨即聳聳肩,綻開一朵喜盈盈的微笑。  

  霽威愕然地看著地,他剛才明明故意做出令她難堪的舉動,她怎麼還能笑得出來?若是換成了嬌生慣養、心高氣傲的官家千金,受到此等羞辱,早就淚灑當場了,可是桑朵那卻彷彿一點也不在意,仍然開開心心地接下如意,他不禁要懷疑她是不是個沒神經的傻姑娘,否則心胸也未免寬厚得異於常人了。  

  這個小插曲將先前僵冷的氣氛沖淡了不少,殿上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桑朵那這位新皇后的身上,很好奇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為什麼大家都聽出皇帝那句「選后選德,選妃選色」話中對她不夠美貌的嘲貶之意,但是她卻非但沒有絲毫尷尬和難堪的直接反應,還能意態從容地接下如意,輕鬆化解可能發生的僵局。  

  桑朵那臉上自自然然、沒有城府、毫無芥蒂的笑容,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對這位新皇后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選后儀式到此算是完成了,瑜皇太后終於放下了心中大石,細心的她當然也留意到璘太妃和璃太妃臉上沮喪憤懣的神情,為了不讓桑朵那在選后當天就樹敵,她必須讓今天的儀式圓滿落幕,皆大歡喜。  

  「皇上,佔雲和馨月兩位秀女淑慎端莊,都可封為貴妃,皇上如果都中意了,就將荷包一起賜給她們。」瑜皇太后溫言說道。  

  太監恭恭謹謹地捧了兩隻荷包呈給霽威。  

  霽威很清楚母后打的如意算盤,一股反抗感又油然而生,母后硬是要他順著來,他就偏要逆著去。  

  他的目光朝佔雲和馨月冷冷地輕瞥一眼,從背景來看,選佔雲是最沒有危險性的,但是他對端肅穩重,從頭至尾凝視地面的佔雲實在提不起興趣,宮裡沒有靈性的木頭美人已經夠多了,他可不想再弄來一個煩自己。  

  至於馨月,正因為他剛才故意的捉弄而羞窘得淚眼汪汪的,她雖然最美,但氣質神韻輕佻,無法令他動心,但她是肅中堂手中的棋子,基於這個因素,他必須做出不同的選擇。  

  「一個貴妃就夠了。」他只取一隻荷包,單獨賜給了馨月。  

  瑜皇太后呆了一呆,瞥見璘太妃陰鬱的怒容和璃太妃喜不自勝的神色,她的心情莫名地沉重起來。  

  「奴才給皇上謝恩。」馨月受寵若驚地跪接,破涕為笑。  

  瑜皇太后敏感地看了桑朵那一眼,發現她竟然沒有半點心眼地笑望著霽威和馨月,還一副頗為馨月高興的神情。  

  老天爺啊,瑜皇太后不禁為桑朵那捏一把冷汗,這丫頭渾然不知對方從這一刻起就是她的敵人了,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與她一對一的戰爭呀!  

  瑜皇太后心底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她開始擔心桑朵那不是馨月的對手了。  

  「接下來呢?」霽威轉過身,端起茶盞輕啜幾口,臉上雖然掛著雍容而閒適的笑容,但眼神明顯寫著不耐。  

  「請諭旨頒布立后冊妃之封號。」內務府司官呈上一紙單子,上面寫有皆為「女」字旁的三個字,分別是「嬙」、「嫦」、「孋」。  

  霽威提起硃筆,沒有多認真看,直接就圈定前兩個字。  

  「其餘的交由額娘定奪吧,朕要上早朝了。」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旋身走出欽安殿。  

  貼身太監連忙尾隨在後,急跟了出去。  

  主角一走,留在殿內的每個人不自在地彼此對望著,都覺得今天這場選后儀典非常掃興。  

  瑜皇太后無奈地強裝出笑容,定下後妃封號。  

  桑朵那為嬙皇后,馨月為嫦貴妃。  

  手捧著沉甸甸的玉如意,桑朵那心中並沒有太多心事,也不懂得揣測旁人的心事,因此根本不會知道剛才霽威故意挑釁他母后權威的行為,已經暗暗在馨月心裡種下了妒果。  

  此刻的她只感到無比的幸福和滿足,單純地為當上皇后而開心不已。  

  霽威表哥曾經戲言要幫她當上皇后,想不到,他果真沒有騙她。  

  她真的當上了皇后。  

  當上了他的皇后。  

    

  昭陽儀仗午門開,夾路宮燈對馬催,隊隊宮監齊拍手,後邊知是鳳輿來。  

  皇帝大婚這一日,整個京城籠罩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當中,迎親的御道上懸掛著數百盞宮燈,遠遠望去,好似一條璀璨奪目的銀鏈。  

  桑朵那端正地坐在黃緞盤金鸞鳳肩輿內,沉甸甸的鳳冠上垂下一排珠串纓絡,遮住她粉妝玉琢的容顏,她必須很小心地挺直背脊,不讓珠絡碰壞她臉上細心化好的水粉胭脂。  

  昨夜她緊張得一夜沒辦法睡好,天還沒亮就起身沐浴梳妝,將以金線繡成十二隻鳳凰的杏黃色禮服穿好,戴妥嵌有十二顆大東珠的珠絡鳳冠,穿戴著這一身沉重華麗的大禮服,進行著繁瑣的婚禮儀式。  

  雖然肉體疲累得像隨時會崩解掉,但她的思緒卻是異常清醒,情緒也高昂得恍如置身雲霧間。  

  忽然聽見鐘鼓聲齊鳴,聲震九門。  

  桑朵那忍不住撥開罩在面上的珠絡,好奇地掀開窗上的紗幔悄悄偷望著。  

  一眼看過去,視野之內全是紅,所有的宮門、殿門讓喜氣的紅裝飾得美輪美奐,大紅的地氈、紅色的宮燈、喜燈、懸滿雙喜字綵綢的宮殿,將喜慶的氣氛徹底染到極致。  

  紅,能成為喜色,也能成為人間最悲慘的顏色。  

  桑朵那的神思漸漸飄向遠方,想起了屍橫遍野,被鮮血染紅的草原,一顆心揪疼了起來。  

  額娘,您看見女兒今天有多美了嗎?您總是希望女兒能嫁給京城內的富貴人家,別留在草原大漠受苦,女兒如今已如願嫁進了世間最尊貴的帝王家,嫁給了最尊貴的男人了,您在天上可看見了嗎?可為女兒高興嗎?  

  女兒已完成了您臨終前的最大遺願了,額娘,您來看看女兒吧……來瞧瞧女兒今天有多麼幸福快樂……  

  她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明知道不該弄花了費心化好的妝,但眼淚已止不住地順頰淌下,擦拭不及了。  

    

  大婚禮成。  

  在全福侍衛以滿語唱完「合巹歌」後,大婚的最後一項繁文縟禮——即「合巹宴」已經完畢,由女官將霽威和桑朵那這對新婚夫妻引入坤寧宮東暖閣。  

  紅燭如林,滿室輝煌。  

  四位全福福晉七手八腳地把桑朵那身上沉重的禮服卸下來,替她梳起雙鳳髻,戴上雙喜如意玉釵,換上雙鳳同和袍,把裝著米穀的寶瓶塞在她懷裡抱著,然後引她坐在龍鳳喜床上。  

  太監忙碌地替霽威換下衣服,將他送上喜床後,便與四位福晉匆匆跪安退了出去,隨即闔上殿門,留下四位福晉守在門外。  

  當屋內只剩下霽威和桑朵那兩個人時,桑朵那這才情不自禁地輕吐了一口長氣,任人擺弄了整整一天,還被沉重的大禮服拘壓了一整日的肩背,總算可以鬆懈下來了。  

  自從選后那日以來,她時時刻刻都被教導要行規步矩,一言一動,都要先想清楚這樣可不可以?合不合宮裡的規矩禮儀?從小在大漠生活不受拘管的個性,簡直快被這些繁文縟節給悶壞了。  

  總算,這裡不再有囉唆嘮叨的宮女、嬤嬤們,她終於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和皇帝表哥聊聊天了。  

  她剛偏轉過臉看向霽威,發現他也正好看向她,兩人眼光同時相遇。  

  奇怪得很,她其實並不想避開目光,但是不知怎麼地,霽威凝視她的眼神中透著一種奇異莫名的光炬,令她無端羞紅了臉,下意識地垂眸盯住懷中的寶瓶。  

  「許久不見表哥,表哥今天看起來有些不一樣呢。」她抿著嘴兒笑說,雖然還是那股有什麼就說什麼的脾氣,但心裡不禁奇怪著,自己明明又不是第一次看到表哥,幹麼要臉紅心跳?是因為才經過半年,表哥又更像成熟的大人了?  

  等了半晌,沒聽見霽威的回應,桑朵那仍強烈地感覺得到盯住她的那道灼熱的視線,她的心跳漸漸加快起來,在熾熱眸光的注視下,她覺得自己的臉頰愈來愈滾燙,彷彿連頭髮都要根根燒起來似的。  

  在未開竅的心靈裡,她還不懂得辨識混亂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是因何而起?沒來由的心慌也說不出個原因,只是煩惱著該找點什麼話來說才好?  

  霽威默然不語,目不轉晴地盯住她。  

  她的心臟亂跳得難受,全然不受控制。  

  哎,說什麼好呢?  

  忽然間,她憶起了半年多前與霽威分別時,他那時身受很重的傷,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表哥,你的傷可都全好了嗎?」她驀然抬起眸子,擔憂地望向他的肩胛處。  

  霽威心中一熱,她的問話勾起了半年前的回憶,他不禁怔然,默默凝望著她,她的臉紅得像顆熟透的桃子,可愛得讓人想狠狠咬一口。  

  可愛?!呵,可愛又怎麼樣,小小年紀就知道如何攀龍附鳳,抓住瑜皇太后這個高枝就曉得要往上爬,未來還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狠角色。  

  他冷冷地瞥開視線,站起身離開喜床,走到龍鳳喜燭前站定。  

  「這裡是皇宮,朕是皇上,以後不許再喊朕表哥。」他不帶絲毫感情地說道。  

  「是,皇上!」一聽見霽威開口說話,桑朵那高興得眉毛都跳起來了,根本來不及會意他話中的冷漠。「我會記住宮裡的規矩,哦,不,嬤嬤說在皇上面前,我不能說我,得說臣妾,這半年來臣妾跟嬤嬤學了很多,不過宮裡的禮儀實在是太多了,讓人很難全部記住,難怪皇上曾經說過皇宮裡很悶,成天都要牢記這些規矩,的確是會把人給悶壞……」  

  「閉嘴!」他猛然回身冷視著她,硬生生打斷她興奮談心的情緒。  

  桑朵那愕然呆住,瞅著那雙冷冷的,沒什麼溫度的眼睛。  

  那雙眼睛深不見底,是一種將感情刻意隱藏的眼神。  

  「在宮裡,朕不叫你說話,你就不許說話。」他下顎微揚,高高睥睨著她。  

  桑朵那振奮的神情頓時僵住,臉上嬌豔的紅潮也漸漸褪去了。  

  奇怪,她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在她記憶中的霽威表哥並不是如此疏離和冷漠的……  

  「皇上,這也是宮裡的規矩嗎?」她迷惘地眨動晶瑩大眼。  

  「朕讓你提問題了嗎?」他眯起冷眸,口氣中滿是厭煩。  

  她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雙腿動彈不了,忘了該如何呼吸,心臟也忘了該如何跳動了。  

  我討厭你!討厭要被迫立你為後!  

  寒冰似的聲音不斷縈繞在她的耳際,她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冷酷無情的皇帝,是那個記憶中溫柔可親的表哥。  

  初次與他相見時,他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那時候,他會常常笑,會說話逗弄她,為什麼坐上龍椅寶座以後的表哥,彷彿徹底變了一個人。  

  猶記得……  

  她的記憶展開翅膀,朝遙遠的、瑞雪紛飛的殊像寺翩翩飛去……  

  「表哥,京城好玩嗎?皇宮有多大呀?」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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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1 13:33:57
第二章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漫天飛雪,氣象混沌。  

  桑朵那隨著母親前往避暑山莊北面的殊像寺,與姨母瑜皇貴妃會面。  

  初次見到姨母,桑朵那立刻被她驚為天人的美貌懾住,本以為自己的額娘已經是數一數二的大美人了,想不到姨母還要更美上幾分。  

  「儀鳳,你比上回見面時瘦多了。」身著宮裝的瑜皇貴妃挽著蒙裝少婦的手輕嘆著。  

  「是嗎?」儀鳳秀眉輕揚,摸了摸臉頰笑道。「我自個兒沒怎麼留心,倒是姊姊,這些年不見,姊姊看上去又更美了。」  

  「瞧你這張嘴。」瑜皇貴妃苦澀地笑了笑。「我老了,早不美了。」  

  多年不見的兩姊妹親熱地拉著手閒聊,桑朵那安安靜靜地站在她們身旁,把玩著兩條烏黑的長髮辮,她臉上帶著天真爛漫的微笑,一雙又圓又大的杏眼興致勃勃地望向屋外的天井,額娘和姨母的談話引不起她的興趣,反倒是站在天井中與喇嘛低聲說話的少年,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朵兒,東張西望的看什麼?快過來,你還沒拜見過姨母。」儀鳳輕聲低斥著桑朵那。  

  桑朵那害羞地聳肩一笑,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  

  「姨母。」她膝蓋微微一蹲,請了個安。  

  「好標緻的小丫頭。」瑜皇貴妃輕撫她紅潤的臉頰,慈愛地笑著。「姨母還記得你的名字叫桑朵那,今年有……十四歲了吧?」  

  桑朵那認真地偏頭想了想,輕輕笑說:「多謝姨母惦記著,過了中秋,我就滿十五歲了。」  

  清朗爽脆的聲音,如鶯聲嚦嚦,再加上桑朵那一臉嬌憨的甜笑,讓瑜皇貴妃對她憐愛進了心坎裡。  

  「朵兒,想不想跟姨母進皇宮玩玩呀?」她一隻手輕按著桑朵那的膝蓋。  

  「聽說皇宮又大又美,我很早就嚮往進宮去玩玩了,可是父汗和額娘總是不肯答應帶我進京。」桑朵那偷看了母親一眼。  

  「這是為什麼?」瑜皇貴妃不解地問道。  

  儀鳳緩緩垂眸,避開姊姊的愕視。  

  「朵兒還小,帶進京有很多不便之處,何況她的父汗也看守得緊,只能等她大一點再說。」她淡然回答。  

  瑜皇貴妃怔望著妹妹,看得出她雖然勉強裝出開朗的神情,但眼中的積鬱怎麼也藏不了。  

  她悚然心驚,記憶跌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當年,她們一雙姊妹同時入選進宮,封為常在,初時兩人還慶幸能一同服侍皇上,有個說話的伴兒,但是事情卻起了料想不到的變化,皇上看中了她,而且只看中她一人。  

  從此,六宮恩寵集於一身,皇上為她冷落了所有的嬪妃,對儀鳳連一次也不曾召幸過,皇上的專寵讓整個後宮波詭雲譎,嬪妃們暗中串連孤立她,甚至當她一生下七阿哥霽威以後,便讓皇后以代她教養之名奪走。  

  她的性格軟弱,不會手段,明爭暗鬥的後宮令她陷入困境,也讓她體會到宮廷鬥爭的可怕,她不忍心受冷落的儀鳳在無情的後宮孤單終老,於是暗地裡乞請皇上放儀鳳出宮。  

  怎知,皇上確實放儀鳳出宮了,然而卻是將儀鳳當成了禮物獻給蒙古科爾沁台吉班格濟,她的一片好意反倒害了儀鳳,這些年來,她一直對儀鳳滿懷愧疚,擔憂儀鳳過不了大漠的苦日子。  

  「儀鳳……」她欲言又止,似有許多話想問,但最後只擠出了一句話。「好妹妹,在大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這一問便融及了儀鳳的委屈傷心處。  

  「也還算過得去……」她的眼圈微紅,勉強苦笑了笑,凝望著姊姊那張芙蓉般嬌豔的面容,眸中不自禁透露出些許的哀怨。「唉,大漠的草原生活自然遠不比姊姊在皇宮裡頭舒服,你瞧瞧我的臉,歷經幾年草原風霜,看上去倒比姊姊你老上好幾歲了。」  

  「沒的事,我臉上擦的是上好的宮粉,來,你仔細瞧瞧就知道了,我臉上有多少皺紋都藏在宮粉下面吶,遠看還行,可近看就露餡了。」瑜皇貴妃以自我解嘲來安慰妹妹。  

  儀鳳淡然一笑,默默細看著姊姊,這一細瞧,心中不由得暗暗吃驚,姊姊的臉遠望有如象牙般柔滑細膩,但是近看才發現憔悴不堪,確實有小少細紋隱藏在上好的宮粉之下。  

  「我在大漠曾經聽聞過,說皇上對姊姊恩寵極深,十數年不變,近來還冊封姊姊為瑜皇貴妃,地位僅僅在皇后之下,姊姊的際遇是多少嬪妃求之而不可得的,還有什麼令你煩心的事呢?」儀鳳不敢相信地說。  

  瑜皇貴妃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慢慢把目光轉向窗外的天井,凝視著站在天井中飄逸頎長的少年背影。  

  「我的確是寵冠六宮,可是皇上愈是加恩於我,我的親生兒子就愈加恨我,你說,這怎麼能不令我煩心呢?」  

  「姊姊說的是霽威嗎?」儀鳳愕然的目光也移向了天井,這才看見天井中站了一個器宇不凡的少年,正跟著一個小喇嘛走到寶相閣去。「外邊那人可是霽威?怎不叫他進來見面說話?」  

  「剛才你們還沒到,他跟我坐在這兒等嫌悶,倒寧願出去和喇嘛說話。」瑜皇貴妃勉強的笑容中帶著苦澀。  

  儀鳳深知宮廷鬥爭的可怕,表面上姊姊看似風光,得到別人都得不到的榮寵,但事實上,她才是真正的輸家。  

  「霽威從小跟在皇后身邊,自然跟皇后親,跟你疏,皇后因你之故遭皇上冷落,霽威替他的嫡母抱不平,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怪他。」  

  聽見妹妹柔聲勸慰,瑜皇貴妃幽怨地點點頭,蹙眉輕輕一嘆。  

  「生下霽威那一年,我還只是個身份卑微的常在,即使生下了皇子也沒有資格親自撫養,因此霽威才生下三天就讓皇后抱回宮養育了,自此以後,只有逢年過節方能見到霽威一面,我和他之間的母子親情,自然遠遠及不上他和皇后嫡母間的感情,我雖得皇上專房之寵,但是霽威卻將皇后受冷落怪罪到我的頭上來,我是他的生母,他卻凡事都向著他的養母,真教人情何以堪……」說到這裡,她眼中已忍不住噙滿了淚水。  

  「姊姊,皇后待霽威如何?」  

  「皇后為人溫良恭儉,待我如親姊妹,待霽威視如己出,甚至比對她自己的親兒子霽善還要好,皇上常在我面前讚揚皇后的寬容大度。」  

  「一個母親怎麼可能待別人的孩子比自己的孩子好?真是一個心機深沉的皇后。」儀鳳不以為然地冷笑道。「姊姊,皇后以博大寬厚當她的武器,光就這一點你已不戰而敗了,除了委屈點、忍耐點,你可一句抱怨的話都不要說,日久天長,霽威終有一日會明白你的苦心。」  

  「我明白。」瑜皇貴妃點了點頭,擠出一絲疲憊的笑容。「宮廷裡頭處處潛藏著危機,我一個人勢單力孤,難以保護霽威,而皇后的家族勢力是個強有力的後盾,霽威認皇后為嫡母,能得到較好的教育環境,總比跟在我這個出身寒微的母親身邊強,只要霽威將來不會因為我的出身不好而遭受其他兄弟冷眼相待,他認不認我倒不是那麼重要的事了。」她幽幽長嘆,語帶哽咽地訴說著。  

  儀鳳緊緊握住姊姊的手,兩人靜默對望,心中各懷著難以言說的心事。  

  坐在一旁的桑朵那聽得怔然,她雖然不太懂姨母話中的危機和後盾是什麼意思,但卻能從她的語氣中強烈感受到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悲哀,那種幽怨的神態她常從額娘身上看見,已經太熟悉了。  

  「姨母,您這麼好,霽威怎能不認你?」桑朵那忍不住插口。  

  「朵兒,霽威是你的表哥,不可以直喊他的名字,額娘不是教過你了嗎?」儀鳳斥喝著。  

  「沒有關係。」瑜皇貴妃愛寵地摟著桑朵那的肩膀。「朵兒沒見過霽威,突然要她叫表哥難免生分些,等會兒就會讓你們表兄妹見見面了。」  

  「一會兒見到表哥可不許叫霽威,要記得喊表哥知道嗎?」儀鳳再次叮囑。  

  「知道了,好囉唆。」桑朵那回頭對母親扮了個鬼臉,儀鳳瞪大眼睛作勢要敲她的頭,她急忙躲進瑜皇貴妃懷裡,裝出一臉嚇壞的表情。  

  瑜皇貴妃被她們母女兩人逗得大笑起來。  

  「唉,朵兒自幼長在草原大漠,個性大剌剌的,像個男孩子一樣,從來不懂什麼規矩。」儀鳳望著桑朵那的目光滿是慈愛。「我看是應該把她交給姊姊帶回京見見世面、學學規矩,將來也好在京裡找個好婆家嫁了。」  

  一聽到能到京城,桑朵那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帶朵兒進宮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得過陣子再說,因為皇上現在病勢沉重,宮廷內外都在冷冷觀望,將來一旦皇上……」瑜皇貴妃頓住,黯然咬住唇,不敢再往下說。  

