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西元一零一四年)
三月揚州翟府
「坐吧!有件事要跟你商量。」秦氏坐在榻上,指了下手邊的椅子,她穿著暗紅背
子,深紫襦衣與淺色花紋裙,髮絲綰成高髻,頭戴簪釵,臉型方正,雙眼細長,眼皮有
些浮腫,手腕上戴著玉鐲黃金,今年四十有六。
「母親請說。」翟玄領在椅子上坐下。
「前些日子我同你提的續絃一事,你有什麼想法?」
「母親做主便成。」他微笑著。
秦氏瞧了他一眼,而後望向廳外的園景。「你媳婦過去五年多了,紅笙這孩子也需
要個母親管教她,她愈大愈野,奶娘已管不住她了,昨兒個她竟把蟾蜍放到奶娘的被窩
裡,實在太無法無天了。」
「孩兒已懲罰過她了。」一提到調皮的女兒,翟玄領難得的蹙了下眉頭。
秦氏顰額。「她是個沒娘的孩子,大夥兒都疼著不忍苛責,可再這樣下去,實在太
刁了。」
「是。」翟玄領順著母親的話語應著。
「再說,你也該有個兒子了……」她頓了下,伸手撫了下額際,身後的奴婢立即拿
來藥油抹上。
「母親不舒服?」翟玄領詢問。
「老毛病了,沒什麼要緊的。」她沾了些藥油抹在鼻下提神。「昨兒個下了雨,天
氣涼,頭疼的毛病便犯了。」
「孩兒去請個大夫--」
「不用了,不是什麼大病。」她深吸口氣,閉上眼。「看來看去不就是這樣嗎?我
一會兒歇著便成,至於親事,我已要媒人多留意,她同我提了些姑娘家,鄭府的千金知
書達禮,徐府的--」
「娘喜歡便成。」翟玄領打斷母親話語。「孩兒幫裡還有事,得趕著出門。」
「那好吧!」秦氏歎口氣。「我就替你做主,你去忙吧!」
翟玄領起身,行禮後,走出花廳,正巧遇上也來請安的三弟翟崇陣。
「大哥。」翟崇陣朗聲道,自廊道一端行來,他體格健朗,虎背熊腰,今年二十有
一,穿著藍袍黑靴。「我正找你。」
翟玄領微挑眉宇。「有事?」他大概猜到三弟所為何來了。
他走上前。「這個……」他輕咳一聲。「方纔我經過紅笙的房外,聽她哭得厲害…
…我說大哥,你就網開一面……」
「她要你當說客?」翟玄領微揚嘴角。
「沒有、沒有。」他急忙撇清。「我是聽下人說的,雖然她對奶娘惡作劇的確不該
,我也知道奶娘年紀大了,禁不起嚇,可她還小,難免野些,你就原諒她。」
見大哥沒反應,他繼續道:「你把她養的寵物全丟了,那是太過了--」
「你不提這事,我倒沒想起,是誰買蠍子給她的?」他瞥了三弟一眼。
翟崇陣錯愕了下。「啊……」
「蠍子這東西能送給小孩兒嗎?」翟玄領冷聲道。
「不是,我……」翟崇陣的臉一陣青一陣白。「那沒毒的……」
「有沒毒的蠍子嗎?」翟玄領揚高眉。「這我倒想見識見識,我要人抓幾隻來,拿
你開刀。」
他一陣乾笑,隨即拍了下胸脯。「好漢做事好漢當,蠍子的事是我錯了,可你丟了
她東西不夠,還把她關在房裡不給吃,咱家可沒這樣苛待人的。」
「誰說我餓她了?」翟玄領又瞟他一眼。
「你沒餓她?」翟崇陣再次瞪大眼。
翟玄領搖搖頭,拍了下他的肩膀。「三弟,別光練身子,偶爾也練練腦袋,長些智
慧,別老讓紅兒兜著你轉。」他再次搖首,走了開去。
翟崇陣的臉又是一陣青一陣白,只聽得他氣道:「小蹄子這回可太過了,大哥,關
一天算什麼,無三不成禮啊!」
爭學多「銀子……」望著藍天上飄蕩的白雲,尹灩衣忽地露出笑。「真像銀錠。」
她甩甩手上洗好的長褲,將之晾在竹竿上。
「大姊,你在看什麼?」尹淺舞學著姊姊仰高頭。
「你看那雲的形狀像不像銀子?」尹灩衣笑問。
「不像,像碗。」她笑著說。「像裝滿飯的碗。」她抬高手將衣服吊在竹竿上。
尹灩衣淺笑著。「那也是。」她晾好最後一件長袍,正準備拿著木桶進屋時,聽得
