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姬水,孩子結婚並不受年齡限制,很多葵葵的兒時玩伴,孩子都已經上小學,二十八歲還沒有結婚對象,會被唾棄。他並不是偏心自己的外甥,但葵葵長得真是貌,又溫柔大方,如若不然,他的老友吃喝玩樂時為何都喜歡叫上她?個個把她當自己的兒一樣疼愛。他也十分得意地將外甥當作寶物一般炫耀,聲明只許遠觀不可褻玩。她罹患暴食癥,他甚至還掉過兩次眼淚,試圖為她找心理醫生同縴體公司,她卻斷然拒絕。
沈玉龍只知如何同正常的打交道,一旦偏離常,他就會如同冷處理自己的老婆一般,離得遠遠,永不再見。等到薛葵恢復縴身段,他就又把滿滿寵愛擺了出來,定要補足這幾年的虧欠。
“葵葵啊,還不快叫干爹。”沈玉龍笑眯眯地看著薛葵,左手旗幟般地指向何祺華,好像怕她不認識一般,“何老一到格陵,第一個想見的就是你。這起碼也有七八年沒見了吧?快叫,快叫。”
“干爹。”薛葵微微一笑,無比听話,如同當年。滿座賓客,一多半她都識得是老面孔,只是已經忘記姓名,沈玉龍又一一教她打招呼,有幾個還大張旗鼓地站起來,要同她握手擁抱,說是太淨見,葵葵更瘦更漂亮了,這讀書人氣質就是不一樣。誰說博士可怕,葵葵不就是內外兼修的大麼。
上座的何祺華微微一笑,便替薛葵擋了。
“你們還真會裝客氣,坐下坐下,又不是國家領導人會晤,握什麼手。”
都是同遠星有業務來往的客戶,想著這可是何祺華唯一公開承認的義,最好別唐突了,便訕訕坐下,薛葵不知道會約在大野料理,有些奇怪。再看滿桌菜肴,竟和昨天點得一模一樣。
“真巧,昨天我和同事才來過。”
“對對對,要多參加社交活動,別老是窩在宿舍里讀書,”她除了包之外還拿了一個大垃圾袋,沈玉龍撥弄了兩下,“這是什麼?衣服?”
“白大褂。大舅,你別踫,有毒的,我準備拿回去洗。”
沈玉龍立刻把手縮回來。
“哎呀,葵葵,我都說過很多次,不要做這一行,整天和有毒試劑打交道,對身體不好。大舅給你換個工作——去海關怎麼樣?孩子嘛,不要太累了。”
“再說吧,現在這邊合同還沒到期呢。”
薛葵意識到何祺華一直在打量她,便抬眼沖他一笑,笑容中充滿孺慕之思。何祺華在有人的時候,並不會表現出對她的任何綺想,而是如同長輩一般地慈愛關懷。
“葵葵同十年前一模一樣,還是個學生麼,一點也沒有變。”
他在私家偵探的照片上看見過現在的薛葵。有微笑,有大笑,有平靜,有熱鬧,有旖旎風光,也有細水長流。但那都是同卓正揚黏在一起所表現出來的生機。現在她突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不施粉黛,穿一件樸實的格子呢牛角扣外套,沒了卓正揚的護航,這人頓時令他那顆衰老的心重新期待地跳動起來。
“多謝。”
她課祺華身邊的辛媛,殷勤布菜,服侍周到,一副老夫老的模樣,心下洞明,覺得自己前一陣子的耿耿於懷真是十分可笑兼無謂,但立刻醒悟現在這種心態更滑稽——呵,原來我也需要優越感,需要證實了辛媛並不值得卓正揚愛才可以理直氣壯地同他交往下去。
卓正揚。原本想到他只會心口發燙,現在卻是整顆心都縮在一起發痛。中午那一場算不算吵架?她不知道,只是他已經不再想去“看電影”,大概離對她失去興趣也不久了,更別提他對婚姻的強烈抗拒,一句“我暫時不想結婚”能夠說明太多事情。
她覺得自己並沒有看錯,卓正揚一開始就只是想要佔有她罷了!多少甜言蜜語,不過是為了哄她心甘情願。而她居然還真的十分受用,鴕鳥般埋入沙土中,寧可悶死,不願面對現實。
現如今她的劣又在卓正揚的放任下漸漸抬頭,以銳不可擋之勢,撕破層層偽裝,搖旗吶喊,威脅著要讓卓正揚看清她的真面目,不過是個脆弱多疑,又妄自尊大的平凡子。尚未陷進去之前,她已經對卓正揚表明自己愛慕虛榮又反復無常,但男人大約是听不進去這種話的。交往以來她也小心翼翼維持氣度舉止,不願意過早被打回原形。但是只要稍加撩撥,本就暴露無疑——她和沈西西唯一不同,不過是一個透過旁人聚焦自己,一個透過自己聚焦旁人——她就是這樣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如何在強光下掙扎狼狽,丑陋而虛偽。
