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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靖]解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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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7 00:26:31 |倒序瀏覽
解鑰 作者:岳靖  

出身海島上最高貴最守禮的家族,他卻是完全沒有承襲家風,
不講規矩不重禮節,從來只有別人聽他的,
沒有他順從別人這件事,只有這倪家丫頭是個意外,
打從她第一次出現在他家門口,他便領受到她機伶、無法捉摸的一面;
她待他看似恭敬乖巧、溫溫順順,其實根本不聽話,
他是祭家最難相處、最驕矜的一個,但她比他還放肆,
不害怕他的古怪脾氣,對他的吩咐陽奉陰違,
看他的眼神卻太靈動,像貓似地直視他,不害臊,
反倒讓他這見過世面的大男人被她瞅得心浮氣躁;
她應該還是個女孩,但已有了女人氣息,像一株嬌美植物,
該長在男人身上,慢慢綻放、沁泌芬芳;
他若是最瘋狂的男人,她便會成為能要他的命的女人,
因為他想染上那芬芳的毒,等她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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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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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7 00:26:54
序章

  他一直在找那把鑰匙,解開神秘門的鑰匙,卻不知道鑰匙就在他身上,亦是他中愛情迷毒的解藥。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1-3-17 00:27:27
第一章

  藍鬍子有七把鑰匙,六把銀的,一把金的。金的這把千萬不能用,那第七道門絕對不能開……

  眼前單單一道門,孤獨的幽黑黑鎖孔,手中沒有多餘的第二把鑰匙。倪霏碧望著雙合的通頂高拔門板,還是不由自主想起藍鬍子的七道門,尤其第七道。

  「都怪這把鑰匙是金的……」真要命。倪霏碧咬咬唇,掃不去腦海中各種版本的藍鬍子。

  傳說他長得很帥很俊美,就是脾氣古怪,也許真殺過人,把一具具美女屍體掛在房裡——

  又不是風乾伊比利豬生火腿!

  微吐舌頭,倪霏碧發抖地探出右手持握的鑰匙,對準了深暗孔洞。

  喔!天呀!她居然有點興奮!不,不是有點,是十足地!她是驚悚片第一迷,這會兒要親眼目睹恐怖實境,她真擔心自己會尖叫出聲——不是因為害怕,都聽說了,他是一個俊美的男人。俊美的男人站在血泊之上,可是她在恐怖片裡沒見過的。

  傑森總是戴著面具,弗萊迪的臉也像醜陋面具……

  「真希望是漂亮的藍鬍子……」輕聲低語,美眸瞅睨金燦閃光被鎖孔吸入,倪霏碧心跳快停了。

  天啊!要插入了、要插入了,手中這把金鑰匙像刀刃,再一厘米即要捅進洞裡,引人幻想血腥噴淌。

  「我說了,再來就殺人!擋在這裡做什麼?滾!」不客氣、幾乎是粗暴的吼聲,夾帶野蠻推力,揮向她。

  倪霏碧像螃蟹一樣,歪斜地橫移幾步,差點跌倒,撞上種植藍色小花的大陶甕,才穩回纖細身形。「糟糕!」她叫了一聲,拋下餐籃,轉頭撥尋掉進花叢裡的鑰匙。「沾了泥土,不是血……」

  「找到鑰匙了?」前兩分鐘的兇惡嗓音收斂了、沈柔了,融進倪霏碧的呢喃裡。

  「嗯……」倪霏碧欣喜回身,像要與人分享樂事。「是啊,找到了,要是弄丟,我可慘——」止住甜滋滋的語調,她紅唇沒記得閉合,誘人地微啟,隱露皓齒。

  「小女孩別學大人,」一根長指壓觸她的唇,男人側身點煙的姿態,閒適而狂妄。「拿鑰匙亂開門很危險的——」吐出一線白煙,他挪開停在她唇上的左手食指,右手取下嘴上的煙,往她艷麗的唇縫送。

  倪霏碧下意識銜含的動作,使她吸進焦嗆的煙草味。「咳——」趕緊偏挪臉龐。

  男人也好心地取走煙,只是那惡意挑笑的唇,藏不住戲弄小動物似的變態自得。「鑰匙沒沾血,妳很失望?」

  倪霏碧凝神,瞥眸回望。

  正午炎陽一輪一輪旋入拱形窗,貼著玻璃滑散開來。男人站在窗前,逆光擦過他斜昂的下頦、左頰、髮鬢和左肩,薊草灰的襯衫領出奇閃亮,他果然如傳說的俊美,並且蓄留鬍子,可惜不是藍色,亦太短,像小鹿啃食的苔蘚。

  「我覺得您的鬍子稍微留長零點五公分,就會跟錢寧戴普一樣帥了,祭廣澤先生——」倪霏碧提起放在地上的餐籃,朝祭廣澤鞠個躬。

  「妳是哪家派來的女奴?」祭廣澤吐煙,傲慢地打量這個穿得像桃樂絲,還帶著餐籃的小女子。

  倪霏碧挺直腰身,歪著頭,眸光眨顫。「女奴……」思吟著,視線若即若離瞥凝祭廣澤。嗯……名不虛傳——聽說他高高在上,比雨豐先生難相處,是祭家最最最驕矜的一位少爺。

  「女奴,妳得為侮辱我付出慘痛的代價。」祭廣澤捻熄煙蒂,俊顏邪冷,定瞅倪霏碧。

  倪霏碧回過神,點點頭。「我知道。」她不怕他,即便這些日子幫他送餐的人,沒有一個逃過被他用杯杯盤盤酒瓶丟傷的噩運,她也無懼,最壞不過是掛著滿頭生蚝、逸著香檳紅酒雜味,她會當作是護髮頭皮spa,沒什麼大不了。「就算您是藍鬍子,我還是得把這個餐籃送進門,您該用餐了——」

  很好。祭雨豐今天派了個反應異於常人的丫頭來!

  「妳蠢了,女奴——」祭廣澤瞇細幽邃雙眸,再次——這次以壓迫般地——接近她身。「沒沾血是嗎?」拿走她手上的鑰匙,摘拔一朵陶甕的藍花,單掌包握花和鑰匙,捏壓揉輾,張開手。

  「啊!」倪霏碧叫出聲。

  祭廣澤揚起頹廢、神經質的詭笑。「怕嗎——」

  他的掌、他掌中的金鑰匙,一片血紅。

  「好漂亮!」倪霏碧抓著他的手,嬌脆嗓音過分歡悅。「我都不知道這種花能當染料!你好厲害!」

  祭廣澤恍愣半秒,斜咧嘴角。他遇上了怪東西——這個忘形的小女奴,大膽、放肆地緊握他的掌,弄得十根嫩筍般的纖指和他同等赤色。

  「聽著,女奴——」將染紅的金鑰匙放回倪霏碧手心,祭廣澤壓低的聲線隱飄狡猾底韻。「把鑰匙洗乾淨,明天再過來開門……」長指猶似指揮,優雅順過她頰畔,留抹惹眼血艷,他沈慢地說:「懂嗎?」

  「嗯……」倪霏碧不經心地隨口應聲,注意力全在神奇幽藍小花上,轉身朝向陶甕摘花去。

  「很好。」祭廣澤當她聽進耳裡、記上心了。何況小女奴再大膽,也不敢違逆祭姓主子。祭廣澤哼笑,暫緩遠行計劃。

  攀折第一朵小花,手裡的鑰匙掉入花影下,倪霏碧這才想起她該做的正事不是採花。「祭先——」轉個頭,止住聲音,沈靜眼簾照映提著餐籃的男人。

  那身頎肩闊的孤影正往過道移,似乎要到外頭。今日天氣很好,適合在高原草海鋪野餐墊。野餐墊必須是紅色,她想染這一塊紅布,想很久了,一直沒找到恰當的染料。

  紅色哪那麼容易,可不是熱情就行,要有點殘忍,可愛的殘忍——這感覺真難找,原來藏在神秘藍花裡。

  垂眸瞅凝手上花朵,再抬眼遙望挎提餐籃的男人背影,倪霏碧徐緩歪偏頭顱,兩、三秒,轉身繼續摘花。她發現,祭廣澤也許沒有傳說中那般難相處。

  「滾!」

  羅森端著大托盤,頭頸閃偏,演電影一般避掉迎面飛來的煙灰缸,煙蒂在他肩後散成子彈的鉛銅色。

  爆裂聲,門上的哀泣,淌落尖銳水晶碎片。

  「最近很多在主宅工作的人上蘇楑醫師那兒——」

  「所以呢?」坐在落地門前的祭廣澤跳了起來。「那些奴僕集資僱請你這個功夫最高的奴僕來報仇?」譏諷謾罵,抓持桌上的筆記型計算機就砸。

  矢車菊藍的地毯暈灑繆思淚,滿地、滿地。羅森沒踩著任何紙團,或是沾墨的鋼筆,當然也再次躲過攻擊。

  祭廣澤怒極了,直接掀翻沉重的桃花心木桌。「你給我滾!少來煩我!姓羅的奴僕!」

  羅森繼續往前走,一手壓住朝天的桌腳,巧妙地推起桌子,放下大托盤。「也許用過餐,您的創作會更順心。」這是對崇高困獸的良心建議。

  「閉上你的豬嘴。」焦郁地罵道,祭廣澤跨出露台外,發洩地狂拔花壇中藍花,揉成血的顏色。他想殺人!他連續三天沒睡覺,等著拿鑰匙的女奴來開房,卻總是敲門聲截斷他的寫作想像。

  那個女奴膽敢違逆主人的命令,讓他等到奴隸被解放、自由進出他房間干擾他,就是不見她出現。她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以為在祭家海島拿了鑰匙便是主,徹徹底底忘了本分!

  既已送餐來,羅森乾脆布好菜、擺妥刀叉,倒了一杯白酒、一杯紅酒,恭恭敬敬朝落地門外發出一句:「您請用。」這聲音中氣十足也渾沈。

  祭廣澤轉過身來,雙手鮮紅,煩躁的神情忽變,哈哈大笑起來。「再做一遍,我剛剛沒看到——」滴著汁液的長指指向羅森,他踩進門內,更加笑得癲狂。「祭雨豐的首席跟班如何像邊境女人一樣斟酒服侍人,我可要大開眼界了。」大搖大擺坐回安樂椅中,隨意將手往襯衫擦乾,執杯喝掉白酒,擺回空杯,等人倒酒伺候。

  羅森不在意任何形式的侮辱,舉瓶為祭廣澤倒下第二杯餐前酒。這些日子,難以估計祭廣澤摔破多少杯子,遑論好好喝一杯酒。

  「他們說您這些日子食慾不佳,是否還沒適應——」

  「是呀,」打斷羅森嗓音,祭廣澤悠然飲酒,情緒安定了,語氣懶飄飄。「看到你們這些奴僕嘴臉,我倒盡胃口,哪吃得下。」手指挑起金花白瓷盤中淡綠密瓜間夾的生火腿,一個揚扔。

  臉龐微撇十五度,羅森沒讓飛起的美食成為眼罩。他放下酒瓶,欠身。「不打擾您用餐了。」退離桌邊。

  「那女奴付了什麼給你?」祭廣澤推倒羅森擺定的水晶瓶。

  羅森腳步停頓,旋足,臂膀一伸,在酒液要流出瓶口的零點零一秒,扶起懸出桌緣的瓶頸。「霏碧是倪先生的女兒、虎王先生的外孫女,服侍的工作與她無關。」

  很好。這個羅家混帳奴僕知道他在說誰!一清二楚地知道!那個祭雨豐豢養的畫家的女兒是嗎?

  「您托虎家打鑄金鑰匙,霏碧那天只是順便幫她母親把成品送來——」

  「順便?」鏘地把酒杯在桌上放碎。「順什麼便?我吩咐的事能教你們這些奴僕搞隨便?」祭廣澤又發怒了。

  羅森面不改色,以餐巾包裹破杯,避免悱憤拍桌的祭廣澤受傷。「雨豐先生安排了相親——」

  「無聊透頂!」祭廣澤猛地站起身,椅子往後倒下。

  羅森長腿抬移,腳板勾住椅背,利落安靜,收掉噪音。

  暴跳如雷的傢伙已經衝出落地門,奔過連結露台花園的空中廊道,直下通達草原的長石階。

  直升機起降台上停著一架銀白專機,駕駛隨時待命著。

  「在偷懶?」

  「什……什麼?」

  祭廣澤突然出現,嚇得年輕駕駛陽遷灑了咖啡。

  「廣……廣澤先生——」嘴裡咀嚼的最後一口三明治還來不及吞下。

  「滾開。」祭廣澤一把扯拉陽遷的後衣領,將他丟出機艙外,逕自坐上駕駛座,操弄儀表板上各式按鍵。

  螺旋槳達達響起,攪旋草原濕氣,混融陽光,煽動七彩流虹斜飛如蛇。

  「廣澤先生!」撲跌落地的陽遷大喊,回過頭。那張揚機體正在升高,迅速地,越升越高。「廣澤先生——」再叫徒勞。

  死定了!主子這名犬儒、彆扭、瘋狂、神經質……的么弟,不久前才從療養院回來,上頭交代大家得留意他的人身安全——這下他該不會是要傚法柯達吧?!

  陽遷越想越害怕,悍然拔地爬起,在直升機氣焰噴卷高原草海的漩渦中,追攀那離地單槓,奮不顧身一躍,抓著起落橇,機體持續昂騰。廣澤先生簡直把直升機當戰鬥機開!不到十秒,陽遷被甩下,翻滾好幾圈,嘴裡吃了草屑泥土,甚是狼狽。畢竟非武門出身,小伙子缺乏羅家男兒那般拍動作片的好身手。

  「臂力有待加強。」一個安慰似的嗓調傳來。

  摔慘了的陽遷讓人扶拉起身,昂首,眼淚鼻涕齊下。「羅哥,我死定了!」抖著手,朝天指。「廣澤先生搶走直升機去墜海……死定了、死定了……」

  「冷靜點。」羅森拍拍陽遷的臉。「這副模樣比死還難看。」沉著的嗓音很具安撫力量,教小伙子褪脫歇斯底里的語無倫次。

  「廣澤先生莫名其妙搶了雨豐先生專用的直升機,也不知道要飛去哪兒?」陽遷扯衣抹臉,平定氣息,好好把心中顧慮表達清楚。「雨豐先生一個小時後要下高原,廣澤先生到時不知會不會飛回來?若是他出了意外——」

  「別擔心。我會向雨豐先生說明——」羅森仰望天際。直升機水平尾翼隱入雲層,余影朦朧,螺旋槳聲拉遠了。他說:「高原廚師做的餐食不合廣澤先生胃口,他到菜園灣覓食——」

  菜園灣今日如故,是個適合在戶外用餐的理想晴朗天。陽光灑照清晨爆裂的花苞,在海邊石崖風車塔下的斜草坪拖曳一弧奇燦百彩。那繁花鋪綴綠坡地,自白色沙灘邊際往高處攀展,蜿蜿蜒蜒也徑徑直直,亂中有序、雜譜有圖般地綻上風車塔與雙層樓建築通連外階,一級一級,花開草盛,招引蜂蝶旋舞,鳥影掠過樓頂花園,鳴啼呼應風車扇翼幽穩、飽滿的低頓歎息。

  「嗯——」

  「如何?」

  這個大好天氣,氣溫不高不低,海風徐微柔涼,住在綠窗扉雙層樓房的倪佛安、虎柔夫妻與女兒倪霏碧,一家三口慣例上樓頂花園,享受日光,悠然地輕飲慢食。

  「好吃嗎、好吃嗎?」

  倪霏碧站在橡木桌邊,期待地詢問父親和母親對她新作的意見。

  「這是——」倪佛安說話拖停的習慣——特別在這種品嚐女兒新作的時刻——總能把女兒的胃口吊得高高的。

  「怎麼樣,爹地?」倪霏碧眨著美眸。「你喜歡嗎?爹地——」

  倪佛安微笑,摘除鼻樑上的細框眼鏡,鏡柄彎頭意外勾纏向來直順的銀灰長髮絲,拐繞幾下,沒解開,他率性一扯,架耳部分歪了個奇怪角度。「分離派的感覺。」將眼鏡往桌中央丟擺,他一臉放空表情,迎著拂面清風,品味咀嚼。

  「真的嗎?所以,是克林姆的處女嗎?」倪霏碧開心地拉拉前晚新染好的sarong裙。

  「不,是達娜伊!」倪佛安讚歎地道。

  「爸爸,你好厲害!」貼心女兒最懂父親那天外飛來式的言談。崇拜地合掌,目光晶燦,倪霏碧說:「我真的把昨天在農場發現的熟透松露加進去了,很好吃對不對?」

  「嗯,豐富完美。」倪佛安笑著點頭,叉子湯匙又往幾何花紋餐盤裡、形塑得像女人曲線的黃澄澄燉飯挖舀。他的女兒是天生美學家,從小對色彩敏感,做起料理猶如搞藝術,講究搭配。他記得女兒初次做給他們吃的料理是白蘿蔔絲涼拌紅衣蘿蔔絲,一道色澤詭美的開胃菜,裝在芒果做成的小盤子中,再墊以透綠透藍的琉璃碟……

    以為是女兒年紀小遊戲成分高,沒想到,入眼也入脾胃,他到現在仍忘不了那形色絕妙、滋味絕妙的食藝品。他總說女兒做的料理是藝術,妻子取笑他老王賣瓜。這瓜能不賣嗎?女兒做事的精神信念,確實像他在作畫、像妻子在鑄金。當然、當然,女兒搞藝術似的料理,絕無忽略美味。

  「蘆筍湯的味道——」沈吟的細緻嗓音響起。倪氏父女從自得其樂似的天倫情趣中撥出注意力,眼神齊至。

  「蘆筍湯怎麼了?」

  「失敗了嗎?」

  父女倆同聲同調,表情一個樣兒,好像她是找碴的壞皇后。

  「蘆筍湯不是虎家傳統的味道——」虎柔索性故意挑剔起來,放下自己創作的寶石蜻蜓柄銀湯匙,取口布輕按雙唇。

  「媽咪,」倪霏碧歪頭,盯著母親斂眸的美顏。「妳喜歡對不對?」

  虎柔眼簾一揚,對住女兒,撥撥比丈夫短的波浪長髮,想冷艷,卻是忍俊不禁,漾出寵溺笑容。「妳亂加了什麼?媽咪煉金,妳煉丹嗎?」瞧瞧檸檬剖麵湯缽裡翠綠鮮稠的汁液,不像檸檬汁,嘗入口,也非她教女兒做過的虎家蘆筍湯味道。

  「這是倪家風味的蘆筍湯,我研發的。」倪霏碧甜笑入座,坐在母親身旁的實木彎曲籐椅,拿起湯匙。「我不會煉丹、煉迷藥毒藥給媽咪和爹地的……」舀取母親剩餘不多的湯汁,正要喝下。

  「這是用來孝順我們的,嗯?」虎柔輕拍女兒手背。

  倪霏碧笑盈盈,將匙斗裡的湯獻給母親。「因為沒有羊肚菌,所以加郁金菌——」

  「還有呢?」虎柔喝下女兒喂的湯汁,抿抿唇。帶著甜美的淡淡辣味原來是郁金菌,除此之外,湯底也不一樣。

  「我用龍蝦頭熬湯。」倪霏碧大方公開不一樣的秘方。

  虎家蘆筍湯的湯底用牛骨熬,過濾後加進蘆筍、蒸馬鈴薯、洋蔥……打成濃汁,慢火攪拌地煮,起鍋前加入羊肚菌切片,這過程稍有鬆懈忘記攪拌湯鍋,便會弄出焦味,就算沒忘,上桌的湯色澤也偏深。女兒這湯沒焦味,特鮮,顏色亮澄澄。

  「我隔水煮,起鍋前還加了鮮奶油……」倪霏碧說著。「媽咪要不要帶去工坊給外公嘗嘗?」

  「下戰帖嗎?」虎柔取回女兒手中的湯匙,繼續品嚐這由虎家蘆筍湯精進改良而成的倪家新湯。

  「這是用來孝順外公的。」倪霏碧提起早已準備好的餐籃放上桌。

  虎柔淺挑紅唇。「這麼想挑戰蘆筍湯的創始者——」

  「當然要挑戰。」倪佛安插嘴。「女兒,儘管去打敗那個老傢伙,為爹地報仇——」

  「我知道,」倪霏碧站起,打斷父親。「爹地,我會好好孝順外公。」繞過橡木桌,她撒嬌地在父親臉頰親吻一記。「我準備出門去採一種毒草——」

  「不用弄死他,」倪佛安乾咳一聲,清清喉嚨說:「稍微教訓即可——」

  「這麼大發慈悲?」虎柔再一次出聲戳刺倪氏父女的另類天倫樂。

  倪佛安視線移往妻子臉上。「好歹我是娶到妳了……」雖然過程坎坷、差點沒了命,至今還被老傢伙輕視。「而且我怎麼會讓女兒成為一名殘酷的殺人兇手——霏碧!」說著說著,轉頭尋望寶貝女兒俏影。

  倪霏碧閃遠了,走出屋頂花園,站在樓階平台,抬頭看上方風車塔的外環陽台。一層新綠正在盤織塔身,那是她從農場作物改良試驗中心移植過來的爬籐玫瑰,很稀有的海島品種,等花開茂盛、結玫瑰果,她要摘來做醬、做香膏,又吃又抹,弄得渾身玫瑰香氣,搞不好長出刺來。像那個祭廣澤先生編導的驚悚愛情科幻片,不忠貞的男人被化作荊棘玫瑰美麗怪物的科學家情人,用長刺的籐蔓身體緊纏而死……

  那是一種幸福,從此以後骸骨盈滿玫瑰迷香——這觀片心得,使倪霏碧有了做玫瑰醬的靈感。

  望著高聳若雄偉巨人的風車塔,倪霏碧越發期待那片新綠嚴嚴密密地長、緊緊實實地纏,旺盛旺盛地淹沒頂端,那她可以豐收,做很多玫瑰醬。

  幻想甜美結果,連青空都不僅是青空了,流染玫瑰醬色澤。一道飛機雲畫出飛航器試航路徑,螺旋槳聲稍稍截斷她凝在玫瑰醬裡的神思,她看著天,尋找拖拉雲線的飛航器,據說是新購的單引擎渦輪小飛機,機體飛過風車塔上空,縮閃成一個小亮點。倪霏碧把它當成白晝之星——宇宙新星——她是發現者,這顆星以她為名。

  「女奴——」一個叫聲像光害。

  星不見了,自她腦中消失。餘音蕩空的機體是準備用來取代二十年老舊機體協助農作,像行動雨雲,到處降水、降養分,但不噴毒。菜園灣農場采生物防治、有機栽植,不會有「毒」這件事……

  「妳嗑藥了嗎?」口氣不善的語調破壞了大好晴天。

  陰影迭來,倪霏碧旋身,圓睜著美眸對住踩上樓階平台的男人。

  「主子在跟妳講話,恍什麼神?」祭廣澤凶冷地斥道,足跟一轉,步下階梯。

  倪霏碧頓了幾秒,斜撇臉龐,望一下自家樓頂花園。父母不在那兒,跑哪兒去?還不到上工時間……

  「女奴!」怒氣騰騰的吼叫。「馬上跟來!」強硬的命令。

  倪霏碧愣了愣,走兩步,遲疑地停住,再走三步,站定平台邊緣,看著祭廣澤下樓的步調,每一步都那麼重,蓄意蹂躪小花小草似的。

  海風吹著他亂翹的頭髮,他今天肯定沒梳頭,襯衫也縐得不像話,腳上穿的更是麂皮室內鞋,根本不像凡事講規矩重禮節的祭家人。

  倪霏碧美眸微閃,邁步,小心跟上祭廣澤。兩人一前一後下樓,步行於斜坡花草坪,一路走到沙灘,鞋子進了沙,癢刺腳底,倪霏碧停了停,見祭廣澤直往海水迎,她揚聲——

  「祭廣澤先生用過餐了嗎?」

  左腳踩進浪沫中的祭廣澤猛地回頭,挪足大步朝倪霏碧逼近,惡狠狠地說:「還沒,我什麼都還沒吃!」彷彿指控她讓他挨餓。

  「喔。」倪霏碧應了聲,目光落向他隨風輕掀的衣襬。

  「我殺了人,一個女人。」祭廣澤順著她的視線,怒聲道:「妳最好給我小心一點——」

  「嗯。」倪霏碧點頭,手往上衣領口拉出一條鏈子。

  祭廣澤看見金鑰匙閃耀在年輕女孩的胸前,正是心臟的位置。

  她說:「我怕弄丟,所以請外公做了鏈子,戴起來……本來想說有空上高原再偷偷拿給你……媽咪要我去交差,結果我又把它帶回來,還沾了那種藍花——」

  「那是藍血娘。」他給了一個名稱。

  倪霏碧停下解鏈子的動作,握住胸口的鑰匙,須臾,才應聲:「喔。」然後靜靜看著祭廣澤。

  事實上,並不是靜靜,那雙眸,太靈動,比貓閃爍更多神秘,卻又坦坦率率直視男人,不會害臊地逃開。

  「幹麼?」倒是他,一個見過世面的大男人,好不容易平緩壞情緒,被她瞅得又浮躁。

  「他們說你是很優秀的創作者——」

  「是嗎?」讚頌的話他聽過太多,媒體每天都在謳歌他,這小女奴隨口「優秀」,竟讓他像只急著開屏的孔雀。「還有呢?妳看過我的作品嗎?」

  「有啊,《玫瑰M》很好看,我最喜歡女主角纏死男主角時的台詞——『誰說植物無情,我選擇當植物,你就成為我的養分,永遠在一起』……」嬌脆的甜美嗓音細說劇情。

  祭廣澤聽著聽著,瞇起眼,嘴角一微米一微米地上揚。這女奴口條不錯,適合呢喃情詩;這女奴可以成為嬌美植物,長在男人身上,慢慢綻放、熱烈搖曳、沁泌芬芳……

  「……所有跟精神衛生相關的名詞都能用在你身上。」忽來一句如響雷。

  祭廣澤雙眸一張,渙散的眼神聚焦,映現倪霏碧青春姝妍的臉龐。「這話是誰說的?」問得有些嚴厲。

  「嗯——」倪霏碧頓住嗓音,眄睞俊顏重現慍色的祭廣澤。

  「所有跟精神衛生相關的名詞都能用在我身上——」降得低沉沉的咬牙嗓音。「你們在背後說我是個瘋子嗎?」

  倪霏碧搖頭。「我覺得那是出類拔萃的意思。」腦筋一轉,她接續道:「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藝術家,大家都知道的,祭廣澤先生。」