有人喚她。
「灩衣,灩衣……」
尹灩衣轉過身,瞧著表妹翁芙蘭與她的貼身奴婢正小碎步地奔跑向她。
「怎麼了?」她放下木桶。
「灩衣,你一定要幫我。」翁芙蘭一來到她眼前,便紅了雙眼。
「怎麼了?」她嚇了一跳。「別哭,有事進屋說。」她急忙安撫。
翁芙蘭拿起繡帕抹抹眼,與表姊進了屋子。
尹灩衣對也想入內的尹淺舞說道:「芙蘭有體己話要跟大姊說,你在外頭別進來。
」見表妹舉止慌張,這事態恐怕有些嚴重。
「哦!」尹淺舞不甘心地應了一聲。
進了屋後,翁芙蘭遣退奴婢,與表姊一同在板凳上坐下。
「來,先喝杯茶,喘口氣,有事慢慢說。」尹灩衣為她倒杯水。
她聽話跌喝了口水,顫顫地將茶杯放下。「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
「你慢慢說,我在聽。」尹灩衣看著表妹急得要哭的模樣,不由得出聲安慰。
「我……」翁芙蘭抓緊手上的絲帕。「爹……爹替我允了件婚事……」
尹灩衣輕斂眉心,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你對這樁婚事不滿意?」
「你能幫我的,對嗎?」她猛地抓住尹灩衣的手,仿彿那是最後一根浮木。
「我?」尹灩衣眨了下眼。「你想我怎麼幫你?」
「我不知道……」她慌亂地瞅著她。「我沒法違逆爹的意思……」她覺得一陣鼻酸
,淚水滑落臉頰。「你幫我勸勸爹。」
「你先別哭。」尹灩衣拉出腰間的帕子為她拭淚,「得先讓我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
去脈,我才好幫你拿主意。」
「嗯!」翁芙蘭吸吸鼻子。
「姨丈為你允了誰家親事?」她倒杯熱茶給她。
「翟府。」
「漕幫翟府。」尹灩衣眨眨眼。
「嗯!」她以絲帕輕按眼角。「是現在漕幫的當家翟玄領。」
尹灩衣微笑。「原來如此。」
「你聽過他什麼嗎?」翁芙蘭緊張地問。
「也沒什麼。」她搖頭。「聽說他的妻子過世五年多,還有個六歲大的女兒,依常
理而言,他會續絃是人之常情。」
「可我怕他,更不想當後娘。」翁芙蘭的指甲陷入手心。「聽說……他的女兒喜歡
蛇啊蠍的這些怪東西,你知道我最怕蛇了,只要一瞧見,我定會昏厥的,我不敢想像嫁
過去……要怎麼生活……」說著說著,她又哽咽起來。
尹灩衣安撫道:「別說傻話。」拍拍她的手背。「她女兒喜歡蛇,不表示你就得跟
著一起喜歡--」
「若是她拿來嚇我呢?」她急促地打斷她的話。「她喜歡拿那些東西嚇唬別人,更
何況我是她後娘,她不會喜歡我的……」
「芙蘭。」尹灩衣握緊她的手。「你這樣哭哭啼啼的解決不了事。」
「嗯!」她顫抖著肩,彷若驚弓之鳥。
「我們慢慢來。你說你怕翟公子,為什麼?你見過他嗎?」尹灩衣問。
她頷首,試著控制自己。「昨兒個他到家裡做客,我躲在門後瞧過他。」
「他有三頭六臂?」尹灩衣笑問。「還是有張麻子臉,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
翁芙蘭破涕為笑。「沒有。」她以帕子輕拭淚痕。「他不醜。」
「那你怕什麼?」
「他在廳上有說有笑的,我想著他是個溫和的人。」她歎氣。
尹灩衣沒接腔,心底思忖著:溫和?她怎樣也不會把這兩個字套在翟玄領身上,傳
言他表面和善,可做起事來心狠手辣,絕不手軟,她不知這話是否真可信,可有這樣的
傳言出來,或多或少代表了幾分真實。
「後來他起身告辭,說是漕幫裡還有事得先走一步。」翁芙蘭繼續說著。「我聽了
,趕緊跑下廊廡,躲到樹後頭,然後……他走出大廳,我瞧見了他的表情,跟方才在廳
