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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鳳凰變麻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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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3 00:32:12 |倒序瀏覽
鳳凰變麻雀 作者:陳毓華

這女人到底懂不懂得照顧自己?!
要不是那兩頭笨騾子,貪食人家營生的花,
他還不知自己與個如花似玉的俏寡婦為鄰,
瞧瞧她帶著個這世人口中的小拖油瓶,
裹著小腳,鋤子連扛都扛不動,
還想犁土種花咧!挖挖蚯蚓還差不多;
來路不明的身份引得人議論紛紛,
都說她斷掌、剋夫、命帶煞!
他一定是昏了頭了,才會雞婆過了頭,
為她當花夫、車伕不打緊,
讓她女兒巴著大腿叫爹爹,他樂得多個娃,
看她傷風欠人疼,就想把她娶回家惜命命,
只是,他想負責,人家卻不是他負責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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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3 00:32:35
第一章

爬這麼高,要是摔下去,下場可能只比爛泥稍微好一點點而已。

綠瓦有點滑腳……嗯,在這上頭視野遼闊,放眼過去此幢宅子乃仿長安式建築,重屋為樓,四敞為閣,景致美不勝收,實在不枉他爬上人家的牆來這一趟。

千郁樹嘴裡連番讚歎著,只要是盛開的花,都好;只要是能人他眼的怪石奇樹,更好。

其實不能怪他愛浪費時間,不肯認真趕路,因為工作的老毛病,就算美景堆砌在不相干人的庭院樓房,他也要想辦法瞧上一瞧。

「爹,可以了嗎?你已經看了一刻鐘,天要黑了不說,要是被人家主人看見我們,又要有理說不清了。」雖然說他們在偏僻的巷弄胡同裡面,被人撞見的機會很低,可還是要懂得適可而止。

不是他愛嘮叨,他們爺倆被誤會成偷窺狂還是小偷的經驗,簡直可以寫成一本大全,爹不把面子當回事,他年紀小面皮薄,不知道現在才想脫離父子關係還來不來得及?

「你別吵,我還想換個角度看。」

好吧!他就知道「適可而止」這四個字不適合用在他爹身上,只要攸關工作,別人多跟他說個字,他都嫌吵。

「那我到另一邊等著,你需要我的時候喊我一聲我就來。」

他是爹的人工樓梯,現在用不著他,人工樓梯自動一旁納涼去。

這幾年爹應聘列蘇州去幫那些大戶人家造園蓋屋,園子造好了,爺兒倆好不容易回到吳興,都進城門要到家了,半路卻看見這幢新興的宅子,爹便非要給人家瞧個精光不可。

說不動他,家常便飯,這世間要有誰能說動他這跟蠻牛沒兩樣的爹,也許只有他那無緣的娘了。

「好了!走吧,我知道你急著要回家。」足聲落地,蕭颯的衣袂近了年約七歲的男童身邊。

咦,這麼快?他才轉過身而已。他爹良心發現了嗎?

「上車。」

千郁樹面貌清儼,臉上雖然沒有令人望而生畏的線條,但因為長年不見笑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成熟。

男童乖乖的上了車。

千郁樹跟著翻身上車,催動兩匹騾子,輪子在石板路上滾動起來。

太平盛世,大戶人家附庸風雅,財力雄厚的築起座座華麗的園林,財力差點的,也弄座小院。士大夫自命清高,崇尚自然,更要在城市建造宅院,鬧中取靜,又不離人群,這是財富的象徵,也是比較各家風雅不凡的象徵,因此,大量的造園石匠也在這年代因應而生,大放異彩的更不在少數。

多數的私人園林多集中在蘇州、揚州、杭州一帶,而吳興雖然亦處在江南,可既沒有如杭州以湖山取勝,也沒有蘇州的繁華市肆,到處平淡無奇的風景讓人提不起購屋置田產、長期居留的慾望。

出了東城門,水田綠秧油嫩可愛,但怎麼看都只是鄉間農家風光。

「爹,我們這次回家會住很久吧?」

七歲的薩兒看他爹一路沉默不語,也知道他滿腦子都是工作,對工作以外的事務,譬如他這兒子,也總是心不在焉的。

「爹?」

「跟爹大江南北的長見識不好嗎?」千郁樹回過神來。

「嗯,好啊,可是小五跟小九應該很累了,它們四條腿一直不停地走……」小五、小九正是前頭撒蹄子往前走的騾子,聽到小主人提到自個兒的名字,噯噯的叫了起來。

「想回家的人是你吧!」他怎會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想什麼。

「我們天天趕路,天天睡騾車,我想念家裡的稻草床鋪。」雖然稻草床常常扎得他全身發癢,不過總比在外面流浪舒適多了。「爹,難道你都不會想家嗎?」

薩兒把千郁樹問倒了。

家啊,他處處可為家,應該說他從來沒把那個住所當成是可以落地生根、終老一輩子的地方。

他不答,只淡然地說:「馬上就到家了。」

也是,薩兒不再纏著他爹,因為熟悉的街道撞進了他的眼。

紅牆、紅瓦、紅宅子。

這方圓百里的土壤都偏紅,村裡的人拿來蓋屋築牆,因此形成了特殊的景觀。

此村名曰紅木村。

「咦,爹,咱們隔壁住了人耶!」探著頭的薩兒像是發現新大陸的嚷嚷。

千郁樹記得那兒以前是塊荒地,上頭有一間老舊的屋子,那堵紅牆還是他修的。可不知什麼時候搬來了新鄰居。

如今,紅牆上爬滿了他不知名的植物,騾車經過,隱約間看見院子裡奼紫嫣紅,滿園的花卉綠樹像是要滿溢出來似。

「唔。」騾車經過,騾子一時嘴饞,嚙了鋸齒狀的植物,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另一隻騾見狀,放慢撒開的蹄,瞪著夥伴,然後亦齜牙,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搶下它到嘴的綠。

千郁樹絕對沒想到他養的兩匹騾子居然會為了吃食起爭端,眼看就要鬩起牆來。

薩兒不得不下車阻止要自相殘殺的兩頭騾子。

「丟臉死了……羞羞羞……」

薩兒的數落聲換來了咯咯的笑聲。

不會吧,小五、小九是通人性,但那笑聲明明像人,還甜甜柔柔的,不可能是它們發出的吧?!

他轉頭,一個頭綰螺髻的白衣女娃直衝著他笑。

她笑容爛漫,嘴角邊兩個梨窩又深又圓,甜得似乎能掐出蜜來,烏黑晶亮的眸子鑲在小圓臉上,加上圓滾滾的身子,可愛得像瓷娃娃。

她穿著粉紅色的兜褲,兜上還繡著隻活蹦亂跳、轉著球玩的小老虎。

她咚咚的跑過來,猛地抱住薩兒的腿。

「哥哥。」

被她軟綿綿的身子一撞,薩兒可尷尬了,不敢去拉開她的手,又走不掉。

「我不是你的哥哥,你認錯人了,」

他講話有條不紊,像個大人。也難怪,長期跟在有工作狂的爹身邊,他不自立自強,怎麼照顧眼中只有工作,不知道什麼叫生活的爹。

女娃娃搖頭,烏溜溜的眼珠看著薩兒直要冒火的臉,堅持得不可思議。

「哥哥,蕾兒……的哥哥。」女娃娃的聲音潤甜香軟,像蒸籠裡剛出爐的糯米團。

「我說我不是。」

她像只八爪章魚般扣著薩兒的大腿,幾乎要把他當大樹爬了。「蕾兒要看馬馬。」她把兩隻騾子當馬兒了。

薩兒試著去撥開她的手指,有些氣急敗壞地嚷,「我說我不是你哥,別隨便亂認好不好,你很煩耶。」

被這麼一斥責,女娃娃先是不知所措,繼而扁起嘴,圓滾滾的淚珠比什麼都還快的浸濕薩兒的褲管。「嗚……娘娘……馬馬……哥哥……」

天啊,有誰能聽懂她烏魯木齊的番話?

薩兒一抬頭,看見他爹不贊同的眼光。

這下,他心中不由得生出怒氣,不留情的撥掉女娃娃的指頭,也不管她哭得有多淒慘,轉身便要上車。

誰知道女娃娃硬是再度巴上他,寧可被拖著走,也不肯放棄他的腿。

千郁樹看這樣不是辦法,攔腰抱起女娃娃,騰空的瞬間,她破涕為笑,還拍起了小胖手。

「飛飛……好好……要要……」顯然她把千郁樹的動作當遊戲了。

千郁樹不知道小孩笑起來可以像個發光體,把整個晴空的光亮悉數綻放在一張小小的臉蛋上,他的薩兒小時候可也曾這麼可愛過?

心才動,他就看到薩兒滿臉迷惑看著他。

女娃娃頭一低,看到了他便伸出手,「哥哥……抱抱……」她對薩兒似乎情有獨鍾,並不怎麼留戀千郁樹的懷抱。

薩兒撇開頭,賭氣的往前走,反正距離家只有幾步路,用走的也一樣。

誰知女娃娃對薩兒可在意了,見他要走,兩泡眼淚又奪眶,淹起大水來。

千郁樹感到驚奇,他那從小就獨立早熟的兒子居然有這麼彆扭的表現,他還是第一次看到。

「對不起……請把孩子還給我。」一抹纖細的白影匆忙來到騾車前,對著千郁樹伸出細瘦的雙臂。

前面的薩兒聽見聲音,止住了步伐。

「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您。」

女子長長的袖子挽至臂膀,雙肘的肌膚是淡淡的蜜色,寬口褲沿以及繡鞋,都沾著些微濕潤的紅泥。

千郁樹不作聲的把女娃娃交出去。

她如獲至寶,謹慎又飛快的抱過孩子。

「蕾兒乖!」

「娘娘……馬馬……抱抱……飛飛。」顯然蕾兒的語言能力只到兩個字重複的地步。

「蕾兒乖,那是騾子不叫馬。」女子好脾氣的解說,對女兒的溫柔濃稠得化不開。

她咬字清晰緩慢,如甘潤的水泉,甜美的滑過人的心扉,雖然布衣素顏,眉目間流轉忒是憐人。

千郁樹不自覺地多看了她幾眼。

女子發現他的目光有異,溫柔的神情一整,胡亂點個頭以後。匆匆進了屋裡。



長久沒有人住的屋子都是陳腐的味道,堅固的石造房子佔地遼闊,一下看不見盡頭,大廳裡面實用又舒適的傢俱幾乎都沾著蜘蛛網、灰塵。

薩兒不用人吩咐,主動拿起窗下的木棍撐開窗子,讓金黃璀璨的陽光迫不及待溫暖這間許久沒有人煙的宅子。

千郁樹精壯的胳臂因為長年工作上的需要磨練出結實的肌肉,幾樣行李拎在他手裡,輕鬆得像是沒有重量。

「哦—爹,房裡的稻草都爛了。」

好幾個院落的宅子只有他們爺兒倆,通常,他們一人佔一間房。其他的臥房就空著。

薩兒捏著鼻子哀叫,從自己的房間跑出來。

「等一下丟了就是,還好沒有養蟲,老鼠要是築了窩就麻煩了。」

每次回來都要大張旗鼓的整理,對不擅長家事的他有點辛苦。

「你還說,我上次養了一窩的天竺鼠就是被你扔掉的。」要翻舊帳,一堆哩。

「爹長年在外,家中不適合養寵物。」看著薩兒又要反駁,千郁樹連忙轉移這個他們父子討淪過無數次卻沒有共識的話題。「你也長大了,是該換一張實用一點的床。」

不是他刻薄自己的孩子,是他為工作忙,忙得分不出時間釘一張適合薩兒的床鋪來,將就著也就一直將就下來,而薩兒也體貼得什麼都沒說。

放下手邊的東西,千郁樹把房裡的稻草拿到後院去。

對這樣奔波的生活,薩兒是不敢有什麼怨言啦,比起自己,爹要辛苦多了,可是,有股說不上來的感覺讓他心裡很不舒坦,他都七歲,是大人了,應該早就習慣只有他們父子倆的生活不是?本來他也很期望回到家的感覺啊,但怎麼一回來,卻看什麼都不順眼?

他的腦子裡浮起方纔那個帶著花香的大娘,所謂的「娘」,是不是都有那樣的香氣及和氣?

一屁股坐上滿是灰塵的凳子,啊,對了,他哪有時間想這些,小五同小九還在外面曬太陽呢。

他轉身跳起,奔向白花花的陽光。

陽光下,兩匹騾子已經不知去向,只有卸下的騾車傾倒一旁;而拴騾子的柵欄裡也不見騾影,它倆到底上哪去了?

正當薩兒焦急的想通知他爹的時候,忽然從隔壁傳來騾子開心的叫聲,還有女人的壓抑呼叫,他心裡大叫不好,急忙趕過去。

兩隻騾子正各據一方大啖人家院子裡的鋸齒植物,女娃娃站在屋簷下直咯咯的笑,她的娘卻白著臉跟兩頭騾子周旋。

推也推不動,還被騾子的尾巴掃了一臉,戚淺秋面容僵硬,摸著熱辣辣的臉,試圖跟闖進她家的畜生講理。

瞧那一地被踐踏過的花草,情況淒慘。薩兒快步過去,對著騾子劈頭就一頓好罵。想不到騾子像聽得懂人話一樣,慚愧的低下了頭。

這時千郁樹也趕過來。

他一人院子就聞到香氣襲人,各式的香花蔚然成美景。

「爹,對不起,我沒把它們管好。」薩兒吶吶地道,一見到千郁樹忍不住畏縮了下。「我回去會罵它們的。」

千郁樹沒說話,眼光幽深的轉了一圈,然後落在戚淺秋身上。

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雖然清瘦,且一身粗衣布裙,仍掩不住麗質天生,溫婉姣美奪人心魂。此刻,她正靜靜站在一旁,一頭青絲披洩而下,半掩的眼睫下,彷彿隱藏著許多迷惘。

她神情雖然不似剛剛的驚惶,還是殘留著驚嚇過的痕跡。

「我替騾子卸下鞍具,還沒有餵它們飼料,沒想到會跑到你這裡來。」

她可惜的看了眼被糟蹋的花圃,壓下心裡頭的煩躁。

「不要緊,請你把它們帶走就好。」

千郁樹看了看那些顯然經過細心照料的花卉,還有堆放在屋簷下的鋤頭、小鏟,視線再回到戚淺秋手肘間的破皮。

「你跌跤了?」

她不吭聲,蕾兒倒是歪歪斜斜的跑過來。

「馬馬叫叫,娘娘……砰……」

她抓住戚淺秋的褲管,眼睛卻睜得老大望著兩隻闖禍的騾子,神情間全是好奇,她想越過娘去抓騾子掃來掃去的尾巴,不料卻被事先探知她企圖的薩兒,以凌厲的眼神阻。

戚淺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才把她抱起。

「常有的事,不勞費心。」

她的細心全看在千郁樹眼中。

「這些弄壞的花要賠多少銀子?」

她沒回話,慢慢退回屋簷下。

「請你把騾子帶走,以後把它們拴牢,別再過來就好。」

他點頭。「這花……」

「我說不用了!」戚淺秋抿緊被風吹白的唇。

千郁樹幫忙薩兒拉過小五。看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們一家已經被人家列為不受歡迎的人物了。

他自知理虧,示意薩兒把小九牽過來。

「你靠種花維生吧?我會找時間過來把土重新犁好,受損的花我也會想辦法種回去的。」

戚淺秋背過身子,這樣意思夠明白了吧,她不想跟誰有所牽扯,誰都不需要!

他看了看她單薄的身子,想不出來既然人家拒絕得這麼明白,他又何必非要自討沒趣不可?!

歎口氣,他回身牽著騾子領著薩兒步出園圃,薩兒看他爹悶聲不吭的低著頭走路,更加自責沒有把小五和小九管好。

「薩兒,我們明天進城。」

「不是才回來?」

「你這麼不愛出門?」

「哪有。」被戳中心事,他心虛的吶吶而言。

他想要的安定,爹不會明白的。



「娘娘,蕾蕾要馬馬。」人走了,戚淺秋著實鬆了口氣,也對著像毛毛蟲一樣蠢動的蕾兒,露出抹安撫溫柔的淺笑。

「蕾蕾。」她一手撫過女兒亂翹的細發,「娘不是說過那是騾子,不是馬兒。」

「馬馬!」她漾著梨窩的小胖臉很堅持。

「你這孩子!」親呢的在蕾兒柔嫩的臉蛋磨蹭了下,她放棄跟四歲大的小孩講理。

蕾兒抓著戚淺秋的長褸,不知輕重的拉扯,早就忘記自己方才差點被突然出現的騾子嚇哭的事情了。

她再怎麼叮嚀不可以跟陌生人說話,小孩子轉頭就忘,看著蕾兒天真無邪的笑臉,戚淺秋只能默默的為她把圍兜拉正,回應一朵淺淺的笑容。

「來,你在這邊玩,娘把花挖出來,晚一點煎香香的玉米餅給蕾兒吃。」

放下女兒,她把如雲秀髮分成兩束,交叉綰成個簡單的髻,用一柄鑲寶石的象牙梳固定,再把袖子重新挽高,拿起屋簷下的工具去收拾善後。

這四方的院子除了簷廊下幾塊石板,其他的都是泥地,淡紅的泥被開墾成園圃,種的是季節性的花卉,春天繁花似錦,有三色堇、萬壽菊、丁香以及青蔥可愛的梧桐與盤槐,千姿百態的花木,綠葉肥厚,花辦色澤鮮艷,可見照顧者的用心。

花是嬌貴的,就算不小心在花瓣上留個指印都會影響花兒的美貌,何況被兩隻貪嘴的騾子到處留下牙撕裂痕、到此一遊的腳蹄櫻

她的力氣有限,園圃的活說得上是粗重的,翻土鬆泥,只靠鏟子不行,鋤頭剛開始還在她手中活躍揮動,一陣活做下來,她氣喘吁吁,但還是得咬緊牙關硬撐。

蕾兒看見娘親辛苦的工作,也不甘寂寞的拿起一根樹枝,學她樣子的戳起泥土來。

對於小小年紀卻能體貼至親的女兒,戚淺秋險些要淚湧。她不在意自己吃苦累極、雙手會變得粗糙長繭,只想盡力給女兒一個起碼像樣的生活。

「娘娘,毛毛……」隨便翻弄,一條蚯蚓在蕾兒眼前不住的蠕動。

「是蚯蚓,娘教過你,跟著娘念一遍,蚯蚓……」戚淺秋抬臉示意女兒跟著她的唇形念。

「毛毛。」她向來有自己的主張。

戚淺秋笑著搖頭;她教不動。

「娘說過蚯蚓是益蟲,會幫娘把泥土鑽鬆,花兒才能漂亮,花幾美美賣了好給蕾兒買大餅吃。」

蕾兒似懂非懂,倒是收回快要往下插的動作。

很快的,蚯蚓鑽進泥土消失了。

她一眨不眨的看著,轉瞬,忘了蚯蚓的事,一旁薔薇花上的蜜蜂,嗡嗡嗡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蕾兒,小心,別模薔薇花,花有刺,扎到手手會痛痛喔。」

她每次工作總是把蕾兒帶在身邊,蕾兒被蜂螫已有過幾次,螫了哭,哭了忘,她從來沒記取過教訓,只要看到蜜蜂,還是照常招惹。

蕾兒燦爛的對著戚淺秋咧開嘴直笑著,露出長得不是很整齊的乳牙。

「刺刺,痛痛,哭哭,要心心。」吃過幾次的虧,常常還是會忘記被薔薇花刺扎得哇哇叫的情形,現在一經提醒,她才記起要小心。

戚淺秋點頭,趁蕾兒不黏人的時候,趕緊加快手上工作的速度。

看著被拔除的花成堆,她的眉忍不住打了個折。

手頭本來就拮据,這一來,恐怕除了收入要短少以外,還要多花一筆買種籽的錢。種籽的錢要上哪找?

