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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飲馬流花河[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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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3:24
第二十一節

  人與人之間的遇合,實在奇妙,尤其是男女之間,當中如非牽涉到特殊的婚姻緣分,大都是萍蹤一聚,爾後東西。以今日而論,自己與這位玉潔姑娘,只怕亦脫不開這個範疇,今日一別,再見何期?那麼昨夜侍宴,萬般多情,都將成了絕響,變為毫無意義的酬酢,平白在心裡留下幾許惆悵,卻又為何?
  苗人俊心裡已是惆悵,想到自己原已是死心絕望之人,又何必多此一舉,看來這位玉潔姑娘,對自己絕非是僅限於一般的俗酬應對 ,確係破格恩待、垂青,而自己終將無以為報,令她失望,如此,今日一聚,誠屬多餘之事了。
  這麼盤算著,他幾乎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忍不住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待將離開,終是不能,這就留幾個告別的字吧!
  桌子上紙墨現成,偏偏文思不湧,短短幾個字也是塗塗寫寫,終不成文,過親不妥,過疏亦是不妥,又想到對方身墜風塵,終非富有,攪擾竟夜,總該留下些錢,只是這麼一來,可就「俗」了,且唐突了對方姑娘的美意,只是……唉!真個無以為計。
  摸摸身上,僅有小半塊銀子,不足二兩,全數留下亦嫌不足,真個寒傖……思忖之間,卻聽得身後一聲女子冷笑道:「大爺你還是收回你的銀子吧!」
  聲音發自身後,分明咫尺之間,不是那個玉潔又是哪個!
  苗人俊乍聞之下,心裡一驚,倏地轉過身子,才自發覺到椅子上的玉潔姑娘敢情已經醒了,這時端坐椅上,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正自向自己注視著,目光裡透著寒冷.顯然已似不悅。
  她終是不忍執著,隨即含笑站起:「你要走了!」
  「這……」苗人俊微微點了一下頭:「姑娘醒了?」
  「嗯!」玉潔淺笑著,揚了一下黑而細長的眉毛,由椅子上站起來:「幸虧是醒了,要不然苗先生您這一走,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跟您說,豈不是太失禮了?更何況拿了您留下的銀子,又算是怎麼回事呢?」話聲嬌柔,卻似別有涵意,臨未秋波一轉,更似萬蓬飛針,一齊向苗人俊身上投射過來,便真是麻木不仁的傻子,也當有所感應,而聽出話中玄機暗含譏諷了。
  苗人俊也同君無忌一般,並不擅長與女子交道,若是對方為自己所喜,更是拙於口舌,為此,昔日在搖光殿,不知吃了沈瑤仙多少暗虧,讓她佔盡了上風。今日的「玉潔」姑娘,論份量固不足與沈瑤仙相提並論,只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其間的一份同情,卻是他前此未曾經歷。眼前被她淡淡地搶白幾句,頓感招架不住,一時面紅耳赤,竟是答不上話來。
  玉潔透剔聰明,見狀立刻有所警覺,暗責自己話說得過重了,慌忙說道:「我不會說話,您可別見怪,誰要您不告而別呢!要是再留銀子,可就更見外了,那是罵人!」
  說著她自個忍不住笑了,現出了頰間淺淺梨渦,已自走向近前,伸手拿起了桌上留字,似笑又嗔地自個念著:「玉……姑娘妝次……」
  苗人俊待將搶回,卻為她機警地閃向一邊。
  臉上笑靨不失,再自念道:「……畫舫初晤,月白風清……」讚聲:「好文采!」卻自一笑,看向對方點了一下頭,由不住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您可別笑我,我唸書不多,這封信我要好好留著看。」一面說隨即把那張留書小心翼翼疊好,背過身子,收好身上。卻又回眸一笑:「您現在要走?有重要的事兒等著您?不能遲一會兒?」
  苗人俊早在對方先前轉動間,看出了一些端倪,證明自己的猜測,確屬有征,那就是這個玉潔姑娘,絕非尋常嬌嫩身子。說得明白一點,那就是她身上有功夫,是個「練家子」。也正是這個再一次興起的念頭,使得他突然改變了初衷,決定暫時不走了。
  「姑娘的意思是要留我在船上吃早飯?」
  「不!不在船上!」
  玉潔笑著說道:「這附近有個地方,小寵包子和乾絲好極了,你請我去吃,好不好?」
  苗人俊想了想,點頭道:「好,我們這就走吧!」
  玉潔高興地道:「別慌,現在可太早了,人家還沒開門呢!來,我先侍候您洗個臉、喝碗熱茶,等太陽出來再去剛好。」說著不俟他答應,逕自開門步出。
  苗人俊待阻止已是不及,只得作罷。
  原來這艘畫舫既為徐將軍所專用,其上各種設置,應有盡有,並撥有專人服侍,眼前苗人俊與玉潔姑娘既都在船,自然少不了有人「住船」侍候。只是這個時候太早,玉潔卻不願叫醒他們,自己動手,為苗人俊打上洗臉水,侍候著他漱洗完畢,自己才料理自己。
  一切完畢,才又為苗人俊泡上一碗熱茶。
  手裡端著熱騰騰的蓋碗香茗,玉姑娘輕啟蓮步,邁進船軒,笑吟吟地說著:「茶來了……」話聲出口,才自發覺著苗人俊敢情不在艙裡。這就奇了,難道他竟是真地不告而別,上岸走了?
  一念之興,玉潔不免索然,往前走了兩步,想把茶放下,再看究竟,不意,她這裡身子才自彎下,猛可裡就覺著頭頂上一陣子疾風壓頂,耳聽著「噗嚕嚕」衣袂蕩風之聲,來人的一隻沉實鐵掌,早已泰山壓頂般地直拍下來。
  對一個嬌滴滴的姑娘,猝然施展如此煞手,誠然匪夷所思,那是因為苗人俊看準了對方姑娘身上有功夫,正是惟其置於必死,才能迫使她現出本能以求其生。
  玉姑娘「哎」了一聲。手上茶碗不及擱下,人已旋風似地轉了開來。
  苗人俊看似凌厲的「泰山壓頂」.其實並未施展其極,玉姑娘情急之下的旋身一轉,看是疾若飄風,卻也疾中有靜,動靜間一如「風擺殘荷」,俟其站定之後,手上香茗仍自好生生地捧著,甚至於一滴也不曾濺出。
  空中下襲的苗人俊,其時也自凌空翻轉,整個背項,緊緊擦著頂艙,鴻雁般地輕巧,己自閃了開去,四兩棉花般翩翩墜落。
  玉姑娘「呀」了一聲:「是你?」緊接著她立刻明白過來,想到了是怎麼回事,一時臉色微紅,只是看著對方發愕,作聲不得。
  「姑娘好身手!」苗人俊雙拳微抱道:「這一手風擺殘荷,沒有五年的純功,是練不出來的,失敬!失敬!」一面說時,乃自向著她深深打了一躬。
  玉姑娘先是臉色發窘,接著不自禁地也就笑了,「你原來早就知道了?」
  「我自信眼睛不花,在初見姑娘時,已覺出你的確有異尋常,果然沒有看錯,方才唐突,還請不要怪罪才好。」
  玉姑娘輕輕一歎說:「苗先生您太客氣了。請喝茶吧!」說時蓮步輕移,已來到苗人俊近前,將一隻青花細瓷蓋碗笑吟吟送向對方面前。
  苗人俊輕道一聲:「不敢!」伸手就接。
  授受間,耳聽得手上蓋碗「咯咯」兩聲細響,玉姑娘「啊」了一聲,慌不迭縮手後退,險些為濺出的茶水弄濕了羅裙。
  她的臉一下子可又紅了,才知道今日遇見了大行家,自己一身功夫,儘管「自負極高」,與對方比較起來,相差何止一層?一霎間,臉上怪不自在,卻是充滿了驚喜之情,一雙看似驚奇其實無限敬慕的眼睛,連連在對方臉上轉動著。
  「我可真是自取其辱!苗先生,你別見怪,請坐吧!」
  雖然只不過一霎間的接觸,雙方己各自對於彼此的能耐,有了初步認識。
  「我總算沒有看走了眼,原來姑娘出身『無極』門,這一門派,當今武林卻是傳人不多,貴派掌門無極子該是春秋己高,如今可好?」說畢,他才緩緩落座,就著手上香茗,慢慢喝了一口,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對方。
  玉姑娘略似一呆,十分詫異地看著他道:「咦,你又是怎麼看出來我是無極派出身的?」
  苗人俊一笑說:「難道不是?方才姑娘借物傳力,正是傳說中無極派『無極內功』,如果我所料不差,這門功夫可運力直入敵人血脈,使之突發爆破,致敵性命於彈指俄頃之間,好厲害。」
  玉潔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你說得一點都不錯,只是敝門除了祖師爺爺無極子以外,其他人還沒有一個能有這個本事!」說畢她才緩緩坐下,頗似感傷地道:「祖師爺爺已於去年七月在本門坐化,他老人家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一個人能這樣施展了,現在的掌門人是大師兄柳元化。」
  苗人俊點點頭說:「原來這樣,柳元化,我聽說過這個人。」說時,他用著奇異的眼光,向對方身上看著,對於眼前的姑娘,再一次產生了好奇。
  「奇怪吧?」玉潔不自然地笑笑,露出了前面的兩顆小虎牙:「別指望一上來我就會把身世來歷.原原本本地告訴你.除作你先說。」
  苗人俊一笑道:「姑娘不說,我也不問就是了,我們這就吃東西去吧!」
  玉潔往窗外看了一眼,「呀」了一聲:「光顧了說話,太陽已經出來了,現在去正好。」說著順手拿起了綢子長披。向外走出,卻回頭看向苗人俊道:「這裡沒有人知道我學過武。苗先生你可不能說出去。要不然這裡我就住不下去了!」
  雖是一句無關痛癢的話,她所表現的神態卻是認真的,直到苗人俊點頭答應,她才笑嘻嘻地轉身步出。
  旭日東昇,水面上顯現出一片胭脂紅色,卻有無數蜻蜓迎著晨霧,來回起落,緩緩飛著。
  玉姑娘在前,苗人俊在後,踏著沒有扶手的搭板來到了江邊。
  「胭脂樓」仍然還在沉睡之中,更沒有一個早起的人。玉潔遠遠地指了一下:「在那邊!」踏著鬆鬆的沙,沿著河岸直走下去,風從水面上吹過來,揚起她身上的綢子披風和秀麗長髮,有點飄飄若仙的感覺。
  二人並排前行。玉潔微笑著,用手攏了一下被風吹散了的長髮,「你的功夫真好,昨天你跟他們打架的情形,我在房裡都看見了,尤其你施展的那幾手點穴功,更是高明極了。」
  苗人俊一笑不言。
  玉潔忽然站住了腳:「對了。我一直還忘了問你,當時我注意到,跟你一起來的,還有一位朋友,怎麼後來一轉眼就沒有看見他了?」
  苗人俊道:「你的眼睛真尖,我這位朋友行為拘謹,不喜歡惹是生非.一看我打架他就跑了。」
  「原來如此!」玉潔默默點了一下頭:「當時我就在樓下邊廂,你們鬧事時我看得很清楚,你這位朋友就站在我們窗前,我注意到他神閒氣定,想來定然也有一身好功大,說不定不在你之下呢!」
  苗人俊一笑,詫異的道:「你果然是好眼力,若是論及我這朋友的一身武功,可著實較我要高明多了,怎麼,你有意思要見見他麼?」
  「我能麼?」玉潔微笑道:「只怕他自視極高,瞧不上我這個酒樓出身的姑娘吧!」
  「那你就錯了!」苗人俊含笑說:「以後有機會再說吧。」笑了笑他又說道:「說了半天,我連姑娘的姓還不知道,能告訴我麼?」
  玉潔點點頭說,「當然可以,我姓李。」苦笑了一下,迎著東方的太陽,她掠了一下長髮,略似傷感地道:「我們走吧!」
  苗人俊情知對方必有難言之隱,也就不便多問。
  二人隨即順著河邊的一條平坦河道直走下去,一行沙鷗自蘆草叢裡驚飛而起,水面的霧氣在金色的陽光之下,逐次後退、消失,淺水鵝石堆裡,己有女人挽著木盆,出來洗衣服了。
  秦淮河也有它純樸可人的一面,也似乎只有晨間的這一霎,才得窺其本來面目,過午之後,姑娘們紛紛起來,便又是一番香艷局面,與此晨間的短暫寧靜,形成了強烈對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玉姑娘說的那家館子叫「香竹園」,買賣不大,臨江而起的一個小小竹樓,是一家專管早午生意的買賣,卻是遠近馳名,生意不惡。三面環竹,一面濱水,進得店來,映著一片碧綠和眼前的天水一色,情不自禁地己是心曠神怡。
  苗人俊坐下之後由不住連聲贊起好來。
  玉潔隨即點了幾客本地馳名的點心:火腿乾絲、小籠湯包、豆腐腦,果然味道獨特,爽口之至。二人坐處臨著窗外一叢修竹,大片的綠影投射下來,連帶著婆娑的竹姿,真個詩情畫意。
  玉潔放下筷子,望著苗人俊道:「昨天你打傷的那個郭胖子,在京師家大業大。仗著徐野驢的勢力,到處胡作非為,你打了他,沒有一個人不在暗中叫好的,他是徐野驢的親家,卻沒想到徐野驢非但沒有為他報仇,反而把你請到船上,好好款待,真叫人出乎意外,你想這又是為了什麼?」
  苗人俊點頭道:「姑娘你以為呢?」
  玉姑娘皺了一下眉:「起先我以為徐野驢對你沒有安著好心,定然在附近設有埋伏,結果又不是這麼一回事,真叫人想不通!」
  苗人俊恍然悟道:「怪不得昨夜你要守著我了!」
  玉姑娘微微一笑:「我真的很擔心,以為他們會在半夜裡下手,你又喝醉了,結果一夜平安無事,倒是沒有想到,可是他又為了什麼呢?」
  苗人俊冷冷地說:「我諒他們還不敢,更何況姓徐的自己眼前有了麻煩,也許正為了這件事,他還要求我幫忙,助他一臂之力。」
  玉潔「哦」了一聲,點頭道:「我明白了,我也聽說了,因為他是太子跟前的紅人,所以漢王高煦第一個看他不順眼,也許他是想利用你來對付高煦,一定是這麼回事。」
  苗人俊哼了一聲:「那要看是件什麼事了,高煦這個人我很清楚,他手下能人很多,這一次北征,他鎮守涼州,立了很大的功,跋扈得很,我看他眼前就將要有異動。徐野驢這個兵馬指揮,偏偏遇上了他,只怕不妙。」
  「你是說徐野驢眼前會有凶險?」
  苗人俊搖搖頭說:「很難說,那要看他是不是夠機警了。」
  玉潔吟哦了一下,卻把一雙秋水眸子平視著他:「要是徐野驢真地找到了你,你肯出來幫他對付朱高煦麼?」
  「那是他們之間的事,我其實無意推波助瀾,不過……」
  「不過怎麼樣?」
  「朱高煦如果借助不肖的武林黑道人物為他撐腰,加害異己,我可也就不能坐視,少不得要插上一手,管一管這件閒事了。」
  玉潔聽他這麼說,臉上表情才像是略微緩和,卻把一隻纖纖細手伸出,與對方緊緊一握:「這麼說,我們是志同道合的了!」
  苗人俊頗似一驚:「你……」
  「以後你就知道了!」
  玉潔微微一笑:「只要你不站在朱高煦那一邊,我就感激不盡了,謝謝你請客,再見吧!」說罷,站起來扭身就走,卻在梯口停步回身,向著苗人俊甜甜的一笑……
  皇帝駕返的消息,有如一聲迅雷,不旋踵間,南京城裡內外大街小巷,已是盡人皆知。
  小道消息不脛而走,都道是聖駕南返時,太子竟然未曾親自迎接,僅僅派了個特使,卻還去晚了,引起皇帝雷霆大怒,隸屬東宮的一干親信,諸如楊士奇、黃維都下了獄,「太子洗馬」楊溥也遭了杖責,下了錦衣衛的「地牢」。
  惟一例外的,隸屬太子親信的「兵馬指揮使」徐野驢,竟然是有凶無險,傳言說,那是由於漢王高煦的從旁緩頰,事實是否如此,可就不得而知。
  這些消息一經傳開,立時引起轟動,都道是太子高熾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他這世子皇儲的封號了,勢將要為「漢王」高煦取而代之。
  這「漢王」高煦如今的聲望可真是炙手可熱得緊。雖然他不曾親自侍駕北征瓦刺,立下彪炳戰功,可是警戒河西,大破「北元」奸計,一舉掃除了蒙古人意圖不軌的地下武力,這個功勞實在說,較之瓦刺之戰的凱旋,更有實際的勝利意義,高煦的驕狂,目無餘子,應是不難想之。
  是以這次北征南返,高煦並沒有返回他「漢王」的屬地雲南,一意在京師逗留不去,用心已是十分明顯,他要佇候著「老爺子」的一時高興,親口改立他為「太子」才叫稱心如意。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當口的人心可是緊張得很,一點風吹草動,都令人心驚肉跳,小道消息更是日有所傳,一下子太子如何如何,一下子漢王如何如何……外面人已是如此,更何況當事者的雙方。
  天熱得實在受不住,高煦打朝裡覲見皇上回來,不等回到他的「漢王別府」,在轎子裡先把他的「銀蟒」給褪了。只剩下了蘇綢的中衣小褂,還由不住一個勁地直喊熱。
  大門外,照例有一班接轎的儀仗,他這裡大轎剛一停下,就有兩個聽差的趕上去揭開了轎簾兒,不等他們跪下請安,高煦先己由裡面跳了出來,大步往裡面跨進,身後寸步不離負責侍衛的人,已不是往昔老成持重的索雲,換了個長身黑臉的瘦高漢子,熟悉內情的人,都知道這人姓茅名鷹,一身武功了得,是王爺新收的貼身侍衛頭兒,這個身份似乎已取代了過去的索雲,高煦對他倚重得很。
  雖是他的漢王「別府」,論規模排場可不含糊,高垣峻宇,曲徑幽廊,較他在涼州的別館可是氣派多了,高煦今日氣勢,更較昔日不同,只這個接轎儀仗,較諸太子高熾亦無少讓。
  隨著他前進的步子,眾姬妾、內侍、宮娥,紛紛跪地請安,兩名聽差趕在身後,人手一個大扇,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背後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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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3:58
  高煦都將走過去了,卻又回過身來,把一雙鋒芒畢露的眼睛,只在當前姬妾群裡逡巡著。
  老太監馬管事瞧出了他的心事,忙自脫班,趨前躬身道:「娘娘已安頓好了,在後院『紫籐閣』,奴婢見娘娘累了,沒敢驚動!」
  這個「娘娘」自是指的新近拜封為「貴妃」的春若水了,照例她以「貴妃」之尊,可以自行決定出迎與否,有其一定禮數。是以馬管事未敢驚動。
  朱高煦今日心情極佳,聆聽之下,大笑了兩聲,連說了兩個好字,逕自踏著大步,穿過當前迴廊,直趨向正面的六角宮閣「召賢館」。
  女侍們服侍著他,換了一身家居的京綢小褲褂,端上了冰鎮的「綠豆湯」,高煦一連喝了兩碗,打扇子的人已由剛才的小子換上了兩個年輕貌美的丫嬛。
  「紀大人來了沒有?」
  「來過了!」馬管事上前一步:「坐了一會,王爺不在他又走了,說是晚上再來給王爺請安。另外這是今天來府裡謁見的各位大人……」
  把一疊繕寫得十分工整的拜帖恭呈上來,高煦擺擺手不耐煩地說:「把名字唸唸就得了。」
  「奴卑遵旨。」馬管事隨即就著手裡的一疊拜帖,一張張高聲宣讀起來,待讀到「武安侯」鄭亨時,高煦霍地坐直了身子:「他回來了?」
  馬管事恭聲應著:「鄭大人是昨天回來的,說是明天再來府謁見。」
  卻在這時,一個當差的把一張拜帖轉到了馬管事手裡,後者看了一眼,躬身道:「徐指揮求見,現在二門候傳。」
  高煦皺了一下眉,馬管事賠著笑:「徐大人這是第二次來了,說是有要事求見。」
  高煦「哼」了一聲,臉色深沉地點點頭說:「好吧,請他進來!」
  各人隨即退開,只剩下兩個打扇的女侍,高煦再揮揮手,她們也退了下去。
  徐野驢一身戎裝進了「召賢館」,把頭盔佩劍交給了門上。高報一聲:「兵馬指揮,徐野驢覲見王爺。」一面說。往前邁了個急步,深深打了一躬,圓睜著一雙眼,直向當前的漢王高煦直視不眨。
  高煦一笑引手道:「徐指揮請坐,這是從哪裡來?」
  徐野驢謝了座,坐下來抱拳道:「王爺見問,卑職剛由校場回來,聖駕來得快,很多事都急待辦理,草率不得。」說到這裡,他輕輕咳嗽一聲,臉色頗不自在地道:「這一次接駕來遲,若不是王爺美言開脫,卑職萬萬擔受不起,王爺的恩典。卑職真不知何以報效。實在惶恐得很。」
  「你用不著。」高煦哈哈地笑道:「你大概也聽說了,楊七奇、黃維他們都下了獄了,不是我不肯幫著他們,實在是老爺子正在氣頭上,你的情形特別,跟他們又不一樣了。」
  「這……卑職知道,卑職蒙太子不次提拔,如今又蒙王爺看重,真是福分不淺……」
  話還沒說完,卻為高煦別有深意的一串子笑聲給打斷了。
  徐野驢侍奉漢王日短,一時還摸不清這位王爺的習性,這陣子乾笑,聽著刺耳,分明是不要自己往下再說了。一驚之下,這才注意到高煦的臉色不佳,徐野驢心裡一陣子嘀咕,一時還弄不清自己是哪句話又說錯了?