上說笑的模樣完全不一樣,看起來很可怕。」一想到他的表情,讓她瑟縮了下。
尹灩衣歎口氣,大致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了。「芙蘭,人的面貌是天生的,不是咱們
能做主的,有些人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比較嚴肅,甚至不可親近,但這不代表他--」
「不是這樣的。」她急切地說。「你知道沃弟養了條獵狗,見了生人便吠、便要攻
擊,那日沃弟同它玩耍時,沒拉好它,它衝了過來,我心驚著想要出來制止,怕它咬傷
人,誰知它跑到翟公子面前便停了,我就是在那時瞧見他的眼神的,像要把人撕裂一般
,他不只嚇著我,連狗兒都讓他驚嚇得往回跑。」
「他那是想嚇走狗,不是想嚇你。」尹灩衣就事論事地說。
「可我害怕。」她吞著口水。「只要想到……他若發起脾氣來,說不準會打死我。
」
尹灩衣讓她懼怕的模樣逗笑。「你放心,我沒耳聞他打過女人。」
「可我聽說他妻子便是讓他給嚇出病來的。」翁芙蘭愈想愈害怕。
她笑道:「你聽誰瞎說?翟夫人是過勞,加上生產後身子一直沒能調養過來,所以
才患的病。」
「可我現在只要想著以後得同他相處一輩子,就坐立難安,還有他女兒……」說著
說著,她又難過起來。
「你別淨往壞處想,說不準你嫁過去,什麼問題也沒有……」尹灩衣輕咳一聲,覺
得自己說得太不實際了,連忙修正道:「我是說,問題是會有的,但哪對夫妻、哪座宅
第沒些麻煩。」
「這道理我明白,可你知我性子,我膽小,一遇事便慌,拿不出什麼主張;可翟公
子是長孫,我嫁過去便得掌管一宅子大小事,我做不來啊!我只要想著那宅子說不定還
有好些個像翟公子那樣可怕的人,就慌得寢食難安,一整晚翻來覆去的,根本人不了眠
。」翁芙蘭稍稍透口氣後,才又接著道:「我知道我動不了父親的決心,只能來找你,
你一定要幫我。」
「芙蘭,這事不好辦……」她歎氣。
「我知道你有法子的。」翁芙蘭懇求地握緊表姊的手。「你見識比我多,人面也瞧
得廣,一定比我清楚翟府裡的情形,你別安撫我,對我說句知心話,我若真過去了,能
有好日子嗎?」
尹灩衣望著表妹眼裡受驚打顫的模樣,實在無法昧著良心說話,她長喟一聲道:「
我們先說好了,我會盡力,但沒法保證一定行得通。」
翁芙蘭急急點頭,欣喜的淚水滑落。
她拍拍她的手,說道:「你先回去吧!這事讓我好好想想。」
「不能拖太久,再過些日子媒人就要來下草帖了。」翁芙蘭神情緊張地道。
「我明白。」她微笑。「可我去見翟公子前得先做些準備。」她還得多打聽些事,
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不能什麼都沒準備就去見他。
「你要直接去找翟公子?」翁芙蘭露出訝異之色,她以為表姊會去說服爹。
「嗯!」她微笑。「這親事的成敗握在翟府手上,而姨丈只是想借老虎威勢的狐狸
,要動便要動那能做主的。」
翁芙蘭愣了下,隨即噗哧笑出聲。
尹灩衣卻長吁口氣,呢喃道:「可要在老虎口上拔牙,需要很大的勇氣啊!」
自隋唐以來,南方經濟一直呈現緩緩上升之景,保持穩定發展,而北方因常處於戰
亂紛爭,因此經濟遭受到嚴重的破壞,雖說南方也有割據情形發生,可因彼此能互相依
賴,貿易與商業不斷往來,遂變得愈來愈富庶,慢慢與北方拉開了距離。
在宋建國後,因北方有遼朝,後又有夏國、女真金朝,難得幾年和平相處後,便又
連年爭戰,經常處於不安定的狀態,這時南方就成了穩固供應宋朝糧米之地,雖說物資
也靠陸運,即各道運輸,但主要仍是水運,漕運也因之而愈趨繁榮。