想到這,她因為用力而發白的指節,幾乎透出了青筋。

「甜甜。」蕾兒尋到朱槿花,這花的蕊芯帶著甜甜的汁液,她吃過,丟掉手上的樹枝,伸著短胖的指頭指著紅花吵著要吃。

「蕾兒肚子餓了嗎?」戚淺秋看了眼天色,日頭偏西了她卻沒注意。

「餓餓,甜甜。」她仍指著攀著籬笆開的朱槿花。

「娘摘給你。」說著,頭一偏,突來的頭暈目眩,害她差點跌跤。

「娘……」蕾兒敏感的僵了笑臉。

「對不起,娘沒站穩。」擦了擦額際沁出的汗,儘管雙掌麻木得快要失去感覺,還是在裙兜上努力擦拭,讓手指活絡些才向前摘花。

看女兒嘖嘖有聲吸著花心的甜汁,她把花辦剔掉,留下最底部花蕊,朱槿花的花蕊稍帶黏性,她把小尖狀的花蕊黏在自己鼻子上取悅蕾兒。

果然。「蕾蕾要要。」蕾兒看了大笑,一雙小胖手直往戚淺秋探來。

只一會兒工夫,這對母女倆的鼻尖黏了幾點鵝黃色的小點,笑著擁成一團。

趁著蕾兒肯自己玩耍的空閒,戚淺秋又重新拿起沉重的鋤頭,開始收拾善後的工作。

慢慢地,園圃空出了一塊整理好的部分,暮色開始湧人這塊小小的地。腰直泛酸,戚淺秋把畚箕、鋤頭收回屋簷下,招呼著已經玩了一身泥的蕾兒。

「乖女兒,來洗洗手,天黑了。」

蕾兒拋下手邊的東西,顛顛歪歪的衝進娘親的懷抱。

戚淺秋被她猛然的衝勢撞得差點傾倒,可一臉的微笑沒消失過。

牽著軟胖的小手,母女倆進了屋子。

片刻,只見本來漆黑一片的屋子亮起一盞暈黃的光芒。

這是家,屬於戚淺秋同蕾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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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如絲溫潤的清晨,剛下過一場綿綿的細雨。

飄忽的水氣纏綿在每一株盎然的綠葉,凝結在初綻的花辦上,顫顫巍危。

入了城門,見方的石板經過長年累月車馬人跡的輾轉,顯得有些斑駁,有的還整個缺了一大角,從細縫中冒出綠油的小青草。

放眼望去,到處黃土泥濘,市廛街坊融在淺淺的潤澤裡。

「爹,那是住我們家隔壁的大娘。」坐在騾車上,薩兒眼尖的瞧見甫進城門的戚淺秋還有她一手牽著的蕾兒。

千郁樹看見她吃力的提著大竹籃,裡面滿滿是五顏六色的鮮花,正往街心過去。茫茫淡霧籠罩住她的身形,一件漿白的衫子,盤扣緊貼著她好看的腰身,一頭青絲被高高的盤起,看來嫻雅中帶著堅韌。

她穿得少,可那白胖的小女娃穿了暖暖的碎花襖子,同色的小褲、暖襪,比她娘強多了。

「爹,大娘提那麼重的竹籃還帶那個小胖妞,哎呀,差點跌跤了呢。」不知怎地,薩兒對蹣跚著步伐的蕾兒多看了好幾眼。

年紀小的蕾兒為了要跟上她娘的步伐,幾乎是低著頭看著腳尖走路的,雖然看得出大娘也很將就蕾兒的步伐,卻因為手兩邊的負重不同,倍加吃力。

尋常人要這麼被拖著走,恐怕早就不勝負荷了。

千郁樹一眨不眨的看著戚淺秋不時停下來安撫小女娃,雖然聽不見她低聲說了什麼,可她那溫柔如水的優雅嫻靜的模樣,卻令他生出柔軟而複雜的餘味來。

「從村子走到城裡,小九跟小五都要花兩炷香的時間,她們用走的要走多久啊?」

「不關我們的事。」

他們要採購糧食的雜貨鋪就在眼前,收回眼光,千郁樹毫不遲疑的一躍下車。

「爹!」薩兒不相信他爹這麼不近人情。

「我想,她不會接受我們幫助的,別忘了昨天小九跟小五給人家製造的困擾。」他逕自進了雜貨鋪。「你來嗎?」

薩兒無奈的跟進去。

人言可畏,小孩子不懂大人加諸在女人身上的枷鎖,他是男人無所謂,受譴責的會是那個女人,何況她有她的男人,用不著他來在意。

而這廂的戚淺秋始終沒有發現自己被人注意過,帶著蕾兒進了花草鋪。

鋪子的老闆看見她進來馬上皺起眉頭,胖胖的身子從櫃檯出來。

「戚家娘子,我不是跟你說過,要你別再送花來了?」他的臉全是為難。

「卞老闆,我的花是這附近最漂亮的,這些桔梗多好,您瞧瞧。」戚是她娘家姓氏,這些人從來不問對不對,她也不想解釋。

「好看有個屁用,你昨天送的花一支也沒賣出去。」擺在一旁的木桶裡,插了一大簇五彩繽紛的花,然而已不復剛摘下時的新鮮活亮,有些還枯萎了。

「怎麼會?」她放下竹籃去翻看水桶裡的花,一看之下卻怔住,裡頭的水又濁又髒,不知道幾天不曾更換了。

「我這裡賣的是盆栽,聽我勸,要賣花不如到花肆還是街頭去,還有些生意可以作,你擱在我這只是浪費這些花還有力氣而已。」

原來是想說讓她寄賣多個賺錢的管道也好,偏偏她的身份敏感,往來打聽她事、說長道短的人比買花的還多,人多擠壞他辛苦栽培的盆栽還不打緊,街坊還流出對他不好的話,他家婆娘三天兩頭找他碴,他也頭痛。

「卞老闆……」戚淺秋無言。

「我呢,是個小生意人,圖的是一家老小平安。總之說好了,以後別再送來。」寡婦一個人拋頭露面的,不如早早找個漢子依靠,都好過一個人奔波……還帶著拖油瓶,造孽喔。

「請您聽我說。」

不曾對誰低聲下氣的日子早就遙遠得看不見蹤影了,這些年地看盡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只為能掙得一口飯吃。

「我幫不上忙。」他把這對母女倆趕出鋪子。「你別再來了,旁人要說閒話的。」尤其她那張叫男人垂涎的臉蛋,禍水喔。

戚淺秋又呆住,好半晌後才慢慢地琢磨出卞老闆的弦外之音。

他的年紀老到足夠當蕾兒的爺爺了,能有什麼閒話?不就欺人嘛,欺她們孤兒寡母!

蕾兒看著她娘木然的表情,從頭到尾乖得叫人心疼。直到看見她和娘怎麼盡往回家的路走。一段路又一段路過去,她最想去的糕餅店反成了遙不可及的距離,她才拉了拉娘親的手指。

「娘娘,餓餓,餅餅。」

戚淺秋恍如大夢初醒,這才想起蕾兒一早被她挖起來,匆忙間只餵她吃了一碗米麩水,跟著走了這麼長遠的一段路,她是有答應女兒交了花以後,會同卞老闆賒點前帳買塊甜糕給她吃的,現在,她居然大意的給忘記了。

放下手中沉重的竹籃,她摸摸女兒被曬得通紅的小臉蛋。

「對不起,娘一時忘記了……咱們回家後,娘給蕾兒煮好吃的樹薯粉吃,放糖的那種喔。」把烹飪用的調味料用來哄騙小孩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她實在拿不出多餘的錢給孩子買甜糕。

蕾兒舔了下自己的指頭,又看看她娘。「好,累累,蕾蕾。」

戚淺秋聽慣了她的童言童語,連忙一把抱過她。

「來,娘惜惜蕾兒。」

她怎麼能苛求這麼小的孩子,看著蕾兒疲憊又勉強得幾乎睜不開眼,一棲人她的懷抱就一動也不動,可見她早就累壞了。

一手拖著竹籃,一手抱著孩子,戚淺秋在路旁找了塊蔭涼的樹下,母女倆相依相偎。

眼淚對貧窮不會有任何的幫助,瞇起酸澀的眼,戚淺秋只能緊緊抱著她唯一的骨血和希望。

最難挨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好久,她現在不能被挫折打敗……可是說是這麼說,她還是忍不住地想埋怨,為什麼現實要對一個女人這麼刻薄?

她不偷不搶不為娼,就因為是寡婦,沒有男人的她,就什麼都不是了嗎?



千郁樹老遠就看見坐在大石頭上的戚淺秋。

他駕著騾車,手握韁繩,而她抱著女娃的影像猛然掉進他的眼後,就眨不掉了。

「呀駕,停車!」

驀然,手上的韁繩被另一雙小手接了過去,騾子聽到吆喝聲,急急的勒住了蹄子,車輪也因為急遽的煞車激起煙塵。

車還沒停好,韁繩又落回千郁樹的手中,坐在他身邊的薩兒身手利落的跳下車,直奔向戚淺秋母女。

千郁樹不阻止,也不見任何動作。

「大娘。」來到戚淺秋面前,薩兒突然羞澀了。

「哦……是你。」

她認出了薩兒,猛然間跑過來個人影讓她下意識的抱緊蕾兒,神情有些失措。

「我叫薩兒,大娘你這麼叫我就好。」咧開燦爛的笑臉,他就是對這大娘有好感,至於那個像球一樣的女娃……還好啦。

「哥哥,哥哥抱。」蕾兒一看見薩兒,想從娘親的身上溜下來,整個人精神又來了。

這時千郁樹也下了騾車。

他不言,就靜靜看著眼前發生的事,高壯頎長的身體罩轉一大兩小的身影。

拉回一直想往薩兒身上攀爬的蕾兒,戚淺秋客氣而抱歉的低頭道:「孩子不懂事,對不住。」

千郁樹咧咧嘴淺笑,依舊安靜。

薩兒瞟了眼面容和緩的父親,壯大了膽子。

「大娘,你一同搭我們的騾車回去吧,用走的太遠了。」

「不,謝謝你的好意,我習慣了。」她拒絕得很快。

「可是……」薩兒還想說什麼。

「我們母女用走的就可以了。」

戚淺秋把蕾兒拉到身後,費勁的背起她圓滾的身子,不意腳步往前顛躓了下,等到她驚險萬分的站穩後,這才去抓竹籃子。

千郁樹看著看著蹙起了眉頭。

「爹?」薩兒轉向他求救。

他沒讓兒子失望,幾個跨步,擋住戚淺秋的去向。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你走得動可不代表小孩子受得了。上來,我順路送你一程。」他的音調不疾不徐,從丹田發出來的聲音散發著負重若輕的氣度,自信自得裡有著不容他人置啄的堅定。

她還想推辭,可蕾兒已溜下她的背來到薩兒腳邊,陣前倒戈得迅速。

「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

她身邊的蜚短流長夠多了,要是搭上他的車,不曉得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來責難她。

「是不是麻煩我自己知道。」

千郁樹知道她顧忌的是什麼。

才進城,只要他去過的地方都聽得到有關她的悄語。大城裡人們見多識廣,容易容納千奇百怪的人事物,鄉下卻不然,過於平淡的生活還有狹隘的眼界,只要無關自己,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是茶餘飯後的話題。

那些人恐怕不知隨便從嘴巴吐出來的話,是建築在殘忍上頭。

他讓薩兒上車,也對蕾兒伸出雙臂。

戚淺秋沒想到蕾兒對他竟一點也不排拒,簡直說得上是開心的投入千郁樹的懷抱,這個變節的小傢伙!

她無言的提起竹籃,上了騾車。

騾車策動,蕾兒一點也沒有要離開千郁樹懷抱的打算,她對他好奇得緊,也很迷惑,這麼高大又強壯的新發現緊緊吸引著她。

到家後,千郁樹淡淡丟下一句話,「午後,我過來把花種籽幫你種上。」

戚淺秋錯愕的立刻就要拒絕。

「我種籽都買了,你不是浪費的人吧?」

徵詢她的意見顯然不是什麼好方法,她都是這樣排斥所有的人嗎?

她欲言又止。

「大娘,你就說好啦,我爹跟我可是專程進城的咧。」

薩兒笑嘻嘻的揮手,總算他爹有那麼點人性化的表現了。

當然啦,有些話不見得都要宣諸於口,尤其他爹那種人,說不上幾句話就沒了下文,誰也猜不透他。

戚淺秋點頭,不再說什麼。

要來就來吧,反正她只要守著自己跟蕾兒,其他的,並不重要。


「白白花兒隨好風,虧那個野雞滿山歇,野雞還有一身毛啊,虧那個兔子滿山跑,紅紅花轎隨好風,虧那個松鼠滿山追,松鼠還有一身毛啊,虧那個雀兒滿山跳,雞兒累了,兔兒疲了,白白的花兒睡著了,松鼠累了,雀兒疲了,紅紅花轎不見了。」一柄蒲扇晃呀晃地,在微熱的中午掀起幾許涼風,戚淺秋坐在床沿上清唱著童謠,軟軟的調子哄著疲累的蕾兒入睡。

薩兒看著、聽著,幾乎癡了。

用過簡單的午膳,爹忙別的事情去了,剩下他無聊得發慌,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地,踱呀踱地就過來了。

「咦?你是隔壁的薩兒。」

開了門,準備趁蕾兒睡午覺的時間多做些工作的戚淺秋,發現他就這麼站在自家門口。

這孩子給人的印象很深,他很沉穩,跟大人沒兩樣,清亮的眼睛,總是用一種難以理解的渴望瞧人。

「來,進來。」她對他招手,見他害羞了下,頓覺他真是個可愛的小孩,於是伸手拉了他一把。

她把自己跟女兒守得死緊,拒絕外人浪費她的情緒,可是對孩子不需要設防,他們是她唯一感受過的人間溫暖。

薩兒尾隨著進去,一看這屋子小得不得了,可以看得見的就張破床,兩把椅子,一張粗糙的桌子,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

他家少傢俱擺設是因為經年累月沒人在家的結果,但是大娘家是真的窮困。

他一眼就看出戚淺秋的窘境,但並不以為意。

「你第一次來玩,大娘沒什麼好請你吃的……」她從蓋著的蒸籠裡端出一碗小小的樹薯粉,「要是你不介意,剛剛蕾兒吃過一些。」

回家的路上,蕾兒吃了大餅,想當然耳,那餅是薩兒的爹請的。

蕾兒吃得不亦樂乎,她這娘卻看得心酸差點落淚,要是她能更有本事些,孩子也不會跟著她平白受苦。

薩兒看著那碗白白的透明狀物,什麼也沒多說的坐下來,端著碗就吃。

他吃得認真,像是在吃什麼珍貴的食物般。

「你的衣服綻線了,先脫下來我幫你修補一下吧。」

薩兒愣愣的依言而行將外衣脫下來交給他,戚淺秋溫柔的淺笑一下,去找來針線補綴。

「吃啊,別跟大娘客氣。」抬頭一望,看見孩子不動地呆看著自己,她笑著招呼他,笑中多少感情流轉。

薩兒覺得喉嚨被什麼梗住,咕嘟,一口氣吞下涼涼的樹薯汁液。

戚淺秋一針一線的縫補著他磨損的衣服,他起先歪著頭看,後來想到什麼似,蹦地跳下椅子來。

「大娘,我爹的衣服、褲子也有好幾件破了,我去拿來你幫我們補好嗎?」他急促地道。

說完,也不等戚淺秋表示意見,他就跑得不見人影了。

她看著手上的針線……算了,就當感謝他們父子讓她們母女倆搭車的謝禮好了。

薩兒手腳快得很,眨眼間就抱著一堆衣物,氣喘吁吁的過來。

雖然戚淺秋沒有不悅的神情,但他還是不好意思的說:「爹對家事不大行,尤其補衣服這檔子事,常常左邊右邊都分不清楚,但是……」他昂起頭,小臉綻放著崇拜。

「他是一個很高明的造園匠喔,從南到北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我爹替他們造園子,有的大官還想把爹留在京城,金銀珠寶像山一樣高的賞,不給我們回來。可是爹就是不動心,他說飲水得思源頭,人應該回到出生的地方貢獻自己的專長。」薩兒說得有些斷斷續續,顯然這些話是硬記在腦海的。

戚淺秋笑著替他擦拭臉上的汗,她看得出來他對他爹的崇拜不是三天兩頭的事。

「說得好,薩兒真聰明。」

薩兒幾乎是屏住呼吸的問:「真的?」

察覺到他似乎很在乎自己的想法,她放下手裡的針線及衣物,「大娘沒理由哄你。」

他烏亮的眼睛立即為之發光。

「來,你轉過身子,大娘替你把頭巾整好。」側過身子,她摘下自己頭髮上的象牙梳,取下他頭頂歪掉的頭巾,為他梳理及肩的頭髮。

薩兒起先有些惶恐,然而,梳子輕柔的接觸在頭皮上的感覺,讓他整個人鬆弛了下來,鼻間呼吸到大娘身上屬於女性的芬芳,他不禁雙手虔誠的握住膝蓋,暗自希望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娘……」他口齒不清地。

「嗯?你說什麼、大娘沒聽清楚。」戚淺秋望著湊近有些發紅的臉蛋,輕聲詢問。

「沒……沒有。」

她也不追究,幾下便利落的為他束好了髮,然後再拿起未完的針線活,細心縫補。

薩兒坐回椅上,手托著下顎,靜靜地看著她專注縫衣的模樣。

千郁樹找不到兒子,只好帶著花種一個人過來,透過微敞的門扉看到的景象,就是威淺秋低頭補綴衣裳的模樣,一截如白藕的頸子露在領子外頭,幾絡青絲被落在肩上,素淨如瓷的瓜子臉,鼻樑輕巧的勾勒出迷濛的弧度,讓他心跳一時失序。

「爹。」薩兒眼尖的發現他,連忙從椅子上跳下來,直奔向他。

他並沒有責問薩兒為什麼跑這兒來,他這早熟的兒子做事從來都有他自己的道理,有需要知會他這做爹的,時候到了,他自然會說。

戚淺秋起身,臉上恢復了如同初見面那時的疏離,其實應該說她還沒有擺什麼好臉色給千郁樹看過。

「薩兒沒有給你添麻煩吧?」薩兒這麼莽撞的跑來別人家串門子,這倒是頭一遭。

她搖頭,遲疑了下才說:「他懂事,是個好孩子。」

「爹,你瞧,大娘幫我補的衣服,是一隻小熊耶。」薩兒像得到什麼寶物似的來獻寶,聽到戚淺秋對他的稱讚,嘴兒都要咧到耳根了。

原來她剪下有小熊繡樣的布料遮住衣服難看的地方,這份別出心裁使得本來簡單普通的衣服有了特色,讓從來沒有記憶穿過這樣孩子味衣服的薩兒摸了又摸,珍重了起來。

千郁樹把手放在薩兒頭上,他甚少對自己的孩子作出親暱的動作,當然,這不就代表他不愛薩兒,純粹因為他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情。

「爹,你輕點,大娘才幫我繫好頭巾呢。」薩兒躲了下。

他瞧了戚淺秋一眼,還說沒有添麻煩,他兒子可麻煩人家多了。

戚淺秋帶著恍惚的心情看著容貌相似的一大一小站立在一起,直到被屋子內發出的聲響給激得回過神。

像顆麻薯的蕾兒一覺醒來,惺忪間看不見娘親,開口就哭得驚天動地。

她連忙摟住心愛的女兒,輕聲低語的哄著。

淚珠還在眼眶,眼眨眨,蕾兒看見了薩兒,馬上滑下娘親的懷抱,搖晃晃的奔向門檻處的薩兒。

別又來了——

薩兒以為那團肉圓肯定朝著自己直奔過來……其實本來也是這樣的,但是,當蕾兒看見了站在較遠處的千郁樹,便跳過薩兒,衝進另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

「蕾兒,下來。」戚淺秋追出來。

「蕾蕾,抱抱。」她像八爪章魚般手腳並用的圈著千郁樹的身子,並不打算聽話。

「大爺,對不起,請把蕾兒還給我。」

「我姓千。」

「千爺。」戚淺秋福了福,對上他深邃的眼。

這麼近的距離,他面容輪廓一清二楚。這大爺氣宇軒昂,沉黑的眼如墨,讓她想起滿天星斗的夜空。

「請把孩子給我。」她又說了一次。

「你太容易緊張了,我不是誘拐孩童的人口販子。」他講話的時候鮮少有多餘的表情,只有一雙眼睛專注的看著人。

戚淺秋垂下如蝶翼扇動的長睫,神情雖然不似剛才驚惶,卻堅持地伸長了手。「我說過,大爺不應該再來的。」

人言可畏。

千郁樹把孩子還給她。

「我把花種買來了,等種下,不會再來打擾。」

他向來是獨善其身的人,對敦親睦鄰沒有興趣,和街坊鄰居大多也止於點頭之交。和她交會三番兩次的陰錯陽差都在意料之外。

但不管怎麼樣,受不受歡迎是另外一回事,他想做的事一定要完成。

戚淺秋抱緊蕾兒,背過身子,不管蕾兒如何伸長手想留在外面,她逕自進了門,落下了栓。

「薩兒,別看了,我們趕緊把工作完成,別再來了。」他的口氣極沉、極重,有些惱。



天晚才走出戚家,千郁樹就被幾個探頭探腦的大嬸級人物給攔了下來。

「我說這幾天看見千爺家有聲響,晚上燭火又亮,原來真的是薩兒的爹回來了。」被推到前頭來的是個頗有年紀的婦人。

薩兒偎著千郁樹,他向來對這些吃飽飯只想著道人長短的三姑六婆最為反感,就算提到他的名字,他也假裝沒聽見。

當然,那些三姑六婆四嬸七姨九奶奶的目標也不會是他這小鬼,他只要安靜不說話就沒事了。

「你好久沒回來啦,這趟出門有好幾年了吧,我們都以為你們爺兒倆要在繁華的京城扎根住下了,怎麼,城裡不是什麼都好嗎?」

「我愛住哪是我的自由。」這些女人是想知道他在外頭淘了多少金回來吧。

「是是是,薩兒的爹,不是大娘我愛多嘴,我瞧你從這戚寡婦家的門出來,我們好歹也是十幾年的鄰居,關心地提醒你幾句那女人來路不明,又是剋死了丈夫的女人,你還是小心為上。」

「對啊,我聽說她還斷掌,一個女人帶著沒爹的孩子,也是個賠錢貨呢,看她一臉春花,準定不是什麼正經女人,小心點,搞不好她看上你的人財,想帶著拖油瓶賴上你。」

「我看她那風流樣,怕不知道是哪家犯了七出罪被休、沒人要的女人呢。」

七嘴八舌,加油添醋,捕風捉影,全是臆測還有子虛烏有的事。

千郁樹面無表情,眼中乍現的雷霆怒意雖然一閃即逝,卻看得出來他極為討厭這種名為情感交流,實為道人長短的無聊行為。

他大手一撥,就要走人。

「哎呀,薩兒的爹,我們可都是一片好心……」

「娘,別說了。」有個年輕的姑娘扯著婦人的衣角,連忙搖頭,阻止她娘的無的放矢。

「芽兒,我說的句句都事實,娘可是為你想……啊,是為了薩兒的爹想。」自覺越說越不像話,她這才掩了嘴。

「娘!」那叫芽兒的姑娘不依的跺腳,眼光不由得追著千郁樹精悍的背影,眼中有著不輕易讓人察覺的惆悵。

有個人瞟了眼芽兒清秀卻稍嫌平凡的五官,不輕不重的添了話。

「寡婦雖然不好聽,但說實在的,有哪個男人抵擋得了她那張禍水的臉啊,說美貌,沒有哪個男人不受用,我想就算是薩兒他爹也吃這套。」除了把戚淺秋再貶低以外,換言之,也把無辜的芽兒拖下水了。