  「說到太子的提拔,徐指揮,這一次他可也沒有在聖駕面前為你說上一句話吧?」
  「這是……」終是不敢唐突了太子,是以微微一頓,才又接道:「聖駕來得過速,正巧鄭總兵的船隊由西洋回來,忙著獻俘……」「哪個鄭總兵?」高煦插嘴問:「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是奉旨下西洋的鄭和,鄭正使大人。」徐野驢說:「鄭大人出海兩年,俘虜了很多人。」
  這麼一說,高煦才明白了,原來鄭和在很小的時候即被派在北京的「燕王府」中服役,充當一名小太監,蒙成詛賞識,不次提拔,即位之初,已賜封他四品官位。當了「內官監太監」,出使南洋時.由於所率船隊過大。軍隊又多,乃加賜了他「總兵」的武職,這已是他第四次出使南洋回來了。
  一聽說鄭和己向太子「獻俘」,高煦心裡老大的不是滋味。勉強地笑笑說:「他也回來了?趕明兒個,我倒要見見。」
  徐野驢應了聲「是」,道:「卑職可以代傳王爺的旨意,要鄭大人明天就來!」
  「也用不著這麼慌!」高煦含笑看著他:「徐指揮,你可知道,太子這兩天的日子可不怎麼好過,他自己一時疏忽不要緊。連帶著手底下的人跟著倒楣,這些人豈不冤枉?」
  徐野驢窘笑了兩聲,很是尷尬,思忖著實在插不上嘴。
  漢王終於露骨地道:「如今大勢,明眼人應該看得很清楚了,一個勁兒地往東宮鑽門子,到頭來不但得不著什麼好來,只怕把性命還要賠上,這又何苦來哉?就拿楊士奇、黃維來說,冤不冤哪,嗯?」
  徐野驢尷尬地笑了幾聲,心裡卻由不住詛咒著:「誰不知道這一次都是你使的壞,還當我不知道,居然恬不知恥在我面前充起好人來了!」
  這徐野驢與太子關係甚密,如今漢王行情看漲,他不是沒有想過今後如何自處,無如本心對太子的過去恩遇,終不能忘懷,況且太子雖說時遭不幸,也只是幾個他身邊的人代了罪,並不曾危及他本人,他自己仍然穩坐東宮,未來發展又何能率爾認定?此時此刻,切切不能自己亂了陣腳,以免日後難以見人。是以,這兩大他雖然拜受了高煦的恩寵、卻也不曾冷落太子,每天的例行請安問好。更不曾中斷,就在今天來此之前,太子高熾還交代了自己一件棘手的任務,這便是他日後兩次來到漢土宮邸的理由。
  高煦何等精明,幾句話談下來,已似看出了對方的言不由衷。
  「我竟是忘了問你,這麼晚你來看我,該不會有什麼重要的事吧?」
  「這……」徐野驢忽地站起,雙手抱拳道:「卑職這一次蒙王爺保全,恩同再造,按說不應再對王爺有什麼要求,無如職責所在,卻又不能坐而不言,還請王爺破格成全,卑職感恩不盡。」
  高煦呆了一呆,臉上的笑容頃刻為之消失,「什麼事?你說吧!」
  「遵命!」徐野驢狠了一下心,終於說道:「這兩天京師出現了很多來路不明的人,身穿『漢』字號衣,這些人口音很雜,買東西不給錢,白吃飯,白喝茶,動輒打人鬧事,日有數起……」
  「啊?」高煦揚了一下濃黑的眉毛,不待他說完,即插口道:「有這種事?」
  「一點也不假!」徐野驢往前跨了一步,雙手抱拳道:「卑職的指揮衙門據報不能不管,已經把滋事造禍最嚴重的七個人暫時拿下,羈押在卑職的指揮衙門,特此來向王爺稟報一聲,聽候發落。」
  高煦微微一笑,把身子向後靠了靠。「這件事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這……」徐野驢怔了一怔,訥訥道:「這些人身穿『漢』字號衣,態度蠻橫,說是王爺的親兵,並出示了『天漢衛』的袖號。」
  「啊,」高煦忽然笑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徐大人,我正要告訴你,這些人是我由北方新收了帶來的,數目不多,不過千把人,這一次在涼州力破韃子地下武力的就是他們,為朝廷立了很大的功勞,在南京他們住不很久,初來京師,難免凡事新鮮,你不要跟他門認真,過些時候也就好了。」
  徐野驢一時瞠目結舌,他卻還不死心,搖搖頭說:「王爺說千把人,據卑職調查,這『天漢衛』人數不少,足足有三千多人,而且,」徐野驢竟無視漢王的不悅,進而言道:「這件事卑職曾向兵部調查,根據回文報告,『天漢衛』不在王爺的親兵範圍之內,甚至於……」
  「夠了!」高煦冷冷笑道:「我的親兵為什麼要向兵部具報?天漢衛是我自己取的名字,你去告訴他們說,叫他們少管我的閒事。」
  「王爺的意思是……」
  「回去把人給我放了,這件事我知道了,我會約束他們。關照你的手下,以後見了『天漢衛』的人,少惹他們就是了。」
  「王爺……」
  「我都知道,你先回去吧,今天我累了!」
  「是!」徐野驢苦著一張臉,往後面退了一步:「卑職遵從王爺的旨意,這就回去了!」
  「徐指揮。」
  「卑職在!」已將出門,聽見了王爺的呼喚,徐野驢又自回過身來,發覺到高煦臉上的笑,透著邪門兒。
  「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我知道你是誰的人,可是今天情形不同了。」高煦話中有話地說:「沒事來我這裡多走走,保證你不吃虧,光往東宮裡跑,對你可不大好!你明白吧?」
  「這……」一時間,徐大人臉上竟自見了汗,深深向著當前諱莫加深的這位王爺打了一躬,隨即轉身自去。
  王府已到了享燈時分。七八個內侍,手持火種,把一盞盞特設的石燈點著,為數千百,一時間王府內院,有如灑落在浩瀚天際的燦爛星群。
  漢王朱高煦這兩天心情特別好,謀奪太子,時不我予,要動手應該就是這個時候了。「錦衣衛」的指揮使紀綱無異是他最得力的一條膀臂,他身邊的茅鷹,也不定時地暗中出沒,使他掌握了一些極機密的資料。這幾天他才發覺到,茅鷹這個人對自己的重要,實在是一天也少他不了。
  徐野驢的人影才自消失,茅鷹已自現身眼前。
  「你來得正好,這個人你給我注點意。」高煦指了一下徐野驢遠去的背影:「我有點擔心,只怕他靠不住。」
  茅鷹點頭說:「有人綴著他,剛才還來不及向王爺報告,他就來了!」
  「有什麼事?」
  「這個姓徐的是靠不住的!」茅鷹說:「今天一早,他去過太子的東宮,看來是個兩面討好的人,王爺要特別小心。」
  高煦冷冷一笑說:「我知道了。」
  茅鷹揚動了一下直聳的眉毛,說道:「這兩天王爺事忙,一直沒工夫給王爺回話,離開涼州之前,王爺所交代的事,我己辦妥了。」
  高煦自己倒似記不起來了:「是什麼事?」
  「王爺要我打聽索雲索頭兒的去處下落。」
  「啊!」高煦一笑道:「小事情,怎麼樣,你見著他了?」
  「見著了!」
  「唉!」高煦似笑又嗔地說:「別使性子了,叫他回來吧!怎麼,我還哪一點虧待了他?」
  「王爺,他回不來了?」
  「怎麼?」高煦怔了一怔。
  「我已經把他殺了!」
  「啊!」高煦睜大了眼睛:「是怎麼回事?」
  茅鷹冷冷地道:「這個人知道得太多了,王爺請想,要是他嘴不夠穩,說出去……」
  「嗯!」高煦這才像恍然觸及。連連點頭道:「這一點我倒是沒有想到,你已經……」
  茅鷹肯定地點了一下頭,算是作了有力的回答。
  高煦「哎呀」了一聲,站起來走了幾步,臉色不無遺憾,那是過去多年以來,還在燕時.這個索雲即在自己身邊為自己效力,一向有功無過,幹事得力,怎麼也沒有想到一朝會落得如此下場,心裡還真有點不好受,只是當著茅鷹,他卻不願現出軟弱的一面。「死了就死了吧,你說得不錯,留著他終是後患,只是這件事,沒有別人知道吧?」
  茅鷹冷森森地笑著,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王爺放心,這事人不知,鬼不覺,乾淨得很,卑職還捎回了一件東西,請王爺過目。」說時探手入囊,摸出了個紙包兒,雙手呈上。
  高煦伸手欲接,下意識又自停止,揮揮手道:「什麼東西?」
  茅鷹已自打開,一陣臭氣溢出,中人欲嘔,竟是一雙已經腐爛的人耳。
  「快收起來,收起來……」捂著鼻子,高煦往後面退了一步,連連皺著眉毛:「以後不須如此,我信得過你就是了。」
  茅鷹森森地笑著:「王爺信得過卑職最好,不過家師交代為王爺辦事,一定要有憑有據,不可馬虎,卑職就記下來了!」一面說,他隨即把這雙取自索雲的人耳又自包好,放入囊內,自己卻由不住咧著嘴,狀似靦腆地笑了。
  高煦才自想到這個茅鷹敢情辦事一板一眼,九幽居士當初怎麼交代,他就怎麼聽從。這人出身苗族,原是不習中原禮教,雖經「雷門堡」多年調教,又跟隨了自己這麼多時日,但骨子裡還有其本性執著的一面,卻也不可小瞧了他。
  「茅頭兒!」高煦目光炯炯地打量著他:「我要提醒你,這裡是天子腳下的京師,不比過去在涼州的時候,你要凡事謹慎小心,尤其是面對東宮太子的人,說話更要十分小心,你要千萬記住。」
  茅鷹點點頭說:「王爺不必關照,我都知道。還有一件事,王爺還不知道,就是那個君無忌,他也來了!」
  高煦倏地一驚:「你怎麼知道?」
  「卑職已經見過他了!」說時茅鷹那張黑臉上,現出了一些不自在:「這個人的功夫太高,我只怕不是他的敵手!」
  朱高煦怔了一怔:「你的意思是……」
  「王爺不必擔心!」茅鷹說:「韋師兄這一兩天就會來了,有他相助,姓君的便是死期到了。」
  聽他這麼說,高煦不禁略釋愁懷。他原以為與君無忌只是巧會涼州,南來之後,當必會擺脫糾纏。沒想到自己腳步甫一到達京師,他卻也跟著來了。
  有關君無忌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他實在再清楚不過,但是「錦衣衛」在紀綱指揮之下,曾對他發動過多次的圍剿,或明或暗,俱屬無功。他這麼陰魂不散地守定著自己,卻又意屬何圖?
  一想到這裡,高煦便實在高興不起來了。
  他恨君無忌更不止如此,甚至於包括自己第一新寵春貴妃在內,都與「他」有所關聯,形成自己內心極大的隱憂。
  「這一次非要他死不可!」狠狠地在心裡發著毒咒,高煦那一雙眼睛看起來更顯凌厲:「回頭紀大人來了,你跟他聯繫一下,無論如何這一次不能讓他再逃了。」
  茅鷹點頭應了一聲,高煦隨即又道:「這幾天府裡要加緊防範,你多辛苦出些力吧!」說完站起來轉身步出。
  王府裡規矩極大,除非王爺口諭,像茅鷹這般貼身的侍衛頭子,也只能侍駕到第二進院子,裡面的內宅院,多系女眷,除了特別職務的人,一般男性,概在摒退之列。
  朱高煦離開了召賢館,向內宅跨進,兩名內侍各自掌著一盞紗燈左右跟進。總管太監馬安迎上來跪地叩安道:「請示王駕!」
  高煦停下腳來:「春貴妃已安置好了?」
  「回王爺,在紫籐閣!」
  「就去那裡吧!」
  「遵旨!」馬管事叩頭站起,側身掌燈,先一步頭前帶路。其實王府內院,各燈俱已點起,宛若一天星斗,灑落在畫樓飛簷,高閣碧瓦之間,楊柳低倚,百花盛放,花團錦簇裡,洋溢著驕人的富貴氣息。
  踏進了迂迴長廊,即可見側面的大片蓮池,兩行翠柳濱堤而衍,堤在湖水間蜿蜒前伸,彷彿一條錦軀巨蟒,及終的那一座六角亭子,畫棟雕樑,狀似飛鷹,襯托得尤具氣勢。
  入夏後,高煦每喜在此傳膳,征歌選舞,飲酒賞花之餘。偶爾泛舟湖上,嘗上幾個新剝的蓮子、老雞頭……都很有些味道。
  今夜他亦傳膳這裡,七八個宮裝女侍。正在亭子裡忙著鋪飾,一鼎一鶴(作者按:用燃沉香)、一燈一屏俱都有一定擺處,亂不得章法。本朝大內新近才流行的「水上鷗」(作者按:飄在水面的流燈).這裡也有了,有一根水底的索子串連著,一組七十二個,全數都放在湖上,只候著王爺的一聲吩咐,隨時俱將點起,是時鷗形的各色琉璃,被燈光一映。上下交輝,即連水底游龜,亦無所遁形,堪稱靈思妙想。匠心獨具矣。
  高煦的腳步忽然放慢了,面向著湖水,深深地吸了口氣,有點懶得慌了。
  「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去把娘娘接過來吧!」
  「遵旨!」
  馬管事剛要走。高煦卻又喚住他:「慢著,今天是娘娘回府第一次用膳.關照廚房弄點新鮮的.大油大膩的都免了!」
  「遵旨,奴卑已代王爺關照下去了。」
  「還是你會當差!」高煦瞇縫著眼睛笑看著他:「都是些什麼?我也餓了,報上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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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管事聳肩笑應一聲,由挽上來的折袖裡拿出了個紙卷兒,打開來:「都是您跟娘娘素日喜歡的,除了冷熱四拼以外,奴卑給您預備的六個熱炒是『白壁無暇』、「碧桃白菌」,「玫瑰蘭丁」、『羌芽榆耳』、『西湖豆腐』、『蝦鱔雙脆』。」
  高煦點了一下頭。
  馬管事接下去再報說:「兩個大『燴』是『八寶瓜茸』、『羅雙上齋』,四個熱『扒』是『竹裡藏珍』、『雪影紗窗』、『百花豆腐』、『露影仙霞』,兩個現「炸』是『筍苑含香』、『江南酥甫』,外帶一『煎』是『百花兩面酥』。」
  「湯呢?」
  「娘娘愛吃清淡的.奴卑給娘娘準備的是『翠玉爭輝』。」
  一大串菜湯名字報完了,高煦點頭道好,說:「就這樣吧。吃完了以後遊船,在船上準備點心!」
  馬管事答應著叩頭離開,高煦輕鬆地移動著腳步,沿著一道各色石子鋪綴的湖濱小路往前走著,楊柳低垂,襯以水面煙波,像是一幢幢的青色紗幕,在此夜色方垂的一霎,更具朦朧之態。
  朱高煦如今的感觸,可真是豪情萬丈,自滿極了。各方的消息,都似乎沒有意外,只待皇帝親口宣佈,改立他為皇嗣。這個消息其實早已流傳,眾所周知,只差著皇帝的親口證實而已。想到了未來的情勢發展,自己一朝登上了「天子」的寶座。君臨天下,高煦真有種說不出的飄飄欲仙感覺。
  王府內院,美景無邊,層台累榭,翠翹曲瓊,透過了各色燈光的映襯,更似有五彩迷離,無限神秘。
  眼前是一片盛開著各色菊花的花圃,側面是一環牽牛盛開的月亮拱門,通向另一片院落,裡面的「網戶八閣」,一向藏置著他的寵妾佳人,在那裡他浪擲過多少晨昏、消磨過多少風流無聊歲月,而此番奪得美人歸,一心迷戀憧憬著春貴妃的絕世風華,再加上權勢利慾的熏心,竟不思來此走走。
  但他依稀還記得有個美貌的「選侍」叫「甜蜜」,還有個「才人」叫「安安」,都是他寵極一時的美女(作者註:才人、選侍皆是明代宮女晉級後的封號,見《明史·后妃傳川,自己北去打仗後,便不曾再看見她們。
  這次回想起來,「甜蜜」的惺忪睡眼,「安安」的臂如凝脂,未嘗不使得他意亂神迷。固然她們與春貴妃比較起來,俱嫌黯然失色,只是幾個月的小心供奉,井未能使得那個流花河岸第一美人的「春小太歲」對自己有所改變,心悅誠服地接納自己,坦白一點的說,二人之間,雖然早已是夫婦的名分,卻仍然只是空其名並不具實在的意義,包括思想與形式,都仍然還是距離的那麼遙遠。
  朱高煦只一想起來,便有無限的忿恚、遺憾,他也曾想過許多逼使對方就範的手段方法,只是每一次在面見春若水,或是冷靜之後,便自悄悄地自行打消,「情場如戰場」,這一仗他絕不甘心敗在君無忌手下,自己對自己發了個狠誓,不僅僅要她這個人,更要她那一顆心悅誠服的心。
  若非是已經傳了「春貴妃」共進晚餐,朱高煦這一霎,真由不住有些踏進月亮洞門,重拾舊歡的衝動。
  忽然,一片女子喧嘩聲,自院內傳出。
  「你們都別拉著我,都別拉著我,讓我去見王爺。我要他親口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一聲聲女子的尖細呼叫,間雜著眾人糾纏的腳步聲,猝然傳出來,真有點驚人之勢。方自憧憬著旖旎艷思的漢王高煦,由不住吃了一驚。
  緊接著一個長髮窈窕女人的身影,自門內猝然現身作勢奔出,卻為她身後的幾個男女內侍撲上來拖住,又拉了回去。
  這一切乍然現諸高煦眼前,不禁使得他一時勃然大怒。
  「這是幹什麼的?過去個人,給我瞧瞧!」
  身後內侍應了一聲,慌不迭奪門奔入。
  須臾那內侍又自奔出,身後跟著另一名內侍,張皇無狀地一直跑過來,迎向高煦,拜倒地上,「奴卑方平,叩見王爺。」
  高煦認識這個人,他是府裡的二管事,一向負責王府姬妾等瑣碎事務。
  只當是王爺有所降罪,方二管事只嚇得面無人色,叩了個頭,哆嗦著繼續回話:「是這次跟王爺回來的季貴人,她……」
  「季貴人她怎麼了?」
  「她不聽話……」方二管事哆嗦著忙改口道:「不聽王爺的吩咐。」
  高煦先是一怔,接著立刻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卻聽得洞門內再一次傳出亂囂聲,先前的長髮女子又自現身奔出,身後一大群人又自趕上來把她拖住,拉拉扯扯,叫鬧不休。
  透過了一片迷離燈光,高煦隱約地已看出來,那個長髮少女正是所謂的「季貴人」了,其時「季貴人」也遠遠看見他了,高聲叫嚷「王爺」,竟自掙開眾人,一徑地跑了過來,身後眾人追出來,看見高煦在座,俱都停下了腳步,慌不迭伏地叩拜。
  季貴人一徑跑到了高煦當前,撲通跪倒哭泣道:「王爺救命,他們要把我送出王府,要害死我……說是王爺不要我了,把我賞給了……什麼人……」
  說時季貴人唇齒交兢,全身不寒而慄,只是連連顫抖不已,是時珠淚滿腮,羅衫半敞,望之無限淒楚,赤著一雙腳,那樣子真像個鬼。
  「王爺……王爺……您快說話……救救我吧……」膝頭嫩肉,顧不得滿地尖銳稜角的石頭子兒,逕自一路膝行過來,剎那間多處都磨破了,現出了點點血痕。
  「王爺您告訴他們,這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銀雁!」這聲呼喚,雖非凌厲,卻也夠冷的,較之昔日慣常的恩愛稱呼,誠然不可同日而語。
  膝行而近,待將邀寵的季貴人,頓時停住了動作,用驚詫害怕的眼光,向對方看著。
  「你也太不像話了!」
  年輕的王爺寒著一張臉,並無絲毫憐惜地打量著這個不久以前還是「新寵」的戀人:「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這麼使性子又哭又鬧的?你好大的膽子!」
  「王爺……您……」季貴人抖成了一片,簡直難以相信地睜著一雙大眼睛:「是他們……要把我送走……我……」
  「你打算怎麼樣?」高煦語氣裡透著冰寒:「這個府裡是誰當家,是你還是我?到底聽誰的?」
  「王……爺……」季貴人簡直嚇糊塗了,已經整整四個月了,不但高煦不再蒞臨她的住處,甚至於連他的影子也沒見著。忽然間見著了。卻是在這般情況之下,卻是這般嘴臉。一霎間,季貴人打心眼兒裡泛出了寒意。
  那是怎麼也不能說服自己,來接受眼前這個現實的,想想當初,其實也不過才幾個月以前,對方還是一派溫文體貼,兩情綣繾,比美樑上燕子。郎情妾意,該是何等美滿人生?一霎間的變生肘腋,乃至如斯……這是她怎麼也想不通的。瞬間之前,她還滿心指望著能見著了王爺,訴一訴她的苦衷,她更深信,自己所受的苦,高煦絕不盡知,他也絕非是春若水嘴裡所形容的「翻臉無情」之人,只要能與他見著了,一切的不愉快都將瓦解冰消。
  面對著王爺的冷漠,季貴人如火激情,霎時間涼了下來。不知怎麼回事,全身上下只是冷得慌,兩片牙齒盡自喀喀戰抖不已。「王爺……您別嚇唬我……穗兒膽子小,我害怕……您別嚇……我……」邊說邊自眼淚漣漣地頻頻叩頭不已。
  高煦的氣不打一處來,倏地睜圓了眼,待將喝令,把她給拖下去,目光轉處,男女僕從不無動容者,「人皆有不忍之心」,忽然他發覺到,此時此刻不宜治罪對方。
  一念之興,他可立刻就不再生氣了,「銀燕,你這又何苦?」
  「王爺……王爺……」乾脆一句話也別說了,就只哭吧,一霎間,眼淚成河,清鼻涕麵條兒似地掛了下來。
  這副姿態,要是在半年前瞧在高煦的眼裡,不知要多麼心疼,現在卻只能令他心煩。他卻也忍了下來,「給季貴人淨臉。」
  早有人答應一聲,過去侍候著把眼淚鼻涕給擦乾淨了。
  「賜她個座兒!」高煦頗似憐惜的目光,直盯著對方:「起來坐下,喝口熱茶再說吧!」
  一看王爺轉了心態,立刻季貴人又變成季「貴人」了。
  「謝謝王爺的……賞賜……」
  兩隻手捧過來粗茶一碗,不小心濺了一身,偷眼看了面前負心人一眼,所幸尚無怪罪的怒容,心裡略安,即禁不住湧出了無邊傷懷。淚珠兒點點又自灑落下來,「能見著王爺……我真是太高興了……您別怪罪……」一邊說一邊努力地做出笑臉,無如悲楚來去,終是不成,模樣兒真堪人憐。
  「我真不知道,鄭侯爺那邊有什麼不好,他既看上了你,那是你的造化,還有什麼不樂意,值得大哭小叫的?」說著他的臉色可就又自現出了不悅。
  季貴人強自作出了一個苦笑,怯生生地道:「早就跟王爺您說過了,活著是王爺的人,死了也是您家裡的鬼,王爺您要是把我往外面送,我也只有死路一條。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高煦心頭不禁為之一愣。
  敢情這次南來原本不打算把她帶過來的,就只為鄭亨將軍托人捎來的一封問候起居信函,其中特別提到了「她」的名字,有意無意的提醒王爺,讓他不要忘記了舊日諾言,高煦哪能會不明白?
  這個鄭亨本籍合肥,原任密雲衛指揮金事,靖難之役從了高煦的誘唆,率部降燕,晉封為「武安侯」,此次北征,更為前鋒主將之一,甚得皇帝重用,手下統有精兵三衛,是高煦極欲拉攏的實力人物之一,特別是北征後的行情看漲,更不欲為高煦失之交臂。他既瞧上了季貴人這個小妾,送給他皆大歡喜,何樂不為?
  季貴人便是這般情況下,被帶來京師的,只是想不到小妮子生就的死心眼兒,死活跟定了自己,就是不肯離開,卻也令人頭疼。
  瞧瞧身邊僕從一大幫子人,有些話不便多說。那邊燈影晃動,敢情是馬管事己把春貴妃接來了。這個女人可比季貴人更厲害十分,若為她知道了事情真相,保不住節外生枝。
  「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既然你不樂意過去,就留在我身邊,回去先歇著去吧!一兩天之內,我就去看你,去吧!」
  季貴人只當是自己耳朵聽錯了,簡直不敢相信的樣子,只睜著一雙充滿了無比驚喜,卻又迷惑的眼睛向對方瞧著。
  一旁的方二管事,早已上前請安道:「季姨兒,王爺有旨,您就請駕吧!」
  過來兩名內侍,小心地扶著她站了起來,季貴人便是想在這裡多膩上一會兒,也是不行了。
  「小心侍候著季貴人,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方平,你可留神著腦袋。」
  方二管事嚇了一跳,慌不迭地答應著,再一次哈下腰來向季貴人促駕。
  「王爺……」千般不捨,萬般柔情,季貴人淚光瑩瑩地向面前的高煦注視著,禁不住方管事一再催促,高煦卻己不耐煩地先自站起來走了。
  一大群人都跪下來送駕,她也糊里糊塗地跟著跪了下來,再抬頭看時,卻已失去了她衷心夢寐以求的良人。
  六角亭香光似海,五彩繽紛。各色盆景、吊燈花團錦簇,琉璃彩屏安置在王爺、貴妃座處,背身的一面,上面擺佈著各色的大顆寶石、珍珠,一龍一鳳,栩栩如生。
  在高煦的意識裡,也許登上皇帝這個寶座,只是早晚的問題,是以背人而後的家居行徑,也就不多加掩飾,處處顯示著他此一野心的傾向,認真檢討起來,他雖貴為皇子親王,但描龍繡鳳的穿著擺設,照例是不能使用的,他卻不忌諱這些,除了不敢公然穿著「龍」袍之外,他府裡的畫屏擺設,以龍鳳為飾的.多不勝舉,一切的儀態規矩,較諸大內深宮,並無多少遜色,只是具體而微而已。
  就拿眼前這個家居的晚宴來說,較諸皇帝就不會遜色多少,二十四名俊俏內侍,鮮衣綵帶,分左右侍立。白玉石台前,一班歌舞樂伎,打扮得彩蝶兒似的花枝招展,只候著王爺的一聲吩咐,即聞樂起舞,其時百十盞「擺滾燈」早已沿堤安好,一侍滾動起來,其勢將作「乙」字形,來回滾動不已。美俏的歌舞佳人,便將在這些滾動的「乙」字燈陣裡,作盡妖嬈嬌柔姿態,這歌舞燈陣,乃是取法當年唐代風流玄宗皇帝的「金燈羽衣仙舞」而來,高煦依樣學來,誠開風氣之先,只怕他老子還未必兼顧及此吧!
  六角亭有個動聽的名字——「飛燕朝水閣」,是由一組三個亭子組合而成,一大二小,一主二賓,亭子間,連以玉階朱廊,狀若飛燕,因以命名。
  美麗的春貴妃如今己似頗能適應這些王府裡的習慣規矩,對於高煦,她大體上也能保持著應有的一定禮數,除了她「守身如玉」,不容高煦作任何形式的「人身」侵犯之外,餘下來的。她也就不再堅持。
  隨著王駕來臨的一聲呼喚,朱高煦己大步踏上了玉堤。直向著「飛燕朝水閣」正中主亭而來。
  春若水顯然較他早到了一步,迎著高煦的來勢,她趨前一步,作「萬福」請了個安,便即漠漠無言地站起來坐下。
  此次南來,高煦先她一步。彼此總有四十餘天不見了,乍見之下,朱高煦由不住心裡的喜悅。一雙精光內涵的眸子,直直向她逼視過來。
  在他眼裡,春貴妃的美。堪稱舉世無雙,笑時固不待言,便是盛怒、微慍、薄嗔、輕愁……亦各有其動人姿態,此刻的默默無言。亦具冷艷孤芳,別有風韻矣!