何祺華看她慢慢品嘗面前的珍饈佳肴,似乎神游天外一般。她的神態,她的舉止,已經和十年前大不一樣。以前的她多麼敏感易怒,又用囂張跋扈來掩飾,蹩腳得令他心痛——那才是真正的薛葵。他要讓真正的薛葵回來。
“我還真是老了。”何祺華自嘲,“今天心血來潮,同人打了幾桿,按了兩個小時才恢復過來,真是不認老也不行。葵葵,你說呢?”
“哪里,”薛葵輕聲曼語,“我記得您以前特別喜歡唱一首歌,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大家都夸薛葵會說話,沈玉龍立刻覺得外甥的書沒有白念,這大學生,應對作答就是有本事,正要夸她兩句,電話響了,他出去接听,是地稅局的戚自強,他一面應付著一面走,無意中旁邊包廂的門開了,看見卓開的卓總同格陵市商業罪案調查廳的張警司正在吃飯,于是互相點了個頭示好,又繼續同戚自強斡旋——戚自強同人在洗腳城捶骨,叫沈玉龍也去,當然也就是叫他去買單。到了年底,稅務上面的事情哪個老板敢不陪著小心。
“好的,好的,好的,我馬上來。”沈玉龍爽快答應,重又進來包廂,想著滿座的人,他也很難同何祺華說上間話,還是應付戚自強比較著急,“何老,這戚處說是有緊要事,我得立刻趕過去,你看……”
“是嗎。”何祺華伸伸手,示意他把電話拿過來,“我來听听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喂,戚處嗎,我是何祺華。……哈哈,托福托福。……這就是有天大的事情,吃完飯再談,行不行?……嗯,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再見。”
他把電話還給沈玉龍。
“行了。過兩個小時再去,他們一時半會也完不了。”
“哈哈,那就听您的了。葵葵,吃這個羊肝,對眼楮好。”
沈玉龍心想萬幸,否則他走了,葵葵肯定不會願意和這些人坐在一起吃飯,她有知識分子的通病,太清高,炕起生意人滿身銅臭,以前叫她出來玩,她也總是繃著臉,活像玷污了她的書卷氣似的,不然就笑得極假,純粹應付。殊不知出來吃個飯唱個歌什麼的,也就是娛樂一下,在座哪一個的年齡不是足以做她的長輩了,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可這只是老伎倆。何祺華借戚自強使力,把沈玉龍調開,又要做的刀切豆腐兩面光,叫人炕出什麼破綻。眾人安安樂樂地吃完這頓飯,談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薛葵同辛媛兩個人雖然同為,但並沒吁麼交流,席間有人問起為何薛葵近年來都不出現,她只說是學習太忙,于是又有人批判起這教育制度之不完善,人就不應該有博士研讀資格,免得在實驗室里消耗青。薛葵笑而不語。飯後沈玉龍開悍馬送薛葵回宿舍,他的駕駛技術太差,怕轉彎倒退之間刮了車,就棄車和薛葵一起慢慢地走進去,在樓道里又硬是塞了一疊錢給她,要她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別苛著自己,薛葵當然是千恩萬謝,又問了一番姬水家里的情況。
沈玉的車一直都是沈玉龍的痛處,雖然出錢給裝了假肢,但仍覺不夠,遠遠不夠。
“要不是為了樂樂,我早和你舅媽離婚了,這老婆子,唉!他媽的就會累人累物。”
每次都這樣說,薛葵頸作是例行公事一般地問了一句。
“舅媽現在好嗎。”
“反正一年多沒犯毛病。大概是樂樂快回來,最近情緒特別好。她還叫我問問你,要不要做點腌菜送過來,你以前不是最愛吃她腌的豇豆條麼。”