  「皇上病得很重嗎?這怎麼會呢?」儀鳳急忙地問道,掩不住眉眼間的激動和焦慮。「皇上還年輕,體格也健碩,怎麼就突然病勢沉重了呢?」  

  瑜皇貴妃訝異地看著儀鳳顯得有些過度的反應,突然靈光一現,頓悟了什麼。  

  「儀鳳……你……你對皇上……」  

  儀鳳驀地脹紅了臉。  

  「沒有,姊姊多心了,我對皇上什麼也沒有!」她情急地分辯著。  

  看儀鳳驚慌失措地辯駁,那反應欲蓋彌彰,瑜皇貴妃更相信了自己的猜測,倘若真是如此,那麼當初由皇上親自下旨將儀鳳送嫁給班格濟,是件何等殘忍的事。  

  想到這裡,瑜皇貴妃止不住渾身顫慄,臉上流滿了自責的眼淚。  

  「都是姊姊的錯,當初我不該多事的……」  

  桑朵那困惑地看了看額娘,又看了看姨母。  

  「朵兒在這兒呢,姊姊別這樣。」儀鳳冷下了聲調,滿臉不自在地低垂著頭。「那都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你也別再記掛著了。」  

  瑜皇貴妃立即省悟,匆匆擦拭淚水。  

  聰敏的桑朵那知道有自己在場,額娘和姨母便不能盡訴心情,於是機靈地站起身來。  

  「額娘,姨母,我想出去走走逛逛,您們慢慢談。」她笑盈盈地說完,腳步輕快地跑了出去。  

  儀鳳不自在地低下頭梳理衣角的流蘇,埋在心底的秘密措手不及地被揭了起來,唯有無言才能掩飾心中的凌亂,提起那個在選秀時見過一面的尊貴男人,她仍然心生隱痛。  

  那是她今生初次對男人動情,也是最後。  

  「有件事我想拜託姊姊幫忙。」儀鳳毅然揚起睫,避開令她不安的話題,回到現實來。  

  「妹妹只管說。」瑜皇貴妃抽出絲絹,輕拭眼角的淚珠。  

  「我想讓朵兒跟隨姊姊進京。」她平靜地說。「一來是為了朵兒將來的婚配,二來是因為近幾年在蒙古各部落間不斷髮生激烈的爭鬥,榮茂的原野牧草漸漸乾枯殆盡,牲畜也日漸減少,科爾沁部正面臨了空前的危機,我想先把朵兒送走,免得將來一旦發生了戰事,會耽誤朵兒的終生。」  

  「我明白。」瑜皇貴妃點點頭。「不過現在我不好先答應你,依目前的情況看來,皇上沒法子在春天以前回京,看看接下來情勢如何發展再說吧。」她已暗地裡決心要替朵兒尋一個高門貴族的顯赫婆家,好彌補她心中對妹妹的虧欠。  

  「會好的,一定會好的……」儀鳳抿著唇,輕輕低語。  

  瑜皇貴妃懂她的意思,怔忡呆望著面容平靜的妹妹。  

  「班格濟待你如何?」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待我很好,只是草原的生活太苦了,這麼多年來總是習慣不了,我也實在忘不了京城,忘不了……忘不了很多、很多。」儀鳳悵然地笑了笑。  

  瑜皇貴妃緊握著她的手,試圖安慰她,也想藉著親情的力量來分擔自己內心的苦楚。  

  一直保持鎮定和冷靜的儀鳳,眼淚再也不能自抑地滾了下來。  

    

  身材高大、俊雅修長的少年,正駐足在寺內的寶相閣中,若有所思地欣賞著文殊菩薩騎獅像。  

  或許是過分專注,所以並沒有留意到身校傳來的細碎腳步聲。  

  「你在看什麼?」  

  少年的凝思冷不防被身後清脆的嗓音打斷。  

  他回頭,接住一雙烏溜溜的大眼,那雙眼睛恍若草原夜空閃爍的亮星,他怔了怔,仔細再看清楚,發現說話的人是個小姑娘,身上穿著鮮麗的蒙古服飾,兩條烏黑的辮子拖到腰間,唇邊掛著爽朗率真的微笑,俏生生地朝他望。  

  「你沒看見我在看什麼嗎?」少年淡漠地回望著她。在這寶相閣內只有一尊文殊菩薩木雕,她那麼大的眼睛難道就沒瞧見他在看什麼?  

  「我看見了呀。」桑朵那雙手背在身後,衝著他甜甜地一笑。「不過這是漢人拜的菩薩,我在大漠從沒見過,哥哥若知道這菩薩的名字,告訴我可好?」  

  哥哥?!少年微眯雙眸,審視著眼前這個稚氣嬌憨的蒙古小姑娘。  

  到底是蒙古人,說起話來率直大方、天真熱情,明亮的眼睛直視著他,絲毫沒有漢族姑娘那種羞怯和扭捏作態。  

  不過由於身份尊貴,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胡亂開口,更不用說隨口喊他「哥哥」了,所以他有些不舒服,覺得被這個蒙古小姑娘佔了便宜。  

  「誰是你哥哥,別見了人就亂認親戚。」他沉下臉。  

  「咱們是親戚沒錯呀!」桑朵那瞠大雙眼,熱情地凝視他。「我叫桑朵那,是你的表妹,你是我的表哥,叫霽威對嗎?」  

  這少年正是皇七子霽威。  

  「怎麼,你是儀鳳姨母的女兒?」霽威怔了一怔,凝視著眼前這位素未謀面的小表妹。  

  「是啊,我們都說了好一會兒話了,你怎麼不過去見見我額娘?一個人在這兒瞧這個什麼菩薩?」桑朵那走到他身邊,仰起小臉笑望著他。  

  霽威面無表情地瞥她一眼,懶得作答。  

  若不是額娘好言好語地勸邀他一同前來,他根本沒有半點想見姨母和表妹的意思,不過這是他的心事,自然不便告訴她。  

  「這是文殊菩薩,別老是這個什麼菩薩的亂叫一通。」他輕描淡寫地說道。  

  「喔——」桑朵那拖長了尾音,認真地點點頭,視線敷衍地瞥了眼菩薩,依然回到他的臉上直直地盯著瞧,顯然真正令她感興趣的並不是那尊菩薩,而是他的那張臉。  

  桑朵那目不轉晴的凝視令霽威十分不快,他差點要懷疑自己的臉上是不是沾了可笑的飯粒。  

  「你看什麼?」他不悅地斜睨著她,忍住摸索臉頰的衝動。  

  「我?」她呆了呆。「看表哥你呀!」回答得理所當然。  

  霽威皺了皺眉。  

  「你知不知道,用那種眼光盯著人看是非常無禮的。」活像個鄉巴佬似的。  

  「是嗎?」桑朵那又呆了呆,一臉崇敬地看著他。「皇宮裡長大的人就是不一樣,做什麼都講究,連說個話都有這麼大的規矩。」  

  霽威啞然失笑。  

  「難道你額娘不教你規矩的嗎?」  

  「也教,不過沒有教不許盯著人看的規矩。」她認真地回答,滿目天真的疑惑。「表哥,在皇宮裡跟人說話眼睛不許看著人,那得看著什麼呀?」  

  「身份不同,規矩也就不同。」霽威耐著性子對她說。「下人對主子說話得看著地面,你我是同輩,可以直視對方說話沒有錯,只不過為何要用那種眼光盯著我看?」  

  「什麼『那種』眼光?」桑朵那困惑地眨了眨眼。  

  「像看到什麼奇珍異獸的眼光。」他說得更清楚。  

  桑朵那恍然大悟,聳肩輕笑了起來。  

  「表哥雖不是什麼奇珍異獸,不過在朵兒眼裡也是非常與眾不同的唷!」  

  「還不就是蒙古和滿人的不同罷了,有什麼與眾不同的?」他覺得她誇張得好笑。  

  「可不同了。」桑朵那的表情無比認真。「我在大漠從沒有見過生得比表哥還乾淨好看的男人,我們那兒的蒙古男人個個皮膚黝黑祖糙,健壯得像牛似的,我以為天下男人都長那個樣,所以一看到表哥嚇了一大跳,從沒想過男人也有長得像女人那般白淨秀氣的,才會忍不住看傻了眼,呵呵——」  

  聽見如此坦白率直的回答,讓霽威有點生氣又有點想笑,不過被比成女人總不是件光彩的事,他正想板下臉表達不悅時,桑朵那忽然傾過身,鼻尖靠向他的胸膛處深深嗅了幾口氣。  

  「嘩,好香——」她杏眼大睜,紅唇綻出一抹驚訝的燦笑。「表哥身上聞不到一絲牛羊的腥羶氣呢!」  

  霽威被桑朵那的話逗得啼笑皆非,這個笑起來爽朗如朝陽的表妹,臉龐有著宮中少女所沒有的白裡透出的紅潤,還有一種他未曾見過的天然素樸的氣質,天真無邪得令人無法動氣。  

  「你沒到過京城嗎?」他多此一問,明明從她的言談中也知道她肯定沒離開過大漠。  

  「沒有,父汗說京城是個會使人性淪落的地方,所以不許我去,也不許我額娘去。」她無奈地低聲埋怨著。  

  「喔?」霽威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他沒想到班格濟竟有這等心思。  

  桑朵那不懂自己說的話隱含了什麼樣的利害關係,逕自興味盎然地追問著她想知道的事。  

  「表哥,京城好玩嗎?皇宮有多大呀?」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霽威懶懶地回答,對一個只住過帳篷的小丫頭而言,皇宮的華美除非由她親眼目睹,否則說再多都是浪費力氣而已。  

  「你肯帶我去嗎?表哥……」她神態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輕輕搖著,仰望他的雙眸中充滿了殷殷期盼。  

  霽威怔愕地看著她,就連與他最要好的六妹霽媛,也甚少如此親密地挽抱他的手臂,他的心莫名一動,低下眼光,怔然地盯著她看。  

  「我額娘也曾在宮中住過一陣子喲!」桑朵那率直地說著,滿臉天真又帶著些鄉野的傻氣。「我想皇宮必定是又大又漂亮又雄偉,而且還有許許多多的奇珍異寶,因為我額娘常常對著皇宮的方向出神,想著想著就哀聲嘆氣的,我猜她是想再回皇宮去住一住,皇宮肯定是美極了,要不我額娘也不會那般朝思暮想的。」她其實不明白,她的額娘朝思暮想的並不是那座宏偉的皇宮,而是坐在龍椅上的那位九五之尊。  

  自幼生長在皇宮的霽威,可不覺得皇宮有什麼值得朝思暮想的地方,他反倒希望自己能有機會到四處闖蕩遊歷,而不是像只嬌貴的金絲雀,整日被關在雕樑畫棟、金碧輝煌的籠子裡。  

  「皇宮裡其實很悶,一點也不好玩。」這是他切身的感受。  

  「真的嗎?」桑朵那側頭一想,搖頭笑道:「表哥若是住在大漠,肯定相信皇宮比大漠要好玩多了。」  

  「你又沒住過皇宮,怎麼知道皇宮一定比大漠好玩?」他淡笑了笑。  

  「大漠只有草原、牛、馬、羊,除了這些便沒有新鮮好玩的東西了,整日望著一成不變的風景,實在是無趣得很。」她邊說邊甩著辮梢玩。  

  「你所說的草原、牛、馬、羊,對我來說反而是新鮮有趣的東西,人多半是喜新厭舊的,在同一個地方住久了難免煩膩,即使是皇宮也一樣。」  

  桑朵那眼珠兒轉了轉。  

  「不,我還是相信皇宮更好玩些。」她自信地搖晃著可愛的腦袋。  

  「何以見得?」他緩緩垂眸,注視著她靈活生動的眼神。  

  「因為表哥就住在皇宮裡呀!」桑朵那熱切合掌笑道。「有表哥在,日子肯定就不會煩膩了。」  

  霽威冷呿。這丫頭該不會以為他會負責哄她開心吧?  

  「你可別指望我會哄你玩,我沒那麼大的閒工夫。」他自小就不愛玩樂,六妹也常抱怨他不懂情趣也不解風情。  

  「只要能和表哥一起住在皇宮裡,我就已經覺得很開心了,就算表哥不能陪我玩也不要緊,因為我喜歡表哥。」她滿不在乎地說。  

  霽威訝異地怔住,盯著她靈動活潑的神態,那些誠心摯意的話,令他心中沒來由的一熱。  

  嬌生慣養、謹守禮教的公主格格們他見得多了,就從未遇見過像她這樣爽朗率直的女孩子,對這個初次見面的表妹,竟然生出一種奇異莫名的好感來。  

  「你們蒙古姑娘說起話來都這麼口無遮攔的嗎?」霽威暗暗一咳,掩飾心中些許的不自在。  

  「我說話聽起來像口無遮攔嗎?」桑朵那困惑不解。  

  「我的公主妹妹們就從來不會隨口說出她們喜歡我這樣的話。」  

  「怎麼,你讓她們討厭嗎?」她錯愕地睜圓了眼。  

  霽威淡淡勾起唇角。  

  「不是,她們喜歡我,只不過不亂說話,是她們打從一出生就受的教養。」  

  桑朵那聽得更糊塗了,說喜歡自己的親哥哥是件沒有教養的事嗎?皇室的教養還真令她不能苟同。  

  「我不明白,喜歡一個人如果不對他說,那個人怎麼會知道呢?我們族裡若有小夥子喜歡上姑娘,就會對她唱情歌好讓她知道的呀,不說,怎麼會知道呢?」她不解地低喃著。  

  「有時候即使不說,對方也能明白你的心意。」霽威微揚起臉,凝望著寶相閣外正朝銅鼎裡添香的喇嘛,接著說道:「會說話的不是只有嘴巴,眼睛也會說話啊,你沒聽過眉目傳情嗎?有時候話說得太明白了反而不美,最深的感情是盡在不言中的。」  

  「盡在不言中……」她似懂非懂,努力體會。  

  霽威微微聳肩,若有所思地說:「你該慶幸自己不是生在皇宮裡,不是那些倒楣的公主格格們。」  

  「倒楣?這是怎麼說?」桑朵那眨了眨驚疑的大眼,心中對皇宮內苑、公主貝勒的原始認知全都被混淆了。  

  「你不用知道那麼多,反正你也當不成公主格格。」他垂眸睨她一眼。  

  「噯,這話真傷人。」桑朵那抗議,有些負氣地說。「我當不成公主格格,說不定當得成皇后呢!」  

  霽威微愕,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丫頭不只率真爽直,還聰敏機伶得很。  

  「你想當皇后啊,沒問題,我向父皇保舉你當皇后如何?」他開始對這個傻不隆咚的表妹胡扯起來。  

  「真的可以嗎?」桑朵那眨了眨眼睛。  

  「我是七皇子,有什麼不可以的,不過你的年紀還太小,等父皇召幸還要兩、三年才行,就算父皇真的召幸了你,想當上皇后的路也還很漫長,沒那麼簡單。」他本想隨口唬她幾句就算了,結果愈掰愈離譜。  

  桑朵那把他的話當了真,一聽見當的是他父皇的皇后,嚇得不知所措。  

  「表哥,我說著玩的,我沒想過要當皇后,真的,你千萬別向皇上提起我。」她緊張兮兮地低喊。論輩分,皇上是她的姨丈哩!要她等皇上召幸,怎麼聽都有那種亂倫的感覺。  

  霽威又笑了,忍不住還想繼續掰。「你想住進皇宮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她眼眸驟亮。  

  「嫁給我其中一個兄弟就行了,我有五個兄弟,將來總會有一個當上皇帝,你要是押對了寶,準能當上皇后。」他扯上了癮。  

  「喔。」她的眸光黯了黯,有股不明所以的失望,為了什麼失望?小小的一顆心也不甚明白。  

  「嫁對了人,還是能有機會成為皇后,用不著煩惱。」雲淡風情的一句話,其實隱藏著可怕的暗潮。  

  「我只是想進宮住住玩玩而已,並不是非要當什麼皇后不可的,表哥千萬別把我剛才的玩笑話當真了,你的兄弟我一個也沒見過,我……誰也不想嫁。」桑朵那臉色微紅,秀眉煩惱地輕輕蹙聚著。  

  霽威輕笑出聲。  

  「是你自己說很想住進皇宮的,我只是告訴你一條捷徑罷了。」他存著幾分逗弄之心。  

  桑朵那慌忙搖手。  

  「表哥,一會兒見到我額娘時,千萬別提起剛剛說的話,她要是知道我們在談嫁不嫁人、當不當皇后這檔事,肯定會嚇暈過去的。」  

  霽威見她一臉謹慎小心的叮囑,忍不住又笑起來。這丫頭心思單純,無瑕得像張白紙,爾虞我詐的黑暗皇宮並不適合她,她應該屬於遼闊無垠的草原大地。  

  「走吧,表哥,別瞧這個什麼菩薩了,去見見我額娘嘛,她一直很想見見你哩!」她很自然地牽住他的手往外拉。  

  霽威被動地由她牽著,當她溫暖的小手牽住他的那一刻,有一種無限溫馨的柔暖感覺,彷彿比他和兄弟姊妹之間的感覺還要至親。  

  「我說過了,那是文殊菩薩,不是這個什麼菩薩,你怎麼就記不住。」他故意板下臉,把手自她掌心抽回,試圖揮開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是,文殊菩薩、文殊菩薩。」她甜甜地嬌笑著,像只快樂的小烏在他身邊轉圈圈,鮮豔亮麗的圓裙飛揚得恍若一朵盛開的花瓣。「表哥,咱們一起求菩薩保佑天下太平、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成不成?」  

  霽威清亮的黑眸侵染著笑意,追隨著她輕靈舞動的身影,但笑不語。  

  坐在廂房內的瑜皇貴妃,視線不經意地瞥見他們,當她看見霽威眉目、唇角間難掩的笑意時,不自禁地怔呆住。  

  個性孤冷傲岸的霽威,就像一道冬日的陽光,和熙、寧靜,永遠讓人感覺不夠溫暖,臉上鮮少有笑容,在她面前更是冰冷淡漠,吝惜對她這個親生母親釋出一絲暖意。  

  然而現在,她卻看見眸光灼灼、嘴角噙著笑的霽威,用一種親切溫柔的眼神,追逐著輕盈跳躍的桑朵那。  

  如此散發出柔和溫度的霽威是她不曾見過的。  

  是桑朵那的緣故嗎?  

  如果是,也許……她可以……  

  瑜皇貴妃心一動,各種複雜的情緒一擁而上,與霽威母子感情修好的希望強烈地震盪著她的心。  

  也許是個機會,她知道自己必須緊緊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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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1 13:34:22
第三章

  莽莽蒼蒼的群山。  

  層層疊疊的宮殿。  

  亭台樓閣錯落在山間林內,看上去別有一番清俊之美,這裡便是皇家的避暑山莊——承德。  

  每年,皇帝都會率領王公大臣、後妃、皇子和八旗部隊來到避暑山莊,與蒙古王公進行一年一度的「木蘭秋狩」,並接見前來朝覲的藩臣使節。  

  這一年也與往年一樣,隨駕的人和出京的日子都沒有太大的不同,唯一不同的是,皇帝一到了避暑山莊就意外染上了肺炎,而且一病不起,使得原本熱鬧的秋狩活動蒙上了一層陰影。  

  隨著皇帝的病情日益加劇,詭譎、死寂的氣氛也逐漸瀰漫了整個避暑山莊。  

  重病的皇帝將立誰為嗣?  

  大家都在關注著社稷的前途,也關注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榮辱盛衰,因為每一代王位的更迭,都將是一次歷史命運的抉擇,順之風平浪靜,逆之則狂風暴雨。  

  如一局棋,勝者只有一個。  

  每個人都在冷眼觀望,「誰」會是勝出的那一個?  