  當初南來時.高煦還真擔心她使性子。真要是守定了涼州不肯南來。卻也拿她沒有辦法,想不到她居然很順從地來了,就只如此,便令高煦無限喜悅,內心感激萬分,他既已抱定了『放氏線,釣大魚」的決心,也就不急於一時,一切且慢慢行來,自有「水到渠成」之一日。
  「這一趟你辛苦了!這裡應該比涼州好多了,你可喜歡?」
  春苦水淡淡一笑,說了聲:「很好!」
  這一笑,總算解開了他的滿腹疑團。
  「王爺萬安!」冰兒抽個空上前請安,隨即退立在春貴妃身邊,一主一婢模樣兒恁地嬌好.相形之下,可就把眼前一幹別的美女都比了下去。
  「今天是你來這裡的第一天,特別為你接風,一切都隨著你的興子,你就盡量的樂吧!」回過頭來,他盯向府裡的大管事馬安:「馬管事,你把今天晚上的一些玩意兒,都給娘娘說過了沒有?」
  馬管事腰彎得活像個大蝦米似的:「回王爺的話,都已經給娘娘稟報過了。」
  「好!」高煦愉快地站起來兩邊看看,指向左側面朱廊銜接的一個「耳亭」向春若水道:「回頭吃過了飯,遊湖之前,可以先在這裡玩花炮、煙火。馬管事,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王爺!」
  高煦一笑,看向春若水道:「我兄弟高燧,玩的花樣最多,去年春上,送了我好些煙火、花炮,當中的『大九響』、『一字七星』都很有些子味道。百玩不厭,包你喜歡,連聖上都稱讚不已,回頭叫他們點給你瞧瞧就知道了。」
  春若水撩起了個眼波,往那邊亭子瞧瞧,可不是嘛,各式的花炮、煙火,堆了好幾大箱子,他們還真會玩,連活動的煙火炮座都是特製的,襯首亭子裡、水面上的各式花燈,可以想像燃放時的那番盛景,帝王家的窮侈極華,她總算一一領略到了。
  先時在春若水下榻的「紫籐閣」,府裡一干僕從,已分三撥,由馬管事帶領著參見貴妃娘娘過了,只是人數太多,並不周全。眼前這一干樂伎、內侍,還不包括在內,高煦吩咐之下,這些人一一趨前請安見禮。
  「回頭娘娘都有賞,每人十兩銀子,馬管事,你等會傳我的話,只管支銀子去吧!」
  馬管事應了聲「遵旨」,自是皆大歡喜。
  接下來可就是傳晚膳的時候了。一名侍者拿著懸空的鐘撞。在一面小小玉鐘上撞了幾下,發出悠長的「當當」聲音,這便是王府「傳膳」的訊息了。
  「飛燕朝水閣」各燈俱已點起,一霎間燈火通明,各式彩燈,五光十色,便是較諸上元燈節的廟會,亦不遜色。樂倌送上來曲牌本子,請王爺貴妃「進點」,高煦笑向春若水道:「挑你喜歡的點吧!」
  那「樂倌兒」一身大紅,年方十三四歲,梳著一根沖天小辮子,唇紅齒白,膚色如玉,胸前掛著金鎖玉片,看來極是乖巧,宛若粉搓玉揉。
  蓋此類「樂倌」皆出身宮廷教坊,與之一般民間飛觴行牒,召喚侍飲者,卻又不同,這個規矩乃系緣之盛唐,彼時朝廷設「太常寺」專隸,有左右教坊、宜春院之屬,所訓練樂伎專為供屬皇室宮迂內用,至於宮廷以外民間地方宮妓,則另有所謂的「樂營」所轄,與前者不能混為一談。
  本朝沿唐舊制,亦有所謂的「宮廷教坊」,隸內十二監,所證宮女、女伎、舞童皆行文選之民間,其中「舞童」一項,也就是清末民初「男旦」之濫觴,這類童子,雖是男身,一入樂行,亦當按女裝扮飾,乃得與諸女一併演唱時,整齊劃一。
  眼前這個「進點」的男童,便是這類出身,也只有皇帝本人與諸皇子親王才得配用,時宮廷中亦不避男色,無論男女,一為主子所「幸」,皆以「內人」稱之,便可終身請「俸」,食祿皇家。觀諸眼前孌童,唇紅齒白,眉梢眼角,不失嬌媚,小小年紀己是女氣十足,以之侍奉君王,終不免墜垢行污,終其身為人不齒之可憐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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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4:37
第二十二節

  一霎間,春若水想到了許多,覺著怪彆扭的,又有些替他臊得慌,更有無限憐憫同情,對於皇室巨門之暗藏污穢,更不禁為之深惡痛絕。心裡想著。一時也忘了接過面前孿重雙手迭來的點唱本子,只管看向一個死角,發著傻兒。
  「娘娘。」那孌童輕輕叫了一聲,聲音怪嫩的,吹彈可破的嫩臉上,泛起了兩片靦腆紅霞,敢情在他侍奉王室的短短歲月裡 ,還不曾見過像春若水這般美麗的女人,此身雖是女裝,更沾染了女兒家的習氣,到底還是男兒之身,教坊人家,開情極早,乍然睹及春貴妃這般「絕色」佳人,一顆心忐忑跳動,早已難以自持,喚了一聲「娘娘」,一顆頭便自低下去,再也抬不起來。
  春若水這才警覺了,那雙澄波眸子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叫『蘭哥』。」
  「什麼奴婢?難道你是個女孩兒家?」
  「這……不是……奴婢……」
  高煦只在一邊笑著,卻是不插一言。
  「回娘娘,這是官裡的規矩。」一旁的老太監馬管事上前一步,躬身代為解說道:「他們這些人,是當不得男兒的。」
  春若水隱隱約約的心裡也明白了一些,卻是為之氣不過,看看面前的「蘭哥」,只覺著他好可憐。
  「我明白了。」她看著蘭哥,問道:「你多大了?來了有多久了?」
  蘭哥緋紅著臉,聲音小到跟蚊子差不多:「奴婢十三歲了,來了有七……七年了。」
  春若水點了一下頭,叮囑道:「你記住,你是男的,以後別再奴婢奴婢的了,知道吧!」
  蘭哥點了一下頭,心裡卻不能釋懷,只把一雙明亮的眼睛。偷偷向老太監馬安望著。
  馬管事也只能垂著頭,滿臉尷尬表情的窘笑著,這是大內多少年以來傳下來的規矩,豈能輕言廢棄,自覺春貴妃如果指定了要眼前蘭哥兒自改稱呼,也不是不行,眼前王爺都沒說話,自己豈能置喙?
  春若水又向蘭哥兒道:「你家在哪裡?有幾個人?」
  「在瓜州……上有祖母、父母……下面有個小弟弟!」
  「我知道了!」春若水點點頭道:「如果再看見你父親,告訴他好好栽培你弟弟,可別再把他像你一樣,往坊裡送了,知道吧!」
  「是!奴……我知道了!」
  「好吧!你下去吧!」
  「娘娘,您還沒有點唱呢!」
  春若水搖搖頭說:「你們就隨便吧!」
  一旁的高煦說:「先來幾段南曲,像什麼《紅羅襖》、《醉花陰》都行,等開飯了再傳《金燈羽衣仙舞》!」
  蘭哥跪應一聲,退下去,樂聲隨起,即有人和著樂聲,娓娓唱來,蜿蜒燈光裡,一行女待手捧食器,順著堤道,直趨亭階,須臾擺了滿滿玉案。
  春若水早也適應了這般排場,即與高煦大方入座,她自目睹蘭哥一番遭遇,心裡頗生同情,決計要設法救他離開,另當給與安家費用,好讓他在家能好好習文,改頭換面,日後也可謀個出路。
  她腦子裡另外還在想著一件事,亦待與眼前高煦說明,一時盤算著如何出口。
  高煦今夜興致極好,自飲了兩盅「桂花露」,覺著口味太輕,不合胃口,高喊著換酒,一面向春若水道:「我叫他們把水鴨子點上,你看著一定喜歡。」隨即拍手道:「來呀!」馬管事趨前請示,高煦即傳下了旨意。
  一霎間,七十二隻水面流燈即行燃起,前文述及這類水面流燈,通體透明,狀若水鷗,一經點起,上下通明,晶瑩透澈,因色澤互異,宛若一串五彩天星,光彩璀璨,映得湖水雲霓般呈現出一派奇光異彩,妙在水底錦鯉,覓光而逐,上下交匯,頓成絕妙景致。
  春若水原來興致不高,眼前目睹著這番奇異景象,亦不禁心裡暗讚一聲,一時停著不食,只管扶向亭欄,矚目水面流燈,欣賞不已。
  高煦見她喜歡,心裡大樂,更是酒到杯乾,身前內侍不停地為他忙著斟酒。
  轉瞬間,滿罈佳釀已傾其半,春若水再回座時,高煦正當酒酣耳熱時候,吩咐了一聲:「獻舞!」
  一時間蕭管笙笛聯合奏起,前文謂及的《金燈羽衣仙舞》乃自演起。數十名鮮衣綵帶美女,隨著樂聲,手持香扇,踏著一定節奏,裊裊起舞,狀若穿花蝴蝶,便自在白玉長堤間特設的「擺滾金燈」間歌舞起來。
  堤亭榭間,千燈點起,襯著水面的五彩流燈,眼前美景,宛若置身仙府,七十二名歌舞樂伎,各人身懷絕藝,眼波流醉,玉體盡嬌,奇姿冶態,彙集了聲色之極,形成如海香光,堪稱極致。
  春若水固多感觸,她身後的冰兒,亦不禁有所觸及,二人目光交接,春若水點頭示意,冰兒隨即趨前請示。
  「冰兒,」春若水眼睛裡流露出無限嚮往道:「你看她們舞得好麼?」
  「好。」
  「不知怎麼回事,」春若水微微搖了一下頭,頗有所感地道:「她們卻讓我聯想起涼州那一群可憐人家的小孩子,他們也唱歌也跳舞……唉!不知今生今世,是不是還能再看他們唱歌跳舞了。」
  「娘娘,」冰兒嚇了一跳,才知道小姐這一霎,敢情又想起君無忌來了,忙自岔過道:「回頭等他們表演完了,奴婢陪侍您遊湖去,可好?」
  春若水看著她冷冷一笑,知道她是忌諱著高煦在座,恨她的膽小怕事,也就不再睬她,隨即把目光,移向當前表演行列。只是由於心情轉變,面對著這般歌舞,再也勾不起一些兒興頭兒來,一時味同嚼蠟,連帶著眼前美景,也相繼失色。
  好不容易,這場經過精心排練的《金燈羽衣仙舞》才表演完了,高煦大聲地鼓了幾下巴掌,偏過頭來,看向春若水道:「怎麼樣,還不錯吧?」
  春若水微笑道:「我沒有你這麼好的興子。」
  「怎麼?」高煦皺了一下眉:「好像你有滿肚子心事似的,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說!」
  「王爺,」春若水也就不客氣地直言直說了:「剛才我來的時候,聽見了些風聲,是關於季貴人的……」
  「啊,」高煦一笑說:「已經沒有事了!」
  「聽說王爺要把她送出府去,當東西一樣地賞給了外人,哼!」說著她的臉色變了。
  「這……」高煦愣了一愣:「誰說的?」
  「我只問王爺有沒有這回事就是了,又何必管是誰告訴我的。」說時,她氣不過地把臉轉到了一邊。
  高煦鼻子裡一連哼了兩聲,濃眉乍挑,似將發作,卻不知怎地又壓住了,反而改成了笑臉:「聽你口氣,好像你認識她似的,你們以前認識?」
  「不錯!」
  春若水緩緩轉過臉來,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如果你已經把她送出去,我就要說你是這個世界上一個最最無情的人。王爺,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高煦福大量大地朗笑了兩聲:「我倒要聽聽是怎麼個道理,我又怎麼錯了?」
  春若水說:「雖然從一開始,你就存心對她玩弄,根本就沒有真心待過她,可是她卻是一番死心塌地地愛著你。」
  高煦哈哈大笑了兩聲。
  春若水臉上透著冷,眼睛裡的光更像是鋒利的兩把匕首,直向著高煦身上刺過來,「所以我奉勸王爺,任何人你都可以把她送出去,獨獨這個季穗兒,你卻不可以。一個女人,你可以殺她,千萬不要傷了她的心。這是對王爺你的幾句忠言,聽不聽可就在你了。」
  高煦想不到她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尤其是當著眼前這麼多人,臉上還真有點掛不住。春若水的話,卻也不無警惕,聆聽之下,不禁為之一愣。
  驀地亭閣裡爆出了一陣吶喊,有人大聲嚷著:「有刺客!」
  高煦心頭一驚,偏頭看時,一條人影,海燕掠波般地已自湖心躍向回眼前。
  來人青巾扎頭,一身深紫夜行衣靠,身材纖瘦,腰兒窄窄,敢情是個「坤」客。
  原來她一直藏身於湖心畫舫,不知怎麼憋不住了,乘著歌舞酒宴間,猝出發難,觀其身手,倒也頗為可觀,隔著兩丈來寬的水面,只扭一下腰,颼然作響地己自竄了過來。
  現場少女驚叫聲裡,來人第二次騰身躍起,翩若飛鷹地已躍向亭閣,陡地亮出了手上長劍,匹練白光裡,一劍穿心,直向著正中高煦當胸刺來。
  原來王府規矩極嚴,一干衛士也只能在外圍防範,不得召喚,不能擅自逾越。來的這個女刺客,真不知是施展什麼障眼法兒,避過了重重森嚴戒備,以至於乃能藏身於湖心畫舫之上,不為外人所察。
  高煦乍驚於刺客的猝臨,俟到發覺是個女人,心裡略為放寬,來人少女卻是放他不過,一劍直取前心刺來,高煦驚呼一聲,單手在玉質桌面上力按之下,整個身子「呼」地躍起,竟自越過了台面,來到了春若水的一面。
  偏偏這個女刺客就是放他不過,「狗賊,你納命來!」隨著這聲清叱之後,紫衣少女第二次掠身而起,呼地越過了面前桌面,如影隨形地緊緊附身過去,掌中長劍劈面而下,直向著高煦背側面力劈下來。
  高煦心裡一急,反手搭住了一隻坐椅,止待掄起,其勢略遲,這一劍眼看著連肩帶胸就要劈個正著,卻有人竟對他動了惻隱之心。
  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情緒作祟,竟使得一旁的春若水難以袖手旁觀。
  紫衣少女長劍方自劈出,耳聽得一旁女子嬌叱之聲。春若水已猝起發難,不容她抽招換式,後者一雙纖纖細手,已自「排山運掌」般,直向她側面攻到。
  雙方勢子都疾。
  紫衣少女怎麼也沒有想到,座上這個看來俏麗的王族佳人。居然身藏絕技,眼前情形不容她稍作遲疑,慌不迭身子向前一個快閃。總是心裡氣不過,不甘心就這般放過了面前的朱高煦,略作遲疑之下,掌中劍仍然直劈而下,無如就這麼略一遲疑,己給了高煦緩手之機。他手勁原本就大,單手掄施之下,一張嵌玉的紫籐座椅已自飛掄而起,「喀」一聲,迎住了來人揮下的寶劍。
  寶劍雖利,籐質亦堅,一劍揮下,竟不能立時將之劈為兩截,反倒將劍鋒深深嵌了進去。
  紫衣少女萬沒料到竟然會有此一手,用力地往後面奪劍.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那副模樣真像是恨不能將對方生吞了下去。
  時機一瞬即失,這一劍未能將高煦立劈劍下,她便己喪失了惟一可以致死對方的機會。
  高煦眼見著對方長劍被自己椅子鎖住,一時膽力大增,當時力擰之下,差一點把對方寶劍給絞了過來。
  紫衣少女兩次力奪,均未得手,心知大勢已去,四周圍早已人聲鼎沸,時不我予。這一霎春若水若伺機進招。來人紫衣少女必死無疑,她卻遲遲不予出手,乃予對方逃走之機。
  紫衣少女三次奪劍不下,乃知時機盡失,加以四下裡嘈雜人聲,驚得她心慌意亂,一時顧不得再向對方出手,手一鬆,捨了掌中劍,腳下力點,颼然作響聲裡,己自拔身而起,落在了亭閣朱欄之上。緊接著她第二次作勢騰身,巨鳥也似地直向著湖心畫舫上落去。
  無如這一次可不容她稱心如願。紫衣少女身子方自落向畫航船篷,陡然間斜刺裡疾飛過一條人影,幾乎與她一般的快,直向船篷上搶落下來。
  來人是高煦身前四名得力衛士之一——「穿心手」胡光。
  眼看著王爺險些遇難,來人是既驚又怒,乍然照臉之下,手裡的一口魚鱗刀,猛地直劈而出。
  紫衣少女眼下己是驚弓之鳥,哪裡有心與人戀戰,不待來人刀到,早已腳下加力,身子霍地一個倒仰,施展輕功中「倒趕金波」身法,哧一反向著岸上穿落下去。
  論之紫衣少女這般身法,確也難得,可若較之王府第一高手「鬼見愁」茅鷹來說,顯然還差得遠。
  紫衣少女眼下身子方自著地,柳叢間人影乍閃,一個頎長瘦高的人影,鬼魑也似地已來到了她身邊。
  雙方勢子都疾,差一點撞了個正著。
  紫衣少女乍驚之下,一雙纖纖細手,照著來人就戳,施展的是一式「插手」,卻也不可小觀,只是來人功夫過高,卻不把她看在眼裡。
  「哼!」那人鼻子裡冷冷地哼了一聲,雙腕乍翻,卻反向紫衣少女的一雙腕子上拿去。來人黑黝黝的一張瘦臉,卻生著鷹樣的一雙眼睛,正是王府第一能人「鬼見愁」茅鷹。
  紫衣少女識得厲害,慌不迭抽身就退,嬌軀疾晃,縱出丈許以外,只是身後的茅鷹,卻是無論如何也放她不過,閃動間鬼影子也似地附了過來。
  四下裡人聲鼎沸。
  紫衣少女幾曾經過如此陣勢?早已嚇破了膽,驚惶中更不辨方向,急向一堵花樹叢裡縱迸,面前人影一閃,已為一名王府衛士攔住去路。
  緊接著這人一聲怒叱,一口銀光刺眼的鋼刀,迎面直劈下來,紫衣少女早已是驚弓之鳥,反身就跑,身子才自掉過,只覺得左右雙肩上一陣子疼痛,面前更現出了先前鷹眼人的那張瘦臉,其時一雙肩頭,已被對方拿住。
  「鬼見愁」茅鷹一招拿住了紫衣少女雙肩,冷叱一聲道:「綁了!」隨著他雙手抖處,紫衣少女偌大的身子球也似的給拋了出去,「撲通」摔落地上。立時搶過去幾個人,死死地把她擒住。
  紫衣少女待要掙扎,雙手舉動時,才知一雙肩骨已被卸落,略一抬動,痛徹心肺,呻吟了一聲,已是無能為力,當即為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押上亭階,直趨漢王高煦座前。
  「跪下!」一名侍衛怒叱著,死命要把她按倒跪下,紫衣少女卻是死也不依,只見她青著一張臉,狠狠地咬著牙,眼睛裡直似要噴出火來。
  「算了,算了,就叫她站著吧!」高煦慢吞吞地說著,趁著這個時候,早已把她打量得十分清楚,不免心裡暗自奇怪,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個俏滴滴的姑娘人家,竟會對自己下手行刺,前此的沈瑤仙已令他大感困惑,現下又多出了一個,真正令人不解。
  四隻眼睛對看著,紫衣少女何嘗有絲毫懼怕之意?那種氣吞山河的倔強勁兒,簡直較諸身邊的「春小太歲」先時更稱蠻橫十分。
  「我們以前見過麼?」高煦微笑地看著面前紫衣少女:「幹什麼要來行刺?」
  「哼!」話也懶得說一句的那種不屑,倏地把頭扭過一邊。
  「冤有頭,債有主,你要來行刺,總得有個理由吧,為什麼不說話?」
  紫衣少女倏地又擰過頭來,一雙眼睛裡簡直要噴出火來,「還有什麼好說的。」紫衣姑娘挑動著一雙黑而濃的眉毛:「落在了你這個賊王的手裡,大不了是死路一條吧,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就給個痛快吧!」話聲清脆,全無一般少女的矯揉做作,倒也乾脆俐落。
  「哈哈……」高煦大笑了兩聲:「大姑娘你這話可說錯了,要死可也沒有那麼容易,總得要明白是怎麼回事,本王出道以來,還沒有濫殺過一個好人,可不能隨便殺人,你先報上來,叫什麼名字?」
  「何必多問!」紫衣姑娘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一面「咻咻」的大聲喘著,上胸連連起伏不已,卻又把頭扭向一邊。
  一邊的茅鷹見狀冷森森地獰笑道:「王爺用不著擔心,卑職有辦法讓她吐出實話!」
  說時上前一步,正待向對方施展出分筋錯骨手法,卻為座上的春貴妃忽然出聲喚住:
  「慢著!」
  茅鷹停住步子,抬頭看了一眼,出聲喚住自己的是春貴妃,自是不敢莽撞,「娘娘。」邊說邊自向著春若水抱了一下拳。
  「我看用不著。」春若水的眼睛轉向高煦:「士可殺而不可辱,這麼對付一個姑娘人家,太過分了!」
  她自是知道茅鷹手下的厲害,一經出手,眼前紫衣少女即使不死,也只怕終身落下了殘廢。
  高煦慣於兩面做人,尤其是眼前眾目睽睽之下,即使沒有春若水出聲喝止,他也不會聽任茅鷹在眾人面前施展酷刑。「娘娘說得不錯,那就先把她給押下去,好生的給我看著,慢慢地再給我問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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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4:56
  兩旁衛士答應一聲,已把一副十足份量的腳鐐手銬加在了紫衣姑娘身上。待將押下去的一霎,春若水卻又出聲喚住:「慢著!」她眼睛直直地看向茅鷹:「二堡主你手下留情,還請把她肩膀給還原接上的好,你還擔心她會跑了?」
  「這……」茅鷹疑惑著看了高煦一眼,後者似無異議,他也只好聽令,抱拳道:「遵命!」
  邊說著,隨自走了過去,雙手猝然遞出,向著紫衣少女兩肩上一落,一提一擰,「喀喀」骨響聲中,隨即把對方一雙卸落的肩腫骨重複裝好。
  紫衣姑娘痛得「哼」了一聲,那張清水臉上猝然泛起了一片紅潮,她卻倔強地向著座上的春若水看了一眼,冷笑了一聲,並無絲毫感激之意。
  一行人隨即押著她匆匆向外步出。
  茅鷹甚是汗顏地轉向座上高煦,躬身請安道:「王爺你受驚了,卑職……」
  高煦呵呵一笑道:「算了,拿著了就好了,我這條命要不是春貴妃,只怕現在也完了,你倒是應該謝謝她才是!」
  茅鷹怔了一怔,方才情景他遲來一步,並未看清,怎麼也沒想到王爺這條命竟是為她所救。
  原來高煦迫嫁春貴妃之事,流花河岸已盡人皆知,由於這段婚姻過於牽強,春若水更是家喻戶曉的「春小太歲」,一身武功頗是了得。是以茅鷹在受命擔任高煦貼身侍衛之初,即得師門告誡,要他對春若水寄以特別注意,滿以為她將不利於高煦本人,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眼前她竟然會出手救了高煦,倒是他始料非及,聆聽之下,著實有些吃驚。
  愣了一會兒,他才轉向春若水抱拳道:「謝謝娘娘,卑職真是太大意了!」
  春若水一笑說:「也怪不得你。」目光微瞬,轉向高煦,冷冷地說道:「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哼,王爺你今後可得要好生自我檢點了。」站起來,轉向身後冰兒道:「我們走吧!」說罷,同著冰兒下了亭階。
  在一聲「送娘娘」的呼喚裡,兩堤男女舞伎、內侍紛紛請安見禮。春若水同著她那個漂亮的丫頭冰兒,頭也不回的已自步下湖岸,一徑去了。
  走了老長的一大段路,跨過了一處院落,眼前便是她所下榻的「紫籐閣」了。
  「小姐。」冰兒趕上來一步,瞧瞧身邊沒有外人,才敢說:「剛才真嚇死我了,那個大姑娘是誰?她好大的膽子。」
  春若水搖搖頭道:「我也不認識。」
  冰兒說:「要不是小姐救他,王爺怕已遭了毒手,就憑這一點王爺他就該知恩圖報,哼!」
  春若水站住腳步,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搖搖頭說:「我正在為這件事窩心,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居然反倒幫起他來了?唉……我……」
  冰兒只是直著眼睛瞅著她發愣。
  滿院子都是鬱鬱的花香,螢火蟲時明時滅地在眼前飛著,一步踏出了「飛燕朝水閣」,眼前競是如此的寧靜,較之先時的歌舞昇平,真是迥然不同的兩種境界。
  「您也沒錯兒,他是您丈夫,不救他救誰?幹嗎老責備自己?」
  左右看了一眼,陰森森的花園怪怕人的,冰兒往前偎了一步:「咱們快回去吧,怪嚇人的!」
  春若水哼了一聲說:「你先回去,我還有事,去去就來,記著,有人問我,就說我睡了,任誰也不見,知道吧?」
  冰兒嚇了一跳,卻也不敢不依,一個勁兒地只是點著頭,還想多問幾句,春若水卻已閃身暗處去了。
  春若水腦子裡仍是惦記著那個紫衣少女,不知此刻羈押哪裡,方才不便多問,這才抽身打探。
  王府地方過大,雖不曾各處走走,馬管事卻已給她說了一個大概,腦子裡還有些印象。穿過了這片院落,即來到了先前湖泊所在,老遠的即看見那裡璀璨刺眼的燈光,不用說高煦仍沒捨得離開,猶自飲酒作樂,耳邊上尚能聽見隱隱傳來的樂聲。這般的奢華,忘情歡樂,春若水打心眼兒裡恨惡。
  望著燈光所在的「飛燕朝水閣」,她悵悵地吸了一口長氣兒,自忖著這便是帝王人家的享樂了,自己卻寧可作一個遨遊山川的平凡人家,而不屑就此。
  一霎間,她卻彷彿變作了一個局外人,有「隔霧觀花」的感覺。腦子裡不自禁地卻又憧憬著那一夕雪山之夜,爐火、孤燈、心上人,三者所交織成的一幅絕妙圖畫,那情景早已刻骨銘心,深鑄心底,這一生也將無以忘懷了。
  這只是極短暫一霎間的遐想,緊接著她又回復到了現實。近日以來,她常常會有此類似的感觸,哪怕是瞬間的空檔,她都會作此遐思,自然,接下來的現實也就不由得令她感傷惆悵。
  眼前可不是她感傷的時候,她得盡快打探出那個紫衣少女羈押之處,卻不容旁人發覺。
  穿過了一片假山,即見一行燈光,向著側面甬道行進,正是先時失手被擒的紫衣少女,四名侍衛左右前後死死看住,加上一身沉重的手銬腳鐐,真個是插翅難飛。
  春若水轉了幾個地方,借助於眼前花樹掩飾,乃自看清了他們的去處,敢情往前院去了。