  祭廣澤乜斜眼,審視她說話的表情——那抹純真毫不矯情。「出類拔萃?」他說:「妳覺得我出類拔萃?」

  「嗯,是。」倪霏碧重重頷首。「像梵谷、像拉赫曼尼諾夫、像魏爾侖……」

  全都是有精神衛生方面問題的人。

  祭廣澤閉閉眼,海風吹襲他腦門,忽感無比清醒,什麼氣都沒了。

  「同等出類拔萃。」女奴的嗓音到了終點。

  他睜開雙眸,異常平聲靜氣地說:「女奴,妳的本領是扮豬吃老虎——」

  「嗯?!」倪霏碧嚇了一跳。「我們家不吃虎肉的,我外公姓虎、媽咪姓虎、舅舅叔公全姓虎,我們家不吃虎肉,就像姓熊的人不吃熊肉一樣……你不信嗎?」抓到他不以為意似的挑眉動作,她鉅細靡遺地說得來勁。「我告訴你喔,別不相信,你一定要相信——三年前,我跟我的好朋友熊以蜜在吸血鬼的故鄉遊學,當地餐館最著名的可可燉野熊肉,以蜜一口也不碰。所以,我真的不食虎肉。」囉哩囉唆地舉證,搖頭外加揮搖雙手,擺足姿勢作強調。

  「沒人要妳吃虎肉。」這女奴是否太會閒扯、打太極,這還不叫扮豬吃老虎?叢林野獸家族的後代,原來還交了個「熊」朋友!祭廣澤哈哈大笑起來,旋腳開步走。

  「那要吃什麼?」倪霏碧跟著他,往藍燦燦的海水走。「你別再走了——」海水打濕她的sarong裙,再走要淹上肚臍、淹上心了。「我還沒把鑰匙還給你……」

  像是要與她作對,祭廣澤一跳,消失在湧來的浪頭裡。

  「啊!」倪霏碧叫道:「祭廣澤先生——」

  潮退了,餘下汩汩泡沫,像私語。

  「祭廣澤先生——」他真的消失了!倪霏碧提高嗓音繼續呼喊:「祭廣澤先生、祭廣澤先生——我外公說,空腹游泳對身體不好。」要是他死了,她真不知該怎麼處理。

  這會兒,像要回應她,男人躍出海面,衝破一層閃亮碎浪。

  「祭廣澤先生!」倪霏碧呼叫一聲,快步踏浪前行,一面解項鏈,一面緊盯水中浮影。「你別走,你要走,順便帶了它,我才不用多跑一趟高原——」她得勸他回高原。那裡有更多人關注他、默默護衛他。千萬別讓他瘋狂死在這海中。

  上天應許了她的想望。

  祭廣澤嘩地自水中站起,就在倪霏碧前方三公尺處,逐漸靠近她。「妳這女奴打算不上高原服侍主子?」吃了海水的嗓音沙沙的,他啐了一口,逕自走上灘岸。

  倪霏碧仍是跟著他,亦步亦趨。「你要回去了嗎?鑰匙——」

  祭廣澤猝然停腳。倪霏碧走太急,離他太近,差點撞上他的背,她反射地伸手一抵。他轉過身,硬邦邦地質問:「妳以為妳是誰?妳以為妳只要歡天喜地上高原相親見男人?妳以為妳是誰?」

  前不久大笑著,這一瞬居然額際張脈、臉脹紅。倪霏碧眨眸,手一寸一寸鬆開尚未解下的鑰匙,仰起小臉對著祭廣澤。「你說我是女奴。」心平氣和地順他的意,要不,她怕他會爆血管中風。「祭先生要不要用餐?」肚子餓容易暴躁、情緒不穩定,她認為他最好不要太用力講話。「我今天做了倪家蘆筍湯、松露燉飯、香瓜優格紅花菜豆甜點……」於是她一直講,以表誠懇。

  「肉呢?」那張怒色烈烈的臉龐乍然吐出平靜。

  倪霏碧一詫。「你想吃牛排嗎?」

  「肥肝牛排,用肝慕斯應付,妳就死定了。」仍然是平靜的語調,應該是餓昏了,他的步伐有點顛浮。

  倪霏碧跑到他前面,回身配合他的速度倒退走。「那個也是藍血娘?」指著他衣襬沒被海水浸掉的大片紅漬。

  「是某個處女的落紅。」祭廣澤使壞使惡地答。

  「喔。」她也平常、平和地應聲,轉過身,不再惹肚子餓的男人。

  外公說得對——肚子餓的男人,是不講理的野獸。

  祭廣澤進倪霏碧家,一派囂張態度,彷彿他才是屋主。

  地毯上,丟著他脫下來的濕衣服,從玄關到樓梯間拱門,褲子、鞋子、皮帶。倪霏碧一件一件撿,耳朵聽見他在命令——

  「備水。」

  「喔。」倪霏碧抬眸,看著快要赤裸的他上她家二樓。

  他要在她家洗澡!而且,他對她家似乎很熟,不用她帶路,目標明確,走到二樓後露台那個可以觀賞菜園灣內陸青色丘陵與部分碼頭風光的石砌按摩池。

  「香檳。」他踏上三層踩腳階,定住,再下一個命令後,脫掉內褲亂扔。

  倪霏碧美眸圓瞠,雙手一鬆,一路撿起的男人襯衫、長褲、皮帶、鞋子撒歸於鋪木地板,她忙著接那飛來物體。

  「好像泥巴……」接住了,下意識的呢喃冒出口,不知是不是嫌惡。

  「怪東西。」祭廣澤沈眸緊睇倪霏碧的一舉一動,低低哼嗤。

  聽聞聲響,倪霏碧抬頭,瞧見祭廣澤站在池邊,正拉蓮蓬頭淨身中。「還沒放熱水呢!」她隨便捏擰手中物幾下,學他一把拋開,啪啪啪登階,繞向角落巖山造景,摸一個開關,山壁噴煙,水瀑洸洸瀉進池中。

  池底、池周也在冒水,不一樣溫度的水。這水接自農場內陸冷泉和海邊暖泉,很清澈。祭家海島有好幾處泉源,他偏好高原下的這一處。

  水霧暈蒙,忽聚忽散,女奴的臉龐一下嬌稚、一下成熟,像是兩名不同女性。不,她們是相同的,一樣流野獸家族的血液,大膽程度沒有上限……

  「要不要一起泡?」坐進池中,祭廣澤發出懶沈的嗓音,視線直瞅倚畔試水溫的倪霏碧。

  她凝眄他,眼神流轉——在他臉上身上流轉——撩水的柔荑幾乎觸著他的身體。「一起泡嗎……」眨顫鬈翹的睫毛,誘惑似的有意,其實真是無意。

  在他看來,她是不懂害羞的生物。必然如此、理該如此,她的父親是畫家,她從小在她父親的畫室看多走來走去、進進出出的人體模特兒,早對赤裸這事沒感覺。

  「可以嗎?」這一問,更像誘惑,慢柔柔,往下說:「可是我是女奴——」

  「古羅馬時代開始,陪主人洗澡是女奴應盡的義務。」祭廣澤像個帝王般地說。

  「喔。」倪霏碧應道,站起身,雙手往腰側解著sarong裙的漂亮紅結。

  她彎著纖頸,髮綹微掩那教人看不清的美麗側臉,這時,令人幻覺——誤認——般的羞澀顯出來了。

  祭廣澤嘲諷地扯扯唇。「動作快——」

  「啊!」倪霏碧低叫,看向他。「我還沒幫你準備香檳呢……」說著,便跑下三層踩腳階。

  祭廣澤看著那溜進屋的纖影,嘴角弧紋算計似地擴大。「妳最好不要讓我等太久,女奴——」

  倪霏碧確實沒讓祭廣澤等到水枯石爛。當她再次出現,巖山如然流著泉水,石砌按摩池依舊冒煙滾泡,他舒服得都睡著了。她站在岸畔看著他。他眼皮跳動一下,張開了,睡得很淺。

  「我外公說,創作者連睡覺腦子也不能休息。」她把裝香檳的船型托盤放置水面,隨水流輕盈漂往他。「你辛苦了,祭廣澤先生——」接著,把放著乾淨衣褲和浴巾的籃子,擺在池岸。

  她也換過衣服了,這會兒穿著高腰托胸象牙色長裙,像個希臘女神,又或者更像羅馬女奴。

  「我已經做好肥肝牛排——」

  「倪佛安那個傢伙的。」

  祭廣澤與倪霏碧同時出聲,他瞇眼瞥睨她準備的衣物。

  「不是。」倪霏碧搖頭。「爹地的衣服你一定穿不下。」試水溫時,她就清楚了,他跟爹地差不多瘦,可他比較長——長腿長胳膊,高爹地好幾吋,爹地的衣服給他穿,一定變成八分褲管、八分袖。「那是我自己做的,本來要拿去市集賣——」

  「市集?」祭廣澤皺眉。

  「你不知道嗎?」也對,聽說他很長一段日子住在療養院。倪霏碧緘默幾秒,往下說:「港口蚌形廣場每個禮拜都有手工商品市集,我把自己做的東西拿去賣。」

  「虎王的外孫女在擺地攤?」祭廣澤喝起香檳,以為自己聽到笑話。

  「不可以擺攤嗎?」倪霏碧眨眨眼。他的反應跟外公一樣,外公說虎家在島上是有聲望的氏族,怎麼可以去擺地攤,幸好爹地媽咪隨她興趣自由。

  「妳沒有其它想做的事嗎?」祭廣澤喝完香檳。

  她說:「有啊,我有很多事想做,我想當裁縫師、園藝師、廚師、甜點師……」

  「聽起來就是女奴。」他站起身,離開按摩池。

  「啊!你泡好了——」她送上浴巾,回身走開,步伐很快,朝向屋子落地門。

  「女奴——」他叫她。

  她已經入內。

  「女奴——」他生氣了。即便他明白了她沒把他當她父親畫室裡的模特兒看……

  「女奴!」又吼叫,怒丟浴巾。

  「我準備好了。」她出現,雙手提高大餐籃。

  「幹什麼?」他穿上衣物。這衣服什麼東西?像紗袍。他扯著腰間繫帶,心浮氣躁起來。

  倪霏碧走向他,放下大餐籃,伸手幫他右穿左繞綁好複雜的長帶子。「對不起。」剛剛那一秒鐘,她想到他在療養院時,一定經常被綁。「那個……下次我會做沒有帶子的——」

  「要幹什麼?」祭廣澤踢踢大餐籃。

  「你不是喜歡野餐嗎?」那天她看到他提著餐籃往戶外走。「去野餐!」她提起餐籃,一雙美眸亮閃閃地望著他。

  他瞅住她依然戴在胸前的金鑰匙,好半晌,伸手將它捧起,仔細審視深染花液的刻痕紋路,低語:「妳知道藍鬍子發現他妻子不聽話時,他怎麼做嗎……」

  倪霏碧點點頭,但沒回答。祭廣澤看她一眼,兩人視線交纏、目光激碰。

  她說:「我們去野餐——」

  他揚唇,垂眸,握住金鑰匙,放進她衣服裡,讓它躺在她雪白的胸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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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7 00:27:55
第二章

  蘋果紅——祭廣澤比較喜歡說處女紅——的野餐墊鋪在大地綠之上,祭廣澤躺在中央,左邊放著野餐籃,右邊屈膝斜坐的他的女奴正聽從指示,把肥肝牛排餵進他嘴裡。

  他品嚐女奴的手藝,染沁紲藍的眼眸瞇成一線。天上的殘陽在雲裡掙扎著般拖往西方,此分此秒已是午後近晚。他們把時間揮霍在飛行,駕駛直升機繞了島空一次次,歸巢鳥影加入飛行行列,無線電通訊呼喊回航,他偏玩命險降於鷹嘴峽下長著鮮黃小花的狹嶺。那幾乎是死亡邊緣的飛行,地獄,門前的降落。直升機頭插進坡丘土壤中,攪噴一陣泥雨,萬幸這是架超級直升機,精良穩定又安全,讓他們把命保存了。

  老天爺不想這麼早見到出類拔萃的瘋子,許他在這兒如蛇悠哉地躺著吃。

  細慢吞嚥女奴準備的美食,祭廣澤時不時微掀眼皮,瞥睇倪霏碧。

  她第七次抓到他的目光,說:「太亮嗎?下次我會記得準備陽傘——」

  「都日落了,是吸血鬼出門的時刻……」長指掠掠額前髮絲,他懶沉沉地合眸、張眸。

  「我們這兒不是吸血鬼的故鄉,要不,我真會以為你是書裡描述的那個俊美吸血鬼伯爵……」她和他閒聊,算是另類稱讚。

  他聽著,沒吭聲。夕色暈貼他一邊臉頰,也在她疊合的雙腳抹了層淡紅,摸得她十隻探出長裙下擺的趾頭像蚌殼中稀有的粉紅珍珠,她的鞋子擺在野餐墊外,她把這野餐墊當床,上來就脫鞋。

  他同樣沒穿鞋,身上的紗袍似睡衣,躺在姿態百分百認定這野餐墊是床。一張讓他躺著吃飯喝酒,有女奴服侍的慾望床。

  「你知道紅色的床……代表什麼嗎?」黃昏氛圍,男性的呢喃,縈繞著,不像問話,像夢囈。

  小女奴聽明白了,卻是回答:「我看《驚魂記》,所以想染一塊可以野餐、可以睡覺的紅布……」

  《驚魂記》嗎?不是新婚男女初夜的那張床嗎?亦非蘋果紅或處女紅?

  祭廣澤挪轉臉龐,單手支額,看著這個怪東西。

  倪霏碧瞧他撐起頭頸對著她,淡淡疑問躍上嬌甜臉蛋。「嗯?」微挑纖纖秀眉。

  他懷疑她像她母親一樣會誘惑男人——零歲到一百歲的男性均抗拒不了她那活靈靈、波俏、琦艷的注視。

  他也一樣眉角,摸撫著野餐墊,說:「《驚魂記》啊——」

  她美眸閃燦水漾光點,點著頭。「我最喜歡血濺浴簾那幕。」

  他扯唇,像在笑。「我以為是經血記。」

  嗓音僵滯,她瞅著他,這會兒的眼神該是在腹誹心謗他的變態與下流。這麼忖度,他愉快而無賴地笑了,下一瞬,卻見她也在笑,心無城府地純真笑,一面低頭處理手中餐食,溫婉嫻良至極。

  「我有時候真的會弄髒床單……」她叉起肥肝牛排要餵他,侃侃而談。「我洗床單的時候,從沒想過把它全部染紅……這是希區考克給我的靈感——」小手摸摸野餐墊,白皙纖指留連地描觸布料織紋。

  「處女落紅床單在變態戀物癖市集中很受歡迎。」祭廣澤咬下叉尖的肥肝牛排,眼神幽沉,深眄倪霏碧。這怪東西,太過鎮定,惹得他愉快沒兩分鐘,便要使惡劣。「我以為,你染布的靈感應該從那兒來——」

  「真的嗎?」倪霏碧抬起頭來。「真的有那種市集呀?」再一次,反應出乎他的意料。她柔嚷:「我以為那只是傳聞——」

  她聽說過!她聽說過——

  變態戀物癖市集!

  「所以我也能把我的落紅床單拿去賣,對不對?」

  祭廣澤傻了、怒了。他跟一個女孩——沒錯,女孩,可惡的女孩——談什麼性!

  「沒人要那種東西。」冷言一句,他躺下,閉眼——眼不見為淨。這該死的女奴!什麼落紅床單!去他媽的能賣錢!

  「你懂不懂『初夜權』?」咬牙又說了句,他劇烈起伏的胸膛,埋了座火山,要爆發。「我可以、我有權,把你處死。」這個不潔的小女奴——該死!

  「是小說嗎?」美眸凝著祭廣澤鎖緊的眉頭,倪霏碧當他在深思創作事。她清楚靈感這種事都是突來的,最怕一閃而過。「那我不吵你了——」嗓音慢慢放得細弱。「表哥以前說過一次,我不太信,可你剛剛提及……我真以為有那種市集,將來我可以去賣我的——」

  「閉嘴。」祭廣澤低吼。耍他嗎?這女奴,不吵他,還在他耳邊喁喁呢呢喃喃,軟調柔聲存心,故意教人心煩。

  「對不起……」又來。

  「沒聽見我叫你閉嘴嗎?」燥怒。

  「我聽見了。」她乖乖地說,十足像個女奴,忠誠地對主人的一聲一響作回應。

  「聽見了就不要在讓我再聽見你的聲音。」好像繞口令喔。

  倪霏碧悄悄咧唇,笑無聲,再弄一塊肥肝牛排湊近他。

  祭廣澤感覺到了,那美食妙味兒直衝他鼻腔,使他不由自主張嘴吃下。這女奴,這女奴恐怕也是妖,比女人厲害,道行高,第一次為他做菜,就抓住他的胃。

  抑或他太久沒正常進食,搞成飢不擇食?咀嚼再咀嚼,像要確認,其實無須,這肥肝牛排做得極好,取悅味蕾、挑逗舌頭,入喉溢香,滑順順,異樣的精神滿足超越品嚐,今後任何頂級三星餐館肯定沒法得他青睞。

  視線再度從瞇擠的眼縫瀉出,彷彿檸檬汁酸刺入眸,睜不開。

  她垂眸凝著黃昏女神也眷戀的俊美男顏,小手微擋他眉眼前的薄輝。「那邊有一顆多花藍果樹。」雖說他叫她閉嘴了,她仍忍不住要說,回身用食具指著五十公尺外的小坡丘——他們的直升機「插」在那邊,暮光鍍了一層銹紅輝漬,遠遠望去,恍若動畫裡拉出來的遺跡,有幾隻不真實的蓬鬆尾巴小動物好奇地在那機體爬竄。

  「你要我和那些鼠輩一起窩在樹下?」他眼臉整個掀揚,大掌捉住遮掩他視線的小手。

  她安柔不反抗地任他掌握著。「不是鼠。」有耐心地解釋:「那是一種海島特有的貓科動物,它們很可愛,不會咬人,你別擔心——」

  祭廣澤擰眉,擰得好似額心多生一隻嚴厲的眼在瞪她。

  「我喜歡躺在這兒,要你允許?」語氣不佳,甩開她的手。

  倪霏碧微微點一下頭。「好吧。」順他的怪脾性,然後在他臉上蒙蓋自己縫製的暗色小方巾。

  「幹什麼?」祭廣澤抓掉方巾,半撐起身。

  倪霏碧眨巴著美眸。「下次我會記得縫成眼罩,你別生氣。」

  這女奴……這女奴猶然妄想要他去樹下,像老鼠一樣避光乘涼!「多事。你最好記住,我厭惡鼠輩。」祭廣澤躺回野餐墊上,捏緊手中柔軟的方巾,閉眼噴氣。

  「肉——」動嘴等服侍。

  「喔。」倪霏碧手持母親虎柔髮明的野餐專用雙頭肉剪叉,弄好一塊塊不大不小、容易入口的肥肝牛排,反轉象牙握柄,叉起食物,不往他嘴裡送,反而朝向天,又問:「那個……剛剛在上面的,是雨豐先生的聲音,對不對?」命令他回高原的通訊,他沒理,硬生生扯斷機器線路。

  「是那個該死的渾球。」祭廣澤語氣冷漠,催促道:「肉。」

  倪霏碧把汁液瑩瑩欲滴的肉塊送入他唇裡,取口布輕按他嘴角,注視著他蠕動的喉結。「好吃嗎?」他們說他偏食,標準肉食主義者,所以易怒暴躁,是真正的野獸。「你要不要喝蘆筍湯?還有漿果蔬菜沙拉,是我自己種的紅醋栗、黑莓、費蕾絲都布瓦——」

  「肥肝牛排。」祭廣澤懶得管這女奴賣落紅床單後農夫志向,一口命令完,往下預告:「明天,我要吃到小牛肉、雞肉、豬肉做成的法國血腸,敢用燕麥、洋蔥過多的——」

  肥肝牛排將威脅堵回他喉嚨深處。

  「咳!」猛一記噎嗆,祭廣澤彈坐而起。「你想殺我嗎?」

  「對不起。」倪霏碧遞上水,表情無辜地面對祭廣澤凶狠的俊美臉龐。

  他拿著五分鐘前蒙在他臉上的小方巾捂嘴,吐出滑堵咽喉的肉塊,正正吐在方巾中央,他看著肉塊周圍精巧細緻的橄欖葉繡飾,安靜好幾秒,驀地又惱怒起來。「連個女奴工作都做不好,還想相親當人妻!」

  倪霏碧依舊無辜地睜著大眼。「對不起。」誠心誠意賠不是,提出彌補。「明天,我會把法國血腸打成液體——」

  「做什麼打成液體?」罵人似地截斷她。

  她愣愣望著他,回答道:「你喜歡躺著進食的話,液體會比較——」

  「你乾脆幫我插根鼻胃管。」不是怒吼,低冷的嗓音從那怒抿薄唇傳出。

  垂斂眼睫,嗓音靜滯、呼吸停凝,好像一切都止住了,時間不真實地飄空,她換了個人似的,抬起表情肅穆的臉龐。「我不喜歡這樣——」語氣也是肅穆地傳出。「我不喜歡這樣。」鬧彆扭一般,用雙頭肉剪叉撥排花形盤中的肥肝牛排,她不再服侍他吃飯。

  不喜歡怎麼樣?一個女奴竟敢對他說「不喜歡」!

  祭廣澤等著玩弄食物的倪霏碧,看她把他的餐食擺成眼,擺成耳,變換為嘴時,他衝口道:「怎樣?」

  倪霏碧仰起小臉,剔透亮瞳忽閃兩張男人不耐煩的俊顏。

  祭廣澤移轉臉龐,不等她回答,起身走離野餐墊。

  倪霏碧見他朝向小坡丘方位,便將手中的餐食盒加蓋,收整鋪墊,提起野餐籃,跟過去。

  祭廣澤聽見了——女奴柔柔巧巧走在長滿小花的草徑。她的腳柔嫩嫩,容易被草葉割傷、被花影下隱藏的石子劃傷,她偏把自己做的刺繡便鞋提在手上,不穿來保護比鞋更漂亮的腳,好像在炫耀,炫耀她會做一雙橄欖繡紋精美的鞋、炫耀她一雙嬰兒膚觸雪白粉紅的腳。她似乎特愛橄欖。他握握手中始終沒放的方巾,一回頭。

  她融於綠色草海。鮮黃飄花的朦朧纖影,如他所想,提著鞋、提著野餐籃,小腳倒是與繁華之根相同,扎進看不見的泥土裡。

  他說:「把鞋穿上,弄髒腳,就不准你上紅——」

  「你也沒穿。」小女奴大膽忤逆,搶他的發話權。

  他看清他提了兩雙鞋,兩雙都是她做的,男女對鞋,女鞋她穿,男鞋本要放到手作市集賣,幸而他解救了它流落至不知名男人腳下的命運。

  「以後不准再到市集擺攤。」他說著,三、兩步走近她,拿取男鞋穿上腳,旋足續行。

  清風吹拂,每走一步,花草長高一些,或者本來就有侵撩膝蓋的高度,路難辨。開玩笑,這兒哪有什麼路,他走過的痕跡,便是她的路。

  倪霏碧穿好鞋,跟著祭廣澤。

  花草往他袍衫鑽,也往她裙裡鑽,風充圓她的裙腰,像懷孕。他回過頭來看她,眼神有點怪。她拉提裙擺快快走,走到他身前,站在多花藍果樹蔭外,光從他臉龐抽離,葉影在他髮上、在他額際,他眼睛晃晃睜著,讓她像照鏡子一樣,看見自己在他深深的眼底。

  「我不喜歡這樣……」她搖著頭,第三次說這句話,氣息微喘。

  他沉走著。五十公尺、三十五度的斜地對他而言,連小丘都算不上。「女奴能像你這麼體虛氣弱?」

  她很快調勻呼吸。「我很健康。」臉紅地說。這臉紅不是羞惱,是小小運動後的氣血通暢、循環佳。「我不喜歡你剛剛開病人的玩笑。」

  祭廣澤目光愣凝在她認真的小臉上。

  她說:「插鼻胃管是很不舒服的事,我小時候見過外婆那個樣子……她很痛苦——」

  「你怎麼知道她很痛苦?」祭廣澤俊顏無波無瀾,嗓調平平直直,說完轉身走開。

  她知道什麼痛苦;她怎會知道那些人對付拒絕進食的不合作傢伙,用的就是那招強制灌食;她哪裡知道在那種時刻,意志堅強的男人會覺得自己是只法國肥鵝,期待自己的肝趕快被吃掉——這痛苦,單純的小女奴哪懂?