芽兒抿了下嘴,眼神幽幽地從沒了千家父子身影的圍牆收回來。

「哎呀,我們村子裡又不是沒有別的男人了。芽兒,你多少也把心思放在其他人身上,譬如張家老二人品才貌都不錯。」當人家娘親的怎麼會不懂女兒的心思,但一頭熱實在也太難看了。

說難聽點,嫁過去還是個繼室、後娘呢。

「娘,你胡說什麼?!」芽兒阻止她娘發表高論。

「我可都是為你好哇,雖然說千家的宅子是咱們這裡最體面的,薩兒的爹人也俊,可是沒用,人家眼長在頭頂,你一個女孩子家一相情願,就算想破頭也沒用的。」

「娘,你好煩!」芽兒腳一跺,回家去了。

這些女人複雜如蜘蛛網的心思,皆不在千郁樹心底。

薩兒絕少看見他爹怒形於色,可直至回到家門,他面上依舊掛著不豫。



夜晚,千郁樹沐浴出來,看著房間內疊放整齊的衣物,他一個男人本來是不拘小節,以為是薩兒收了衣服折好給送進來的,隨手便想把衣物放進衣櫥裡,卻發現最上頭的這件衣服,手肘處被仔細的針腳修補得完好如初,還厚厚的加了塊耐磨的布料。

他不動聲色穿上,到外面,薩兒已經準備好晚膳,一盤醃豬肉,一盤水煮時節鮮蔬菜,一鍋飯。

千郁樹端起飯碗就口吃。

薩兒也安靜地扒飯,不時拿著跟千郁樹神似的大眼瞅著他爹。

草草吃過飯,他一聲不吭的起身就要回房去。

「薩兒?」

他沒有回頭,但是停了腳步。

這孩子怎麼突然發這麼大脾氣?「你生爹的氣?」

「你應該幫大娘講話的。」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你就是應該!」薩兒賭氣了。

這一晚直到熄燈上床,他都不同千郁樹說話。

薩兒看著乾淨卻沒人氣的房間,新釘好的床一點都不暖,他想起隔壁大娘唱兒歌的聲音同天上的星星一樣,他好想要好想要,卻摘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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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3 00:33:18
第三章

戚淺秋小巧的足尖往下滑,希望可以構著牆邊的石塊。

這麼早的時間不會有人看見她不雅的行為,可是現在的狀況跟預估的距離有了落差,她腳尖探呀探地,就是找不到可以踞腳的地方。

看起來情勢不大對,瞧著手裡抓著的紅杏花,當初她怎麼會想說爬這牆應該是不難上下的?

她的身子輕,就算落地也不要緊,但是花不行,花要掙錢的。

「你到底行不行?」突如其來的聲音帶著幾許緊繃。

她震了下,勉強掛在牆沿的手又滑了幾寸。

「別過來。」她急喊。

「到底是花重要還是小命重要?」他的聲音近在颶尺了。

她咬了咬下唇,自己想必是醜態畢露了。

「我要跳下來,你走遠點。」

什麼?「不可以,危險——」千郁樹本來站得遠遠的,萬萬沒想到她會蠻幹,衝過來的步伐失常地亂了調。

戚淺秋身子雖十分輕盈,可是一個下得急,一個沖得快,兩人一撞千郁樹攬著她連退了好幾步,腳跟絆到她放在一旁的竹籃,砰然倒地。。

黃泥地上一堆碎石紮著他,詭異的是在那瞬間,他居然慶幸自己皮厚,被扎的人不是她。

「把……那個礙眼的花給我拿開。」

她手中的紅杏花灑了他一頭一臉,蓋住了視線,鼻端纏繞著的不知道是花香還是女子的體香,害他一下怔了神,也忘了自個攬住她腰間的手似乎有些逾矩了。

「等我一下。」

她的聲音渾飩,臉上帶著恍惚,軟軟的身子還不能動彈。

他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一下,所有的毛孔都僵住了。

「你還好吧?有沒有事,回我個話!」

他看著她迷茫的眼睛,整個神經都繃緊了。

花散了一地,她空空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竟攢著他的衣襟,像在尋求安全,他很小心地去摸她的額、頰。

「出一下聲,你有沒有跌傷了哪裡?」

戚淺秋默默地搖了下頭,黑如漆墨的眼有了動靜。「我……還好。」她不能對著一個男人喊胸口痛,尤其是那麼敏感奇怪的地方。

「會說話,那就表示沒問題。」

他把她掉在眼前的髮絲撥回她小巧的耳邊。

她赫然推開他,絆手絆腳的想站起來。

「大爺這麼早到我家來有什麼指教嗎?」

他也跟著站起,「梯子,家中沒梯子嗎?」他答非所問的問著自己想知道的事。

「梯子……什麼?呀……」她退了一步,卻絆到九重葛的籐蔓,踉蹌了下,寬口褲下的鞋不慎掉了一隻,露出著襪的小腳。

千郁樹俯眼,心底暗訝她個頭的嬌小,只到他肩膀,纖細的肩不盈一握,往下望去,發現她的腳曾經綁過又放開,小小的足尖不知怎地,居然搔動著他,叫他心口難安。

通常只有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才會大費工夫的纏小腳,綁了小腳的閨女連走路都有問題,逞論做事,清貧人家或是市井小民的姑娘要幫忙幹活養家,絕不會也沒那能力讓自己的孩子自討苦吃去纏腳。

想她這麼小的腳拖著蕾兒那胖娃從紅木村走到城裡,千郁樹突然惱了起來。

這一懊惱就袖手旁觀。

戚淺秋彎下腰尋找掉了的鞋子,沒了棉鞋她寸步難行。

「在這裡。」

他幫她拾起壓在紅杏花上的鞋子……上一瞬間才決定抽手的,怎麼……他瘋了嗎?明明幾次不經意的見面,她總是開門見山的表示不歡迎,對他沒有好感,他卻一而再送上門來,他自掃門前雪的個性到哪去了?

「謝謝大爺。」

惱羞自己醜陋的腳足被一個談不上認識的男人看見,戚淺秋急忙接過棉鞋套上。

滿地的紅杏花,她站在其中,像一缽雪。

千郁樹劍般的黑眉幾乎要打結了,他的心也鼓噪得太過份了吧。

不管這男人給她多大的壓力,她撿起壓到變形的竹籃子。花是沒救了,但竹籃可是她很重要的餬口器具,她使盡吃奶的力氣扳弄著,奢望竹籃能在她手下恢復原狀。

他實在看不下去,拿過那只運氣不好的竹籃。「你要想趕上一早的市集,我建議你先剪花,這東西交給我。」

看看天色,她心裡喊糟,也沒心思說什麼客套話,更管不了這男人什麼時候會離開,趕緊重新剪花去,得趁著蕾兒還沒醒,她的時間不多。


她已經沒有什麼名譽,也沒想要把任何人拖下水。

「請讓我在這裡下車。」

在不算寬的座位上刻意和千郁樹保持著距離,懷中抱著仍然甜睡的蕾兒,戚淺秋親手摘的花放在騾車後座搖曳生姿著。

「這裡?」

距離清晨的花市還有好幾里的郊外?

「是的,這裡就可以。」

然而週遭景物仍一直往後退,他似乎沒有要讓騾車停下。

「在這裡把你放下來可以,不過,你以為以你的腳程在散市之前能到達嗎?」就為了同他保持距離,她連生意都不顧了?

「我是個寡婦,你同我在一起只會給你增加麻煩。」戚淺秋別過臉,語聲輕輕,本來溫柔的眼睛裡此刻只剩一片淡漠。

「那要看麻煩的定義在哪裡。」

「你馬上就會後悔的。」

「那就等我後悔了再說。」

她低頭把蕾兒的小被拉得更緊密,不再去想什麼,一路靜默的讓他送她到花市。

到達之後,她發現這兒人多得讓她頭昏。

人多的場合,戚淺秋本來應該是引不起人注意,但是,她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翠,容貌嫵媚清麗到了極點;一個人回過頭看她,兩個人,接著,就算不是經過她身邊的人也刻意繞了個圈過來瞧她。

人們看見她懷中抱著一個娃兒,騾車上又跳出一個男孩,駕車的是她的漢子吧,原來是一家人……

「薩兒,你跟著她們。」

「好的,爹。」

正中下懷,他露出大大的笑顏。剛才在騾車上大娘為他綁了個利索的髮髻,身上暖撲撲的外套也是大娘親手幫他穿的,呵呵……好好喔。

「我讓薩兒跟著你,等我事情辦完就過來接你們。」千郁樹向戚淺秋交代著。

「不用……」她搖頭,卻無法不看見薩兒頓時深受打擊的表情,「我的意思是這裡人多,兩個孩子我看不來。」

「這你不用擔心,薩兒會照顧自己。」他信心十足。

讓嘈雜聲吵醒過來的蕾兒瞧了瞧週遭,正扁起嘴要哭,見了站在一旁的薩兒,眨眨眼,停住哭勢,從娘親身上滑了下去。

薩兒很自然的接手。

戚淺秋瞧著兩個孩子,又瞧瞧千郁樹。

她的蕾兒本來一醒就哭,這會兒怎麼……

思緒雜亂無章的她放棄跟眼前的男人講理,她本來就不想惹人注意,只要人家來買她的花,不要管她是誰。

帶著兩個孩子,她沒入人潮洶湧的市集。

市集人多壅塞,花樣繁多,戚淺秋第一次來,怯怯往角落一站,馬上被吆喝。

「別往那兒站,你擋了我的生意。」

才連選的道不是,這邊又發話。

「去去去,旁邊去,我這兒要作生意,要賣花往別處去。」

有的乾脆住她腳邊潑水。

還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登徒子。

「小娘子,你賣花啊…」男人才探頭,卻猛然被從店裡衝出來的龐大母老虎扭著耳拖進去,一路叫罵聲不絕。

薩兒看著戚淺秋飽受驚嚇的臉,拉了拉她的衣角。

「大娘,往這走。」

受到排擠是預料中的事,她受慣別人的冷言冷語。壓在她肩膀上的擔子沉重得叫她喘不過氣,自尊是多餘的。

「你不要緊吧?」生怕薩兒跟著她受了委屈,她垂頭低問看來一臉無所謂的他。

「大娘,你別擔心我,薩兒曾經跟著爹爹走遍大江南北,這些場面難不倒我啦。」他滿臉英雄氣概,拍胸脯的樣子讓戚淺秋覺得溫暖窩心。

她比一個小孩還不如呢。

薩兒直入市集最繁華的中心,熟門熟路的像走進自家的廚房一樣,被他拖著跑的蕾兒咯咯直笑,她從來沒這樣跑過。

他帶她們來到一處大院,其中錯落著大小不一的山石,各種型態的小池,與各類的盆栽植物,園子的某個角落瀰漫著石粉煙氣,敲撞著石塊的聲音沒有一刻停歇。

「石頭叔叔。」薩兒圈起手放在嘴上,放大聲的吼叫。

戚淺秋還沒意會過來,園子裡忽地冒出一個高大的身影。

「啊,薩兒,真的是你,那天我在街上看見你們爺倆還以為眼花,你爹回來居然沒有知會我一聲,沒義氣、沒道義,可惡啊!」石頭拿著鑽子的手揮來舞去,也不怕傷了一旁的人。

「我這不是來了,來賣花。」

「什麼時候你爹改行了?」他粗聲粗氣的吼。

「不是我爹。」

他這才發現安靜的戚淺秋,還有讓她不勝負荷的花籃,濃眉大眼下的表情有了浮動。

「小娘子,這花是你種的?」

「是。」

「好,我全買下了!」

「我只是想借個地方賣花,並不是要來兜售。」

他瞧著她,鑽子輕輕放到背後。「哦,你想要來隨時都可以,我這院子前頭是你的了。」

戚淺秋遲疑的瞧著眼前這個巨大的男人,雖然他講起話來氣勢驚人,然而比起背後裡傷她的流言,這人看起來可怕,卻感覺不到惡意。

「謝謝這位大爺。」她斂眉為禮。

直到回程,慢半拍的戚淺秋,才知道為什麼千郁樹要讓薩兒跟著她了。


「什麼風把你吹回來?我以為起碼要十年之久才會再見到你。」

一身碧紗羅袍的焦天恩和一身布衣的千郁樹對桌而坐,春暖花開,從柳枝迸出來的柳絮飄呀飄的,忽地,被茶盅的水氣吸收,一個扭腰,頭重腳輕的落入瓷杯邊緣。

「我這不是回來了。」

「回來卻不找我,要不是我認出你家薩兒最愛的那兩頭騾子,你我豈不是又要錯過?!」這個因為造園認識的友人,他卻老是當他是洪水猛獸。

「你可別又拉我去參加那些有的沒的場合,我討厭應酬。」千郁樹眉頭微微皺起,這回他可先把話說在前頭。

茶剛煮沸,茶香裊裊,使人精神大振。

「你幫我造座新園子,我就放你一馬。」

「你已經有四座園子了。不過我有比幫你造新園子更有趣的計劃,要不要聽?」千郁樹自有打算。

「難得你會主動,我要聽,還要仔細參詳。」

「是跟你談個生意。」

「這小地方,我喚不到什麼商機,你看見了什麼?」他是別人口中的紈褲子弟,專管吃喝玩樂,敗家。

「事在人為。」千郁樹有把握。

焦天恩霍地挺直腰桿,精神全來了。

「既然你會這麼說,一定有你的道理,好,你說了算,就算賠錢的事我也趟下去。」

千郁樹是造園這行的丹書鐵卷,只可惜吳興地小,留不住他這尾見首不見尾的蛟龍。

「既然是生意就不會讓你吃虧。」

「你怎麼說都好。」替偶像工作,無比榮耀。

「我要買地,只要你拿得到的我都要,其他的枝節就由你去負責。」

「範圍呢?」

「以紅木村為原點,越多越好。」

「這麼大手筆?」可以一次敗家敗個夠本啦。好刺激!

「土地買賣可以刺激地價。」他有心、有計劃。

「再來呢?」焦天恩眼睛發亮。

「我們有計劃的買地,造成優美的環境,給本地的人製造工作機會、培養造園的人才,我還要讓吳興的地皮水漲船高,不管南方還是北方的有錢人都到吳興置產,居家、別業都可以。你說這樣有沒有商機?」

「真有你的!我就知道你這傢伙不嗚則已,一鳴驚人。」好玩,好玩!

「建築的事交給你跟石頭負責。」一個頂尖的建築師,一個頂尖的石匠,加上他三個人,很夠了。

「為什麼想回來發展?」他可以想像這塊他們土生土長的地方,即將風起雲湧的將來。

「心血來潮罷了。」

這塊地可是他的傷心地,也是他離去的理由,現在說心血來潮,訛他啊?!這傢伙從來沒有把他當朋友吧,他總像是荒野中斯文的一匹狼,獨來獨往,啊,應該說是帶子狼。

「對了,薩兒呢?他通常不是都跟進跟出的,這次怎麼沒來?」

茶香退去,留下澄淨如琥珀般的汁液,千郁樹拂去柳絮,一口喝盡。

或者友情跟茶一樣都需要時間醞釀煮沸,入味了,才能水到渠成。

「他不是小孩了,用不著一天到晚跟著我。」

「你不是會把小孩扔在家的人。」

用指節敲頭,他感覺得出來千郁樹的改變,可是哪兒不一樣咧?一時要他說清楚又不能。

「我們談的是工作。」其他的就免了。

「工作、工作,你應該學我樂天知命、遊戲人間,你一定是孤家寡人久了,忘記什麼叫情趣,往後你要回來住下,我們常聚聚,你就會知道跟我在一起的好處。要不,娶個老婆吧,有人噓寒問暖的都強過你孤單單的一個。」

「焦天恩。」千郁樹忍不住連名帶姓地叫他。

「好吧,不提就是。近午了,最近吳興樓來了一個手藝不錯的廚師,詳細的情形我們一邊用膳一邊談。」

「你以後會忙得連消遣我的時間都不會有,先做好心理準備吧!」千郁樹起身。

咦,出錢的大爺不是把銀子撒出來就好了嗎?忙啥,他很久不知道「忙」字要怎麼寫了。

「你會知道的。」

哇咧。「喂,我們是朋友吧?」

「你說呢?」

「朋友不應該互相陷害的不是?」

「互相陷害也是友情的一種。」他從來都沒有承認過他們是朋友。

呵呵。「你這算幽默感嗎?」

「你說呢?」

又是這種死人表情!焦天恩真的想一拳給他捶下去。

「我說你八百年前來找我是為了娶薩兒他娘那一回,這次……不會又看中意哪家閨女,春心思動,要替薩兒那個苦命的孩子找個後娘吧?」他胡說八道習慣,要管住自己的嘴有時候跟拉住八匹馬一樣困難。

當然,他也只是嘴巴說過了算。

睨著千郁樹冷靜自傲的表情有些崩壞,他狐疑了。

「我這嘴,說好的不靈,壞的靈,別真的讓我給說中了。」焦天恩幾乎要跳起來了。這天大地大的事,他要趕快廣為宣傳去……

「你這張碎嘴怎麼沒人來撕了以確保天下太平?」戚淺秋的模樣從他心中滑過,留下一道他也說不上來的痕跡。

他的臉因為想到她有了些微的改變。

焦天恩對於人的表情最有研究了,他這八風吹不動的朋友何時如此慌張過,就連……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他也只是選擇離家,什麼都沒有解釋、交代。

嗯,一定有什麼瞞著他的事正在發生。

看起來他很有必要親自走一趟好朋友居住的紅木村,說他大鬧也好,關心朋友也罷,總之,他非要去瞧上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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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3 00:33:47
第四章

人情一欠總是沒完沒了。

看著紅漆黑底掛綵帶的「吳興樓」大字的匾額,戚淺秋搖頭,舔了舔乾澀的唇,卻步。

「我真的不餓,我想先回家去。」

「你不餓,孩子怕是餓扁了。」千郁樹一針見血。

他一手抱著有些疲累的蕾兒,一手牽著薩兒,像極了好爹爹的形象。

辛酸的目光掠過一直啃大拇指的蕾兒,戚淺秋想把她接過來。

「娘抱抱,蕾蕾跟娘親回家好嗎?」

「吃吃。」陣陣的食物香味從吳興樓傳出來,蕾兒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新鮮的人事物奪走,沾了口水的指頭直往裡面比。

薩兒去牽戚淺秋的手,「大娘,我也餓了,我們用過午膳才回家,你說好不好?」

面對薩兒純真的要求,她怎麼也說不出來依照她目前的情況,怎麼也吃不起這種餐館的食物。

她又羞又怒,羞這樣的情境,讓自己進退兩難,怒那個抱著她女兒的男人,總是用薩兒這麼天真的孩子來牽制她。

她搶過蕾兒,幾乎是飛奔、不擇路的往前直跑。

「大娘,哎唷…」

她聽見了薩兒摔倒的聲音。

是她剛才的錯嗎?

猛然回頭,又奔回薩兒的身邊,戚淺秋完全忘記薩兒還有個身高體壯的爹。

「孩子,摔疼了哪裡,給大娘看看……」她心疼的目光叫千郁樹看得清清楚楚。

薩兒趁機偎入了她的懷中。「大娘,你好香。」

千郁樹用深思的眼光看著兒子,深邃的眼,像是什麼都知曉。

「沒事就好,以後要多小心。」撣去他身上的塵土,她把薩兒扶了起來。

薩兒依依不捨的樣子,看起來整顆心已經完全傾倒在戚淺秋身上了。

「只是吃個飯,一起進來吧。」

千郁樹重新把蕾兒接過去,小胖娃也樂得回到更寬闊的「遊戲場所」,手腳並用的粘上了。

「你們看見了沒有,那娘們美得跟仙女似。」才跨進門檻,低低如細針的聲音便湧了過來,撲頭蓋住戚淺秋。

她裝作沒聽見,垂首跟著千郁樹的腳步。

「方兄,你也太孤陋寡聞了,那美人是我們吳興有名的寡婦,美則美矣,剋夫哦。」刺耳的聲音綿綿密密的傳開。

「她的丈夫是哪個衰鬼?」

「這……我也不知道。」

戚淺秋握起了拳頭。

「哈,死無對證,寡婦才好,最容易上手了,我長眼睛還沒見過這麼標緻的美人。」曖昧的調笑扎進她的心。

她一直不明白,沒了丈夫的女人就不是人了嗎?她守著自己的生活,清清白白地不偷不搶,為什麼要受這樣的委屈晦氣?

「你坐這。」千郁樹拉開長椅,讓戚淺秋入坐。

她微微一怔,不明白他為什麼一點也不在意她的身份,大庭廣眾下跟一個寡婦同桌而食,不怕人家議論嗎?