  前院人雜得很,除了王府一干侍衛之外,還有大批清客,如果貿然跟進去,保不住不被他們發現,以自己身份。可就不大相當。好在既已察知她押身前院,便不愁找她不著,眼前只好等等再說。
  原來她自見紫衣少女之初,即對她心生同情,更以一時莫名其妙的對高煦施以援手,壞了她的大事,此時想來,不無遺憾。至於何以自己會突然對高煦加以援手?這個關鍵問題,她自己也不能作答,正是為了這樣,她才決計要對這個紫衣少女加以援手,救她出困。
  心裡這麼盤算著,腳下已回到了紫籐閣,想是冰兒事先已代她作好了掩飾工作,幾個女侍婆子都不曾警覺,悄然回到了自己住處。
  蝴蝶粉貝雙燈,靜靜地燃著。沁著淡淡一片粉紅光色,寬敞的睡房,佈置得可真雅致,尤其是臨窗外的一溜菊花盆景,襯著輕輕挽起,薄如蟬翼的紗幔,整個臥房顯現著一派高潔清雅,任何人在第一眼接觸它的時候,都會為此清幽深深吸引住。
  那一片琉璃畫屏之後,平置著時下尚不多見的長圓形珊瑚寶榻,這是上次從南洋回來的鄭和特使特地孝敬漢王的。高煦一直沒捨得用,碰著了春若水這個大美人兒,正好派上用場。
  整個寶榻俱是上好粉色珊瑚精工打磨雕制,襯著錦褥緞被,和一抹同色的紗帷,真是華麗極了,一點也不俗氣,只是雅致,富麗堂皇的那種雅致。
  春若水默默地走過去,把身上一件鏤花紫蘿宮紗長衣褪下,只著裡面的短衫,露著羊脂玉般的一雙胳臂,懶洋洋地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了一口,才發覺側面窗戶竟是忘了關上,呼呼的風直灌進來,引得大幅紗幔雲也似地飄動不已,一時間整個臥房俱己動盪。
  這陣風來得太突然,蝴蝶貝燈立時熄滅了一盞,春若水慌不迭走過去關上了窗戶,再回過頭來時,可把她嚇了一大跳。
  「啊!」
  好生生地,這房子裡忽然多了一個人。
  一個綠衣少女,長身玉立,細腰豐臀,挑著一雙煞是任性的眉毛,眼睛裡的光,直似有懾人之勢,似笑又嗔地向春若水注視著,表情裡透著無限懸疑。
  這張臉一經與春若水接觸,立時喚起了她清晰的記憶,「哦,沈姐姐……你怎麼來了?」
  「你還記得我?」綠衣少女那雙大眼睛在她身上轉了一轉,淡淡地笑了笑:「倒是我差一點認不出你來了……貴妃娘娘,我可以坐下麼?」
  來人正是那夜雪山邂逅,與君無忌比劍而離的沈瑤仙,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遇見了她。春若水驚喜之下,卻有說不出的感觸,特別是對方這一句「貴妃娘娘」嚴重傷害了她的自尊,驀地,她臉上罩起了一片青霧,一言不發地坐下來。
  沈瑤仙自然也覺察出來了,「怎麼,不高興了?難道我說錯了?」
  眼睛四下裡一瞟:「這裡不是漢王朱高煦的王府?你不是他的貴妃?」
  春若水緩緩回過臉來,想頂撞她一句,偏偏無言以對,心裡一陣子難受,差一點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沈瑤仙見狀,竟似不忍地微微一笑道:
  「我只是一時逗著你玩的,千萬別介意,你的事,我這次出來都打聽清楚了,其實……」說著,她輕輕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其實過去在涼州我早就聽過這個傳聞,只當它是假的,老實說,有一陣子心裡還真懷疑過,直到雪山那一夜之後,才打消了,怎麼也沒想到後來你竟然真的嫁給了他,可真太讓我吃驚了!」
  春若水總算把心裡的一陣子彆扭勁兒強壓了下去,望著她作了個苦笑,隨即站起來說:「能看見你真好,這是從哪裡來?累了吧,先喝口茶吧!」過去在冰壺裡倒了一碗涼茶,雙手端過去。
  沈瑤仙接過來,喝了一口,看著她點點頭:「真太叫我吃驚了,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就算是他用那種卑鄙的手段,可也……」
  春若水搖搖頭說:「這件事就別再提了……好不好?我求求你……」兩行情淚,由不住奪眶而出,撲簌簌淌了滿臉。
  沈瑤仙呆了一呆,才自覺出了自己的失言,好生過意不去,點點頭說:「對不起,我說錯了話,我不說了。」
  春若水低頭看了一下身上,不好意思地道:「我不能這個樣子見你。」
  「算了!」沈瑤仙伸手按住她:「怕什麼,誰又在乎這些?」
  「你不是回搖光殿了,怎麼又……」
  「又出來了!」這是她師門隱秘,不便多談,「我是存心來看你的,來了有一陣子了!」
  「那……」春若水驚得一驚:「剛才在亭子裡的一切你也都看見了?」
  沈瑤仙點了一下頭,微笑道:「什麼還能逃過我這雙眼睛?很多原因,我不便現身出來,後來看見你存心袒護,我才放心了。」
  「這麼說,那個被捉住的姑娘,你認識她?」
  「不,」沈瑤仙搖搖頭:「不認識,不過,她的來路我卻也知道一個大概!」
  「她是誰?」
  「目前是春淮河一個歌伎,賣藝而不賣身,藝名叫玉潔,顯然有不尋常的淒烈身世,看來與朱高煦脫不了關係,才會出此下策。哼!」沈瑤仙冷冰冰地笑了一聲,一雙眼睛滴溜溜在春若水身上一轉:「其實又何止是她一個人,朱高煦作的孽多了,逃過了這個,逃不過那個,逃過了今天,逃不過明天,真是咎由自取。」
  春若水一聲不吭地聽著,心裡頗有同感,只是礙於眼前自己這個身份,卻又不便說些什麼。
  二女靜靜地對看著,屋子裡靜極了,只有蝴蝶貝燈粉紅色的光華,微微地在閃動著,疊出的沈瑤仙身影,落在紗幔上,聳聳欲動,這靜中有動的景象,頗有姿態,寓意著幾許譎異與神秘。
  春若水終於忍不住出聲探問:「這些日子以來,他怎麼樣了?近況可好?」
  「誰怎麼樣了?」
  春若水的臉猝然紅了。
  沈瑤仙這才忽然會過意來,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是問君無忌是不是?」
  春若水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撩起眼睛看著她,點了一下頭,「嗯。」
  沈瑤仙搖了一下頭,一時心裡真不知是什麼滋味。「我跟你一樣,不知道!」站起來,走到蝴蝶貝燈前,沈瑤仙伸出纖纖手指,摸了一下光滑的貝殼,一霎間,她的臉上也似著了一層傷感,「我真的不知道。」緩緩回過身來,眼睛裡充滿了迷惘:「人是離開了涼州,卻不知道到哪去了?」
  「離開涼州我知道。」春若水說:「他又會上哪裡去了?」
  兩個人靜靜地對看了一眼,暫時都沒有說話。院子裡的落葉被夜風引動著,在地面上沙沙作響,空氣一下子沉靜了下來,像是被凝住了那般模樣。
  對於沈瑤仙來說,她真的好生失望,實在說今夜她來探訪春若水,固然旨在揭穿對方下嫁朱高煦的真相,其實骨子裡又何嘗不是在想著,能夠借助於若水的嘴,多少探知一些君無忌的下落。
  固然,沈瑤仙曾一度打消了對君無忌的癡想,那卻是基於對君無忌與春若水之間的既經認定。而後卻由於若水的下嫁朱高煦,這個曾痛苦冰封的意念,竟自不覺地又復活了。
  然而,這情緒極其微妙錯綜,特別是與春若水獨處的這一霎,牽扯到太多的敏感,雙方都是晶瑩透徹,聰明已極的人,有些話簡直用不著多說,一個眼神兒的照會,一聲幽幽歎息,都能令對方有所體會,偏偏她們對君無忌的用心,為了怕刺激對方,都不欲為對方所知,欲蓋彌彰,甚是狼狽。
  靜寂的氣氛仍然持續著。
  春若水終於打破了眼前的沉寂。
  「不知道怎麼,我總像是感覺著,他也來了這裡。」她深邃的眼睛,緩緩視向當前的瑤仙:「你義母她老人家可曾來了?」
  沈瑤仙說:「很難說,她老人家一向是神秘的,現在人在哪裡,誰也不知道。」
  春若水微微皺了一下眉:「萬一她找著了君無忌……」
  「那就不堪設想了!」
  這句「不堪設想」,使說者與聽者都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沈瑤仙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這就是我最怕的,據我所知,天下還沒有一個人,能夠使我義母變更她既定的意向。君無忌若不幸遇見了她,那可就糟了!」說時,她秀麗的臉上亦不禁浮現出一片輕愁,這就足以能使得春若水體會出事態有多嚴重了。
  「所以,眼前你得盡快地找著他,讓他找個隱秘的地方先避一避。」春若水忽然停住了話,發覺到對方沈瑤仙,正用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向自己打量著,忽然她明白過來,這也正是對方心裡的意圖,頓了一頓,她才又接下去:「這樣有用麼?」
  「你認為君無忌會這麼做?」
  沈瑤仙搖搖頭:「他是一個倔強的人,我不認為他會為了逃得活命,而把自己藏起來,他不是那種人!」
  春若水終於也同意她的看法,點點頭。
  雙方互相又對看了一眼,暫時沒有說話。
  沈瑤仙忽然作了個微笑說:「我們急是一點用也沒有,總得找著了他,才好設法。」
  「那……一切也只有仙姐你多費心了!」春若水訥訥地道:「我自信在這件事上,是幫不了他什麼忙。」
  沈瑤仙怔了一怔,用著奇怪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心裡不禁忖著:「我對他好,可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又何必你來拜託?」只是表面上卻也不便頂撞她。
  她曾經一度對春若水頗不友善,直到自從那一次雪山邂逅之後,發覺到她對君無忌的一往情深,內心才由不住對她滋生同情,也只是傷心而去。及至這一次眼見著她為了救父脫險,而下嫁朱高煦,才由衷地對她生出了幾許敬意,正由於此,也才使她重新燃起了對君無忌的未了情意。然而,沈瑤仙卻也知道,這一條擺在自己面前的愛情之路,並不平坦,而是充滿了重重阻礙、荊棘、困境,其實,即使義母這一關,能順利通過,君無忌那一邊又作何打算?仍是個未知數。
  最近這些日子以來,沈瑤仙便常常為此心煩,只是她較春若水更要強好勝,內心越是愁苦無助,外表越不顯著,更不欲訴之外人知道。
  窗外落葉在風勢裡沙沙作響,院子裡間雜著獒犬汪汪的吠叫聲。
  「我該走了!」看了春若水一眼,沈瑤仙卻似想起了一件事:「哦,我差一點忘了!」
  春若水凝神傾聽。
  「關於那個玉潔姑娘,還要請你幫忙,把她放了,你下手要比我方便得多,怎麼樣?」
  春若水說:「你放心,我一定盡力。」
  沈瑤仙點點頭說:「告訴她下次別做這種傻事了,朱高煦的壽數也快完了,可還不是現在。」
  春若水心裡一動,這句話恰與當日君無忌一個口吻,待要詢問,終是礙於出口,看著她作了個苦笑,不欲多言,沈瑤仙卻已來到窗前。
  轉側之間,春若水才恍然看見了緊緊繫在她背後的那口「冰弦」古劍。
  院子裡的狗又叫了,這種選自西藏的的「獒犬」性最兇猛,一經為它纏上,不死不休,當日春若水在涼州夜探王府時,嘗過它的厲害,生怕沈瑤仙有所閃失,隨即囑咐道,「小心狗。」
  沈瑤仙聆聽之下,向著她微微一笑,意似感激,只是她並不介意。
  春若水忽然發覺到她的嘴很美,尤其是牙齒也同自己一樣,又白又齊,隱現在開啟一線的唇隙,確是美極了。
  至此紗幔微啟,她已落身窗外。
  春若水還不放心,探頭出望,冷月稀星下,乍然看見了對方猝起的身影,長空一煙般地猝然升起,落身在對面閣樓畫角上,緊接著人影晃動,鬼魅般地,已消逝於沉沉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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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5:14
  前此在雪山,她早已拜賞過對方的絕世身手,深知她已得「搖光殿」絕學,即使較諸君無忌也無遜色,倒是為她多慮了。
  掩上了窗,心裡有一種難以排遣的蕭索感。沈瑤仙的到來,更似一粒無端的石子,投進到她心裡,使得原本就不寧靜的心湖,更自泛起了層層漣漪。
  原以為自己對君無忌已經死了心,不只一次她曾暗地裡悄悄地對他與沈瑤仙寄以祝福,期盼著此二人締結連理,卻不知事到臨頭,在目睹著沈瑤仙的復現之後,才自發覺到自己對君無忌的那一段舊情,竟是如此的難以割捨。
  沈瑤仙去了,下意識裡她直似有此感觸,彷彿沈瑤仙此去,毫無疑問將投向君無忌懷裡,這一切,都是自己促成的。
  這麼想著,便自悵悵若有所失,心裡像是燃著一盆火,烈烈的火焰,真像是隨時要由軀體裡爆炸開來,一發而不可收拾。
  無論如何,她卻已是漢王高煦的妻子。她不禁為之氣餒。但是,那卻又不盡然,與朱高煦之間的結合,不過空負其名而已,自己仍然還是姑娘的身子。
  她的心又動了。這一霎,真有一種衝動,恨不能立時抄起了寶劍,也同沈瑤仙一般踏黑而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踏回王府一步。只是……只是……緊接著來的矛盾、猶豫……卻似一千個一萬個那般的多,多得她簡直承受不住。無可奈何,她喪失了魂魄般的倒在了床上。
  這夜她作了個夢。和往日她慣常所作的夢一樣,又夢見君無忌了,地點仍然是在雪山,那個她所熟悉的小小石室。
  七松坪——黃葉居。
  掌燈後不久,這位體面的客人就來了,足足等了有半個更次,座客陸續離開,眼前看似十分冷清了,苗人俊才姍姍遲來。
  居高臨下,他看見了來客是個身材魁梧年過五旬的灰眉漢子,一身灰綢直裰,手搖折扇,這番氣勢甚是不群。雙方曾經見過,有過一面之緣,是以苗人俊一眼也就認出他是誰了。
  其實他早就知道來客是誰了,畢竟他所認識姓徐的朋友不多,眼前更是只此一人,是以他特意地遲遲不出,足足磨了有半個更次之久,姓「徐」的如果架子很大,當然等不到這般時候,早就走了,如果只是尋常的造訪,也犯不著這般佇候,應該也走了。
  兩者皆非,他卻依然還坐在那裡。
  要了一壺酒,卻沒有菜,自個兒獨斟自飲,慢吞吞地喝著。好耐性:「對不起,我來遲了!」說了一句,便自坐下來。
  灰眉漢子仰起臉看了他一眼,苦笑著舉了一下杯子:「正好,咱們兩個喝!」拍了一下巴掌:「來呀!看酒!」
  過來人招呼,苗人俊又點了兩個菜。
  「徐大人好雅興,今天是什麼風,居然光顧我住的這個小店來了?」
  「我是言而有信,說來一定來!」灰眉漢子說時呵呵笑了:「閣下不是說過嗎,只候三天,三天不來你就走了,今天正是限期,特來留駕來了!」「刷」一下掃開了扇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
  姓徐的客人灰眉之下,還有一雙炯炯有威的眼睛,想是喝了幾盅酒,眼白部分,現著血絲,好一個武將胚子!他就是京師「兵馬指揮使」徐野驢,眼前有三衛拱衛京師的精兵抓在手裡,朝臣側目,威風不小,只是這幾天他的日子並不怎麼好過,像是遇到了難題。
  「有事?」
  「不錯。」
  徐大人又乾了一杯酒,半笑著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兩件事,乾脆我就一氣兒說吧!原來我就想留下兄弟你來的,正好又碰上了這碼子事,可巧非你不行,這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苗人俊不禁皺了一下眉,實在說,他對徐野驢這個身份極不感興趣,偏偏這個人,竟是一上來就對了他的脾胃,這就不得不留神傾聽,勉為其難了。
  「那要看是什麼事,能不能幫上這個忙了。」
  「我不說過了嗎,這件事非你不可,別人還不能為力。」一面說,身軀前傾,他的聲音變小了:「玉姑娘失蹤了。」
  「啊……」
  「從你離開那天晚上,一直到現在,整整三天沒見人,你說怪不怪?」
  苗人俊怔了一怔,卻並不形之於面。
  「這事原也不足為奇。」徐野驢冷冷地笑著:「據說今天一早,有漢王府的人到了胭脂樓,打聽『玉姑娘,」這個人,指名了要見她,盤問了許多她的身世,你說怪不怪?」
  苗人俊哼了一聲:「你是說,這位姑娘落在了朱高煦的手上?」
  「很有可能,還摸不準!」五根手指,在桌面上來回地敲著,徐野驢冷笑了一聲:「要是落在了他手上,又為了什麼?還是想弄個女人栽我的髒?」搖搖頭:「這也太玄了!」
  苗人俊不吭一聲,腦子裡思慮電轉,日前與玉潔在「清竹園」的一番傾談,不覺現諸眼底,當時玉潔話實在已說得很明白,對高煦的敵意,已是昭然。這麼一想,她夜圖行刺,落身在高煦之手,實在並不詫異,應該是在情理之中了。
  徐野驢站起來四面打量一眼,小小食堂,座客零星,外面有自己隨身的人暗中把守,大可放言無拘。「實話跟兄弟你說吧!」徐野驢黯然歎息一聲,道:「我這個兵馬指揮的差事可是越來越不好當了,弄不好,哪一天就……」苦笑著他搖搖頭,打量著面前的苗人俊:「這些話實在跟兄弟你也說不著,這是交淺言深,只是我蒙太子愛重,受他所托,代為物色能人,那日見了兄弟便留了心。」
  苗人俊一笑說:「徐大人的意思是要薦我去太子那邊當差幹事?」
  「這……兄弟你的意思……」
  「我沒有這個意思!」苗人俊搖搖頭:「我這一輩絕不為權貴所使喚,徐大人你就不必多說了。」
  徐野驢沒有想到對方拒絕得如此乾脆,聆聽之下,竟自呆住了。
  「不過!」苗人俊卻還有下文:「如是我自己願為,甘心情願的事情,則又當別論了。」
  徐野驢一時不盡瞭解,還在琢磨著對方這句話的意思。
  苗人俊冷哼了一聲,慢吞吞地說:「基本上在我眼裡,什麼太子王爺,就連皇帝也在裡面,全是半斤八兩,一丘之貉,沒有一個好東西,他們之間的事我更不會插手多管,不過,果真要是玉潔姑娘落在了他們的手上,我卻是不能坐視,這個朱高煦聽說手下收羅了許多江湖黑道敗類,站在武林正義的一面,我也由不了他們胡作非為,這麼一來也算是對足下與朱高熾間接有所助益了。」
  徐野驢聽他連皇帝也罵,不禁大吃一驚。他是現任的京師兵馬指揮,竟有人在自己面前大罵皇室,這還了得?簡直形同造反,聆聽之下,真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兩隻眼睛不時的左顧右盼,生怕有人聽見。
  還好,邊上的座位都是空著的,也沒有一個閒人在側,饒是如此,徐野驢臉上也變顏色了。「行了!行了!老弟。別再往下說了,小心讓人聽見,這可是大不敬,殺頭的罪呀!」
  苗人俊一笑道:「誰有這個膽子,能殺我的頭?徐大人你麼?」狂笑了一聲,他越加大聲地道:「還是那個昏君朱棣自己來?」
  「你……放肆……太放肆!」瞪著兩隻眼,徐野驢只覺著頭頂上直冒汗,再也坐不住,這就站起來,搖頭歎息著走了。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苗人俊再次發出了朗笑。這個徐野驢多少還有些豪情逸致,只把他看成了性情中人,無如廁身官場過久,平日唯諾慣了,仍是免不了膽小怕事,倒也省卻了許多糾纏。
  眼看著徐野驢的背影步出了大門,登上馬車,得得有聲的去了。那一邊竹簾撩處,君無忌緩緩步出。
  「原來是你!」
  苗人俊一笑道:「我只知那邊有人在座,卻不知是你來了!」
  君無忌長衣飄飄坐下來:「你把徐野驢給氣走了!」
  苗人俊歎息一聲,搖搖頭說:「我還當他是個人物,原打算試探一下他的膽識,再相機助他一臂之力,或勸其急流勇退,誰知他這般膽小不濟,倒是錯看了他。」
  君無忌微笑道:「他這個兵馬指揮使的權勢不小,今日居然降尊纖貴的來到你這下處,如非是面臨非常之事,絕不會出此下策,你可知為了什麼?」
  苗人俊搖搖頭,打量著他道:「難道你有了什麼耳聞?」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朱高熾、高煦兄弟,如今內訌方熾,一個太子,一個漢王,各不相讓,他們兄弟這麼一鬧不打緊,卻是苦了手下的人,桀犬吠堯,各為其主,眼前這就好戲當場了。」
  苗人俊點頭道:「這個我知道,聽徐野驢的口氣,像是忠於朱高熾的一邊。」
  「他們之間有很深的淵源,只是目前高煦的氣焰很盛,據我所知,他正在拉攏徐野驢,偏偏太子那一面也不易開罪,故情難忘,使他兩面為難,這就是當官人的悲哀了。」對此,君無忌有精闢見解,接著他冷冷說道:「這兩天,我默察動態,高煦私募的數千親兵極是囂張,各方有目共睹,徐野驢職責所在,不能不管,一管就怕出事,他可真是危如累卵。」
  苗人俊怔了一怔:「這麼說,徐野驢的處境堪憂了?」
  「往下瞧吧。」
  說時,一店家持燈而前,老遠的賠著笑道:「二位貴客有話明天再說吧,天晚了。」
  君無忌站起來說:「到你屋子裡說去吧!」
  苗人俊這才發覺到他隨身還帶著一把劍,情知有故,當下開了酒資,返回住房。
  進門後尚未坐定,君無忌即笑道:「那天你拉我陪你去秦淮河逛街,今天我也要你陪我去個地方。」
  苗人俊想了想,一笑道:「好!可要帶著傢伙?」
  「帶上的好!」一面說,他隨即走過去推開了窗戶,星月下萬籟俱寂,除了蟋蟀的鳴聲外,別無異音,幾點螢光明滅眼前,算是這附近惟一能見的東西了。
  君無忌再回過身來時,苗人俊卻已經把自己裝飾好了——又變成了形狀怪異的駝背奇人。
  「這樣很好!」君無忌囑咐道:「不要忘了,帶上你的飛刀!」
  「忘不了!」苗人俊這才想起道:「去哪裡?」
  「跟我走就知道了!」
  說時己自閃身而出,二人身法堪稱奇快,連續幾個閃動,已飛逝於客棧之外,眼前來到了荒草蔓生的一座山丘。君無忌方自站定,苗人俊卻也來到。
  面前是一條頗稱寬敞的官道,氣勢壯觀,尤其是道邊的兩列燈籠,每隔丈許樹立一盞,火龍也似的直延下去,在沉沉夜色裡真像是無盡綿延,無止無休。當然,絕非是真的無止無休,那一片龐大的黑色陰影,想必就是官道的盡頭了。
  螢火蟲明滅眼前,燠熱的天空,間或興起來一絲涼風,頓感遍體舒泰。
  抬起手向著遠方那片黑色的陰影指了一下,君無忌喃喃說了句:「這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苗人俊一驚道:「那是皇宮!」
  「我們就是要去皇宮!」
  「幹什麼?」
  「見見皇上!」說時,他臉上興起了一番感傷,灼灼目光,忽然收斂了幾許精芒,神色裡顯現著一番慎重虔誠。
  苗人俊十分詫異地看著他:「去見朱棣那個昏君?」
  「請不要這麼稱呼他!」君無忌看了他一眼:「最起碼,請不要在我面前這麼稱呼他,行嗎?」
  苗人俊哼了一聲,待將反駁,忽然覺出了對方臉上神色有異,隨即沒有吭聲。
  君無忌輕歎一聲:「隨你吧,其實我對他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好感,這一次去見他,一來是對他略盡規勸之責,再者是向他打聽一個人。」
  他既沒有說出那個要打聽的人是誰,苗人俊也就沒有再多問,他卻豁達地笑了:「很好,我不問你去皇宮幹什麼,你也別管我罵他昏君,你應該知道,基本上沒有一個皇帝是好東西,一個模子裡怎麼能澆出不同的東西?所以古往今來所有的皇帝只有幸與不幸,卻沒有好與壞的分別,這一點你卻得承認才行。」
  他頭上戴著面具,君無忌不能看出他的臉部表情,這番侃侃而論,振振有詞,顯示他對於這項認識早已根深蒂固,」君無忌無意與他就這個問題展開辯論,一笑置之。
  苗人俊接著笑道:「好呀,能到皇帝老子的紫禁城裡去玩玩,那才叫夠刺激,咱們這就走!」
  一面說,正待率先前進,卻為君無忌止住道:「等等!」
  「怎麼?」苗人俊站住:「還等什麼?天可不早了!」
  君無忌說:「這次夜探宮廷,我無意傷害任何人,我瞭解你的個性,一經出手,怕是難免傷人,這麼一來可就有違我夜探宮幃的宗旨,還請苗兄你千萬幫忙才好。」
  苗人俊笑道:「我的這點德行,算是全叫你給摸清楚了,好吧,我答應你就是,可是這也得要看當時情況而定,咱們不傷人,卻也不能等著挨打。」
  君無忌點頭說:「我們盡量不驚動他們也就是了!」
  苗人俊一笑說:「你也別把這一趟看得很輕鬆,哼!據我所知,這個昏君跟前的幾個近身侍衛,個個身手不弱,其中有個姓『高』的。更有神出鬼沒之能,你我是否就是他的敵手,還在未知之數呢!」
  君無忌說:「這一點我當然知道,你說的那個人我也聽說過,到底也只是傳說,不過,我們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苗人俊冷笑一聲道:「到時候你只管深入禁宮,去見那個昏君,外面的事都交給我,錯不了。」