“別,還是讓她多休養休養吧。大舅,你快走吧,別叫地稅局的人等。”
“行。對了,你那衣服有毒,別自己洗,丟洗衣機里攪,再不然私干洗店,知道不?別舍不得錢。”
兩人又閑閑地說了間,沈玉龍就走了,薛葵不想上去再下來,就在門洞里等著,她的宿舍在三樓,能听見盤雪出來陽台晾衣服,玻璃推拉門一陣陣地響動,還有抖動衣物的聲音。有只流浪狗跑過來,哀哀地叫,渴望地嗅嗅她提著的垃圾袋,知道沒有食物,失望地跑開。
何祺華的加長賓利終于出現在巷口。
他們遲早是要面對面地坐下來談。不把過去分割清楚,不能展望未來。辛媛早被支開,只有何祺華坐在暖意融融的車廂里,脫了外套,穿一件鐵灰開領毛衫,自保鮮櫃里拿出一盅楓糖遞給她,又要去開威士忌,薛葵冷漠地看了一眼,搖頭阻止。
“戒了。”
何祺華毫不在意她的疏離,把楓糖放到一邊——這曾經是她最愛的甜食,一次可以吃下十盎司,澆上一點威士忌,更是人間絕品。吃多了的時候,她兩頰紅通通,對住窗戶吹風,放聲歌唱,而他多半會從後面摟住她,聞她身上甜甜的氣味,頓覺蝕骨。
“戒指合適嗎?我訂的是五號半的戒圍,比你以前的尺碼小了半號。”
薛葵推開楓糖盅,把手里的垃圾袋往桌上一放。
“我只是個小人物,受不起如此重禮。心領了。”
他摸摸頭發,並不尷尬,也沒有把婚紗收回去的意思。他快五十歲,竟然還滿頭烏黑,也不稀疏,不得不說是保養得極好,雖說大眼楮的人容易顯老態,但他的面皮並不松垮,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下巴有些突出,算得上堅毅,不像沈玉龍那樣三層疊在一起,讓人生膩。
“葵葵,我要退休了。”
“恭喜。”
“澳大利亞和加拿大,你喜歡哪個?”
“我喜歡格陵。”
他撫摸著裹了小羊皮的胡桃木把手,心想,啊,她有戒備心。否則早就發現自己一雙運動鞋踩在當年最愛的那張海雷凱地毯上了。
“我記得你說過,想做個牧羊,可是你又喜歡吃魁北克的楓糖。住的地方房間不能太大,因為你怕空曠;但是游泳池又不能太小,因為你喜歡游泳。”
他面前的人看來有些急躁,緊緊鎖住了兩條眉毛,拼命忍耐。為何要東拉西扯,這不是何祺華的風格。
“說重點。”
“嫁給我。”
“絕不。”
他緊接著她的話尾求婚,一點喘息的余地也不留;但薛葵料定了他會這樣說,即刻厲聲拒絕,整場意料之中的對話,僅僅持續了一秒半。車子依然在緩速前進,滑入繁華,畫一個圓,從起點回到終點,毫無進展。
何祺華從鼻腔里吭了一聲。格陵百分之六十七的動力來自可再生能源,綠化覆蓋面達百分之九十五,空氣極其清新,陪她的那段日子通體舒暢,百病全消,再回到北京,竟然患上鼻炎,十年以來只賴于一只鼻孔呼吸,要慢慢習慣。此番再度踏上格陵的土地,病情還是毫無起。
他想,多住些日子,可能會好些。
“葵葵,我們都沒老。所以這中間的十年,應當消失。在我的身邊,你可以隨心所,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永遠做十五歲的薛葵,有周身的缺點也沒關系,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不會有人比我更能包容你。”
真好听。他總是一語中的,知道她害怕什麼,需要什麼。可她為何卻在拼命地想那個不願意結婚的卓正揚,希望他此刻就在身邊,握著她的手,給她一點反擊的勇氣。
可是他不在。不在又如何?若是沒有遇到卓正揚,若是何祺華在半年前出現,她的回答依然不會改變。
“如果你要當這十年不存在,那也別忘了我有多麼的憎惡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不值得。”
他翹起腿,審視地望著薛葵,她當年可是流著淚說出這番話的。現在她是如何克服了對他的恐懼,而僅僅剩下憎惡?