「別在意那些幸災樂禍的人,嘴巴長在別人身上,隨他們說去。」

他知道那些話有多傷人,他自己是可以不以為意,可是她那如驚弓之鳥的怯懦神情,卻叫他心疼。

「我……還是走開得好……」

她寡婦的身份注定旁人皆用異樣的眼光看她。

「相信我。」他簡單的說,然後逕自叫來一桌食物,動手喂起因為肚子餓開始不安分的蕾兒。

見狀,戚淺秋沒辦法,只好也動手給薩兒布萊,自己再慢慢用食。

「你需要多吃點東西。」瞧她如鳥般的進食,千郁樹長臂橫過桌面,一筷子的海參入了她的碗。「吃。」

她低著頭,什麼都不敢說,望著那塊海參,沒有任何食慾。

看出她的不自在還有驚慌,千郁樹出聲安撫,「你這樣吃飯會嚇著孩子們的。」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一種奇異的情緒在心裡蔓延。

「孩子?」

她一看,兩個孩子正專心喜悅的用餐,吃得一嘴油不說,連本來都要人家喂的蕾兒,也好強的拿著著把菜飯攪得天翻地覆。

「你訛我?」孩子好端端的啊。

「不算訛。」

這時薩兒笨拙的夾了一筷子的紅燒肉給她。

「大娘,你多吃一點,你比我還瘦呢。」

看著那塊肉,她如履薄冰的扯出一抹笑,眼中卻是莫名的發熱。「謝謝。」

薩兒衝著她咧嘴一笑,繼而埋頭扒飯,嘴角眼中載著滿滿的快樂。

戚淺秋動起筷子,優雅的用膳。

舉手投足間她優美得像首詩,對一個鄉下村婦要求她謹守餐桌禮儀已經是不容易,逞論美感,可是,她顯然有著一時半刻想學絕對學不來的禮教底子,喝湯別說一絲聲音,就連吃食也不見不該有的屑屑掉下桌面,千郁樹甚少有波動的眼頻頻閃動激烈的簇芒,就連一旁本來幸災樂禍、嚼舌根的旁人,也都看呆了。

一頓飯下來,吳興樓的人居然沒有多餘的雜音出現。


下了騾車,日頭已經偏西,黃昏霞色染暈了整個天幕。

「蕾兒乖,跟哥哥說再見。」

吃完午膳後,又跟著千郁樹去辦些事,經過一整天的相處,蕾兒跟千家一大一小的兩個男人,混得比跟她娘還熟。

當她被戚淺秋從千郁樹身上剝下,別說不情願,根本是憤怒的,烏溜溜的眼珠看著自己離開騾車,小胖手揮呀揮的,咿咿唔唔的反抗了起來。

「蕾蕾……不要這樣,蕾兒乖,聽娘說……」戚淺秋抓不住像鱔魚一樣的小胖妞,又怕施力過大傷了孩子。

蕾兒怎麼哄都不聽,她才不管,她就是喜新厭舊、喜歡新人嘛。

「聽娘的話。」戚淺秋沒想到蕾兒的力氣這麼大。

「不要……不要……」簡直是撒潑了。

她抱不住蕾兒胖嘟嘟的身子,手又酸疼,簡直拿女兒沒辦法了。就在她無計可施的時候,一雙修長的臂輕鬆的接過跟毛毛蟲有得比的蕾兒。

千郁樹輕拍了下蕾兒的屁股。

「好了,安靜。」

鬧出一身汗來的小胖霸王居然就吃他那套,她勝利的朝著戚淺秋咧嘴笑,滿足的表情叫人不知道要揍她還是愛她多一點。

「又哭又笑,小狗拉尿。」薩兒低聲嘟嚷。

他以前怎麼都不知道有這種辦法可以粘住爹爹,嗯嗯,看起來他需要跟這小胖妞多學學,看她年紀小,精靈古怪得很吶。

「一起進去吧。」千郁樹喊薩兒。

一起?戚淺秋心中一突。「到門口就好。」

「你放心,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進去的。」就這麼防他?還是她對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

走在後面,看著千郁樹抱蕾兒的樣子,她無言了。

要是蕾兒的爹在,父女天倫該是多麼美麗的圖畫?

薩兒這時走來把一隻小手放入她的手心。

「爹抱蕾兒,大娘牽我,這樣大家都不吃虧。」

戚淺秋摸著薩兒的細髮,這父子有著同樣一頭烏亮的髮色,在夕陽的照耀下分外吸引人,要是她也能摸上那高大男人的髮……

「爹爹……」蕾兒清脆的叫喊凍結了她所有的動作同想法。

蕾兒哪學來這名詞的?沒有時間自慚羞愧,她被接二連三的驚愕弄得滯住了腳步。

「爹爹……」

像是發現新鮮的詞句,蕾兒叫得更響亮了。

在旁人看來他們這樣像個家庭嗎?有夫君有孩子,還有她……她這做娘親的……


不懂自己為什麼要盡心把家中僅有的存糧都張羅出來,就為了看兩個孩子可愛的臉色,還是因為那個男人在外頭為她忙了一下午?

編竹籃、釘梯子,甚至還幫她把早就鈍了的鋤頭重新磨亮,他……到底有什麼不會的?

一邊炒菜,一邊聽著兩個孩子在院子踢石頭玩的聲音、笑聲像銀鈴,把這間破舊的房子點綴得生動之至。

她第一遭覺得有這房子真好。

兩個孩子笑得同樣大聲,她幾乎要分不清哪個是蕾兒。

「大娘。」軟軟的男聲中,好奇跟撒嬌都透著一點。

「唉,薩兒啊,你想要什麼呢?」

忙著在灶下添根柴火,因為她買不起炭,又只撿得動小根的樹枝,小樹枝火燃得快,只好拚命的往灶裡頭送。

「我聞到菜香。」

他用腳尖在地上畫呀畫的,有些害羞。

「你餓了?!我想也是,對不起,大娘動作慢。」拭去額頭的汗,她露出抱歉的笑容。

正在成長的孩子本來就餓得快。

「沒有啦,我……只是沒看過我娘在廚房的樣子,所以,才進來瞧瞧。」他腳下的圈圈畫得更大,對廚房悶熱的蒸氣一點都不以為意。

戚淺秋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你娘她……」

「爹說,我生出來娘就死了,我對她沒記憶。」

他並不覺得遺憾,沒見過的人想像不出來該有的樣子,要真有的話,他想他娘應該同大娘一樣是個溫柔的人吧。

「就算你娘不在身邊,你爹把你養得很好。」

提起千郁樹薩兒的臉就發光,可是他嘴巴不承認,「我爹啊,只會賺錢。」

「哦。」她淺笑了下,聽得出他不在乎的語氣下,暗藏的驕傲。

「大娘,你的丈夫呢?」薩兒四處的瞧,好像這樣瞧就能看出有沒有另一個男人的蛛絲馬跡。

她從櫥櫃拿出一個陶盤擦拭著,「不在了。」

「不在?是出門去,還是跟我娘一樣?」薩兒準備打破砂鍋問到底。

戚淺秋正要啟齒,在外頭的千郁樹卻抱著蕾兒擠進廚房,本來就只夠一人進出的廚房突然因為人多,呼吸間一不小心都會撞出火花來。

「我把青菜上盤就可以開飯了。」

她雙手拚命在圍裙上擦掩飾窘意,因為自己不精的廚藝。

「你慢慢來吧,我只是想這孩子說要去茅房去了這麼久,卻是跑來這裡。」

薩兒看見他爹出現反而責怪的嗔了一眼。他都快要問出結果來了,爹來打什麼岔呢,真是的!

「廚房小,大家到外面等著,要不請你先帶孩子們去洗手。」

她把青菜撥進陶盤,他們三個人擠在門口處,她想出去也出不去。

「孩子們,聽到了嗎?」

千郁樹深深看了因為忙碌而臉色染紅的戚淺秋一眼,先行走開了。

豬油炒白菜、醃蘿蔔、一隻白斬雞,咦,戚淺秋瞪著桌上的雞發呆,什麼時候多了這道菜?

千郁樹帶著兩個孩子出來,看見她的模樣,淡淡用一句話把雞肉帶過,「兩個孩子都還在長,需要多吃些肉。」

哦,對了。是她多心。

男人的食量有多大?她不是很清楚,可是這一大一小的男人對她煮出來的菜餚非常捧場,一餐終了每個碟子都是空的,就連蕾兒也多吃了一碗有餘的粥。

用過晚膳,千郁樹便告辭了。

「爹爹……爹爹……」對於踩著月光離去的千郁樹,蕾兒很不捨,不住的喊。

「蕾兒,娘說過不可以亂叫。」

戚淺秋正色的看著女兒無邪的大眼,希望可以趁早糾正這不應該的錯誤。

蕾兒含著拇指,才不理她娘說什麼,垂下眼光,力竭的趴上她娘的肩撒嬌。「爹爹……」

「蕾兒乖。」

戚淺秋也累了;經過這一整天啊。

院子的蟲聲卿卿,月娘銀白的月光照著她們母女,隔著紅牆,隱約間聽見戚淺秋悅耳的嗓子正深情溫柔的哄唱著讓小孩人睡的兒歌。

歌聲似一葉扁舟,蕩呀蕩地,滑著漣漪微波……

已經上床要睡的薩兒拉住千郁樹的衣襟。

「爹,大娘煮的菜好香。」

「你不會接著要說她唱的兒歌也好聽?」千郁樹不置可否。

「對啊,蕾兒真好,有娘疼她……當然啦,我也有爹疼我。」看見他爹變換不定的臉色,從小太知道察言觀色的他馬上轉了話鋒。

千郁樹本來打算走開的身子又轉了回來,在薩兒的床沿坐下。

「爹……不會唱歌,煮菜的技術也不怎麼樣。」

「不,爹夠好了,我剛剛只是玩笑話,爹,你別放心上,我好睏,我睡了喔。」趕緊把話說完,他便閉上眼睛。

千郁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用深沉的眼色瞧著兒子。

他也許不應該以為孩子已經過了需要娘的年紀了,看來不管多大的孩子,都需要一雙溫柔的手。

而他也寂寞太久了嗎?他覺得今晚的菜好吃又香。

他們父子這一頓飯約莫把那芳鄰的隔夜糧都吃空了。

他想著,想著,耳朵不自主的追隨著戚淺秋那婉約請柔的吟唱,不是很清楚,他合起了眼睛,抓著音律,歌聲點點酥入了心……




暮春三月,煙雨濛濛。

水氣潤潤的改變了地上的建築,不管人或物,不管近或遠,朦朦朧朧的叫人看不真切,就算有心把遠近的事物看明白也無能為力。

「小娘子,這雨怕是一時停不住,你要不要到屋簷下躲一躲?」

石頭的工作並不受天候影響,拉到屋簷下照樣工作。

「謝謝石大哥的好意,我把蕾兒托在村上的黃大娘家,我答應她會早些回去的。」

這種天氣她實在沒辦法帶著孩子出門,只能想說趕快把花賣完,趕快回家。可是下雨天,連帶賣花的生意也不好,此刻已近晌午,花賣不完也不強求了。

「要不,撐把傘,冒雨回去路途那麼遠,生病了就不好。」

石頭把她當妹妹呵護,連忙從屋內抓出一把油紙傘來。

「謝謝石大哥。」

提著竹籃,拉緊領子,她衝入雨中。

石頭看著她窈窕的身子沒人煙霧迷濛裡,這才放心的轉身進去。

煙雨裡,儘是倉皇的腳步,不管戚淺秋怎麼避,還是免不了被路過的馬車濺了滿衣裙的爛泥巴,甩甩手,她咬著泛疼的牙齦,腳底進了污水,一腳一印,綿綿的細雨不知在何時潑灑成了傾盆。

雨濺進了油傘裡,刺痛了她的眼,前面的路看不到盡頭,似乎不管她怎麼賣力的走,就是走不到路的盡頭。

因為大雨而轉眼成空的路上除了她踽踽獨行以外,路人紛紛找了個能躲雨的地方暫歇。

「這種天氣趕路,你真的不要命。」

感覺有輛馬車來到,戚淺秋後知後覺的想讓開,可車上的人喝住騾子下車,用一把大傘覆住她,陰影下,這幾日看熟的臉孔乍然出現。

「我……」她白著臉,被凍得說不出話。

她說不出自己見到他有多……激動,是的,就像一個旅人在四顧無人的荒野上,看見一盞亮光一樣。

千郁樹見潑灑的雨滑過她撐傘的指節,沿著手腕往下滴,全身的衣裳都濕透了,唇白、臉白,手上還提著竹籃,他是應該讚歎她的毅力驚人還是不知變通?

頑固的女人吶!

「上來!」

把竹籃放上騾車後座,她沒有第二句話上了車。

她腳步傾斜,凍僵的身體幾乎連騾車都上不去,幸好千郁樹及時伸出手來幫了她一把。

手跟手接觸,他只覺得她的掌心熱得不可思議,濃眉不覺做斂。

「拿著。」千郁樹把大傘給了她。

「你自己留著吧,我有石大哥給的桑」

「你應該在他那裡等到天晴的。」換掉她手中的傘,免不了又觸到她的手,不是錯覺,這會兒他整個手都感覺得到燙意了。

「你……」他向來斯文有禮從不逾矩,不料也有霸道的一面。

「先想辦法把你身上的水擰乾,要不然會生病的。」

說的也是,她這才發現自己單薄的衣服緊密的貼著肌膚,身材曲線若隱若現不說,不舒服的感覺更勝過一切。

千郁樹拉低斗笠蓑衣,驅使騾子往前急奔。

煙堆雨砌,吳興客棧的大門外來了兩頂軟呢轎子,轎子裡出來了個人,正巧看著千郁樹的騾車奔過泥地,他驚詫了聲。

「怎麼?」略微年長的男人身著一襲提花紋雲的抱子,慢了一步從後面的轎子下來,尊嚴華貴得不可言喻。

「我好像看見……沒有啦,一定是雨大眼花。」年輕的男子是僕,又望了眼已經遠去的騾車,終是放棄。

「進去吧,一來到吳興就碰上雨天,真是不吉利。」撣了撣袖子上的麗珠,年長的男子唯恐避之不及的率先走進客棧。

年輕男子打發了轎夫給了豐厚的賞錢,這才踏進客棧。


嗶剝的木柴慢慢的燒烤了起來,逐漸加強的火勢雖然不能完全的帶來溫暖,可起碼的取暖不成問題。

雖然有了火,戚淺秋還是覺得冷,在雨中奔走的時候不覺得,來到乾燥溫暖的地方,冷意就全部從骨子裡鑽出來,漫上四肢,她冷得難受。

他們不應該在這裡的。

「我們可以趕路的。」

她不肯坐下來取暖,焦躁的望著這間破廟門外的雨簾,就算一片白茫茫什麼都看不到,她還是執著的想回家。

「你擔心孩子?」千郁樹安之泰然的坐在火堆旁,破廟裡恰有些爛木頭,提供他們些許暖意。

「我太晚回去,她找不到我會哭的。」絞著手,她真希望可以插翅飛回家。

「蕾兒幾歲了?四歲的孩子該懂事了,我想你也不是第一次把她托在別人家吧。」他一針見血。

她快把手絞斷。「我不是故意的。」

「沒有人怪你。」

她氣餒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都怪這場雨,害得她什麼都不能做。

「坐下來,先管好你自己吧。」他的聲音添了嚴厲。

她瞅了瞅溫暖的柴火,依言坐下。

「擔心孩子是好,可是你看看自己,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我打賭你不用回到紅木村就會撐不住,你要是倒了,孩子靠誰?」

她以為把自己逼到極限孩子就會領受得到嗎?一點都不知道要珍惜自己!

千郁樹沒有發覺自己波瀾不興的心竟然為她抱屈起來,他向來自掃自家門前雪,不應該的沒完沒了的牽絆,竟使他掃過了界。

戚淺秋輕輕的咳起來。

「盡量把自己烤暖。」他自己也是一片濕,無法提供她乾燥的衣服。

瞅見她聽話地往火堆湊近了些,他不自覺地話多了起來。「為什麼會到吳興來?」

一個窮鄉僻壤的地方。雖然以後將會在他手中改觀,他卻不認為現在的小村子適合她們母女倆。

「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她帶著蕾兒去哪裡其實都一樣的吧,茫茫天涯,她一介寡婦又何處能安身呢?走累了,於是就在不知名的小村子落腳。

她解下被雨水打濕成結的髮,濕透的長髮粘著她的背,冷冷涼涼的水滴在她肌膚各處流竄,都已經這副狼狽模樣了,吃人禮教先擺一邊去吧。這人,看起來也不是那麼保守八股的人,他要真的恪守道德尺度,恐怕連跟她一同待在一室都不會願意的。

她試著用指頭把長髮全部梳攏到前面來,突地一聲當的聲響,一柄鑲寶石的象牙梳掉落地上。

寶石光彩奪目的流光,一下炫了千郁樹的眼。

他檢了起來,拿在手中,沉甸甸地。

「請還給我。」她伸出白皙的手。

他如言遞上。

那是一把貨真價實的象牙梳,上好的象牙材質,上等的波斯寶石,尋常人家的女子一輩子難得見到這樣的貨色,逞論還帶在身邊使用。他長年跟材料打交道,貨物好壞,一眼就能分出來。

她擁有價值不菲的寶物卻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

他曾看過她小小的手無所不能的做盡各種粗活,梳頭這麼優雅細緻的事情到了她的手,卻轉換成另外一種風情。

這一剎那,或許連千郁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麼愛看她這梳發的動作。

突然,春雷響,交雜著閃電,一時間青白交錯的雷電敲上屋頂,戚淺秋大感駭然,毫不考慮的撲到千郁樹身上。

她捂著耳,渾身顫抖。

「只是個雷……」

千郁樹接著她有些惶然,但是她驚怕的模樣一點都不造假,軟軟的身子在他懷抱中像小動物似的瑟縮,一頭青絲散得到處都是。

她怕雷,拍到心裡頭,怕到不願意去回想害怕的根本源頭。

「別怕,這是春雷,常有的事。」

她往他的懷裡鑽,小手抓緊他身上任何一處可以讓她躲藏的,彷彿這樣就能避開春雷的聲響。

她的臉擦過千郁樹的臉,雪肌如麵團般柔軟,聞著她身上清香乾淨的味道,他看見了她隱藏在不為人知背後的脆弱。

他伸出長臂,像摟著心愛的珍寶,輕輕哄誘。

這樣陌生的動作在他做來卻無比順當。

四目相對,他俯望她那對清亮如水的眼眸,黑翹的羽睫透著濕意,瑩瑩的閃爍著,她的眼中只有他,他的目中也只有她,彼此交錯的呼吸搔的著對方。

他嘴邊的喃喃細語阻止了戚淺秋因為害怕的舉動。

她散落的髮絲搔癢著他的鼻樑,雖然剛才猛然的撞擊,她卻一點也不痛,只是心悸得快速。

她慢慢坐定了,眼眨眨,淚水忽地湧出。

千郁樹略驚,「我哄你一堆話你還是哭了啊…」

「我沒有,」她想笑,一顆破碎的淚卻掛在長睫上,只覺得心被融化了,像春來了的雪地。「對不起,我失態了。」

就算跟她擁有過蕾兒的夫君,也不曾對她這般輕言溫柔過啊。

他拭去她黑睫上的透明珠子,「你不適合哭泣,你笑起來才好看。」

她搖頭不是,點頭也不是,只能什麼都不說了。

這人間千般事,半點不由人吶。

是哭、是笑沒人憐惜,又有什麼好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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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3 00:34:08
第五章

地上還是濕漉漉的,戚淺秋跳下騾車,一道胖胖的小人影已經尖叫著抱住她的大腿,緊緊不放。

「蕾兒,對不起,娘來晚了。」

小人兒緊繃著紅紅的臉蛋,什麼都不肯說。隨著蕾兒後面出來的黃大娘,腳步蹣跚,纏過的腳還要倚著門邊才能稍稍站穩。

「你總算是來了,再晚些我這幢老房子就給蕾娃兒哭成海了。」

老人家拿了她幾個銅錢,在她忙不過來的時候代替看一下蕾兒,所以口氣還算可以,不像其他的街坊動不動就是冷言熱嘲。

「對不起,黃大娘,我這就把她接走了,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雨,對不起……給你添了麻煩。」戚淺秋抱起蕾兒,喃喃的全是抱歉。

「沒的事,」黃大娘擺擺手,「倒是你啊,蕾兒的娘,我看你的衣服還是濕的,趕緊帶了孩子回家,人要受寒就不好了。」

「謝謝大娘關心,淺秋知道。」

「說起來,你也怪可憐的,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娃兒,到處都是難處哇……」其他沒有說盡的,只可意會,說穿了又難堪。

「不用大娘擔心,我們母女過得很好。」

她挺直了腰,日子再難她也是有自尊的。

黃大娘搖搖頭,不說了。沒了男人的女人就跟缺了腳的椅子一樣,撐不久的。「聽大娘的勸,去找個漢子依靠吧,強過你這孤兒寡母的挨日子哦。」忍不住還是嘀咕了。

戚淺秋裝作沒聽到。

躲人娘懷中的蕾兒望見了遠處的千郁樹,小胖手指呀指的,朝著牆外的人直叫,「爹爹、爹爹……」

這下勾起了黃大娘的好奇,老花眼裝進了疑惑。

「蕾兒,娘說過不可以亂叫的。」

這下又要生出多少風波來啊?不敢多說,戚淺秋匆匆告辭了。

「爹……」

回到娘親的懷抱,安了心的小人兒熱情的不停對著千郁樹招手。

「接到孩子了。」他道。

「謝謝,麻煩你了。」他就站在騾車旁,過往行人莫不對他多投注異樣的眼光,尤其是姑娘家,見了他總是羞答答的低著頭又故意從他面前經過,他卻好像什麼都沒見著的樣子。

「大家都是鄰居,客氣一回就好了,你每次都要說謝就見外了。」

她是有意要撇清兩人的距離嗎?她要是以為這樣就能叫他打退堂鼓,那她也太小看他的決心了。

「爹爹,抱抱。」

蕾兒很識相的來插一腳,小胖手不怕累的猛揮,非要他抱不可。

「好啦,跳過來,我抱!」千郁樹張開雙臂,作勢要接。

這一來,逗得蕾兒咯咯笑個不停,簡直抓也抓不住了。

「蕾兒,別這樣……」

雜沓而細碎的話隱隱飄來,她知道那些等著看她笑話的好鄰居們又偷偷的瞧著她,看她會幹出什麼敗壞風俗的事情來。

忍著被人偷窺的不愉快,她低垂下眼瞼,頭也不回的拔腿就跑,好像後面有著成群結隊的鬼在追著她似。

她的反常千郁樹都看在眼底。

就暫時放過她吧,她的心結不是一日可以解開的。

戚淺秋跑回家,直到大門落栓才覺安心。

蕾兒不解的看著娘親怪異的行為,怯怯的用她沾滿口水的指頭比著外頭。「爹爹……娘娘。」

「我們不出去了,今天都留在家。」

她心跳得飛快,這才想起來賣花用的竹籃還留在騾車上。不管了,這樣的牽絆到什麼時候才會完?