漕運可分民運、軍運、長運與支運,軍運簡而言之便是官運,負責運往京師所需糧
餉物質,而民運即是一般的商旅貨物運送。
因揚州地便水運,所以境內有不少船幫,翟府漕幫即是其中之一。
「這次船幫行首推舉,咱們是打定王意舉薦你,希望翟老弟就不要再推辭了。」洪
通海呵呵笑著,他穿著圓領綠袍,年約四十,頭大臉方,留著山羊鬍。
商業貿易每行當中都設有首長,稱為行頭、行首或行老,「責任太重,晚輩怕擔當
不起。」翟玄領微笑推辭。「再者,漕幫裡德高望重的前輩,還有人才更是不缺,怕難
以服眾。」
「誰敢不服?」另一名說客毛連復不以為然地說著,他年紀比洪通海小兩歲,可看
來卻蒼老些,留著八字鬍,身材中等,穿著緞面的暗紅袍子。「梅老也病了三個多月,
前些日子咱們去看他,怕是不行了,不是說咱們詛咒他,可人都有百年之後,不能老杵
在原地。」他喝口茶。
「是啊!前些個月是冬季,河水枯涸,那是咱船幫休息的時日,可現下是三月,水
漲了,又到了咱生意興隆的時日,好些事咱得跟官府打交道,不能群龍無首,再說了,
漕司裡的轉運使與翟家又是姻親,這辦起事來--」
「洪老此言差矣,咱們一事歸一事。文世伯居官位,一向依法行事,可不管你套的
是哪門子親。」他口氣雖溫和,眼神卻透著堅定。「走後門的路子,翟某可不會。」
「老弟別見怪,洪老沒什麼意思。」毛達復忙打圓場。
「是啊,是啊!我沒別的意思,咱們可都是規規矩矩的在經營船幫。」洪通海附和
。「就拿這陣子傳言有船幫私運官鹽、香料一事,那是拿石頭砸自個兒的腳,早晚陰溝
裡翻船,別人我不敢說,可在我洪通海手下,就算他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做這樣的
事。」
「那倒是。」翟玄領溫和地笑著,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碗。
毛與洪互瞧了一眼,洪通海又道:「你的意思呢?只要你點頭,其他的事你都不用
擔心--」
「這事容晚輩再考慮考慮。」翟玄領仍是不痛不癢地陳述著。
「別再考慮--」
「幫主,外頭有位姑娘求見。」一通報的運卒走了進來。
「姑娘?」翟玄領揚起眉。「什麼姑娘?」
「不會是翟老弟在外頭的風流債吧!人都找上門了。」洪通海呵呵地取笑著。
「洪老說笑了。」翟玄領微笑著。「那晚輩就出去看看,二位坐會兒。」他站起身
,身後的屬下牛坤與馬沿立即跟著主子走了出去。
一到外頭,馬沿立刻道:「主子怎麼不答應,做了行首,那可是何等威風的事。」
翟玄領微揚嘴角。「這兩隻老狐狸覬覦這位置不知有多久了,可近日卻頻頻向我使
招,這其中……必定有什麼計謀……」
「管他什麼計謀,若主子真做了行首,他們能怎麼地?還不是得聽您的。」牛坤朗
聲道。
「這事還得再琢磨琢磨。」他漫不經心地應著,目光移至背對著他們站在河邊的綠
衣女子。
仿彿聽到腳步聲般,女子在他們接近時,倏地轉過身來。
她有張小巧的臉蛋兒,皮膚白淨,身穿嫩綠窄袖襦衣,鵝黃對襟背子,布料花色有
些褪染,下身則為蔥白褶裙,髮絲以淡綠蓋頭覆之。
見到他時,她的雙眸閃過一抹俏皮,翟玄領則確信自己沒有見過她,因此對於她來
此的目的興起幾許好奇。
「姑娘找翟某?」他先開了口。
「公子是翟玄領?」她眨眨眼,望著眼前高大的身影。
據她所採,他今年二十有八,是揚州有名的船幫幫主,人稱笑面公子,有著和善面
孔,總是帶著微笑,甚少人見他動怒,可這並不代表他可欺,據傳惹怒他的人都讓他沉
到江裡,連屍首都找不著。
雖說傳言不盡可信,可多少代表了這人的脾性,今日一見,倒讓尹灩衣詫異了下,