“其實你根本沒有得過暴食癥。”
她不作聲,算是默認。何祺華突然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從胸腔里發出,十分沉穩。
“你讓我非常生氣。為了哄你不再自暴自棄,我甚至自動放棄了婚約。不過現在也都無所謂了,以前因此而答應過你的事情,現在依然有效。你的父鎳對不會知道你曾是我的未婚,沒人會知道過去的破事兒,我們都應該往前看。”
“謝謝你的高尚。”
“用另外一種方式來感謝我。”他把鑽戒從手套上取下,把玩著。
于是她這樣感謝,定要將溫情脈脈的面紗從中裂開,冷冷地不留任何余地。
“我就是把十根手指都砍斷,也不會戴你的戒指。”
他看她的雙手交疊著放于膝上,十指縴長修細,突然想要撫摸她溫婉如玉的手背,問問她的手指為何受了傷。
“葵葵,你還年輕,話不要說的這麼滿。我並不高尚,也不是多麼的非你不可。只是沒有得到你,始終是一種缺憾。而這種缺憾,也許會讓我做出一些卑劣的事情。我之所以把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是因為我要和你重新開始。你不怕我了,沒關系。薛海光,沈玉龍怕不怕?姬水玉龍怕不怕?”他攤開左掌,給薛葵看他無比深刻的生命線同事業線,“別忘了,汽車這一行,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找你,給足你四個星期的時間養傷和考慮。如果你想享受戀愛,只管繼續和卓正揚在一起,哪怕和他上,我也不會介意。只是四個星期後的今天,我們一定會在月輪湖旁的私人會所結婚,然後去長島定居。如果你選別的路,那救著看其他人的下場會如何。”
他的威脅看來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薛葵沉思良久,似在權衡利弊,何祺華也不催她,只看她攥緊了雙拳,松開,再攥緊,再松開。最終她下定決心,抬起頭來嫣然一笑,傾國傾城。
“我已有答案,不會更改。”
每個人都給了二十八天的期限,但她只用了一就下定決心。
周日太陽甚好,薛葵起了個大早,把鋪被褥全部搬到頂樓天台去曬,又做衛生,要讓整個宿舍變得窗明薊,一塵不染,看她這麼勤快,盤雪也不敢賴,打著哈欠一邊拖地一邊埋怨。
“待會是不是卓正揚要來。你直說嘛,我幫你干完馬上回家,晚上還要去相親呢。”
“你這麼會有這種想法?”薛葵十分好奇,“我什麼時候把他帶進來過……再說了,他闌勞我做不做衛生有什麼關系?”
“唉,以前我的室友一旦開始做衛生,就說明要招待男友了。”
薛葵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她以前也不定期打掃房間,難道和卓正揚交往起來,做衛生就有了特殊含義不成?
“甦阿姨今天飛贊比亞,他要去送機,不會來。”
“贊比亞?去那干嘛?”
“是格陵罕地的一個醫療項目,血液病的預防及治療。”甦儀是項目發起人之一,每個季度都要去贊比亞一次,對當地孕的貧血病癥做一些醫療協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