  最好,最好她永遠別懂。

  「請別再說這種話。」要她別懂,她執意靠近。

  回首撇眸,一隻雪白柔夷堅定地抓在他肘腕。他瞅一眼她的臉,說:「你就是要跟著我?」

  她沒遲疑地點頭。「肥肝牛排你還沒吃完,我鋪好野餐墊,我們坐在樹下吃吧——」

  祭廣澤尚未反應,倪霏碧已拉著裙擺,輕裊裊地走到他前方,在樹幹邊放下野餐籃,攤展艷色紅布。

  那紅布飄揚眼前,風一陣,吹得眸底濕潤潤。女奴甜心的笑容暖柔柔,是文字創作不出來的,只能感受,就只能感受了。

  走上鋪好的野餐墊,他沒有躺下或坐下。女奴站著等他先動作,他左手托握她的下巴。她的臉仰起一個美妙角度,眸中全是他。

  「我沒叫你走,絕對不能走。」

  她想也未想,合作地點頭。

  他的目光穿透他瞳底,彷彿到達她心底層,他得確認她有幾分真誠。他要絕對的忠心,誰都不能再開他玩笑,特別是流著虎家女兒血液的這個女奴。「說你永遠不會離開我——」這命令含著威逼。

  她卻覺得他的語氣出奇柔軟。「你沒叫我走,我絕對不會走。」她聽他的話,永遠聽他的話。

  他慢慢地說:「喜歡橄欖樹是嗎?」右掌抬至鼻端的速度也和語調一樣,他嗅著方巾的清雅淡香,目光虛斂。「蓋一座橄欖樹宮殿,讓你住進去,如何?」聲音充滿教人折服的力量。

  她點了頭,他拿開方巾,兩人臉龐一俯一仰,她吸氣時,他呼氣,她呼氣時,他吸氣,舒舒緩緩,好像他們在練雙人瑜伽,幾次綿長的無聲吐納,他們臉紅,頰畔生熱。

  風停了,樹葉還在沙沙地協奏,天空獨鳴——達達、達達、達達地,密集一串,壓低迫近。風流瞬息卷揚,折枝摘葉,撥掀遮陰,破壞寧和的樹下場域。餘暉若火,燒竄而下,他們抬頭望見一架直升機似要摔落在樹頂。

  祭廣澤不怕死,嘲諷地笑扯唇角。「又來礙事。」

  倪霏碧拉著他的手,急急退離樹下。兩人腳步交絆,踉蹌起來,似乎是他踩中她的長裙擺,或者她勾纏他的衣帶子,更可能是他們踩中又勾纏,掉入陷阱般往下滾。

  這坡丘不陡,卻足夠舉辦滾乳酪比賽。那該死的助陣直升機,一圈一圈打繞,直到他們頭昏眼花,定止了,那巡航機體直線下降,起落撬鑿進他們身邊一厘米出的泥土中,差點就要壓中小女奴美麗的腿。

  祭廣澤憤怒跳起。「這是炫耀駕駛技術,還是為謀殺鋪墊?」他大聲吼叫,一手拉起小女奴,用力之猛讓她撞進懷裡。

  倪霏碧揉揉秀巧的鼻子,抬眸看著暴怒的男人。他胸腔震盪得厲害,嗓音一聲打過一聲。

  「想殺我就來!祭雨豐,我等著你這個鼠輩!」

  居高人形出現在螺旋槳閃動的黑影下。「搶直升機、擄人女兒——」旋翼聲漸弱中,男人威嚴的音調清晰可辨。

  「雨豐先生!」倪霏碧在祭廣澤胸膛前回過身。

  「菲碧——」祭雨豐離開機艙口,站在登機階,朝倪霏碧伸手。「我來接你回家——」

  一個不容抗拒的力量扯拉她手腕,弄痛了她,她沒呼痛,順那力量轉頭看一眼不放手的男人。

  祭廣澤冰寒著臉。「敢走一步試試,潘娜洛碧——」幽微私語,僅他倆聽得見。

  「別怕,霏碧——」

  「潘娜洛碧,儘管聽他的。」

  兩個男人的嗓音響起,一個如風傳遞,散的快,一個在她頰畔,執著潛入耳中。

  倪霏碧搖搖頭,垂眸,視線在祭廣澤抓她手腕的強勢大手上停凝。她笑了笑,回望祭雨豐。「我沒事,雨豐先生。我和廣澤先生正在用餐,被你打擾了——」略帶怨尤,她側身指向坡丘上的多花籃果樹。

  那兒的野餐墊飛掛在樹枝上,像鬥牛的紅布,飄呀飄地——只有這個最明顯,肥肝牛排、蘆筍湯、漿果蔬菜沙拉……她自己種的紅醋栗、黑莓、費蕾絲都布瓦全成了那棵樹的堆肥!拜祭雨豐所賜!這鼠輩渾蛋最好祈禱那顆該死的樹的漿果可食!

  祭廣澤放開倪霏碧的手,逕自旋足,朝向坡丘,邁向重返。

  「站住!」祭雨豐威喊。「祭廣澤,你給我像個正常人——」

  祭廣澤猛回首,發現小女奴跟隨著他。他走幾個步子,她就跟多遠。他緊繃的面容松成一抹笑,溫柔地看著已經開始忠心的小女奴,視線一點一點狂狷、緩慢地——轉移,對上祭雨豐。

  「光吃肉確實不正常……」先哺言,後昂聲:「今天,我會吃素,吃處女般的漿果!」放肆地哈哈大笑。

  祭雨豐眉頭隱微抽皺,轉開臉龐,下命令。「羅森,你送霏碧回虎家。」

  技術高超的駕駛出了機艙,走下來。

  「原來是你這個十八般武藝樣樣行的奴僕。」笑聲停了十秒,又起,這會兒,他笑得譏嘲,像雷一樣大聲。「可惜失了精準,讓你主子資產增加的機會瞬間消失。哈——」

  羅森頷首,致意地看祭廣澤一眼,面向他身邊的倪霏碧。「走吧,霏碧。」他說。祭廣澤飛降菜園灣、來來去去、帶走虎王最疼愛的外孫女,逃不掉三百三十隻監視器電眼,行蹤被掌握著。

  「我邀請廣澤先生一起野餐——」

  「你外公很擔心你。」羅森沉定的一句,打斷她。

  倪霏碧低合眼簾,靜默片刻。「那我改天再和廣澤先生一起野餐。」她輕聲地說,走近羅森一步。

  這回,祭廣澤沒拉住她。她再走一步,他依然沒拉她,任由羅森將她帶上直升機。

  螺旋槳很快揚起亂風,在灰紅夕空胡攪殘雲,滿天葉片飄捲成綠色漩渦,祭廣澤沒抬望那飛離的機體,對峙地斜睨留下來的祭雨豐。

  祭雨豐不發一語,直到機械聲響消失,騰蕩綠葉平靜落入塵土,他才開口:「你這一整天幹了什麼事?」質問語氣很權威,像在指責他淨做蠢事。

  「神威祭雨豐無所不知,不是嗎?」祭廣澤輕蔑地哼笑,回身繼續往坡丘走。

  祭雨豐凝視祭廣澤帶著孤傲習氣漸行漸遠,揚聲一喊:「廣澤!」那身影似停非停地頓一下,他接著道:「霏碧還年輕——」

  「夠成熟了。」祭廣澤回首,面覆寒霜,冰冷地說:「你安排她相親,莫非想害她?她如果還是小女孩,你的罪行比我大——」

  「你不要因為當年虎柔的事遷怒——」

  「你少插手!」祭廣澤雙眼怒瞪,忿忿地走向祭雨豐,一把扯起他的衣襟,咬牙切齒狠聲道:「毀了我的人生,別以為你能永遠幸福,再敢多事,我也會拿皇春實開刀——」

  「你說夠了!」祭雨豐撥開祭廣澤的手,拉整衣物。「馬上跟我回高原,別在這兒惹禍!」重聲說完,移身走往坡丘上那架旋翼大半卡進坡丘泥土中的直升機。

  「會,我會跟你回高原,你等著。」祭廣澤語氣一分不弱,也朝坡丘邁步。他走到多花籃果樹不見光的死蔭裡時,他的老大哥祭雨豐順利啟動超級直升機,準備像押解嫌犯那般,親自將他囚回高原。

  很好!這座島嶼的擁有者——至高無上的正主——接替奴僕的工作,當起他的私人駕駛!

  祭廣澤挑唇,嘴角有個斜勾弧紋,呈出冷酷的笑。「你可別後悔,千千萬萬別後悔——」聽著旋翼激烈的聲響,他高舉手臂,扯收樹枝上垂屍般的血紅布。

  這個晚上,是他延遲計劃的第四個夜晚,望月正在變形。

  直升機離地三公尺,著陸燈亮著,機體還在浮蕩,他直接開艙門,跳下去,完全不理會老大哥的訓斥鬼叫——那副沒教養的模樣,該讓其他人瞧瞧,他們以為的主、神,是對兄弟殘忍的莽夫!

  「想要摔死,你最好摔個屍骨無存,當草原肥料!我不會收你這小渾蛋的屍!」祭雨豐破口大罵,看著么弟的身影疾行於草海,遠離主宅正門。

  他從來不走正門,由天梯長階走空中走廊道出入自己的地盤,吃飯不和家人同室同桌,菜色獨有,他依然不滿在這兒的生活。

  只有兩種人住在「廟」裡,一種是僧侶、一種是死人。他常說,他恨這幢高原上的建築,根本不是一個「家」。後來,他瘋了,住進療養院,創作多部精采戲劇。

  他的戲給那些正常人看得拍案叫絕,都說他是天才。

  不是瘋子。他是敏感細膩而自我,太過自我。祭雨豐知道,正是知道么弟這般的性情,才得束縛他,不能讓他因沉溺狂放導致毀滅。

  兩架直升飛機近距離盤旋,一先一後定點著陸。祭雨豐下機時,羅森駕駛的那架緩定旋翼,引擎聲息。兩人碰頭,祭雨豐看了羅森提著的加蓋小籃子一眼。

  羅森說:「霏碧要給廣澤先生——」語未畢。

  祭雨豐點頭,朝主宅做了個手勢,要羅森逕自去找人。

  羅森告退。

  祭雨豐站在原地,望著家族世居的神廟式建築,長長地歎了口氣。

  敲門聲在他進房未滿一刻鐘響起。這些傢伙美其名無微不伺候他,實際上,是在監視他,怕他上吊、割腕、服毒……把自己溺死在大浴池中!要這樣,他希望那是一池處女小腳踩過的葡萄釀成的美酒。

  瞇眼咂舌,似已真嘗到佳釀,祭廣澤躺在鋪地的紅布上,舒舒服服大張四肢。

  該來點音樂,最好是華格納的雄偉 。

  示意的敲門聲轉成開關門聲。羅森一進門,小心繞過大紅布,站定祭廣澤雙腳前。

  祭廣澤厭煩被干擾,微睜眼睛瞅是哪個奴僕。

  羅森頷首,俯視他。

  祭廣澤冷嗤。「速度這麼快?不會是用丟包的方式,對待我那小女僕——」

  「霏碧請我轉交這個。」放下手中的小籃子,羅森退開一步。

  祭廣澤倏地坐起身。小籃子就在紅布邊緣,差點被他的腳踢翻,他低聲咒著羅森,大掌抓過小籃子,捧在胸腹前。

  羅森低頭行禮。「不吵您修行——」

  「滾。」他有時候——大多數時候——相當討厭羅森的態度。

  羅森心知肚明,不多留,靜默離去。

  祭廣澤這才放下小籃子,擺在單盤的腿前,開寶盒般德拉插銷,掀蓋——滿盆的漿果映入眼簾,紅的、橘的、紫的、黑的、綠的……

  全是我種的,你一定要吃吃看,多吃蔬菜水果雜糧,好嗎?

  不好!他的蔬菜水果雜糧是酒,她把這些釀成酒,他才吃!

  「肥肝牛排!」他忽然大叫,站起身,用力拍門牆。「肥肝牛排!」持續大叫著,走來走去。

  主宅靈敏的訊息系統收著了他的命令,沒多久,噴香的肥肝牛排送進他房間。

  他坐在起居間露台落地門前用餐,轉頭能望見他鋪在入門處的紅布,小籃子也在那兒,他不准僕傭收拾,誰動那兒分毫就該死。

  這難吃的鬼東西!吐出剛入嘴的肥肝牛排,祭廣澤丟下刀叉,瞪眼皺眉,又拿刀叉,試著再切下一口。倘若他無法吞下這東西,注定今晚得啟程。他看著叉尖的肥肝牛排,在心裡告誡自己。主宅用的食材絕對是島上之最,主宅廚師是舉世聞名的藍帶級。那小女奴,一切一切,太過小兒科,不是他的口味。

  「對,這就對了……」咬著口腔裡的食物,祭廣澤轉移情緒,不看紅布、不看小籃子,不想小籃子裡那用金色顏料書寫的字條,他直視窗外露台。

  藍血娘——教小女奴興奮忘我的小藍花——在夜霧微光中搖呀搖,搖一串無形魔咒,牽引他離座,開門至露台摘花,進屋後,他呆看桌上的肥肝牛排,嘴巴一張,肉塊掉至桌面。

  他被下蠱了。他跑過去,拋開手中小花,像頭餓壞發狂的野獸,扳開籃蓋,大把大把抓起五彩漿果,塞滿口。

  好酸!這可惡的小女奴!

  藍花朵朵飄,墜在他頭上、肩上,他兩手汁液,又染紅。

  酸的紅,也有甜的紅。

  全是我種的,你一定要吃……

  這可惡的小女奴!他揉掉字條,又攤開,斑斑紅漬,他擦抹,越擦越紅,變成紅紙金字,簡直像家譜室氛圍!該死的!這要當裁縫師、園藝師、廚師、甜點師的小女奴,愛看恐怖驚悚片的小女奴————

  霍地站起又蹲下,他收拾字條、收拾紅布、收拾小籃子,再起身,衝進臥室、衝進書房,翻箱倒櫃,弄亂所有,終於,找到了他的第一部作品。

  恐怖片演完了,她沒看到殺人魔的真面目,不過,應該就是那個讓所有女角癡迷的公爵先生。他英俊多金,舉手投足散發高雅神秘感,每夜在浪漫俱樂部邂逅不同女性,隔天那些年輕貌美的女性會發現陳屍於城市的這裡那裡,她們胸口填滿玫瑰花,花梗下一個血窟窿,不見心臟……

  她知道,是男人挖走處女心。

  揉揉有點泛痛的左胸,裝爆米花的玻璃缽滾落,小白花在長毛毯開個了遍地,倪菲碧從鋪著厚軟墊的鋼雕座椅撐起身子。「媽咪……」她迷迷糊糊睡過探長緝拿真兇的片段,七十二寸螢幕不知道是誰關掉的。「爹地……」低微呼喊,恍過神,她記起自己是在外公家。

  父親不會在這兒,母親當然得回家陪父親。外公留她住下,講了一個多小時的故事給她聽。

  外公說:「那個不正常的少爺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她告訴外公,廣澤先生對她很好,他說要蓋一座橄欖樹宮殿給她住,那比一張古銅床好對不對?

  外公聽了,似乎歎了氣,摸摸她的頭,要她早點休息。

  她睡不著。高空深處著火似地繚繞紅雲,明明是暗夜時刻,卻像黃昏戰爭的黃昏,星子如戰鬥機敵我識別器地隱隱爍爍,在她窗前投下一顆驚心動魄的閃光彈。

  轟隆隆————一個響雷。

  她心跳撲通撲通地,翻身爬起,下床穿上睡袍,走到隔音良好的視聽間,關上門,奇怪的夜雨天也被關在外頭。防空洞似的視聽間,沒有雜噪,她胡亂的心音穩定了,腳步踏進長毛毯,靜悄悄。一盞玫瑰鹽燈照出葫蘆形矮桌子的爆米花和片子——正是她喜歡的驚悚恐怖片!

  她走過去,吃了一口爆米花,熱熱的,奶油焦糖香氣,剛爆沒多久,可舅舅帶表哥們去加汀島參展,舅媽同樣不在家,是誰要觀片、吃爆米花?應該就是為她準備的……假使她找不到片子、假使沒有爆米花,她會回房試著入睡,但是夜之女神進門躲雨,站在她這邊。她只得播放片子款待上天。

  她雀躍地躺入鋼雕座椅的厚軟墊裡,抱著玻璃缽,吃奶油焦糖味的朵朵小花。吃著,看著,睡著了……

  「看電影光吃那個太乏味?還是片子太無聊?」螢幕揚聲器沒訊號,有個聲音卻更立體、更現場,嚇走最後幾隻耍賴的睡蟲。徹徹底底清醒,轉頭,倪菲碧大吃驚。「廣澤先生!」

  祭廣澤坐在他躺臥的鋼雕長椅最左端,與她間隔一個正方厚軟墊,他的手一伸,就捉住她的腳裸。

  她抽動,他更加握緊她,施力一拉,距離消失,他抓起她另一隻腳,也往他大腿擱放。她想坐起來,但只能躺著。

  「廣澤先生——」

  「你這個小女奴——」他的嗓音響起,她不插嘴,聽他先說。「看恐怖片助眠嗎?」

  她感覺他的褲子濕濕的。「你也失眠嗎?」才會淋雨夜遊?「雨夜開直升機很危險——」

  「今晚我們搭船。」他摸著她的膝蓋。

  她跪了起來,動作像貓一樣輕巧——只要他不把她抓壓在大腿上,她真的是隻貓。

  貓女奴,學人類的模樣,在半夜失眠看電影。

  「去旅遊嗎?」現在想去旅遊。

  他順順她沾著爆米花的長髮,尚有甜膩奶油焦糖味。「好吃嗎?」

  「嗯?」她睡飽了,一雙水亮眼眸精神奕奕望著他。

  「爆米花——」

  「你爆的嗎?」她舔舔唇邊餘味,直接說:「好吃。」也不問他怎麼出現在她外公家,彷彿他出現在這裡很自然。也沒什麼不自然,在夢裡,石頭開花也沒什麼不自然,合情合理。她知道爆米花是他弄的,片子是他準備的,外公說他們家祭——

  神族之後,沒有什麼辦不到。

  所以,在這奇怪雨夜,她要跟他去旅行。

  她抓著他摸她髮的大手,跪姿柔情款款像請求。「等我一下。」她離開座椅,他跟著站起來。「不用收拾行李。」舊東西全丟了吧,他們必須開創新生活。他和他的小女奴……他抓著她胸前的金鑰匙,一手摸著她的臉頰。

  她說:「我沒有行李,可是,外公今天給我一個寶貝。」

  「好吧,你帶著。」這語氣像允准。

  「謝謝。」她還真恭敬地道謝。

  他一笑,放手讓她去取寶貝。

  那是一隻鑄金老虎,男人的手掌大,臥姿但昂首,嘴巴張得開開的,像在打哈欠,造型奇特。她說是盒子。仔細瞧,才發現喉嚨有個鑰匙孔。可她外公沒給鑰匙。

  「潘朵拉的盒子別打開比較好。」這個虎王玩的把戲,他沒興趣,老早老早就沒興趣。

  「嗯。」倪霏碧點頭。「我還是會把它當成外公給我的寶貝——」

  或許,純粹是虎家藝術的失敗作。祭廣澤把玩掌中虎兩下,還是倪霏碧。「我們該出發了,船在碼頭等著。」

  「好。」倪霏碧應聲。

  「虎家離碼頭不遠,走路過去。」

  「嗯,我們要雨中漫步。」她哼起歌。

  他撇嘴,發現他的小女奴有副適合唱歌的好嗓子。

  在和《Just Walking In The Rain》歌詞不協調的柔亮美聲中,走出虎家,祭廣澤要倪霏碧穿上他準備的斗篷防水衣,和他一樣,成為黑漆漆鬼魅,行過無人無燈的雨夜街道。這些奇奇怪怪小路子,是她從沒走過的,像她今晚觀賞的片子裡的佈景。拐過一個巷弄,小噴泉廣場的胖胖天使雕像下,曾躺著胸口填滿玫瑰的年輕舞伶。

  「廣澤先生……」她想跟他說那部電影好看極了。

  他噓地一聲,要她別說話。沒兩秒,她聽見除了雨聲,潮濕的空氣中隱約存在忽遠忽近的警報聲。她將斗篷帽往後拉一點,探出小臉尋望。

  「失火了——」

  「嗯,很大的火。」

  他要她別說話,她還是冒出聲音,並且得到回應。

  於是,她又道:「火場好像在港口附近……」聽見船艇汽笛尖響,她開始感到熱氣,一、兩次爆炸聲沸騰。「好像在附近——」

  「登船,船上安全。」他帶著她走上泊靠零號碼頭的大船艇舷梯。

  站在游步甲板,她才看清今夜外頭真的燒著火,以致天色映紅。大雨澆不掉這場火,整個菜園灣忙著救火,港口人手全調去支援了,恐怕一般人家也投入其中,碼頭岸上冷冷清清,沒人登船、送行。

  起錨時,他板轉她遙望岸上的身子,大張雙臂,說:「脫下我的斗篷,我要睡了,進船艙伺候,我的小女奴,潘娜洛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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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7 00:28:22
第三章

  潘娜洛碧不是女奴,至少,在神話裡頭,她是尤里西斯的妻子。

  倪霏碧有了一個新名字。祭廣澤叫她潘娜洛碧。倪霏碧沒有不喜歡這個名字,但這明明不是她。潘娜洛碧不是女奴,她不用服侍尤里西斯。這船上沒有尤里西斯,更不是要去戰爭或冒險。

  「我們要去哪裡旅行?」倪霏碧聽到男人的表在報時,小手輕探,拍拍走在前方的祭廣澤。「我可不可以寄旅遊明信片給爹地媽咪和外公?」不知道這艘船艇有沒有提供這樣的服務?

  他們航離海島兩個鐘頭了,登船時,祭廣澤說要睡覺,命令她進艙房伺候。進了艙房,他沾枕就睡著,除了幫他脫掉斗篷防水衣,她沒有伺候他什麼。她坐在床畔,開一盞夜燈,覷著他睡覺的臉。

  他好像很累了,雙眸都有黑眼圈,鬍髭在俊雅的輪廓浮冒不少。她關燈不吵他,直到聽見叫門聲,才發覺自己躺在床上——他身邊——跟著他睡了百來分鐘。船主在海圖室等得不耐煩,親自下來叫醒目的地不詳的偷渡客。

  「是啊,你想在哪兒上岸?不對,無須聽你的嘛,我的艇可不是計程車……」

  和祭廣澤並行的船主先生蓄留一頭棕金長髮,綁成馬尾束,垂在寬闊的背,他轉過頭來,用一雙藍眼看著她。

  「你叫她潘娜洛碧?」藍眸凝向祭廣澤。

  祭廣澤停腳回身,斜睨景上竟。「少惹她。」伸手將倪霏碧拉近身邊。「潘娜洛碧與你無關。」

  景上竟眉峰一挑,笑了起來。「不是因為坐我的Odusseus號,才叫潘娜洛——」

  「信不信我炸了你這艘船。」暴戾的瘋性已在蠢動。

  景上竟攤手。「潘娜洛碧看起來很年輕,真可惜……」搖搖頭,友善且憐憫地對倪霏碧一笑。

  倪霏碧優雅地拉提睡袍長擺,行淑女禮。「你好。」

  景上竟笑容加深。「所以——」目光朝祭廣澤撇睇,神情閃過一絲調侃。「潘娜洛碧是孤爵剛認的乾女兒?」

  「女奴。」祭廣澤被挑釁了,冷聲回嘴。「她是我專用的女奴。」

  「女奴潘娜洛碧?」景上竟低吟。「只是女奴?」

  「怎樣?」祭廣澤吼道。他們看起來像父女嗎?去他媽的景上竟!