  君無忌點點頭說:「就這麼說,我們走!」話聲甫歇,人已陡然拔身直起,飄飄然落身官道。
  他身子方自站好,苗人俊卻也施展輕功身法,挾著一陣子長衣飄風之聲,直由君無忌當頭掠過,飄身丈許開外。
  「好呀!咱們就較量一陣輕功吧!」
  說完話,隨即擰轉身子,一路輕登巧縱,順著眼前官道邊沿,直向著遠方標示著皇城所在的大片陰影投身狂奔。
  苗人俊出身「搖光殿」,為李無心心愛義子,一身內外功極是了得。對於君無忌,他卻始終是個謎,雖曾較量過兵刃,頗似與自己相伯仲,由於對方的藏暉不露,究竟如何,仍然還是未知之數。眼下這陣子長途奔馳,雖然只是輕功的運展,卻也顯示著內功功力的內蘊。苗人俊決計要在這一陣輕功較量之下,與對方別別苗頭。
  苗人俊為要佔先,不惜施展出全身功力,這陣子飛馳,所運施的乃是搖光殿秘技中的「輕踩雲步」身法,全憑著一股真力自丹田提起,整個身子幾似懸空,一經運施,幾疑置身雲霧,凌虛而行,自是快到極點。
  眼看著當前標示皇城的大片陰影越見清晰,在高峨綿延的城牆之後,迎著星月瑩瑩晶晶,幾乎燦爛星海的琉璃殿瓦下,便是當今皇帝朱棣目下所居住的宮院了。
  原來當今皇帝朱棣,在即位之初,即把舊居的「北平府」改稱「順天府」,建北京,並於永樂四年著手在北京建築一座新的皇宮,目前尚未完全建好(作者按:北京皇宮於永樂十八年建成,十九年,明成祖遷都北京),是以仍然居住南京舊宮之內。
  這座舊宮無論氣勢、大小、美觀,雖然都難望與新建宮毆比美,但於當時京師,卻也是惟我獨尊、極壓四方的龐大建築。
  苗人俊一口氣奔馳十里,直到「護城河」前,才行止步,立時回身,卻發覺到君無忌一派從容,赫然就在眼前。
  這個突然的發現,由不住使得他吃了一驚。君無忌設非已用其極,不使落輸於苗人俊,便是猶有餘力,未盡施展,無論如何卻已使苗人俊大生警惕,再也不敢存心優越,甚至於,他卻似已認識到,對方的實在功力,很可能已駕凌自己之上,只是他為人謙虛禮讓,慣於藏暉而已。這個突然的警惕,不禁使苗人俊心懷愧疚,對於君無忌更由衷地生出了幾許敬仰。
  相視一笑,君無忌慨然道:「搖光殿秘功,果然高明,我差一點就落了後,幸未出醜,我們這就過去吧!」一面說,他隨即由身上取出了一方絲帕,即行將雙眼以下面部遮住。
  苗人俊亦將一身怪衣著脫下,藏好。學君無忌樣,暫時也取出一方絲帕,繫好臉上,打量著面前的這道護城河足有三丈來寬,對面城牆極高,間有武士把守聚集,城堡裡亮著燈光,不時有人進出,想要從容進退,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把眼前形勢打量仔細,二人不敢怠慢,相繼把身上收拾利落。這附近沿河衍生有許多竹子,苗人俊隨即動手砍折一根,分為四截,各取過兩截,插在腰上,以備來回過河之用。原來二人輕功,皆具非常身手,眼前河水雖寬,卻是無能阻止他二人來去自如,所折竹枝,即為用以來回過河時「登萍渡水」的施展。
  驀地,一道燈光,匹練般由竹林間射出。緊接著弓弦響處,三數支箭彎直髮當前。
  君無忌一驚之下,反手將當前箭矢擋落地上,隨後的兩支箭矢,亦為苗人俊長劍揮落。
  原來這裡已是皇城禁地,不許百姓接近,無知者冒闖禁地,白天抓住照例是一頓毒打,視其動機再定發落,入夜以後,可就格殺勿論。
  一發三箭,沒有傷著來人,緊接著第二輪快弓,又自射到。君無忌、苗人俊自不會站著等死,早已騰身掠起,卻在箭矢未行射達之先,已雙雙撲入林內。
  竹林內原來部署有專精弩弓的射手,每「卡」間隔十丈,置有射手三人。君、苗二人施展傑出身法,一經撲入,宛若神兵天降,俟到對方乍然警覺,再想抽身,已是其勢不及。
  一名射手第三支箭方自搭弓,即被君無忌一掌劈落,弓折箭落,緊接著掌勢再翻,「撲」地拍中後背,登時滾身地上,動彈不得。
  這一掌君無忌真力暗聚,施展的是「定穴」手法,對方箭手這一倒下,不經過三四個時辰,休想再能醒轉,自是無能為刀。
  比較起來,苗人俊的出手可就厲害多了,原因在於他手上的那口長劍,颼然揮下時,對方簡直無能招架。第二名箭手弓折人仰,為之劈中面頰,當場濺血而亡。
  剩下的一名弓箭手,早已嚇破了膽,慌不迭翻身就跑,苗人俊正待舉劍刺出,君無忌卻較他搶先一步,驀地飛撲而前,右手駢指探處,點中了對方背後「志堂」穴上,這人一聲不吭地便倒了下來。
  一霎間,三名箭手全數解決。妙在人不知、鬼不覺,並不曾驚動了其他暗卡。只是這麼一來,卻使得二人瞭解到附近的嚴峻防範,不敢再失之大意。
  護城河水靜靜地流著,看上去像是一泓死水,偶爾由牆頭上射落的燈光,畢竟光度不足,也只是在水面上留下一片黃澄澄的影子而已。這樣的光度,自難望有任何發現。
  苗人俊左右打量了一眼道:「我先過河,你給我照顧著點兒。」
  君無忌點點頭說:「你要當心對面,一有驚動可就麻煩。」
  苗人俊一笑道:「還要你多說?」說時已自閃身而前,掠出了眼前樹林,來到護城河邊,身子方自落地,右手抖處,已然打出了一截竹枝,竹枝方一沾水,人也跟蹤縱出,幾乎同時落向水面。借浮施力,不過是鞋尖輕輕一點,人已二次騰起,翩若水鳥般已落向對岸。
  君無忌早也蓄勢以待,緊跟著縱身而起,同時間把一截竹管打出,落在水面,看來與苗人俊一般巧妙,一落乍起,已飄向對岸。
  二人身手看來雖是極其輕便,其中卻顯示著輕功中最最上乘的造境,如無極佳內功「提升」之術,萬難施展。
  眼前人不知,鬼不覺已達彼岸,聳立當前的是一堵高峨的城牆,翻過這堵高牆,便是紫禁城內宮廷所在了。
  兩個人打了個手式,各自向前襲進,隨即施展「壁虎游牆」身法,直向牆上攀去。這種功夫全憑掌上吸力,在於一氣之間,無論牆身高矮,若是中途一換氣,便得失效。二人並肩而施,手足並用,數丈高垣,俄頃之間,已到臨頭。
  君無忌運神凝聽,城上極為安靜,慢慢現出一頭,才自發覺敢情城上極其寬敞,沿著城廓一路蜿蜒而下,俱都插有桶狀的氣死風燈,此時此刻,正有一名武士手按腰刀立在對面。這名武士手按長刀,顧盼自豪,卻不知背後疾風襲項,心頭一驚,來不及回頭看,只覺得肩上倏地一麻,彷彿為人拍了一掌,便自動彈不得。
  君無忌這一手定穴手法,施展得甚是高明,眼前武土看來仍如前姿,顧盼自得狀,殊不知已為人點了穴道,非到一定時間不能自解,其時二人早已施展身法,緊貼著城壁,翻落牆內。
  眼前地勢極為開闊,大片建築群,或碩大壯觀,氣勢雄偉。或望之優雅,匠心獨具,復樓翠閣,曲徑幽廊,星羅棋布般,盡收眼底。
  二人對看一眼,苗人俊打了個手式,雙雙飛身而前,在一幢殿牆陰影下站住身子。
  「這可是難事一件!」苗人俊眼神裡透著玄虛:「咱們到哪兒去找那個昏君?」
  君無忌點點頭,由身上取出早已收藏好的一張圖稿,閃身而前,就著雕簷下的燈光,看了一晌,搖搖頭又自收起。
  苗人俊哼了一聲:「前面瞧瞧去!」一連三數個起落,已飛身十丈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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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節

  當前一座高大殿影,金碧輝煌,極是壯觀,繞著殿身四周,層層玉欄,密密疊起,卻有一道寬有十丈的白石敞道,高高將大殿襯起,形成惟我獨尊之勢,東、西、南、北,各有長圓形拱門數座,形成四通八達之勢。緊連著這高大殿影之後,另有兩座望之略小,氣勢卻一般雄偉的方形殿閣,各間著十五六丈距離,聳峙現場,一色的黃琉璃瓦,襯以畫棟雕樑,真個氣象萬千。
  二人一陣飛馳,已達殿前,在一隻巨大金獅前站住身子。
  眼前地勢開闊,入夜已深,尤其地當前殿,更不見一個人影,可以放心說話,不慮人知。
  苗人俊看了一陣,轉向君無忌道:「咱們走錯了,這裡像是前殿,看來是傳說中的三大殿,得轉入後宮才行。」
  原來這裡的宮殿,固不若即將完成的北京皇城那般氣勢宏偉,卻也自有雄姿,當前的這個三大殿,依次為「太和」、「中和」、「保和」,俱與北京新建相仿,只是規模遠不如後者之大而已。
  君無忌取出事先備好之草圖,參閱一回,斷定眼前三座大殿,正是所謂的「三大殿」,如此,皇帝所居住的內廷宮殿,便在此三殿之後了。
  二人對看一眼,打了個手勢,各自隱身暗處,施展身法,直向後面抄去。
  抄過了三座大殿,一片廣場,即見正北面聳立著一座宮門。大片燈光,自此外洩,將此百丈內外,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敢情是到了要緊所在。
  二人遠遠掩身站定,打量著那座宮門,氣勢非凡,百千盞六角宮燈,懸滿了門廊兩簷,金缸、金獅相對排列,足有數十尊之多,卻在每一尊獅座前,站立著一名高冠鮮衣的御林衛士。再看兩側,沿著宮牆一路下去,俱有人嚴加把守。
  二人不覺對看了一眼,心裡已不似先前輕鬆,毫無疑問,皇帝和他的一干內眷,便住在這裡面了,外面把守的這些御林侍衛,事實上都經過嚴格訓練更有為數極多的錦衣衛混身其中,這類人本身已是千中挑一的技擊好手,或為江湖武林中人,復一個個都能獨當一面,狠厲兼具,勇猛萬分。
  君無忌瞧在眼裡,心中正自盤算,身邊上卻傳過來苗人俊的聲音道:「我們來錯了方向,這裡把守嚴謹,得繞一面才行。」說完,乃向君無忌比了個手式,指了一下西側面,身形輕晃,已自閃向暗處。
  君無忌正有此意,亦跟蹤過去。二人身手超絕,輕功更是大有可觀,即使當著眼前眾多衛士,亦不虞為其察覺,好在宮院至廣,處處皆可用以藏身,片刻之間,已遁身百十丈外,來到了一片牡丹花圃當前。這裡另有一個通向內廷的門戶,立著白玉牌坊,門上抹金大字,書寫著「月華門」三個大字,有侍衛把守,一如前狀。
  君無忌一聲不吭地又轉了半個圈子,來到一隻巨鼎前,苗人俊隨即跟著來到,「哼!這群猴兒崽子以多為勝,就能嚇唬得了人,我偏要試試看,他們有些什麼能耐?」說時他身子略矮,蓄勢以待,像是欲有發作。
  君無忌道:「等一會兒。」搖搖頭說:「這裡不行。」身形略轉,己遁出數丈。
  松影交錯。這一面看來像是安靜多了。透過眼前松枝,可見當面宮牆較前為高,足有三數丈高下,上面覆著琉璃瓦,映著月華,閃閃生光,牆腳下佇立著兩個錦衣衛士,每人一口腰刀,高冠長服,狀至從容。
  「就這裡了!」苗人俊冷冷一笑道:「我先把這兩個傢伙引開,你就進去吧!」
  君無忌點頭說好。苗人俊卻伺機打出了一粒石子,「叭」一聲,落在了院牆一角,二衛士立刻循聲回望,其中一人就手提起了一盞桶狀長燈,腳下飛快趕了過去。
  苗人俊卻於這時,快速閃身而前,人到手到,駢指如飛,直向這人背上點去。這人身手不弱,惜乎苗人俊的來勢過快,有些措手不及,身子向前一個搶步,就勢擰身「呼一」地縱了出去。
  這一霎時機迫切,稍縱即失。君無忌早已蓄勢以侍,腳下一個猛撲,已到了宮牆之下,緊接著一個長身,施出了輕功中極難一見的「九轉提升」秘功,隨著他高舉的雙手,一股輕煙般,已自拔飛直起,翩如夜鳥旋空,呼地已落宮牆之端。時機緊迫,不容他片刻逗留,身子方自在牆端一沾,緊接著一個疾滾,已飄身院牆之內。饒是二衛士技藝高超,卻不曾窺出半點疑端。
  君無忌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身入禁宮,身後事暫且交付苗人俊,不再過問,即向當今皇帝寢宮逼進。他早有一探內廷深宮的意圖,也作了一番詳盡的事先準備,無如身入禁宮,兩相對照之下,才發覺自己所繪的一幅草圖過於草率,一點用也沒有。
  這裡便是皇帝等一干內眷所居住的後宮所在,觀其氣勢,較之前殿又自不同,除了有兩座高大的宮殿,極具氣勢之外,更有式樣不一的各式殿閣,星羅棋布般散置眼前。君無忌打量了一陣、終是弄不清楚,想像中皇帝下榻之處,定是最華麗巨大的宮殿,事實是否如此,可就令人費解。
  心裡盤算著,不自覺地已向著那座高大的宮殿移步過去。他身法至為巧妙,幾個起落,已距離大殿不遠,眼前有兩座方形殿閣對面而立,中間的過道,潔白平滑,皆為同色大理石所鋪,階上石欄,晶瑩剔透,竟是上好白玉所雕,其上圖飾,盡為各式各樣的龍,在無數盞長燈的映照之下,各有生態,栩栩如生。
  君無忌由側面繞上來,站立在一座巨大的玉爐前,打量著當前殿閣上的楠木巨匾——「懋勤殿」,再看對面殿閣上的懸匾是「端凝殿」。他隨即明白了,前者「懋勤殿」是專為皇帝貯放圖書翰墨,供其政余讀書之處,後者「端凝殿」便是皇上所有衣物袍帶貯存之處。這兩座宮殿既在此處發現,當是距離皇帝住處不遠了。
  他這裡正自左右打量,仔細思忖,耳邊上卻聽見一陣沙沙腳步聲,自遠方傳來,即見一行人影,打著紗燈,直向正前那座高大宮殿行進。
  君無忌心裡一動,繞了半個圈子,連連向前切進,總算看清了來人舉止的一個大概——敢情一行人是專為送膳點的小太監,各人提著朱漆彩飾的漂亮食盒,由一個「尚膳」的主管太監頭裡領著。
  原來宮裡太監人數既多,各有其職,除去一般所謂的「內十二監」各有所司之外,另外還有「惜薪」、「寶鈔」等等四司以及「兵仗」、「浣衣」等等八局,加起來總稱為「二十四衙門」。至於另外為宮女所設的六局,每局另設四司,這麼一算下來,光只是內監、宮女的人數,已在數萬之譜,如此眾多人數,所服侍的只是皇帝一人及其家族,尚不論為數近萬的御林軍、錦衣衛……加起來該是一筆何等巨大開銷?皇帝及其所寵的一干家人其窮奢極侈的生活,當是可以想知一個大概了。
  君無忌靜寂地打量著這行人影,正是向當前巨大宮殿投進,隨即斷定,朱棣皇帝必是下榻這裡。
  猜想中,即見一行送膳的太監來至殿前側門停下,卻由大殿裡走出來幾個鮮衣高冠的衛士,逐次一個個對送膳的太監,以及所攜帶的食物,都加以核對盤查,最後才揮手放行。
  原來朱棣自奪得大位,內心卻對至今下落不明的前朝建文帝放心不下,生恐宮廷中有其心腹死黨,企圖對己不利,這些年汰舊布新,不遺餘力,日常起居更是小心有加,一干瑣碎,悉數由近身侍衛先盤查認可後方可接近。
  君無忌眼看著一行小太監進入之後,算了算光只是出來盤查的衛士,已有十數名之多,以此推想,裡面的侍衛,更不知多少。
  這座皇帝所下榻的寢宮,規模極大,除了正中一處巍峨巨門之外,每一面都有一處側門,俱都有御林軍數人把守,想要由任何一門從容進出,都不可能,惟一的方法,便只有由高處進出了。這條路也極不容易。宮殿建築格式與一般民居大有不同,雕樑巨棟,飛簷倒捲,無不高大雄偉,其間距離,大異常規,高深不易攀著,即使有君無忌這般身手,也得事先有一番斟酌盤算才宜行動。
  遠遠觀察了一番,君無忌愈感為難,不禁暗自叫起苦來,不自覺地便向前偎近了一些。猛可裡背後一人冷叱道:「什麼人?」話聲裡,一道孔明燈光,已自劈面射來。
  君無忌一驚之下,顧不得再心存忠厚,正圖以「巨靈金剛掌」力,猝然向對方出手,立斃對方於掌下,免生後患,卻是不知,他這裡手勢方起,對方持燈衛士忽然「吭」了一聲,一頭直栽下來,手裡罩燈未及墜地,卻巧妙地操在了身後一人手裡。君無忌方自認出後來的那人是苗人俊,後者已迅速地將燈光熄滅。
  眼前出手,雖說巧快輕靈,卻也保不住不為外人發覺。苗人俊甫一現身,向著君無忌打了個手勢,即速隱身暗處。君無忌把握著此一瞬時機,陡地騰身直起,落向一棵巨松,藉著松枝一彈之力,第二次拔起的身子,宛若一隻巨大的編幅,已撲上了高大的殿閣之巔。
  這一手輕功施展,極其不易,兩次飛身,總在七八丈之間,妙在沒有帶出一點聲音,落腳處皆在事先觀察之點,手、眼、身、步配合得恰到好處,一點差錯也出不得。君無忌身子一經落下,立時向下一縮,緊接著一個骨碌,已翻出丈許開外。手觸處一片光滑冰涼,敢情躺身在一色光滑的琉璃殿瓦之上,他卻稍安勿躁,又過了一會,才自翻身坐起。
  這裡風勢甚大,呼呼夜風,飄動著他的一身長衣,儘管歲當三伏,卻也頗有寒意。
  稍事凝思,他隨即運動手腳,活似一條大守宮般,緩緩向著簷邊移近,身邊上傳來清脆的叮叮鈴聲,原來深宮廣廈屋脊簷頭,都裝有「驚鳥鈴」,風引鈴鳴,可以驚飛意在棲息其上的鳥雀,免為其糞便所污染。
  君無忌一徑游到了簷邊,偷偷向下打量了一眼,附近殿閣或高或矮,星羅棋布散置眼前,自己所棲身巨殿,無異是後宮最高大的一座了。
  這類巨殿,建築雄厚,一柱一石無不碩大宏偉,伸展迂迴,別具匠心,幾乎處處皆可用以掩身,不虞為人察覺。君無忌由是輕而易舉地便得潛身樓閣。
  那是一排繡楹文窗,透過隱約的燈光,依稀地可以聽見裡面的談話聲,聲音不大,卻聽得十分清晰。
  君無忌左右打量一眼,寬敞的樓廊,僅懸著兩盞「萬」字宮燈,光度不強,隱約映照著清一色的白玉盆景,另有一排式樣考究的鳥籠子,卻都下著籠衣,宮簾高卷,俱未下落。
  身子向前輕輕一聳,君無忌至為輕靈地已偎近窗前。俟到他待將點破紗窗時,才發覺到一排軒窗間,竟有兩扇原本是敞開著的。君無忌取了一個角度,輕易地已把室內一切窺之眼底。敢情這是一間太監的候差房,長案上置著文房四寶,四面排著四個床,屋裡亮著紗燈,卻有兩個太監盤坐床上,手裡扇著扇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在閒聊著話兒。二太覽,一個年歲較長,約在六十開外,一個尚在中年,看來也在四旬之間,雄勢既去,臉上瞧不見一根鬍子,尤其是那個年歲大的,腮幫子都像是塌了下去,嘴裡又少了幾個牙,襯以花白了的頭髮,說話有氣無力,簡直像是一個老婆婆。想是暫時當完了差,俱都脫下了長衣服,坐在床上閒喝茶,等候主子隨時的差遣。
  「老爺子這一開了興,可蘑菇啦!」老太監苦著一張黃臉說:「咱們三班輪著使喚,不到下半夜誰也甭想歇著,不信你瞧吧!」
  中年太監「吱吱」有聲的由蓋碗裡吸著茶,出了口大氣兒,笑瞇瞇地說:「你要是累了,就先歇著吧,反正是侯六兒那一班當差,暫時還沒咱們的事兒……」「嗤!」歪著頭,他笑了一聲,想是回味著剛才所見,瞇著兩隻眼笑嘻嘻地接道:「萬歲今兒個是一箭雙鵰,沒瞧那個小的,頂多不過十四歲,姐兒倆瞧起來簡直是一個模樣……」
  老的一個「噓」了一聲說:「輕著點兒……」
  「怕啥呀!這兒也沒有閒人?」
  「那也難說!」老太監拿眼往窗外一瞅:「可留神兒那幫『蕃子』呵,神出鬼沒,一個聽見了,你就留神你那條小命吧!」
  中年太監哼了一聲,不服氣地眨著兩隻眼,卻也真的不敢再說什麼。
  老太監擱下扇子,套上了一雙涼鞋,找了個盆說:「你給我招呼著點兒,我去抹個澡去,一會兒就來!」
  中年太監說:「不礙事兒,去你的吧!」
  老太監開門走了,這屋裡暫時就只剩下了中年太監一個人。君無忌便緊接著老太監前腳出去,後腳人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屋裡。
  中年太監剛自彎腰拿起了桌上茶碗,不經意地一抬頭,發覺到君無忌霍然佇立眼前,由不住為之大吃了一驚,卻於此時,寒光閃處。持在對方手裡的一口長劍已比在了他的咽喉部位。
  隨著劍芒吐處,中年太監只覺得喉頭上一陣子發緊,忍不住一連嗆咳了幾聲。登時全身發麻,動彈不得。
  「別害怕,只要你告訴我實話,我就饒了你。」
  君無忌冷峻的口音,倒真是把這個太監給鎮住了,聆聽之下一個勁兒地連連點頭不已。緊接著喉頭一鬆,對方已收回長劍。
  「我問你,皇帝現在哪裡?」
  君無忌壓低了聲音問他,目光不怒自威。那口明晃晃的寶劍,緊緊握在他手裡,中年太監頗有自知之明,心知略有所動,對方舉下之間,自己即刻將斃命劍下,一時嚇得臉上青黃不定。「這……萬歲爺在……樓下……」
  「樓下什麼地方?」
  「在……承乾閣……在……」
  「那就麻煩你帶一趟路了。」長劍微吐.再一次比向對方臉上。中年太監打心眼兒裡發顫,卻是不敢不依,哆嗦著兩條腿。抖顫顫地由位子上站起來。
  「好漢爺……你老饒命吧,奴婢有幾個膽子,敢冒犯皇……皇上.你老就饒過了我吧!」說時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直向著君無忌連連叩頭不已。
  打量著他這副德行,君無忌不禁放棄了要他陪同下樓的念頭。當下冷笑道:「好吧,你只把皇上在哪裡,仔細地告訴我就得了。」
  「在承乾閣……喝酒……」他一面說一面指手劃腳地把「承乾閣」在樓下的地方說明白了。
  君無忌料他不是說謊,想起一事,卻又問道:「你剛才說什麼皇上一箭雙鵰,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中年太監聆聽之下,只嚇得「哎喲」了一聲,才知道這一次可真的是「禍從口出」了,可真沒料到隔了一層窗戶,競叫人給聽了去。對方這人看來雖不屬專門揭人陰私的「蕃子」,也不像什麼「錦衣衛」一類人物,可像是比他們更厲害得多,深更半夜拿著寶劍,來到皇帝的禁宮,難道他意在行刺不成?這麼一想,直把他嚇了個面無人色,「好……好漢爺,你可千萬使……使不得,抓著了,這可是滅……九族的罪呀!」
  君無忌一笑道:「你想擰了,我找皇上,只是說幾句話,說完就走,並不想惹是生非,你用不著替我害怕。」
  中年太監似信非信地瞅著他,心裡真個納悶兒,怎麼也想不出,對方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朝鮮新近貢來了兩位公主,皇上……」
  這麼一說,君無忌當然也就知道了,不等他說完,即冷笑道:「我明白了,你還是睡一會吧!」
  中年太監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即見對方長劍掄起,一股冷森森的劍氣直由劍尖上透出,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麻,登時就倒了下去,緊接著呼呼有聲地竟然睡著了。
  君無忌透過長劍,以內力點中了對方麻昏睡穴,這一睡料將五六個時辰不得醒轉。
  當下他隨即動手,把他抬上床睡好,一眼看見了掛在牆上的太監長衣,心裡一動,匆匆找了一件換好穿上,倒也勉強合適,再把帽子一戴,簡直換了個人,若是白天,憑他軒昂氣勢,自是大異於太監造型,此刻深夜,燈光之下,哪裡能辨別清楚。當時將長劍壓低肩頭,閃身來到了室外。
  皇帝下榻的寢宮「乾清宮」,佔地極大,裡面的廳堂殿閣,各有名號,上上下下,總有幾十個稱呼。此刻皇帝在「承乾閣」夜宴,即使是隨興小宴,也很可觀,不怕找他不著,何況那中年太監己說得十分清楚。
  思索中已步上樓廊,呵!好大氣派!簡直像是行到了五彩繽紛的華麗衢道,一色的白玉樓閣,花崗石地面,在無數盞四角宮燈的照耀下,渲染出瑩瑩彩光,金鼎、銀鶴、珊瑚樹、琉璃屏……所在多是,滿目琳琅。卻在四面階梯入口處,分別侍立著一個手持拂塵的長衣太監,以及手捧金盂的窈窕宮女,卻不見持刀掄劍的糾糾武士。
  君無忌心中正自彷徨,恰見兩個宮女打側面步出,各人捧著一個銀盤,蓋著同色的鏤花銀質寶蓋,敢情是奉命為二位遠來的麗人賜食「龍鳳紫金湯」來了。
  君無忌靈機一動,搶先一步,迎上道:「才來麼!皇爺正等著呢!」
  兩名宮女神色一凜,心裡害怕,也就沒有多口。
  君無忌便老實不客氣地走在了二女前頭,一路行來,俟到梯前,瞧也不瞧立在左右侍立的太監宮女一眼,逕自領著二女步下樓階。
  原來「乾清宮」太監,皆是皇帝近身所用,雖同樣為「御用監」派發,卻在每人的藍色緞質長衣上,特別加滾了一圈黃色的緞邊,用以標示不同於別處。君無忌所穿即是這式長衣,加以他舉止從容,誰也不會多疑。就這樣讓他大大方方地連過三關,直向皇帝夜宴的「承乾閣」來。
  「承乾閣」搭著一座漂亮的五彩琉璃「臥燈」,一式龍形,通體描繪著片片金鱗,中空處安置著百零八盞燈芯,燃點起來,通體似火,襯以張牙舞爪的龍態,確實生動壯觀之極。十八名太監、宮女,分左右雁翅般排開,分捧著玉如意、紫金盂、沉香寶盒。人數甚多,卻連一個大聲咳嗽的都沒有,獨獨由翠玉屏風後,傳過來聲聲脆皮腰鼓及怪樣的吹竹聲,間和著若斷若續的女子清唱,聲色很嫩,卻別有韻律,宛若新鶯出谷,十分動聽。
  原來皇帝此刻興致很好,酒足飯館之餘,指明了要聽朝鮮小調,二位公主便只有勉為其難了,好在昔日在國,也曾受過這類訓練,兩個侍女在一旁引笛而吹,她們姐妹人各一鼓,便自邊唱邊舞起來。
  君無忌進來的正是時候,包括皇帝在內,所有人的目光全在白玉舞池內的異國佳人身上,誰又會去注意一個送飯的太監?