沒想到他真有張頗為和善的面容,笑容和煦,五官斯文,看起來頗為年輕。
「正是在下。」
尹灩衣露出笑。「沒想公子看起來如此斯文。」
翟玄領身邊的牛坤與馬沿輕笑出聲,他微揚眉宇,問道:「姑娘來此是為了……」
「希望公子能幫個忙。」她接著他的話說。
「幫忙?」翟玄領揚眉。
她頷首。「這是送你的。」她將竹籃提到他面前。「公子是富貴人家,可能看不上
眼,不過,我想公子會喜歡這份禮物的。」
「先說要我幫什麼吧!」他並未接過竹籃。
尹灩衣微微一笑。「能否借一步說話?」
「姑娘有話不妨直言。」
她頓了下,順著他的話說:「就依公子之意。聽說公子近日內將上翁府提親。」
他挑眉,沒料到她要說的是這件事,他不動聲色,只是頷首,對於她接下來的話語
開始有些興趣。
「希望公子能改變心意。」她直接切入正題,而後毫不意外地瞧見眼前三人露出比
方才更詫異的神色。
「為什麼?」翟玄領感興趣的微笑。
她停頓了下。「公子屬下……」瞧了翟玄領身邊人一眼。「牢靠嗎?」
「姑娘不需有此顧慮。」翟玄領說道。
她微微一笑。「灩衣沒有冒犯之意。」她打開竹籃,從中拿出一本冊子。「這是要
送給公子的。」
翟玄領瞄了眼封皮上的題字--群芳錄。
一旁的牛坤忍不住好奇的開了口,「這是什麼?」
「是揚州城內相貌好、人品好的姑娘。」尹灩衣微笑地說。「當然,她們的家世也
都能配得上公子。」現下與前朝一樣都盛行「財婚」,即財閥商賈互相聯姻,因此,她
為他選的也都是有家世背景的閨女。
牛坤與馬沿愣了下,隨即笑出聲。
「這是我特地為公子做的冊子。」她將之遞到翟玄領面前。「有些我還附了畫像。
」
「姑娘為何做這些?」翟玄領沒有接過的意思,但好奇心開始被勾起。
「聽說公子對過門的妻子沒什麼特別要求,只要個性溫和,相貌過得去,晚上在燭
火下瞧見時不至於嚇著便成--」
牛坤與馬沿的笑聲開始壓過她的話,以致她不得不停下。
翟玄領不悅地瞪了兩人一眼,牛坤與馬沿立即止住笑。
「姑娘是從何得知這些玩笑話的?」翟玄領詢問。
她垂下眼瞼,含糊道:「公子該知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
他微扯嘴角。「這些話並不是秘密,不過,我很好奇姑娘是如何知曉的。」畢竟這
是他對兄弟說的玩笑話。
她抬眼。「我們還是轉回正題吧!」她並不想回答他的問題。「翁家小姐與我是表
親,她央求我能替其傳話,希望公子能另覓婚配,為此,她定當一輩子銘感在心。」
「可我們當家的已開了口,沒有反悔的理由。」馬沿皺下眉。「婚姻大事不就是父
母之命,媒妁之言,翁家小姐何以如此?」
「大爺說的極是,可草帖未下,還有商量的餘地。」尹灩衣低首翻閱冊子,將之移
至翟玄領眼前。「這是藺府小姐,容貌秀麗,有文采,賢良溫儉,定能讓公子無後顧之
憂。」
翟玄領看著冊上的人像,嘴角上揚,正欲開口,只見她又翻了一頁。「這是縣尉大
人千金,雖有嬌氣,可有沉魚落雁之貌;另一邊是令尊好友之女,公子定當不陌生,徐
姑娘雖才十五,可天性聰敏,對公子亦有傾心之情--」
「等一下。」翟玄領皺眉。
尹灩衣望向他。
「她對我有傾心之情?」他揚高眉。
她頷首。「可惜公子只當她是小妹般看待,倒辜負了徐姑娘一片情意。」
翟玄領露出吃驚之色。
「姑娘如何得知--」
翟玄領舉手示意馬沿住口。「都下去。」
馬沿與牛坤不情願地應了聲後,這才轉身離開。
尹灩衣在心裡淺笑,她終於挑起了他的好奇心,雖然花了點時間,不過最後仍是如
她所願地讓兩人得以私下交談。
「姑娘似乎知道不少事。」翟玄領估量著她。