  嚴酷的冬天過早地籠罩了北國曠野。  

  凜冽的北風狂嘯肆虐著熱河行宮,一場意外早來的寒冬猶如雪上加霜,使得染上肺炎的皇帝,病情更添加重,隨著天子漸漸沉重的病勢,宮內瀰漫的神秘和緊張氣氛也隨之慢慢升高了。  

  身為一國之君,皇帝深知自己已經病入膏肓,將不久於人世,影響最大的就是關係皇朝未來命運的繼嗣問題,他不能有片刻猶豫,必須盡快做出決定。  

  當這個抉擇在他的腦海中閃現的片刻,眼前立即浮出一張眉目俊朗的少年容顏,他的唇角微微泛起了一抹安心寬慰的微笑。  

  望著坐在榻前,衣不解帶照料他的瑜皇貴妃,面容漸漸凝肅起來,他揮手摒退太監,把她輕輕拉上榻。  

  「瑜妃,明日一早,你立刻帶著霽威先回皇宮去。」他捏緊她的手,用只有她聽得見的音量說。  

  「可是皇上病著,臣妾想留下來服侍皇上,皇后已經帶著霽善回去了,我和霽威若也走,留下皇上一個人在這兒怎麼成。」她心亂如麻地緊握他的手。  

  「傻子,你怎麼就這麼實心眼。」皇上微嘆了口氣。「你可知道皇后為何急著帶霽善回宮,卻不把霽威、霽禮、霽華、霽瑞也一起帶走?為什麼?就只帶霽善一個人?你仔細想過嗎?」  

  瑜皇貴妃的心口急跳了一下,怔愕地望著那張青灰色的病容,一種不祥之兆在她心底浮起。  

  「那是他們已料定朕大限將至,急忙為自己鋪路去了。」他黯然閉上了眼睛。  

  瑜皇貴妃頓時驚悟,一顆心慌亂、茫然了起來,雖然她從未曾想過誰坐上皇位對她有什麼影響,但是坐上皇位的人若是嫡子霽善,那麼有一點是肯定的——  

  嘉惠皇后絕不會放過她。  

  「聽朕的話,明日一早,你立刻帶霽威回宮,接下來的事自有朕安排。」  

  「其他的皇子們是不是也要帶回去?」她的思緒呆凝,愣愣地輕問。  

  「不用,帶霽威一個人回去就行了,把霽華、霽禮、霽瑞留下來陪朕,朕希望在臨終之前,還有幾個兒子能陪在身邊。」說到這裡,他心中陡起一陣淒涼,緩緩合上了眼。  

  瑜皇貴妃內心一酸,眼眶含淚,強忍著不掉下來。  

  皇上的話中已明白指定了霽威是與霽善爭奪皇位的唯一人選,她內心忐忑不安極了,一時間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皇上,能不能讓霽威一個人回宮,讓臣妾……留在皇上身邊……」她哽咽得說不下去,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他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的秀髮,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世上有幾個皇帝能得到妃子情意真摯的眼淚,朕能擁有你真情流露的淚水也值了,你要跟著霽威走,他坐上了皇位,你才能保住性命,也保住後半生的富貴,明白嗎?」  

  「臣妾……明白……」她擁緊了她的皇帝丈夫,哭得肝腸寸斷。  

  過了今夜,是生離,也是死別了。  

    

  匆促整裝,隨著瑜皇貴妃離開熱河行宮的霽威,雖然年僅十八歲,但心中卻似雪般明白,父皇要他在風雪天中趕回皇宮,其中代表著什麼樣的涵義。  

  其實,他對當皇帝並沒有太大的興趣,而且看在自幼撫育教養他的嫡母皇后分上,他似乎也不應該和大哥霽善爭奪皇位。  

  「皇額娘是父皇的寵妃,此刻父皇病勢沉重,皇額娘是否應該隨侍榻前親自照料父皇,盡一盡寵妃的義務才是。」他盤腿坐在馬車內,語氣輕慢地對坐在身側的瑜皇貴妃說。  

  瑜皇貴妃渾身一震,如泥塑般動也不動。  

  「皇上要我跟著你走。」她兩眼出神地望著前方,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語。「皇上說,只有我的親生兒子才能保我活命,皇上要我跟著你……」  

  霽威咬了咬牙,分不清是什麼樣的情緒強烈敲擊著他的心,他驀地掀開車旁的窗簾,望向雪幕中的遠方夜空。  

  他任由車外呼嘯的風聲吹蕩耳鼓,絲毫不想去分析辨明他親生額娘語調中深藏著的是惆悵或哀傷。  

    

  煙波致爽齋後殿。  

  皇帝在病榻上強撐起瘦弱的病體,摒退身邊的太監、隨從,與急召而來的御前四品帶刀侍衛羅烈以及軍機處大臣肅格中堂,翁應龍商議傳位大事。  

  「你們……都跪近榻前……仔細聽清了……」皇帝用微弱、緩慢,卻極清晰的聲音說著。「朕有九子,除去四位早殤的阿哥……只剩下大阿哥霽善,三阿哥霽禮、六阿哥霽瑞……七阿哥霽威和九阿哥霽華,你們就從這五位阿哥當中……擇賢繼嗣吧。」說完,皇帝混濁的眼珠緩緩從跪在榻前,滿臉怔愣的大臣們臉上一一掃過去。  

  「皇上。」肅格叩了頭,率先開口說道。「臣以為霽善是皇長子,又是皇后嫡出,以皇族直親血脈這點來說,正是其他庶出的皇子比不上的,再從年齡來看,大阿哥已經二十四歲,比起二十歲的三阿哥、十九歲的六阿哥、十八歲的七阿哥和十六歲的九阿哥都成熟太多,也是唯一受封為郡王的皇子,因此臣認為大阿哥是繼嗣的最合適人選。」  

  肅格的話說來合情合理,皇帝沉默了半晌,把目光轉向了翁應龍。  

  「應龍,朕想聽聽你怎麼說?」  

  「回皇上,微臣不敢妄議。」翁應龍神色緊張,滿臉憂戚地望著天子龍顏。  

  「朕知道你不敢評論皇子們的品行……」皇帝勉強苦笑了笑,竭力凝聚體內的精力,費力地說道。「其實,朕難道不瞭解自己的兒子嗎?誰堪坐大位,朕比任何人都清楚,就由朕自己來說吧。」  

  他緩了口氣,徐徐說道:「霽善雖是皇后嫡出,但是心高氣傲,以儲君自命,從不與弟妹們親近,性格上顯得刻薄寡情,加上脾氣又急躁,並不是帝王的理想人選;另外,霽禮秉性過於惇厚木訥,與世無爭,生性淡泊;而霽瑞卻又過於精明幹練,心眼太多,暗地裡時常對朕陽奉陰違,他們兩個也都不適合。」  

  說到這裡,立嗣人選已經呼之慾出了。  

  翁應龍不動聲色地傾聽著,但肅格的眼中卻閃動著鬼火般的幽光。  

  皇帝冷瞅了肅格一眼,繼續說:「霽威……雖然只有十八歲,但性情穩重,學養兼優,皇子當中就屬他最為聰穎慧黠,尤其對待皇后嫡母至為孝敬,霽華的聰明才智雖然也不輸給霽威,但畢竟他年紀還小,孩子氣重了點,加上已破了帝王之相,因此……大位唯有傳給霽威最適合。」  

  翁應龍和羅烈一聽說要把皇位傳給皇七子霽威,默契地交換了一個放心的眼神,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不論儀表、風度、氣質和修養,霽威確實是眾皇子中最優秀突出的一個,能立他為儲君,讓他們兩人大大鬆了口氣。  

  「皇上聖明,這乃是天下蒼生之福。」翁應龍和羅烈重重叩了個響頭,肅格卻是面色灰敗,喪魂失魄地也隨著磕了頭。  

  皇帝彷彿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緩緩合上了眼睛。  

  「事關國家社稷,朕將霽威交給你們了,要好生輔佐他,應龍,你將朕所說的話擬寫三份傳位詔書來,你們三人各藏一份……」說到此,皇帝已氣微神弱,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了。  

  翁應龍連忙起身走到書案前,鋪紙蘸墨,振筆疾書,直到寫完三份遺詔的最後一個字,擱下筆,捧起案上的玉璽,鄭重蓋在詔書上。  

  就在這時,皇帝突然睜開了眼睛,定定望著羅烈。  

  「羅烈,你跟在朕的身邊十多年了,念在君臣一場的情分上,你得幫朕好好保護霽威……」  

  「皇上……」羅烈渾身震慄,望著皇帝懇求的目光,聽著越來越弱的聲音,禁不住一陣激動,汩汩落下淚來。  

  「朕知道……九門提督扎克圖是霽善的人,一旦知道朕將皇位傳給霽威時,必然會興風作亂,朕現在命你帶著傳位詔書速速回京……調派兵馬護衛霽威……」皇帝勉強伸出瘦削的手,微微發顫地搭在羅烈的肩上。「霽威若能坐上龍廷,你必能加官進爵,若是不能……只怕你也難逃一死了……」  

  「臣領旨……臣領旨……」羅烈顫慄不已,額上的冷汗直淌下面頰。  

  「為天下蒼生……勿興干戈……勿起……兵變……」  

  皇帝嘶聲力竭地說完,扶在羅烈肩上的手慢慢往下滑,軟軟地垂落在榻邊,一雙眼瞳失了神,漸漸黯淡無光了。  

  「皇上!」  

  倏地一陣冷風捲了進來,將御案上的燭火吹得忽明忽滅。  

  「皇上——」羅烈與翁應龍撲倒在御榻前,帶著哭聲大喊。  

  搖曳的燭影中,有雙眼睛鬼火似的灼然生光。  

    

  月色朦朧。  

  從熱河行宮通往京城的驛道上,前後奔馳著兩匹快馬。  

  一騎朝紫禁城疾馳而去。  

  另一匹則奔向了善郡王府。  

  帶著傳位詔書的羅烈,不眠不休、不停揮鞭催馬地趕到紫禁城東華門前,用力猛敲早已下鑰的宮門。  

  「開門、快點開門來!我是御前侍衛羅烈,奉聖旨來見皇后、瑜皇貴妃和七阿哥!」  

  巨大的宮門「咋啦咋啦」地開啟,打破了深夜岑寂的皇宮。  

  幾盞燈籠晃動的光影下,羅烈見到了幾張熟面孔,登時放下心來,知道皇宮內安然無恙,還沒有出事。  

  「羅大人,您不是跟皇上在熱河行宮嗎?怎麼突然回來了?」大內善撲營的侍衛穆裡愕然地問道。  

  「穆裡,速點二十名幹練的善撲營士兵跟我上東五所去。」羅烈低聲下令,腳下的步伐片刻未停。  

  「上東五所?」穆裡更叫錯愕了。「是皇子們出了什麼事嗎?」  

  「別問那麼多,現在情況緊急,把人帶上就是了。」  

  「是。」穆裡轉身便去親點身手矯捷的侍衛。  

  就在此時,東華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跑步聲,羅烈打了個寒顫,回頭一看,微弱的火光照出一列列馬隊和步兵。  

  「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沒見過?」駐守東華門的士兵面面相覷。  

  「我們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奉命接管東華門,戒嚴京城九門。」馬隊中一人開口說道。  

  羅烈煞白了臉,驚出一身冷汗,拔腿就往乾清宮方向飛奔,隱約還聽得見東華門方向傳來喧嚷的對話聲——  

  「奉誰的命令?」  

  「自然是九門提督……」  

    

  善郡王府。  

  劉管家疾步走到皇長子霽善的寢室外,輕輕敲了敲門。  

  「王爺,扎克圖大人求見。」  

  正要入睡的霽善聽了大吃一驚,直覺是熱河行宮那邊出了事。  

  「快請他進來。」  

  霽善匆匆披衣起身,看見穿著青衣便袍的扎克圖疾步走了進來,面色如土地直趨近身,在他耳畔低語了幾句。  

  「什麼?!」霽善驚瞪著雙眼,不敢相信地大喊出聲。「皇阿瑪當真要立霽威當他的繼位人?」  

  「王爺,這是肅格大人從熱河行宮快馬傳來的消息,不會有錯。」扎克圖壓低著聲音說。  

  「這怎麼會?!」霽善激憤地氣血上湧,怒不可遏地大吼。「皇阿瑪居然將皇位傳給霽威!我可是嫡長子,論理皇位該傳給我才對,憑什麼傳給庶出的霽威,更何況霽威才十八歲,而且還是賤婢所生的……」  

  「王爺,冷靜些,您得冷靜些,別這麼大聲嚷嚷,這事千萬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弄不好咱們可就全都玩完了。」扎克圖連聲提醒,暗示霽善小心隔牆有耳。  

  「扎克圖,我的四個弟弟年紀都還小,原以為自己是穩坐皇位了,想不到會發生這種變局,教我該如何冷靜?」霽善氣鬱得滿室亂走。  

  「肅格大人請王爺要沉著應變,前些日子瑜皇貴妃帶著七貝勒突然返回皇宮時,皇后娘娘和肅格大人就已經懷疑皇上的用心了,現在遺詔頒下,確定猜想的沒有錯,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先商議如何佈局策反……」  

  「策反?」霽善大震。雖然覬覦皇位已久,也暗地裡籠絡著朝野人心,但他萬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  

  「不錯。」扎克圖微眯著眼,沉聲說道。「李世民策動玄武門之變,殺了兄弟,逼退父皇而當上了皇帝,千秋萬代之後,這場宮變並沒有讓李世民背上罵名,王爺,要成大業便不能心軟。」  

  見霽善不發一語,扎克圖冷冷笑說:「王爺不必擔心,我已下令戒嚴內城九門,要殺七貝勒是易如反掌了。」  

  霽善狠狠抽口冷氣,咬牙凝思了半晌,眸中漸漸放出凶冷的光來。  

    

  乾清宮東五所內走出一個身材高大頎長的少年,朝坤寧宮快步行去,在他身後緊緊跟隨著羅烈、穆裡以及二十名撲善營侍衛嚴密護衛著。  

  「父皇當真把皇位傳給了我?」嗓音低沉的少年正是皇七子霽威。  

  「是,奴才奉了皇上旨意進京保護貝勒爺,護衛貝勒爺登基。」羅烈隨在他身後,憂急如焚地說。「可是……九門提督扎克圖下令戒嚴了京城九門,看樣子有人想謀奪皇位,想……」  

  霽威頭也不回地往坤寧宮方向走,淡淡地低問:「戒嚴九門是何目的?莫非想殺我?」  

  「這……不無這個可能。」羅烈見霽威筆直地走向嘉惠皇后的寢宮,驚得大汗淋漓。「貝勒爺,您先與瑜皇貴妃找個隱密的處所避一避,皇后那兒……您能不能別去了……」  

  霽威驀然停下腳步,眸中閃過一道冷光。  

  「是誰想殺我?」他厲聲問。  

  「善郡王爺。」  

  果然沒錯。霽威不動聲色地繼續往前走,他從不想當皇帝,也不想跟兄弟們爭奪皇位,但霽善若為了坐上皇位而不惜發動血腥宮變,狠心殘殺手足,他怎麼能坐視這樣一個凶狠殘暴的人當上皇帝!  

  「七爺,奴才求您別上坤寧宮,那兒現在是危險的地方,皇后的心必然是向著善王爺的,說不定正埋伏著善王爺的人……」  

  霽威的心口狠狠抽痛,羅烈的話直接點破他的心病,母親向著親生兒子是天性,怎會向著養子呢?  

  他腦中一片混亂,腳步一刻未停地走向坤寧宮,遠遠看見坤寧宮宮門未上鑰,燈火大亮。  

  往常這個時辰,皇后早該安歇了,今日卻反常……  

  明知道走進那裡很可能失去性命,但他迫切想弄清楚養育他十多年的皇后嫡母,是否真會幫霽善謀奪皇位而置他於死地?  

  「你在坤寧宮外等著。」霽威對羅烈低聲下令。「別擔心,生死有命,我若是真命天子就不會有事。」  

  羅烈呆住,與二十名侍衛駭然互望,無所適從地怔在當場。  

  霽威逕自走進坤寧宮,宮女、太監們沒有接獲通報就看見霽威擅闖入宮,一個個慌張失措地跪了一地,根本沒有時間向皇后通報。  

  正躺在床榻上輾轉難眠的嘉惠皇后,看見霽威突然毫無預警地闖進來,不禁一驚,臉色大變。  

  「霽威,這麼晚了,你還來這裡做什麼?」她驚愕地起身,猶疑地看著面容平靜,眼神堅定沉穩的霽威。  

  「兒臣是來告訴皇額娘,宮裡出事了。」他語調輕淡,陰鷙地望著朝夕相處多年的嫡母皇后,竟忽然感到陌生起來。  

  嘉惠皇后凜然一顫,撫養霽威那麼多年來,她從不曾看過他此刻眼神中透出來的陌生和冷冽,從他不信任的目光中,她已看得出來,霽威什麼都知道了,再也瞞他不住了。  

  雖然當初撫養霽威純粹是出於對瑜妃的嫉妒之心,但是霽威天資聰穎、素質不凡,很快地受到她的喜愛,加上這麼多年來的相處,她對霽威並不是全然沒有慈愛之心的,她對霽威愈來愈喜歡,也就愈來愈不願瑜妃奪走他,因此私下不斷製造他和生母瑜妃之間的矛盾與隔閡。  

  但是如今關係到皇位的爭奪戰,從現實的角度考量,她只有站在霽善這邊才對自己最有利,畢竟霽威不是她的親生,難保他不會傾向自己的親生母親而犧牲掉她這個養母,她當然必須為自己的將來著想。  

  「孩子,什麼話都別再多說,你還是快走吧,走得愈遠愈好。」儘管不希望霽威奪走親兒子的皇位,但她也不忍心見他因宮變而被殺。  

  霽威心一涼,皇后果真要將他趕離皇宮,好讓自己的兒子穩坐龍椅。  

  「兒臣想知道,若有人要兒臣死,皇額娘會出手救兒臣嗎?」他目光如炬,瞬也不瞬地盯住嘉惠皇后的眼睛。  

  她的親生兒子要殺她的養子,她會冷眼旁觀嗎?  

  「孩子,身在皇宮,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嘉惠皇后臉色慘白,走上來輕輕握住他的手,禁不住潸然淚下。「霽威,你要知道,額娘無法顧全你……那也是……不得已的……」  

  「身不由己?」霽威冷笑兩聲,用力抽回手,陌生地盯著她。「一句身不由己就能摧毀你我之間的母子情分?一句身不由己就能讓你冷眼旁觀的送我下地獄?身不由己?哈哈!」  

  嘉惠皇后震驚得渾身顫慄,翕動著嘴唇,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兒臣實在不願相信皇額娘這些年來待我的好原都是虛假,寧願相信皇額娘是基於一片寬厚仁和之心撫養兒臣,對兒臣的噓寒問暖也都不假。」霽威頓了頓,內心的傷痛倏忽而至,他再也藏不住激動的情緒,悲憤地大喊:「皇額娘,告訴我,您對我的好都不是在演戲!」  

  「霽威……」嘉惠皇后淚流滿面,泣道。「皇額娘撫育你原先就是一場戲,只是到了最後卻假戲真作了,霽威,你雖不是皇額娘親生,可是你一定要相信皇額娘愛你之心絕不少於霽善。」  

  霽威深抽一口氣,得到了這樣的保證,他似乎不該再對皇額娘苦苦相逼了,心裡不知道該感到欣慰還是悲傷。  

  「皇額娘,兒臣什麼都不奢求,只希望能像平常百姓家那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他話還未完,就忽然聽見宮外傳來激烈的廝殺聲。  

  「七爺,有伏兵,快走哇!」  

  聽見羅烈的狂喊聲,霽威臉色陡變,正要朝外走時,一個森冷的聲音自殿外響起。  

  「站住,哪裡你都別想去。」  

  霽威猛然回頭,看見霽善陰冷地走進來,手中提著一把長劍。  

  嘉惠皇后大驚失色,急忙以身護住霽威。  

  「霽善,他是你的弟弟,莫要傷害他!」  

  「皇額娘,我不是要傷他,傷他會留下後患,我可沒那麼傻,我是要殺了他!」霽善兩眼閃著寒光,惡狠狠地舉劍朝霽威劈頭砍下。  

  霽威大驚,飛快閃身倒退,撞翻了身後的花瓶擺設,驚險地躲過凌厲致命的一劍。  

  「霽善,住手!」嘉惠皇后驚聲大喊。  

  「皇額娘閃開,我不殺他,日後他必會殺我!」霽善揮劍追著霽威亂斬亂劈。  

  霽威矯捷地躲閃凌亂的劍招,忽見嘉惠皇后衝入他們之間,為了保護她不受利劍砍傷,他心急地用力推開她,這一推分了神,劍鋒逼近他的咽喉,再敏捷也逃不過這一劍了!  

  鮮血迸射,激烈的疼痛令他神智昏盲,幾乎暈厥。  

  「霽威——」  

  他聽見嘉惠皇后淒厲的哭號聲,不知道這一劍砍中了自己什麼地方?只迷迷糊糊地看見胸前的衣襟迅速染紅了鮮血,紅得令人觸目驚心。  

  他支撐不住,軟軟伏倒在地,神智漸失,隱隱約約看見滿身鮮血的羅烈揮刀衝進來,及時擋住霽善意欲再刺向他的一劍。  

  可怕的黑暗迅速淹沒了他。  

  昏迷前,他腦中閃過一念——莫非,他沒有真命天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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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1 13:40:29
第四章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寒風凜冽,積雪遍野;大地萬物都在寒冷的冬夜中徹底冰封住。  

  一座規模不大的城隍廟蓋在土坡旁,被漫天風雪吹拂得瑟瑟顫抖。  

  城隍廟內的神龕前蜷縮著一名年僅十五、六歲的少女,身上裹著一件沾滿雪泥的厚棉袍,緊挨著熊熊的炭火盆呵氣取暖,在她瘦削蒼白的臉上,看得出飽受飢寒交迫的痕跡。  

  她,便是科爾沁部公主桑朵那。  

  科爾沁在蒙古草原中是較弱小的一個部盟,時常受到日益強大的喀喇罕部族威脅,大小爭鬥不斷,就在十天前的夜裡,科爾沁終於不敵,被喀喇罕殲滅吞併了。  

  桑朵那在雙親以死抵擋之下逃出了屍橫遍野的草原,往南逃到了這座廢棄的城隍廟裡躲避突如其來的大風雪。  

  風雪交加地連下了五日,桑朵那並沒有帶多少乾糧在身上,乾糧很快吃盡,她整整兩日沒有東西下肚,餓得渾身虛軟,思緒混沌,倘若這場大風雪再不止息,她恐怕也難逃一死了。  

  聽著嗚嗚的風聲和沙沙的落雪聲,飢寒交迫的桑朵那忍不住淚如泉湧。  

  「早知道會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死在這裡,還不如不逃,和父汗與族人同歸於盡,走在黃泉路上也有個伴兒,偏偏孤身一人逃到了這座荒廢的城隍廟裡,若是凍餓死了,只怕神不知鬼也不覺。」  

  她喃喃地自語,目光緩緩轉向了屋頂,彷彿望得很遠很遠,恍惚迷離間,若有似無地聽見了好似額娘輕柔、哀傷的吟唱聲,自遙遠的天際隱約傳來。  

  雲籠月,風弄鐵,兩般兒,助人淒切,  

  剔銀燈欲將心事寫,長吁氣,一聲吹滅。  

  空曠淒清的雪野中,傳來「噠噠」的馬蹄聲和「吱呀」的車輪轆轆聲。  

  一行二十餘騎的大內帶刀侍衛,個個都像雪俑般護衛著馬車,馬車後緊跟著一輛騾車,在積雪頗深的曠野中艱難地行進著。  

  領在最前方的御前四品侍衛羅烈忽然勒住了韁繩,回頭朝馬車高聲喊道:「請瑜皇貴妃示下,此處方圓十裡內沒有驛站,前面有座城隍廟,今兒晚上要不要在那兒留宿?」  

  馬車的車簾緩緩掀起一角,微露出一張顰眉蹙宇的絕色容顏,目光擔憂地仰視著昏暗的天空,再望向陰暗蕭索的城隍廟。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再這麼走下去,人和牲畜都受不了,可是……」瑜皇貴妃眸光憂懼地望了身側一眼。「若不繼續趕路,怕扎克圖很快就會追上來,霽威,你說該怎麼辦好?」  

  「皇額娘,」馬車簾後傳出虛弱的少年嗓音。「下這麼大的雪,扎克圖就算想追上來也不容易,兒臣以為歇息一夜耽誤不了多少時間,就讓大夥兒歇息歇息,養足了精神,明日一早再走吧。」  