  朱棣帝今年五十七歲了,比起他父親太祖皇帝來,他的相貌應該是無所挑剔。幾次出征,大漠風沙,把他身子鍛煉得十分結實,燕地本就與關外銜接,自為燕王時,他就閒不住,操兵演戰,事必躬親,練就了一身好筋骨。古銅色的臉膛,滿面飛金,既為天子,總有那般相稱的極盛運勢籠罩著。長眉出鬢,目有威,獅子鼻,四字口,一部短鬚沿著下頷生滿了,其色蒼蒼,同他的眉毛是一個顏色,兩鬢飛霜,不只是鬍子,頭髮也半白了。
  歸入侍列之後,君無忌的一雙眼睛,始終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座上「天子」。這一霎,他的心情是激動的。面前的這個人,正是他自幼離別,從不曾謀面的親生父親。雖然他早就知道這段秘密,當年在舅舅家時,「老福慶」不只一次地淌著眼淚告訴過他。然而總是似是而非的那般空洞,不著邊際,往後的環境變遷,以及自己從艱苦中歷經長成,更像是與「傳說中」的自己出身,距離得益加遙遠,那是風馬牛,一點邊兒也沾不上了。多年來,他一直是在那種「沒有根」的日子裡成長變大的,這個謎團給他帶來的痛苦,隨著他的智域開擴而日形擴大,正是那種「人為萬物之靈」的自命不凡作祟,才逼迫著他認真地去重視它,進而尋根揭底地探索追尋。
  這一切,似乎就在這一霎間,得到了有力的證實。這一霎,就在他面對著朱棣皇帝的一霎,一切的疑霧謎團,都不再滋生,一種出於先天的父子天性,幾乎就在此剎那瞬息之間加以認定。
  皇帝的那雙眉眼,不容置疑的,正是他眉目的特寫化身,這一點,即使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在認真比較之下,也能加以認定。
  那是一種霎間通電的感觸。君無忌在一番對座上皇帝的逼視認定之後,連帶著一身血脈都為之激湍起來,為了平息心裡難以抑制的激動,不得不暫時把目光轉向別處。
  其時,場內的歌舞正酣。
  一雙朝鮮公主,姐姐李晚十六歲,妹妹李夕十四歲,細皮白肉,卻都生就的好模樣,比起以往進貢的該國美女,這雙姐妹公主算是像樣多了,卻仍然免不了遺傳的方閣圓面,算是惟一美中不足,只是在清歌曼舞美的旋律之中,卻是只見其美,誰也不會再心存挑剔。
  況乎皇帝已有了酒意,透過了迷離的醉眼,朱棣所看見的是一雙月裡嫦娥,白玉丹墀的舞池,正是想像中的廣寒玉宮,他本人也似化身廣寒,效諸傳說中的唐朝玄宗皇帝與嫦娥月裡相會,便自那般風流的成就好事了。
  皇帝臉上顯示著色情,不懷好意的笑,每當他攤開左手,往空虛延。就表示要喝酒了,即有一位身著白綾的體面太監,雙手恭持玉杯,把滿滿一盅酒呈上去,朱棣看也不看地接在手裡,常常是延遲下嚥,因為他的注意力,已全被舞池裡的一雙姐妹吸引住,再也無暇兼顧其它,直到忽然感覺到手中有物時,才下意識地舉杯近唇,即使這樣,也常常會有一番逗留,直到下一次的忽然清醒時,才會一飲而盡。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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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5:58
  這幾天他心情好,是有原因的。北征凱旋之便,就近到了一趟北京,那裡的宮殿建築順利,規模大極了,除了二十萬徵調自各省的百姓,作全天的義務勞動之外,他還抽調了十萬親軍,參加協助工作,一切的建築木材,都是由四川、貴州、廣西、湖南、雲南等遙遠地方採伐專運來的,其間艱難困苦,誠然一筆血淚史,罄竹難書。然而觀諸在皇帝眼睛裡的,卻只是美麗的成品,以及工程建築的浩大。他滿意極了,對於建築貢獻最大的匠工蒯氏父子一家人(蒯福、蒯祥、蒯義、蒯綱)特別打賞了許多銀錢,立為工人表率。
  接著三保太監鄭和回來,帶來了各小國的許多貢物,還活捉了一個蘇門答臘的「叛賊」首領「蘇干拉」。這一切滿足了他天國皇帝好大喜功的虛榮心,高興極了。
  對於朝鮮女子發生興趣,還是近幾年的事,也許是年歲漸漸大了,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作祟,使得他有此轉變,竟然對於年未摽梅的小女孩子,也會產生了極大興趣,這類心態屢屢已見諸發向朝鮮的詔書,是以貢來的女人。也就越來年歲越輕,停是眼前的李氏姐妹,妹妹李夕,今年才不過十四歲。
  五十七歲還能率軍北征,揚威沙場,閒居宮廷,每使佳人雌伏,並不曾明顯的現出什麼老態,他對他目前的健康情況很是滿意。今夜的宴舞,只不過是一時的即興而已,真正的樂趣,應在宴會之後,對於這雙來自朝鮮的稚齡公主,他無意厚此薄彼,打算雨露均沾,看來勢將通宵夜戰了,想到了奇妙之處,飛金透紫的兩頰,禁不住疊起了重重笑紋。
  君無忌對於自己父親的觀察,極為小心謹慎。
  事實上即使宴樂之中。他的安全亦在兩旁衛士、近身護從的嚴密防範之中,那是絲毫也大意不得的。護衛在他蟠龍金漆座椅左右兩側,是六名錦衣侍衛,卻有一個高腳長頸,頭頂微禿的中年瘦子,緊緊侍立座椅一角。這個人使君無忌對之產生了濃厚興趣。他久聞皇帝近邊有個能人「高先生」,想必就是此人了。
  今夜侍宴的人不多,兩個著一品官服的近臣,各據一案,都有坐位,一個是吏部尚書蹇義,一個是武安侯鄭亨。兩個官位較低,卻為皇上寵信、無話不談的人,一個是胡廣,一個是黃淮,他們的官位約在四五品之間.現職是「文淵閣」的左右庶子,其實這幾個人不過是今夜的陪客而已,主客是才由西洋回來的三保太監鄭和,鄭正使。皇帝要蹇義、鄭亨作陪,主要是聽聽鄭和此一行的文經武略,至於胡廣、黃淮早已是隨傳隨到的近身游宴之土,算不得特殊人物。
  鄭和雖然如今官拜「正使」,並兼領了「總兵」的武職,手下統率著近三萬官軍的船隊,但是他本人卻是從很小時候,就在「燕王」身邊當小太監出身的,連他的這個「鄭」姓,都是當日燕王所賜給他的,對於皇帝的知遇隆恩,衷心萬分感戴,一點也不敢心存居功,皇帝特別賜了他個坐位,就在自己身邊,算是對他勞苦功高的特別優寵。
  「承乾閣」一片歌舞昇平,早在李氏姐妹表演之先,皇上己傳過了兩班歌舞。這類用為餘興的宴樂,自不比朝廷大典時的所謂「中和韶樂」,歌舞聲藝都活潑輕鬆得多,一點也不嚴肅,形式上更無拘束,只是除了皇上本人之外.誰又敢放浪形骸?連大聲笑笑也是不敢,在一旁恭謹侍陪,尤其是這麼晚了,累了一天,還得努力打點精神,真有點活受罪。只是在別人眼裡,還當是特殊的榮耀恩寵呢!
  君無忌侍立在左側一行內侍的最邊首。距離皇帝仍然還有一大段距離。把眼前這番景象看在眼裡,君無忌特別留意到那些出沒在暗中的戒備,知道想要靠近皇上,確是萬難,更不要說父親身邊的幾個極精武術的侍衛,以及那個傳說中的奇人高先生了。
  他卻不甘心就此而去,惟一之圖,便只有陪著耗下去。俟到皇帝歸寢時候,企圖著能夠近身,與他說上話兒.雖然破壞了父親的「好事」.卻也說不得了。
  兩位朝鮮公主的宮闐舞曲,總算告一段落,樂聲一停,雙雙趨前,跪地謝安。
  朱棣笑嘻嘻地讚了聲好,頒了厚賞,卻在近身的一個太監頭兒身邊說了幾句,那位太監總管,隨即叩頭領命,不容二位公主稍事休息,便自趨前傳旨,帶著她們去了。
  「乾清宮」各殿堂宮室之間,皆有通道門戶相連。李氏姐妹其實並未遠離,即由承值太監帶入「承乾閣」後室,那裡的「承乾小殿」才是皇帝今夜歸息之所,照例在侍寢之前,還有「蘭湯賜浴」等一番淨身、香體工作,這麼一來,敬事房、混堂司的承值太監、宮女都有的忙了。
  兩位公主悄悄不動一色地被帶走之後,皇帝不由得打了個哈欠,嘴裡說了句什麼。身邊的承宣太監,才代主宣旨道:「萬歲有旨,天晚了,各位大人這就回去吧!鄭正使今夜留宿宮裡,不用回去了!」
  各人慌不迭一番跪安辭謝。皇帝卻不待他們離升,先自站起來走了。
  隨著皇上的移駕。自有一干扈從緊隨其後,君無忌不動聲色地便自殿了後,一徑向鋪有鮮麗藏氈、六角形的閣門踱進。這便是今夜皇上息駕的「承乾小殿」所在了。
  緊緊跟在朱棣身後的侍衛,除了那個高頸長腳的高先生之外,另有八名大內衛士,再就是兩列男女內侍宮娥,君無忌一俟進了「承乾小殿」的六角閣門,便警惕著不便再跟下去了。
  果然走在前面的太監之一,忽然定下腳步,回身向他打量了一眼,君無忌不待他表示質疑,自個便停下了腳步,緊接著轉了個彎兒,停在了雕有龍飾的玉柱當前。那名回身太監,便不再說什麼,繼續轉身前進。
  即便停步不前,這裡也不盡安全,「承乾小殿」既為皇帝下榻之處,戒備自當尤其嚴謹,不過所有的防範皆注重宮閣外圍,裡面反倒疏忽了。
  一行錦衣衛士穿過了假山聳峙、花開如錦的乾清宮御花園,正向「承乾閣」走來,可能是按時的佈防,打量著一行人數,約在三十名左右。
  君無忌饒是武技過人,卻也不欲以身犯眾,如果容這些人布好了崗位,自己怕是寸步難行了。
  定了定神,心裡正自盤算,即見一名穿著似己的太監,手裡捧著一個長方形的漆匣,匆匆向裡面走來,君無忌靈機一動,上前道:「喂,站住!」
  來人是個年歲甚輕的小太監,被君無忌這麼出聲一喝,嚇得登時止住了腳步。「咦?」小太監揚了一下手上的匣子,怪不服氣地說:「連我也攔著?我是小八順子,你沒聽說過?」一面說。這個叫「小八順子」的小太監,一雙黑油油的大眼睛,只管上上下下往君無忌身上轉著。對於君無忌這個身材魁梧,陽剛十足的陌生同行,確是感覺十分新鮮,「這位哥哥你是……」
  君無忌岔口道:「手裡拿的什麼?」
  小八順子一笑說:「這叫抹香香,怎麼,你也要看看才叫過去麼?」一面說,隨即揭開了手上的漂亮木匣,裡面是紅緞子襯底,卻擺著大小不同花飾的十來個瓷瓶兒。一陣桂麝香氣,傳自匣內,敢情是女子沐浴後用以香身的講究物什。
  小八順子斜著眼角瞅著君無忌,多少涵蓄著那種邪氣的笑。特意地把臉湊近了:「說是朝鮮女人身上有味兒,非搽這個不可……」一邊說,他特意地張動胳膊,顯示那「味兒」是打腋下出來的。敢情宮裡這幫子太監,嘴都刻薄極了,私下裡蜚短流長,什麼話都說,誰要是招惱了他們,準能把你「損」個夠嗆,守著天子眼皮兒底下,尚且如此,其它各處也就更可想知。
  小八順子想是瞅著君無忌這個「同行」十分順眼,這時顯出了他的「好感」,十分親絡的樣子。「我可是第一回瞅見你,新來的吧?在哪『監』當差?」
  君無忌實在不慣跟太監打交道,尤其眼前這個。娘娘腔得厲害,要是頭髮再長一點,換上件女人衣裳,准保當他是大姑娘家。心裡甚是彆扭,無如眼前非得借重他不可,聆聽之下,哼了一聲,沒說話。
  小八順子人小鬼大,偏偏自作聰明.見對方不答腔,自個聳了一下肩膀:「得!我知道這裡規矩大,我們那兒就松得多,是陸公公叫你來的?」
  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即由小八順子手裡,接過了那個盛放香瓶的匣子:「交給我吧!」
  「好吧!」小八順子笑瞅著他:「回頭用完了想著給我送回來,咱們哥兒倆得好好聊聊。」
  「錯不了。」含糊地應了一聲,君無忌頭也不回地向裡面去了。
  一徑的走進了六角閣門,正是皇上今宵息駕的「承乾小殿」,一面是撲鼻花香的御花園,一面是繪有精工彩畫的半壁迴廊,沿著迴廊右側,卻垂掛著杏黃色的一式軟玉流蘇。製作精巧的六角紗燈,宛若一串天星明亮其間。看上去確是詩情畫意,美極了。
  君無忌手持木匣一路前進,卻是拿不準該往哪裡去?心裡正在盤算,即見一名年輕宮女裝束的少女,正自站在一處月亮洞門前向自己點首相招,料將是招呼自己的了,君無忌硬著頭皮地走了過去。
  年輕宮女看了他一眼:「是送抹香香來的吧?小八哥呢!」
  「他有事,托我送過來。」
  剛才那個小太監說是叫「小八順子」,眼前宮女嘴裡的「小八哥」料是稱呼他了。
  年輕宮女接過香盒子打開來看看,點點頭說:「不錯,二位公主正等著用呢!」
  君無忌說:「小八哥說用完了,還請給捎回去。」
  年輕宮女一笑,白著他說:「小氣巴拉的,回頭我去招呼一聲,就許留下來用,不送回去啦。」邊說,已回身邁腿,待要步人,卻又回過身來,打量著君無忌道:「咦,你是……」「我是才調過來,服侍皇上的,萬歲爺這會子又在哪裡歇著?」
  年輕宮女一笑,「啊」了一聲,向著側面努了一下嘴:「努,還能在哪裡?」又上下瞅了他兩眼,才抱著盒子進去了。
  說話時,即見四名大內武士一路執戈而來。君無忌若是退回,便一定會遭到他們詢問,這回好不容易混了進來,豈非前功盡棄?情急智生,不退反迎,大大方方向著四名武士面前走來,站住道:「萬歲有旨,夜巡衛士今夜暫退殿外,不得擅入。」
  四武士聆聽之下,自各躬身道:「遵旨!」彼此對看了一眼,隨即轉身步出。
  君無忌把握住此一霎,不敢遲疑,一連三四個起伏縱落,已撲向對面閣門,潛身進入。
  陡地面前閃出一人道:「站住!」來人身著黑絲長衣,腰上紮著根杏黃絲絛,正是侍護皇上駕前最得力的二十七名「神鷹衛士」之一,一聲喝叱之後,這人已快步向君無忌走來,一面說道:「誰叫你來的,有什麼事?」
  君無忌圖窮匕現,情知這一霎是非出手不可了,偷眼一瞧,眼前幸無外人,乃將無限真力,陡地自丹田提起,瞬息間運之兩掌,一面卻佯裝著向對方抱拳施禮道:「東宮太子有急事要面謁皇爺!」
  黑衣武士怔了一下說:「太子?這麼晚了?」
  君無忌早已窺清了一切,其時功力內蘊,務期一經出手,即能將對方制伏掌下。當下從容說道:「太子現在承乾閣候旨,說是有緊急事不能耽擱。」
  這麼一說,眼前黑衣衛士也拿不準主意了。原來皇上駕寢,照例任何人不能驚動,只是來人既是東宮太子所派,礙在他們父子間的關係,哪個又能攔阻?黑衣衛士略一遲疑,說了聲:「候著!」正待轉過身子。
  君無忌上前一步:「太子有東西要呈給皇上!」一面說,雙手前捧,直向對方眼前遞到,黑衣衛土怎麼也想不到其中有詐,待將仔細觀看,其勢已是不及。
  君無忌其時內力早聚,黑衣衛土再一趨附,更是正中下懷,猛可裡,君無忌的兩隻手,倏地向兩下分了開來。隨著君無忌分開的雙手,電光石火般的快捷,黑衣衛士簡直不容作出反應,已被這雙手拍中頸項兩胛,登時「吭」了一聲,麵條兒般地軟癱下來。
  按說朱棣身邊二十七名神鷹衛士,皆為錦衣衛中一時之選,功力皆有可觀,斷斷不至於如此不濟,無如事出倉卒,防不勝防,對於這名神鷹武士來說,萬萬不會想到,眼前一個青衣太監,竟然會對自己猝然出手,而且功力又是如此之高?容得黑衣衛士乍驚不妙,己是無能為力。
  君無忌智力兼施,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舉手之間制伏了這名衛士,由於出手部位,事先早經認定,簡直沒有任何困難,當下彎身把這名衛士倒地的身子匆匆提起,掩向假山石後。思忖著這衛士經此一擊,少說也得昏上兩三個時辰,才能醒轉,大可無虞。
  時不我予,眼下遲疑不得。君無忌把心一橫,一連兩個快閃,已潛入眼前一間敞軒之內,在鋪有龍鳳錦飾花紋的鮮麗地毯上,排列有玉幾翠屏,另有龍鳳雙座,室內擺設,琳琅滿目,中西雜陳,正中的一幅裸體女子圖畫,畫中美人,竟是碧眼華發的外族少女,相信應與歷次下西洋溝通文化交流各藩屬征奇進貢有關。
  這便是皇上今夜駕寢逗留之處了。眼前華軒其實是朱棣賞心坐息之所,鮮艷的地毯上,陳設著一組樂器,舉凡笙管蕭笛、金鐘、玉磬,無不具備,以供其興來時的征色選舞。卻在其右側面大幅軟玉流蘇垂下的月亮洞門裡,才是他色慾銷魂的「龍榻」所在。
  此刻,偌大華軒,靜悄悄地不見一個人影。淡淡白煙,裊裊發自玉質「噴香獸」仰起的獸吻,便是那種淡淡的異香,引人情慾,終至兩情繾綣,一發而不可收拾。
  君無忌把這一切打量在眼睛裡,已是心裡有數,正自盤算如何藏身,耳邊上卻聽見了一行腳步聲,正向這裡走來,心裡一急,慌不迭閃身一側,掩身於大幅翡翠畫屏之後。
  身子方自掩好,琤琮聲裡,入口處珠簾高卷,皇帝高大的人影,已自走了進來。
  像是才洗過澡,朱棣穿著一襲肥大的鏤花絲質單衣,手腳皆是赤裸,陪同侍浴的竟是四名年輕宮女,在一名白衣太監打起的珠簾裡,分別走了進來。
  「哎呀,今天好熱!」嘴裡說著,朱棣竟自在一張錦繡鋪陳的臥椅上倒了下來,四名宮女左右各二的蹲下身子,輕起玉腕,在他身上拿捏起來。
  白衣太監逕自過去,敞開了兩面軒窗,室內立時傳過來習習涼風。
  朱棣舒服地吁了口氣,向著白衣太監道:「朕的藥呢?」
  「啟稟萬歲,已煎好了,姜太醫正在鑒嘗,隨時可以呈上。」
  「好,你們都下去吧!朕要小睡一會兒。」
  一聽皇帝要小睡片刻,四名宮女忙即請安站起,立時告退。