把蕾兒放在床上讓她自己去玩,她頓時覺得疲乏排山倒海而來。

她兩餐沒進食,早就餓得乏力。

「蕾兒乖,娘娘喝杯水。」

還沒從床沿坐穩腰又直起來,走到桌子前一陣暈眩突如其來,她一手差點抓空。

她覺得身子烘烘熱熱的,用手背試了下額頭的溫度,溫溫涼涼的試不出所以然來,也許是累過頭,又淋了雨,應該沒事的。

喝了水,又把身上髒污的衣服換下,這期間,蕾兒像是知道什麼似一個人安靜地玩耍,只是烏溜溜的大眼不時瞧著她看似搖搖欲墜的娘,不識愁滋味的眼有了些憂。

「蕾兒乖乖,娘沒事。」摸回床上,戚淺秋笑得勉強,忍著暈眩陪女兒午睡。

合上眼,輕咳不自覺的從她嘴邊逸出來……

「娘娘唱歌。」

蕾兒似乎有個不祥的預感,好似她娘只要眼睛一閉,就會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一樣。她不要娘睡。

「好……娘唱。」她擋著渙散的精神,有氣無力的吟唱著,「漁兒郎,漁兒郎,打了魚兒娶新娘,一尾魚兒一文錢,新娘羞羞拜高堂……」

「娘娘,唱錯了——」

「漁兒郎……網了魚兒娶新娘……」

她的頭是昏的,是哪唱錯了?魚兒變成一大串光亮不名的星星在她眼前鑽來游去,暈眩中,她還不忘想到家中的糧食早就空了,本來冀望賣了花可以買些存糧回來的,卻屋漏偏逢連夜雨,雨打破了她所有的想法……

眼一黑,她失去了知覺。


急遽的敲門聲把戚淺秋少許的清明從八荒九垓的無冥中抓了回來。

「來了……」她以為自己中氣十足的回應,其實只是乾澀的嘴唇動了動而已,連聲音都藏在喉嚨深處。

確定蕾兒安然的甜睡著,她挪動酸疼的腳下床,要不是手還扶著床沿,突如其來的眼迸金光就讓她貼地了。

「有人在嗎?」敲門聲依舊不斷,固執的、堅持的。

「來了。」怕外面的人把苦兒吵醒,雙手摸上椅凳,腳步挪得動了,手又扶上了桌子,不斷轉換傢俱,才不致因為腳軟倒地。

門打開,太過刺眼的陽光讓她無法看清來人。

「我還以為沒人。」一張笑臉,有霎時的驚愕,可是立即恢復。

她只拉開一條縫,其他的不肯再多。

防人之心不可無。

「打擾了小嫂子,我家主人因為路過口渴,想跟你要點水喝,不知道方便嗎?」年輕的臉龐笑容可掬。

「好——請等等。」沒有理由拒絕,她反身找茶壺。

「對不起,我還有一事想問。」

「請說。」

「這附近村落可曾聽聞或是見外地人在此處落腳的?」

她握緊了門閂,搖頭。

「哦,我們要找人。」年輕人不放棄。

「不關我的事。」她神情冷漠。

「怎麼,討個水喝神秘兮兮的,莫非見不得人嗎?」另有一道咄咄逼人的聲音覆蓋了寂靜的四周。

「太……少爺,馬上就來了。」

透過門縫戚淺秋清楚的聽見聲音,她一怔,是錯覺吧,有些人的聲音一輩子都不會忘,因為是身邊至親的人。

沒有微得她的同意,本來只有一條縫的門被拉了開,原本的人影在光亮中變得非常具體實在。

「你……」她才想駁斥他的無禮,卻在看清楚來者面容後止住了聲響。

「對不起,小嫂子,我想讓我來會快些。」

他家少爺的耐性本來就不多,這些日子更顯暴躁了。

坐在馬車上、面露不耐的尊貴男子對戚淺秋視而不見,可見眼界之高,對尋常人等一點都不假辭色。

她咬了咬下唇,令自己回過神。「小地方污穢,怕弄髒了貴客的腳,茶水馬上就來。」

就算她沒刻意壓低聲音,他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她轉身,拿起杯子倒了水。

「去河,你蘑菇什麼,我們傍晚以前要到下個城鎮。」習慣命令人的口氣仍然沒有改變。

稱作去河的僕人很快奉上了水。

男子先嘗了一口,雖然蹙著眉還是把剩下的茶水完全喝光。

「打賞!」他很大方。

去河從荷包裡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她。

她搖頭,「舉手之勞,不用客氣。」

她的咬文令貴氣男人眼眸稍動。一個鄉下女人也懂禮節,不容易。

怕露出破綻,她不敢再多說什麼,當著兩人的面連忙攏上門。

「少爺,鄉下女人不懂規矩,你就饒了她這回吧。」年輕的僕人說著好話,怕主子一不中意,大開殺戒。

「哼,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一個個都要砍頭,這人世間有多少人,砍得完嗎?」男子拂袖,可見他的心情不是很愉快。

去河盯了關上的門板一眼,本來想說什麼又覺不妥,就隨著去了。

裝飾豪華的四轡馬車聲音漸去,戚淺秋靠在木門上的身子往下滑坐在冰冷的地上,神情萎靡。

他沒有認出她來。

她的容貌變化得那麼劇烈嗎?

「叩叩叩……」敲門聲又來。

她吃力的從地上爬起來,昏意更重地腳一顛,差點踩著裙子。

開了門,是薩兒跟個面熟的姑娘。

「大娘,爹讓我們送肉菜過來。」

門外幾簍的青蔬鮮果、雞鴨魚肉,一樣不缺。

她才想起家中真的什麼都不剩,又遇雨,什麼都給忘了。

「我不能收。」只是一頓飯,她沒理由收那麼貴重的東西。

「你就收下啦,千大哥是一番好意。」芽兒出聲,「這些蔬菜可都是我娘親手種的,水果又甜又好吃,你不收,看不起我娘。」

怎麼,這姑娘好深的敵意?

「無功不受祿。」

「你別咬文,我聽不懂。」芽兒有些羞,她是不認得字、沒讀過書,不過那又怎樣,她好歹清清白白,強過寡婦吧!

「啊,對不起,總之這些東西我不能收就是了。」風吹著戚淺秋的臉,她竟然沒有感覺,是燒過頭了嗎?

眼前的人也模糊得厲害。

撐著門板,她不能倒,不能倒,但是……身子怎麼漂浮了起來?

眼前飄來了白霧。

之後,她聽見了薩兒尖厲的叫聲,叫些什麼……她無力分辨。

她失去了知覺。


含糊的聲音穿透黑暗的迷霧,滲入她的意識。

「爹,大娘醒了嗎?」

她分辨得出來是薩兒略帶童稚的嗓音。

「快了。」低沉的男聲安撫道。

「那我出去嘍,大娘醒了,你馬上要叫我喔。」薩兒的聲音裡滿是擔憂。

「你別一直往裡面跑,蕾兒會擔心的。」

「哦,好吧,我知道了。」

又過了好半晌。

「這樣的身體怎麼帶小孩?還逞強,真是的!」男人說話的調子裡,有著輕易能夠分辨出來的憐惜。

聲音比之前清晰,戚淺秋眼睫顫動。

「看樣子是要醒了。」

她眨眼,眼瞼慢慢睜開。

「你……」

「是我。」

「這裡不是我家。」

一下不是很明白發生過什麼事,她明明在自己的家不是,怎麼醒過來卻是陌生的房間?

乾爽的氣息,溫暖的被褥,沒有奢華繁麗,著眼處的傢俱皆樸素而實用,房子寬而開闊,牆面上留著點點的紅漬,按她想,應當是貼過字的牆面吧。

「你的意識很清楚,沒有摔壞頭。」

頭?立刻的,頭上傳來一陣劇痛。

「別摸,大夫吩咐要靜養。」

難怪她覺得不舒服,額際被重重的白布纏繞,有這麼嚴重嗎?

「蕾兒?」摸不到應該熨貼著她的小身體,她驚煌的睜大了眼。

「仔細聽,她跟薩兒在外頭玩踢石頭,兩人玩得可開心了。」千郁樹推開窗子,讓她可以遠遠看見孩子嬉戲笑鬧的身影。

「我不應該在這裡的。」

聽到細細的小人兒聲音,她一顆心才安然妥貼的回到原來的位置。

「你病了,是我自作主張把蕾兒跟你接過來,那個地方不適合住病人。」不論環境合不合適,要照料就不方便。

他不會任她亂來的。

「我要回家。」她才伸直腰,暈眩就襲來。

「只要你走得動。」

聞言,她扯下了被子,就要下床。

然而,千郁樹的聲音依舊涼涼傳來,不見溫度。「你回家,會有誰應付你水喝、吃藥嗎?」

「我可以自己來。」

可怎麼一站起來頭就暈,試著想穿鞋,鞋影有好幾個,哪個才是正確的啊?

頰邊額前覆著幾縷飄搖的髮絲,天啊,不用照鏡也知道她一頭亂糟糟的髮可怕極了。

他不幫忙,也不催促,瞅著她,看她要自亂陣腳到什麼地步?

戚淺秋喘極地抓著床簾,試著讓自己暈到不行的腦子緩和一下。

「可惡!可惡!」

千郁樹嘴邊露出幾不可察的笑意;她的火氣還真大!

這樣的她比之前的冷漠、不可親近好多了。

「我想你沒有把蕾兒給考慮進去吧?」

「我可以請黃大娘幫我照顧她幾天。」

「我聽說她上省城探親去了。」

他暫時不想告訴她,黃大娘已經被請到家裡來看顧兩個孩子的事,就等她自己去發現吧。

什麼?戚淺秋心底一亂,腳也軟得撐不住身子,跌回軟軟的床。

「不用怕別人會講什麼,要使活人閉嘴的方法就是讓你自己活得比他們更好,知道嗎?」

這卑鄙小人,居然一言道盡她的心內事……

她眼中忍不住潮起。

「知道什麼?!」他怎麼能明白她吃過的苦頭,受過的罪!

「我知道,你別忘了我也有一個孩子,我也失去過妻子。」

她沒想到千郁樹這麼坦然。

「你會慢慢懂我的,我不難懂。」那雙漆黑的眼離她越來越近,像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誰有那時間去懂你!」

「會的。」他看見了她頰邊的粉紅。

她全身僵硬,不明白他話中的堅定。

「你儘管住下來,我不是個很盡責的父親,實在也不懂小孩的心事,不過,我看得出來薩兒很喜歡你。」

他的意思是說留她下來只是為了薩兒?

心中微微飄過莫名的失落,是她多心——也是她多情了……

她明明不再愛誰的,愛人只會招來一輩子都去不掉的悲傷痛苦,為什麼她的心還是活的?對人還有反應,還知道愛人?

也許她不是愛他,只是空虛了太久……徒勞的為自己找借口,就像她徒勞的想說一個人能撐過所有的一切。

「暫時,我讓芽兒過來幫忙,你需要什麼,儘管吩咐她。」

他銳利的視線輕易的捕捉了她的不贊同。

「我是個寡婦,我斷掌,我剋夫,我是個別人眼中萬惡不赦的女人,你收留我若只是短暫的慈悲心,那大可不必。我們母女撐得過去的。」

「你沒有斷掌。」

毫不避諱的扳開她的小手,手心紋路清晰乾淨。

「啊。」他居然這麼大膽!她連忙想抽回自己的手。

「剋夫,更是無稽之談!被剋死,是那人太弱。」

她努力縮到床榻邊緣,他的指頭在她的手心遊走,本來有點蒼白的臉因為這樣的舉動而頓時燒紅了起來。

千郁樹濃如墨的眼睛緊緊攫著她,直到她快要喘不過氣,看似要昏倒了,他才放下她的手。

她鼓起勇氣問:「要是我真的斷掌,是個不祥的女人,你——還會沒有芥蒂的接近我嗎?」

他露出一抹邪魁的笑,「我很高興你開始對我的想法發生興趣。」

「我的家沒這規矩。」轉個身,他丟下這麼一句話。

什麼?戚淺秋一下子接不上他的思緒。

他家裡沒這規矩是什麼意思?

但他已安靜地走出她的視線。

看起來她會少掉很多時間去想那些別人加諸在她身上的枷鎖。

要去掉枷鎖,她才能恢復原來如壁的本質。

他很期待,等不及要看她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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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3 00:34:33
第六章

「三個無錫天香樓來的廚娘、六名副手,帳房三人,園丁三人,十二名丫鬟,二十四名打雜的僕役,一名管事。管事就是我啦,全部共有五十二人,我先領來給夫人過目,要是你中意,點個頭,我馬上派人造冊,即日起就可以讓他們計薪上工。」

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都不缺的瞪著戚淺秋。

沒有時間去思考自己在千家的地位算什麼,一個早上,絡繹不絕的直有人拿著聘書、紅紙前來確認。

她壓根不知道千郁樹貼紅條出去徵人的事,他要婚配了嗎?不然簡單的人口哪來需要這麼多幫手?

只要有個動靜,芽兒也總是不厭其煩的來喊她,要她去處理這些完全跟她無關的事務。

「大爺出門前吩咐下來,只要有事,找你就對了。」芽兒的口氣談不上尊敬,只是就事論事。

經過幾日相處,戚淺秋也看得出來她對千郁樹心存情結。

少艾思慕,那樣的心情她能體會,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心中會有點酸楚。

好幾天來她在這個家走動,才知道這幢宅子表面平平無奇,可是,後翼延伸出去的闊氣卻是非常驚人。

當然她不知道千郁樹小的時候就愛蓋屋造園,蓋了這處換那處,遇到圍牆敲了再蓋,這些年來,他把錢財全部投資在土地上,可算是家大業大。

不管怎樣,她都沒資格決定要不要留下這些人。

「夫人?」

她露出抱歉的微笑,把手上的名單遞回那個子小孝精神矍爍的胡相手上。

「對不住,勞煩各位跑這一趟,我不是主人,沒辦法拿主意。」

胡相投過來懷疑的眼光,「莫非我帶來的這些人夫人都不滿意?」不會吧,這些人可都是經過千挑百選的哩。

「當然不是。」

他摸著快要禿的腦勺,沒把戚淺秋的話聽進去。

「也對,你們大家多少拿點看家本領出來顯示給夫人瞧瞧,她要是瞧了你們的本領,大家就可以留下來了。」

「夫人,」有個斯文的漢子站了出來,「我曾家三代都在千爺的府上當過差,到了我這代,沒有理由不繼承家業。請夫人收下我吧,我讓你見見我們曾家七口家眷,請你留下我們,我願意作牛作馬。」他講得義薄雲天,咚咚的跑出去,再進來,後面跟著棕子似的一串人,其中婦人裝扮的女子還挺著肚子。

曾經繁華一時的宅子,卻在千郁樹的妻子及上一輩的老人去世後,解散了。

人魚貫進來,一字排開的跪下。

「別跪、別跪。」怎麼可以見人就跪!戚淺秋急著喊。

接下來的人,或多或少都跟千家的祖宗有所淵源,也有那種一表三千里的非要攀上一點關係的遠遠遠親戚。

千家人的好處,只有曾在這宅子幫過傭的人才知曉。

知道以前的主人需要他們,大伙遠迢迢的攜家帶眷回來了。

是回家呢!

「你就留下他們吧,這些已經散去的老僕役後代也算有心,他們想回來,你就作個順水人情,何況這個宅子的人將來只會多,不會少,留他們下來有用處的。」

不知道何時出現的焦天恩踏入屋內,笑嘻嘻的提出他的看法。

這個千郁樹也絕,悶聲不吭的把家中的大權無形中轉移,真要明說,她這位美麗俏寡婦怕是抱病,也早早為了避嫌逃回隔壁的破屋去了。

那傢伙保密保得還真周到,要不是他拉著石頭那個大個子來突襲檢查,還不知道千兄在家中窩藏了這麼個傾國絕色。

石頭簡單介紹了下焦天恩,戚淺秋點了下頭致意,對於焦天恩的話,微微蹙起優雅的眉,說不出來有什麼地方覺得怪異,她只能叫自己別多想,就當為借住在這裡的這段時間,盡點心力幫個忙吧。

「嗯,那就留下來吧。」

全部被錄用的僕役歡天喜地的下去了。

「小娘子果然善解人意。」

「是我僭越了。」

「有個人恐怕還巴不得你管得越多越好呢。」

「不在其位不謀其事。」

軟膩的聲音,靦腆的微笑,焦天恩看得失魂落魄。

「小娘子娘家何處?」他忍不住攀談。

她談吐有禮,措詞優雅,絕不是一般村姑,雖然素衣布裙,仍然掩蓋不住她本來的風華。

「我已無娘家。」過去,沒什麼值得好說的。

「你這花花公子,別打我妹子的歪主意,問東問西你想打探什麼?」

石頭響亮的嗓門打斷了焦天恩的試探。

「妹妹?」焦天恩怪叫,「你娘要能生出這麼嬌嫩的花兒來,我的頭剁給你!」壞竹出好筍是勉強說得通,但石頭怎麼也迸不出一朵花來。

石頭熊似的手掌一抓,也不管人家焦公子的衣裳是用多少銀兩堆砌出來的。

「我盯著你就沒錯,反正你別靠近我妹子一步。」

「你把我當什麼人了?這麼不信任我焦天恩的人格!」他嚷嚷叫道。

「你還有人格這種東西嗎?」

石頭揪著他衣領走遠了,聲音仍然隆隆響。

一天下來訪客川流不息,留下的拜帖跟禮物,堆得像小山高。



不是好點了嗎?怎麼又咳,胸口裡面像是積了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咳也不見得咳得出來,戚淡秋怕嚇壞了人,只好又躲回房間。

僕人們見她咳得厲害,什麼都不敢讓她分擔,也趕緊要她回房。

芽兒進來過又出去,合上門的力氣很大。她在這裡是不受歡迎的吧?蕾兒呢?

一天半日沒見著她,她會想她這娘嗎?

捧著暖熱的茶杯,杯子裡是濃厚的烏龍。

「怎麼給你喝這個?」一隻長長的胳臂取走了她用來取暖的杯子,一口喝盡。「濃茶不適合生病的人。」

「你回來了。」

是她想得太出神嗎?一點都沒有聽見他進屋裡來的腳步聲。

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不合禮教啊。

「我聽管事說你又不舒服了。」

也不過幾聲咳嗽,連管事都知道了。

他一到家胡相就先同他報告這事,果然還在房門外頭,就聽見她隱忍的咳嗽聲。

「只是幾聲咳,把痰咳出來就沒事了。」

「藥有按時吃嗎?」

她纖細的肩膀像是一壓就會斷,不忍她久站,他拉出一張椅子按著她坐下。

「大夫交代的藥已吃過四帖,我想過兩天就沒事了。」

他濃黑的眼睛為什麼眨也不眨的盯著她看?這讓她覺得困窘。

「藥,很苦嗎?我會交代芽兒以後給你多泡些潤喉的飲品。」

他怎麼問這個,藥有甜的嗎?

「往後吃過藥就含些這個。」千郁樹從懷裡拿出個錦囊袋遞給她。錦囊袋裡裝的是仙渣甘草,去苦味,平常多吃還能生津解渴。

「別再為我破費了。」她接過來。

她在這裡吃穿用度全都看他,他待她已經夠好了。

「那不算什麼。」

是距離太近的關係嗎?不知道為什麼他渾厚的嗓音聽進她耳中,像綿綿的蠱惑,使她有種錯覺,如同情人的耳邊細語。

「我……我……去把窗子打開。」她快要暈眩了,一定要找些什麼事情來分散自己變得奇怪的注意力。

「你緊張什麼?」

她力圖鎮靜,「我是想……把窗子打開,空氣比較好。」

他的眼光存疑。「你好像忘記自己得的是風寒,不能吹風吧。」

他若有似無的接近令她精神更為緊繃,孤男寡女同居一室要是傳了出去,別人要怎麼想?