  身心俱疲的侍衛們一聽,個個精神為之一振,暗地裡都鬆了口氣。  

  「也好,七爺既然這麼說,你們就照辦吧。」瑜皇貴妃緩緩放下車簾,隱住了那張帶著淡淡哀愁的絕美容顏。  

  「是。」  

  羅烈接旨,遂高揚馬鞭,指向一列侍衛發令。「穆裡,你先帶幾個人進城隍廟裡安排一下,廟裡面如有人則命他們迴避,若是廢棄沒有香火就打掃乾淨,先生火取暖,快!」  

  五、六名侍衛應聲,連忙策馬朝寺廟飛馳而去。  

  當大隊馬車緩緩踏著雪泥走到城隍廟前停下時,殘破的紙已然透出溫暖殷紅的火光了。  

  「地面濕滑,請皇貴妃、七爺小心行走。」  

  羅烈小心翼翼地將馬車內的瑜皇貴妃先接下車,再謹慎地避開霽威受傷的右側,以身當支柱,撐著他的左身慢慢地下車。  

  霽威在羅烈的撐扶下緩緩站穩身子,他將臉微仰起來,慢慢地掃視著周圍,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半破半舊的城隍廟。  

  大殿內透出的火光,將他似雪雕般蒼白的臉孔映出了淡淡血色,儘管身上穿著粗衣棉袍,也掩飾不了他渾然天成的貴族氣息,藏不住他不凡的出身。  

  「七爺,您挺得住嗎?」雖然先帝遺詔上已明確寫出帝位繼任人是霽威,但出逃的這段期間內,霽威嚴厲警告所有人只許喊他七爺,不許稱呼皇上。  

  「可以。」霽威下意識地抬手按住肩胛處的傷口,所幸霽善那一劍傷得並不深,加上他還年輕,復元能力很強,傷處已不若先前那般痛楚了。  

  尾隨在馬車後的騾車此時也停住了,從車篷裡鑽出來兩個年紀約十五、六歲的小宮女,緊跟在瑜皇貴妃和霽威身側侍候著。  

  就在一行人準備進廟時,一名侍衛忽然從大殿內疾步衝出來。  

  「大人,神龕前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看樣子八成是要餓死了。」  

  羅烈一聽,旋即回身稟道:「皇貴妃,七爺請稍待一會兒再進殿,奴才先進去看個究竟,免沾了晦氣。」  

  「一個小姑娘就快餓死了,救人要緊,還管什麼晦氣不晦氣。」瑜皇貴妃秀眉輕蹙,不悅地冷哼一聲,回頭吩咐兩名小宮女。「榮兒、壽兒,你們趕緊進去瞧瞧那個小姑娘,若是還活著,就拿些干糧喂給她吃。」  

  「奴才知道了。」榮兒、壽兒兩個丫頭快步奔進大殿。  

  「霽威,你的傷還未癒,不可吹風,咱們快進去吧,這風颳得臉疼。」瑜皇貴妃扶著霽威的手,慢慢朝大殿邁步。  

  羅烈擰起了眉,亦步亦趨地跟上去,硬著頭皮低聲稟道:「皇貴妃,眼下咱們身邊乾糧剩下不多了,要再讓那個小姑娘分了去,僅存的乾糧實在很難維持到下一個市鎮……」  

  瑜皇貴妃止步,明眸微怒,斜睨著羅烈。  

  「你的意思是咱們該見死不救嘍,我和七爺會落到出逃這步田地,正是因為滿朝百官有太多人見死不救,我最恨這種人了!」  

  羅烈聞言大驚失色,一張臉變得煞白,咚地一聲跪倒在地。  

  「奴才如實稟報為的是怕餓著了主子,並非沒有惻隱之心……先皇將護衛皇貴妃和七爺的重責大任交給奴才,奴才一直心懷忐忑,戰戰兢兢,就怕出半點錯,愧對先皇所托呀……」說到這裡,連日來承受的沉重壓力令他不禁哽咽起來。  

  「不就是救個小姑娘嘛,你這是怎麼了?」瑜皇貴妃嘆口氣,眼中露出一絲惆悵與傷感。  

  「皇額娘,身為御前侍衛,羅烈的顧忌並沒有錯,眼前這種情況下,原是不該救下那個小姑娘。」霽威淡淡地說道。  

  瑜皇貴妃一陣愕然,怔怔望著他。  

  「皇額娘現在大發善心救活那個小姑娘,也不過是讓她多活幾個時辰罷了,咱們明兒一走,她還不是只有餓死一條路,若想讓她在人世間多活個幾日,咱們就得把身邊所有的乾糧都留給她,但卻可能因此賠上更多人的性命,救活她有何意義呢?皇額娘如今已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羅烈自然清楚該如何作出取捨,不讓命如螻蟻的小姑娘從皇貴妃嘴邊搶食是很理所當然的,皇額娘若因此事斥責羅烈,也未免太感情用事了一點。」霽威神情漠然地說著,蒼白的面容更襯得他那雙黑眸深邃幽冷,幾乎測不出半點溫度來。  

  瑜皇貴妃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她怎會聽不出霽威這番話裡隱含的譏刺與無情,她心如雪亮,明白這是因為他將嘉惠皇后之死歸咎於她的緣故。  

  那夜宮變,霽善差點殺死霽威,幸好羅烈和撲善營侍衛及時趕到,救下已受重傷的霽威,一行人護著他逃到了她的寢宮,火速止血療傷後,片刻未停地乘馬車逃出皇宮。  

  當時,若不是因為嘉惠皇后突然舉刀自刎,羅烈才能搶在霽善恐慌得失了方寸時驚險地救出霽威。  

  她很感激嘉惠皇后在最後關頭用自己的性命救下霽威,可是在霽威甦醒得知此事後,悲憤交集,面對她時的神色較從前更為冷峻,目光也更加鄙夷了,看起來倒像是把那股怨恨遷到她的身上來。  

  想著想著,一陣委屈泉湧了上來,她眼中閃出淚花,幾句想為自己辯駁的話哽在喉嚨口吞吐不得,她不知該說什麼,才能讓霽威明白嘉惠皇后的死與她無關。  

  「霽威……」她淒然地望著他,很想對他說,若要她犧牲生命去救他,她也會毫不遲疑去做的。  

  霽威輕蔑地甩開她的手,別開臉不看她,逕自走進大殿。  

  在他的心裡,她是一個善用手段迷惑父皇,覬覦後位,一心貪戀富貴榮華的女子,永遠無法和他心目中賢慧並捨命救他的嘉惠皇后相比。  

  小宮女榮兒這時從大殿內急奔而出。  

  「七爺,瑜主兒,那小姑娘還活著呢!」她飛快地稟道。  

  霽威恍若未聞,一言不發地走進大殿。  

  「是嗎?一道進去瞧瞧。」瑜皇貴妃落寞地搭著榮兒的手,緩步朝大殿走去。  

  一走進大殿,霽威就看見幾個侍衛圍在神龕前,審視著蜷縮得像只蝦子的少女。  

  「光在那裡看,是想看著她死嗎?還不把她帶到火堆旁取暖。」他淡淡吩咐,逕自在火堆前擺放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一牽動,傷處痛得令他倒抽一口冷氣,額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是。」幾個侍衛七手八腳的把少女邊拖邊抬到火堆旁。  

  霽威垂眸望瞭望躺在地上的少女,她那張蒼白似雪的臉孔沾染了不少泥灰,兩頰有明顯的凍傷,但仍可看出是個容貌姣好的少女,再看到她拖到腰間的兩條烏黑長辮子時,他忽然掉入一種熟悉的茫然中,彷彿似曾相識。  

  瑜皇貴妃這時走進大殿裡,她直接走到少女身旁,蹲下身仔細地打量她。  

  「咦!」她突然低呼一聲。「這是……這可是朵兒?」  

  霽威怔了怔,再只看一眼,果然沒錯,這少女居然是桑朵那!  

  「快、快!榮兒、壽兒,去熬些熱湯來!」瑜皇貴妃惶急地喊、一面捧起桑朵那凍僵的手摩擦著。  

  桑朵那?她怎麼會在這裡?霽威疑惑地揣想著。  

  「朵兒,朵兒,快醒醒,我是姨母呀!」瑜皇貴妃輕拍著她的臉頰低喚。  

  霽威有種不好的預感,這座城隍廟離科爾沁草原很遠,桑朵那會隻身一人出現在這裡,想必是科爾沁部盟出事了。  

  「皇額娘,如果我猜得沒錯,科爾沁應該是被喀喇罕襲擊,桑朵那恐怕是逃命到這裡來的。」霽威微蹙著眉說道。  

  瑜皇貴妃一聽,腦中轟地一響,整個人驚得站起來,臉色慘變。  

  「科爾沁出事,那儀鳳必然是凶多吉少了。」她沉痛昏亂地低嚷。  

  霽威咬了咬牙,他剛經歷過一場可怕的宮變,想不到桑朵那也遭遇了與他類似的痛苦,兩人都同時失去摯愛的雙親,對她油然而生了同病相憐的同情。  

  「朵兒、朵兒,來,把嘴張開,喝些熱湯。」  

  他看見皇額娘從宮女手裡接過熱湯,抱著桑朵那靠在胸前,親自一口一口地喂她喝。  

  桑朵那喝了幾口,蒼白的臉色漸漸回轉過來,有了些許血色。  

  「父汗……額娘……快逃啊……」桑朵那喃喃囈語著。  

  「朵兒,我是姨母,快醒一醒!」瑜皇貴妃在她耳際柔聲呼喚。  

  桑朵那的長睫微微顫動,然後緩緩地睜開眼睛,她一時之間不知身在何處,誤把瑜皇貴妃焦急、憐惜的眼神看成了自己的額娘。  

  「是額娘嗎?我剛剛作了噩夢,好可怕……」她虛弱地說,本能地往瑜皇貴妃的懷裡倚偎。  

  瑜皇貴妃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心中油然生起了一種天性的母愛,這是她生下霽威以後,第一次有了被當成母親需要、依靠的感覺。  

  「乖,不怕,額娘在這兒,不怕喔……」她不由自主地把桑朵那當成了霽威的影子,當成了自己的骨肉,溫柔地拍撫她、輕哄地,在這一刻,感覺著為人母親那種溫馨豐厚的幸福。  

  霽威迷惑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在他面前,她總是容顏憂傷,眼眸怯懼,他從未看過她如此真情流露的模樣,她那麼幸福地、愛憐地擁著桑朵那,看起來比對他的感覺親上了許多。  

  這麼一想,心便突然抽緊了,有股說不出來的酸澀滋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時集中在瑜皇貴妃和桑朵那身上,大殿靜悄悄的,除了柴火發出的「吱剝」聲,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響來。  

    

  桑朵那昏睡得很不安穩,她不停地發出囈語,不停地哭嚷。  

  「父汗……額娘……我不逃……我們死在一起……」  

  「額娘,你在哪兒呀……別把我一個人丟下……」  

  瑜皇貴妃聽著這些囈語,既心痛又憐惜不已,她細心地幫她拭淨臉上的泥灰,喂她喝湯水,溫柔地撫慰她。  

  坐在一旁讓榮兒、壽兒換藥的霽威,表情生冷地看著她們,幾簇火星子在他瞳中跳動,一種將要發作的情緒已醞釀到了邊緣。  

  他也受了傷,而她卻只顧著照料桑朵那,對他視而不見。  

  榮兒在纏裡藥布時一個不小心弄痛了他,他瑟縮了一下,疼得齜牙咧嘴。  

  「笨手笨腳的,走開!誰都不許再碰我!」他無來由火起,伸手把榮兒、壽兒揮開。  

  「奴才手笨,奴才該死!」榮兒嚇出一身冷汗,趴在地上連連磕頭。  

  壽兒看見霽威傷處尚未纏好的藥布,在他突然用勁之下全部鬆脫開,剛要結痂的傷口又裂了縫,滲出血來,她驚得魂飛魄散,萬一皇上傷勢加重,她和榮兒肯定沒命。  

  「求皇上讓奴才侍候上藥……」  

  「我不是說過不許叫皇上嗎?」他怒喝一聲,把壽兒嚇得跪倒在地,哆嗦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瑜皇貴妃不明白霽威為何突然發那麼大的脾氣,她急忙走過來,瞧見霽威的傷口不斷溢出鮮血,頓時嚇慌了手腳。  

  「這是怎麼回事,榮兒、壽兒,你們是怎麼侍候七爺的!」情急之下,她忘了自己最怕見血,忙亂地想替他裡好凌亂的藥布,但是猛一見鮮血淋漓的傷口,她立刻覺得反胃欲嘔,本能地後退幾步,摀住口鼻大叫著:「羅烈,你趕緊過來瞧瞧七爺的傷!」  

  霽威像頭負傷的獸,再度被瑜皇貴妃無心的反應刺傷,他惱怒地揮開身邊所有的人。  

  「任何人都不許過來!」他用力扯開胸前鬆脫的藥布,盡情發洩似地往外一扔,走到臨時鋪的地鋪上躺下,不再理睬任何人。  

  羅烈、榮兒、壽兒和一干侍衛們全都跪了一地,看著霽威肩胛上絲絲流淌的鮮血,個個面無人色,三魂七魄都嚇飛了。  

  瑜皇貴妃嘆了一口長氣,她對霽威向來沒轍,霽威的個性偏冷,也不多話,兄弟姊妹加起來有九個人那麼多,但和他較親的也只有九皇子霽華和六公主霽媛,誰都弄不清楚他心中在想些什麼,連她這個親生額娘也從來都拿捏不好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他才好。  

  「霽威,你別這樣……」她趔趄走近他,溫言軟語地說道。「天冷,你別凍病了,先把棉袍子蓋上,讓羅烈替你上藥……」  

  「用不著理我,誰都不許靠過來!」他合著眼,喝斷她的話。  

  瑜皇貴妃怔站住,不知該拿他怎麼辦好,只好等他氣消了再說。  

  「把柴火移些到七爺身旁,別讓他凍著了。」她低聲下令,侍衛們匆匆挪了些柴火過來,努力把火添旺一些。  

  瑜皇貴妃看得出來霽威是在鬧脾氣,她並不怪他,這陣子在他身上實在發生太多事了,父皇驟逝、長兄殺傷他、皇后養母自刎,他才十八歲時,接二連三遭受到這麼多打擊,也難怪情緒不穩定。  

  她幽幽嘆了口氣,忽然聽見桑朵那「嗯」了一聲,像是要醒過來。  

  桑朵那緩緩睜開眼睛,眨動著長睫,朦朧地環視,看到大殿內奇怪地跪著一堆人,一片鴉雀無聲。  

  她再轉頭環視,看見一個男人躺在近牆處,身上的衣服脫卸下一邊,露出光裸的右臂膀,在他肩胛處有道長長的刀傷,滲出的血絲正朝腹部流淌。  

  她迷迷糊糊的,不明白眼前為什麼突然多了這麼多人?那個受傷的男人是誰?他怎麼了?那些跪著的人又是誰?  

  「朵兒,你醒了嗎?」  

  好熟悉溫柔的聲音。  

  她轉了轉眼珠子,看見美麗的少婦正對著自己笑,這少婦好眼熟,好像……  

  「姨母?」怎麼可能?她不敢相信。  

  「朵兒,你能認出姨母了!」瑜皇貴妃驚喜地低喊。  

  桑朵那的意識漸漸清醒了,她掙紮著坐了起來,無法置信地緊緊抓住瑜皇貴妃的手。  

  「姨母,我不是在作夢?我沒死嗎?」她吶吶地說道。  

  「不是夢,幸好你遇著了姨母,大難不死,你必有後福呀。」她帶淚又帶笑地將桑朵那抱進懷裡。  

  「姨母,我額娘死了,我父汗也死了,我的族人幾乎都死了……」桑朵那想起遍野屍首的景象,「哇」地一聲,失聲慟哭。  

  「姨母已經知道了。」瑜皇貴妃心痛地拍撫著她,眼圈也紅了。「可憐的朵兒,別擔心,你還有姨母在,姨母會好好照顧你的。」  

  桑朵那緊緊抱著她,像抱著唯一的救命浮木,哭得抽噎了起來。  

  瑜皇貴妃就這麼抱著她,陪著她落淚,直到她哭聲漸止。  

  「好些了嗎?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些東西?」她捧著桑朵那的臉,萬分慈愛地問。  

  桑朵那淚眼汪汪地點了點頭。  

  「榮兒,去把饃饃泡在熱湯裡,弄一碗過來。」  

  桑朵那依戀地倚在瑜皇貴妃溫暖的懷裡,驀地心中一動,視線朝受傷的男人望過去,這回終於看清了那張雪雕似的臉孔,正是偶然會出現在她夢中的人。  

  「那不是霽威表哥嗎?」她唬地直起上身,驚愕地喊。  

  「是啊,兩個月前你們才見過的。」瑜皇貴妃淒然地一笑。僅僅兩個月,在他們每個人身上竟然都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表哥受傷了,他是怎麼受傷的?」她全部的心思和注意力都被牽引到了霽威的身上。  

  「一言難盡。」瑜皇貴妃無奈低嘆。  

  「受了傷怎不上藥?上了藥會好得快些呀!那麼多人在這裡,怎麼就沒有人替表哥上藥呢?」她著急地喊,覺得一顆心都揪緊了。  

  瑜皇貴妃嘆口氣,更加無言。  

  桑朵那想起了什麼,伸手往腰間的暗袋摸出一隻小荷包來。  

  「我這兒正好有父汗給我的活血丹和金創藥,我去替表哥敷上。」她說完,便掙紮著起身,卻又渾身乏力地軟倒在地。  

  「你身子還弱,等等再說。」瑜皇貴妃急忙扶住她。  

  「表哥傷得那麼重,怎麼能再等等?」她很堅持地。「姨母,要不您叫個人把這藥給表哥敷上。」  

  「這……」瑜皇貴妃欲言又止。  

  「怎麼了?」桑朵那覺得姨母的表情很奇怪,再看看跪在地上的一堆人,每個人都一副面有難色的表情。  

  「你表哥不准任何人靠近他,所以沒有人敢上前替他敷藥。」瑜皇貴妃無可奈何的笑了笑。  

  桑朵那愕然睜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你們大家到底在幹什麼?我只知道療傷要緊,沒有人敢去,那就我去好了。」她身體力行,掙紮著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地朝霽威躺的方向走去。

  眾人一個個傻了眼,都替這個蒙古小姑娘暗暗捏一把冷汗。  

  溫柔解人的瑜皇貴妃細心察覺到桑朵那對霽威毫不掩飾的關心,她相信可能連桑朵那自己都不知道,霽威已經在她心底引起了某種難以解釋的感情,她決定不干涉,樂於見到他們之間擦出火苗。  

  躺在狼皮褥子上閉目假寐的霽威,將桑朵那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他知道這個蒙古小表妹性格爽直,個性不羈,不會像宮女、侍衛那般畏他如虎,他不動聲色,等著看桑朵那會怎麼做。  

  一雙潤涼的小手輕輕融了觸他的肩膀,灼熱的肌膚感受到沁心的涼意,奇異地消褪了他體內焦躁的情緒。  

  「身子這麼燙,可千萬別發燒了才好。」她憂心忡忡地低喃,雙手輕柔地拭去傷處的血漬。  

  霽威雖然沒有睜開眼,卻能聽得出桑朵那聲音中的疼惜和焦慮,強烈感覺到她發自內心的關懷。  

  「傷口好深吶,是誰那麼狠心下這種重手?」她有些哽咽,小心翼翼地將金創藥倒在他的傷口上。  

  傷口受到藥粉的刺激,一陣陣收縮的痛楚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痛得忍不住彈坐起來。  

  「你給我上的是什麼藥?」他一把扯住桑朵那的手,怒視著她。  

  「這是最好的金創藥,噯,你快躺下來,藥都散掉一大半了啦!」她急忙把他壓回狼皮褥子上,像安撫一個倔強的孩子般,對他說道。「男子漢大丈夫,這點痛有什麼好怕的,這種刺痛一會兒就過去了,別怕啊!」  

  霽威當慣了高高在上的阿哥,從來也沒有任何人敢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一時間有些惱羞成怒,激起了一股連自己也說不清的傲勁。  

  「我准你過來敷藥了嗎?滾開!」他冷冷低狺。  

  桑朵那整理布條的雙手停住,愣愣地望著他。  

  整個大殿鴉雀無聲,大家都提心吊膽地看著桑朵那。  

  「表哥不喜歡我幫你敷藥也沒辦法,這裡沒有人敢靠過來替你上藥,你就忍一忍吧。」她不理會他的抗拒,小小的手在他肩胛處靈活熟練地忙碌著,很快地就將傷口層層包裹好了。  

  霽威頭一遭遇見不把他的話當回事的人,他無法再對她動怒,否則就會顯得他是在鬧孩子脾氣了,憤然把頭一偏,索性任她擺佈。  

  所有人見狀統統鬆了口氣,都對桑朵那的勇敢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有瑜皇貴妃看在眼裡,喜在心裡。  

  桑朵那最後幫霽威一件一件穿好衣衫,再為他妥善蓋好厚褥,雖然整個過程中霽威都很不合作,不肯移一下身子或抬一下手臂,但桑朵那全然不以為意,不過她也還是個虛弱的病人,因此做完了這些事後,她已經累得喘吁吁了。  

  「表哥,把這顆活血丹吃下去,你會好得快些。」她纖纖玉指捏著那藥丸,送到他唇邊,等著他張口吞下去。  

  霽威被動地張開嘴,藥丸立刻滑入他口中,當牙齒不經意融到她的指尖時,他不懷好意地用力咬住,桑朵那痛得抽氣,聞聲嗚咽,小臉全皺成了一團。  

  看著桑朵那吃痛的表情,他嘗到了報復後的得意,牙齒仍緊咬著她的指尖沒有立刻鬆口,奇怪的是她也沒有立刻把手抽回去,只是瞠著無辜的大眼驚望著他,彷彿在詢問他,為何自己要受這個懲罰。  

  他眩惑地鬆了口,桑朵那猶猶疑疑地把手收回去,然後垂下目光,怔怔看著指尖上明顯凹陷的齒痕。  

  她像丟了魂似的模樣,忽然讓霽威深感抱歉,她那麼盡心盡力地照料他,他居然還忘恩負義地咬她一口,似乎是太過分了。  

  霽威忍不住再仔細看她一眼,雖然桑朵那談不上是絕色,但一雙汪汪的水杏眼和唇邊的小梨渦,將她不甚出色的容貌襯出了幾分甜淨俏麗的味道來。  

  「不小心咬傷你,對不起。」他低聲道了歉,明明有心,他卻說不小心,便有些心虛地別開臉去。  

  「沒有,沒有受傷。」桑朵那連忙搖了搖頭,臉頰漾起了紅暈,令臉上輕微的凍傷看起來格外殷紅。  

  霽威怔忡地凝視著垂首癡望指尖的桑朵那,忽然感到一股奇異的悸動。  

  不知是什麼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他的心。  

    

  月光下。  

  大隊軍騎在薄霧中朝城隍廟疾馳而來。  

  羅烈凝神屏氣地遙遙望去,辨認出擎著火把,戎裝貫甲的車騎是健銳營的禁軍護衛。  

  「是救兵到了!七爺……不,皇上,健銳營趕來護衛皇上登基了!」羅烈一面放出信號,一面驚喜地狂喊。  

  霽威倏地起身,朝窗外望出去。  

  所有的禁軍護衛一接收到信號,全立在風雪中列隊待命。  

  「是羅烈大人嗎?」為首的將領提督自懷中掏出一隻包裹著明黃綢緞的錦盒,高聲喊道。「我奉翁中堂之命,帶著傳位詔書前來護衛皇上登基。」  

  羅烈亦從懷中掏出明黃錦盒,高高地捧起。  

  「我們得救了,霽威,我們終於得救了!」瑜皇貴妃喜極而泣,她轉過身擁住迷惘不安的桑朵那,開心地對她說:「朵兒,你的表哥就要登基當上皇帝了,快,快過來朝拜新君!」  

  眾人一聽,紛紛匍匐在地,齊喊:「參見皇上。」  

  桑朵那不明所以地跟著大家一起跪倒,懵然望著霽威。  

  霽威深深看了她一眼,她看見他眼中流露出一絲鬱鬱的光。  

  表哥不喜歡當皇上嗎?桑朵那恍惚地想著。  

  「朵兒,你放心,姨母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你只管隨著姨母進宮去,姨母會好好調教你,不負你額娘所托,一定給你找一個舉世無雙的男人,讓你嫁進最富貴的人家。」  

  瑜皇貴妃欣喜若狂地給桑朵那承諾。  

  桑朵那神思恍惚,一臉的困惑,一臉的茫然,並不知道這個承諾中所隱含的真正意義。  

  但她似乎看見了霽威唇邊漾起一抹幾難察覺的古怪微笑。  

  當時的她,並不知道自己半年後將會被授予皇后大寶,入主中宮,成為新君玄武帝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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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1 13:40:48
第五章

  東方漸白,天濛濛地亮了。  

  龍鳳喜燭已經燃盡,燭淚也已幹了。  

  桑朵那孤獨地坐在喜床上,飄飛的魂兒悠悠的回到了新婚「洞房」來,怔然凝望著繡滿百子圖的紗帳。  

  她難以入寐,撿拾著散落在地上的米粒,慢慢地、一顆一顆地撿了一整夜,滿腦子翻來覆去、左思右想著的都是霽威對她所說的話——  

  我討厭額娘!討厭你!討厭要被迫立你為後!  