  朱棣頗似有些倦意地看了她們一眼,含糊地道:「兩位公主暫時候傳,膚醒了再傳她們,你們都下去吧!」
  各人應了一聲,待將退出的一霎,卻忘不了再一次回頭叩安,才自退了下去,雖說返了下去,卻也不敢遠離,就在這附近的「聽宣閣」內等候著隨時玉磬鳴響的召喚,那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的。
  原來皇帝雖說正當壯年,其實已是強弩之未,多年來統兵作戰.事必躬親,己是精力盡耗,卻又性喜漁色,幾至夜夜春宵。如此晝奔夜伐,即使鐵肌鋼骨,也吃受不住,是以多年前,己聽受「太醫」姜必治進功,每日早晚飲用一種特別調製的十全大補藥劑,名喚「金龍上液」。據說藥效十分靈驗。飲用之後,精力抖擻,十分受用。浴後小睡,飲藥而後縱情色慾,可以歷久不疲。
  這類生活方式,除了征戰在外,已是他每日慣行,他的無盡歲月,匣是這般打發了的。俄頃間兩鬢飛星,而視茫茫,眼看著老去不遠,猶自眷此不疲。其實古往今來的皇帝,都是如此這般,幾無例外,他們一般的壽命,遠較常人為短,多是盛年而終,想想應是其來有自了。
  小風徐徐,揭動著長可曳地的大幅紗幔,室內光華適度,皇帝他已經睡著了。雖說貴為「天子」,到底他還是個「人」,甚至於較諸一般常人,更為欠缺修養,是個標準自大的狂夫。這一霎,這個自大狂夫,操權萬里,統治著億萬生民,生死予奪絕對大僅的獨夫,竟自睡著了,像是一般草野村夫那樣的發出了鼾聲,聲震四座,煞是驚人。
  像是一幢鬼影般的輕靈,君無忌已自翠屏後閃身而出。這一霎,他大可從容進退,不愁為人發覺。眼前這所華麗的宮室之內,除了他們「父子」之外.決計不會有第二個外人。
  佇立在皇帝的睡椅當前,君無忌靜靜地向父親注視著,內心感觸,真個難以言宣。
  他所以這麼個厭其煩的一再向他注視,那是因為確知眼前這個人,正是他生身之父,二十餘年的生離,一朝來到了父親身邊.目睹著父親的健在.容或是值得欣慰之事.他卻並沒有絲毫快慰的感覺。只是激動與悲懷。
  眼前父親的健在。使他想到了至今生死不明的母親。以及母子昔年所身受的種仲迫害……幼年時的艱苦求生,其慘如「血」,歷歷由眼前慘白的記憶深處滋生出現。
  如是,當對面前的父親懷恨才是。卻又並非如此,罪惡的根源乃是發之宮廷的積穢.其來有因,那是自有帝制以來,便已形成的罪惡陰影。權力慾的擴展之下,人很少能保持著原有的理性和良知的。
  對於面前的父親,他只是痛心。卻少有懷恨的感覺。
  皇帝睡著了,鼾聲如雷。這個可能是當今人世統率著最多人民、權力最大的皇帝,即使是睡眠之中,也頗有雄姿。紫金的臉頰,紅通通的,充滿了血色,花白鬍鬚,刺蝟似的繞口滋生,那麼大動作地呼吸著,每吐一口氣,都有如「長鯨噴水」般的勁道,一出一吸,距離遙遠,給人的感覺直似沉入深淵,己然窒息,突地又自復出那般模樣,鼾聲之下,直似整個的宮室,都為之震動,真個其勢驚人。
  皇帝的龍座之上,照例都垂有圓球狀的「軒轅寶鏡」,據說功能辟邪,妖魔不侵。只看眼前這位的這個睡相、架式,什麼樣的妖魔鬼怪敢與接近,空中寶鏡分明是多餘的了。
  君無忌原可在現身之初,即以內功真氣逼之體外,使之熟睡的皇帝,立刻驚醒,他卻計不出此,只是侍立在朱棣身邊,一再地向他仔細注視觀察著。
  也許是與皇帝距離太近了,或是彼此間的體氣感染……總之,正在熟睡中的皇帝,倏地止住震耳的鼾聲,像是有所警覺,忽然」哼」了一聲,聳然作狀,竟欲坐起,卻又倒下來,向側面轉過了身子。仰倒之間,戴在他頭上的一頂鏤金髮網便帽滑落下來,現出了他更形蒼白的一頭亂髮。
  君無忌怔了一怔,彎下身子拾起了那頂便帽,遲疑了一下,又為他悄悄戴上去。
  就在他手指方自接觸皇帝髮梢的一霎,猛然間寢閣裡像是起了一陣風,一條人影極其輕飄地閃了進來。氣氛的感染,非言語所能形容其實。
  君無忌本能地立時有所體會。驚惶地抬起了頭,恰與進來的這個人目光接觸。彼此皆似吃了一驚,俱都怔住了。比較起來。來人所顯示的驚異、駭絕,猶在君無忌之上.總之,四隻眼睛對視之下,由於這一霎的意外驚恐,俱都怔住了。
  其時.君無忌手上帽子甚至於仍然還貼在皇帝發上.或許便是因為如此,才使得這人大感驚惶恐懼。
  一身藍色絲質長衣,高腰白襪,腰上紮著同色一根短絛,來人是個中年,膚色白皙的瘦子。特徵是高腳長頸,頂發稀落,四目對看之下,君無忌立刻便自想到了,來人正是皇上跟前傳說中的那個異人「高先生」,方才在「承乾閣」已經暗中觀察過他的形象,是以眼前一看即知。
  對於「高先生」來說,那種無與倫比的驚恐,應是可以理解,他是負責皇帝安全最為得力,也是惟一可以在必要時候,隨時接近的人,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侵入到了皇帝的寢宮,來到了主子睡榻之邊,尤其是眼前的一霎,老天!他真嚇得要昏了過去。
  這一霎,其實包羅萬險。高先生既不敢出聲喝止,那麼一來,驚醒了熟睡中的皇帝,使之目睹眼前而驚嚇已是其罪不小。若因此促使對方猝然對皇上施出殺手,後果更是不堪設想。關鍵在於,即使像高先生這般身手的奇人異士,也無能阻止眼前君無忌意圖對皇上的出手,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近到君無忌的手,分明已挨在了皇帝的頭上,這樣情況之下,高先生簡直不能作出任何反應,泥人兒也似地塑立當場。他的一雙眼睛,由於過度的驚嚇,睜得極大,卻已不再凌厲,目光裡甚至於顯現著一種悲哀,又似有所乞憐,企冀著君無忌的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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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3 00:06:15
  君無忌固然吃驚不小.只是一驚之後。立刻回復了原有的鎮定。隨即上就明白對方用心良苦。他隨即緩緩站正了身子,鬆開了那只為皇上戴帽子的手。
  高先生目光裡的驚嚇表情,略以為之梢緩,只是依然不便出聲,或是移動。隨著高先生嚅動的兩片嘴皮,一絲語音響自君無忌耳邊:「好大膽子!還不給我立刻退了下去?」
  「高先生」果然功力精湛,居然也能施展「傳音入秘」。這兩句話,一經他用功施展,便自形同蚊蚋般在君無忌耳畔響起。或許在高先生眼裡,對方只不過是個新來而不知舉止輕重的太監,一句話就能把他給嚇回去。當然,一出寢閣之後,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偏偏他想左了,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太監」,卻是根本就沒有離開的意思,觀諸在他眼神裡的那種倔強。竟似有恃無恐。緊接著這個「太監」居然也以「傳音入秘」同樣的神秘聲音回敬過來:「你大概就是高先生吧?久仰,久仰。」
  高先生倏然一驚:「你是誰?」
  「這個……不勞動問!」君無忌目光裡陡然射出精芒,顯示了他內蘊的卓然功力。
  「你……你想幹什麼?」高先生眼睛裡再一次顯示出近乎於「恐懼」的表情.那是因為在他確知對方身懷驚人功力之後,情不自禁地又自為皇上安危,本能興出了憂慮。
  「我只是私下裡想跟皇上說幾句話,不干你的事。你快退下去!」
  「你是瘋了……」高先生眼睛簡直像是要噴出火來。
  君無忌吏不示弱,往前跨進一步,運施內功向外逼出,一霎間大股風力.猝然向高先生面前逼近。室內珠簾,琤琮起舞,頗有飛砂走石之勢。
  高先生展動身軀,猝然飄開一邊。他確是吃了一驚,形勢的發展,促使他警覺到,不能再保持鎮定,非得向對方出手了。借助於挪身之便,高先生猝然間身形一個旋回,直向著君無忌側面切身過來。
  皇帝就在一邊睡著,兀自鼾聲大作。所謂的「咫尺天威」,高先生內心的驚恐驚嚇,誠然是可以想知。這意思也就是說,高先生務必要在不驚動皇帝熟睡的情況之下,把眼前一番驚險消弭於無形之間,是以他的出手,也就充滿了狠厲的殺招。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左手揮處,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弧度圈子,直向著君無忌胸側劈落直下。高先生內功驚人,已達到了一定水平。這一式「凌空劃羽」,其實已用其極,手勢未到。先有一股尖銳勁風,配合著他落下的掌勢,有如一把利刃破空直落,傳說為他掌勢劈中,便是指尖沾著一些,也當皮開肉綻,吃受不起。
  君無忌自然知道厲害,卻是「勇者不懼」,事實上他早已蓄勁待發,目睹著高先生的來掌,不避反迎,掌式吞吐之間,已與他迎了個正著。雖是側面接觸,力道卻也大有可觀。殿閣內像是猝然著了重物那般地震動了一下,兩個人乍合又分,陡地向兩下裡分了開來。
  君無忌先已盤算好了,身子一經下落,立刻騰身而起,緊緊擦著寢閣的「金龍藻井」(作者註:宮殿內天花板中央向上凹人成井形,飾以木雕裝飾,名叫「藻井」)飄了過去。
  室內雖說地方夠大,到底不比外面空曠,兩個人這麼一展開身子,頓時形成了狂大氣勢,紗幔飛揚,紙屑紛飛,沉睡中的朱棣再也不得安寧,猛地似有所警,止住了鼾聲。
  對於高先生來說,這是一個危險的訊號。多年以來他侍奉皇上,早已熟悉了皇上的一切習性,即使對於朱棣的沉重鼾聲,也耳熟能詳。這時的忽然中止,代之隨後的一聲長吟,正是說明了他即將醒轉的明顯像征。
  高先生聆聽之下,大吃一驚,其實君無忌已如影附形的來到了身邊,隨著他迸身的勢子,排山運掌,一雙手掌直向著高先生當胸推來。
  殿閣內再一次發出了震動,強大的力道,有如是一面迎擊而來的鋼板,高先生若非全力施展,尚難在如此巨大力道之下,得能倖免,若是全力施展,寢閣內怕不為之天翻地覆,聖駕安危,可就萬萬難以顧及。
  時機一瞬,簡直不容許他稍緩須臾,急切間,力貫雙臂,正思以一式「拿」字訣,試鎖對方腕脈間的一雙穴道。無如君無忌手勢更巧,看看一雙手掌已臨向對方身邊,倏地海燕分波向兩下分開來,反向高先生腰間兒擠了過去。
  高先生這才猝然警覺到對方的確不是好相與,身子倏地向後一坐,驀地旋身而起,呼——寢閣內迴盪起大股疾風。饒是如此,高先生由於顧忌多方,已勢難保持住從容體態,身子晃了一晃,通通通,一連向後退了幾步,才自站穩。
  寢閣內的四盞宮燈,吃不住雙方如此勁道,鞦韆也似地迴盪直起,像是空中流星,形成一片燦然流光,其勢非同小可。
  君無忌、高先生己自作好了再度交手的準備,卻在這一霎,睡椅上的皇帝朱棣,忽地欠身坐起,由夢中醒轉:「大膽!」一聲喝叱之下,朱棣自己先已為眼前氣勢鎮住,簡直莫名其妙,不知是怎麼回事。
  君無忌、高先生眼看著二度交接,由於朱棣的一聲喝叱,情不自禁地雙雙分開,各自退後,轉向朱棣看去。
  睡椅上的朱棣,顯然吃驚不小,圓睜著雙眼,頻頻向二人打量不已。
  高先生在對方目光注視之下,早已當受不住,趨前一步,直直地跪了下來,「卑職罪該萬死,皇爺萬安。」雙手去冠,一連磕了三個頭,跪伏地上不敢作聲。
  皇帝的一雙眼睛,緩緩轉向一旁的君無忌,後者略微猶豫了一下,竟自屈一足,也跪了下來。
  「你……是誰?誰叫你來的?」
  「我姓君,君無忌!」
  聆聽至此,跪伏地上的高先生,不啻暗吃一驚,禁不住偷眼向君無忌瞧了一眼,據他所知,從來還沒有一個人,膽敢用這種語氣向皇帝說話,而且君無忌的單膝下跪,更是於尊敬之中顯示著他的倔強,在參見皇帝的廷儀來說,簡直荒唐失儀,那是「大不敬」的。即使是當朝一品大臣,在面謁皇上時,也不敢向皇帝直眼視看,除非是皇帝的口諭特許,連頭也不能抬起。
  眼前的君無忌顯然對這一切都忽略而不加重視,若非是已經確定彼此之間的「父子」關係,他的那一條腿也不會輕易屈膝跪下。
  雙方目光互視之下,朱棣顯然為對方的磅礡氣勢,以及炯炯目光吃了一驚,「君……無……忌?」忽然皇帝由睡椅上站了起來,大惑不解地向他看著:「你不是這裡的太監?你是……」
  「當然不是。」說時君無忌已自脫下了身上太監長衣,丟下了帽子,現出了原有衣著,甚至於背後的一口長劍,也昭然在眼。
  朱棣「噢」了一聲,吃驚地後退一步。
  這一霎,伏在地上的高先生已萬難保持鎮定,怒叱一聲:「狂徒!大膽!」倏地躍身站起,待將向君無忌撲身過去,卻為皇帝出聲喝住。
  「住手!」
  高先生倏地收住身子,面向朱棣抱拳一躬及地,依然不敢正目直視,「皇上聖明,這個狂徒,竟敢冒穿太監衣帽,混身內廷禁宮,請示御旨,容卑職將他拿下,千刀萬剮,以昭大戒。」一面說,不住地頻頻後退,顯示出他萬難掩捺的驚驚惶恐。
  圓睜虎目的朱棣皇帝,一直都沒有忘記向君無忌繼續觀察,在對方英挺正直的臉上,除了懾人的義氣之外,並不曾令他感到一些威脅及自己生命的恐懼。
  他的天下是「打」出來的,多年來領兵打仗,身先士卒,自有其膽識策略,乍驚之後,倒不曾為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嚇住,反倒滋生出無比的好奇,對方的出現,實在使他由衷的感覺出好奇。
  「既不是這裡的人,夜入楚宮,難道你想對朕圖謀不利?還是別有居心?」一面說,他轉過來身子,隨即在金漆蟠龍的寶座上坐了下來,立刻他又感覺到,自己貴為天子,是權高位極的皇帝了。
  君無忌搖搖頭:「我沒有這個意思,請陛下息疑,今夜冒死來見,一來請安問好,再就是向皇上打聽一人,尚祈陛下惠允成全。」
  「啊?」朱棣微似一怔,冷笑道:「你的膽子可真是不小,問人問到朕頭上來了,說吧!你要問的人是誰?」
  說時皇帝的兩隻手,己分別握向雕刻著一雙金龍座柄的把手。這是有作用的。金龍椅柄早經專人設計,藏有精巧機關,左邊椅柄龍口內設有鋼簧強弩,能發毒釘一蓬。右邊椅柄龍頭,拔出來是一口功能切金斷玉的二尺短劍,朱棣本人其實並非想像中的無能,曾從術士袁琪之處學會了一手障眼迷術,以及護身的三式精巧劍招,兩者配合施展,即使身懷絕技之人,若上來昧於無知.亦難免不受其害。
  他亦曾以此試探,兩名衛士,都無能倖免於難。先後死在了他毒釘短劍之下。眼前這個君無忌,雖說功力不凡,終是年輕識淺、如何識得厲害?猝然出手,萬無不成之理。心裡這麼盤算著,朱棣頓時稍壓驚心,遂自有了主意。
  君無忌這一霎心情卻是錯綜複雜,想到了自幼離失的母親。以及眼前雖已相見,卻不相識的父親,真個迴腸九轉。氣勢低沉。
  朱棣頗似奇異地向他注視著,猶自在等候著他的回答。幾度目光交接,他越覺眼前少年,儀表堂堂,氣勢軒昂,尤其是光彩灼灼的一雙眸子,神色懾人,連帶他整個的臉上神情,都似與自己第二個兒子高煦頗有「虎賁中郎」之似。
  他卻沒有再進一步的去想,其實眼前的君無忌更酷似一個人,只是那個人早已不再為他憶起,差不多已經完全淡忘。
  「你不是有話要問朕麼?怎麼不說話?」皇帝臉上頗似不解。多少有些疑惑。
  君無忌的情緒,卻己醞釀成熟,眼前應該到了與父親說話的時候了,卻是礙於外人在場,一雙眼睛灼灼有神地直向一旁高先生逼視過去。
  朱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高起潛,你退出去!」
  「遵旨。」叩安站起的當兒,高先生目光裡滿是惶恐,怎麼也沒想到皇上會粗心大意到這個地步。居然意欲單獨與居心叵測的陌生人獨處會談.只是皇帝既然已經這麼吩咐,萬無不遵之理。狠狠向君無忌看了一眼,便待退下。
  當然。他心裡卻是有數。此番驚駕。自己職責所在,已是罪不可逭,萬一自己退出之後,皇上冉有所失閃,便真正是「落頭」的大罪。心念微轉,卻又忽然明白過來,很可能這是皇上的一步棋子,故意要自己下去部署一切,以待對方離開時。一舉而將之成擒。
  心裡這麼想著。高起僣不禁舉目向皇上看去,果然皇帝眼神頗似有異,像是有所暗示。高起潛領會了皇帝的心意。便自不再疑惑,「皇上請放寬心,卑職就在寢閣候旨。這人就是插了翅膀,也飛不了,卑職叩退!」又跪下去叩了個頭。才自轉身去了。
  寢閣內頓時只剩下父子二人。君無忌仍不放心,身形微閃,來到門邊,撩開垂下的軟玉流蘇向外看了一眼,長廊靜寂,疊落首高起潛漸去的背影,御苑花香,再不見一個閒人,這裡無異是最重要的深宮禁苑,卻又是最寧靜無人干擾之所,一切的防守,固然以此為中心,卻又咫尺天涯,像是摒之在外。立身於花葉扶疏的御花園,你會感覺到這一霎距離世俗是如何遙遠,哪裡聞得著一些兒兵爭氣息?