「一起出去用飯吧,孩子們已經在外頭等了。」

她很緊張,是他給的壓力嗎?她仍然放不開自己被教條緊緊拘束捆綁的心是嗎?那麼,他就不能再用溫吞吞的方式要她的心了,這樣耗下去怕是一輩子都只能遠遠觀看,觸摸不到。

「哦,好。」她怔怔的起身。

他的臉色沉了,是她言詞上有所錯誤嗎?

心不在焉的想著,因為緊張而緊繃的雙腿卻在離開凳子的同時失去了力氣,眼看就要摔得難看——

千郁樹大手一伸,在千鈞一髮之際抓著她的腰,使她免於落難。

她的牙齒開始不聽話的打起架來,喀喀喀……

他把她拉入懷裡,大掌的熱力馬上傳到她的四肢。

「就是這樣不小心!」他的口氣很不好,動作卻是如斯輕柔,怕一個力道太大,傷了懷中柔軟細緻的骨架。

他的氣息縈繞在她鼻尖,心跳的狂顛,幾乎要止不住。

「我差點忘了事,」她從袖底撈出一張紙,手抖得厲害。「這是今天來客的名冊,還有禮物清單,你收著,好讓人回禮或定下回拜的日期。」

千郁樹被她突然的舉動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慢慢的鬆開她。

接下來戚淺秋慢條斯理、一字一字的將今天來訪的客人說了明白,怕他因為人多而混淆,還把對方的特徵說個明白,直到聲音不再抖動,恢復平常的語調。

她居然把她的蘭心惠質用在這裡——千郁樹支著頭,突然發笑。

他的笑看在她眼中,無比怪異。

他為什麼笑?憑良心說,他笑起來真好看,所有堅硬的線條都放鬆了,讓人生起想去撫摸的慾望。

一瞬間,她吃驚了。

她怎麼對男人還有這種不可饒恕的慾望?

這是罪不可赦的!

「你幫我寫回帖,就說我他日有空再登門拜訪去。」

「我的字醜。」

她果然識字,還能寫回帖。

普通人家的女兒不僅沒有識字的機會,就算千金小姐能識字,讀的也是女誡、婦德之類的書籍,要修封對仗工整的文書都有問題,逞論需要文采的書帖了。

「字醜不要緊,慢慢練就行了。」他撩起青布袍,「走吧,他們一定等得肚子餓死了。」

「哦,好。」

他沒有直接走出去,腳還跨在門檻上,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對她說:「你其實不用這樣,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對你作出逾矩的動作來的。」

先安她的心吧。

咦?

說完,千郁樹不看她的反應就離開了。

戚淺秋手扳著桌沿,沒有鬆口氣的感覺,拂上心頭的,是難以言喻的失落……



餐桌上,戚淺秋看見了蕾兒,這才心虛的發現自己在這裡的大半時光,牽掛的不是她,是另外一個人。

她的心似乎從嚴寒隆冬裡甦醒過來,緩緩有了生機。

蕾兒梳洗得乾淨漂亮,兩條辮子油亮光滑,蝴蝶珠花有致的棲在她的辮子上,色彩斑斕,蝴蝶狀的肚兜、蝶繡鞋,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隻翩翩的小峽蝶。她看見了娘就粘住,不肯從她身上下來了。

「娘娘……」她像小狗似的嗅著娘親身上的味道,磨來蹭去,沒完沒了。

「蕾兒,過來!」

千郁樹不喜歡蕾兒這樣,她娘的身體還沒好透,看她吃力的捧著胖娃,他心裡就不舒坦。

「好。」她乖順的沒鬧半點彆扭,就從戚淺秋身上爬下來。

「你怎麼這樣對孩子說話?」她有些吃驚於蕾兒對他的聽話。

「她不是乖乖過來了?」

一個扮白臉,一個扮黑臉,再好不過了。

蕾兒咚咚的跑到千郁樹身上,對她來說,從娘身上換到「爹」身上,差別在於從小搖椅換到另一張更大的搖椅。

呵,當然是大搖椅舒服咩。

對薩兒來說,他倒寧願坐在香香的大娘身邊,沒有那個胖奶娃來同他搶,是再好不過了。

他吃他的,偶爾還會貼心的幫戚淺秋布菜。

好快樂的一餐飯。

新來的廚子為了討好主人的肚腸,大展身手的辦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餚,煎烤、煮、炸,吉祥的桌巾上有適合小孩、大人口味的菜餚,一式十二樣的菜色,美不勝收。

「大爺,附近村落的大小地主都在門外想見你。」矮小的胡相並不是很願意進來打擾這一家人用膳。

別說郎才女貌登對得很,壁玉般的兩個孩子乖巧又懂事,這樣的天倫樂,他真有榮幸同在一個屋簷下。

「這些人不知道現在是用膳時間嗎?」被人打擾了,千郁樹的不悅表現得很明顯。

可想而知這些人是故意挑用膳時間來的。

「我避一下好了。」

戚淺秋知道這附近的人對她沒有半點好感。

「不,你留下。」

「我不……」她留下只會自取其辱。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一點都不會。

囚為他眼中太過強烈的確定,戚淺秋雖然不安,還是依言留下。

千郁樹立刻叫人撤下飯桌。

紅木材方圓百里內大大小小的村鎮幾乎都是農地,農民也多是佃農,土地的所有者都是官府或是貴族,只有零星的土地是祖產或是小康家族所有。

千郁樹很想知道這些人以地主身份闖入他家目的為何?

少有交集的村長,一把年紀的耆老,附近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到齊了。

這些喜歡端架子的老頭會連袂出現,大好、大壞都有可能,他倒是很想看看這些人要來說什麼話。

他們看見了戚淺秋,眼中的驚艷和鄙視強烈得叫人無法忽視。

大家面面相覷,也不見千郁樹招呼或者奉茶什麼的。

戚淺秋見狀,低聲吩咐了一旁的胡相,沏茶來招待客人。

胡相臉上帶著怪異神色,有些欲言又止,不過還是什麼都沒說,只讓婢女送來了茶水。

「咳。」為了引起千郁樹的注意,屬於千家不知道什麼輩分的長老硬著頭皮,欲起身講話。

「別說那些冠冕堂皇的廢話,你們來做什麼,直說就好。」千郁樹簡直是不客氣的。

戚淺秋訝異他的無情。

「我說世侄啊,」老臉被搶白得有些掛不住了。「你要我們直說,我也不拐彎抹角,我們呢是出自一片關心,這些年你忙於工作,總是不在家,我們想表示關心也無從關心起,現在崢嶸了,聽說你想回鄉落地生根,還要促進地方上的繁榮,讓我們這些老人在有生之年能見到地方進步,你真是我們紅木村的光榮。」

眼看千郁樹沒有反應,套好似的村長接下話,「世侄啊,這些年呢,你一個男人帶著小孩也夠辛苦的了,如今孩子大了,應該考慮續絃,娶個賢良淑德的女人來持家,我那三女恰恰配得上你的年紀,我也不貪聘金俗禮,只要……」

「咳,村長,你離題了!」族中長老聽村長說著說著竟為自己女兒說起媒來,連忙打岔。

大家明明說好是為了錢事,他居然壞了遊戲。

「我為我女兒的幸福說話沒錯啊!」誰叫這些老不死的家中沒有待字閨中的女兒,怨不得他存私心。

「你那三女一臉麻子,早就過了及笈年紀,我聽說她早就有相好的男人了,你想嫁掉她也要看看人家賢侄要不要呢。」

「你這個爛老頭,我要告你破壞我閨女名譽!」村長火大了。

「去告啊,別忘了縣衙的捕快也是我的人。」如觀井之蛙的人以為握在手中微薄的權力就能夠掌控一切。

「只要我有了錢,就算要買個縣官作也不成問題!」

內哄鬥得火熱,千郁樹不在乎他們鬥得兩敗俱傷,但是,他可沒時間聽他們囉嗦。

看見千郁樹要走人的動作,村長跟長老互瞪一眼後斂鼓熄火。

山水有相逢,先撇下恩怨,巴結金主要緊。

「對不起,我們還是來說正題。」

「我聽說最近收購土地的人是你派出來的,希望你多多照顧同是一個家族的人,人不親上親,價錢方面大家好商量。」說穿了,大家都想把地賣了,上京城享福去。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我又變成家族的人了。」千郁樹眼中閃過一抹痛楚。

「你別記掛以前的事情,我們都是公事公辦。」

「好一句公事公辦,好個剛正不阿。」他語帶嘲諷。

村長跟長老們不禁老臉飛紅,「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何況薩兒他娘的墳我們後來也答應給遷入祖墳地,你何必記仇。」

說起來倒是他小心眼了?千郁樹冷笑,卻在對上戚淺秋不解的眼光時,稍稍軟化了些。

「陳年舊事不用再說了。」

「還是世侄開闊,陳年舊事,女人如衣服,只要有錢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呢,就算沒名沒分,倒貼的女人眼前就有了呢!」睇了眼端坐著的戚淺秋,她的美麗在邪惡之徒的眼中,成了無可赦的罪惡。

又被指名,戚淺秋縮進了椅子裡,緊握住扶手的指節越來越白,洩漏出她無言的憤怒。

千郁樹是他們眼中的金主,得罪不起,就拿她一個弱女子當代罪羔羊,這些人什麼長輩,簡直是無恥之徒。

不知死活的人還滔滔不絕,以辱沒其名的道德口誅著她。

「我說世侄啊,我知道你對我們的偏見都是因為這個寡婦,可你要想想,以前多少君王因為禍水滅國,娶妻娶德,你不要被她的美貌給蒙蔽了,寡婦剋夫,比什麼都毒!」

「原來你們對所有的孤兒寡母都是這麼照顧的。」千郁樹似有所指。

戚淺秋詫異的聽出他話裡的恨意。

他的弦外之音聽在一群自私鬼的耳中沒有特別的感覺,他們打哈哈的隨著千都樹的冷笑發笑,以為往日的罪惡風過不留痕跡。

「你們可以走了。」尊敬他們仍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千郁樹客氣的請出門,但是他會吩咐僕役,要這些人從此在千家門前絕跡。

「我們的正事還沒談到……」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哦,居然還有正事?

幾個仗恃著身份的老人也約莫看出千郁樹壓根不甩他們,知道再蘑菇下去可能付不了什麼好,趕緊道出來意。

「最近這方圓七、八十里的土地被世侄炒得火熱,你知道我們手上也有幾塊薄田,我們年紀大了,租給佃農一年收不了多少田租,稅收又貴,想說世侄不如一併收了如何啊?」

「我該出多少價錢都按照官府公告的地價,你們要賣就賣,想留著當墓地我也不反對。」幾塊零零落落、貧瘠的田,也想來分一杯羹。

「價錢方面不能稍微調整一下嗎?畢竟我們都是同族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起碼看一下祖宗的臉。」

他們來可不是為了要爭執無謂的道理,錢才是重點。

「祖宗?」想不到這些人為了牟利,一向引以為傲的無聊自尊都可以不要;這些人恐怕死後都會無恥的厚著臉皮去見祖宗。可憐的祖宗!

「你們叫人厭煩!」他連最基本的敷衍也不願意施捨了。

本來想說簡老賣老可以貪點便宜,不料千郁樹不只不買帳,簡直不把他們放在眼中,長老們臉皮一青,全部變了臉。

「胡管事,送客!」下逐客令了。

胡相肅著臉,作出送客手勢。

「哼,給臉不要臉!」

「都是你當年把話說絕,把事做絕。」

「現在埋怨我有個屁用!」

抱怨連連,眾人出了千家大門。

後腳跟還差一咪咪,胡相不留情的砰地關上大門。

他很早就想這麼做了,這些狗眼看人低的老傢伙!

嘻,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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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雨後的暗夜。

飄過牆的芬芳一陣又一陣,重重的清香勻成迷醉又華麗的味道,勾勒出沁人鼻的迷惘。

探視過睡著的兩個孩子,戚淺秋提著牡丹燈籠,漫步在迴廊跟院子之間。

這些迂迴的路徑難不倒她,當年她住的地方要比這裡不知繁複多少倍,想起當芽兒問她需不需要陪伴,而她的答案是否定時,她眼中的不置信,不禁叫她失笑。

春末初夏的夜總是微帶著涼,雨後的煩囂都沉澱了,這四周寂靜得連心跳聲都數得出來。

一直以為蕾兒一定不肯自己獨睡,想不到她對於離開娘親的懷抱一點離愁也不見,滿臉笑容的聽完兒歌,就簇擁著新暖的被子入夢了。

涼意爬上她的手腳,她定定站在涼如水的院子裡傾耳聽蟲聲卿卿,嗅聞著從隔牆飄過來的暗香。

牆的那邊,她親手種的花兒都開了吧。

忍不住放下燈寵,她想爬牆去瞧瞧。

「你若像上回那麼跌下來,會有人來救你嗎?」千郁樹心情煩躁,出來透氣,沒想到卻看到以為應該安寢的人兒掛在牆面上。

她總是能讓他忘憂。

「你還沒睡?」幸好天色黝暗,他應該看不出自己臉上的燒熱吧。

「你也沒睡。」他穿了件輕便的衣服,跟白天的模樣很不一樣。

「我去看孩子們。」

他走近她,聞到淡淡的花香。「這幾天辛苦你了,有了你,薩兒……似乎忘了我這爹的存在了。」

「這話應該是我說的吧,蕾兒幾乎把你當成她的爹了。」呢軟的聲音有些嗔怨。

兩人面對面,片刻,爆出笑聲。

真是天下父母心。

「這裡真是個好地方,山明水秀,我真想一輩子都在這住下去。」

進了一旁的涼亭,涼亭靠著假山,遮去了一半的風。

「想不到你對紅木村有這麼高的評價。」

在夜色中看她,她嫻靜優雅的氣質更顯突出。

「我喜歡這裡,它伴著我讓我度過生命中最困厄的那段時間。」

夜,總是讓人容易交心。

「你從來不談自己。」

「我只是一個寡婦。」他在乎她的過去嗎?

她只求有一處地方讓她看著蕾兒長大,就無所求了。

「沒有丈夫不是罪。」

「只有你這麼想,他們都當我是洪水猛獸。」

「就算是猛獸,你也是美麗的猛獸。」他靠近她,近得連彼此的呼吸交錯,融化成一氣都不自覺。

「你輕薄我嗎……」或者是她多心,怎麼覺得他話中充滿不該有的意思,至於是什麼意思,她一下子難想得透徹。

「不,是為你著迷。」

見她惱,千郁樹稍斂了逼近的姿勢。

「這樣是不對的。」她不知道是告訴他,還是想說服自己。

他雖然懊惱錯過她唇上的芬芳,但是仍然寧願尊重她的意見。

滴水能穿石,他相信。

「你剛剛想爬牆?」

「我聞到花香。」

「我也是被花香吸引出來的。」他暗自加上還有你三字。「我送你過去。」

咦?

片刻過去,他不只自告奮勇的當人工樓梯讓她踩著他爬過牆,連他自己也以利落的身手平安翻牆落地。

平常的男人是天,怎麼可能允許女人踏上他的肩膀,更何況他貢獻出來的可不只有肩膀,剛剛,她滑了腳,不小心在他臉上留了印子……

「你沒事吧?」

端詳著他的臉,她的專注讓千郁樹有了一下子的怔然。他發現有一隻象牙色的小手,拿著手絹輕巧的撫過他的頰。

「你要是再繼續摸下去就有事了。」他對著暗夜裡,她清冽如玉的容顏輕吐。

戚淺秋連忙收回手絹,別過臉。

她站在花海裡,垂眉斂目,宛如花仙子。

像想轉移注意力般,她對著他招手。「你瞧,你上回種的花都冒出了芽。」

沿著牆的一面花圃,爭相冒出嫩綠的小苗,擁擁簇簇,生意盎然。

兩人蹲了下來,對著滿園生意指指點點。

想起來,他們的緣分還真是深厚。

「不如把我們兩家之間的牆打掉,我們想看花,時時可以來。」花不迷人,迷人的是她澄靜的小臉。

「等到盛夏時,它們會長得很漂亮。」

她不會把他的話當真。

「我們家很大,可以隨你擺多少個花瓶。」他滿意的瞇起眼睛。

她噗哧一笑。「你想買我的花?」

「你要這樣想也可以。」

「我知道我欠你人情,還有不少銀子。」

蘊著笑意的臉僵了僵,這幾日她看病的花費,還有母女的吃住對她而言的確是一筆可觀的數目,她在掛心這件事嗎?

「你以為我會跟你……要債嗎?」

「你真的跟我要債?」她絞著指頭,「我恐怕一下子還不起那些銀兩,你可以讓我分期攤還嗎?」

「你滿腦子都是責任,別這麼辛苦自己不好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要你嫁我!」

他脫口而出,再不把自己的心意說出來,今晚兩人的雞同鴨講會沒完沒了。

戚淺秋陡然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是真心的。」

她低頭不說話了。

她還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上回她讓別人作主把自己嫁掉,這回,不了,不再糊塗。

看她不作聲,千郁樹也知道急不得。

好半晌,她才幽幽出了聲,「我並不想讓自己再陷到婚姻裡不能自主。」

「你之前的夫君對你不好?」挑了處風吹不到的地方,他讓她坐下。

有關她的一切都從別人的嘴巴聽來,要是可以,他希望聽她說。

聽她說,只是希望能夠多加瞭解她。

「我無從比較,不知道那樣的夫君算不算得上好。」

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夫妻不都是這樣的?「政治策略的婚姻,只留下蕾兒給我,要我來說,還沒能夠明白婚姻給我的感受,就結束了。」

千郁樹並不驚訝,女兒的婚姻大事古來就是由父母作主,沒有個人意願,兒女是父母的附屬品,命好的,不愁吃穿終老一生,命歹的,丈夫三妻四妾,在外花天酒地,不事生產,回到家來還要做人妻子的把他當大老爺服侍。

「說起來我們的際遇好像差不多,薩兒的娘也死得早,對婚姻,我也說不出想法。」父母作主的婚姻,他也曾想過就這樣算了,不料,這場姻緣卻沒有好收場。

但是,這一回他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他想要她,想熱烈狂顛的把她捧在手心珍愛的呵護,細細的藏寵。

他從來沒有這樣狂烈執著的想愛一個人,烈火燒不息,狂風吹不滅。

而她懂他的心嗎?

夜逐漸變深,露水冷凝,在風中悄悄的低語,讓同樣受過傷的兩顆心,慢慢相依相偎相近。



一個吻,不算什麼的……

誰說,一個吻,很驚天動地的——捂著臉,她的心愉悅得想跳舞。

托著香腮,戚淺秋倚著涼亭的長椅。

椅下,是新砌的池塘,塘中錦鯉優遊自在,偶爾經過的僕人都看見了她一個人對著池塘傻笑,大家體貼的不去驚動她。

想來,家中快要有喜事了。

千大爺今天也一臉喜色的出門,出門前還慎重地吩咐他們要聽夫人的使喚,當她女主人般敬重。

這種事哪需要吩咐,他們從進門的第一天,就看出來主人對未來的夫人愛護有加,老早就當溫柔美麗的夫人是主子啦。

是的,他吻了她。

一個意外落在她嘴上的晚安吻。

她想得癡癡傻傻,心中流過的甜蜜還在回味,卻被些微凌亂的腳步聲給吵得回過神來。

黃大娘幾乎要扭了腳。「夫人,不好了。」

早已得知千郁樹請她來看顧小孩的戚淺秋站起身來迎向她,「有話慢慢說。」

「小少爺不見了!」

「怎麼回事?」她焦急的問。

「先是小小姐跑出門追小狗,小少爺也跟著出去,等我追到外頭,人就都不見了。」

在家中弄丟了人,叫她拿什麼來賠?

「我去看看。」跑過迴廊庭院,越過聞聲出來的胡相,她奔出大門。心裡牽掛著兩個孩子的蹤影。

胡相攔住後面跌跌撞撞跟著出來的黃大娘,問明白了情況,當機立斷的馬上派人分批外出尋找。

戚淺秋跑回隔壁的家,家中空無一人,她返身又往外跑,一路跑得急,見到人就問:「你看見我的孩子嗎?你看見一男一女的孩子嗎?」

有的人冷漠的搖頭,有的把她當瘋子。

「薩兒……蕾兒……我的孩子……」

她跑得氣喘如牛,要是孩子們出了意外,她捨不得啊,任何一個她都不捨,都是她的寶貝啊!

「蕾兒!回娘一聲話,薩兒——」

從千家出來的僕役們本來跟在戚淺秋的後頭追,但追了一會,只見她鑽進巷子裡,一下就失去她的影子。

戚淺秋在巷子的轉彎處發現一隻蕾兒的虎頭鞋,立刻不分來處的往迷宮似的巷子跑去,她不敢去想孩子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千百萬個念頭飛來過她的腦中,她越想越害怕,心裡不住地祈禱著。

「這是……薩兒的頭巾。」

隱約中彷彿有一隻在暗處操控的魔手,要把她扯進無盡的地獄。

她跑得腳好痛,胸口也痛得喘不過氣,眼中浮起了紅霧。可,她的孩子們在哪裡?

等她扶住能撐住她顫抖身體的牆,匾額上褪色的暗紅字體模糊的映人了她快要睜不開的眼瞳。

祠堂。

她怎麼跑到人家的祠堂來?