  她想得頭都快爆了,也想不出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招惹了表哥討厭,自半年前城隍廟那夜以後,她就被安排住在姨母寢宮西廂的樂志軒,整整半年由內務府嬤嬤教導學習宮內禮儀和規矩,在這半年之中,她連一次也不曾見過霽威,怎麼可能有機會得罪他?  

  表哥還說他連姨母都討厭,這實在令她很難諒解,姨母是他的額娘,一個人怎麼會討厭自己的親額娘呢?何況姨母那麼溫柔又和藹可親,如何能令人討厭?  

  至於討厭被迫立她為後,更讓她百思不解,如果霽威真的討厭立她為後,那麼在選后儀典那天,為什麼還要把如意給她?  

  憶起選后儀典那天的情形,霽威一開始似乎是準備將如意給馨月格格的,可是後來……是姨母出聲喚住他,他才轉而把如意遞給她。  

  這麼說起來,霽威心底其實不想立她為後,只是礙於姨母的緣故,才迫於無奈把如意給了她,他是不是並不喜歡她,而比較喜歡馨月格格?  

  桑朵那怔然凝視著燭台下那一攤燭淚,找到了答案,心口卻彷彿刀絞般疼痛起來。  

  這個皇后……她並不是一定非當不可的,是命運的捉弄,才讓她糊裡糊塗進了這個皇宮,她打從心底喜歡霽威,只要能在宮裡時時見得到他,偶爾有機會和他談天說笑,也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她不想為了一個皇后之位而惹得霽威討厭她。  

  如果跟馨月格格交換身份,把皇后讓給馨月格格當,她來當妃子,這樣霽威是不是會開心一點呢?  

  桑朵那慨然長嘆,她這一生還沒有遇過什麼人是相處不來的,唯獨這位霽威表哥令她傷透了心神,他總是帶著神秘莫測的表情看著她,她永遠猜不出也摸不透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皇后娘娘醒了嗎?」殿門輕叩了兩下,傳來略帶稚氣的清脆嗓音。  

  桑朵那連忙收束心神,清了清喉嚨。  

  「醒了,有什麼事?」  

  「奴才是來侍候皇后娘娘梳洗的。」一個小宮女提著一壺熱水推門走進來,恭恭敬敬地跪下請安。「皇后吉祥。」  

  「噢,起來吧。」桑朵那不大習慣受人磕頭請安,不自在地不知該繼續坐著還是站起來好。  

  小宮女起身,提著熱水倒進銀盆架。  

  「請皇后娘娘梳洗更衣。」小宮女臉上掛著不甜不淡的笑容。  

  桑朵那雖然不慣讓人侍候,但是皇后的服飾她自己一個人根本穿戴不來,只好起身走到梳妝台前乖乖坐著,讓小宮女替她穿上蓮花底的鳳履,戴上兩把頭的鳳冠,兩旁綴上珍珠串的絡子,再披上綵鳳的鳳帔。  

  「奴才替皇后娘娘抹些胭脂。」小宮女接著打開匣子,取出胭脂盒,用小手指蘸了蘸化開的胭脂,在手心抹勻了以後,淡淡敷了一層在桑朵那的兩頰上,看起來彷彿喝了酒之後泛起的紅暈,再一面替她畫眉染唇,一面討好似地說著:「皇后娘娘真是美極了,肯定能把嫦貴妃給比下去。」  

  桑朵那呆了呆,小宮女的話帶出了宮闈的現實。  

  在昨天以前,她還從來想過自己必須和另一個女人爭奪皇上的愛,經過昨夜獨守空閨的洞房花燭之夜,提早結束了她對宮廷生活熱切而模糊的夢想,她少女的天真被淡淡的憂傷取代,對未來,她有一種無所適從的迷茫。  

  「皇后娘娘想什麼呢?」小宮女轉過身想疊榻上的百子被時,愕然看見被縟整整齊齊地摺疊在床邊,看樣子絲毫沒有掀動過,她吶吶地低聲問:「皇后娘娘……昨夜一宿沒睡嗎?」  

  「我……睡不著。」桑朵那淡笑,看著小宮女臉上寫著瞭解與同情,心口忽地一熱,她是她入宮以來接觸過年紀最相近的一個,在樂志軒那半年裡,圍繞在她身邊的都是一些老嬤嬤,什麼話也說不上來,都快悶死她了。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她主動拉住她的手,渴望找個同伴說說話。  

  「回皇后娘娘的話,奴才名叫銀秀,今年十五歲。」小宮女有些吃驚地盯著桑朵那的手,進宮當差了那麼久,她沒聽過比這位皇后主子還和氣的聲音。  

  「你小我一歲呀,進宮很久了嗎?」桑朵那嘗試著和她閒聊。  

  「奴才進宮快三年了,先前是嘉惠皇后宮裡的人,嘉惠皇后薨逝以後,所有原在坤寧宮的奴才們都一併移給皇后娘娘您使喚。」銀秀依舊恭敬地回答。  

  「嘉惠皇后……」桑朵那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嘉惠皇后是怎麼死的?生病嗎?」  

  銀秀臉色微變,緊張地四下環視。  

  「皇后娘娘就別問了,宮裡有規矩,奴才們不能私下亂傳話。」  

  看銀秀謹慎小心的模樣,世故老成得不像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向來以一片真心示人的桑朵那,可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在嚴格宮規之下被精心調教出來的奴才樣子。  

  她想要有個人能說真心話,能彼此傾訴心事,她受不了獨自一人發呆的感覺。  

  「銀秀,我從草原大漠隻身一人來到宮裡,很孤單,很寂寞,昨天一夜我煩得睡不著,又不知該怎麼辦好,很想要一個說話的伴兒解悶,你能不能……」她轉過身,坦誠地看著銀秀目瞪口呆的表情,率真地一笑。  

  「你能不能當我的朋友,別當我的奴才,我想你偶爾陪我說說話,解解悶,在我煩惱的時候開導開導我,當我心情煩悶時能安慰安慰我,別像那些老嬤嬤一樣,張口閉口就是規範禮制,好嗎?」  

  「娘娘……」銀秀呆若木雞,發傻了好半晌,突然間淚水顆顆滾落,她「咚」地一聲跪下,激動得哭成了淚人兒。  

  自十三歲進宮,她跟著「姑姑」輩的老宮女學規矩,兩年多來連飯都沒有吃飽過,打罵更是家常便飯,宮裡就像個冰窖,許打不許罵,剛進宮受苦受累時還會掉眼淚,可是心漸漸冷了以後,眼淚也就漸漸沒了,在宮裡,主子是不可能和奴才談心的,她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真情至性的話,因此感動得不得了。  

  又聽見桑朵那說昨夜煩得一夜沒睡,便想起昨夜皇上撇下她一個人獨宿大婚洞房,讓她獨自面對受冷落的難堪境地,這件事已私下在太監宮女底下傳遍了,她的自尊不僅被皇上踐踏,也被奴才們踐踏了一回,想到這裡,她便萬分同情起這個皇后娘娘了。  

  「娘娘這麼看得起奴才,奴才怎能不對娘娘掏心掏肺呢。」她激動地看著桑朵那,邊擦眼淚邊說。  

  桑朵那開心地笑起來,她抓著銀秀的手,緊緊一握。  

  「銀秀,你是我離開草原大漠第一個交的朋友,以後能不能別喊我皇后娘娘,聽著怪彆扭的,我叫桑朵那,你就喊我朵兒行了。」她聳肩一笑,孩子氣的天真又回到她的臉上。  

  「不行,皇后娘娘的名字怎能隨便亂喊,奴才怕掉了腦袋,不過,奴才以後不喊您皇后娘娘,喊主子行嗎?」銀秀倒也答得爽氣。  

  「好吧,喊主子聽起來也親切些。」桑朵那忍不住笑了。  

  這兩個本來就還是二八年華的小少女,只消一個誠摯熱情的微笑,就能閃耀出真誠奇妙的友誼來。  

  「既然主子把銀秀當朋友,那銀秀就偷偷告訴主子,嘉惠皇后是自刎死的。」銀秀貼在桑朵那耳旁小小聲地說。  

  桑朵那聽了大為驚訝,然而更令她震愕的是銀秀緊接下來的那句話。  

  「她是為了救皇上而自刎的,是當今皇上,不是先帝喔。」  

  「真、真的?」她悚然一驚,彷彿偷窺到了霽威冷郁眸光中的秘密。  

  「主子聽過了就好,若在宮裡有旁人問起,主子最好假裝什麼也不知道,不然循線追查起來,奴才小命就不保了。」銀秀鄭重地叮嚀著。  

  桑朵那愣愣地點了點頭。  

  「銀秀,你見過皇上嗎?」  

  「皇上?當然見過呀!皇上自小是嘉惠皇后撫養大的,當皇上還是貝勒爺的時候,常常住在坤寧宮裡,奴才侍候嘉惠皇后時常常能見到皇上。」  

  「真的!」桑朵那還想知道更多和霽威有關的事。「皇上還是貝勒爺時,和現在有什麼不一樣?」  

  「這……」銀秀蹙眉思忖著。「皇上還是貝勒爺的時候比較隨和,常跟九貝勒和六公主玩在一塊兒,不過當了皇上以後脾氣變得有些古怪,好像跟什麼人都過不去似的,當了皇上不是應該更開心嗎?奴才真不懂。」  

  桑朵那也不懂,可是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弄懂他的心事。  

  「主子,今天要做的事可多了,一會兒您得和皇上各處磕頭,找到機會就和皇上說說話兒,給皇上留下深刻的印象,還有啊,在宮裡能見到皇上的機會不多,除非皇上召見,否則一天就只能見這麼一回,主子可要把握住喔。」銀秀這會兒一顆心全倒向了桑朵那,唯恐她這位皇后主子不得寵。  

  「好。」桑朵那提起精神站起來,多了銀秀這個朋友,力氣彷彿多了幾分。「一個人在這兒哭喪著臉也無濟於事,倒不如積極一點,把握見表哥的機會,咱們走吧。」  

  銀秀用力點頭,抬起手攙扶著她,一同走出充滿喜氣的東暖閣。  

    

  大婚第二日,皇帝、皇后得拜天、拜地、拜神、拜祖宗,然後再到壽皇殿給先朝帝後畫像行禮,最後才到皇太后跟前遞如意。  

  「皇額娘吉祥!」霽威和桑朵那雙雙向瑜皇太后行三跪九叩禮。  

  「都起來吧。」瑜皇太后接下如意,照理接見新媳應是滿臉堆歡才是,但她臉上卻不見半點喜色。  

  霽威察言觀色,知道自己昨夜離開坤寧宮的事已有太監稟報過母后了,原來就不想讓母后和桑朵那稱心如意,如果能惹她們生氣動怒更好,但是現在,她們沒有出現他預期的反應,母后沒有動怒,而是滿眼哀怨,桑朵那也沒有黯然神傷,反而精神奕奕,方才還幾次偷眼瞧他,似乎想找機會和他說話。  

  他默默轉動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通常這麼做會分散一些他心中煩躁的情緒。  

  突然一個沒留心,他把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轉掉了,咕嚕嚕地滾在地上。  

  「我來撿!」桑朵那一心想找機會和霽威接融,卻忘了她腳上穿著高高厚厚的花盆底鞋,走路都要人攙扶了,遑論蹲下身撿東西,所以當她剛一屈膝時,便驟然失去重心,「咚」地一聲,直接雙膝跪地,險些跌趴在地上。  

  瑜皇太后和銀秀同時驚呼出聲,銀秀急忙沖上去把桑朵那扶起來。  

  「先把扳指撿給我。」桑朵那不忘提醒銀秀。  

  銀秀會意,連忙撿起扳指放進她的手心,她好不容易穩住身子,深吸口氣,儘可能優雅地走到霽威面前。  

  「皇上。」她盈盈一笑,把雙手往前一送。  

  眾人屏氣凝神,都等著看霽威會用什麼態度收下扳指。  

  霽威震動地看著躺在她白皙手心裡的白玉扳指,沒有立刻接過來,一逕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的笑靨。  

  為什麼?不管他對她冷漠、無情、苛待,她都並未因為遭受挫折而軟弱,一樣能笑得心無城府,滿不在乎?為什麼?當她露出這樣甜淨的笑容時,他就一刻也不想移開目光?他喜歡看她笑,喜歡看她無邪的眼睛,喜歡……  

  他必須承認,他喜歡她!  

  他迅速拿起扳指套進拇指,什麼話也沒說,逕自向瑜皇太后請安告退。  

  一走出宮門,他就聽見母后帶著哭音對桑朵那說:「朵兒,都是姨母害了你,霽威如此待你,姨母真不知道該怎麼向你的額娘交代才好啊!」  

  「皇額娘,皇上沒待我不好,等過些日子,皇上會和我更熟悉,我們也會處得更好,皇額娘別太操心了。」  

  霽威聽完桑朵那的話,打從心底泛起一股說不清的苦澀滋味,他刻意冷落桑朵那,反倒加深她和母后之間的感情,而他和母后之間卻顯得更加疏離了。  

  他的胸口被憐惜和惱怒的複雜情緒充塞,緩緩坐進軟轎回養心殿。  

  他無意待桑朵那殘忍,也不是真心想折磨她,只是他自己也是一個極不快樂的十八歲少年,從前曾幻想父皇封他郡王或親王,賜給他一座親王府,這樣他就可以遠遠離開皇宮,在天地間自由展翅了。  

  可是事與願違,他當上了皇帝,永永遠遠要被禁錮在這個華美的牢籠裡了。  

  天子又如何?天子身邊總是圍繞著虛假和沒有感情的奴才,這些奴才們對天子的瑣碎事瞭若指掌,甚至有權利將天子的隱私都一一編註記錄檔案,這種被幾百雙眼睛監視的生活最令他痛恨厭惡。  

  他是喜歡桑朵那,但他偏偏不要被人逼著愛她,他揮不開盤踞在心底那種叛逆彆扭的情緒,也不明白自己固執頑強的抵抗究竟對誰有好處,只有讓所有的人都更不快樂?  

  這輩子,他不曾如此不馴過。  

  唯一只有一點能證明,那就是母后將會在桑朵那身上看見,一個皇后是如何忍耐望穿秋水的寂寥。  

    

  自從大婚的洞房花燭夜後,霽威一步也不曾踏進桑朵那的寢宮,然而更令桑朵那難堪的事緊接著發生,馨月格格正式冊妃入宮了。  

  冊封為嫦貴妃的第一夜,霽威在晚膳時就翻了嫦貴妃的牌子,敬事房太監在承幸簿上載錄下嫦貴妃的名字後,送到坤寧宮經桑朵那鈐印,當夜便抬進了養心殿。  

  桑朵那雖然未經人事,但畢竟受嬤嬤調教過,知道霽威召幸嬪妃是怎麼一回事,當她緩緩蓋下印時,指尖微微抖瑟。  

  自此以後,她日日要蓋一次印,每蓋一次印,她的心都揪得好疼。  

  母儀天下的皇后不能嫉妒,嬤嬤已經教過她了。  

  對男女之事僅一知半解的桑朵那,目前還不太懂得嫉妒,她只是很難受,難受得想回草原大漠。  

  桑朵那每天照例得到鐘粹宮向瑜皇太后請安,而今天宮裡很熱鬧,璃太妃和璘太妃也來了,嫦貴妃正不知說著什麼笑話,一屋子笑聲不斷,一見她進來,都很有默契地淺笑不語,端起茶盞啜飲。  

  「朵兒,用過早膳了嗎?」瑜皇太后親親熱熱地喊她。  

  「兒臣用過了。」桑朵那勉強笑了笑,只是在璃太妃和嫦貴妃冷嘲的目光下,她笑得一點也不自然。  

  「過來這兒坐,吃些百果年糕。」瑜皇太后把她招呼到身邊來。  

  霽威日日召幸嫦貴妃,有心冷落桑朵那,讓瑜皇太后對她是既心疼又愧疚,她也深知霽威冷落桑朵那是對她一種無言的報復,可憐了桑朵那要代她受這種活罪。  

  「皇后每天都做些什麼消遣啊?」璃太妃沒好意地笑問,仗著遠房小表妹嫦貴妃受寵,眼中放出的光都囂張銳利了許多。  

  「噢,最近銀秀教我打絡子,想不到打絡子還挺好玩的,十隻手指頭就能把珠線、鼠線、金線編織出各種漂亮的圖案來,真了不起。」桑朵那把玩著纖纖十指,很認真地回答。  

  璃太妃一副大驚小怪的表情,說道:「噯喲,我們皇后娘娘怎麼把下人的活兒拿來做了呀,你難道沒別的事好做嗎?」  

  「我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待在坤寧宮裡無聊得很,所以現在愈來愈愛賴在皇額娘這裡不走了,在這兒跟皇額娘一道用膳,吃的東西也香多了。」桑朵那完全聽不出璃太妃語中故意的嘲弄,有人願意跟她閒聊,她高興得一打開話匣子,就嘰嘰咕咕說個沒完。  

  「皇后娘娘可以作作畫、寫寫字呀,像我們家馨月琴棋詩書樣樣行,在江南官宦世家長大就是不同,難怪討人喜歡。」璃太妃得意地說。  

  瑜皇太后沉下臉來,她當然聽得出璃太妃故意炫耀的味道,心裡又怒又氣,卻礙著皇太后的身份,不好隨便發作。  

  桑朵那這會兒也聽出些許不懷好意了,她笑得有些僵硬,目光甚至不敢朝嫦貴妃望去,心中對她存著一股莫名的懼意,不明白自己怕她何來?  