  「不是寶貝乾女兒,只是女奴,難怪輕言炸船,一點也不珍惜人家……」景上竟沉聲哼笑,視線打量地在倪霏碧和祭廣澤身上流轉。「這樣吧,」最後定睛對住祭廣澤。「你多少錢買的,我出二十倍。」這世上某些地方卻是仍存在女奴買賣這事,祭廣澤涉足那樣交易市場,沒啥可奇怪。他是個像薩德侯爵那類的悖德派。「我不會動不動要她賠死,相反地,我會很疼惜她。炸船、燒直升機這種事,孤爵您自己去搞個痛快。」

  「你大概沒聽懂我的話,」祭廣澤難得有耐心聽完景上竟發言,卻是一把掀起他的獵裝衣領。「豬玀——」

  「禽獸——」景上竟扒開祭廣澤雙掌。「不要動手動腳,二十倍不滿意,就兩百倍。」

  「誰要你的臭錢,留著為自己買口棺材!」祭廣澤手臂勾挾景上竟脖子,使勁欲甩他撞牆。

  景上竟立刻反應,腳步後跨,蹲低,反抓祭廣澤手臂,將他過肩摔。「孤爵的墓碑早刻好了,要不要現在立上!」

  「想好你的遺言!」躺平了還不認輸、不饒人,祭廣澤扯住景上竟的長髮不放,讓他直不起身,長腿一掃。

  景上竟撲地了。嘶吼聲此起彼落。亮如白晝的長廊上,兩個男人揪成一團,頭髮亂糟糟,衣扣到處滾。其中一顆滾向倪霏碧,碰著她腳尖,停下來。

  「你們要不要吃香蕉口味的烤蝸牛?」倪霏碧撿起扣子,柔聲開口。「請問這裡的廚房有沒有菩提花、野生蘋果、薄荷和肉桂?我想煮茶——」

  粗吼咒罵頓止,互拉衣襟的男人定住相對出拳的動作,齊齊轉望倪霏碧。

  「我想煮茶。」她衝著兩個男人甜甜地說:「很好喝的茶,我們一起喝,你們要一直躺在地上嗎?」

  「香蕉口味的烤蝸牛是怎麼一回事?」景上竟首先恢復理智,掙開祭廣澤的鉗制爬起,整理一下掉扣、衣襟大敞的獵裝。

  倪霏碧伸長手,攤開掌心。「對不起。」像個要討打的犯錯孩子。

  景上竟愣挑濃眉,視線一掠,暱住她粉白透紅掌心上的紐扣。「又不是你弄掉的,道什麼歉?」他拿起紐扣。

  「請原諒他。」小女人鞠個躬。「廣澤先生肚子餓的時候,不太能控制情緒。」為男人向他道歉。

  景上竟瞥了一眼正從地上站起的祭廣澤。這瘋子福氣可真大!一幹好女人為他效勞!景上竟略帶不是滋味,將拿離一微米的扣子放回倪霏碧掌心。倪霏碧抬眸,疑問中,見他脫下獵裝,往她身子披。

  「這麼抱歉的話,把它縫好再還我。」大掌包握她小手,要她把扣子緊緊收妥,他搭住她的肩,和善地笑說:「現在,我們先去廚房,你好好示範一下香蕉口味的烤蝸牛——」

  「你想吃嗎?」倪霏碧側仰臉龐,訝異地朝景上竟直瞅。「這是我剛剛看你們摔角時想到的新菜,一定很好吃——」

  「喔!」景上竟也驚訝極了。看他們「摔角」?還想到新菜!而且是香蕉口味的烤蝸牛!他哈哈笑了起來,垂眸盯著有顆神奇腦袋的小女子。「潘娜洛碧,你要不要永遠待在我船上!」

  啪的一聲反對,響在景上竟右臉靠耳朵的地方。

  「在最近的陸地靠岸——」

  「你馬上滾下我的船——」

  兩個男人不知是太有默契,還是怎樣,回首對上,同聲同調,連神情都相似。

  景上竟怒瞪從後頭偷襲、賞他巴掌的祭廣澤,祭廣澤同樣恨瞅手臂勾搭倪霏碧肩膀的景上竟。兩男對峙,只消千分之一秒,他們又將摔起角來。

  倪霏碧趕緊出聲。「你們一起吃吃我的新菜好嗎?」

  「不好。」

  「免談。」兩張俊臉一撇,齜牙咧嘴地齊口同聲。

  「茶呢?」倪霏碧竭力不忘時地、無可挑剔地扮演著女奴。「喝茶好不好?菩提花、野生蘋果、薄荷和肉桂煮的茶可以消除壓力,我會幫你們加蜂蜜,很甜的蜂蜜喔。」

  「走了。」祭廣澤拖走倪霏碧。蜇往艙房,下去海圖室了。「別忘了你的主人是誰!」走兩步,再三步,他頓足,忿忿地扳開同調手心,抓下她肩上的男人獵裝,鄙棄地拋甩。

  景上竟敏捷接住自己的衣服。「這筆賬我會記住。潘娜洛碧,你也記住我,千千萬萬把我記在心坎,我是你的大爵士——」

  咚!一顆扣子打在大爵士鼻尖。

  大爵士把海島來的孤爵流放在無人小島,任其自生自滅。

  傳聞,他們青春年少時同一門下,學習領航術,兩人遊歷大大小小、深深淺淺水域,征服無數險峻海疆,同舟共濟,情如兄弟,後因孤爵橫刀奪愛,帶走大爵士的戀人,種下兩人不共戴天之仇恨……

  今日,舊仇未了,更添新恨,孤爵再遭放逐。

  「您請保重。」小伙子葛維鐸駕駛隨船快艇,將祭廣澤和倪霏碧送上寂寥蒼白沙岸時,無限感慨與惋惜地說:「您一定要堅強,這世上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困難。沒準幾天後,大爵士又要您上船了。」

  「謝謝你。」

  祭廣澤凜著臉,一直不說話,倪霏碧準備跨下船舷,他才轉身,牽握她兩手,讓她輕跳下船,兩腳泡進小小游魚迴繞的淺灘,跟著他踩出來的晃藍足跡,慢慢離開水面,上真正的岸。

  「請等一下!」葛維鐸叫了一大聲,背起拳擊包似的大袋子,利落翻躍船頭。水面濺起大水花,他急跑,追上兩人。「請等一下——」

  祭廣澤沒停腳。倪霏碧心腸軟,回首補道:「再見。」

  「這個——」葛維鐸把背上的帆布袋子抱給倪霏碧。

  倪霏碧沒頭沒腦接全滿懷。「好重喔!這是什麼?」

  「這是我們組織用的緊急逃難包,裡面有一些乾淨衣物、雜糧、罐頭、醫藥箱、水……生活必需品,還有一把強效麻醉槍,要是遇上野獸,你可以使用。」葛維鐸盯著倪霏碧身上的睡袍。她登船就這個樣子了,一件衣服也沒得換,雖然她的睡袍很別緻,上頭有花有蝴蝶,很多蝴蝶形成一張老虎咬花的臉,不像睡袍比較像日本女人夏天穿的浴衣,輕靈飄逸,仙韻十足,一舉一動自然脫俗,她如此自自在在,更教他覺得她可憐——

  聽說,她是孤爵買來的女奴,不是什麼仙女精靈。大爵士本欲將她留在遊艇上,出了高價,孤爵猶不放人,硬要帶她離船上孤島,教她在無所事事與無知中虛度為奴的日子。

  「你要小心,千萬小心。」他深深同情這名美麗的女子。

  「潘娜洛碧!」她的主人走上了沙稜線,見她未跟隨,怒喊乘風飛來。

  「葛維鐸!臭小子!你藏什麼東西給孤爵好過?馬上回來!」他耳朵裡的迷你通訊機,也在暴吼。遠遠海上的遊艇,像個冷血監視者,藏著一根大炮望遠鏡,注意著他是否暗度陳倉。

  「你快走,我也要走了。」

  匆匆揮別,葛維鐸踏浪回快艇,發動引擎,噴竄海面,急速朝母船返航。

  倪霏碧無暇目送,抱著葛維鐸的好心善意,半跑半走地接近她主人所在的棕櫚林地。

  這不知什麼小島?她沒來過。這兒陽光賽過祭家海島,亮得使那些結滿黃綠芭蕉子的芭蕉樹誇張地放大了十倍,墜入爍白沙灘中的椰子,恍若綠貝殼,這裡的寄居蟹大得居然得用椰子當殼,簡直像龍蝦!她呵呵呵笑起來。

  「可以吃嗎?可不可以用來做菜?」放下懷裡沉重的大袋子,倪霏碧蹲跪著,纖指敲敲寄居蟹的新家綠屋頂。「煮熟後也是紅——」

  「你在幹什麼?」祭廣澤等著他的小女奴走向他,卻見她越來越慢,最後索性蹲下不再動。這大牌的小女奴!要他屈就她,她就得有心理準備!

  「啊!你來了!」小女奴感覺他巨大的影子,仰起臉龐,笑得一掃烏雲地燦爛。

  祭廣澤原已想好懲罰她——命令她脫光衣服裸游、潛入海中抓海參回來——卻在見到她明朗嬌妍的笑容,跟著放低身段,窩了下來,看著讓她笑得天真又無邪的東西。

  「它煮熟後也是紅色嗎?」她問著。「它在做什麼?它想住進這顆椰子裡嗎?」

  「它想吃裡頭的椰肉。」祭廣澤不知不覺回答起問題。

  「椰肉?我以為它要住在裡面。」倪霏碧笑著說,美眸對住祭廣澤。「它真的吃得到椰肉嗎?」

  「當然。」他也凝視著她。「一定吃得到。」

  「喔。」她一笑,垂眸,又敲敲大椰子。「它從樹上掉下來,恰巧滾來它眼前,它才以為是食物——」

  「不對。」祭廣澤托高倪霏碧低斂的臉龐,移近她,眼對眼。「它本該筆直爬上樹幹,享受新鮮椰肉大餐……不過,它大概跟你一樣笨,等著吃這滾下來的過期品!」

  「我都吃新鮮的東西。」小女奴說。

  他定了一下,回道:「爬樹可以,你可別給我爬牆。」拉著她站起,往棕櫚林方向走。

  「那個,」他突來的動作教她不及反應,腳步一面凌亂地移行,一面轉頭指著葛維鐸給她的逃難包。「他說裡面有強效麻醉槍,要是遇上野獸——」

  「不需要。」祭廣澤一句否決。

  「那,那個寄居蟹——」應該把它抓來,在這陌生小島,四周無人,且走且備食物才是上策。「寄居蟹——」

  「椰子蟹。」他糾正她。

  「喔。」她受教地點頭。「我們抓它好嗎?那個椰子蟹……它的肉會有椰子香味嗎?烹煮是不是也是紅色?」

  沙灘上的腳印不再增加,祭廣澤停住身形。「你想吃它嗎?」

  倪霏碧撞上他的背,怎麼老是這樣?她自己走路很少撞東西的!她揉揉鼻子,說:「我想吃,它看起來很好吃。」

  「那你去抓它吧,小女奴。」他轉過身來,眉眼噙笑,嘴角斜揚。這是他下船後的第一抹笑,透著賊性與神經質,明顯在打壞主意。

  倪霏碧是他忠誠的小女奴,在他面前,乖順旋足,循著腳印邁步。她說:「我去抓了喔,它有沒有毒?如果我中毒了,沒人伺候廣澤先生,怎麼辦?」

  他嘴角扯得更開了。「放心。我有解藥、長生不老藥、青春永駐藥……」胡言亂語的功力,沒人強過他。「你不會中毒、不會老、不會丑,保持青春美貌,教我賞心悅目,永遠永遠伺候我!」

  「真的嗎?」小女奴轉身往回跑,跑向他,仰起嬌喘、興奮的紅潤美顏。

  他得意地露齒一笑。他的小女奴很想很想永遠待在他身邊!

  「廣澤先生,你剛剛稱讚我漂亮嗎?」她其實開心這樁。

  祭廣澤神情一閃。小女奴等著他開口,睫毛忽動忽靜,不出聲,但那雙眼,和她的小嘴一樣會說話。他抬起手,摸她的臉,指腹描繪她的眉、眼、鼻,最後停在她紅艷的唇。

  「把你賣給大爵士,怎麼樣?」他沉沉地說。

  她眨眸,美眸盈滿水,比今日的海天還湛爍。「你要一個人待在這座島上嗎?你是不是常常這樣,他們才叫你孤爵?」

  祭廣澤愣住。

  小女奴又說:「是孤獨的意思嗎?」

  祭廣澤定神,看著她貼進他掌心的臉蛋。「誰說我寂寞?」他收回手,倏地別過身去。「趕快抓螃蟹!」握緊余留掌中的溫潤,他大步疾行。

  倪霏碧歪歪頭,明眸眄睞逐步走遠的男人,他走得昂首挺胸,身上穿的還是昨兒個那件她做的袍衫,只是多加了長褲,因為他不會綁衣帶子……

  提起睡袍長擺,她朝他跑去,小心不踩傷沙的孤影,直到它變成一雙。

  「廣澤先生,」倪霏碧挽住祭廣澤的手臂,說,「你如果要把我賣給大爵士先生,一定要賣很好很高的價錢才行,我外公說我是無價之寶……」

  祭廣澤僵定,偏首瞅住倪霏碧小鳥依人的嬌態。倪霏碧臉龐有點被太陽曬紅,雙眼暈濛濛地對著他。

  「你要賣掉我嗎?」語柔柔,聲膩膩,像甜蜜的蛇溜鑽他每一寸威官,尤其他的心。「你要賣掉我嗎?要我走嗎?」句句綿貫不絕。

  良久,他才擠出一句:「螃蟹呢?」

  「它跑掉了,」她說,挨緊他高大的軀幹。「跑掉了嘛……」

  管他椰子蟹還是螃蟹,他們成雙成對跑掉,才不寂寞。

  好驚喜!

  倪霏碧跟著祭廣澤走出棕櫚林,視野所及的艷麗水上屋,像南國熱情舞孃,腰綁彩色紗裙,頭戴花冠,手拉手,迎風蹁蹥,長長腳,杵進海面,水光倒映,粼粼閃閃。

  一間、兩間、三間……大概有七間,間間搭架木板走道,曲曲折折、高高低低連接又相通,海水一張高,魚兒從那人走的木道游過,彷彿這一切皆在水中,是深深海洋神奇世界。

  天蒼海藍,空氣新鮮得生出草木清香。有個行人挎著籃子在撒花瓣,每走一步,撒一把,腳下帶起繽紛水花波,陣陣飄遞,縷縷傳芳,海水味不單單鹹,這下多了鬱鬱菲蘇引蜂蝶,除了海洋中心,這兒還像夢幻森林。

  「那些是真的嗎?」倪霏碧遙指水上屋後方一排,應該是從海里長出來的花茂葉盛大樹。

  「小女奴,你沒聽過海洋是生命的源泉嗎?」祭廣澤忽轉好心情,牽著她走下沙丘。「所以生命都從海洋來,樹長在海中有什麼好奇怪。」

  「那是不是幻覺?」倪霏碧跟著他的步伐,雙腳再次踏進海水中。

  這次,淹上身了,他們的長衣擺飄在水面上,他們半游半走,鞋已不知濕了幾層,可沒海水鹽膩感,反而特別舒坦,猶若是在雲裡。

  「我覺得他好像長了鰭……」她柔荑直指那個撒花人,或者不是人,也許他們現在的處境,與神話裡的迷航水手相同。

  「哈哈哈……」祭廣澤朗聲大笑。「你覺得他看起來可以吃嗎?」

  「難道他真的是魚?」小女奴驚呼。「我以為人面魚是動畫裡才有的!」

  原來小女奴除了看恐怖驚悚片,還看可愛溫馨動畫!

  「很好。」他忽然說:「今晚,你來念睡前故事。」

  「什麼故——」

  「快走吧,」他又道,拉她快快登那一階階海裡梯級,走上木道。「我可不想聽人念祭文。」

  「祭文?」她眨眨美眸。

  「那傢伙撒花是送葬儀式。」他說著,帶她走過兩個L道。

  魚兒跟在她腳踝邊吐泡泡,她看著漂流的花瓣。「人家在服喪,我們是不是別去打擾。」

  「他在服我的喪。」他冒出一句。

  「啊!」她頓住,聽不明白他的意思,捏捏他的手。這可是血肉之軀,活生生呢!接著,她抓起他的手,咬他虎口。

  「我的小女奴,」他不痛不癢,但皺起眉來,又漾開笑容。「調情的話,要一根一根輕輕咬、輕輕舔……」

  「我們去叫他別撒花了。」她臉龐低低,小手捧著他大大的掌,凝眄虎口的齒痕。

  「我好吃嗎?」他嗓音沉得和這個地方不搭。「我好吃嗎?」

  她抬起臉來,頰畔熱乎乎,好像中暑,唇有點乾澀,探舌舔了舔,如他講的「輕輕舔」。

  看著她粉紅的舌頭,他緩緩俯下臉龐,低語:「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味道如何。」

  「嗯。」她輕應了一聲,瞅著他距離越來越近、使她幾乎要看不清楚的俊臉,知道感覺他鼻子磨著她,她才說:「奶油焦糖爆米花的味道。」

  祭廣澤退開。微米之差,他再一點,一點點,就要吻上她的唇了。他瞳眸往下盯瞅她。

  小女奴,煞風景的小女奴又說一次:「是奶油焦糖爆米花的味道。」

  他眉頭攏緊,像在瞪著她,然後說:「這是你欠我的。」是啊,他半夜發神經到虎家爆米花給她吃,弄得雙手洗不掉的軟甜氣……他應該讓她嘗另一種滋味,那種最適合半夜的滋味!

  「記住,你欠著我——」

  「孤爵殿下!」一陣大叫壓蓋、打斷他幽沉的嗓音,和著湍滂水聲,震盪地傳來。「孤爵殿下、孤爵殿下——」

  那個撒花人注意到他們了,拋開花籃,呼號地狂奔。水花一朵一朵爆,魚兒都跳起來了,潑溜地滑過小腿肚。

  轉霎,撒花人過了欄柵,步履如游,接近瞳眸前方三公尺,慢慢停了下來,渾身發抖,激動不已。

  倪霏碧見撒花人滿臉淚光,上前一步,那人突然衝來,抱住祭廣澤。

  「孤爵殿下!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放手!你這個白癡!」祭廣澤不堪其擾,憤扒那八爪章魚般的肢體。

  「我以為你死了,好傷心……我們收到直升機爆炸的消息——」

  「白癡!」祭廣澤大吼。「女奴,過來把他拖走,丟進海裡喂鯊魚!」

  「我們已經站在海裡了。」倪霏碧乖乖走回祭廣澤身邊,配合地拉拉、拍拍攀黏在祭廣澤身上的男人。

  「飛勒——」另一個呼喊,揉進風中。「飛勒,你發什麼瘋!不要亂咒孤爵!」

  就在撒花人出現的地方,走著一名身穿套裝的女性,她一面前行,一面用手上的捕蟲網撈起海漂花。

  海風徐徐亦烈烈,挾著陽光的威力。一架水上飛機掠過,大鐵鳥陰影翱映水上屋後。

  女人直起身軀。「奧斯回來——」止住昂揚的嗓音,她看見曲曲折折、高高低低木道這頭的他們。

  「隱妃姐姐——」攀黏在祭廣澤身上的男子終於甘願放手了,他又跳又叫:「隱妃姐姐,孤爵殿下沒死、孤爵殿下沒死!」拉舉祭廣澤的手直揮擺。

  「鎮定點,混小子。」祭廣澤甩開糾纏,邁步,牽住倪霏碧,朝水上屋行進。

  倪霏碧回眸看著興奮過度的男子。

  「嗨、嗨!」男子對她回收,年輕帶稚氣的臉龐笑咧咧。「我是飛勒,歡迎你、歡迎你。」

  倪霏碧頷首,微微笑。「我叫霏碧——」

  「喔!霏碧、飛勒——我們好配喔!」他拍手轉圈,腳下揚起環環漣漪。「我姐姐是隱妃,她最愛孤爵殿——」

  「你安靜點!」祭廣澤轉頭吼道:「不准跟著我後面!去抓椰子蟹,晚上,我一定要吃到。」

  「是!party time、party time——」飛勒歡呼地旋身,撲通撲通跑遠了。

  倪霏碧看著祭廣澤,又回望那孩童般的男子。「他好活潑,他說他叫飛勒,他姐姐最愛!」

  「潘娜洛碧,」祭廣澤打斷她。「別人講的話不用記那麼老,你主人說的一字一句都得上心頭。」大掌握緊她的手,往上抬,他也咬她虎口。

  「啊……」她叫道:「我剛剛沒那麼用力咬你。」抽回被掌握的手。

  他又將她抓回,十指交嵌,拉著她快跑,水花高噴,濺得他們更濕了,他哈哈大笑,將她攬抱,往後一傾,躺入水中。笑聲變成一串呼嚕嚕,水不深,恰恰埋過他們,魚兒花瓣兜流著,似在天上,在天上游、在天上漂,他們生生墜凡,是俗塵男女,一顆心為世情挑擾搖蕩。

  「孤爵,你這是在做什麼?」喬隱妃拿捕蟲網撈舀漂過男人臉龐的花瓣,眼睛辨識著和男人躺在水裡的女人。

  倪霏碧嘩地坐起身,呼喘大氣,撥撥漂亂的長髮。「你好,打擾了。」

  「我要在這裡住幾天。」祭廣澤也挺出水面,拉著她的小女奴站起,回眸看一眼她被水沖開的睡袍疊襟。她胸口的金鑰匙閃折陽光,輝映他俊臉。

  「對不起。」她趕緊收合衣襟,怕他刺眼。

  他別過臉龐,吩咐喬隱妃。「幫她準備幾件——不,」轉折語氣,他道:「給她布料……裁縫機有吧?我記得之前有兩、三台——」

  「孤爵在這兒要什麼有什麼。」喬隱妃凝視著他。

  祭廣澤滿意地點頭。「沒錯。」這兒是他的理想島,他要什麼有什麼,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走了,我的小女奴。」他撫開倪霏碧額前的濕髮縷。「我要沐浴更衣。」

  「孤爵——」喬隱妃喊了聲,見他挑眉瞅來,她吞下本想出口的問題,說:「你平安沒事就好。」

  「嗯。」祭廣澤虛應一口,不多語,轉開臉龐,摟著小女奴濕答答的身子,走往水上屋。

  翻覆的花籃隨波流蕩。喬隱妃撿起它,掛在手肘,她抬頭看看翠藍的天空。

  這天藍的不尋常,像是全世界最美好的藍色顏料全塗抹在那兒,教人心頭都冒出憂鬱。她猜,將要有一場暴風雨,得讓奧斯留意海象頻道。這座島已經幾年沒有大風暴,也差不多個月沒下雨,海神伺機而動興風作浪。

  陰陰垂眸,喬隱妃繼續撈著飄零碎花瓣。

  她是女奴。

  她是助理。

  他說他的生活起居全交給她打理。

  最豪華的水上屋,坐隱海崖洞中,前方有小花園,再前方——接近洞口的水域,停棲著水上飛機。機頭朝向洞口外那一列列繁綻花朵的大叔,隔著樹影,隱約可見外圍那幾幢水上屋燈火通明,響著樂音。

  倪霏碧接到訊息,在奧斯的帶領下,來到海崖洞。這兒的木板道現在是水下十五公分,漲潮時刻,她提著鞋子行走。

  奧斯回頭對她說:「就在裡面,你自己進去,我回去和孤爵喝酒。」他是祭廣澤的工作夥伴,負責祭廣澤作品拍成電影的大大小小事務。

  「辛苦你了。」倪霏碧向他道謝,聽說他今天跑了很多地方打聽祭廣澤的消息,他們以為他發生了意外……

  搖搖手,奧斯走開幾步,撇首道:「小心點,潘娜洛碧小姐。」

  「嗯。」倪霏碧轉身,美顏淡笑。「你也是。」她指指他臉上的酒紅。

  奧斯哈哈一笑。「我現在還能開飛機飛他個三十圈呢,潘娜洛碧小姐——有沒有聽過『無法酒醉飛行,你就是不會飛行』?我很會飛的!」他驕傲地笑著走一直線離開。

  倪霏碧旋足,沒一秒,聽到落水聲,再回首。奧斯果然掉到木道之外。海牙洞裡的木道不像外頭有圍欄,對喝醉的人真有那麼點危險,不過,奧斯倒是悠然自得地游出洞。

  「你來了,怎麼不進門?」

  倪霏碧聞聲轉頭,美顏露齒的笑容抱持著。「啊!」見到喬隱妃,她抿合嘴,端雅地欠身。「你好。」

  喬隱妃眉頭微蹙,但很快泯消這種厭煩似的表情,說:「進來吧。」

  倪霏碧點頭,走在喬隱妃後方,她提著鞋,行過小花園亮晃的崖壁嵌燈下,發現窈窕身姿的女人是穿著高跟鞋走在水裡。她早上好像也是這樣——專業的套裝和高跟鞋!