  自然,這些感觸對於眼前的君無忌來說,那是絲毫沒有意義的。
  御座上的皇帝,顯示著出奇的鎮定,那也只是表面的樣子而已,至於內心是不是一樣的寧靜就不得而知了。
  「你的功夫不錯。」皇帝不自禁地向他點頭稱許著,「如果你肯留下在朕身邊效力,應該有一份很不錯的差事,你可願意?」
  君無忌搖搖頭:「在下無意功名,有辱陛下抬愛,尚請恕罪!」
  朱棣「呵呵」有聲地笑了,閃爍的眼睛,再一次在對方身上轉著,兩手把握著椅柄更緊。
  擅於觀人的君無忌,立時心裡一動。每個人都有一張笑臉,只是那張臉如果是「笑裡藏刀」的話,你卻要切切提防注意了。目睹著朱棣的笑臉,卻也不曾疏忽了對方眼神裡的凌厲殺機,正是那凌厲的殺機,猝然間使得君無忌大生戒心,緊接著也就看出了破綻。
  「君無忌,你不是說要向朕打聽一個人麼?這個人究竟是誰?」說時皇帝湛湛的目神,瞬也不瞬的直向他「盯」視著,只等著對方再走近幾步,即可向他發出手邊暗器。
  「在下這裡有一張人像刺繡,恭請陛下過目一閱,便知在下所要打聽的這個人是誰了?」
  朱棣不明所以地怔了一怔,頻頻點頭笑著:「好,好,你就呈上來吧!」一面說時,朱棣的左手幾乎已將按動掣鈕,只盼著對方能上前幾步。
  他的這個願望,隨即為之實現。君無忌果然踏步向前,眼看著已臨近眼前,朱棣的手指就在這一霎,即將按動機關,驀地,他覺出有一股奇怪的力道忽然由對方前進的身子傳了過來。這股力量。隨著對方前進的腳步,恰似一個無形的力罩,猝然間將自己罩定,由不住使得他機伶伶為之打了個寒顫。正是這種奇妙卻足以使他震撼的感觸,使得他即將扳動椅柄機鈕的手指,為之忽然停住。
  這種驚惶其實只有皇帝自己心裡有數,緊接著所接觸到的來人目光,更似有無比的嚇阻作用。
  「陛下稍安勿躁,在下此來,一片赤子之心,絕無惡意,只請陛下垂閱一下這張刺繡當知一切了。」
  話聲方頓,隨著他探出的右手,「波」的一聲輕響,一片陰影,發自其手,輕輕飄飄,循著皇帝座處,飄落下來,卻是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的膝上。
  一霎間的殺機之後,代之而起的是無比的好奇。朱棣微驚之下,競自暫時忘了向對方的出手,略作遲疑,隨即把膝上那一面緞質刺繡拿了起來。
  那是一幅石榴紅色的湘緞刺繡,約莫二尺見方,朱棣緩緩拿起,迎以座前明燈,畫上人物立時清晰在目。
  石榴紅緞子面早已褪了顏色,只是那精針刺繡的美麗少婦形樣,卻不曾隨著逝去的年月而少見退色,模樣兒依然清新,特別是落在「有心人」的眼睛裡,其震撼、驚悸,應是可以想知。
  畫中少婦.顯然是屬於極品尊隆的朝廷命婦身份,滿頭珠翠的頭飾之外,那一頂「單翅斜飛」的「巧鳳金冠」正說明了她的出身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本朝宮廷后妃才能享有的穿戴。
  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來人所要打聽的人,竟然會是一個女人,一個出身本朝宮廷后妃行列中的女人。皇帝的臉色微似一驚,他以十分奇怪的眼色,向著君無忌看了一眼,隨即落目於石榴紅的緞質繡像之上。
  「噢——」一聲悠長的呼歎之後,皇帝的兩隻手像是微微顫動了一下,緊緊地蹙了一下斑白的長眉,他隨即把這幀刺像放遠了。就這麼一忽兒遠,一忽兒近,看了又看,認了又認,終至於不能判定,「這是……是……」
  「是一個與陛下相識的女人!」
  「噢?」皇帝由龍座站起了身子,兩隻手拿著這幀繡像,再一次的仔細端詳,畫中少婦娟秀的臉,一霎間變幻出無數不同的表情,這無數的不同表情,敢情俱都似曾相識,曾是他所熟悉的。
  「啊,她是……」幾乎已是呼之欲出,卻又沉湎於混亂的思潮之中。
  敢情是過去的面孔太多了,多到數也數不清,一時間要在如此眾多的面容裡單獨挑出一個人來,叫出她的名字,對他來說,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這個女人卻容或是例外的。
  「二十幾年以前,陛下其時尚在燕王任上。」君無忌的一聲旁白,使得朱棣全身為之一震。
  再回過頭來垂視於手上刺像,畫中少婦的美麗嬌容,頓時更見清晰。
  「啊,朕知道了,知道了……」一連兩次說「知道了」,卻仍然還不能呼叫出那個名字。
  「陛下原來竟是無情之人!」君無忌忍不住冷笑一聲,對於面前貴為「天子」,更是自己生身之父的皇帝,竟然出言譏諷:「這婦人的俗姓是姜……」
  「姜」字出口,皇帝全身就像是忽然觸了電般地一陣顫抖,卻似有一種喜悅之情,閃過他的臉上,「姜貴妃!」朱棣的眼睛一霎間睜得極大:「是姜貴妃……朕的姜妃……」
  「陛下終於想起來了……」說了這句,兩行淚水終於忍不住,自君無忌眸子裡滾落下來。
  朱棣吃了一驚,看看面前的無忌,又看看手上的繡像,「姜貴妃」一經呼出認定,便自再也不會消失,昔日種種,一古腦的俱都湧現眼前。
  「姜妃……姜妃……飛花……飛花……」
  「姜飛花」便是這美麗婦人的真名實姓了,顯然這「飛花」名字,連君無忌也是第一次聽到,可憐他,對於自己親生的母親,所知道的竟是那麼的少,以至於皇帝猝然呼出之時,他的反應是那麼的驚愕與陌生。
  「飛花……誰是飛花?」
  朱棣怔了一怔,顯然對於對方有此一問感到詫異:「飛花就是姜貴妃的名字,你還不知道?」接著他用十分好奇的眼光,向青年人注視著。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現在我知道了。」然後他輕輕地念著「姜飛花」這個名字,覺得這個名字美極了,是他有生以來所聽見過最美的一個名字,一時間臉上呈現出無比嚮往與依念,對於久別迷戀的母親,又加深了一番憧憬。
  「這張繡像你是從哪裡來的?」似乎這一霎,皇帝才觸及了心裡的好奇。
  「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君無忌訥訥說道:「我保留它有二十幾年了!」
  「你又是誰?」皇帝的眼睛忽然睜大了:「為什麼要留著這繡像?還有……」
  君無忌冷冷地插日說:「請陛下先鎮定一下,是我向陛下發問,而不是陛下問我!」
  朱棣碰了個軟釘子,倒也不以為異。他腦子裡這一霎充滿了太多懸疑,呆了一呆,緩緩點了一下頭說:「還有什麼你要問的?」
  「我要問的是,姜貴妃如今的下落,陛下你可知道?」
  「你……」朱棣呆了一呆,微微一笑:「這就是你所要知道的?她已經死了,二十年前已經死了!」
  「那只是宮裡的傳說!」君無忌冷冷地說:「真的她,並沒有死,一定還活著!」
  「胡說!」皇帝用著不可思議而充滿了怒氣的眼睛看著對方:「你亂說些什麼?……二十年前『春暖閣』著了一把火,姜貴妃是被火燒死的……咦!你到底是誰?忽然跑進朕的寢宮問這些幹什麼?」
  君無忌所聽見的,竟是與外面的傳說一般無二,如果他真是相信這個傳說,他也就不會來了,他所相信的是另外一個傳說,那個傳說,充滿了離奇色彩,說是母親姜貴妃根本就沒有死,「春暖閣」的一把無情之火,其實所燒死的,只是無關的宮女而已。
  忽然他吃了一驚,發覺到自己所提出的這個問題,其實再愚蠢也不過,所能證明的無非是傳說的「屬實」而已,他反倒有一種輕鬆的寬慰感覺,既然這個傳說「存在」屬實,那麼另外的一個傳說也應該是實在的了。
  「在下還有個問題,要請教陛下。」微微一頓,他才又繼續問道:「如果我所知不差,姜貴妃還為陛下生了一個兒子。」
  皇帝怔了一怔,倏地皺起了眉毛,「不錯,是有這麼回事。」
  「他的名字是……」
  「朱高爔。」朱棣搖了一下頭,無可奈何的樣子,笑了笑:「也死了,那個孩子和他母親一樣的命薄……他是病死的!」
  君無忌一霎間像是跌進到奇寒徹骨的冰窖裡,良久,他才似緩緩復甦過來,「謝謝陛下賜告!」苦笑著他點了一下頭:「在下總算知道了一切。」
  像是傳說一樣,自己早在二十幾年以前,就已經「病死」,一切皆是出自母親細心的安排,「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自己能有今日活命,全在母親的先見之明。
  她老人家既能為「兒子」預作安排,當然同樣的也能為自己預留退路,故佈疑陣,這一點應是毫無疑問可以認定的了。那麼,她老人家便是與自己一般,應該是還在人世的了。
  君無忌忽然觸念及此,內心真有說不出的激動,這種激動卻是屬於興奮的一面,為著母親的生存,而遙遙祝福,寄上心香一瓣。不自覺裡,兩隻眼睛已充滿了淚水,幾乎滾落出來。
  朱棣對於這個冒失的青年,越覺好奇。「哼」了一聲,注視著他道:「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問這些事情?」
  君無忌苦笑著搖了一下頭:「陛下不必多問,這幀繡像尚請發還。」
  手勢略探,已自皇帝手裡,把母親繡像取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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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節

  這一霎,無疑是最佳下手時機。
  朱棣的一隻右手原本就按持在龍椅把柄上。由於君無忌上來的威勢,使他自揣無能,乃自暫時打消了向對方出手念頭,這一霎卻由於君無忌的疏忽接近,乃致使他惡念再生。
  君無忌果然慮不及此,疏忽了。疏忽的概念乃在於直覺上認定對方是生身之父,本能的便疏於防守,卻沒有進一步去仔細的分析這「親情」的認定,其實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朱棣壓根兒蒙在鼓裡,毫不知情。
  無論如何這一霎間,事情卻發生了。隱藏於朱棣龍座把手裡的一口短劍,極其鋒利,前文亦曾述及,皇帝為圖防身,曾從術士袁琪處,學會了幾手頗是詭異奇特的殺手毒招。這一霎不容思索地便自用在了自己親生兒子的身上。雙方身子已近到不能再近,君無忌索畫心切,俯仰間更不禁暴露了整個胸腹要害。朱棣卻是有心人,焉會放過了眼前的最佳時機?就在君無忌俯身取圖,仰身方起的一霎,皇帝的辣手毒招已自發動。
  確乎是微妙毒辣的一式殺招!隨著朱棣向右微微轉過,意在掩飾的身勢,一口精光刺目的短劍已自他腕底翻起,軟幘乍揚,斬金截鐵的一口利刃,已自向君無忌右肋間刺了過去。
  這一劍儘管毒辣狠厲,卻也並非全無破綻,若在素日尋常情況之下,那是絕無可能在君無忌身上得逞。只是眼前情況特別,猝然施諸之下,君無忌簡直無能防範。像是極其詫異的一種震驚,猝然現諸於君無忌的臉上。
  「你……」
  隨著他騰起的身子,鷹也似的快捷,凌空直翻而起。饒是如此,朱棣的這一式辣手毒招,仍然未曾落空,「噗哧」一劍直穿右肋,隨著君無忌翻起的身子,左手已自朱棣手中,奪下了那口短劍。「噹啷」一聲,飛出丈外,卻有一股鮮血,自他肋間直噴出來。緊接著他踉蹌的身子,己落了下來。
  朱棣這一劍,雖說僥倖得手,目睹著對方青年這般神勇,早已嚇了個魂飛魄散,先者,由於君無忌奪劍的力道過於勇猛,幾乎把他由龍座上直拖了起來。一口劍畢竟把持不往,被奪出了手,人也踉蹌跌出。對於朱棣來說,這可是他生平從來連夢也不曾夢過的奇凶大險。一時「龍顏」大變。大呼一聲:「高起潛!」
  話聲方出,面前人影倏現,君無忌神兵天降般己現身當前。隨著他遞出的右手,奇光電閃。一口長劍已比在了他的臉上。
  皇帝的感覺不啻己身遭毒手;「啊呀」的一聲驚叫,待將倒下的一霎,才自發覺到空中長劍並未落下,奇光耀眼的就在眼前.對方長劍劍尖,簡直已觸到了自己鼻尖,冷森森的一股劍氣,更似流電般傳自對方劍鋒,瞬間已遍佈全身。
  「你……敢!」這似乎便是身為皇帝、億民敬拜如神、被尊稱為「萬歲」、「天子」的人的最後余勇了。說了這句話,隨即閉口不言,起自內心的恐懼、驚悚,剎那間已充斥全身,使得神武蓋世、自視極高的這位當今皇上,也由不住心生寒意,為之面色猝變,卻把一雙驚惶的眸子,直直向著眼前的君無忌逼視過去。
  君無忌臉色芒白,朱棣這一劍無異給了他極大的創傷,幾至舉步維艱,他卻倔強的屹立如故,原可立斃皇上於劍下,他卻是萬萬不能。
  瞬息間,鮮紅的血已遍佈全身,幾至濕透了他整個半邊衣裳。
  「你……陛下你好狠的心!」一面說時,左手駢指如飛,自行點了全身幾處穴道。暫時止住了怒湧的鮮血,只是卻無能止住內裡的流血,他只得一次次強提真氣,不使擴散,如此尚能逞一時之勇而站立不倒。
  朱棣顯然被眼前這番景象嚇住了。使他不瞭解的是,對方這個年輕人,竟然沒有向自己出手,明明他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揮劍下落,他卻偏偏對自己手下留情,這又為了什麼?
  這一霎,其實瞬息萬變,早在朱棣臨危墜地前的一聲呼喚裡,身負皇帝近身安危的「四品」侍衛高起潛,已聞聲而至。這一次高起潛卻是有備而來,來的更不止他一個人。軟玉流蘇刷的甩起,四條疾勁身影。一陣風也似地閃了進來。除了高起潛之外.另外三個人皆是錦衣衛中頂尖兒的矯健之流。
  先時,高起潛召集他們,連同另外二十四名大內高手,已在寢宮外部署了極為嚴謹的陣勢,只待君無忌束手被擒,這時皇帝的出聲一喚,乃自不得不改了初衷。以高起潛為首的四名皇帝近身衛士,臨時改向寢閣撲來。
  四人身子方一撲進。乍然看見皇帝受制於對方劍下。俱不禁大吃一驚,登時嚇得動彈不得。
  高起潛怒叱一聲,手指問君無忌道:「大膽狂徒,你……敢對聖上無禮麼?還不丟下手上的劍.跪地請饒,真正活得不耐煩了!」話雖如此,這個高起潛卻是臉都嚇白了,連同另外三人。四個人在目睹著皇上受制的一霎,確是手足失措,一時沒了主張。
  君無忌冷峻的目光,在四人身上轉了一轉,又自回到當前皇帝身上,「我原有幾句忠言,要向陛下進諫,此刻卻是……不能了……」
  說時劍勢略收,向後退了一步,朱棣乃得趁勢站起,只覺得眼前奇光刺目,仍自未能脫得對方劍勢威脅之下。
  忽然,他發覺到君無忌已為鮮血所染紅了衣裳,不禁膽勢一壯,嘿嘿冷笑道:「你已為朕寶刃所傷,還敢恃強好勝?不如拋下了手上的寶劍,跪地受綁,朕念在你是一條漢子,沒有傷害朕的份上,非但可以饒你一死,還可以傳太醫為你治好眼前刀傷,以後更可賞你一份功名,在朕身邊當差,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君無忌緊緊咬著牙。心裡甚是激動,原有一番道理,當面向朱棣訴說,卻礙於身上傷勢過重,一旦真力渙散,怕是死路一條。當時聆聽之下,慘笑道:「想要我為你效力,那是夢想……陛下若是一意自大,動輒興兵,親小人、遠賢臣,怕是天怒人怨,你這大明江山也難以保全……」說時,臉上神色猝變,由不住身子晃了一晃。
  高起潛等四衛士若以為有機可乘,卻又錯了,事實上他的一隻手掌,卻在這時,搭在了皇帝肩上。
  「我要走了,有勞陛下就送我一程吧!」
  雖是重傷之中,卻也余勇可嘉,朱棣皇帝只覺得對方落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掌,直似一把透骨鋼鉤,整個肩骨都在對方掌握之中,性命攸關的一霎,他卻也只有軟化了,「你們閃開,退下去……關照下去,讓他走。」
  這幾句話是向高起潛說的,後者聆聽之下,心雖萬分不甘,卻也只有遵命之一途,「卑職等遵旨!」高起潛揮了一下手,四個人一起躬身告退。
  朱棣回過臉看向君無忌道:「你可以放心去了!」
  君無忌搖搖頭說:「不!還是勞駕陛下送我一程的好!」
  朱棣倏地睜大了眼睛,卻似將一口心頭之火又壓了下去,點點頭道:「好吧!」
  君無忌哼了一聲,卻把搭在父親肩上的那隻手掌,移向當前紫檀木雕有龍紋的一張書桌上。
  「陛下乃一國之君,言行當為民表率,當學堯舜之賢良美德,不為紂桀之暴虐無為,昔日唐太宗所以治國,自謂身邊有三面寶鏡,皆一時賢良之臣,陛下身邊卻無一人,諸良臣非死盡皆下猝,如此下去,國將不治矣……」微微一頓,頗似感傷地歎息一聲,看了身邊的皇帝一眼:「再者陛下春秋漸高,豈不知色慾伐身?長此以往,何以自保?尚望深以為戒……」
  朱棣想不到對方竟然會有此一說,一時瞠目結舌,不知何以置答。
  君無忌輕歎一聲,眼睛裡滿懷悲忿,冷冷說道:「今夜一別,後會無期,尚祈陛下深思在下所言,苟有一得,亦不妄小子今夜冒死進宮。」說到這裡,那只持按在紫檀木桌面上的手掌抖動了一下,隨自緩緩抬起。
  包括皇帝在內,現場各人的眼睛,俱都情不自禁的向著桌面上移視過去。桌面上敢情留下了一個清晰的掌印,足足有半寸深淺,這番情景,一經傳入各人目光,俱不禁為之大吃了一驚。
  以高起潛這等深精武術內功的「行家」來說,眼前情景,亦足以令他驚悚,自揣無能。須知紫檀木堅逾精鐵,休說在上面留下什麼掌印,即使刻劃些微痕跡,亦是萬難。君無忌竟能以肉掌貫注真力,使之落下半寸許深淺的掌印,這其間如無精深的「內氣」,混合以「大力金剛掌」的精湛功夫。簡直不卒為功。「行家伸手、剃刀過首」,高起潛目睹之下,一時噤若寒蟬。
  朱棣的驚駭也就更是可以想知了。「啊……」不由自主的,朱棣發出了一聲驚呼,只是睜大了眼睛,頻頻在君無忌臉上轉動不已。在他眼睛裡,對方這個青年,簡直奇特到不可思議,腳下不由自主地隨即向外步出。
  君無忌點頭說了聲:「有僭!」隨即跟隨步出,高起潛等四人見皇帝被挾持,竟然親身護送對方外出,生恐有所失閃,一時俱皆吃驚,職責所在,不敢怠忽,當下也都跟隨其後,向著寢閣外面步出。
  各人心裡有數,眼前這個姓君的青年,別看受傷甚重,步履間已現蹣跚,若是拚命出手,仍是大有可觀,眼下皇帝在他劫持之下,更是隨時有性命之憂,一時俱都憂心忡忡,亦步亦趨的跟隨步出。
  原來高起潛先時被迫外出,早已作了必要部署,錦衣衛的衛士,俱已奉命聚結。此番情景,一經步出寢閣,立時昭然在目。但見御道兩側,雁翅般站定了兩行衛土,各人一口長刀,附近花樹叢間人影幢幢,更不知伏藏著多少機關。這些人原待在君無忌乍一出現的當兒,一舉出動,將對方生擒在手,甚至於早經歷練的一個搏殺陣勢,也都部署妥當,卻是萬萬沒有料想到,走在最頭裡的一人,竟是皇帝本人,一時相顧失色,紛紛放下長刀,跪了下來。
  皇帝的表情甚是尷尬,向前走了幾步即停了下來,好在眼前雖有燈火,畢竟是在夜裡,看不甚清,各人面對皇上的一霎,更不敢犯顏直睽,如此一來便自大大減少了朱棣的窘迫難堪。
  「叫他們都跪在原地不許動,違令者斬!」這幾句話是衝著眼前高起潛說的,後者立時領旨,上前一步,大聲向眼前各人宣告了皇帝旨意。
  朱棣這才轉向身後的君無忌,微微一笑說:「現在你總可以放心地走了!」
  君無忌目光一轉,只見當前百十名衛士,全數匍匐地面,無一例外,甚至於連頭也不敢抬起,所謂「君無戲言」,朱棣既然已行口諭降旨。哪一個膽敢不遵?至於寢閣之外的重重關隘,是否能平安渡過,卻是不得而知。
  對於父親,他私心終有一番敬重,不欲迫其過甚。再者身上傷勢過重,更是一刻耽擱不得。聆聽之下,君無忌微作苦笑的向著朱棣點了一下頭道:「陛下保重,在下告辭!」
  說時雙手抱拳,向著當前的朱棣深深打了一躬,身子陡地直起,卻似穿雲之鶴,颼然作響聲中,已自騰身掠起,落向正面宮牆之上,緊接著再次騰身,倏起倏落,已遁身眼前寢宮之外。
  寢宮之外,更是凶險重重,早經高起潛部署妥當。君無忌一經飛身下落,耳聽得一聲喝叱道:「射!」燈光突現,無數道孔明燈光,一古腦般地齊向著君無忌身上照射過來,緊接著一陣子弓弦聲響,無數箭矢,一齊射到。
  這番陣仗若是換在平時,君無忌根本就不把它看在眼裡,只是眼前身負重傷之下,應對起來,可就大不輕鬆。第一撥亂箭,皆為他揮劍劈落在地,緊接著弓弦響處,第二撥亂箭又自射到。君無忌再次揮劍,運施劍氣直向箭勢中捲了過去,長虹飛捲處,來犯箭矢紛紛折斷,劈落殿瓦。
  這類劍氣,極耗真力,君無忌一經施展,才知道重傷中力有未逮,先時封閉穴道,為真力衝撞自開,一時怒血四溢,濕糊糊地又自染滿了前衣。君無忌一驚之下,顧不得戀戰,身上向後一縮,施了個「狸貓戲簷」,在光彩刺目、色如琥珀的琉璃殿瓦上一個打滾,就勢雙腳力端,「哧」,有如騰蛇射空,足足飛出了兩丈四五,落在了另一片殿瓦之上。
  這番施展,極為快速,君無忌雖在重傷之中,亦是了得。無如這附近早經刻意安排,各屋脊殿瓦上,皆有埋伏。眼前君無忌身勢方落,猛可裡兩條人影,倏地由暗中閃出,各人一口細窄長刀,二話不說,飛身掄刀就砍,君無忌慌不迭一個急閃,「噹」的一聲,來人之一的一口長刀,砍在了光滑堅硬的琉璃殿瓦之上。這人一驚之下,慌不迭向後收刀,卻已是慢了一步,已為君無忌快速挺出的長劍,刺中右肋,這人慘叫了一聲,一個觔斗直由高有七丈的殿瓦上直摔了下去。
  君無忌一劍遞出,卻已是強弩之未,只覺著全身發軟,彷彿虛脫,再也無能施出第二劍,偏偏另一來人的手上長刀,硬是饒他不過。這人身手端的不弱,隨著他猝然矮下的身子,掌中長刀「刷」地直向著君無忌連肩帶臂直劈了過去,刀身未至,先有一股侵入毛髮的陰森刀氣,頗是不可輕視。
  君無忌原指望苗人俊會及時接應,卻是遲遲不見他的現身,眼看著對方這一刀自己萬萬不能躲過,卻又不能睜著眼睛等死,心裡一急,左手攀處,已撈起了大塊殿瓦,正待再一次施展真力,向對方臉上掄去。
  猛可裡,耳邊上似有人低叱一聲,緊接著一線銀光,陡地自身後飛出,其速絕快,快到不容交睫,長刀衛士倏地有所察覺,已是閃避無能。
  銀光耀眼裡,顯示著飛來的暗器,只是一口極為纖細小巧的飛刀。由於來人的功力極高,飛刀又過於細小,猝然出現,防不勝防,一時正中面門。長刀衛士「啊」地痛呼一聲,隨著飛刀的疾勢,凌空一個倒栽,直由殿宇上翻落下去。
  這一霎緊迫萬分,卻是多事之秋,驀地左面殿閣間傳過來一片混亂,似有人於混亂中開闢了第二戰場。
  君無忌把握著這一霎良機,方自挺身站起,暗影中一條人影,快閃而過,如影附形地已貼在了自己身後。耳邊也響起了來人清脆的口音道:「別逞能了,讓我背著吧!」話聲出口,更不問對方是否同意,身子一轉已繞到了君無忌前面,迎著君無忌微傾的身子,向上一托,已把他背在了背上。
  此刻的君無忌連話也懶得多說上一句,真正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沈瑤仙!
  那清脆而含有蘇白的北京口音,正是他衷心所盼望的,忽然間出現耳邊,更有說不出的溫馨熨帖感覺。
  無論如何,他卻是無能拒絕,只有「接受」之一途。眼下他無力地伏在對方背上,虛脫得連一點勁道也提不起來,卻不能不說上一句感謝的話。「是沈姑娘吧?又是你救了我……」
  「別……」沈瑤仙「哧」地笑了一聲,一連兩個飛縱,落向牆頭,才回身輕噓道:「說話就說話,可別冒熱氣兒,我怕癢。是我又來了,誰叫咱們有緣呢!」她似早已勘察好了退路,話聲一落,再不遲疑,一路輕登巧縱,己隱身花樹叢中。宮廷內院地方大極了,真要藏兩個人,還真不易被人發現。
  沈瑤仙幾個閃身,扎進大片林陰,再繞了個彎兒,倏地飛身上了瓦面,背上雖負了個人,依然輕靈如故。身子一經登上了瓦面,立時俯了下來。
  「對不起,再忍一會兒,先看看風頭再說。」嘴裡跟背上的君無忌說話,一雙眼睛卻沒有閒著,骨碌碌往四下轉著。
  在她眼裡,皇宮內院這一霎可真是風雲乍起,燈籠火炬,人聲喧雜,掀起了如海怒濤,可卻與眼前自己二人發生不了什麼關聯。「搖光殿」秘功之一,開宗明義地便已說明了以「智」勝人的對敵「上策」。臨場上陣,哪怕對方是一等一的強人,如果對手之前,先能冷靜下來,仔細的盤算一下時空人地,常常便能穩操勝券。就是因為這番仔細,才落得了眼前的片刻寧靜,這隔岸觀火的片刻閒暇,不啻為她帶來了一份欣慰。
  畢竟她年歲過輕、童稚未去,時常愛促狹誰來逗樂,看著人家白忙亂叫,無的放矢,心裡先就好笑:「有個好地方,誰也找不著,先讓我瞧瞧你的傷,咱們養足精力再走!」
  身後的君無忌仍沒有答話。沈瑤仙隨即站起,分出一隻手托著君無忌的身子,生平這還是第一次接近男人,尤其是這樣「親近」的接觸一個男人,偏偏這個人是自己所鍾意的人,那種感觸可是微妙之極。
  順著畫簷邊上的一道簷溝,往前趕了一陣,冷月稀星,倍感陰森,卻因為背上的那個人,使她心裡有一種暖暖的感覺。
  身在高處,迎著冷冷天風,如此踏瓦行了一陣,來到了一間閣簷前。映著寒月,清晰的看見一扇六角形的窗戶,窗扇虛掩,卻是半開著。沈瑤仙掂了一下身後背著的人,小聲說:「這地方好極了,鬼也找不著!」一面說身形前俯,左手輕推,已把窗戶推開。
  「你先進去,我扶著你。」說時嬌軀下蹲,待將把君無忌放下來時,才自覺出了有異,咦了一聲道:「你怎麼了?」回頭一看,由不住大吃了一驚。身後的無忌,圓睜著兩隻眼,滿臉汗珠,卻是牙關緊咬,表情遲滯,敢情俯在自己肩上,竟是「死」了。
  一驚之下,嚇了個半身發麻。原當他不過是受了些外傷,不關緊要,哪裡知道傷勢如此之重,而致落得了眼前這步田地。一想到「死」,沈瑤仙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顧不得先放他下來。逕自向敞開的六角窗扇裡鑽了進去。
  原來這座殿閣,為皇上儲書的「懋勤殿」,除了正殿陳設著許多圖書翰墨,另有書房三處,內裡佈置華麗雅致,專供皇上小憩讀書之用。無意中潛身進入,發現了這處既安全又隱秘的所在,想不到轉眼間就派上了用場,卻是始料非及。
  眼下,沈瑤仙把君無忌放在鋪有黃綾的軟榻上,卻不知正是皇帝朱棣日間憩息之處。
  她心裡急壞了,偏偏屋子裡黑得很,兩隻手在對方身上摸摸,濕糊糊的摸了一手,又粘又腥,竟是兩手的鮮血,「啊,不……君無忌……無忌兄,你可千萬不能死,我求求你……求求你……」心裡一急,連眼淚也流了出來。
  當下匆匆摸出了身畔的千里火。迎空晃動「叭嗒」一聲點著了,她這「千里火」亦為搖光殿精心設計,除了外形精巧之外,光度更較一般江湖人所用為強,一經燃起,火苗子足足冒起來有尺把來高。照得整個軒閣光影灼灼。
  藉著這蓬火光,再向榻上的君無忌細細打量,沈瑤仙只嚇得目瞪口呆,半身發冷。床上的無忌,簡直已是個血人,臉上白滲滲的竟是不著一些兒血色,鮮紅的血不但染滿了他全身衣裳,竟連身下的「龍床」也染紅了。
  沈瑤仙幾乎傻了,其時早已淚流滿臉,竟自連聲抽搐起來。呆了半晌,才似忽然警覺過來,暗忖著我這是怎麼了,千萬慌不得,救人要緊。心裡一直惦記著「救人要緊」四個字,這才強自鎮定下來。
  龍床邊上高挑著兩盞琉璃燈,樣式特別,瑤仙把千里火往燈裡一送,才一靠近,竟自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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