  璘太妃忍不住搖頭嘆氣,倒是挺同情這個小小年紀的皇后娘娘。  

  「皇額娘,兒臣在皇上肩膀看見一道傷疤,不知道這道傷疤是如何造成的?」  

  當嫦貴妃一提出這個問題,突然每個人臉色都變了,她本來是想藉此暗示自己和霽威之間的親密,好打擊桑朵那,卻不料誤觸宮中最禁忌的話題。  

  「馨月,不許多問,以後也不許再問起這件事。」璃太妃厲聲喝阻她。  

  嫦貴妃尷尬地低下頭,但她依然成功地影響了單純的桑朵那,一想到霽威和嫦貴妃之間的肌膚之親時,桑朵那的心情就直沉入谷底。  

  「皇上駕到!」  

  太監剛進殿稟報,霽威隨後便走了進來。  

  「皇額娘,兩位太妃吉祥。」他屈膝請了安。  

  「皇上吉祥。」桑朵那和嫦貴妃分別蹲身行禮。  

  「皇上辛苦了,今日召見哪幾位臣子?」瑜皇太后例行性地關切。  

  「兒臣召見了肅格中堂,隨後召見兵部艾剎,也接見了暹羅國使臣。」他聲音平穩,目光略略一抬,下意識地輕瞥一眼桑朵那,卻見她恍若失神地呆望著他。  

  「艾剎?可是讀了不少兵書,文武全才的那個武狀元?」瑜皇太后笑問。  

  「是他沒錯,兒臣有意重用他。」再看桑朵那一眼,她還是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恍若無神,恍若沉思。  

  「好,將才得來不易,皇上目前正是用人之際,一定要好好攏住他的心。」  

  霽威聽得出瑜皇太后言中之意,肅格和九門提督都是霽善的人,位高權大,暫時動不了他們,所以他必須盡快培養一批封他效忠的兵馬,防患於未然。  

  「對了,兒臣帶來暹羅使臣進獻的珍珠,這東西對兒臣沒有用,所以決定借花獻佛,獻給皇額娘用吧。」他示意小太監榮安將一盒錫色大珍珠獻上去。  

  瑜皇太后喜逐顏開,心裡萬分高興霽威今天臉色和悅,不像往常總冷著一張臉來去匆匆。  

  「額娘很高興你有這份孝心,不過額娘戴這些珍珠能給誰瞧呢?倒不如送給皇后,皇上以為好嗎?」她有心替桑朵那製造機會。  

  霽威斜睨一眼桑朵那,見她愕然回神,發呆了好半晌,才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他有些詫異,沒想到自己短短這陣子對她的冷落,竟把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折騰成現在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  

  「兒臣已將珍珠獻給皇額娘,任憑皇額娘處置。」他不忍看她。  

  「太好了,朵兒,還不快謝恩!」  

  桑朵那在瑜皇太后的催促下,愣愣地上前,正要蹲下身謝恩,突然聽見璃太妃發話了。  

  「這怎麼成,珍珠只賞給皇后一個人,把咱們嫦貴妃擱在哪兒呢?」璃太妃顯然是替不甘心的嫦貴妃抱不平。  

  霽威閒適地環視眾人,桑朵那凝止不動,殷殷望著他,嫦貴妃一臉幽怨地垂視地面,皇太后和兩位太妃則是靜待他如何處置的態度。  

  「這盒珍珠只有九顆,即使對分也分不平。」他微揚起嘴角,懶得介入後妃間的明爭暗鬥。「皇額娘和太妃給兒臣出的這道難題,兒臣實在沒有興趣解,要怎麼對分或者乾脆磨成粉都行,兒臣先行告退了。」  

  「噯,乾脆嬙皇后和嫦貴妃各吟一首詩來,誰贏了誰就得這盒珍珠,由皇上來評定輸贏如何呀?」璃太妃興致勃勃地說,她料準了自己的小表妹才情出眾,要贏那盒珍珠絕不成問題。  

  「這……吟詩……我不行……我沒唸過漢人的書……」桑朵那嚇慌了,她根本不懂得滿人貴族和漢族文人吟詩作對那一套,要她比賽騎馬還說得過去。  

  「那你可以唱些蒙古歌謠呀,這總會了吧?」嫦貴妃頗為幸災樂禍地笑說。  

  「這裡沒有草原、沒有駿馬,唱起蒙古歌謠挺奇怪的……」  

  「紅顏輕似葉,薄倖堅如鏡,妾意為君多,君心棄妾耶?」不等桑朵那把話說完,嫦貴妃已率先吟了幾句詩,她幽幽望了霽威一眼,再有意無意地瞥向桑朵那,帶著示威的味道。  

  「嗯,出自元朝蕭氏的菩薩蠻。」霽威淡淡一笑,他當然聽得出嫦貴妃是在埋怨他「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過他向來不是個熱情的人,對這種露骨表白的詩句並不喜歡,而他明明日日翻膳牌傳召她,她卻在長輩面前吟這詩,分明有暗諷他的味道,令他有些惱怒。  

  輪到桑朵那了,她為難地看了看瑜皇太后,又瞥了瞥霽威,剛剛嫦貴妃嘰嘰咕咕念了幾句,她聽得一頭霧水,霽威卻能立刻知道出處,兩人如此有默契,想必霽威一定喜歡極了那麼有詩意的嫦貴妃,所以才日日都要召幸她。  

  她愈想愈沮喪,像只被趕上架的鴨子,低低地吟出她這一生僅會的一首詩。  

  「雲籠月,風弄鐵,兩般兒,助人淒切,剔銀燈欲將心事寫,長吁氣,一聲吹滅。」  

  在聽完桑朵那帶點委屈無奈的低吟時,在座的每個人都大吃了一驚,最受震撼的人是霽威,除了馬致遠正好是他少數欣賞的詩人之一以外,他完全能瞭解她詩中那種明明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傾吐的痛苦。  

  「你會吟馬致遠的詩?」他深深瞅著她,聲音柔和了不少,也充滿了感情。  

  「臣妾不敢欺騙皇上,實不相瞞,臣妾實在不知道這是誰的詩,只是我額娘時常念起,我聽著聽著就會了,也慢慢喜歡上這首詩,不過,臣妾真的就只會這首,別的不會了。」她老實地坦承,就怕要她再吟一首,殺了她她也吟不出來。  

  「好,你贏了,朕把這盒珍珠賞賜給你。」他淺淺一笑,對她的欣賞和好感都在眸中表露無遺。  

  桑朵那喜出望外,飄飄然地跪下領賞。  

  「好朵兒,姨母沒白疼你。」瑜皇太后笑得好開心。  

  璘太妃也笑容滿面地看著桑朵那,但是坐在一旁的璃太妃和嫦貴妃卻臉色十分難看,本想藉此機會把桑朵那徹底壓倒,萬沒想到被倒呼了一巴掌,難堪、尷尬,卻又不能喊疼,簡直嘔死了。  

  這場後妃之間頭一回的正面交鋒,在霽威心裡分出了勝負。  

  還有,他很高興能在桑朵那臉上看到久違了的純真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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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1 13:41:14
第六章

  得到皇上賞賜的珍珠,並沒有改善桑朵那的處境,霽威依然日日傳召嫦貴妃,不曾駕臨過坤寧宮。  

  她除了每天早上在鐘粹宮向瑜皇太后請安時,才能有機會看見霽威,但總是匆匆一瞥,常常半句話都說不到,他便又匆匆地走了。  

  雖然貴為皇后,但坤寧宮裡的太監宮女們都看得出皇上有意冷落她,皇上不來坤寧宮,她如何有機會生下皇子,說不定將來連皇后寶座都保不住,這些勢利眼的太監宮女們都看準了皇后不得寵,草草地做完例行差事後,能偷懶就偷懶,絕不多花一分力氣,很現實地不到她跟前侍候奉承,每天無時無刻都陪在她身邊的就只有銀秀一個人。  

  向來習慣廣大草原的桑朵那,如今每天穿戴得整整齊齊地呆坐在寢宮裡,無處可走,無事可做,無聊拘束的皇宮生活漸漸快逼瘋她了。  

  才在宮裡住一段時間,她就已經覺得快悶瘋了,那麼那些先朝的妃嬪們,長日漫漫,是如何消磨這無止無盡的深宮歲月呢?  

  「銀秀,宮裡有沒有馬騎?」她好想騎騎馬,奔馳發洩一下心情也好。  

  「宮裡是有御馬房,可是主子,沒有特別的允準是不能去騎馬的。」銀秀一邊做繡鞋,一邊回話。  

  「是要皇上的允准嗎?」她長長地嘆口氣。  

  「是,除非有皇上的金牌令。」  

  桑朵那怔望著門外扶疏的綠意,這種寂寞深宮的日子,到底要過到什麼時候才算完哪。  

  「我現在去見皇上。」她忽然站起身,直接朝外走。  

  「不行啊,主子!」銀秀嚇得丟開繡鞋,衝到她身前擋住。「皇上不是說見就能見的!」  

  「可是我有話想跟皇上說的時候該怎麼辦呢?」她氣悶地大喊,焦躁得快要發瘋了。  

  「皇上不傳,誰都不準到他面前,主子要忍哪。」銀秀急急扶著她的手臂轉回來,小心避開侍立在宮門口的太監。  

  「我每天都得這麼坐著嗎?坐著等什麼?等請安、等傳膳、等日昇日落、等花開花謝?等皇上?」她煩躁地滿室亂走,忍無可忍。  

  「主子輕點聲,小心隔牆有耳,萬一您說的話被傳了出去,那可是要惹禍的!」銀秀暗示地指了指外面的太監,無奈地嘆口氣。「皇宮裡各個嬪妃都跟主子一樣,一旦進了宮,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呀!」  

  「銀秀,我是不是永遠也等不到皇上?」桑朵那緊緊咬著下唇,遙望著無雲的天空。  

  「主子,奴才也不懂,皇上既然選了你當皇后,卻為什麼又不來見你,皇上心裡頭到底在想什麼?」她很擔心桑朵那的未來,忍不住又嘆口氣,自言自語。「怎麼坤寧宮就擺脫不了成為冷宮的命運呢?!」  

  「什麼意思?」桑朵那呆了呆。  

  銀秀警戒地看了外面一眼,悄悄附在她耳旁,把先帝、嘉惠皇后、瑜皇太后和霽威之間的微妙關係細說了一遍。  

  「主子,皇上和嘉惠皇后之間很親,加上嘉惠皇后又為了救他而喪命,皇上會不會因此將那股怨恨出到瑜皇太后身上?而主子您……成了倒楣的犧牲品?」銀秀最後下了結論,她在坤寧宮太久,很多事情都看得見、聽得到,因此才敢下這樣的斷語。  

  桑朵那從不知道霽威和姨母之間有著這麼大的心結,回想起他們相處的情景,確實有種化不開的怨意,如果這個結不打開,她現在的處境將永遠得不到改善了。  

  要怎麼打開這個結才好?  

  「銀秀,你一定要幫我想想辦法,就是會死,我也必須見皇上一面。」  

    

  御花園。  

  「竹林外頭等著,不用侍候。」  

  霽威遣開貼身太監,獨自一人踅過竹林,走進澄瑞亭。  

  天空清澈澄明,沒有一絲雲彩,澄瑞亭前已經掛滿了一排鳥籠,有金絲雀、畫眉鳥,發出清脆嘹喨的叫聲。  

  他坐在太監預先準備好的軟座上,面前已擺好一壺清香的龍井茶,平時他最喜歡一個人坐在這裡,支頤閉目,靜靜傾聽優美悅耳的鳥叫聲,什麼都不做,什麼也不想。  

  這是他唯一能擺脫所有人,享受獨處時的快樂。  

  「皇上……」  

  一個怯怯懦懦的聲音打斷他的冥思,他慍極睜眼,愕然看見打擾他獨處的人居然是桑朵那。  

  「你怎麼知道朕在這裡!」他盯著跪在身側的桑朵那,轉念一想,便知道是誰告訴她的了。「銀秀現在是你宮裡的人,想必是她告訴你的?」  

  「是,皇上。」桑朵那老實地承認,把躲在後面花叢裡的銀秀嚇得花容失色。  

  「你躲在這裡等朕來?」他專注地凝視著她低垂的小臉。  

  桑朵那屏息點頭。  

  「你是在找死,你知道嗎?」這個笨蛋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幹什麼,她的行為隨時能被安上行刺或暗算皇帝的罪名。  

  「臣妾知道,銀秀警告過了,可是臣妾一定要見皇上,把想說的話說一說,就算會死,也比在坤寧宮裡長日無聊地度日子要好多了。」她抬起頭,豁出去地直視他,聲音卻有些發顫。  

  「放肆!」他森然低喝,瞪視著她那雙充滿倔強和傲氣的眼睛。  

  桑朵那被他威嚴的氣勢懾住,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氣幾乎被他嚇跑,她慌張地低下頭,仔細一想,好不容易才能見到他,無論如何都不該輕言退縮,於是又下定決心抬起下巴瞪了回去。  

  「皇上,臣妾是亡族的公主,父汗和額娘慘死,族人都被喀喇罕殺害,臣妾雖然僥倖活下來,但這條命是姨母和表哥救下的……」她淚光盈盈,眼中含著淚水,忍著不落下來,一喊出姨母和表哥,情緒頓時潰堤,把所有的禮儀規範全拋到腦後,情不自禁地嗚咽低嚷起來。「表哥,我不怕死,你若要我死,我便把這條命還給你,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你既然不喜歡我,又為何要立我為皇后?既然要立我為皇后,又幹麼把我丟在坤寧宮裡不聞不問,我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對我?好歹你得跟我說清楚啊,反正我要死了,你就明明白白告訴我,別讓我死得不清不楚,求求你了!」  

  這一大段足可算是大逆不道的話,把花叢後的銀秀嚇得冷汗涔涔,腿一軟癱倒在地。  

  霽威默默凝視著她,這丫頭實在搞不清楚狀況,居然敢向他噼哩啪啦抱怨一堆,以常理來說,她鐵定要被廢後,甚至要被打入永不見天日的宗人府。  

  不過,他就是偏偏喜歡聽這種真得不能再真的話,喜歡桑朵那對他任性、撒嬌似的抱怨,更對她傻乎乎的勇氣十分激賞。  

  「我不會讓你死的。」他支起她的下顎,似笑非笑地望著她。「我吃過你的活血丹,用過你的金創藥,你算是我的恩人,我不會隨便要你的命。」  

  原來……這就是答案……  

  「你不是因為喜歡我而立我為後,只是因為我曾經救過你?」桑朵那的心彷彿被轟開一個大洞,立她為後,是對她的報答嗎?  

  霽威深瞅著她,她頹喪空洞的眼神擾亂了他的思緒。  

  「如果這就是臣妾要的答案,那麼皇上,臣妾能否求你一件事?」墜入無底深淵的感覺令她陷入了恍惚中。  

  「什麼事?」他強迫自己壓下對她的憐惜。  

  「求皇上放臣妾出宮,臣妾願把皇后之位讓給嫦貴妃。」她的嘴唇無法自抑地顫抖著。  

  霽威臉色一沉,前所未有地震動,他的手指捏緊了她的下顎。  

  「放你出宮,你能去哪裡?你已經沒有家可回了!」他俯下身,用力抬高她的臉,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鼻尖。  

  「去哪裡……都行……」第一次這麼靠近霽威,她的舌頭忽然不聽使喚,結結巴巴了起來。  

  「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坤寧宮裡,哪裡也不能去!」他眸中放出幽冷的光。她是這座冷冰冰的皇宮裡唯一有真性情的人,也是唯一令他動情的人,他絕不能放她走。  

  「我每天都很老老實實地……待在坤寧宮裡呀!」面對近在咫尺的俊眸、高鼻、淡色的嘴唇,她的意識完全糊成一團,無法自制地脫口低喊。「可是銀秀說…… 你日日召幸嫦貴妃……她很快就會承恩受孕,接下來便會……母以子貴,將來我可能連皇后的位子都保不住……我也想永遠住在坤寧宮裡呀,可是你不來坤寧宮,我生不出皇子,你要我老老實實待在坤寧宮裡……是什麼意思呢?」  

  霽威的劍眉挑得很高,她這番不含蓄、不做作的話,居然害他耳朵熱了起來。  

  花叢後的銀秀徹底被桑朵那嚇成一攤爛泥了。  

  「你……想生我的孩子?」他不自在地輕咳一聲,竟開始感到好笑起來。  

  「銀秀說……要生孩子才能鞏固自己在你心裡的地位。」她老實得很。  

  「銀秀說銀秀說,想不到銀秀還真教了你不少東西。」他捏住她下巴的手,漫不經心地摩挲起她細膩的肌膚。  

  死了死了,這下死定了,我的皇后主子,你可把我害慘了!花叢後的銀秀面無人色,在心裡無聲地哀嚎。  

  「銀秀都是為我好……」她微微嗅到從他袖中飄出來的淡淡麝香,心魂一蕩。  

  「她為你好,要你把皇后讓給嫦貴妃?」他的上身俯得更低,輕柔地逼問。  

  「沒有,這是我自己的想法。」她像頭寵貓,乖乖地享受在她頸窩的撫摩,舒服得連眼睛都閉了起來。「皇上不是比較喜歡嫦貴妃嗎?她當皇后……你不是會開心一點……」  

  「統攝六宮的皇后寶座豈是容易到手的,你居然隨隨便便就想拱手讓人,你是傻瓜還是笨蛋?!」她迷濛沉醉的表情,擾亂了他的氣息,也紊亂了他的思緒。  

  她忽然睜開眼睛,望著他那雙深邃俊美的雙瞳,想著這雙眼睛日日望著的人是嫦貴妃,就情不自禁地悲從中來。  

  「我大概是笨蛋,只有笨蛋才會不討人喜歡……」她哽住聲,眼淚再也忍不住地顆顆滾落。  

  她脆弱無助的眼淚崩解了霽威傲慢的自尊,他輕輕低嘆,不由自主地將她摟進懷裡,所有的憐惜全化成了深深的一吻。  

  桑朵那呆住,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全身僵硬得無法動彈,腦中一陣意亂情迷、天旋地轉。  

  這也是霽威初次吻女孩子,他青澀地探索著柔軟紅唇中淡淡的甜美氣息,桑朵那則是顫抖而迷眩地回應,兩人的唇舌彼此融碰、糾纏。  

  桑朵那微啟誘人的紅唇顫顫喘息著,讓霽威嘗到了陌生的情潮,洶湧熾烈地席捲他的意識,他的男性本能漸漸被喚醒了。  

  他的鼻尖摩挲著她柔嫩的肌膚,唇舌一路下滑到她的頸肩,他本能地解開她頸部的盤扣,將鳳帔扯下地,方便他繼續探索她瑩瑩雪白的胸脯,渴望一窺少女胴體的秘密。  

  忽然,澄瑞亭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快,快侍候著!」總管太監榮安捧著一匹黃綢布奔過來,連聲催促後面記錄承幸簿的敬事房小太監成貴。  

  霽威聽見氣喘吁吁的說話聲,激情霎時煙消雲散,轉化成了一腔怒火。  

  「滾開!」他一掌擊在石桌上,將茶碗裡的龍井震溢了出來。  

  榮安和成貴腿一軟,跪了下去。  

  「皇上,宮裡的祖制,奴才不敢不從……」兩個人哆嗦著,語不成句。  

  桑朵那眨了好幾回眼,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霽威凝視著嬌顏酡紅,星眸迷離的桑朵那,痛恨與她的初吻必須就這樣草草收場。  

  他討厭當皇帝,正是因為當皇帝完全無法有自己的隱私,每天吃什麼東西、穿什麼衣服、出幾次宮、召幸那個嬪妃,都有人在一旁記錄著,就連和心愛的女人在一起做些什麼,也有人在一旁盯著看。  

  「真想殺了你們兩個人!」他咬牙狺吼,容忍度被逼到極限,再激昂的興致都沒了。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榮安和成貴趴在地上,連連叩頭。  

  霽威輕瞥一眼瞠目發呆的桑朵那,霍地站起身,孤冷地走出澄瑞亭。  

  「快!快跟上去!」榮安和成貴忙不迭地爬起來。  

  銀秀這時從花叢後氣急敗壞地衝出來。  

  「都是你們壞了事,真是氣死人了,你們晚點來不行嗎?」她指著榮安和成貴,破口大罵。  

  榮安和成貴忙著追霽威而去,沒空理會銀秀怒氣衝衝的罵聲。  

  「主子,真是氣死人,就差一點、差一點而已了,都是那兩個羔子壞了事!」銀秀又氣又惱地直跺腳。  

  桑朵那癡癡凝視著霽威早已看不見的孤冷背影,本來對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但是經過霽威的撩撥,模模糊糊地感受了男女之間的愛和欲,那麼相互吸引,如此炙熱燎燒。  

  忽然,又想起了嫦貴妃,想起了霽威日日都與她做剛剛對她所做的事時,她有種強烈的悵然和失落。  

  霽威每天都癡癡看著嫦貴妃?熱烈吻著嫦貴妃?像撫著貓般愛撫著嫦貴妃嗎?  