  瞧瞧自己泡在水裡的裸足,再瞧瞧提在手上的鞋,和身上有藍色羅盤的衣服、粗布工作服,倪霏碧不禁低低笑著。已經很好了,多虧飛勒把她丟在沙灘的逃難包撿回來,否則,她會更像難民呢。

  「你在笑什麼?」回到屋前平台,喬隱妃緩緩旋身,若有意似無心地瞟睨倪霏碧。

  倪霏碧搖搖頭,拾階踏上平台,循向淡水洗滌池,走過去,她坐落海巖成形的天然矮凳,把雙腳放進流動如溪河的池裡。

  「你負責打理孤爵的生活起居?」喬隱妃拿著毛巾,也來到小池邊。

  倪霏碧抬眸,移身挪出空位。喬隱妃放下毛巾,沒落坐,更沒和她一起泡洗小腳。

  「你知道他的喜好和習慣嗎?」喬隱妃語氣冷冷淡淡地。

  倪霏碧垂下臉龐,看著流水,又抬起對著喬隱妃。「廣澤先生嗎?」

  喬隱妃蹩了一下眉。她以為她在說誰?「你這樣心不在焉,怎麼伺候孤爵的生活?」

  「我知道他喜歡吃肥肝牛排。」倪霏碧笑仰臉龐。

  「錯!」喬隱妃語氣略強。「他最討厭肥肝牛排。」這女奴果然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我做的他吃了。」相對喬隱妃的聲調,倪霏碧這嗓音柔柔弱弱,沒說服力。喬隱妃卻是心頭繃緊,一股氣上腦門。「你做肥肝牛排給他吃?」

  「嗯。」倪霏碧點頭,盯著自己再流水中變形的腳趾。她動動腳趾頭,喃喃地說:「他真的很喜歡吃肉……」

  「他是喜歡吃肉。」喬隱妃敲碎那清脆軟呢嗓音,瞅瞪她低垂的頭顱。「但你根本搞不清楚他最喜歡哪種肉。」她冷聲說完,就要走開,一個轉念,乾脆說到底——

  「你根本不瞭解他,如何讓搭理他的生活?這些事有我這個助理就夠了,無須你添麻煩。你知道什麼?知道他睡前喝的酒?知道他睡前要聽一則童話故事?你甚至做他最討厭的肥肝牛排給他吃,連他喜歡吃什麼肉——」

  「啊!」倪霏碧驀然站起,跨出池子,打斷喬隱妃長長地言論。「難道廣澤先生喜歡吃人肉?他今天咬了我,你看——」伸出左手,讓喬隱妃看她虎口。

  那齒痕,紅艷艷,灼刺眼,比吻痕更像一個吻痕。喬隱妃一震,說不出話。

  倪霏碧急急往下說:「我一定要問清楚他是不是喜歡吃人肉……我要是被他吃掉就糟糕了……怎麼辦比較好?我今晚念童話故事給他聽,哄不哄得住他?我不會被吃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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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7 00:28:47
第四章

  祭廣澤找不到他的小女奴,酒也不喝了,拋下一屋子歡樂,走出戶外。

  滿潮的壓彎,海水覆蓋所有木道,僅餘露幾段較高的圍欄扶手,虛虛渺渺像浮水線,細扯一枚油黃波紋月。

  光絲密織水面輝亮薄網,魚影溜溜掙扎,彩鰻穿洞鑽孔。風貼著皮膚滑過,糅帶著花香濕氣,他回頭尋——

  他的小女奴跑哪兒去了?她不是要煮一種摻和菩提花、野生蘋果、薄荷及肉桂的茶嗎?他親愛的小女奴……

  知不知道今晚高空懸著一輪望月?

  都說月光會使人瘋狂,怎麼對?那明明是陽光輻射,月本無光,但他知道瘋狂!

  上一個月夜,他燒掉一架直升機。三十個小時不到,他仰看望月,心躁難抑。

  與其說是狀態,不如說是引力,一種冥冥之中的破壞力,讓他站在沙灘會不由自主走向海,飛在天上就想墜落。他曾經躺在月光籠罩的大床,劃破血管,檢視自己體內流的液體是否是所謂的血。人說有血有淚有感情,他無淚有血,是瘋狂。

  他們說的——

  瘋子。

  「啊——」佇立屋前平台,祭廣澤嘶吼著。

  他的小女奴跑哪裡去了?她應該要裁布打板做衣服!他不要穿這該死的藍色羅盤衣褲,他的大屋衣帽間有上百上千件衫褲,但他的小女奴穿著丑衣粗褲,他想和她一樣,難道不是瘋狂?她是女奴,他是主人啊!

  「小女奴!」他大叫。「椰子蟹、椰子蟹,滿滿的椰子蟹。你不是要吃嗎?潘娜洛碧——」

  無人回應他,四周月華輝爍,灌水翻波湧溢,他走到平台邊緣,看著巨大跑次玻璃盆中浮蕩的蠟燭和梔子花,腳一抬,將它踢落平台,濺起兩公尺水花,這不夠,他一口氣連著把密擺平台周圍的花香燭光盆全送進滿潮的海下。

  他為何如此焦躁?女人的事,從來沒順他的心意,她們不是死掉就是嫁給別人,他要一個忠誠女奴,也不見人影!

  都是他害的、他自作孽!兄長意有所指,他不該違反祖先那一套,他硬要逆祖搞到人死他發瘋……

  「潘娜洛碧,你出來!我沒死,你也不準死——」

  他必須游泳。漲潮最合適潛水。祭廣澤昂聲命令女奴準備潛水用具,仍舊沒有得到回應。他的女奴真的消失了。

  怎麼會?潘娜洛碧是最忠貞的,她等了尤利西斯十、十五、二十年……等到鐵雷馬科斯長成大男人,她都沒變心。

  潘娜洛碧是男人的歸處,永遠的所在!她會等待他,她該等待他。他的鑰匙在她身上,她為他開門關門,她在小房間等著他!

  祭廣澤迎風醒腦,靜了下來,退離平台邊緣。不能站在邊緣,站在邊緣照月光,使他像瀕臨瘋狂的咆哮野獸。他只是喝醉,走錯地方,當然找不到小女奴,轉個身進屋。甭管大廳歌舞昇平了,那些傢伙找來的女郎比不上小女奴,酒也是,他的小女奴自己種漿果,釀成酒,必是醉人之最,解他千愁萬苦。

  不用音樂、不用歌舞女郎與其他酒水,祭廣澤走往寧謐的後頭——他今晚要休眠的小房間。它其實不小,整面玻璃牆框納海天,落地門外的露台比正門平台寬敞,水景華麗,更適合辦宴會派對,內部起居、睡臥分離,藏嵌房中房。

  房間裡德海盜箱披著睡袍,她的「哈欠虎」就放在箱蓋邊角,一壺茶兩對杯三碟點心,擺定四尺直徑透明圓形地板上,這兒不用鋪紅布,鋪紅布看不到海下的自在。

  小女奴說她喜歡這個房間,他便不住洞穴裡德大屋。

  巡了起居室半圈,祭廣澤睨向露台一弧玻璃之隔、紗簾微掩的小腳廳,走過去,拉開紗簾,浴水汩汩觀景阿敏,按摩池沒人使用。梁木裸露的天花板懸掛著一盞鳥籠燈,孤鳥發亮,亮得好像在告訴人它驕傲絕頂不需伴。

  祭廣澤唰地將紗簾扯落圓軌,開門走上露台,他脫掉藍色羅盤褲,扒光全身,他不需要文明,野蠻地奔跑,跳進飽吸月光、吃人怪獸般的滿潮海水中。

  好大一聲落水響!

  倪霏碧捧著花,一腳踩住水上屋側階梯,沒敢移第二步,美眸循盼了一下。屋簷燈將她的單影拉在水面上扭晃,像跳舞,(Dancing Queen)穿牆而來,隱約可聞。

  她沒有走錯木道,沒上錯樓階。雖說每幢水上屋長得極相像,夜晚看起來甚難分別,但那盡情盡興盡歡的聲響——奧斯帶她去海崖洞見隱妃小姐,就是從平台邊依屋牆斜下的階梯行過。

  這階梯有兩道,一通屋前平台,一抵屋後露台,她右腳踏在平台這道,聽見落水聲來自露台那方,遲疑一下,收腳轉身,走淺水木道,打開一個沒鎖的小門,上露台階梯。

  露台上沒人沒影,除了她,和腳下踩中的布料。這並不是吸水的干墊,她低頭,蹲下來,把花往旁邊擱置,風一吹,帶走一朵,墜落瑩瑩夜海中。

  木道下的照明設備在水裡濛濛亮,輝影折射。

  「廣澤先生……」她攤看地上的布料,發現是和她身上一樣的衣褲,心中微詫,往海中望。

  那落海花搖蕩月光,花瓣一瓣一瓣被水波浪剝掉,漂開來,像他白天講的送葬。

  「廣澤先生,」倪霏碧將花摟回懷前,對著海面喊。「你在下面嗎?廣澤先生——」

  他說他喜歡夜泳,住在外頭的水上屋正好,洞穴裡的大屋水位不理想,不能讓他想跳水就跳水。

  她現在想起他說「跳水」的神情,好像有種對生命決斷的輕蔑。

  她跪著,沉了一會兒,慢慢起立,走下露台正中寬階,站在與睡眠等高的一階,停定在最邊緣,看見剛剛的落花悠悠旋近,雙膝彎曲,像那尊美人魚雕像,靜坐著,無聲貓伏腰背,伸出一隻手,欲將花勾回。

  水面暗濤隱湧,頃刻之間浪花高卷,她來不及看清便被一股力量拉入海中,急速下沉,她反抗地仰頸想往上,眼睛看見好多花散開。海水亮澤若燈,流動的燈,環亮四面八方。她可以看清游魚身上的斑彩、水下的白沙貝殼和海草。她在往下墜,頭被壓住了,身體被牢抱著,掙扎過來時,祭廣澤的臉印現眼簾。他揚著笑,水波泡從他嘴裡飛滾,好像他是魚,用那在水中似乎更加靈活的肢體扯拉她的衣服,沒多久,她跟他一樣變成不需要衣褲遮羞的魚,兩人身體滑溜溜地貼在一起,潛游好長一段時間,肺裡氧氣盡失,沖浮水面,大口大口呼吸。

  「你跑到哪裡去了?」氣息未定,他凶問。

  她以為他在水裡笑得很開懷,原來可能是在罵她。

  水面都是花,奇香無比的花。她推開男人劇烈起伏的胸膛,小心游著,一朵一朵收撿、

  「女奴!」祭廣澤將倪霏碧拉回懷裡,怒聲凜凜。「你欠揍是不是?」

  花攏胸前,倪霏碧眸光閃漾,皎麗的下巴低低收斂,輕聲說:「這樣踩水會很累。」

  「那就沉下去,我們一起沉下去,沉到地獄去。」他說著,對她不放手。

  「廣澤先生,」她抬眸,望住他的眼睛,濃密睫毛濕濕地懸掛鹹味的水珠。「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最討厭肥肝牛排。」

  祭廣澤愣住,看著一顆水珠從她眼睫滴下,落進她胸前花裡。他說:「這花哪裡來的?」嗓音渾渾澀澀地,彷彿海水的鹹味凝結在他喉嚨。

  她轉開頭,遙望大概的方向。「海崖洞外的海生樹,枝幹又粗又壯,橫斜搭著木道,像路一樣,盤纏得好牢固,每一棵樹凱德花顏色都不一樣,我算過了,有七種顏色,剛好是紅橙黃綠藍靛紫呢,好神奇!我沒見過海生彩虹樹,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而且花好香,我覺得很棒,走上去就摘得到彩虹,在樹上攀折芳香的彩虹,我想送給你,嗯……你早上說,爬樹可以,爬牆不——」叨叨絮絮的聲調封存進男人嘴裡。祭廣澤扳著倪霏碧的下巴,吻住她。「你真吵,小女奴……」

  倪霏碧還想出聲,舌尖馬上被壓住。

  一下下而已,稍稍碰著,即退離,沒深纏,祭廣澤侷促移開唇,抱著倪霏碧潛入海下,漂浮一圈,出水面,往露台中央階梯靠近,雙腳踩定水中階,一階、一階,悠緩褪脫水阻,站上露台,他的唇輕觸她的,僅僅輕輕觸,像不小心、不經意,連啄吻都不算地貼著。

  「廣澤先生……」她出聲。

  「嗯?」他凝定閃忽地神思,箍著她身軀的雙臂緊了一緊,彷彿怕她離身。

  「廣澤先生,你喜歡吃什麼肉?」

  他大掌捧著她的臀,她雙腿夾著他的腰桿,在她柔柔低喘的嗓音傳出的這一秒,他的器官敏感地勃挺,頂著她。

  她表情朦朧,雙眼卻朗朗透澈,恬靜地,盯著他,

  「去準備,」好不容易,他吐出聲音,放下她。「我要沐浴、睡覺,去準備,小女奴。」

  倪霏碧雙足一著地,紅花從他們之間掉下。七色花,六色漂海,獨獨這紅色跟他們上岸,滑落她腳邊。她轉身,差點踩中。他盯著,她終是沒踩中要送他的花。

  待她走開幾步,他單膝點地,拾起紅花,湊近鼻端,瞇眼嗅聞。

  「廣澤先生——」

  他恍恍張眸。

  「等會兒,我要念童話故事給你聽。」

  他的小女奴,裸著既青春且完美成熟的胴體,說要念童話故事給他聽……

  不合格、沒道德!

  這個小女奴犯了禁忌——主人未睡,她先大方倘徉夢鄉了!

  細細鼻鼾一聲聲,像中舒服呻吟,躺在春意盎然花園裡常會聽到的那種,搖蕩男人心旌的那種。

  悠緩喝掉平底矮杯中最後一口威士忌,啪地關上筆記型電腦,趕走繆思,女神其實在床上。

  他早知道的——真正的女神。

  倪霏碧抱著一本書,倚在床頭的身子滑得快躺平了。睡得可真熟!祭廣澤抬眸,深凝小女奴,聽的全是她甜雅的鼾聲。他該叫醒她,畢竟他是主人,他要她念睡前故事,她說她要念童話故事——「好久好久以前」這俗濫開頭還沒入他耳,她已睡進了幸福快樂境地!

  「小女奴……」他該叫醒她。「潘娜洛碧——」但他的聲音柔過了頭,沒有主人的威勢,他甚至站起,離開床尾沙發,步伐無聲地走到小女奴歪睡的床邊,調整她的姿勢,墊雙柔軟推枕頭枕、覆蓋純絲棉麻兩面被,讓她像女皇睡在他的國王大床上。

  她的臥室應該是通道那頭的房中房小間室,閣樓那般的窄窄灰灰,小床一張,枕被粗糙,難安睡——女奴得經心著主人隨時隨刻的搖鈴聲。

  「潘娜洛碧——」他得準備一個鈴。「潘娜洛碧——」不能再給她喝任何年份的佳釀,哪有女奴喝主人的酒。

  瞅著床畔桌等下的紅花和空杯,祭廣澤拿起花往杯口填放。小酒鬼喝乾Old Parr,睡得舒懶逸樂,連嘴角都勾翹,唇色緋亮,好像搽了口紅。

  「潘娜洛碧,」他落坐床緣,長指撫觸她的唇。「晚上睡覺別化妝。」年輕女孩的唇,飽潤柔滑,漫透著慾望迷香。

  他早知道——真正的媚藥之壺。

  「小洛碧,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他沉喃著。他告誡過她。第一次見面時,他把煙放進她嘴裡,潛意識中的想像,絕對不是煙……

  他的唇往她睡顏靠近,碰著秀挺鼻樑,輕輕貼摩,向下移動,含住她小小的嘴。

  「嗯?」小女奴氣息被阻擾,有了反應。

  有何好顧忌?擔憂嚇著她,簡直多此一舉!他的小女奴是個怪東西,跟他一樣不正常,他早該狂猛吻她、擁抱她!不這麼做,他才真是缺乏良心!

  在倪霏碧自然反應之下,祭廣澤徹底放縱將舌頭抵進她唇裡,深纏地,捲裹她。

  倪霏碧喘吟著,懵懵懂懂微張眸,看不清,想說話,舌尖有塊神奇黏舌的糖,擺不開,吞不下。她沒吃過這種糖。黏牙的甜最終還是會化掉,化得甜味都消失黏舌的糖讓她覺得自己的舌頭也是糖,兩相揉合,分不開。她只好閉上眼睛享受著。

  「喜歡嗎?」

  突然之間,糖不知是吞下,還是掉出了嘴。有個故事不是這樣嗎,叼著肉塊的狗,看見河裡自己的倒影,以為是另一隻叼著更大肉塊的狗,吠了幾聲,跳下去搶……

  啊!她想起來了,這是她要念給廣澤先生聽的睡前故事。他的床枕邊,真的有一本世界童話大全呢!

  倪霏碧睜開眼睛,祭廣澤近得幾乎貼著她。「喜歡還是討厭?」他說話時,她感覺他的唇在她唇上震動著,一會兒,夢裡黏舌的神奇糖回到她嘴裡。

  舌尖貪饞地舔繞,倪霏碧閉上雙眸。祭廣澤滿意小女奴的回應,加深擷取,舌頭頂著她的硬顎,她學得很快,也頂上來,他壓下她,纏吮交疊,一下在她嘴裡,一下在他嘴裡,絲絲甜息瀰漫整個口腔。

  她沒有寓言故事裡的狗狗那般倒楣,她吃到了糖,被甜蜜的濕度包圍,真心地說:「廣澤先生,我喜歡。」

  祭廣澤氣息和她一樣微喘,舌尖在她唇邊舔著,時而用牙齒輕咬她。「你怎麼可以睡著,這可是我的床。」

  「對不起。」倪霏碧嬌聲入歎息。沐浴過後,他們進臥房,他要她念床邊故事,伺候他睡覺。她選定狗狗的故事,開講之際,他靈光乍現要喝酒創作,她乖乖地陪喝,結果睡著了。

  「我還沒睡,不可以先睡。」祭廣澤咬吮倪霏碧的唇。

  「嗯。」倪霏碧綿綿軟軟迎合男人。他含住她不知羞但仍青澀的吻。她小手輕掀被子。他一掌拉開,接下腰間浴巾,躺進女奴溫過的暖馥枕被裡,摟著她的身軀往床中央移。

  她說:「你要聽故事了嗎?」

  「要聽。」他肘撐床面,俯罩她上方,沉睇她一陣,低降臉龐,啄吻她。「好好念,小女奴。」

  點點頭,還沒出聲,男人大掌捏握她腰側,一個翻轉,令她趴跪若貓。童話大全開展在她臉下的枕頭,是藍鬍子那一頁。

  倪霏碧搖搖頭,長髮飄擺,滑過他鼻端。祭廣澤瞇眼深呼吸,那香氣,是種花,像玫瑰!他心頭狂震,手顫著,往前摸她的左胸。

  「我不要……」

  他的小女奴心跳很快。

  「我不要念藍鬍子。」

  他的小女奴還能反抗呢,胸口肌膚光致無暇,他親吻她後頸,低語:「不念藍鬍子?你不喜歡藍鬍子嗎?」

  倪霏碧搖頭也點頭,說她喜歡藍鬍子,但想念叼著肉的狗。祭廣澤摀住她的嘴,一根長指陷入她唇裡,挑弄她的粉舌,說不要念,統統別念了,那藍鬍子沒有好好疼寵女人,那狗幻想與現實兩頭空,他是會好好疼寵女人,幻想與現實都能得到滿足的人。他說,他們兩個現在的姿勢像不像狗?

  一定是恩愛的狗。不,狼更好,狼忠貞。一生單一伴侶。

  男人說,你要成為獸,不要是狗,不要是虎,當狼吧。

  「我的小女奴!」他脫去她的睡袍,心中怨怪起這理想島處處完善,這麼快將她的衣著洗淨烘乾。不管睡袍、睡衣、底褲,她不需要,她最適合稍早和他在海裡的摸樣。「潘娜洛碧,」他將她的蝴蝶花虎睡袍拋下床,說:「你知不知道伺候睡覺不只念故事?」

  倪霏碧點點頭。

  祭廣澤抱緊她的腰,胸膛壓著她的背。「那麼,你要不要念故事?」

  「嗯。」她搖頭。

  他低語:「不念嗎?小女孩比較適合念故事書,你真的不念?」下腹往她翹高的臀頂摩。

  她輕震一下。「不要。」堅持地搖頭。

  「那就不念吧,今晚,我允許你抗命,我美麗的小女奴!」

  薄軟貼身的睡衣被他扯壞了,撕裂聲叫她心跳加快一拍,期待著,但不知該期待什麼,直到男人俯首,吻她雪白的背,臉頰貼著她兩肩胛中間優美的凹弧,她才明白她期待他的撫摸和親吻,要比在露台時那樣更深的接觸。

  她撐著自己的身子,和一點點男人的重疊,感覺他的手往下托,停在她的小腹,熱熱掌心讓她舒服起來。這熱度,像她有時候給自己熱敷溫炙,她的微小微小孔洞會慢慢張開,體內漲潮般的汁水往外淌,血液流貫全身,直達指梢,激起最末端的熱情。

  「這也是自己做的嗎?」長指撥撩女性底褲繁複似花瓣的蕾絲黑紗,他嗓音沉鬱沙啞,藏抑不住強烈的性感慾望。「這種東西不可以拿到市集賣!」

  為什麼?菜園灣好多阿姨嬸嬸姐姐喜歡呢,都說她的內在美最美!難道他不覺得嗎?

  「廣澤先生?」

  「別說話,我美麗的小女奴。」他吻住他往後轉的嫵媚臉蛋,封堵她濕潤的紅唇,把她的神秘黑紗睡衣撕成兩半,同髮滑垂她手臂。

  床鋪上,她已分不清是髮?是黑紗?這樣迤邐的長度,能編繩梯迎來王子……喔!倘使還要講故事,她要念這則。

  王子遇見巫婆,摔落高塔,被荊棘刺瞎眼睛……她要念這則有恐怖片氛圍的故事。

  「沒有門,高塔關著……」

  她顫抖著,在他嘴裡柔柔喃喃,話不清,成了男人耳裡撒嬌討愛的性感嚶嚀。

  他兩手摸著她光潔的腋下,兜摸到胸前輕柔捏捧她顛晃的乳房。她抽了口氣,吞進男味津液,淡淡酒氣染溢入喉。

  是罪犯的迷酒——她今晚也喝了。

  她其實不喜歡威士忌,可她喜歡在他嘴裡的味道,暖熏熏,比她自己喝,更容易使人醉。她的手都快撐不住自己,不,是撐不住他滿滿熱情的吻。

  原來吻是有重量的呢。

  倪霏碧柔荑頓折,一邊肩窩頸頰陷入枕頭。

  他說:「累了嗎?我的小洛碧。」唇劃過他的頰腮,吮她的耳垂。「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不是女孩,莫怪祭雨豐急著安排她相親。

  他摸著她的胸、她的腰,拉下她的底褲,像看一朵落花掉在花梗下。那蕾絲黑紗圈在她膝彎,綁著她,使她成為最誘人的女奴,叫人想殘忍疼愛她,也想溫柔傷害她。

  他親吻她白瓷般的肌膚,在她臀上吻咬一記。她敏感的叫了一聲,聽見男人的低笑,那笑聲隱入她體內。

  他吻著她的柔嫩處,她淚光微燦,閃躲不了,腰被他牽扣著。他舌尖一穿刺,她強烈抽搐,嬌聲吟哦,感覺自己流出了水,在眼眸,或在身體其他熱燙的地方,好像她內部水火交融,是個矛盾衝擊體,卻快樂無比。

  「害怕嗎?我的小女奴?」祭廣澤很滿意倪霏碧的興奮顫慄。他知道她是興奮,他的小女奴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怕。

  她巍巍顫顫地搖動身體,芙頰壓著枕邊的故事書,美眸迷濛,嗓音噓軟的吟念起藍鬍子。

  「藍鬍子,有七把鑰匙……」

  「只有一把,」祭廣澤抱起她纖細的腰身,胸膛伏嵌她背脊,沉啞地在她耳畔私語。「只有一把,什麼門都能開。」大掌撫著她腹部往上,抓住金鑰匙,他吻她耳鬢,腰臀徐緩推頂,將熱燙的硬碩器官送進女性致美的入口。「千萬別弄丟,我的小女奴。」

  倪霏碧瞇眼滲淚,微幅轉頭,他的唇吮吻她,舌頭滑進她口腔。她喘喘吁吁,上下都在一張一合吸附、吞納他。

  祭廣澤脹痛的抽插,她越加絞緊他,逼得他渾身出汗,好像他們回返海中,肌膚覆了一層濕膜,滑亮郁馥,神秘香,他知道,這是小女奴特別送給他的花的氣味,那花是紅的,處女紅。

  他的小女奴啊,純真而淫浪,女神賣身般的聖潔與罪惡!他本是走在邊緣的人,就愛這般極端。她女性的本能牢抓這點挑誘他,將他緊緊銜吸,轉瞬拒絕推出,他的身體不答應,像在打一場華麗激越的的仗衝到底,突破城塞。

  藍鬍子的城堡垮了。

  他聽見她念出故事結局,所有感受詮釋放在那痙攣收縮的濕燙裡。

  鐘擺不倦不累地把時間幽幽蕩掉。倪霏碧睜開眼睛,見那桌鐘指針密疊著,彷彿不動,她輕輕伸手,一隻大掌抓住她。

  「鍾好像停了?」

  「鐘擺搖著呢。」

  她背後的男人胸膛隱隱震盪。

  「藍鬍子的城堡什麼時候垮了?」

  「嗯?」她說不出話。

  祭廣澤將她翻過身來,兩人左右側臥,面對面。她眸光閃了閃,不著痕跡地挪開掠過他胸前的視線。他將她摟近,近得肌膚貼合,吻吻她的唇,在她頸部吮咬一個吻痕,狂野地往下移,吸住她嬌蕊般的乳頭。

  「廣澤先生?」她抓著他濃密豐茂的髮絲,一會兒,他離開了她胸前,她感覺他拉掉卡在她小腿的底褲,這一動作讓溢滿她私處的熱液淌流而出。「廣澤先生,別這樣。」她不安地扭腰。

  他正在幫她擦拭。這怎麼行?她是女奴,他是主人啊!哪有女奴接受主人伺候的道理?