沒能夠細想,她聽見了蕾兒含糊的哭聲。

支著快要解體的身子,她推開虛掩的門。

裡面只有點點看似鬼火的燭光,窗子被封死了,陽光被禁錮在外面,暗影幢幢,叫人毛骨驚然。

「蕾兒……薩兒……」她跨進門檻,試著喊。

模糊的嗚鳴聲從角落發出。

突然間,燭光大亮。

不知道多久年代前的祖先牌位,一階階的泛著黃。

戚淺秋壓抑著心底突地攀升的駭意,拚命讓眼睛適應裡面詭譎的氣氛。

驀然,幾張風乾橘子皮的老臉冒了出來。

「戚家寡婦。」

「誘餌想不到的好用。」

「不該你說的你閉嘴!」

七嘴八舌,是人。這認知,卻讓她一顆心又擺盪了起來。

鬼,隔著幽冥,不會無緣無故害人;人卻不然,人心難測——

以前她或許天真無邪,但這些年的生活已教會了她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的孩子…」

「他們都在,你安心。」

戚淺秋一點一點的看明白,這裡有幾個人是昨日見過的。

「小孩子不懂事,要是哪裡得罪各位街坊鄰居,我在這裡跟大家說對不起。」她福了福身子。

「戚家寡婦,我們今天叫你來,為的是要你同我們配合一件事。」千家族的長老還是以為女子可欺。

她忍下想糾正這些人的想法,算了,連她夫君姓氏都沒弄清楚,戚寡婦就戚寡婦,隨便他們愛怎麼叫。

「乖乖配合就沒事了。」村長眼中露出垂涎美色的猥瑣,他搓著手不斷的在戚淺秋四周繞著。

幾個受扇動而聚集的村民鄉勇,儼如野獸,眼神不善的盯著宛如可人馴羊落入虎群中的戚淺秋。

她忍下作嘔的感覺,環住自己的雙臂。

「你知道我是千家年紀最長的老人,大家都聽我的,你要是敢違背我,就休想在這村落生活下去。」

她點頭。知道這些人的惡勢力建築在道德的尺度上,他們拿衛道當刀槍,不順從的人拿來當砧板上的肉。

只要他點個頭,或許她就會被亂棍打死也說不定。

「聽話最好,只要你答應我,孩子就還你。」

「你要我答應什麼?」

「我想你也不是什麼三貞九烈的女人,睡過你的男人恐怕不少,如今千家那個孩子被你的美色所惑,看他對你顛顛倒倒的樣子,你說什麼他都會聽的,所以,我要你叫他高價收購我們的地。」

「我是清白的,我端正的做人,你們怎麼敢這樣合血噴人!」

戚淺秋氣急了,這些人睜眼說瞎話,不怕老天劈下雷來嗎?

「唷,說得好像那麼一回事,村子裡誰不知道你早就住到男人家裡,胡天胡地的事傳得街頭巷尾人人皆知,污穢難聽,寡婦就是寡婦,你還是認了吧!」

長老沒有為人長輩應該有的體恤慈悲心,只一味的將無妄的罪名掛在她身上。

「娼婦!」村長加了句。

長老作出制止的手勢。

「你允了,我們萬事甘休,不允,後果……嘿嘿,絕不是你想得出來的悲慘喔,你是聰明人,不會想嘗試的。」

「你們這些被豬油蒙蔽了良心的人,這種下作的事你們也做得出來?」他們究竟想對她做什麼?

他們攻擊她也就算了,卻連千郁樹那麼好的人也一起拖下水,這些人真是齷齪得叫人噁心!

「啪!」響亮的耳刮子響起。

「賤婦!」

戚淺秋被巨靈神掌打得臉頰火辣、眼冒金星,身子跌跌撞撞的去碰到眾人,她猛然一凜,逃了開來,卻已被多只從暗處伸過來的魔掌吃了豆腐。

她氣急攻心,可是一滴眼淚也不肯示弱。

只要她哭,這些人更不會放過她的。

拐了腳,就算疼入心坎,她還是要忍著。

「我不會答應的,千大爺是堂堂正正的好人,你們欺負我一個弱女子算什麼?你們連他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被搶白一頓的老人們臉皮上掛不住,抓起枴杖就要往她的身子擊下。

「我要開了祠堂,就不會讓你活著出去壞我的事!」

戚淺秋被眾人的猙獰給嚇得又跌了個跤,手肘碰到圓柱,火辣的痛直往腦子沖,她閉上眼,等待即將加諸於身的痛。

然而,預期中的痛苦被雜沓的人聲給取代。

一雙健壯的臂膀無限溫柔的扶起她。

她不敢置信的看著不該在這裡出現的千郁樹,失了血色的唇蠕動著,卻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這一刻眼淚才從眼角滑下。

千郁樹抱緊在他懷抱顫抖的身軀,臉上太陽穴的抽動一直沒停過。

「啊!孩子……孩子……」她念念不忘。

「我找到了!」

石頭龐大的身體從裡處出來,一手各牽一個孩子。

「爹爹……娘娘。」蕾兒直奔戚淺秋的懷抱。

慢吞吞走來的薩兒低著頭,不知道自己將會接受什麼處罰。

戚淺秋一手摟過略微受驚的薩兒,把他抱得死緊。

薩兒先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接著反過來安慰著她。「大娘,我很好,你不要哭了。」

她把薩兒全身摸了個透,直到確定他沒有分毫受傷,才又重新摟著兩個孩子,又親又吻,惹得薩兒尷尬得要死,腳卻不想走開。

「世侄!」千長老眼睛擠呀擠的,示意後面那些壯丁過來幫他壯聲勢,可那些人卻懼於石頭,轟地化作鳥獸散。

本來就倉卒成軍,利之所趨,這下破局了,當然一哄而散。

「你好樣的,照顧過了我的前妻,現在又重施故技,你對我的家人還真特別有心吶。」陰陰冷冷的千郁樹,一個眼神就有無限權威。

「淑女那件事不是我的錯,是她體弱,等不及你從外地回來,不能怪我!」淑女是千郁樹前妻的閨名。

他們居然直喊她的名字!

拉著幾個同他年紀的長老,千長老不讓他們離開,要死大家一起死!

有難同當。

「要不是你一心刁難,開祠堂,拿祖宗家法威嚇她,嚇得她心疾發作,卻還不肯送她就醫,她會那麼早就去了?再說她哪裡錯了?就因為我們家道中落,就必須要受你們這些人的欺負?你連婦道人家都不放過,你才是禽獸不如!」

吞嚥在心中多時的憤怒一古腦爆發了,說到恨處,千郁樹的黑眸充滿了少見的怨。

石頭像趕小雞似的咧嘴對著孩子們說:「老虎不發威老是被當成病貓,那個老傢伙完蛋了,小孩子不宜觀看,石頭叔帶你們去外面等爹。」

抬眼看見戚淺秋的憂容,他跟著道:「妹子,外面空氣好,我們出去如何?」他熊般的臉一這就遮住了她的視線。

「我擔心……」她探呀探還是看不到後面的景象。

「我用十根手指頭保證,千樹會一根頭髮也不掉的出來。」

她往外移動腳步,同時不斷的回頭,卻什麼都看不到,直到石頭攏上祠堂大門。

「這些老頭子,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

「他們好多人,千大爺只有一個。」戚淺秋盯著什麼聲響也聽不出來的門。

「妹子,你放心,他會幫你出氣的,那傢伙平常安靜,可是誰敢搶他心愛的東西,他會拚命的!」石頭笑得牙齒都露出來。

「大哥!」戚淺秋露出女兒嬌態的跺腳嗔怪。

「呵呵,我不說,不說。」石頭得意極了。

一炷香過去,千郁樹毫髮無傷的出來。

幾個人蜂擁而上。

祠堂那扇可憐的老門又被石頭粗魯的一腳踢上……誰都不知道裡頭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突然,從一旁稻草堆汪汪的跑出來一隻小黃狗,對著一行人搖尾巴。

薩兒走過去抱住瘦巴巴的小黃狗,昂起頭問著這世上他最愛的人,「爹,我可以養它嗎?」

「你說呢?」千郁樹反而問向戚淺秋。

「當然嘍。」她朝著企盼的小臉含笑點頭。

「哇,好好喔!」薩兒把小黃狗拋到半空中再接起。

「蕾蕾……咯咯……也要抱抱。」

小黃狗汪汪的叫聲,伴著這些人的笑聲,遠上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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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紅軟緞的喜字貼在廳堂正中央,喜氣洋洋的賀禮堆積如小山,用竹篙撐著的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從花窗往外看,隱約看得見竹篙因為晃動而搖擺的弧度,還有滿天甩動的鞭炮屑。

嬰兒胳臂大的龍鳳燭貿放在五汁櫃上,窗欞、門前、床頭處處都是老鼠娶親、仙女送蟠桃、八仙過海的彩色剪紙、彩幛,鋪了紅綢暗花繡中的圓桌上等著新郎、新娘交臂言歡的好菜好酒。

說不嫁,還是糊里糊塗的成為他的妻子了。

新房是拿他以前住的主屋重新粉刷佈置,連床也煥然一新。

為了杜絕悠悠眾口,雖然說是倉卒成親,但仍看得出來千郁樹很有心,大廳外的喜宴開到幾里外,外燴幾乎包下城鎮裡所有有名的館肆,遠從京城來的客人,還有附近村鎮的人幾乎都出席了這場婚禮。

門被推開,來人的腳陷入波斯地毯中,悄然無聲的來到戚淺秋跟前。

用秤挑起喜帕,刻意裝扮過的如花美貌,清靈如滴仙的勾住了千郁樹全部的目光。

雖不是第一次上花轎、當新娘,她心中的悸動卻不亞於初次遠嫁時的感覺,她心頭小鹿亂撞,上好的絲裙都被她捏縐了。

「你很緊張?」

眉目如畫的眼眸偷瞄了下身邊的良人,點頭。

「我也有些。」兩人都不是第一次,卻緊張如昔。

「啊。」他居然也承認……他是為了消除她心中的忐忑不安吧?

「你怕我嗎?」

她這一搖頭,發上的珍珠簪子叮噹作響,使她更見嫵媚。

面對他的目光,被他仔細端詳過的肌膚都像偎了火,遍體燒燙了起來,即便不是第一次獨處;而今晚的他也更亮眼、更俊俏。

「折騰了一天,肚子餓嗎?」

桌上的菜餚完好如初,根本沒有動過的痕跡。

「不知道。」就算餓也餓過頭了。

「這樣不好。」

他親呢的拉起她看似非要把喜服捏出洞的手來,牢牢實實的握在手中,走到圓桌前頭。

「坐下,小心裙子。」裙擺下的流蘇拖著地,要一不小心踩著了,怕不就會跌得鼻青臉腫,他在,自然不會允許發生。

「謝謝……夫君。」她姿態優雅,絕色的風華面貌叫屋外的男人全看得失魂落魄,驚歎不已,你一言、我一語,歎息一塊壁玉讓千郁樹檢了去。

「嘩!」一堆不肯乖乖待在喜宴桌上喝酒的人塞著門,像鍋子裡的餃子咚咚咚的摔了進來。

「焦天恩!」千郁樹低吼。

「別發火,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我們來鬧洞房不能生氣。」為了好友的喜事,他可是特地換了新作的袍子。

一干人趁著周旋的當頭,滴溜溜的眼珠全部只有一個方向,把新娘子的美貌統統瞧了個饜足,這洞房……鬧得好哇!

「你們這些人!」千郁樹恨不得把這些傢伙的眼珠一個個挖下來。

「相公,你別氣,大家一人一個元寶,沾沾喜氣。」

蘭心惠質的戚淺秋從袖底掏出一把用紅紙包了銅錢的喜錢,甜這些來鬧洞房人的手,又把喜糖個個分送,甜他們嘴,一舉兩得。

大家眉開眼笑,拿人手短,也不好意思再鬧下去。

鬧場的人走了,一室突然沉寂下來,燭光明亮,美人如玉,火焰簇簇的在千都樹眼中閃動,他的慾望忍得太久,他想要她——

「把這喝了。」精美的瓷杯裡倒了琥珀般的汁液,見她羞澀的垂低了頭,千郁樹猛然把兩杯酒倒進喉嚨。

看他飲酒的樣子,戚淺秋想要向前阻止,但還來不及說什麼,身子就被他箝住,往前一椎,猛地就是吻——

嘴對嘴的她被灌了一大口醇酒。

辣意從鼻頭燒到喉嚨,又從喉嚨燒回眼眸,她被酒力弄得頭昏眼花、渾身乏力,身子一軟恰好癱進他伸出來的雙臂裡。

「還要嗎?」

見她醉容燦爛,他又口對口哺餵了她一口酒。

「要。」糟糕!她會不會變酒鬼啊?

戚淺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帶上床的,她艱困的阻止著幹部樹剝脫她身上的衣裳,她開始咯咯的笑,因為他的觸摸,也因為眼前的他變成了好多個,多到數不清。

他滿意的看著她;修長的指頭在剝光了她的衣服以後,不放過每一寸曲線的撫摸著。

「呃,」她居然打了酒嗝,「你別這樣,我……不習慣……」春光初洩,她卻絲毫不察。

「我們有很多時間,直到讓你習慣為止。」

解掉她肚兜上的蝴蝶結,最後的屏障落地。

「別——這樣。」戚淺秋嬌聲抗議,卻宛如呢喃。

「相公,我餓了,我們可以用膳嗎?」

太陌生了。雖然說她跟前夫也有過肌膚之親,魚水之歡的感覺卻不曾有過,他給的,除了痛楚,就是蕾兒。

這種激越的感覺像要騰空飛去,為什麼?

「那不重要。」

「你放開我……我受不了了。」她無力反抗,也不想。

「真的要我放開?」

「不……」她幾乎要蜷成小小的蝦米,小小的身子上都是汗水。

千郁樹每個霸道到極的動作都讓她陌生又全身酥軟,她只能閉著眼睛喘息,承受……

「把眼睜開,看著我!」

她不由自主的聽話。

他的臉看起來有些兒陌生。

「我會盡量不弄痛你。」

說不出話,她只能搖頭又點頭,連自己也弄不清意思了。

她相信他——

「我要你,全部的你!」

春光才始,暗夜芳菲,夢還遠。

隔牆,濃濃春意,漾滿。


下雨了嗎?一點一點的涼戳著她的肌膚?

「娘為什麼還在睡?」

「爹也是,我從來沒見他這麼晏起。」

「娘娘生病了嗎?」女娃聲,帶著不解的仍然用她小小的指頭戳她娘露在被子外頭的白嫩肌膚。

「不是啦,不是跟你說了,昨晚是爹跟娘的大喜日,黃大娘說他們會睡得晚是正常的。」薩兒故作大人的分析著,只是蕾兒有聽沒有懂而已。

「我不要啦,蕾兒要娘。」

「噓,你別吵,早知道就不帶你過來了。」

「娘不是在這?」戚淺秋驀地睜開了眼睛笑語盈盈,想不到叫她起床的是這兩隻早起的小麻雀。

「娘,笑笑。」感覺上她的娘親和以往有些不同,可不同在哪,單純的蕾兒怎麼也不明白。

不過,她喜歡一見她就笑的娘。

看見薩兒一眨也不眨的眼睛,戚淺秋有些羞澀。

「薩兒,你早哇。」

「蕾兒一直吵著要來見你。」他從來沒見過爹跟任何女人睡在一起耶,感覺很新鮮說。

「誰讓你們這麼早來吵人的?」全身精光的千郁樹早就醒了。

他起身,也不在乎光裸的身體會給小孩什麼想法。

戚淺秋趁機套上衣服。

這種時刻,她感激起千郁樹寬厚的背,不著痕跡的掩護,讓她不至於在孩子面前丟了臉。

「爹說過我應該來向……娘請安的。」薩兒有些拗口。

「嗯,這樣就可以了。」他點頭,偌大的手摸了下兒子的頭,算是嘉許。

戚淺秋從他的身後鑽出來,雖然說衣著稱不上整齊,披肩的長髮也還沒有梳理,但總算能見人了。

「小心!」千郁樹霸道的圍著她的蠻腰,不讓她向前。

她馬上臉紅了。

「你別這樣,孩子看著呢。」

「你還好嗎?」他才不管,想知道的事情一定要問。

她點頭,什麼都說不出來,臉上的桃花幾乎要開遍整張小臉了。

「爹爹。」

蕾兒很快的琵琶別抱,爬上床就往她喜歡的「大搖椅」身上賴,千郁樹一手抓住她,只好不是很甘心的鬆手放了他的女人。

「薩兒,過來娘這邊。」戚淺秋招呼這個害羞的小男生。

「娘……」他怯怯的喊,人慢吞吞的走過去。

戚淺秋環住他。

新組成的家庭從今日開始。



宅子裡的僕人都感覺得出來主人對新嫁娘非常疼愛,主人不管工作如何忙碌,總是會在晚膳之前回來陪同家人用膳,一家和樂融融的景象不攻自破了外面一些還想看人笑話的流言。

夏日輕暖,兩個孩子在庭院玩球,這附近雖然也有不少同薩兒差不多年紀的孩童,偏生沒有往來,他現在多了個蕾兒這樣的妹妹,活潑好動,不輸男兒,年紀不是問題,兩人同進同出,比親生兄妹還要親密。

為了方便戚淺秋到園子賞花、摘花,千郁樹在婚後將兩間屋子相鄰的牆壁給打掉了,兩個孩子更是樂得玩耍的地方越來越寬闊。

球在空中飛來飛去,黃大娘坐在一旁涼快的石墩上打瞌睡,至於他們的娘正在大廳裡面對著成堆的帳冊奮鬥。

球擊中了假山,咚地,跳進草叢,又從草叢中滾出了大門。

「蕾兒去撿。」一身汗的她自告奮勇。

自從跟薩兒在一起同居同食以後,她不再只說兩個字的話,很多簡易的話朗朗上口,進步神速。

她邁動小胖腿,追了出去。

球滾進馬車的車輪下。

她想也不想就要鑽進去撿。

「小丫頭,危險喔。」

本來趴在地上的胖身子被人高高的舉了起來。

「我的球跑掉了。」

球,是最近才流行起來的活動,她迷得很。

舉著她的人收攏了雙臂,不經意的,眼睛像是發現了新大陸的審視她的五官,看得蕾兒感覺不對了。

「爺,有什麼不對嗎?」僕人從馬車上下來,就看見主子不尋常的行為。

身穿短袖緞袍、外罩輕軟天香色綢衣的男人,隨手拿來一項新鮮物品哄住了蕾兒扁著的小嘴。

「長得真像。」他讚歎。

「爺?」像誰啊?爺從來不說沒頭沒腦的話啊,今兒個是被太陽曬昏頭了嗎?也不像!

「跟她一樣,從小對新鮮的東西就有興趣。」他梟雄也似的眉緩緩的舒開了,看著千家門牆上還貼著的紅喜剪字,他心中有底了。

「球球……」蕾兒擺動胖腿想下來。

她還是不習慣給這個人抱。

「去河,球在馬車下。」

叫去河的僕人一翻身,利落的撿到夾住的球。

蕾兒拿到心愛的球,甩動小腿兒下來,緞袍男人附耳和她說幾句話後,她便兩手捧著東西往家門跑。

緞袍男人並沒有任何耽擱。「去河,到鎮上去,找家舒服的客棧落腳。」

「那個小丫頭是……」他有些明白了。

「不然你以為我會隨便抱人家的小孩嗎?」他用手中擦了擦手。

「爺,小的不明白,你找得這麼辛苦,現在好不容易有所發現了,為什麼不進去?」

「我自有我的道理。」他低語,眼中飄過一間即逝的痛苦。

要不是馬車臨時故障,他不就又要錯過?

是老天開眼了嗎?

至於雙手快捧不住東西的蕾兒,差點同薩兒撞個正著。

「嚇死我了,我以為你撿個球撿到哪去了。」薩兒臭著臉,正想劈頭就給她一頓斥責,卻瞧見她手上又捧又拿的東西。

「誰給你東西的?」

外頭沒人啊。

「他說他叫舅舅。」

現在的她不是吳下阿蒙了,誰轉告的話都不會漏講。講完,她還頗為得意,縱使還不明白舅舅是啥。

「爹說過不可以隨便拿別人的東西。」

「哥哥討厭!」

她扔掉了球還有手上造型奇特的娃娃,生氣了。

掉在地上的娃娃不知道觸碰到了什麼掣鈕,居然手舞足動的扭擺起來,音樂也跟著流洩而出……

不到片刻,奇特的娃娃已經站在大廳桌案上,跟帳冊分庭亢禮。

戚淺秋丟下了建築材料進貨的帳冊和算盤。

「蕾兒,你哪來的這個?」

娃娃穿著篷篷的紗裙,金髮、雪白的肌膚,這種藏著機關的娃娃只有皇宮裡面有。

她知道皇宮裡有座藏寶庫,放的都是從各地送來的貢品,她從小到大看過無數類似的玩偶。

「舅舅給的。」

「舅舅?」他怎麼又回頭了?

「娘,那個給妹妹娃娃的人真的是舅舅?」薩兒畢竟多懂了些人情事故。

戚淺秋點頭。「這娃娃拿去玩吧,她的身體後面有個掣鈕,把它往右邊擰到不能轉為止,娃娃會跳舞唱歌喔。」她把跳舞娃娃給了蕾兒。

「娘娘,你好清楚喔。」

「娘小時候也有這樣的玩具。」

原來是這樣!

蕾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興高彩烈的拉著薩兒到一旁研究去了。

戚淺秋踅到窗口,椅著窗欞,心緒亂奔。

他為什麼要尋來?

世間,充滿了太多她無法明白的事情,思索了半晌,她仍是沒半點頭緒。

算了,多想無益!