  她的心忽然灼痛起來,嘗到了被妒火燃燒的滋味。  

    

  養心殿正殿,霽威坐在御案前,專注地提著硃筆批合奏摺。  

  嫦貴妃侍立在御案旁磨朱墨,忍不住悄悄打了個呵欠。  

  「皇上,已過子時,皇上是不是該歇了?」她偷偷瞅著面無表情的霽威。  

  「你累了就找個偏殿睡。」他蘸了蘸朱墨,頭也沒抬,繼續揮筆批摺。  

  又是這樣!日日「召」她卻不「幸」,日日要她站在御案前磨朱墨,她可是個堂堂皇貴妃,為什麼要她做奴才做的事?嫦貴妃在心底埋怨著。  

  「臣妾不累,要不要臣妾替皇上念摺?」她小心翼翼地觀著天顏。  

  霽威微微一怔。呵,忍了這麼久,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這陣子肅格重病不能上朝,必然私下要她打探奏摺的內容,好在病中仍能掌握朝政。  

  「不用了,你累了就去休息,傳榮安進來給朕磨墨。」他不動聲色。  

  「皇上傳召臣妾,臣妾理當侍寢才是,怎麼……總是要臣妾磨墨?」她終於隱忍不住,閃爍照耀,除了肩胛骨一道初癒的暗色傷疤,他俊挺的身軀好看得令她傾醉。  

  「皇上,今夜要了臣妾吧……」她將頭靠向他的胸膛,氣息凌亂地。  

  霽威初次與女人裸裎相對,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如何禁得起撩撥挑逗,懷抱著柔軟豐盈的胴體,令他血脈僨張了。  

  「朕是為了給肅中堂面子才封你為妃,其實朕不愛你。」這是他初次體會到,原來男人沒有情也能有欲。  

  他的坦白令嫦貴妃怔住,心中暗暗感到恐慌,若美色誘不了他,肅格以她所佈的局就會輸了。  

  「只要能生下皇子,皇上不愛臣妾也沒關係,身為皇上能擁有眾多妃嬪,皇上當然無法全愛得來,只求皇上賜給臣妾皇子,臣妾就心滿意足了。」  

  霽威熾烈躁動的慾火忽然被她的一席話澆熄了,他本來就對宮中只有性沒有愛的帝後關係厭惡至極,怎麼能放縱自己重蹈先皇覆轍,更何況她只是被肅格所利用的政爭工具,他怎麼可能傻傻地落進陷阱裡。  

  「你走吧,朕不用你侍候了。」他輕輕推開她,轉身跨進銀澡缸,全身沒入熱水中。  

  「皇上!」嫦貴妃慌了,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情急地喊著。「皇上日日召幸臣妾,但臣妾到今日仍是處子之身,臣妾不願枉擔這個虛名,求皇上恩澤臣妾這一回吧!」  

  「榮安、成貴,送嫦貴妃回宮!」他不由分說地下令。  

  兩名太監立即掌起宮燈,把嫦貴妃請出偏殿隔間,將失魂落魄的她一路送回到栩坤宮。  

  霽威浸沒在熱水裡,平整雜亂的思緒。  

  當初為了減低肅格對他的戒心,所以留下馨月格格,日日翻她膳牌也是為了混淆視聽,一來觀察她,二來讓肅格誤以為他迷戀女色,不過現在他開始後悔了,他這麼做很明顯地傷害了桑朵那,他不想看見她的臉上出現失寵嬪妃才會有的幽怨。  

  這一次的經驗,他更肯定自己的心情,方才懷中抱著馨月時,他想起的是那日在御花園澄瑞亭的熾烈濃情,多渴望抱在懷裡的人是桑朵那。  

  在清理撤除掉肅格的勢力以前,他不想讓桑朵那捲進政爭的漩渦裡。  

  留下霽善的性命,是為了報答嘉惠皇后的救命之恩,但是囚在宗人府的霽善卻是穩固皇朝的一大隱憂,他很清楚肅格和九門提督扎克圖仍然一心要推霽善為皇,取而代之。  

  他感到極端的空虛、煩躁和不安,他努力揮開那些惱人的威脅,緩緩進入一個人的恍惚世界。  

    

  「翁應龍,朕命你秘密將蒙古各部盟汗王請進京來,除了喀喇罕汗王以外。」霽威在養心殿召見軍機處大臣翁應龍。  

  「皇上,這是何故?」翁應龍疑惑地問道。  

  「喀喇罕滅了科爾沁以後,聲勢力量大增,看來有雄踞蒙古的野心。」霽威看著桌案上的皇輿全圖,慢條斯理地說。  

  「臣也早有耳聞,確實要嚴加防範喀喇罕的野心,不過皇上召蒙古各部盟汗王進京是為了……」  

  「朕要聯合這些蒙古部盟,在喀喇罕的聲勢未再繼續壯大之前,一舉消滅他。」霽威在地圖上喀喇罕的點上用力一拍。  

  「皇上!萬萬不可!」翁應龍驚愕住,極力勸阻。「皇上才登基不久,只將逆倫想殺害皇上的霽善王爺囚在宗人府,肅中堂和九門提督時時刻刻都虎視耽眈地想把霽善王爺拱上皇位,只要抓住機會,他們必定謀反,皇上在此時派兵征剿喀喇罕,等於是將禁衛護軍從身邊調走,這豈不是稱了肅中堂的意了嗎!?」  

  「翁應龍,今日肅中堂為何沒來?」霽威心不在焉地捧起茶碗啜飲。  

  「肅中堂告病假一個月,這事皇上是知道的。」翁應龍疑惑地回答。  

  「就是了。」他悠然淡笑。「肅中堂為了鍾愛的小兒夭折而抑鬱攻心,突然病倒,御醫視疾回來後向朕回票,肅中堂肝郁嚴重,短期內難以上朝。」  

  「皇上的意思是想藉此機會翦除肅中堂的羽翼?」翁應龍恍然大悟。  

  「正是,一來可削弱肅中堂的勢力,二來可以免去喀喇罕坐大的憂患。」他一彈指,自偏殿立刻走出一個高大威武的男人。  

  「艾剎!」翁應龍愕然驚呼。  

  「翁大人。」艾剎頷首微笑,五官恍如雕刻一般,眸光銳利似鷹。  

  「皇上難道想派艾剎調兵出征?」翁應龍頓時醒悟。  

  「沒錯。」  

  「可是艾剎接管兵部不久,帶兵的資歷恐怕不夠。」翁應龍十分不看好艾剎的原因還有一個,他才二十四歲,太年輕了。  

  「朕明白你的顧慮,不過朕十八歲就當上皇帝,又有什麼資歷可言呢?你是多慮了。」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可是……」  

  「君、無、戲、言。」  

  他果決地打斷翁應龍的憂思,慢慢轉動著白玉扳指——  

  決定出兵征剿喀喇罕尚有一個原因是他沒有說出來的,那就是替桑朵那報滅族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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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1 13:41:35
第七章

  坤寧宮內,桑朵那搖頭晃腦地背誦著銀秀不知從哪裡找來的詞箋,銀秀要她閒來無事時背個幾首,找到機會就能跟皇上談詩說詞,多討一些皇上的歡心。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作美,淡煙暮靄相遮蔽,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聽馬嘶,我為什麼懶上車兒內,來時甚急,去後何遲?」桑朵那背了十幾次,才好不容易背熟了這段。  

  「主子,一個字沒錯,接下來那段再背背。」銀秀捧著詞箋盯著她,像個出題考學生的老師。  

  「接下來呀……」桑朵那苦著臉,絞盡腦汁地想。「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裡,遍人間煩惱……遍人間煩惱……」  

  「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銀秀提醒。  

  「噢,接下來是——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對不對?」桑朵那開心地拍拍手。  

  「六公主到!」  

  宮門外忽然傳來太監的高喊聲。  

  桑朵那和銀秀同時一怔。  

  「六公主!」桑朵那驚跳了起來,手足無措地。「我現在該怎麼辦?要出去迎接嗎?」  

  「用不著,主子是六公主的嫂嫂,又是皇后的身份,用不著出迎,在這兒等著就行了。」銀秀雙手扶起她的右臂,攙住她。  

  「六公主叫什麼名字呀?」坤寧宮頭一回有訪客,桑朵那又緊張又興奮地望著宮門口。  

  「她叫霽媛,是璃太妃的掌上明珠,也是皇上最鍾愛的妹妹……」  

  銀秀話還未說完,一個玲瓏剔透的美少女優雅地踏進宮門口,一看見站在正殿中等著她的皇后娘娘,立即靦腆地笑一笑。  

  啊——我喜歡她!桑朵那在心裡陶醉地大喊。  

  「現在才來拜見皇后嫂子,還望嫂子別見怪。」霽媛行了禮,一身淡雅的裝束,看起來像朵白色木槿花。  

  天哪,她像個小巧玲瓏的瓷娃娃,一點也不像是那個可怕的璃太妃的女兒。  

  「不!我一點也不見怪,公主肯來看看我,我高興都來不及了。」桑朵那不改熱情爽朗的本性,立刻一見如故地抓住六公主的手,六公主是罕多公主當中唯一一個前來拜見她的,她的一顆心已被她感動得熱騰騰起來。  

  霽媛驚異地看著桑朵那,她自幼長在深宮,生性害羞文靜,從不曾見過像桑朵那這樣天真熱情的蒙古姑娘,心中有股說不出來的好感。  

  兩人對看半晌,相視一笑。  

  「公主請坐,剛剛皇額娘才派人送來了奶茶和桂花甜糕,正巧公主來了,兩個人一起吃會更好吃。」桑朵那挽著霽媛的手,雙雙在暖炕上坐下。  

  銀秀立即忙著上奶茶和桂花甜糕。  

  霽媛無意間瞥見一旁散落的詞箋,拾起來看了一眼,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皇后嫂子在讀這個嗎?」  

  「公主見笑了,我從來沒讀過詩詞,所以要銀秀幫我找些詩詞來背一背,免得在……在長輩面前出醜。」桑朵那不好意思地笑笑,把在皇上和嫦貴妃面前出醜這句硬嚥回肚子裡去。  

  「哎,使不得,皇后嫂子若在長輩面前背出這些詞來,那可要真出醜了。」  

  「啊!」桑朵那呆住,銀秀也呆住了。  

  「這是西廂記裡的唱詞,在宮裡西廂記是閒書,只能偷偷看的。」霽媛羞怯地笑著。  

  「哎呀,都是銀秀不好,從芍藥那兒要來了這些詞箋,想不到是西廂記裡的唱詞,差點害了皇后娘娘出醜,真是罪該萬死。」銀秀撲通一聲跪下叩頭。  

  「這也沒什麼,犯不著要你死一萬次,快起來。」桑朵那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不過我背的那詞是挺美的呀,就這麼上不了檯面嗎?」  

  「在長輩面前念些李白或是白居易的詩比較好,這些詞呀,留著唸給皇帝哥哥聽。」霽媛忍不住抿著嘴兒笑。  

  桑朵那眼眸忽地一黯。  

  「有那機會唸給他聽就好了。」她低低嘰咕著。  

  桑朵那嘰咕得頗大聲,霽媛聽得一清二楚。  

  霽媛揮手命銀秀退下,銀秀會意地退出了正殿,把殿門帶上。  

  「皇后嫂子,我額娘昨兒對我說,要請皇上給我指婚了。」霽媛羞赧地低著頭,秀秀氣氣地對桑朵那說。  

  「指婚?什麼意思?」桑朵那不懂。  

  「就是要給我找個婆家嫁了。」霽媛一張鵝蛋臉泛了嬌羞的紅暈,襯著柳眉杏眼,煞是好看。  

  「那很好哇!公主大喜了!」  

  「可是……」霽媛欲言又止,囁囁嚅嚅地說。「妹子有一事相求,不知皇后嫂子肯否幫忙?」  

  「公主有話直說,有我能幫得上忙的,一定幫!」桑朵那豪氣地保證。  

  「萬一皇帝哥哥說起我的婚事,求嫂嫂幫我向哥提一個人。」她羞澀地低垂著頭,揪扯著手絹。  

  「誰?」桑朵那興奮地追問。  

  還沒說出名字,霽媛的臉已紅到了耳根,她掙紮了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細聲地說:「艾剎。」  

  「艾、剎。」桑朵那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好記進腦袋裡。「好,沒問題,不過……」她忽然嘆了一口長氣,無奈地說。「公主應該去拜託嫦貴妃幫這個忙,只有她能天天見到皇上,而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皇上一面,就算想幫公主這個忙,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霽媛和嫦貴妃雖然有親戚關係,也常在額娘璃太妃的寢宮裡見到她,但就是很奇怪地無法對她產生一點好感。  

  「我不喜歡嫦貴妃,我知道皇帝哥哥也不喜歡嫦貴妃,他喜歡的人是你,所以只有你能幫我的忙。」霽媛軟語央求著。  

  他喜歡的人是你!桑朵那被這句話震昏了神智。  

  「怎、怎麼可能?!」她猛搖頭,壓根兒也不信。  

  「是真的,你不信我?」霽媛表情無辜地看著她。  

  「不是不信,是不敢相信。」她嘆口氣,猜不透霽威的心。  

  「皇后嫂子,我最近無意間聽見身邊的奴才傳著一個對皇帝哥哥不利的謠言,我很替哥哥擔心……」  

  桑朵那一聽見不利於霽威的謠言,急得跳了起來。  

  「是什麼謠言?」  

  「傳皇帝哥哥是……」霽媛附在桑朵那耳邊,小小聲地說:「天閹。」  

  「天閹?」桑朵那完全聽不懂字面意義,傻傻愣住。  

  「意思是說皇帝哥哥不能……」霽媛畢竟是未經人事的小姑娘,說到男女之事,臉紅尷尬得就是吐不出那兩個字來。  

  「不能什麼?」桑朵那快急壞了,這小公主到底吞吞吐吐到哪一年才肯說。  

  「反正意思就是皇帝哥哥生不出子嗣啦!」霽媛嬌嗔地拿手絹矇住臉。  

  桑朵那鈍鈍地出神了好一會兒,反反覆覆咀嚼著霽媛說的幾個字,「閹」、「不能」、「生不出子嗣」,驀然間驚跳起來!完全弄懂了。  

  「皇上不是日日都召幸嫦貴妃嗎?怎麼會有這種謠言傳出來?」她急怒得滿室亂走,厚重的花盆底踩得地磚震震響。  

  「皇后嫂子先別急,宮裡頭的太監宮女上上下下有幾千個,光養心殿裡侍候皇上的就有百多個,很難知道是誰傳出這個謠言。」霽媛憂心忡忡地嘆口氣。「皇帝哥哥才剛登基、霽善大哥雖然被圈禁在宗人府,可是誰都知道他仍然處心積慮想奪皇位,這個謠言難保不是大哥那黨人設計的,你想想,一國之君生不出子嗣,會造成這個皇朝內外廷多大的震盪,倘若皇帝哥哥一直無法讓你和嫦貴妃受孕,那他的帝位就岌岌可危了。」  

  霽媛的話,令桑朵那驚悸悚懼不已。  

  「務必得找嫦貴妃出來澄清這個謠言才行。」桑朵那腦袋混亂得只想得出這個方法來。  

  「不行,嫦貴妃靠不住。」霽媛搖了搖頭,堅決地說。「我剛剛不是說過了,皇帝哥哥不喜歡她,我瞭解我哥,看不出他有哪一點看起來像迷戀嫦貴妃的樣子,所以這個謠言會傳出來的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養心殿侍候皇上的貼身太監,還有一個就是嫦貴妃的栩坤宮。」  

  桑朵那駭然倒抽一口冷氣。  

  「皇后嫂子,你要沉得住氣,千萬不能私下調查這件事,太監宮女是皇宮裡隱形的殺手,要是把他們逼急了,連皇帝哥哥的命也保不住,你只能以事實證明謠言只是謠言。」霽媛冷靜清晰地說道。  

  桑朵那不敢相信宮幃是如此黑暗可怕,她想起了那日在城隍廟時霽威陰鬱的眼神,難怪他對當皇帝沒有半點喜悅,置身在這爾虞我詐、步步荊棘、重重束縛的皇宮裡,怎能快樂得起來。  

  「事實證明?要如何證明?」她眩惑地問道,一心只想著該如何保護霽威,如何能使他快樂。  

  「當然是給哥哥生個皇子呀!」霽媛頭都昏了,這個皇后嫂子還真是單純得可以。  

  「我也想啊,可是……他不來找我……」她喪氣地垂下頭。  

  「我哥頑強得很,我知道他現在在鬧脾氣,你得耐住性子軟化他,別讓他冷冰冰的外表給騙了,我哥他呀,是那種外冷內熱的人。」霽媛微微地笑說。  

  這點桑朵那完全相信,那天在御花園澄瑞亭,他就熱吻得她快要窒息融化。  

  「皇后嫂子,在宮裡,能交心的人不多,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嫁出皇宮了,皇帝哥哥能說話的伴兒又少了一個。」霽媛輕柔地握住桑朵那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以後能陪伴他,不讓他孤獨寂寞的人只有你一個了。」  

  霽媛道出了桑朵那心中最深的渴盼。  

  「放心,我會的。」  

  桑朵那說著,堅定地微笑,明亮的笑顏深刻而真實。  

    

  兩旁夾著赭紅色宮牆,地上鋪著青條石的長長甬道上,兩個少女一前一後地走著。  

  「銀秀,你把馬甲縫得太小了,我都快不能喘氣了。」桑朵那不敢用力呼吸,怕銀秀替她拆掉重新縫製的馬甲會繃開來。  

  「主子,忍著點,一會兒見了皇上,要千萬記住咱們套過的招。」  

  「我知道。」桑朵那抬頭挺胸,上身不敢妄動。「這招璘太妃用在先皇身上或許管用,但是對表哥就不知道有沒有用了……」  

  霽威坐在養心殿正殿的御案前,看著艾剎四百裡加急的密摺,唇角緩緩綻出了笑紋。  

  他把密摺鎖進身後的金漆大櫃內,回身看見御案上堆著高高一疊尚未批閱的奏摺,忍不住嘆口長氣。  

  「榮安,今天誰當值?叫進來磨朱墨。」他攤開案上的奏摺和公文,正準備批閱時,眼角餘光瞥見殿門外有著奇怪的動靜,傳來異常的吵嚷聲。  

  一個小太監悄無聲息地走進來,訓練有素地垂手侍立御案旁,懸著右手腕靜靜地磨朱墨。  

  「外面發生什麼事?」他低著頭鬩看奏摺,淡淡地問。  

  「回皇上的話,是皇后娘娘求見。」小太監輕聲回答。  

  霽威錯愕地抬起頭,忽然發現這個當值的小太監面孔很陌生,似乎從沒有看過這個人。  

  「朕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他心生警戒,暗中觀察這個小太監。  

  「是,奴才今天頭一回到養心殿當值。」  

  「叫什麼名字?」  

  「奴才名叫李歡然。」小太監清楚地應答著。  

  宮中太監大部分是從偏遠貧困的鄉下賣進宮來,名字多半粗俗土氣,甚少有如此雅緻好聽的,霽威對他的戒心又多了幾分。  

  不過他現在沒空詳問這個小太監的來歷和背景,他知道桑朵那為何被擋在宮門外,必然是她沒有準備賄賂太監的賞錢,所以才會前來求見他卻不得其門而入。  

  他快步走出正殿,桑朵那和榮安的爭執聲便遠遠從養心門那頭傳過來,他悄悄避靠在牆邊,看見桑朵那又氣憤又委屈地捏著拳頭,與揚著下巴,臉上透著跋扈的總管太監榮安對峙著。  

  「……十兩不夠,要給二十兩,你這分明是獅子大開口嘛,十兩你要收不收,我今天偏要見皇上不可!」桑朵那兩頰紅撲撲地,顯然被惹得很火。  

  「皇后娘娘,嫦貴妃都是給二十兩賞錢,奴才不是要爭這十兩銀子,而是在給皇后娘娘爭身份、爭面子呀!」榮安說得很清高。  

  「那是嫦貴妃壞了規矩,往例都是給十兩賞錢的。」跟在桑朵那後頭的銀秀忍不住插口說道。  

  「反正我就只有十兩,你要是再囉唆,我一定讓皇上懲罰你!」桑朵那氣喊。  

  「奴才是皇上宮裡的總管太監,皇后娘娘為了十兩銀子不肯賞臉,那就是不給皇上面子,皇后娘娘別因小失大才好呀!」榮安不愧是磨練出來的,說出來的每句話都能壓死桑朵那。  

  霽威知道自己要是不出面,只怕桑朵那鬧到天亮也無法見得到他。  

  「朕從來不知道你是朕的面子。」他冷冷地出聲,從暗處緩緩走出來。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榮安驚駭地跪倒在地,連聲求饒。  

  桑朵那一看到霽威出現,頓時忘了剛才所受的羞辱和委屈,她忘情地朝他邁步,口裡嘰哩咕嚕地訴苦著。  

  「皇上,這人硬是跟我要二十兩銀子,你說他是不是很欺負人……」  

  霽威揮手打斷桑朵那,眸中燃著兩簇冷焰。  

  「是朕把你們的膽子養大了嗎?竟敢放肆地向主子要賞錢,還要得那麼理直氣壯!」  

  「奴才下次不敢了!」榮安以頭撞地,磕得砰砰響。  

  「往後皇后娘娘到養心殿來,不許討賞,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榮安戰戰兢兢地答。  

  周圍跪伏在地的太監們一個個噤若寒蟬。  

  「隨朕進來。」霽威看了桑朵那一眼,旋身走進正殿。  

  桑朵那勝利地朝跪在地上的榮安吐了吐舌尖,有霽威替她出氣,她的心情好極了,追向霽威的腳步也輕盈得像要飛起來。  

  一進正殿,霽威揮了揮手,殿內的值班太監們會意,迅速無聲地退了出去。  

  「你來見我有什麼事?」他不看她,端起御案上的茶碗,慢條斯理地啜飲。  

  「皇上知道臣妾為了見你一面,花了多少銀子嗎?銀秀花了十兩,才從敬事房太監那兒打聽到皇上今天沒有翻嫦貴妃的膳牌,又花了十兩才封住宮裡太監的口,讓他們放臣妾出來,現在差點又要花上二十兩,真可怕,臣妾坤寧宮的月例就這麼東賞賞西賞賞給賞光了。」桑朵那不可思議地撥動手指數著。  

  「你過來。」他忽然向她招手。  

  桑朵那怔怔地往前跨了幾步,和他保持三步左右的距離。  

  「再靠過來一點。」  

  桑朵那受寵若驚地走到他身旁,仰著臉凝視著他。  

  霽威看她有些傻氣的表情,想起她說花了十兩銀子才打聽到他今天沒有翻嫦貴妃膳牌這件事,就忍不住覺得好笑。  

  「這是宮裡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他低下頭,靠在她耳際低低地說。「發賞錢的慣例由來已久了,只有這麼做,那些奴才們才會盡心盡力辦事,還有,對那些奴才們要恩威並施,下次不要跟宮裡的大太監硬卯上,當心他們反過來咬你一口。」  

  桑朵那冷然一顫,想起霽媛也對她說過類似的話,就覺得異常恐怖。  

  「說吧,找我有什麼事?」見她眼中露出悚懼,不忍再嚇她。  

  霽威溫和的聲調撫平了她的恐懼和不安,看著他臉上久違了的溫柔笑容,她癡望了好半晌,才猛然想起自己辛苦來此見他的任務。  

  「皇上知道艾剎這個人嗎?」她不懂得拐彎抹角,直接就問。  

  「你問他幹什麼?」霽威微愕,懷疑她是否已經知道他派艾剎圍剿喀喇罕這件事。  

  「皇上覺得這個人怎麼樣?」她沒有回答霽威的話,反而還多問他一個問題。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見她如此興致高昂地打聽另一個男人,他居然感到非常不是滋味。  

  「艾剎可有妻室?皇上知道嗎?」她根本沒發現霽威的溫柔全凍成了霜雪,還在盡責地執行她的任務。  

  「你打聽艾剎究竟有什麼目的?」他冷靜全失,猛地抓住她的手臂,森然喝問。  

  在霽威猛力地抓扯之下,桑朵那胸前短馬甲上的扣子突然一顆顆地繃開來,露出繡有冷梅的雪白裡衣。  

  這個意外讓霽威一時失了神,他愕然盯著令衣扣繃開的鼓脹胸脯,想像力狂妄地飛馳起來,想像著藏在裡衣內的渾圓酥胸,連馬甲都包裹不住的傲人豐腴,他的喉嚨乾渴,體內湧動著莫名的燥熱。  

  桑朵那動也不敢動,深怕僅存的三顆扣子也飛出去。  

  對了,這是她今晚到養心殿的第二個任務——色誘霽威!  