  倪霏碧欲坐起身,祭廣澤壓制她。

  「別動。我不會讓你有機會拿這去賣的。」他將擦過她身體的床單拉開,從床尾離去。

  她抬起身,見他走回來,臉紅了,埋首回枕被中。

  他上床,親吻她頭顱,說:「你念那什麼版本藍鬍子故事?我聽了完全睡不著。」

  「對不起。」她嗓音悶柔悶柔地,像另一個別有情趣的誘惑。

  祭廣澤將她擁入懷,撫開她額前的髮絲,瞅她低掩的美眸。「潘娜洛碧,這是我的床,你知道嗎?你的臥室在旁邊。」

  「我不用伺候你了嗎?」她臉頰枕貼他胸膛,身體發熱著,

  「那我去睡了哦。」

  「我說過,我還沒睡,你不可以先睡。」他揉著她的腰,她的臀,長指深觸她兩股之間。

  她很快地濕潤了,喘氣地說:「還要念故事嗎?」

  「你念,我聽著。」他手臂伸探,抓起她枕邊的書本,手腕甩拋,把書本丟下床。

  「廣澤先生。」嗓音一出,就停住。

  「什麼事?」

  「伺候睡覺不只念故事。」小女奴說著,念起長髮姑娘的故事。

  他則再次埋進她深邃的毛髮裡。

  香氣散逸著,很柔和,但擾醒了她。

  早晨五點三十分,臥室落地百葉門敞開著,北方的天空有一片烏雲,陽光依舊切開海平線。男人坐在風鈴搖曳的花園陽台,雅致木盆裡一叢叢吐蕊小白花,更添空氣清新。她掀被下床,找到自己的睡袍穿上,聽著風鈴響,走向門邊,每一棟一步,便覺輕軟悅耳的叮叮噹噹好像環在她腳踝,她想起自己有一件紗麗放在海島,她應該要帶來,那麼她就可以在這個素馨花香的清晨當個印度女郎。

  倪霏碧摸摸耳鬢,少了朵花,她旋回床畔桌,把昨夜的紅花插在頭髮上。它仍鮮艷,似乎比被摘下的時候緋綺。倪霏碧沒有照鏡子,用手慢理長髮,款款走到門邊,柔荑搭撫木框,美眸凝眄男人工作的背影。他穿著她做的袍衫,衣帶拖地。她想出聲叫他,可還沒開口,手指跟著他敲鍵盤的節律拍點溫潤木質。

  男人:你過來別在那兒窺視我。只要你用鑰匙打開門,不要懷疑,誰也無法將你關在黑暗之中。

  女人:我看得見你,就算黑暗,你為我開啟光明。

  祭廣澤停下打字的手,轉過頭。他的小女奴已經睡醒,神態慵美,左耳上方簪著一朵花,倚在門邊,等著他的吩咐。

  「我早餐吃韃靼生牛肉,雙倍蛋黃,少洋蔥,羅勒、酸豆要切到看不見,胡椒酒醋多一點。」說完,他回身,繼續他的創作。

  倪霏碧走出門外,走近他,站在盤著花圈的椅背後。「茶呢?不要喝杯熱茶嘛?」纖指摩著幾朵被他壓住的小花,嫩瓣汁液在袍衫上暈印,香氛擴散著。

  「葡萄酒。」他頭沒回地說。

  倪霏碧看見她的老虎潘朵拉伏在他電腦旁,她說:「廣澤先生,你喜歡這隻小老虎嗎?」

  他打字的手停一停,看了眼壓鎮紙本的哈欠虎,沉聲道:「潘娜洛碧,趕快去弄早餐,別在這兒干擾主人約會,我的繆斯女神都被你趕跑了。」

  倪霏碧恍愣,一震。她的手居然在摳他的背!

  「對不起。」她收握不規矩的手。「我去準備早餐。」沒慌沒忙退離,入門前,回首道:「廣澤先生,你喜歡韃靼牛肉裡有花香嗎?」

  「我的繆斯不喜歡!」他的手真的像在「打」電腦了。

  「喔。」倪霏碧點一下頭,徐緩轉身,一面往內挪步,一面挑著粘黏指甲的香花殘瓣。「不打擾你喲——」

  砰地撞擊聲,接著是短促腳步響,她正要回望,下巴就被扣住,一個凶狠的吻堵住她的嘴,纏吮得她的唇舌發疼,有種遭撕扯、吃掉的感覺。

  「我很餓。」

  等那吞噬的感覺過去,她對上祭廣澤低懸的臉龐。

  他說:「我餓得不得了。」一字一頓,敲擊她的耳膜。

  「嗯。」她退一步,進入門內,看著他的眼睛。「我去做早餐,不打擾你約會。」這次,極快地消失在他眼前。

  她可知道——繆思女神是脆弱而自卑的,容易被大膽、美麗的怪東西嚇跑……

  祭廣澤走往倒地的木架籐椅,抬腳勾起椅子,在桌旁站著,長指刮摩哈欠虎,他背上有股熱意難退,陣陣如灼,燒得繆思果然逃開了去。他蓋上電腦螢幕,褪下袍衫,披掛在椅柱頭,脫掉小女奴做的鞋,擺在椅坐墊,裸身移往陽台邊緣,打開緩衝的小木門,不走木階、鋁梯,直接地,一向本能行事那樣直接地,跳入涼冷的朝潮中。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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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7 00:29:12
第五章

  洋流混亂,起大風了。陽光不現天,北方烏雲南移。挑惹大海神經質性格。這海跟孤爵的情緒起伏差不多,快樂暴怒一線隔,邊緣性十足十。

  十秒不到,還算風乎浪穩的屋前寧靜海,高湧波濤,打上平台。

  「有低氣壓接近。」奧斯喝著三顆甜橙一顆檸檬連皮搾成的果汁,將領帶扯得更松,遙望最外邊那幢水上屋。

  螢島的那些傢伙要上工了,二十五人座水上飛機載走昨夜的餘興。

  「他們要走了啊——」飛勒手拿一罐白麥汁走來,神情淡淡失落。「暴雨將至,他們應該晚點起航。」

  「現在不飛,等一下浪大就難飛了。」奧斯看著那機體拉離水面,拖拽一波小浪,大浪跟著朝上咬噬。「瞧!凶得很,和孤爵一樣。」他嘿笑兩聲,看那機體浮撬騰空滴流水束,像受傷。

  「你不要亂說孤爵殿下的壞話。」飛勒橫眉豎眼,挽袖擦腰。

  「幹麼?要打架嗎?嫩皮小子。」粗糙大掌拍一下小伙子的俊白臉蛋,奧斯拿掉領帶脫襯衫。將猛男T恤內衣短到不能再短的袖口拉提到肩上,展露結實二頭肌,挑釁地說:「來吧,小子,讓我將你訓練訓練。」別看他平常西裝筆挺開飛機。表面是風光媒體電影大亨,實際駐守這島上,他是勞動當健身的廉價長工。

  飛勒盯著奧斯那炙熱過似的醬色肌理,臉色青紅交替,雙頰微慢地鼓張起來,嘔地一聲,捂嘴衝出門外。

  奧斯扯唇哼笑,握著空杯,拎起襯衫領帶,走離敞開的落地玻璃門。

  「我討厭德國豬腳、我討厭德國豬腳——」跪在門外大平台朝海裡吐酸水的嫩皮小子吼聲,夾在陣風裡,貫穿開放式大廳和吧台廚房,揚起一室長簾短簾紗簾珠簾卷捲飛飛。

  料理台前,舉著尖刀的倪霏碧偏過臉龐,眸光望透吧檯燈罩垂下的金穗流蘇。

  「奧斯先生,飛勒怎麼了?」

  「小子昨晚酒喝多了,宿醉。」奧斯往檯面一擺空杯,穿回襯衫,熟練地打好領帶,抓開隨風亂擺的流蘇,揪環一個大結,坐上吧台椅,直瞧廚房中的女人。

  「潘娜洛碧小姐,你的果汁真好喝。」他說:「可以再給我一杯嗎?」

  「恩……」倪霏碧猶豫了一下。「奧斯先生,我把大冰箱裡剩下的六顆甜橙兩顆檸檬搾成兩杯果汁。一杯得留給廣澤先生。」

  「這樣啊——」奧斯攤攤手,東望西瞅,最後對住料理台前方的拱形玻璃窗。

  「嘿!」訝異地挑眉,他指指窗外。「孤爵果然是毀滅性人格,惡劣天侯興致特好——」

  倪霏碧回正頭顱。窗外已經蒙飄細雨,落在海上沒感覺,男人豚跳蝶泳,與海融合,浪大也無懼。

  「飛勒,孤爵在海裡游得正起勁,你別把穢物吐給他吃。」奧斯嗓音再起。「潘娜洛碧小姐給他搾了好喝的果汁,你別餵他啊——」

  嘔吐聲頓止,飛勒跑進屋,行進間,亂扯大廳木柱木樑的飄飄掩掩紗簾,擦抹嘴。「孤爵殿下從不晨泳,他喜歡夜晚的海!」他氣呼呼來到吧台邊,哐噹一聲用力擺瓶。

  「你很瞭解他?」奧斯眼神悠閒地隨瞥飛勒。

  「當然!」飛勒自信滿滿。「我們以前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好久,同一個房間!」這話真曖昧。

  「相信我,孤爵最想淡忘的就是那一段。」奧斯大掌往飛勒肩膀按。「你是不是該去工作了?昨晚逍遙過了頭,沒進大屋,湯Sir夜裡傳來的草圖,你還沒動,要是延誤處理,拖延了孤爵的——」

  「我去找隱妃姐姐。」飛勒轉身輕跳。「我要快樂工作,工作快樂……」開開心心地出門去。他最喜歡為孤爵殿下盡心力了,每次看孤爵殿下因作品影像完美呈現而滿足的模樣,他就覺得人生美妙蓮瓣開。孤爵殿下是這個世界他最尊敬的人,他心中至高無上的神祇。

  「小瘋子。」奧斯笑,順手拿了嫩皮小子置放的白麥汁,倒進有果汁味的空杯,喝一口,對倪霏碧說:「飛勒跟一般人不太一樣,不找點事給他做,他就會這裡痛那裡痛、噁心想吐、抱頭竄地、瞎摔亂跌,找了事給他做,他完美主義神經質,覺得自己辦不到辦不好,搞到恐慌畏懼、自我退縮、拒絕溝通,一再生病自殘,隱妃照顧這個同母異父弟弟,還真是愛恨情愁齊上心頭,心力交瘁,幸好遇上救世主——孤爵給了他真正一展長才、建立自信人格的工作。」大抵也是因為他們特殊磁場合得來。

  「嗯。」倪霏碧點頭,指著大廳一堵實牆。「那邊的《玫瑰M》畫報是他繪製的,還有《掘心Rose》的絕版海報,也是他的傑作。」

  「你真清楚!」奧斯佩服地頷首。「潘娜洛碧小姐看過《掘心Rose》?」他疑問。這片子是孤爵的第一部作品,類恐怖片,實驗性質大於商業性質,當時沒怎麼宣傳,海報也是播映後玩票性質限量發售,很少人知道。

  「我前天和廣澤先生一起看過。」倪霏碧把尖刀插回刀架,美眸瞅窗外海面。雨滴威力似乎已能打出水花,男人該是上岸了……她拿了長柄匙,攪拌鮮紅牛絞肉,專心地攪拌。

  時間就這麼攪拌掉,奧斯始終沒離去,親切地與她閒談。

  他說這島是祭廣澤用第二部作品賣的錢買下的,所以叫做「理想島」。那正是電影名稱,講一群精神有障礙的人們,在孤島盡情享受幻想,同時建立組織的故事。

  祭廣澤在理想島成立電影製作公司,他的家人都不知道,這當然,因為公司負責人由奧斯掛名。這裡是他用「理想島」買來隱藏的理想島。

  奧斯說得玄之又玄,倪霏碧聽得直點頭,弄好了韃靼生牛肉,抬起一雙綺麗眸子,就說:「螢島呢?螢島是廣澤先生用哪一部片子買的?」

  奧斯走神一下,乾笑。「這個嘛——我不能說。」

  「喔。」倪霏碧沒追問。

  他只說:「螢島是孤爵投資的礦泉水工廠水源處,你沒喝過嗎?那種包裝瓶上有一隻螢火蟲圖案的礦泉水。」

  「原來那是廣澤先生的工廠生產的啊。」感覺不是很驚訝,神情卻有種深遠美感。

  「看樣子你是喝過。」奧斯雙手環胸,點著頭,瞇眼思吟。「孤爵很愛『搞孤』——」用了一個自創、奇怪但再恰當不過的詞,他道:「聽說他的家族有好幾座寶石礦脈、能源礦脈,值錢礦場一堆,他也繼承部分,偏偏放著不管,自買只會噴水的脈。是不是太叛逆了?」

  倪霏碧沒回答,端起托盤。「奧斯先生,我得送早餐去給廣澤先生了,他餓起來,脾氣很壞。」說著,她繞出廚房和吧台。

  「潘娜洛碧小姐,」奧斯從吧台椅站起,隨行她後方。「裁縫機和布料在孤爵起居室的露台。」天剛亮時,他把那些東西送到,本要擺進房中,祭廣澤不讓進,說女奴物件怎能放進主人房,只准他擱置露台棚下。他笑了笑,道:「孤爵穿的袍衫看起來挺舒服,也做一件給我吧,我會付你工錢。」

  倪霏碧停頓雙足,回瞅奧斯,搖頭,有些遺憾。「抱歉,奧斯先生,廣澤先生要我不能再擺市集。」

  奧斯挑眉,歪咧唇角。「這樣啊——」

  「嗯。」倪霏碧點了個頭,走了兩步,旋足,再道:「奧斯先生,我當學生的時候,總覺得瓶子有螢火蟲的那個礦泉水好誘人,彷彿喝了人會亮起來,比寶石棒呢!」語畢,她才一逕開步走。

  「比寶石棒……」奧斯看著往房間方向移行的小女子,撫著下巴,讚歎似地重複喃道:「比寶石棒啊……」

  天黑下了,烏雲由北方鋪捲過來,落雨轉聚,花叢與風鈴的晨曲進入輪旋快板。

  倪霏碧擔憂著,乾脆把精心做的韃靼生牛肉端進屋內。

  「女奴!」祭廣澤上岸,行至木階,瞧見倪霏碧要離開,揚聲叫住她。「你要上哪兒?」想也知道,她哪兒都不能去,他只是不悅她背對他。

  倪霏碧轉身,雙手端著加蓋的托盤,眨瞬眸子,她走到桌邊,放下托盤,拿起掛在椅柱頭的袍衫,攤展開來。「廣澤先生要先沐浴嗎?」

  「用餐。」祭廣澤走近她,背過身,讓她把袍衫披在他肩上,服侍他穿衣,繞前繞後綁帶子,她的髮香飄擾他鼻腔,他瞇眼,喃聲問:「你要把我的早餐端哪兒去?」

  「廣澤先生要在這兒吃嗎?」她在他腰間綁著蝴蝶結,才繞一個翅膀,他就抓開她的雙手。她說:「還沒綁——」嗓音頓住。她答應過要做沒有帶子的給他穿。

  「剛剛我在做韃靼牛肉的時候,奧斯先生告訴我裁縫機和布料在起居室露台——好像會下大雨,大雨天,我最喜歡待在家裡做東西……」

  「待在家裡……」他咀嚼著這句話,尤其「家裡」。多奇妙,他的小女奴當這水上屋是「家」!

  「我可以把裁縫機和布料搬進屋裡嗎?我做東西很快喔,搞不好晚上就有新袍衫……」她摸著他滲濕的衣料,仰看帆布遮頂抖著明顯風肚。「風有點大,你頭髮濕濕的,在裡面用餐好嗎?」

  在裡面用餐好嗎?他喜歡這句話,他要把它寫下。

  「潘娜洛碧——」這嗓調和他微瞇的雙眼眸光一樣,沉定定。

  倪霏碧沒聽見,逕自說著。「而且,我忘記倒酒出來。」

  「嗯。」他張開眼睛,長指往她左耳上被風吹歪的花兒調整,她才止住聲音,聽他說——

  「我很餓。我進屋吃,潘娜洛碧。」抓起木桌電腦旁的哈欠虎,他走往屋內。

  風騰吹桌上未裝訂的紙本,飛白片片,斜疊凌空,取代不了稠稠黑雲。急雨加劇成暴雨,像一個切分變奏。

  他說:「快來。」

  「喔。」倪霏碧趕緊收拾他的電腦,端起托盤,跟進屋。

  祭廣澤坐在起居室的雕花木桌主位,看著他的小女奴將早餐托盤移擺上桌。

  桌中央不知何時多了小小的漂花蠟燭水缽,他的小女奴把落地的簾全拉掩了,微光暈動,感覺不到外頭陰狠的暴雨怒海。

  她溫柔布好餐具,到牆櫃冰箱取了瓶昨晚沒喝的葡萄酒,往桌邊走回來時,睡袍下擺忽合忽裂,讓她挎修的兩腿露的恰到妙處。他知道她睡袍裡一絲不掛,甚至,他看到他留在她下腹的印記。等她回桌邊,纖纖玉手像在醞釀什麼般地按著瓷盤銀蓋。晨泳對他已毫無意義、毫無作用,他看著她白晰的蔥指,說:「潘娜洛碧,你要不要唱歌?」

  「嗯?」她朝他眨眨眸。

  「外頭下著雨。」他說。

  她點頭。「奧斯先生說是低氣壓。」手離開了半圓盤蓋,還不準備擷開讓他享用。「他說雨會越下越大,還有很強很強的風,那……海會怎樣呢?會不會有海嘯?這種天氣……」她一面說,一面研究起冰箱拿出的葡萄酒。「廣澤先生,我第一次——」

  「女奴——」祭廣澤打斷她的嗓音。

  倪霏碧噤聲一下,視線凝回他閃閃濕澤的臉龐。「啊!對不起,我忘了先拿毛巾給——」

  「你過來。」他伸手一抓,將她拉坐在腿上。

  倪霏碧抱緊差點落地的葡萄酒,祭廣澤粹地吻住她的嘴。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很餓了?」

  「嗯,我已經把早餐做好了。」

  「已經?」他咬她唇瓣。她抽口氣。他咬得她有點麻痛。

  「廣澤先生,」她出聲。他就咬她的舌頭。她說:「我做好韃靼生牛肉了。」

  「你真認真做嗎?」他問,唇退開一寸。

  「有。」她吁氣,還點頭。

  「說謊。」大掌再次將她壓近,鼻端嗅著她頰邊的花香,嘴貼她的唇,啄吻、吮咬,時重時輕,他嗓音低迷迷地傳遞。「奧斯什麼時候告訴你有低氣壓?」

  「嗯,我們有聊天。」他身上的濕氣隔衣透了過來,讓她也濕了。她實在不合格,沒讓他舒舒適適、清清爽爽地用餐。「對不起。」

  「還有呢?」一手往她胸前覆,穿入衣裡,捏揉圓嫩的豐腴,他要他的小女奴掏心地老實。

  她說:「還有飛勒。」

  「嗯。」他深入地吻她一記,舌頭退出她甜美的檀口,嘴裡問著:「他說什麼?」

  「他說你從不晨泳。」她抵著他蒸熨朝海濕涼氣的額頭,說話時像在親吻他俊挺的鼻樑。

  「你知道我不晨泳,是在做什麼?」

  「約會。」她很快就回答了。

  他冰雪聰明的小女奴啊!

  他卸斷她腰上的蝴蝶翅膀,一邊,再一邊,殘忍得好像他是個完全變態的蝴蝶殺手。

  咚!

  「啊!」小女奴跳了起來,追著滾動的酒瓶,離開他。

  祭廣澤一臉悶冷。

  「我忘記拿拔瓶塞鑽。」他的小女奴追到他今早要喝的葡萄酒,就在那透明圓形玻璃地板上,她抱著酒站起,衣襟敞開,雪乳半露,彷彿抱著嬰兒在哺乳。

  他賢惠母性的小女奴啊!

  「我去廚房一下,廣澤先生先喝果汁解解渴。」她背過身,倉卒跑開。

  葡萄酒背叛了他的慾望。他忠誠的小女奴隱入通到垂簾,消失了。

  祭廣澤皺眉,盯著桌上果汁。他的小女奴要他今早吃素!該死!

  拿起果汁,他一口喝掉。酸!這小女奴,不是第一次讓他嘗這滋味!他要好好吃肉!該死!

  掀掉瓷盤銀蓋,祭廣澤一陣,僵住。

  「潘娜洛碧——」

  他在大叫。

  「潘娜洛碧、潘娜洛碧、潘娜洛碧……」

  不停地大叫,與外頭狂風暴雨較勁,整幢水上屋顫顫抖動起來。

  倪霏碧質緊拔好瓶塞的葡萄酒,快步走,幾乎要用跑的了。她的腳濕冷冷,身子也冰。小時候,她和表哥們看世界末日災難片,都說世界末日什麼時候來,感覺遙遠不可能。現在,她知道是世界末日的來臨不需要花太多時間——開一瓶葡萄酒,就是世界末日了。

  那狂浪怒濤暴雨壓毀平台遮棚,撞擊落地玻璃門,水從看不見的門框縫隙侵滲進來,強風吹襲,整幢水上屋都在震跳,平台上的陶盆全被捲入風中、海裡,遮棚鐵架敲裂強化玻璃,一聲句響,洸洸水勢破門衝入。

  她嚇壞了,趕緊離開大廳廚房,急急躲進通往房間的走廊,聽見警鈴響和祭廣澤的叫聲。

  是不是房間的強化玻璃也遭海水沖破?