「不,都只是些聽來的隻言片語。」她再次含糊帶過。「我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
女子,聽得的也大多是市井之言。」
「姑娘如何得知深閨女子之相,並將之畫在冊上?」他追問。
她抬眼注視他。「公子打算上翁府提親嗎?」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他的眉頭皺下。
「是的。」她應了聲。「公子打算上翁府提親嗎?」
他微扯嘴角。「你問過這個問題了。」
「是的,不過小女子還沒聽見答案。」她微微一笑。
他的眼眸再次出現興味之色。「這是交換條件?」
「當然不是。」她垂下眼瞼。「公子怎麼可能會因為小小的好奇心而退了翁府的親
事,這不合人情。」
「姑娘說話總是這樣步步進逼嗎?」
尹灩衣怔了下,但即刻恢復泰然之色。他果然比她想的棘手多了。「公子說話太過
深奧,小女子聽不懂。」
他露出一抹不可辨的笑意。「翁府千金退婚理由為何?」
「公子能守密嗎?」她望著他。
「我記得你才說這世上沒有永久的秘密。」他慢條斯理地說著。
「是的。」她感覺自己陷入了泥淖中。「沒想到公子如此深明大義,能體諒小女子
無法洩密的苦衷。」
她一句話又將他堵了回來,翟玄領露出笑。「與姑娘說話很有意思。」
「與公子說話很累人。」這趟可能白來了,她在心裡歎口氣,打算試試最後的運氣
。「公子想聽秘密嗎?」
「我不想聽秘密,我想聽的是理由。」他緩道。「退婚的理由。」
「當然。」她不能再兜圈子了。她深吸口氣,準備做最後一搏。「聽說公子的夫人
五年多前過世。」
他揚眉,沒應聲。
「公子知道病因嗎?」她探問•「病逝。」他配合地順著她的話說,因為他想知道
她會將話題導向何處。
「公子錯了。」
「錯了?」他首次露出訝異之色。
「公子知道利齒之獸天生會找獵物嗎?」她轉個話題。
「這與我們的談話有何--」
「獅子、惡狼、老虎是狩獵者,會追可愛的小羊、善跑的鹿,那是本能。」她打斷
他的話。
「所以?」他捺著性子。
「公子府上多的是豺狼虎豹。」
他愣住。
「翁府千金是小羊是白兔,嫁予公子難以活口。」她歎口氣。「就像您的夫人一樣
,望公子三思。」
他的眼神轉為冷硬陰駑,尹灩衣一驚,連忙低垂下眼,他的目光讓她背後起了疙瘩
,甚至能感覺手心微微出了汗。
他沒說話,她也沉默以對,他窒人的眼光讓她如坐針氈,但她告誡自己不能退縮,
若在這裡退縮,一切便前功盡棄了。
「你很有膽量。」他終於開口,聲音輕輕刮過她,冷冽的眼神注視她低垂露出的皓
頸。
「不,小女子很膽小。」她握緊手上的冊子。「非常膽小。」
「你在暗示我妻子的病因是我家人引起的嗎?」他難得的露出厲色。
「公子莫要誤會。」她咬住下唇。「因為你讓妾身很緊張,而妾身一緊張就容易說
錯話。」她不自覺地摸了下發涼的後頸,而後鼓起勇氣抬起眼。
一對上他冷怒的眸子,她就覺得身子開始發寒。「聽說公子的夫人溫柔賢淑,姿色
才氣更是不在話下。」
他沒應聲,只是瞧著她,不過臉色已稍和緩,倒不是因為聽了她對妻子的讚美之語
,而是他向來少怒,因此,在覺察自己的怒氣後,便習慣地將之藏起。
「我的意思是,大房長媳的位子不好當。」她眨了下眼。「我無意編派府上任何人
的不是,望公子莫要見怪。」
他沒有回應她的話語,只是問道:「我好像還沒問姑娘姓氏,家住何處?」
「不值得一提。」她小心回答。
「我查得出來。」他簡短地說。
「當然。」她附和。「家姓胡,西門桂竹巷內。」她順口捏造,雙眼眨也沒眨。
「胡姑娘似乎知道不少事。」他露出和善的笑。
她也笑。「都是聽來的碎言,在揚州,誰不知道翟家,我道聽塗說了些事便自作聰