  她緊張地觀察霽威的反應,他面色沉凝、眸光炯炯地直盯住她的胸前,看起來第一招的效果不大,她趕緊使出第二招來。  

  「糟糕,衣服愈來愈小了,皇上,這裡有針線嗎?」她好生困擾地把馬甲脫下,看準御案上的目標,漫不經心地挪步走過去。  

  霽威的胸膛沉重起伏,渾身肌肉繃得很緊。  

  「我這裡怎麼會有針線這東西……」  

  他沙啞的低語還未完,就又聽見「哎唷」一聲,原來是桑朵那腳踝一拐,失去重心趴在御案上,連帶碰翻了案上的茶盞,茶水潑濕了她胸前的衣服,雪白的綢衣頓時透明了,刺繡精巧的肚兜輪廓立即清晰可辨。  

  嘩,沒有失誤,昨天的練習果然有用。桑朵那一跳一跳地跳到邊側的暖炕坐下,暗自高興不已。  

  若隱若現的嬌豔肚兜,還有她胸部柔軟的晃動,都令霽威的呼吸更濁重了。  

  「糟糕,我的腳好痛,不會是扭傷了吧?」第三招。桑朵那把疑似拐傷那隻腳的鞋襪脫掉,輕輕撫揉著白玉般玲瓏纖巧的足踝。  

  三招已了,她偷偷望了霽威一眼,不知道銀秀教她的這幾招到底有沒有用?  

  模樣看上去頗為狼狽的桑朵那,在霽威眼中卻是無比的撩人,他是個十八歲的少年,小小的挑逗對他而言都能引起強烈巨大的反應。  

  「你色誘我?」他咬牙低喃,微眯的雙瞳跳動著奇異的火焰。  

  糟了,失敗,這麼快就被發現了!桑朵那懊惱地嘆口氣。  

  「真厲害!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看著他漸漸走近,她一雙杏眸愈睜愈大,聲音卻愈來愈低。  

  霽威猝然打橫抱起她,直接將她壓上暖炕,克制已久的愛慾情狂霎時翻湧而上,他急遽侵佔她的紅唇,狂肆地將舌尖探進她口中,徹底引爆瘋狂的烈焰。  
  桑朵那愕然喘息著,暈眩柔順地享受他的唇舌摩弄,她沒有少女應有的矜持和羞澀,當他環緊她柔軟的身子時,她也張開雙臂摟住他,當他急促地想剝開她的衣扣時,她亦幫著他鬆解他身上的衣物。  

  「你的膽子好大。」他瘖啞地低吟。  

  「皇上生氣了嗎?」她緊張地停住拉扯他褲腰的動作。  

  「沒有,不要停,繼續……」他的輕笑聲在她柔嫩細緻的胸脯流轉。  

  「是。」她舔吻著他的頸窩,雙手繼續忙碌地解開他的褲帶。  

  他喜歡她不賣弄風情,也不玩忸怩作態、欲拒還迎那一套,她大方地盡卸兩人身上的衣物,與他肢體糾纏,肌膚廝磨。  

  「這個傷……」她看到了他肩胛處的傷疤,憐惜地撫摸親吻著。  

  隨著她輕柔生澀的摸索,他蹙眉屏息,下腹燃起猛烈的欲焰,亢奮得一觸即發。  

  兩人初試雲雨,情慾對他們而言是全然的陌生,桑朵那昏眩迷離地陶醉在肌膚相親的快感裡。  

    

  「這樣……我就能受孕了嗎?」  

  赤裸的兩個人緊緊相擁在一起,桑朵那一邊好奇地環視著養心殿內雅緻的陳設,一邊慵懶地輕問。  

  「你只在乎這個?」霽威圈抱著她的雙臂僵了僵,如果她問的是「你愛我了嗎?」,他會感到更高興。  

  「只要能受孕,就不怕那些奴才們私下亂傳皇上的壞話了。」她睏倦地將臉埋進他溫熱的胸前,像貓一般用鼻尖摩挲著他。  

  「傳我什麼壞話?」他蹙起居心,努力克制再度昂揚的慾望。  

  「傳皇上是……天閹。」想著昨夜狂野的激情,她忍不住格格一笑。  

  他冷哼一聲。「真是唯恐天下不亂,這種謠言大概是肅中堂買通的坐探傳出去的,目的只是想擾亂宮廷。」更有可能是嫦貴妃自己散佈的。  

  「如果嫦貴妃有喜訊,這些謠言自然就傳不出來了呀,皇上不是日日都召幸嫦貴妃嗎?我不懂……」她舔了舔唇瓣,低低地問道。  

  「沒什麼好難懂的,朕不愛她,就這麼簡單。」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她凌亂微汗的髮絲。  

  「那……嫦貴妃日日待在這兒都做些什麼?跟皇上說話談心嗎?」她把玩著他修長的手指。  

  「看見那一大疊奏摺了嗎?」他朝御案指了指,淡笑著。「當皇帝不是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天天和嬪妃談心的,她來這裡只是替朕磨朱墨,晚了就宿在偏殿,養心殿裡的當值太監都很清楚這些事,所以才會傳出奇怪的謠言。」  

  她真是不敢相信,每天到鐘粹宮向皇太后請安時,嫦貴妃總是在她面前擺出一副受盡恩寵的模樣,想不到事實是……  

  「嫦貴妃豈不是很可憐嗎?」她輕嘆,每天要裝模作樣的,一定很累。  

  「你真的可憐她?」據他所知,嫦貴妃對桑朵那的處境可是相當幸災樂禍的。  

  「可憐一個人難道有假的嗎?」她從他懷中仰起臉來,奇怪地反問。  

  他靠在她的額上輕笑不已,他忘了桑朵那和一般女子是不太一樣的,她有藍天般清朗單純的心,有流雲率真自在的本質,還有草原的寬闊胸懷。  

  「如果她不做錯事,安分守己,朕會找機會彌補她。」他深深凝視著她,在她清澈透明的瞳眸中看見自己。  

  「那就讓嫦貴妃受孕吧!」她認真地想彌補的辦法。  

  他愕然瞪視著她。  

  「皇上是一國之君,皇帝都要生很多、很多的子嗣才行的,不是嗎?」她緊接著補充。  

  「你還真大方。」他不悅地擰眉。  

  「這是當皇后要具備的操守,臣妾早有心理準備了。」她坦然微笑。「當我每天在敬事房承幸簿上鈐印時是最痛苦的時候,不過那段最痛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我心情比較平靜釋然了,也更能用心思考如何當個好皇后,皇后的責任是要幫皇上治理後宮內廷,臣妾必須要更無私無我,才得做好一個皇后。」  
  看著桑朵那清幽淡然的笑靨,霽威感到雷劈似的強烈震撼,訝異她能用如此從容自在的方式面對充滿暗流的深宮,在她稚氣未脫的臉上,閃耀著青澀的自信,這份自信徹底點燃他對她的愛意,一逕熾熱地燃燒起來,再不隱藏。  

  他猛然將她擁入懷中,緊緊的像要將她融入身體血液裡,這一瞬間,他才驚覺自己一向的處事態度有多麼可恥,也強烈感受到自己這一生絕對不能失去她。  

  她的與眾不同,讓他得以比較出嘉惠皇后和瑜皇太后之間的是非和恩怨,嘉惠皇后選擇以自怨自艾和怨天尤人的態度過日子,把自己拘進深幽的心牢裡,也將偏激的生活態度潛移默化給了他。  

  因為狂熱地愛上桑朵那,他忽然能明白父皇為何只將愛獨獨給了母后,又將皇位傳給了他,現在他終於能明白那是父皇對他們的愛,只可惜當時嬪妃太多,因此才會醞釀出病態的後宮來。  

  他不願女人只為了贏得他一人的青睞而勾心鬥角地活著,既然愛桑朵那,就該把全部的愛都給她。  

  「能給朕生皇子的只有你一個人。」他嘆息似的虔誠低語,落入她柔軟馨香的酥胸裡。  

  初嘗雲雨的兩個人,再度熾情交融,同升飛往神秘歡愉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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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1 13:44:48
第八章

  當嫦貴妃的膳牌不再被皇上翻動,而皇上卻從此日日上皇后的坤寧宮,再無虛夕以後,最先樂壞的人便是瑜皇太后了。  

  而原本在內廷傳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也頓時沉寂了下來,往後不管桑朵那走到哪裡,都有灼灼的目光盯著她的眉眼和身子瞧,大家都在猜測,皇后到底什麼時候會受孕?  

  夜靜更深,萬籟俱寂。  

  坤寧宮內只亮著幾盞羊角燈,桑朵那和霽媛兩個人肩偎著肩坐在暖炕上,各捧著一碗八寶麵茶和點心當消夜吃。  

  「嫂子,我問問你,洞房花燭那夜,你……疼不疼?」霽媛剛問完在宮裡唯一的手帕交,還是忍不住羞紅了臉。  

  「疼。」桑朵那想也沒想就回答。  

  「真的!很疼嗎?」霽媛驚怕地眨了眨眼。  

  「嗯,心好疼。」桑朵那看她一眼,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笑什麼?」霽媛的臉更羞紅了,只差沒有埋進碗裡。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桑朵那撞了一下她的肩膀,笑著悄聲說。「我和皇上那夜在一起時,是不會太疼啦,可是每個人的狀況應該是不一樣的,我不知道你跟艾剎……疼不疼?」她故意逗弄霽媛。  

  「討厭、討厭!」霽媛嬌羞地輕斥,耳朵紅得快要滲出血來似的,少女的一顆芳心被桑朵那攪得意亂情迷。  

  「那天跟皇上提了艾剎的名字,不知道皇上有沒有放在心上,過幾天我會再跟皇上提一提,你不用太擔心。」桑朵那很瞭解霽媛對未來的婚事忐忑不安的心情。  

  「嗯。」她感激地點點頭。「反正艾剎帶兵去剿喀喇罕了,暫時也回不來。」  

  「你說艾剎帶兵去剿喀喇罕!」桑朵那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個消息,震驚不已。  

  「是啊,九哥跟我說的。」霽媛口中的九哥是霽華,他們都是同父異母,但感情很好的兄妹。  

  「是什麼時候的事?公主知道嗎?」桑朵那心急地問。  

  「艾剎出兵快一個月了,是皇兄派他出兵的,不過九哥說,皇兄這麼做非常不智,艾剎留在京裡可以保護他,但是他卻派他遠征蒙古,會讓他的處境變得危險。」霽媛把所聽到的一五一十說出來,她並不清楚喀喇罕是桑朵那的滅族仇人。  

  桑朵那慌亂、不安極了,國家大事離她很遙遠,也複雜得不是單純的她所能瞭解的,她不懂霽威為何那麼做?  

  「宮門要上鑰了,公主要回宮了。」霽媛的貼身宮女秋菊在外面低聲提醒。  

  「今兒皇上會來嗎?」霽媛轉臉問桑朵那。  

  「應該不會,因為我的月信來了,敬事房會告訴皇上,所以皇上大概會留在養心殿批摺,不會來了。」桑朵那無奈地苦笑了笑。「月信來了就表示我還沒受孕,唉,想不到要受孕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別想太多。」霽媛輕攏她的鬢角,笑著安慰。「皇兄現在天天到坤寧宮來找你,你就是想不受孕也很難了。」  

  「真是那樣就好了。」桑朵那煩惱地嘆口氣。「皇上說,能給他生皇子的人只有我一個,讓我覺得壓力可真大呀。」  

  「皇兄真這麼說?」霽媛好驚訝。  

  「是啊,所以我得努力地生,不能讓皇上輸給歷朝先帝爺。」桑朵那唇畔泛著甜蜜嬌羞的微笑。  

  霽媛凝視著桑朵那,她臉上流露出來的柔情與滿足,令她好生羨慕,從小一起長大的皇兄,性格就像白玉般溫潤、縝密、高尚,本質也如白玉,遠觀清冷高潔,但是一旦有人日日以肌膚體溫貼身盤摩時,便能使他潤澤生采。  

  而如今使皇兄潤澤生采的人就是眼前熱情明媚的桑朵那了。  

  她怔忡地想著自己的未來,不知可有桑朵那這般幸運的婚姻。  

  「公主,要回宮了嗎?」秋菊再一次提醒。  

  「替我打賞坤寧宮裡的大小太監,本公主今天要睡在坤寧宮裡,誰都不許到外頭多嘴去。」霽媛當下決定。  

  霽媛話才剛說完,桑朵那立刻熱情地猛點頭。  

  「好哇好哇,我們可以聊個通宵不睡,真好。」  

  兩人正開心地說著,外面忽然傳來太監的通報。  

  「皇上駕到!」  

  「哦……你們一天不見面都不行啊!」霽媛叉著腰,跺腳,故意擺出吃醋的樣子。  

  桑朵那臉一紅,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情不自禁地飄向門口。  

  霽威一身便裝,大步走進來,一屋子宮女太監請安的請安,拜倒的拜倒。  

  「原來是六公主在此,怪不得這麼熱鬧。」霽威打趣地說。  

  「皇兄快回去,今天嫂子是我的。」霽媛抱住桑朵那的腰,仰頭哼地一聲。  

  「小丫頭。」霽威走過去,捏了捏她的臉頰。「我今天來是有正事的。」  

  「什麼正事?」霽媛收起玩笑之心,正色問道。  

  霽威看向桑朵那,微微一笑。  

  「蒙古的戰事傳回捷報,喀喇罕已戰敗稱臣了。」  

  桑朵那猛地震顫了一下,驚喜激動地凝視著他,緊咬著下唇,眼中閃出晶瑩的淚珠。  

  他與她定定相望,看著她頰畔喜極而泣的淚水,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不過,傷了艾剎這一員大將,讓朕很不甘心。」  

  霽威接下來的這句話嚇白了霽媛的臉,她一聽「殤了艾剎」,踉蹌一步撲倒在霽威身上,抱住他的手抖瑟地問:「皇兄,艾剎死了?」  

  霽威呆了呆,看見霽媛和桑朵那慘白的臉色,頓時明白是她們聽錯了他的話。  

  「是受傷的『傷』,不是那個『殤』。」他解釋清楚,心中十分狐疑這兩人為何對艾剎如此關心。  

  兩人一聽,頓時大鬆一口氣。  

  「公主,幸好艾剎沒死,過陣子你就能見到他了。」桑朵那開心地脫口就喊。  

  「你什麼時候認識艾剎的?」他驚疑地看著霽媛。  

  霽媛臉一紅,羞怯地偷偷瞟了桑朵那一眼。  

  桑朵那會意,把霽威往旁邊一拉,悄聲地對他說:「公主對艾剎頗有好感,要是璃太妃請皇上指婚時,皇上能不能把公主指婚給艾剎?」  

  「什麼!」他睜大眼睛看著她們,原來桑朵那會關心起艾剎這個人全是因為霽媛的緣故,他顯然是多心了。  

  「哎,糟了!」他脫口低喊,突然想起了艾剎不久前給他的奏摺裡曾經提到過自己的婚事。  

  「什麼事糟了?」霽媛一顆心提了起來,和桑朵那驚疑地互望。  

  「好妹妹,艾剎已有妻室了,他在給朕的奏摺裡提到過,當他凱旋回京時就要完婚了。」他看著霽媛愈來愈蒼白的臉色,心中十分不忍,卻又不得不說。  

  「那怎麼辦?公主怎麼辦?」桑朵那激動地大喊,滿屋子繞圈圈。  

  「好妹妹,你想想看有沒有什麼人是你也看中意的,皇兄定會替你作主。」他拍著霽媛纖弱的雙肩,儘可能撫慰她。  

  霽媛悲哀地瞅著他好一會兒,緩緩垂下頭,眼淚倏地顆顆墜地,她猛然旋身,拔腿就往坤寧宮外衝出去。  

  「公主!」桑朵那驚喊著,正要追出去時,被霽威扯住。  

  「別追,我這個妹妹在傷心難過時,最不希望有人看見。」  

  桑朵那怔然呆立,想著傾訴心事的少女容顏,想著狂奔而出的纖瘦背影,想著想著,她忽然覺得好難受,忍不住撲進霽威懷裡大哭起來。  

    

  驛道兩旁萬頭攢動,擠滿了想一睹將軍風采的百姓們。  

  艾剎騎著雪白的駿馬,臉上掛著榮辱不驚的淡笑,在十二騎身穿黃馬褂的御前侍衛護從下,朝巍峨的午門行進。  

  霽威緩緩從午門正門走出來,親自迎接他同赴御花園的慶功宴。  

  五十餘桌酒席擺滿了干鮮果品和水陸珍饈。  

  霽威帶著艾剎一同坐上寶座,接受王公貝勒和眾大臣們敬酒。  

  觥籌交錯,眾官員一個個喝得面熱耳酣,霽威雖然對前來敬酒的王公貝勒僅淺嘗一口回敬,但幾杯下來,也已有了些許醉意。  

  「你的傷勢好多了嗎?」霽威微笑地問艾剎,一邊喝些熱湯消減一些酒意。  

  「好多了,多謝皇上關心。」艾剎欠了欠身回答。  

  一個面目清秀的太監前來替他們斟滿了酒,又退了下去,艾剎忍不住多看了太監一眼,覺得這個太監的眼神銳利得令他不舒服。  

  「他叫李歡然,太監叫這個名字,相當少見吧。」霽威發現了艾剎的異樣,低聲說道。  

  「皇上知道這個太監的來歷嗎?」艾剎總覺得他看起來很不尋常。  

  「查過了,他的家鄉鬧乾旱,全村的人都死光了,他怕活不下去,所以進宮當了太監。」這些是榮安稟報給他的資料,就不知道這些資料有沒有作假了。  

  艾剎不動聲色地觀察李歡然,見他忙著將酒壺添滿,試毒的太監用銀針在他捧的酒壺裡探了探,銀針沒有發黑,顯示這壺酒無毒,觀察了他半晌,一時也看不出他究竟有什麼地方古怪。  

  「今天這場慶功宴,肅中堂也來了。」霽威面色平靜地說。  

  「怎麼不見肅中堂前來向皇上敬酒?」艾剎微怒。  

  霽威冷冷一笑。「所以他心中並沒有我這個皇帝。」  

  「臣的屬下打探到豐台大營有異常的騷動,正在密切觀察當中。」艾利以酒杯遮掩,用只有霽威聽得見的音量說道。  

  「嗯,最近宮裡有種說不上來的詭異氣氛,養心殿裡當值太監時常輪換,宮裡的侍衛首領也多了很多步軍衙門的人,這意味著朕已身陷羅網中了。」他微眯著眼,冷然望著筵席中與王公貝勒敬酒的肅格。  

  「皇上,臣私下派了十幾名心腹部屬混入筵宴裡,隨時保護皇上的安危,既然臣已回兵部,定會嚴加整頓健銳營和步軍營這些禁軍。」  

  「朕信任你。」霽威朝他舉杯。  

  「謝皇上。」他先乾為敬。  

  兩人亮了亮喝乾的酒杯,相視一笑。  

  宴席中的肅格突然站起身來,舉杯高喊。  

  「臣率領眾大臣敬皇上一杯,祝皇上龍體健康,聖壽無疆!」  

  眾官員紛紛起立,一齊舉杯高喊。  

  「祝皇上龍體健康,聖壽無疆!」  

  霽威緩緩站了起來,李歡然正欲上前替他斟滿酒杯時,忽然一個不慎跌跤,摔落了酒壺,把壺內的酒全灑光了。  

  後面的太監立即又送上一壺酒過來,由李歡然捧上來斟滿。  

  霽威冷睨了李歡然一眼,他垂眼看著地面,捧著酒壺的雙手平穩,沒有顫動,表面上看起來與平常無異,但是他卻發現李歡然的睫毛不住地輕顫。  

  這酒恐怕有毒!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杯中晃動的琥珀色液體,這液體中混入了什麼?砒霜?鶴頂紅?  

  他冷冷地勾起唇角,好一個狡猾的老狐狸,利用這樣的場面,讓他在群臣百官面前進退兩難。  

  這一遲疑,艾剎立刻感覺到了,他正想開口代霽威飲下這杯,但霽威立刻以眼神制止他。  

  如果這杯酒有毒,那就以毒攻毒吧。  

  他陰鷙地盯著肅格,淡淡地挑釁一笑,在群臣百官面前仰頭一飲而盡。  

  霽威只將酒含在口中,並沒有真的喝下肚去,當他發現這口酒灼燙得好像吞進烙鐵時,就知道這酒確實有劇毒,而且絕非一般的單純毒藥,他隨即一口吐出來,但毒酒已經很快灼傷他的喉嚨和口舌了,吐出來的這口毒酒夾雜著鮮血,血絲沿著他的嘴角流淌下來。  

  艾剎大驚失色,倏地站起來,將酒杯朝石壁擲去,混在筵宴中的禁衛軍迅捷地在酒席外圍站定,等候指令。  

  「肅格……謀……逆……」霽威狠狠地直指肅格,猛地一陣嗆咳,他雙手捂往口,血絲從他指縫間不斷滲出來。  

  「所有的人統統不許動,一個也不許走脫,誰想離開都格殺勿論!」艾剎厲聲大喝,由自己和十二名御前侍衛立刻將霽威層層保護住。  

  忽然有凌亂急促的腳步聲自四面八方傳來。  

  艾剎愕然看見肅格的臉上現出一絲獰笑,頓時明白接下來將面臨一場激戰了。  

  「把李歡然綁起來!」他回身向御前侍衛下令。  

  「他死了!」  

  艾剎沒空細看,霽威發紫的臉色令他心亂如麻,當他聽見腳步聲愈來愈密集時,立刻抽出懷中的信號炮,點燃引信,信號炮迅即射向高空。  

  霽威一時找不到茶水可以漱掉口中的劇痛,殘餘在口裡的毒性發作,尖銳的痛楚直衝腦門,他渾身震慄不已,冷汗淋漓。  

  老狐狸,這酒中的毒下得還真重,如果他真的一口喝進肚去,只怕當場就會七孔流血而死了。  

  不,他絕不能褕!  

  看著雙手駭人的鮮血,聽見尖銳刺耳的廝殺聲,無數人影在他眼前急速晃動,所有的景物慢慢變成了慘灰的顏色,他的眼神渙散,逐漸失焦,眼前模糊的景物漸漸地由灰到淺黑到深黑——然後,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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