  「廣澤先生——」她呼喊,跑著回到房門前,拍打門板。「廣澤先生、廣澤先生……」

  呼嘯的風浪裹罩屋頂,她沒再聽見他。

  「廣澤先生!」急忙一抓把手,正要扳扭。門開了,挾著強大拉力將她往內帶。她差點跌倒。

  「你在玩什麼把戲?」祭廣澤接住倪霏碧撲傾的身子,甩開纏身的門道垂簾,發現她渾身濕,長髮滴著水,左鬢的花朵不見了,只餘殘瓣粘著她泛白的臉頰。

  「怎麼了?」他撥著遮蓋她額前的散亂髮縷,挑掉那像受傷流血的花瓣。「開瓶蓋開到海裡去?」

  倪霏碧搖頭,一會兒點頭,兜出懷裡的酒。「大廳……大廳的門破——」

  鈴鈴鈴鈴鈴……

  她之前聽見的警鈴響,打斷她喘息的語氣。

  砰地關上房門,祭廣澤拿過酒,拉她走回雕花木桌,像稍早那樣讓她坐在他大腿上。

  鈴聲停了。

  他的嗓音在她耳邊問:「這是什麼韃靼牛肉?」

  坐在他腿上,身子被他的體溫圍繞,房子似乎不再顫,沒有警鈴響,彷彿那是她的幻覺,風風雨雨也止定。

  倪霏碧吞口氣,穩紛亂心跳,沉沉深呼吸,閉眸、張眸,微撇臉龐,看見男人修長指頭對瓷盤中的漂亮粉紅心。

  「這是誰的心?你的心嗎?」磁性魔魅的嗓調,像迷咒。

  她耳裡沒有其他聲響。

  「你的心,要讓我吃掉?」

  好像末日的救世主降臨,外頭毀壞的力量全被拔消了——

  她聽不到海浪湧進大廳,洪波滾雪般的巨響。

  「我會把它吃掉,」單單他的聲音一直在說:「把你的心吃掉。」

  倪霏碧搖頭,還想說什麼,他的唇整個貼過來,含住她的嘴,展開一個深吻,深到真像要將她的心吃掉。

  「廣澤先生!」她困難地出聲,凝聚飄離的意識。「廣澤先生,外頭——」

  嗓音不斷被戳,氣息被劫。

  祭廣澤安撫地揉摩她的身子,雙手游移,越來越深入用力,剝掉她濕重的睡袍,左手鑽探她兩腿之間。

  「廣澤先生!」倪霏碧抽了口氣,竟不由自主張開腿。

  「很好,我的小女奴。」他持叉,破壞了象徵愛的心形,吃下第一口小女奴為他準備的特別、特別早餐。

  很鮮美,可口。一個粉紅處女心,擺在純潔白瓷盤,象徵「愛」。

  他的小女奴,愛看血腥恐怖片的小女奴,肯定是在偉大男人的忌日,快樂害羞送巧克力的純情派。

  「潘娜洛碧。」他纏吻她甜潤的唇,長指慢揉地沒入另一個甜蜜園地。

  暖暖潮潮而豐沃。他的小女奴,愛種漿果。她自己種紅醋栗、黑莓、費蕾絲都布瓦……不知道有沒有種葡萄?不,她不用種葡萄。她就是葡萄園。有人說「領主的葡萄園」,他是領主,他真如捻一顆熟葡萄般地溫柔愛撫,他勢必小心對待她,但是,他得告訴她——

  「女奴是不可以奢求的!」

  鈴鈴鈴鈴鈴……

  赫然鈴響,阻絕他的嗓音。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此次,來勢洶洶,教人想起驚濤駭浪沒平歇,身子感受屋宇像船一樣搖蕩。

  「警鈴響了。」倪霏碧偷了空,擠出嗓音,小手抓住他的腕。「廣澤先生——」

  「不是警鈴。」祭廣澤抱著她站起。「不是警鈴!」重複道,語氣不太好,又凶又衝。一把將她放上桌,他走往弓圍海盜箱三側的弦月形沙發床。

  待他走開,倪霏碧隨即跳下餐桌,啪啪啪跑到落地門邊,她掀撩長簾,不安地瞄瞅。

  外頭漆黑中混煙白,無光無影,渾渾沌沌,不知是浪還是雨打在玻璃上,淌流一道道水痕,才顯出銀亮。一個巨大的東西滾來,砰地一聲,她震顫,放開長簾,轉首望。「廣澤先——」

  祭廣澤站在海盜箱與沙發之間,抓著抱枕丟,丟了一地八顆金抱枕,終於找到響聲大得刺耳的無線電話筒。他沒接聽,摪地把它跟抱枕一樣摔在地上,可惜沒有抱枕的好下場,她殼身份離,靜悄悄。

  回過頭,他的小女奴站在掩著秦絲長簾的落地窗邊,眼睛和他對上了。他視線不移,直勾勾,走向她。

  「不吵了。」他說。

  她搖搖頭,在他走來時,柔荑抓著他胸前的袍衫布料。「廣澤先生,外頭風雨好大,大廳的強化玻璃破掉了好幾塊,海浪大了上來,廚房進水了,房子一直搖。」

  「你害怕嗎?」他讓她盡情講一大串,才出聲打斷,大掌握著她冰冷的小手。

  「我們的房子可能會翻過去,比翻船還嚴重,你害怕嗎?」

  「嗯。」他的小女奴誠實地點頭。「海浪沖進大廳廚房時,我覺得像世界末日。」

  「現在呢?」他問。

  「世界末日。」她回答。「房子一直在搖。」但語氣已經不急不促,小手也熱了起來,放鬆地被他的大掌包裹著。

  「世界末日啊,」祭廣澤語氣像詠詩,抬起一隻手,撫著倪霏碧的臉龐。

  「我們要一起死。」

  磅!與先前都不同的巨響,在屋頂上。

  他們抬頭。古典檀香木吊扇狂顫,搖搖欲墜。

  忽,倪霏碧將手抽離祭廣澤的掌握,腳跟旋提,遠離窗邊。

  他的小女奴到底是怕得不得了——不,她哪裡怕!她走往他用餐的雕花木桌,拿托盤,擺上瓶塞拔出一截葡萄酒、酒杯、漂花蠟燭水缽和他尚未吃完的早餐。他看著她端著托盤走過來,她沒走向他,而是走向時時備著溫水的小角廳觀海按摩池。

  「你要做什麼?」他大步走過去。

  他的小女奴撩開隔水簾,拉著不久前才被修復的紗簾,回首望他一眼,沉定且嬌媚,任何男人看都會覺得是嬌媚的一眼。

  她不語,他便說:「都要世界末日了。」唇角徐徐揚提,眼神隱閃深濃欲意。

  小女奴還是沒說話,放開拉著紗簾的手,踩上池緣階,將托盤放在置物台,跨進池裡,舒服地坐下。

  這時,她終於發出柔美柔情的嗓音,說:「廣澤先生,我不要在世界末日慌慌張張地逃,反正世界末日誰也活不了。」

  何不優雅?何不縱慾?何不做些平常不做的事?

  「你現在使用的可是你主人專用的池子。」

  「嗯。」她開始倒酒了,卻是倒給自己喝。「你說過,古羅馬時代,陪主人洗澡是女奴的義務。」啜飲著酒汁,她舔舔唇。

  祭廣澤唇角一勾,著笑,走上台階,腿掉袍衫。「你讓主人自己脫衣服。」說著,進入池子,攬過她靠在孤面玻璃的身子。「還喝主人的紅酒。」

  「你要喝嗎?」她拿高杯子,嬌軀在他懷裡像魚兒轉溜,逃出他虛摟的雙臂,游回窗邊,看著世界末日。

  閃電像蛇飛竄,劇雷轟隆打中海上飄移物。不知道是什麼,也許船、也許水上飛機、也許某幢水上屋……反正無關緊要,她舒逸地喝完杯裡的葡萄酒。男人過來擁著她,俊顏往前吻她嘴裡的酒香,汲取更美的玉露珠滴。

  葡萄酒得這麼喝,他不用杯子,從她嘴裡喝,滋味絕佳,頂頂醉人。

  「潘娜洛碧,」他摸著她的乳房、她光潔的腋下,說:「再喝吧,全部給你喝。」拿過整罐酒,這倒酒工作破天荒地由他來。

  世界末日了;還分什麼主奴,世界末日和創世紀一樣,就男人跟女人。

  他攬著她漂游,一面到酒,倒得她滿身,他也滿身,他們用身體千千萬萬感知接收孔,喝著末日絕釀。

  她呵呵笑起來,說世界末日其實沒那麼糟,她平時都不敢用外公喜愛的紅酒泡澡呢!

  「廣澤先生,你對我好好喔。」這小女奴酒量似乎不太好。

  他笑笑。世界末日什麼都無妨。「你還想要什麼?」揪緊她,牢箍懷中,不讓她再跑。他們就一起靠在窗邊做愛、看末日,看死神帶著嫉妒神情走來。

  到了地獄,他們也要緊緊黏著。

  祭廣澤抱起倪霏碧,軀幹嵌入她雙腿中,一個插挺,不是地獄,是天堂!

  「啊!」他的小女奴,微醉,呻吟醺然如歌。

  「潘娜洛碧,」他吻她葡萄酒香的肌膚、吻她浮浮墜墜的乳頭,下身輕輕律動,在她體內摩著,他說:「你有沒有很愛我?潘娜洛碧。」

  倪霏碧纖指抓著他的胳膊,美眸水瀅瀅,映著男人情慾的臉龐。「尤里西斯,」她說著。「潘娜洛碧愛的是尤里西斯。」唇被他封住。

  舌尖侵入她嘴裡,她該說愛,像她熱情的粉舌反應他這樣,說愛就好。什麼尤里西斯、奧德修斯、奧狄賽……管他幾個名字,她做的那顆心,就是獻給他一人。

  他忠誠的小女奴!

  「霏碧,」他的舌稍一退開,腰臀節律漸慢,她的嗓音傳出:「霏碧愛廣澤先生!」

  祭廣澤震了一下。

  「別停。」

  他的唇,斜斜揚咧,像在笑,但不是,那是比笑還深層的得意。

  「別停,嗯,就別停。」他抱緊他好色的小女奴,在她年輕的嬌胴裡,一次一次,深長的抽送。

  在這世界末日的天候裡,海水倒灌海崖洞,水上飛機升了一尺高,蕩得像遊樂場的旋轉起伏飛機那般不真實。

  當年要是有這種威力的海上暴風雨淹進卡裡菩娑之島,尤利西斯大概就清醒回家了。不,不,正是閃電雷擊大海浪,將尤利西斯帶進仙女的世外桃源。

  喬隱妃掛掉不通的電話,拿開翻了一半的神話故事書。都什麼時候了,她還有心情閱讀!

  她丟出一句。「我到水上屋看看。」

  坐在畫圖桌前的飛勒愣了一愣,頭也沒抬,完全沉浸在風和日麗的電影海報設計中。

  「你要幹麼?」剛在外頭冒著浪擊,加扣水上飛機周邊強韌鋼索的奧斯,一腳踏進大屋玄關,見到喬隱妃脫掉慣穿的高跟鞋,胸口不禁莫名一抽,開口問:「你不是不穿高跟鞋不會走路嗎?」沒想到她會脫掉高跟鞋,並且,那拿掉面具似的小腳那麼天然漂亮!

  「什麼時候了,你還開玩笑!」喬隱妃穿上防水長靴和雨衣,往門外走。「孤爵那邊電話不通,風雨這麼大了,得叫他來大屋。」

  「喔,去叫、去叫。」風雨這麼大了,奧斯不阻止她出去,甚至慇勤地幫她拉開門板。

  一陣風含著水汽襲來,猛飛凌亂花瓣,一霎,裹浪而退,好像洞外的海生樹也擋不了這次風暴。

  喬隱妃頭髮都亂了。她沒心情管,戴上防水衣連帽,走到平台。小花園滿水了,花瓣漂在水面上。她皺眉,討厭這種畫面。

  「奧斯,把花瓣撈一撈。」

  「也得等風雨過後。」奧斯說。

  她沒再應聲。

  「坐突擊艇過去吧。」奧斯給她建議。木道都淹在水下看不見了。「裡頭有防水手電筒。」他指著水上飛機旁,顛搖得像落葉的小艇。「啟動引擎,它會沿著我之前綁的鋼索走到任何水上屋。快去、快去——」

  浪頭約莫三公尺,奧斯完全不擔心喬隱妃是個女人,這當然,她可是穿著高跟鞋定在海水中的那種女人,何況,她現在坐船。

  突擊艇壓過了正要湧進洞口的一波浪,凶悍、無阻、順利地前行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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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7 00:29:45
第六章

  「如果不是世界末日,這場暴風雨過去,我可以寫明信片給外公和爹地媽咪嗎?」

  「可以。」恩准的口氣。

  祭廣澤舒泰慵懶地坐躺在按摩池裡,懷裡攬著他的小女奴,大王昏君姿態地吃著小女奴一口一口送進嘴裡的韃靼生牛肉。他的小女奴很執著,有潔癖,挖缺了的心,馬上把它補完整,變成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的心,直到全部進了他臟腑之中。

  「好吃嗎?」餵下最後一口,她纖指掠拭他唇角一點點沾染的汁液,輕語:「您還滿意嗎?」

  祭廣澤捉住她的皓腕,含住她的指腹,吮掉殘餘滋味,一手拿開她端持的餐具,往後射出遮簾外。

  瓷盤淨瑤碎響。他放開她的手指,說:「坐上來,小碧。」

  倪霏碧微愣,垂下臉龐,徐緩移身,跨開雙腿,坐上他的大腿,面對他。她胸前的好風景,取代了破壞女神韻采。

  祭廣澤不再看觀景窗外狂風、暴雨、雷電與猛浪的多角纏綿,視線灼灼熠熠緊瞅倪霏碧。「靠近一點。」嗓音已是她熟悉的松沉柔郁。

  倪霏碧抓著他的肩,抬一下臀,往前貼緊他腹部肌膚,坐落,密窒的隱匿細縫像鎖被解開一樣,插著男人的生命之鑰。

  「紅紅的,還沒退。」她小手覆在他胸膛,摩撫著他泛紅的肌膚。

  「不會退,哪退得了?」他往她深處挺,捉過她的雙臂繞至他頸後,俊顏往前吻住她的嘴。「小野貓,抓得我渾身傷痕斑斑。」

  她搖頭,她才沒抓他!她摟緊他的肩頸,隨著他的動作和池水湧湧浮力起伏著,每一次都是順從柔和的,她哪有抓他,她才沒有呢!

  「我沒遇過這麼貪饞的身子。」俯首吻她的胸房,含吮著,她敏感地在他嘴裡尖挺。「你怎麼會這樣?」

  「我不知道。」倪霏碧嬌喘,纖指插進他髮中。

  他更加用力地吮吻她,咬著她的莓果。不,是寶石,哪有什麼莓果讓他吞不下,發硬地和他的舌頭相抗。

  她悶哼一聲,臉埋在他髮裡。

  直到他仰起頭來,大口大口喘氣。她說:「我是不是有毛病?廣澤先生?」

  她昨天還是個處女,今天成了一個色癡,是因為末日臨頭的徹底解放嗎?她不知道,但她喜歡他在她身體裡,她覺得很舒服,越來越舒服,沒有初次那種痛,在浴水裡尤其舒服。

  這一個世界末日的早上,她一共要了幾次,恐怕唯有他清楚。她只知道她一直飛著、浮著、飄著,幻幻悠暢,什麼氣血經脈都通了,渾身暖柔柔,以後不用再順應好友的借口當實驗品,讓人練習推扳搓揉、針針灸灸、通經活絡。

  「你沒有毛病。」祭廣澤笑了起來,撫摸她紅唇燦爛爛的性感臉蛋。「我喜歡慾望強的女奴。」他吻吻她。

  她芙頰多染一層紅,不退潮,萬分嬌艷,在他唇離去時,她主動貼近吻他。

  「謝謝你,廣澤先生。」

  祭廣澤挑眉。「你別搞錯,不是我服侍你,小女奴。」

  「嗯。」她封緊他的唇,像他吻她那樣,把粉舌伸進他嘴裡,吻得糾纏、深入。

  「小女奴,」他抓住她纖細的肩,結束這個吻,看著她迷人攝魂的美眸。「你也要吃掉我的心嗎?」

  她沉愣半秒,點頭。「可以嗎?像《掘心Rose》那樣?」

  他神情一閃,停在她肩上的雙掌,下意識掐捏起來,將她抓進,兩人的嘴再次密合,緊緊相吻。「殘忍血腥的小女人。」想學掘心公爵挖烹處女心那般,吃他的心。他說:「你果然跟其他女人不一樣,很多人也說我是瘋子,我們兩個配。」他抱起她,轉了一圈,潛入迷情酒水中,嘩啦啦地站起,抖震、顛晃,往末日的黑暗躺靠。

  這世界末日,一切死定,就他們兩個在動,他吃了她做的她的心,現在,換她要吃他的心,他們像兩條互咬尾巴的蛇,融入彼此,不停做愛。

  恍若在看一部電影。

  喬隱妃到了唯一亮著燈的水上屋,站在淒風苦雨、黑浪暗濤波及的露台。這是一個特別座,圓弧畫面將影像更擴張,擴張進她深深幽幽的瞳底,順著、逆著她的這根那根神經血管,竄上腦門,映下心底。

  那男女激情交纏、浴水噴濺的畫面,不是她背對就會消失的。

  喬隱妃退了一步,轉回身,勇敢地轉回身,噴在她臉上的雨浪,簡直像那男女共浴春池水,熱燙地流鑿她臉頰。

  她抹抹臉,抹不掉眼前激越春情。女人交扣在男人頸後的白皙十指,男人貼靠強化玻璃的麥色背影。隔著一道爬滿水痕的弧玻璃,他們看不見她,他們頭頂上搖動的鳥籠裡的發亮孤鳥也看不見她。他沒動一下,她的心跟著抽痛一下。她感覺到他們身上蒸騰的熱氣,在她胸口滾溢一股蝕心的酸。

  恍若一部電影——

  好久好久以前,她曾經進出一個和湯瑪斯‧曼作品《魔山》同名的地方。她的弟弟住在那兒,她的弟弟精神有點不穩定,住在那兒的人都是如此,有著不同程度精神衛生方面問題。

  她的弟弟有一個室友,這室友成天坐在面海的露台看書寫字,偶爾他會彈琴聽音樂,看起來就像正常人,她不明白他為什麼來到這個「中魔」之人才來的地方。

  硬要說他不正常,就是他那張過度俊美而冷漠的臉龐有「魔」力。

  弟弟叫他「孤爵」,他的確有著渾然天成的貴族氣與孤傲感。弟弟總是像個小跟班在他身旁跟前跟後。有一天,她去探望弟弟,發現孤爵被綁在床上,露台外的鋼琴成了一堆廢柴灰燼。

  那日,孤爵第一次跟她說話。他說:「那個小白癡在醫護站。」

  有那麼一秒鐘,她想痛打這個出言不遜的瘋子。他自己也不正常,居然說她弟弟「小白癡」!

  「你再不去,等會兒,他們用各式有創意的方法強制灌食,他亂鬼叫吵到我,他回來後,我會讓他的下場跟鋼琴一樣……」

  後來,她才知道,弟弟初始被人道灌食時,是孤爵去掀亂,搗毀醫護站,解救了弟弟,所以,弟弟從此跟著他,他吃飯,弟弟就乖乖吃飯,他彈琴,弟弟安靜聆賞,他看書寫字,弟弟在一旁搭畫架畫畫。

  那次,來了一組新的管理人員,對孤爵半夜彈琴很有意見,認為他失控,幾次評估,終於決定壓制他的不穩定,讓夜回歸它該有的寂靜。

  事情鬧得太大、太超過,失控的管理人員被撤職調查。弟弟的療養生活恢復平和安樂,她再一次探望,卻又遇見孤爵躺在床上。

  「那個小白癡去找我要的東西。」他沒有被綁,只是很沒精神。

  這次,她一點都不想打他。她問他:「你要什麼東西?」

  他轉頭,盯著她。「年輕女子的青春肉體。」

  她一凜。他唇畔神經質的詭笑,嚇得她連弟弟的面也沒見,就離開。她知道他是什麼「魔」了——

  色魔!

  他肯定是性成癮症被送進去治療矯正!

  她好長一段時間不敢去探望弟弟,夜裡閉眼老是看見孤爵說那話的神情,被子底下的肉體熱得淌沁汗水,她偏偏沒勇氣掀開它。過了一個暖冬,她才在像夏天的春天去看弟弟,也聽說了那人是因為戀人意外亡故而崩潰,所以住進那兒療養。

  原來他如此癡情!

  他的戀人,一定是青春貌美的年輕女子……

  女奴,冷艷的女奴,自古生來蠱惑男人。她美麗的高潮臉龐貼近窗,呻吟喘呵薄霧暈在玻璃上,男人連這絲絲氣息也珍愛,掌心按住玻璃抓取它。

  這些年,他進進出出各處療養院,她追著他,他找到年輕貌美、青春肉體的女子,她則丟遺她的心。

  喬隱妃回不了神也得回神,她不想看電影結局。在這,海浪狂打,在崩落,她走了兩步,眼睛濕得厲害,拉低防水衣連帽,擋不了雨。她不戴帽了,這什麼暴風雨天候,整個海洋反過來也不可怕,她快步走,踢中障礙物,不,是障礙物撞上她,像那個女奴突然闖入理想島。她不再多想,這回,使盡力量——事實上不須使盡,大自然站在她這方,讓她輕而易舉將所有障礙推入怒海中。

  暴風雨仍持續,威力不減減弱。

  喬隱妃回到海崖洞大屋,洞外立即打了三次雷電。奧斯說:「你真幸運,上天眷顧你。孤爵那邊沒事吧?」

  喬隱妃沒答話,脫掉防水衣鞋,直接進屋,穿回高跟鞋,走在木地板,鞋跟響一聲一冰冷。她坐入辦公桌中,開電腦,找出那則海島暗夜直升機爆炸的訊息,發出一封回覆信件。

  親愛的外公、爹地、媽咪:

  很幸運地,我們都還活在美好世界。

  霏碧現在很好,在一個叫理想島的地方。

  這兒有漂亮的水上屋,就像明信片的圖樣那般,但一場暴風雨毀壞了些許設備,近日大家忙著修整,我和廣澤先生移進海崖洞裡的大屋住。我幫忙淨灘,撿了許多神奇的東西。有一隻受傷擱淺的小鯨魚被廣澤先生送到鯨魚救援協會,原來這個我第一眼以為的無人島,另一邊是個地勢插入藍天般的巖岸建成的小城鎮,和菜園灣有點像,而且有電影院,那兒陸上屋多安然度過暴風雨。

  廣澤先生要奧斯先生送來給我的裁縫機和布料,也在暴風雨中被捲入海底,我們只好先在陸上屋那邊的商店買幾件衣服,大部分是我的衣服,雖然廣澤先生和我一樣,出門旅行沒帶行李,可這兒好像是他真正的家,他的東西在這兒很齊全,不過,他還是最常穿我做的那件帶子袍衫,他不會綁帶子,我現在真想趕快回去,用自己工作室的裁縫器具和布料,多做幾件沒有帶子的袍衫給廣澤先生。對了,廣澤先生買了行李箱給我,上頭有橄欖樹圖樣,回去時,我要帶著這只箱子——這真是完美的旅行!出門空手,回家提滿行李,好像回去變成旅行,這兒變成我的家。

  外公、爹地、媽咪,我和廣澤先生在一起很快樂,你們別擔心。廣澤先生對我很好,他一點也不像大家說的那樣……

  啊!沒想到我一下就寫到底了,雖然我選了最大張的明信片。還是趕快祝外公、爹地、媽咪——

  日日美好

  好孩子霏碧敬上

  倪霏碧坐在祭廣澤書房裡寫字櫃前,滿意地再將自己寫好的明信片翻看一遍,這才站起身,拉門關好寫字櫃。

  「孤爵不在,你也不能偷懶啊。」喬隱妃出現在書房門口。

  「嚇我一跳。」倪霏碧轉過身,雙手按著胸口,對喬隱妃笑了笑。「你沒有敲門,嚇了我一跳。」笑容很真、很美。

  喬隱妃也微笑。「你做什麼虧心事要嚇一跳?」她走進門,別開與倪霏碧相對的臉龐,眼神隨即冷斂。「這裡有很多重要的資料,你怎麼能隨便進來?」語氣極輕,她走到臨窗的書牆——就在寫字櫃旁——拿了一本書,翻閱著。

  這書房是她一手佈置的,三面書牆,一面窗,桌椅全是桃花心木,地板鋪著米色地毯,房裡沒有誇張色調,很素雅清靜,像間禪房,窗台一盆蘭花也是淺淡不擾人思考的柔紫。這書房向來只有專業助理進出的分,哪是女奴能來挑逗的地域。

  「嗯,廣澤先生說他不太喜歡這間房,我要寫明信片就到這兒來寫,不准在他床上趴著寫。」倪霏碧走離寫字櫃,這會兒,換她站在門邊,看著房裡的喬隱妃。

  喬隱妃轉過頭來。她這才看清女奴真面目——真是年輕貌美、青春肉體,穿著祭廣澤買給她的露肩曳地裙,長髮披垂兩側,就像畫冊裡的神話仙女,不用化妝,已是紅唇、膚透、眼清麗,莫怪孤爵放不開她。

  「對不起,其實廣澤先生不在,我可以在房間寫就好,但是他今早才說不准我在房裡任何地方拿筆用……他說我發出任何聲響都會紛亂他的思緒——」

  「你還得意搬弄?」喬隱妃出聲打斷倪霏碧。她認為這女奴在炫耀,怒氣一下騰上來。「孤爵來這兒是趕工作,你佔著他的時間在水上屋胡來,耽誤了大事,是你這女奴負得起責任的嗎?」

  倪霏碧張大美眸。「廣澤先生只要我負責他的生活起居。」拍電影的大事,她可沒法出力。

  喬隱妃看這女奴腦袋有問題,怎麼罵也是她累,抑著聲說:「好了。總之,你不能再影響孤爵工作,也許今天、也許明天,有任何交通工具來,你就跟著離開——」

  「要去哪兒?」倪霏碧驚訝地問。

  「隨便你要去哪兒!」喬隱妃沒了好氣。「這裡是電影製作公司,不是遊樂觀光地,螢島那邊有新片在開拍,大家都很忙,你這個外人別找麻煩!」

  「喔。」倪霏碧點一下頭,美眸瞅著喬隱妃氣喘吁吁的美顏。

  喬隱妃回開臉,走向門口。「漂流的花瓣今天要撈乾淨,你趕快去幫飛勒,聽到沒?」

  「好。」原來撈花瓣不算找麻煩。倪霏碧很高興自己幫得上忙。

  換上褲裝——有藍色羅盤的衣服和粗布工作褲——倪霏碧不到十五分鐘,即抵達水上屋前的木道陣。嗯,這的確像個陣,炫目的水迷陣。水上屋那頭又好多她不認識的人在爬屋頂、修窗修門,裝上玻璃後,仔細擦亮,有些人拉繞著一捆一捆黑亮亮的線,像在給一個女人打理門面裝假髮。

  午後兩點的陽光,照得皮膚發熱,還好有風緩解刺燙感。倪霏碧一出海崖洞,頓覺頭昏昏脹脹,可能是昨晚沒睡好、清晨去淨灘、午餐沒怎麼吃的關係。廣澤先生天未亮出門前,特地叫醒她,說他要去螢島,今晚也許不回來,要她預先念今晚的故事給他聽,她在他懷裡、在他汗水淋漓裡,念了農夫與蛇的故事。他說他喜歡這個故事,他要大大地獎勵她,讓她一嘗當女王被伺候的滋味。拂曉時,他走了,她像灰姑娘一樣,從女王變回女奴,去淨灘。

  手持撈網,倪霏碧瞇眼,等著頭昏的感覺過去。她撈完花瓣,要幫自己煮一壺消除壓力茶,除了菩提花、野生蘋果、薄荷和肉桂,她要多加一味好睡覺的薰衣草,然後烤一個厚片,先抹花生醬再鋪一層越橘莓果醬,這是她最喜歡的平凡下午茶。

  幸福籠罩了她,她閉眼深呼吸,輕盈了。

  「霏碧——」

  睜開雙眸,唯一的熟人——飛勒,坐在小船裡,朝她揮手吶喊,小船朝她所站的平台漸漸靠近。

  「霏碧,你也要撈花瓣嗎?」飛勒頭戴大草帽,身上的白色背心、麻質寬擺褲,讓他顯得更細瘦,好像身形隨風在擺動。

  倪霏碧見他站起,說:「小心船——」

  「不會翻。」飛勒很快接話。「這是奧斯特別從加汀島訂購的不倒翁船,怎麼樣也不會翻。」像是要證明,他跳了兩下,船沒翻,搖得凶了點,一會兒,平穩下來。「上來,霏碧,我們一起去撈花瓣。」

  倪霏碧點點頭,笑著接受他伸來的手。他牽她上船。兩人面對面坐著,劃船撈花瓣。

  「我覺得花漂海很漂亮。」倪霏碧少少撈,想多看這些在湛藍中漂流的繽紛繁花。

  「不吉利呢……」飛勒大把大把撈,連網子都是倪霏碧的三倍大。「以前有個男人向他的女人示愛,在海上灑滿花,女人覺得很美,一朵一朵拾愛,越走越深,結果就被海神帶走了……男人在當地人稱為『海神之口』的海蝕洞,找到蓋滿花瓣的女人屍身,從此以後,除了送葬,沒人喜歡看到花瓣漂流海面——」

  「可是,」倪霏碧停下撈取花瓣的動作。飛勒瞅她。她說:「我怎麼覺得這是在告訴我們,海上的漂花不要取。」

  飛勒愣住。女人要是不撿花,就不會死掉了!「霏碧,你好聰明喔!」丟開網子,雙手崇拜地直拍。

  倪霏碧笑了笑,還是繼續撈。對女人而言,這可是寧死也願意的拾愛……

  好淒美的故事喔!