獨居的這些年,她教會自己不去多想日子才能平安的過下去,只是現在,她還能用這樣的說法來說服自己嗎?




很明顯的答案是不能!

幾日後,打京城聘來的栽樹高手、房屋監造、製造瓦窯的工人都陸續抵達紅木村,雇來的工人也開始了整地的工作,千郁樹整日忙著繪製建築圖還有測量,石頭跟焦天恩也沒閒著,忙著調度從長白山運來的參天大樹,奇形怪狀的假山巨石,三個人曬得比黑炭還要黑,見面的話題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偌大的家等於扔給了戚淺秋。

婚後,千郁樹並沒有特別冀望他的新婚妻子能夠把越來越繁複的宅子打理起來,他工作忙碌,也缺乏時間嚴囑僕役們對女主人應有的禮節,幾天過去,他發現宅子的僕人並沒有因為他的繁忙疏忽了打掃整理,就算回家也不曾聽到奴婢們的抱怨或是打小報告,胡相更是清閒的摸出他已多年不用的水煙,同黃大娘看著兩個小孩玩耍,有如含飴弄孫。

千家裡裡外外,讓戚淺秋打理得有條不紊。

後來千郁樹才知道,他的小妻子仍舊每天親自操勞家務,以身作則,並不因為身份的改變就端個架子,頤指氣使。

娶妻娶德,看來他不只娶到一個賢妻,還是個帶得出廳堂,入得了門堂,難得的好妻子。

這一日,為了替僕人換季之服比價,戚淺秋出了趟門。

她帶著芽兒,輕車簡從的到了城裡最大的布莊。

大布莊開出來的價格比其他小布莊貴了兩成多,雖然說大布莊的布料種類選擇多樣化,她還是希望能當面跟大布莊的老闆商討議價空間。

由於她的出身還有跟千郁樹的婚禮轟動整個吳興,來到大布莊,自然受到隆重的招待,老闆把上等的茶都拿了出來。

以前穿的是荊衣布裙,現在的她仍然不奢華,只多了峨眉淡掃、胭脂輕點就已經美不可方物,奪人氣息了。

「大老闆說得是,我們就這樣決定,以後每季的衣物我們都會從貴寶號購買衣料。」見面三分情,果然戚淺秋出馬,一次搞定。

出了大布莊,戚淺秋和芽兒冷不防被一道人影擋住了去勢。

芽兒扶著她想往另外一邊走,仍然被擋住,接二連三,芽兒發飄了。

「你這人怎麼搞的,看你衣冠楚楚、人模人樣的,居然當街擋我家夫人的路,你要識相就趕快站邊去,要不然我報官了。」

她的要脅對方絲毫不睬,盯著戚淺秋的眼光一刻不放鬆。

「妹妹,我可找到你了!」

始終低著頭像想逃避什麼的戚淺秋,聽到這一喚,還是知道自己躲不過了。她緩慢的抬起頭,仰望站在他面前玉樹臨風的男子。

她的聲音又苦又澀,「大哥。」

要是可以,她並不想見到他,雖然說他曾經是她生命中相當重要的親人。

芽兒怎麼也想不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尊貴無比的男人會是女主人的大哥,她的女主子不是沒親沒戚、沒人要的寡婦,更不是像謠傳的那樣,她娘家的人都死絕了呢。

看來,以訛傳訛的流言真的離譜了。

她終於知道流言不可信了。

「妹妹,你我久未謀面,我們找個地方好好的敘敘如何?」戚淺秋的大哥——戚覽微雪不讓她有拒絕的機會,作勢請她上華麗的馬車。

「這位小姑娘也一併請吧。」去河不給芽兒回去通報的機會,不著痕跡的逼迫著她一同上馬車。

芽兒沒辦法,也只好上車。

戚覽微雪露出得逞的邪魅輕笑,一行人從容的從街心消失。

就算有再多的人見著他當街擄人又如何,他可是用「請」的。

他不會再讓妹妹吃苦,他要補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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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3 00:35:46
第九章

「公主,這件羅裙最適合你的肌膚,這是吳國送來給太子妃的禮物,太子妃把它轉送給你,你要試穿嗎?」

侍女手中拿著薄如雲煙,重量不到一市兩的細繡服裝,黃色的茱萸花紋繡工細緻,這還只是從成堆的禮物盒中隨意挑出來的一件衣服。

公主?!

是的,坐在銅鏡前的絕代美人,雲鬢金步搖,紅妝艷面,她,戚淺秋,是當朝帝王的第二十一女兒——鳳凰公主。

「公主,要不然換這件寶相花、盤鳳扣的煙絹?」侍女又挑出另外一件更為精緻的衣服來。

「你們都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幾天了,除了梳妝打扮,就是竟日的笙歌妙舞、華麗宴會,叫人眼花撩亂的客人,食物一樣樣端上來,一樣樣撤下去,浪費了大好光陰,浪費了農人辛苦耕種的糧食,這些都讓戚淺秋覺得不勝其煩。

才幾年的光陰,她居然無法適應以前的那種無所事事的生活。

「奴婢們要是下去,就沒人來伺候公主殿下了。」

新的主子,捉摸不定的個性,身為奴才的哪個不戰戰兢兢?

「真不放心就輪流在外頭站崗吧。」名為來伺候她,其實是大哥派來監視她的。

「是的,公主殿下。」

福身後,侍女安靜無聲的關上金鎖銀接的房門。

戚淺秋拔下了頭頂上重得快要壓斷脖子的寶石金步搖,環顧這幾日她居住的寢殿。

古鼎冒著檀香,窗門桌椅到處都撒了香料,盤金蔥綠彩繡錦帳幔,珍珠綴結門簾……戚覽微雪,她皇兄……好大方的供給,究竟他想彌補什麼?

不管是什麼,都過去了,他不明白嗎?

可,他大哥要是明白,就不會這樣待她了。

這宅子是戚覽微雪向人商借來的,不知道是哪位世襲王爺的別業,沒有直接把她帶回京城是因為她抵死不肯。

她要是被帶回那座金絲籠子,此生,就再也飛不出來了。

「妹妹,我要進來了。」

就是這樣,他從來不給她思考的時間,用人海戰術來讓她無法思想。

她轉身,面對錦袍王帶的兄長。

「我聽奴才們說你心情不好?是那些奴才服侍得不好嗎?我撤了她們,給你換上一批細心的。」

一桌子的金釵玉石,都沒能討她半點歡心嗎?

「你不要費心,沒有她們的事。」

「不然?」

「我想回家了。」

隔著圓桌,她覺得她跟戚覽微雪像隔著天涯海角。

「好!我馬上叫人備車,父皇跟母后都盼著你能回去。」他的誠心終於感動妹妹,她既往不咎了嗎?

「我想回我自己的家,皇宮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皇妹!」戚覽微雪微微變臉。

「皇兄,」這兩字無比沉重。「當年父皇不顧我的哀求,把我遠嫁兀耳慕族,他早就不顧我們父女情分了。身為皇族的人,為了兩國的和平。我只道這是沒辦法避免的宿命,認命嫁了。

「可是,才一年不到,父王卻派兵圍剿,我沒法忘領兵帶軍的人是你,我的親大哥,一封別人誣陷的自白書,就說鐵證如山,兀耳慕族長是我的夫君啊,你斬殺我夫君於戰馬上,你威風了,卻忍心讓我孩兒變成孤兒,讓你妹妹成為寡母,哥哥……你真是我哥哥嗎?」

多少舊恨都隨煙塵去了嗎?枕戈待旦、金馬嘶嗚,茫茫大草原,以為是一生的歸宿,但蒼天弄人,多少暗夜,她的耳,總是會無限心傷的響起那鮮明如昨的戰士吶喊聲,她的眼,也沒法忘卻那幕血流成河的景象……

戚覽微雪沉默許久。

她的指控是對的,他親手砍了妹婿的頭,他的頭很值錢,父王因為他這彪炳的戰績賞了他城郊的宅子一座、城池一座,金銀珠寶無數。

可是,他的心總被什麼啃嚙著。

「當年兵荒馬亂,我想尋你,你卻已經不知所蹤。」

「我大難不死,躲在溝渠裡一天一夜,要不是知道我已經有孕,早隨著蕾兒的爹死去。」

她說起來不悲不喜,像在說上輩子的事,目光遙遠。

「我知道了!原來你是在想那個小胖娃?」戚覽微雪擊掌,以為妹妹想家想的是己出的骨血。「我馬上派人把她接來!」他見過那娃。

「大哥!」她悲痛一喚。

看見妹妹激動的模樣,戚覽微雪從鼻孔噴出一口氣。

「你知道我尋你尋了多少年?從你失蹤的那一刻我就跟父王請命,不把你找回去,我一日都不能安寧。好妹妹,你不能瞭解皇兄的一片心嗎?」

他虧欠她的,不是只有一條命這麼簡單,是親情;他的難為,除了同是身為皇族人,又有誰會諒解明白?

「這是我們的命,我早就不怨了。」

她不怨,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曾怨過自己的命,接受,反而比怨恨容易得多,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你不怪我?」

她流落到民間,過那樣不堪的生活,吃穿用度有哪件比得上她未嫁時在皇宮的一根指頭?

她不怨他?難怪戚覽微雪要吃驚萬分了。

「皇兄,我已經找到自己要的幸福。」因為有愛,這次是真實握在手中的愛情,其他的,她不願多想。

「那個男人配不上你!你想要什麼樣的男人告訴皇兄,我幫你找。」

沒見過千郁樹卻一口否決,只因為他是一介平民。

戚淺秋忍耐的嚥下心底的不痛快,她客氣生疏的說:「皇兄,我的人生已經不需要你來作主了。」

「什麼意思?」

「我不恨你,可是並不代表我的人生還要繼續接受皇家的擺弄,如今的我也不是以前那個皇室公主。我的宿命已經結束,如今的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一個想回到讓她自在生活的家的女子。

什麼都不求。

「我是為了你好!」戚覽微雪幾乎要吼了出來。

她瞅著眼前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為她好,而非要一意孤行的皇兄。

深宮內院多少皇子公主,就她跟同出一母的這個皇兄感情最為親近,要不是多生許多枝節,他們或許還會一直親近下去,只是命運作弄,徒呼負負!

以後要是有機會能相逢,她希望能相逢微笑,不是悲愴以對。

「皇兄,你真要為妹妹好,就放我走吧!」

「皇妹,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你可是王朝的鳳凰公主不是尋常百姓家的人。」

戚覽微雪額上青筋迸跳,幾乎想搖醒昏聵不明的妹妹。

捧在手心的榮華富貴不要,卻要投奔為柴米油鹽傷透腦筋的粗俗生活,就算把他的腦袋拆掉重組,他也想不透那樣的生活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我不希罕這種富貴,誰要,我願意雙手給他!」

「胡扯!」他憤然站起來。

他這妹妹需要時間冷靜思考。

「我不再逼你做不情願的事情,也給你時間冷靜,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才好。」

戚淺秋輕如煙的歎了口氣,她覺得累。「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不會從我口中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她拉了拉累贅的裙擺起身,離開戚覽微雪的視線,離開這間讓她窒息的房間。


千宅裡。

「什麼叫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都把賞金提高到一萬兩銀子了,為什麼還是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消失得這麼徹底嗎?

困獸般的千郁樹對著屋樑咆哮,只有這樣,他才不至於做出什麼對不起朋友的事,譬如說幸人之類的行為。

他這一輩子的耐心都在這幾日裡用盡了。

無盡的等待換來的只有失望。

「你不要激動,我相信過幾天一定會有消息傳來。」

一向講求門面的焦天恩不復翩翩美少年的形象,誰叫千郁樹為了找妻子,全把工作扔給了他,苦命的他日也操、夜也操,被操得不成人形。

下次,誰要敢說要造園蓋宅子,他就先跟那個兔崽子拚命!

他好好的公子哥不做,淪為監工不說,還要被人咆哮且不能回嘴,嗚嗚……不玩了啦。

「我不等了!就算把吳興都搜盡,我也要把人找出來!」要蠻幹,他千郁樹也做得出來。

「你瘋了!怕是小嫂子還沒找到,你先被抓去蹲牢房吃免錢飯。」

適時的潑冷水是身為朋友應盡的義務。

「我管不了這許多。」千郁樹眼窩深陷,要是瘋狂能把他的妻子找回來,他也認了。

焦天恩拼了老命的抓住他要奪門而出的身軀。

「拜託你冷靜一點,你保證冷靜,我就把打聽到的消息告訴你……」要制止這瘋子唯一的辦法只有這樣,再不行,他也只好跟著發瘋了。

「快說!」這次換脖子遭殃了。

可惡的石頭,你到底上哪去了,拋棄我一個人在這受苦受難!儘管焦天恩一肚子的苦水,他還是要先讓沒有冷靜可言的千郁樹安靜下來。

他跟石頭的帳會記在牆壁上的。

這樣誰都別想賴。

「我說、我說……你先讓我喘口氣吧!」指著自己快被掐斷的脖子,焦天恩第幾百次後悔交到損友。

很快的,他的脖子得到暢通的呼吸機會。「你到底說是不說!」偏偏,能掐住他頸子的人脾氣暴躁,連讓他多呼吸幾口氣的時間都不給。

「你聽過建翎太子的名號吧?」

「他是我朝太子,十五歲領兵掃平南嶺叛軍,十八歲受封建翎大將軍,二十五歲以半年的時間夷平兀耳慕族,是最受寵、最有希望繼任王位的皇子。」千郁樹一口氣將威覽微雪的豐功偉業說了個大概。

「你不簡單,知道得這麼詳細。」

「他是京城最炙手可熱的人,八卦小道消息多得你遮住耳朵還是如雪片的飛來。」

「你既然知道得這麼詳盡,也應該知道傳說裡面兀耳慕族的那一役,他親手殺了族長,提著他的頭回來領賞的事情吧?」

「那個外蒙族長聽說曾經跟皇室通婚,娶的還是皇室裡很受寵的公主。」千郁樹從中似乎抓到了什麼頭緒。

「對啊,」焦天恩自己動手倒了茶水。「哥哥殺了自己的妹婿。」

可以想像失了屏障的妹妹處境如何艱難。

兩面不是人。

殺戮,對爭權奪利的皇家人來說稀鬆平常得很。

千郁樹緩緩的坐下,不言了。

「你是說——」淺秋是公主?

焦天恩把菊花茶一口喝盡。

「我前陣子就聽說建翎太子來到吳興是為了找尋流落民間的公主,他的長相同布莊老闆告訴我的一樣,他擄走了小嫂子,你說以他堂堂太子身份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會擄走的人也只有他一心想找的鳳凰公主了。」

呼,好累,再倒一杯茶。

「鳳凰公主……」千郁樹低喃。

她的靈美,她的優雅,她的進退得宜,她數不盡的優點,原來都是因為與眾不同的出身……一切都豁然開朗了。

「原來她是落難的鳳凰。」千郁樹突然放輕鬆了,還有心說笑。

這下,焦天恩的茶喝不下去了。

「喂,這樣你還要去找人嗎?」

「為什麼不,她可是我兩個孩子的娘。」

「她的身份……」

「我不認識那個鳳凰公主,我認識的是另外一個她。」他等不及了,幾乎是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門去。

「喂、喂!等等我呀。」

焦天恩丟下茶杯,追人去了。

他要不跟著,怎麼知道千郁樹那傢伙打的是什麼主意?



長日漫漫。

花香鳥語,錦繡遍地。

不愁吃穿,不用煩惱屋瓦破洞,雨天來屋外大雨、屋內下小雨。

侍女們在外頭撲蝶,鞦韆蕩得老高,叫聲遠遠的傳入戚淺秋的耳朵又不見了。

不知道是為什麼,她只覺得厭倦。

趴在窗欞的角落,忽然,低低的交談聲流入她沒有防備的耳朵。

「那個男人不知道在外頭站了幾天啦,我聽送菜的菜販子說,那個男人是為了鳳凰公主來的咧。」

綠衣丫鬟眼見四下無人,放大膽子的把聽到的話轉述。

「是呀、是呀,我也聽送肉的販子講過,那男人聽說相貌堂堂,長得可好看了,要是有機會我也想出去瞧瞧。」

黃衣丫鬟端著一盆花,少女的眼中充滿幻想。

「說起來也可憐,外頭風吹日曬的……」

「侍衛想攆他也攆不走,廚房胖大娘的兒子就輪到這個月守門口,他心腸好,沒多說什麼,可是要讓主子知道,他就淒慘了。」

兩人走遠了,卻不知道所有的話全一字不漏的叫戚淺秋聽了個清清楚楚。

是她的相公!

意會到,以為早就哭乾的眼淚逸出了眼眶。

她要見他。

拉起裙子,她瘋了似的狂奔,奔過柔軟的草皮,奔過雕花鏤空的迴廊錦園,奔過僕役驚訝的眼神前,引起了空前的騷動。

「公主、公主,不可以啊,沒有太子爺的命令,小的不敢讓你出去。」

被攔阻了,一柄柄冷光森然的大刀擋在眼前,橫阻了她的命運。

「我要出去!」誰都不能阻止她!

拉扯中,她輸了。

她被通知趕來的戚覽微雪勒令送回寢屋。

整座宅子都因為她的舉動騷動了起來。

「相公!」她淒厲的喊聲透過重重圍牆,破牆而去。

如山站立在琉璃瓦下的千郁樹隱然震動了下——他似乎聽見戚淺秋的呼喚,那不是錯覺,他的的確確聽見了!




被密密關緊的寢屋失去了人氣,端進去的食物很快的原封不動撤出來。

裡頭,不點燈,古鼎也失去了香氣,帷帳重重,一室寂寞。

人,也了無生氣。

胳臂上的皮肉傷被仔細的包裹了,她不在乎,只是無關緊要的傷,比不上她心頭不會痊癒的口子。

人既然回不到她想去的地方,魂夢總可以的。

「絕食?!」戚覽微雪斯文蕩然無存地慍喊,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畢竟他是這裡的當權者。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的妹妹會愛一個普通男人到如此深的地步。

把妹妹帶回自己的身邊,究竟是對還是錯?

一向強悍的他,居然猶豫了。

遣走來報告的奴婢,他走出大廳,走著,出了銅鑄的大門。

衛兵見到他在這時刻出來,沒有帶隨從,都略感驚訝。

「殿下!」

「別跟來,當沒看見我。」

他筆直的走,來到千郁樹面前。

據他所知,這男人已經在門口站了七日有餘,不吃不喝不睡不動,他也跟妹妹一樣,一心尋死,以求團圓嗎?

他身邊有太多女子,他從來不用費心去追求誰,也因此,他不懂情愛有什麼美好,竟渴求到可以生死相許。

因為不明白,所以,他非來見這男人一面不可!

「把眼睛打開,小王有話要問你。」

千都樹緩慢睜開充滿血絲的眼。

「小王趕也趕不走你,你很有膽量!」

虎目定在戚覽微雪的臉上,不卑不亢,他不畏懼眼前富貴逼人的男人的身份。

「小王若要把你下獄,你還要再等下去嗎?」他頗感興味。

「等。」咬著牙,千郁樹依舊堅持。

戚覽微雪掀起了修剪適中的長眉。

「要是你等到的是個死人呢?」

「淺秋生是我千家的人,死……」他把牙咬得吱嘎作響。「也是千家的鬼,不管怎樣,我都要帶她回去。」

在權力的一方或許他鬥不過這些人,可是誰也奪不走他對妻子的愛。

「你好大的狗膽,居然在本王的面前放肆!」

「我要回孩子的娘,自己的妻子,天經地義,何來放肆!倒是你拆散我兩夫妻,居心可議!」

戚覽傲雪摸了摸鼻子。「你好大膽,當著本王的面罵我!」這還是生平第一遭。

「我就是膽子大!」

他聞言沒有發怒,反而還嘉許的點點頭。「這點我承認,你在這裡一站七日,不是尋常人做得到的。」

「把我的妻子還來!」千郁樹用盡力氣咆吼。

「說還就還我不是太沒立場了?這樣吧,我那拿絕食來要脅我的妹子的寢屋在左廂房的中央,你要是能找得到把她帶回家,她就是你的了。」不是他良心發現,而是他想要的是活蹦亂跳的皇妹,不是死人。

君子有成人之美,他做錯過一回事,人總不能一錯再錯,要是笨兩次,就成了豬頭了。

千郁樹不敢置信的挪動僵硬的身體,因為過度的疲憊還有多日未進食,現在的他只要任何人隨便一根指頭就能叫他倒下。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進了大門。

戚覽微雪望著千郁樹消失的背影,喃喃自語,「我也希望可以遇見值得一生追求的女子,不過,這輩子,我壞事做太多,恐怕是沒機會了。」

反剪著雙掌,他悠然踱回大宅。

他還要看看那個讓他妹妹不顧一切絕食的男人,有沒有能耐找出人來。

侯門深似海,要從中挖出一個人,呵呵,可不簡單哦。

他花了許多年找回來的妹妹,豈有這麼容易拱手讓人的,若要梅花撲鼻香,就要經歷一番寒徹骨。

當然,他不是說話不算話的小人,要他這當朝太子承認未來妹婿的男人,自然要與眾不同。

他若承認,自然會送上身為兄長的祝福。

可戚覽微雪以為刁難得倒千郁樹嗎?

那可不!

他不知道千郁樹是造園奇才,熟知每個時期的建築風格,他只要一眼,從宅子的建築材料就知道軒榭樓閣該在何處。

帝王宮苑、私家園林,大抵脫不了這幾樣。

千郁樹長驅直入。

戚覽微雪千算萬算,就漏了這一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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