明的在公子面前賣弄,希望沒惹公子不快?」
「不,你的話讓人印象深刻。」他溫和地說著。
他的話讓她愈來愈緊張,她覺得自己的背脊又開始發涼,她急忙導回正題。「關於
翁府的親事……」
他打斷她的話。「你來說服我,帶著幾分把握?」
就算這問題出乎她意料,她也沒有表現出來。「五分。」
「五分?」他微笑。
她的手心又開始帽汗,她將視線移至他下巴上的鬍碴子。「是。」
他沒說什麼,只是又問:「你來見我,最壞的情況是什麼?」
「我的回答會影響公子退婚的決定嗎?」她回問。
「多少。」他模稜兩可的說。
她深吸口氣。「最壞的情況是公子發怒。」她頓了下又急忙補充。「不過,這不太
可能發生,畢竟公子是明理之人,就算小女子得罪了公子,公子也不會與我一般計較。
」
「你很會說話。」他微笑。
「公子過獎了。」她福身致謝。「嘴皮子功夫不足取,耍弄的是小聰明罷了,公子
才是有真才智。」
對於她的恭維,他沒有回應,只是又轉了話題。「婚事我會重議。」
尹灩衣難掩喜色,她以為還得再與他糾纏一會兒,沒想到他這麼爽快便改變主意了
。
她欠身。「芙蘭……我是說翁府千金銘感五內,我在此替她謝過公子。」她再次福
身。
「草帖還未下,還來得及補救。」他開始預估這件事將帶來的衝擊。
「毀婚一事勢必引起兩府大亂,我已為公子做了些設想,應當能彌補一些事。」她
翻開竹籃,拿出另一本薄冊。
「這是公子府上委託『四司人』辦的喜宴菜色,我將之壓下了,希望公子不要見怪
。」她打開冊子。
「你的神通廣大讓我吃驚。」他挑起眉,開始好奇籃子裡還有什麼東西。
「公子誤會了,我沒有這等本事,因我娘曾是四司人的『廚司』,所以我與『四司
人』還算熟絡。」她簡短地解釋。
「原來如此。」他的表情無太大變化。
「希望公子別怪我擅自壓下了單子。」她不想在事情難得順利時惹惱他。
「不,這麼做也省事些。」他溫煦地笑著。
她接著道:「我為公子選了幾位有才能理家的姑娘,其中以藺府千金最適合。」她
又伸手進竹籃內翻出一張紙。「公子記住了,若有媒婆上門說了藺姑娘的是非,千萬不
可信,這面是信得過的媒人,另一面則--」
「你還列了張媒婆的單子。」他有趣地截斷她的話。「為什麼媒婆會說藺家小姐的
是非?」
她垂下眼。「這件事我也得負些責任。」
「沒想到胡姑娘在這事上也插了一腳。」
他促狹的語氣讓她微紅雙頰。「我並非好管閒事之人,只是與藺姑娘說過幾次話,
深覺她蕙質蘭心、溫柔體人,所以,當我聽說媒婆替她選了位脾氣不甚好的夫婿後,出
言警告了她幾句,後來傳至媒人耳裡,所以惹了些麻煩,不幸的是,這次替公子說媒的
媒婆正好與藺姑娘說親的是同一人。」
「原來如此。」他挑眉。
「劉媒婆不是什麼惡人,只是容易見錢眼開,俗話說:拿人手軟,吃人嘴軟,公子
應當明白。」
他頷首。「你是在暗示我翁員外塞了不少錢給劉媒婆,要她在我母親面前說好話嗎
?」
她錯愕地瞪著他,隨即道:「不,我並非指這件事。」她在心裡歎口氣,果然言多
必失,不過,他的反應也太快了。「小女子還有事,不能久留,還請公子見諒。」再與
他說下去,她擔心會洩漏太多事情。
「我還想聽聽姑娘的高見。」他溫和地說。
「該注意的事我全寫在這籃內,希望多少能對公子有幫助。」她遞出竹籃。
這次他毫不遲疑地伸手接過,微笑道:「不送了,胡姑娘。」
她福身。「打擾公子了。」
「後會有期。」他在她轉身時,別有深意地說著。
尹灩衣沒回話,心裡低念著,她才不想再跟他打交道,最好是後會無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