  「別撈了。」飛勒拿走她的網子。「我們來野餐吧!」

  「野餐?」倪霏碧眼睛一亮。

  「對啊,孤爵殿下最喜歡野餐了,我也是!」他搬移裝花瓣的籃子,打開下面的保溫冰箱,拿出三明治、餅乾和飲料。「這是我自己烤的,你吃吃看。」

  餅乾醜醜的,過焦。他說是巧克力口味。倪霏碧吃了一口,笑了起來。

  「很好吃,對不對?」飛勒也笑著,遞給她第二塊。

  「我想起以前吃過的可可燉野熊肉。飛勒,你的鹹味巧克力餅乾好好吃。」倪霏碧品嚐完畢,美顏盛綻笑靨,發表心得。「我覺得在海上野餐,好適合吃鹹味巧克力。」

  「嗯、嗯。」飛勒重重點頭,找到知己。「我放了很棒的海鹽。隱妃姐姐一點都不懂,還說我不瞭解女生,哪有巧克力製品弄鹹的……你也是女生,你就喜歡啊!霏碧,我覺得你好有品位!」他單手插腰,昂胸抬頰,根本是在說自己有品位。

  兩人就這樣,吃著鹹味巧克力餅乾,不撈花瓣,曬著太陽,在船上野餐。

  暴風雨後的悠閒,好愜意,倪霏碧喝著飛勒準備的飲料,意識飄飄忽忽,眼一合,到太陽沉下西方海平線之前,都沒再張開。

  飛勒傻住了。他的不倒翁船竟然消失無蹤!霏碧醒了嗎?她把船劃走了?他聽隱妃姐姐說過,過幾天,霏碧得走。

  「霏碧——」飛勒大叫,抱緊剛從水上屋取來的毛毯。

  天黑了,風很涼,倪霏碧在小船上睡得熟,飛勒喚不醒她,把船劃至最近的水上屋,他進屋找一件保暖毯子,打算在倪霏碧醒來前,陪她在船上,他賞月,她睡覺,他們雙飛很相配,他要等她醒來,再上岸。

  「霏碧、霏碧——」飛勒急了。他有些明白,倪霏碧不會不跟他告別就離開,他們一起吃他做的、連姐姐都嫌棄的餅乾,她還說好吃。她是他的知己朋友!「霏碧——你在哪裡?」

  飛勒跑過每一條木道,在水上屋前後找尋。修屋的工人下班了,早在他進屋取毯子的前十分鐘,全撤離。沒人看見倪霏碧如何神秘消失。

  漲潮的月光中,水面漂瓣被暴風雨後的暗流漩渦繞著,忽散忽聚,一會兒星點小花,一會兒圓盤大花,朝同個方向歸隱。

  水上飛機入夜返航,考驗駕駛技術。奧斯最喜歡這種沒有導航燈的降落。那些暗夜高樹,他閉著眼睛都不會撞上,海崖洞差不多是他家廚房了,他總能準確滑進停機區,像優雅的魚鷹,無聲掠水。

  「我也不太想在螢島過夜,那個達升太煩人……」瞟睨正要下機的男人一眼,奧斯猜想,用不了多久這個自傲男人鐵定再次編導一手包辦。

  「隨他怎麼搞。」祭廣澤一副寬大。他和達升很熟了,以前達升搞舞台劇,兩人經常相遇,這次合作,算是了彼此一樁心願。「我就是看上他誇張的導演方式,他要什麼,你配合——」

  「燒錢就對了。」奧斯歪唇說了句。

  祭廣澤沒答,關上機艙門,站在木塢,沒兩秒,下往大屋,卻是往海崖洞外邁步。

  「孤爵,你去哪兒?」奧斯叫住他。這麼晚了,外頭漲潮,沒幾條路走,雖然他泳技佳,但暴風雨剛過,洋流亂得很,還偶有不明漂浮物、暗石。

  祭廣澤聽也沒聽,走遠了。

  「麻煩的少爺。」奧斯嘀咕,拔腿跟上。

  水上屋前,夜潮淹得剩沒幾條的木道上,有抹黑影在飄移,漫無目的,停停轉轉,似乎不需要木道也行得了,月色罩得他身上發出磷光般的青藍。他最後在屋前平台縮成一個塚。

  「飛勒!」祭廣澤吼聲,快步涉水,踩上平台,高大的身影壓映在團縮的飛勒背上。

  「你在做什麼儀式?」奧斯趕到,看著嫩小子包裹一條毯子,從頭到腳,只露出惶恐的雙眼,隱約可聽見他的牙齒在打顫。

  「花瓣一直漂……」悶抖的聲音傳出。「果然還是要撈乾淨才行……霏碧是不是——」

  「你這小白癡在說什麼?」祭廣澤聽見倪霏碧的名字,一把揪起飛勒。

  「我不知道!」飛勒驚叫一聲,大哭起來。「我找不到霏碧……她不見了,我們在撈花……她睡著,我去拿毯子,她就不見了——」

  「冷靜點。」奧斯拉開祭廣澤,飛勒馬上軟腿癱下,哭得像個孩子。

  「霏碧坐不倒翁船不見了……」

  「說清楚!」祭廣澤神經一繃,怒叫。

  飛勒顫慄,癟嘴,嚇得沒聲沒息,一直掉淚。

  奧斯一手阻攔要打人似的祭廣澤,一面蹲下安撫飛勒,抬頭對祭廣澤道:「孤爵,請鎮定——」

  祭廣澤猛轉身,衝進他和倪霏碧之前住的水上屋房間,沒一會兒,他出來,推開奧斯,抓起飛勒。

  「說!潘娜洛碧——」

  「你回過大屋了嗎?」奧斯阻斷祭廣澤焦慮暴躁的舉止。「飛勒由我來問,你回大屋看看,也許什麼事——」

  祭廣澤未聽完,跑開了。

  奧斯皺眉,盯一眼早已嚇呆的飛勒,無語問蒼天。他昂首,視線流瞅間,看見海上某個方位有奇怪細光射向天。

  「那是什麼?」他揉眼,欲瞧清,那光沒再出現。等了幾秒,他突然想起那方位半里遠處,好像有個海蝕洞什麼的……

  「孤爵!」他大叫,跑了起來。「我可能找到——」一陣旋風灌口穿喉。

  風聲帶著浪音高低穿插,亂了調似的。

  倪霏碧睜開眼睛,她不是被吵醒的,而是感到有些冷。

  一方天,一枚月,已非飽滿望月,但仍有引力讓海水漲個中大潮。她感到她的手垂在海水裡,一抽,身子蕩了起來,彷彿小時候睡吊床,父親、外公爭著搖她哄她。她好長一段時間做著這個夢,夢裡父親和外公後來變成廣澤先生。喔!她真是得意忘形,女王當成癮,夢裡還教廣澤先生卑躬屈膝哄寵她。

  「廣澤先生……」倪霏碧一出聲,有種幽空感,好像有回音,好像她在洞裡。

  她眼睛什麼都看不見,除了正上方銀橙色澤的月,但她聽得見海浪,冷風刮搔她的肌膚,手臂泛起疙瘩。

  她摸出胸前的金鑰匙,對著月亮,一道光線折射回天,她微挪,光碰到物體,似乎是坎坎凹凹的岩石牆壁。她想,她的確是進入一個洞裡。她在不倒翁船中睡著,並且不知道什麼原因漂進了洞裡,摸了摸黏貼肌膚的薄片——是花瓣。她是不是像飛勒講的故事那樣,漂進海神之口?

  倪霏碧將金鑰匙收回衣服裡,摸索船上那個花瓣藍。

  假如,這兒是海神之口,她要渾身蓋滿花瓣被找到。

  「潘娜洛碧——」

  廣澤先生的嗓音傳進她夢中,影像跟著清晰起來,他依然穿著她做的袍衫,幫她搖吊床,搖得她一顆心也迴旋蕩漾,眼睛瞇得像小貓。

  「她失溫了……」

  「快!毯子!」

  天似乎亮了,不再有月,她的夢也消失,但她仍醒不來,意識沉在浪聲裡。

  水上屋想必是整修好了,她睡覺時,廣澤先生開著落地窗,在露台和繆斯約會,她總是聽見浪聲,其實她還想偷聽廣澤先生談情說愛呢。

  「潘娜洛碧,我有沒有說過,我沒死,你不準死!我命令你把眼睛張開!」

  「孤爵,別這樣——」

  嗯,別這樣,她只是睡覺而已,才不是死呢!不要用火柴撐她的眼皮嘛——她睡飽,自己會起床的。她從小到大沒讓人叫過,都是自己准點清醒。

  「她是我的女奴,不是你的傭人,不是這裡打雜的!你什麼資格派工作給她,滾!」

  開關門聲好劇烈,跟打雷差不多。

  倪霏碧再也睡不著,一張眼,堪晃千百景,像是影片快轉。

  她不知何時躺回大屋主臥室的四柱國王床,祭廣澤坐在床畔,對她挑起一個慣有的神經質諷刺笑容。

  「我有沒有說過,我沒睡,你不能先睡——」他起身,移坐到床上。

  「嗯……現在幾點?」她轉頭,微動一下。他隨即緊緊抱住她,整個軀幹罩在她身上。

  「廣澤先生?」倪霏碧不敢再動,輕聲說:「你要睡了嗎?我不能下床是不是?」

  「當然。」他說:「你得給我念故事。」渾沉嗓音帶濕氣似地貼在她頸側。

  她說:「可是我早上念過了——」

  「哪個早上?」這個小女奴跟他討價還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一天一夜,又一日,命差點沒了,膽子倒是大了起來。「我叫你念就念,我現在要睡覺。」祭廣澤說。

  「喔,好。」倪霏碧抬起被子底下的手。

  「別動。」他沒讓她掀被,身軀直接擠進去,把袍衫拋出,壓著她的臉貼在他胸膛。

  「廣澤先生,你心跳好快。」

  「閉嘴。」

  她兩排睫毛恬靜地斂下,小手摸到他握拳的手。他掌心有東西,是她的哈欠虎。她昏睡時,他抓摩這隻虎解除焦慮。

  「給我吧,潘娜洛碧。」

  「好。」她不明白他要什麼,何況他根本不須徵詢任何同意——她是他的女奴,不能違背主。

  祭廣澤吻吻她的額。她抑起臉龐,他便吻她的唇,她回應他,舔他的唇,說:「廣澤先生,我可以吃飽再伺候你睡覺嗎?」

  他停住深吻,垂眸。

  她美眸對上他。「我肚子好餓。」可憐兮兮,能罵她嗎?

  祭廣澤歎下口氣,很沒主人威勢地問:「你想吃什麼?」

  「抹花生醬和越橘莓果醬的烤厚片。」

  「這個聽起來不難做,我會做。」

  頓住,她盯著他奇怪的溫柔臉龐,他也盯著她。

  「還有呢?」他彆扭地說。

  「鹹味巧克力餅乾。」

  「什麼鬼東西?」他皺眉。

  「飛勒會做。」

  「聽著,女奴,你可以吃不正常的東西,就是別給我吃鬼東西。」講到飛勒,他就一肚子火。

  「不是鬼東西,」倪霏碧呢喃。「是飛勒做的鹹味巧克力餅乾,真的很好吃。」

  祭廣澤跳下床,撿起袍衫穿。「飛勒——」一邊走,一邊喊。「蘭飛勒!」連名帶姓,加暱稱。「小白癡——」

  飛勒嚇壞了。自從隱妃姐姐被孤爵殿下轟出房門,孤爵殿下都沒離開過二樓主臥房,用餐也只讓奧斯送。孤爵殿下對隱妃姐姐很生氣,對他也很火大。

  要不是他給霏碧喝了蔗汁酒牛奶,霏碧不會睡得漂進海神之口,差點死掉。奧斯說他們找到霏碧時,她身上鋪蓋花瓣,不倒翁船周圍也流聚滿滿花瓣地不到水色。

  孤爵殿下險些再次崩潰……

  「這樣就行了嗎?」祭廣澤站在料理台前,冷眼瞪著對面的飛勒。

  飛勒一聲不敢吭,只點頭。

  祭廣澤啪啪脫掉隔熱手套,朝這讓他看了就有氣的渾小子丟。

  「孤爵殿下,別弄到餅乾……」飛勒身子往前拱傾,擋罩烤盤上剛出爐的鹹味巧克力餅乾。「這是您親手做的!」兩隻手套落碰他的背,掉往地板。

  「走開。」祭廣澤拉提他的後衣領。「去拿花生醬和越橘莓果醬。」

  「是。」飛勒站直,樂接命令。孤爵殿下願意跟他講話了,他一定要更努力執行孤爵殿下吩咐的事。

  「還要烤厚片——」

  「是,我知道了。」

  十分鐘後,祭廣澤端著托盤,托盤上擺著他親手做的鹹味巧克力餅乾和他親手抹醬的厚片、一罐他那日自螢島帶回有螢火蟲圖樣的礦泉水,步步穩斂、經心,走上樓梯。

  小女奴吃這個算是午餐?午茶?晚餐?還是早餐?

  祭廣澤進房門前,盯著托盤中的東西,兀自想著。在這尷尬時間,他的小女奴要吃醒來後的第一餐,他是不是該弄些清淡不失營養不良流質食物?不該太順著她的任性要求。

  遲疑了五、六秒,祭廣澤終究開門入房。

  起居間有人不請自來,站在通往臥室的雕花木門旁,看來正在掩門。

  「你做什麼?」祭廣澤凶冷冷地問。

  喬隱妃顫了一下,回過身,眸光微閃。高高在上的男人竟然自端托盤!托盤裡放著他從來不吃的東西!

  「是要給潘娜洛碧小姐嗎?」她心裡一陣酸澀,聲音異常冷靜。「裡面還有三位客人,不夠的話,我再——」

  祭廣澤一掌揮開她,踢門入內。

  「您好。」第一個出聲的是站在門邊,守衛者姿態的羅森。

  「廣澤先生,外公和雨豐先生一起來看我,我好驚喜。」他的小女奴顯然奴性被取代。

  托盤朝後拋,功夫好、奴性深植骨血的羅森接個正著,他空出手,抓門把,用力甩。

  砰地巨響讓坐在床邊的祭雨豐怒跳起來。「注意你的行為!」

  「什麼行為?」祭廣澤緩行靠近床鋪。「你擅闖我的地主、佔據我的床鋪,很高尚正常?不知道皇春實對這事怎麼想?」

  「你少威脅我!」祭雨豐想起么弟不久前才說要拿她妻子開刀,怒火急竄。

  「你三番兩次綁起霏碧,要我怎麼對虎家交代?還燒直升機讓大家為你的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雨豐先生,」倪霏碧坐起身,背靠床頭,眼睛看向祭廣澤。「是我自己跟廣澤先生來這兒的。」

  「霏碧,你別怕他,他燒直升機製造火警分散眾人注意綁架你的事,我們都清楚了。你外公和我都在,有什麼委屈直說——」

  「我沒有委屈。」倪霏碧搖搖頭。這時,羅森端著托盤走過來,他扳下托盤腳架,擺上床,看了坐在床邊的虎王先生一眼。

  「這餅乾看起來好像不錯。」虎王先生一出聲,房裡驀地凝肅。

  祭家老兄么弟的針鋒相對消褪了,各站一處。

  虎王先生也站起,他體魄和年輕人一樣健朗高大、鬈髮銀亮、戴眼鏡、山形胡,一身外孫女做的休閒西裝,讓他更顯青春,威風凜然,不枉其名。

  虎王摸著外孫女的頭,說:「霏碧,你要吃這個餅乾嗎?」

  倪霏碧看著托盤上的餅乾厚片,柔荑握住礦泉水瓶,指腹一摸再摸上頭的螢火蟲。久久,才回答外公的問話。「我要吃。」

  虎王頷首。「那就包起來,帶到船上吃。」

  倪霏碧頭一抬。「外公——」

  「噓。」虎王不要她發言,鏡光一閃,他抓起外孫女枕邊的鑄金老虎,離開床邊。「廣澤少爺,你跟我出來一下。」他直接走往門口,開門,出去了。

  祭廣澤朝床鋪望一眼,跟出門外。

  起居間有長沙發、短沙發、國王椅、皇后椅、窗台床,虎王不坐不躺,他老人家站在落地窗邊,看露台空著的單椅。

  得了,他管他躺不躺、坐不坐。祭廣澤自己坐上國王椅,先聲奪人。「潘娜洛碧是我的——」

  「你要這隻金老虎嗎?」虎王轉身,把玩著手上的小老虎。

  祭廣澤看老傢伙將那哈欠虎一拋一接,甚是刺眼。

  「你也知道我將這隻老虎取名潘娜洛碧啊?」老傢伙詭計多端。「霏碧告訴你的嗎?」

  「別玩把戲。」祭廣澤不耐煩地說。

  「好,別玩。」虎王抓緊小老虎手一擲。

  啪!祭廣澤接住迎面飛來的鑄金老虎,憤盈站起。

  虎王大方攤手,下一秒,嚴厲開口。「剛剛喬小姐告訴我們霏碧出了意外。你要鑄金老虎,可以給你,我的外孫女,我今天一定要帶走。」語畢,不囉唆地離開。

  沒一會兒,三個男人走出臥室門,再走出起居間。

  外門一關,祭廣澤衝回臥室。

  倪霏碧下床了,拖出他買給她的橄欖樹行李箱,將同樣是買給她的衣裙一件一件放入箱。

  「你在幹什麼?」他走過去,抓出她整理好的衣服,往地上丟。她居然要離開!他氣極了。

  「廣澤先生,」倪霏碧沒被他嚇著,撿回衣服,摺好,繼續裝箱。「這是你買給我的衣服,我以後都會穿,像你穿我做的衣服一樣,天天穿。」美眸盯著他身上的袍衫。

  祭廣澤猝地定靜下來,凝眄她昏睡後的蒼白臉龐,不發一語,轉身,走到拱形窗下。

  外頭,水上飛機滑進往常的位置,稍稍避開兩用艇,那三個男人正在登艇。

  「我回海島,可以用自己的裁縫工具幫做你更多衣服。」小女奴移到他背後,柔荑環抱他。「等我做滿一整箱,我給你送來,你要獎勵我,讓我住橄欖宮殿……」

  祭廣澤微微一僵,把手裡的哈欠虎握得好緊。小女奴鬆開了手。聽到煩人滾輪聲,彷彿那輪子滾過他心臟,他用力撾胸,旋足,房時屆時剩他一人,他知道,只要再回首,他可以看到她的身影,但他不想看她登艇被載走。他走離窗邊,往床坐,床上托盤沒東西,她都帶走了。

  「滾!」他舉起托盤摔打。「都滾!滾!」

  發洩一陣,托盤斷腳斷環躺在地上。一張卡片從床畔桌櫃掉出來——就掉在托盤坑疤不平的盤面上——是小女奴寫的,要寄回海島的明信片。

  他拾起,看也不看,把它撕成碎片。

  還寄什麼明信片?寄給誰?可笑!

  這一天,奧斯從螢島返回海崖洞,差點撞上停機區多出來的兩用艇。他在機上,等到那昂貴頂級快艇駛離,才走下水上飛駕駛座。

  站在小花園木道、微笑送客的喬隱妃,一見他,扭頭就走。

  奧斯揚聲。「是你通知他們來的?」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暗樁,堤奧斯——」

  奧斯挑憂慮眉,撇笑。「我可從來沒有出賣過孤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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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7 00:30:12
第七章

  「奧斯,你說,那些人為什麼找得到我?」醉醺醺的傢伙,走路成問題,講話倒是條理清晰。

  「我怎麼會知道。」奧斯隨口答,顛下背上的重量。這種背男人的苦差事,什麼時候會結束?他很樂意參加背老婆大賽,摔得滿口爛泥都樂意,背男人,他只想把他摔去吃爛泥,偏偏背上這個是華族少爺。他當初真不該接受師父的請托,畢竟這是他們羅家的宿命,跟她姓堤無關哪……不過,這些年,他跟孤爵搞影藝,搞出興致,兼差變正職,脫身難捨,只好繼續跟他和爛泥。

  「孤爵,很多事,無須我多言,你應該比我明白,硬要我亂猜,我會告訴你,你那如父的長兄,鐵定在你出生時給你植入了追蹤晶片——」

  「是嗎?」長長應了聲。還真的有在聽!打個酒嗝,他冷嗤哼道:「祭雨豐那個渾蛋的確很有可能做這種事,他跟『魔山』那些以為自己正常的獄卒下流胚一樣。」

  奧斯嘿嘿笑,回道:「所以呀,在你們祭家應該沒有什麼不可能吧,不是說,你們出生都有一條什麼鬼項鏈。」

  「龍項鏈。」醉鬼糾正他。

  「是、是,龍項鏈。」奧斯受教地點了好幾個頭。「傳說那項鏈會發光?還是發電——」

  「傳說都是假的……」事實上,他從未擁有那條項鏈,看都沒看過。年少時,女人是告訴過他,他父親打鑄他的項鏈,她幫忙當助手。他說,那項鏈他就是要送給她。女人笑笑,謝謝他的禮物。隔天,她嫁給了不成氣候的渾蛋畫家,沒多久,他聽說她生了一個小孩。

  什麼命定?鬼扯!他把項鏈送給他認為命定的女子,她一樣嫁給別人!

  「我不信傳說。」醉鬼掙扎,兩條腿往地上拖。

  奧斯鬆手,擺脫負重。

  祭廣澤站在蘋果花嶼的子夜街道,他不住祭家海島,不信傳統,他好久沒想起那個女人——除了委託打鑄一把萬能金鑰匙——大概在遇見她女兒之前,或者更早更早……他已忘了她。

  「別跟我提什麼項鏈破銅爛鐵……」喃喃自語,他緩步行走,左手伸進西裝外套口袋,握著總是隨身攜帶的哈欠虎。

  金粉暈燦的光芒拖曳路樹長影,閃爍的碎石步道遺落著來不及成果的花朵,是蘋果花,午後陣雨沒收回的戰利品,鋪綴夜道,像一盞一盞小燈,他撿起一朵,卻是聞見橄欖樹枝葉的清雅,循著香味,他回到尤里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號。

  他摸摸門牌,把蘋果花插另在上頭,靜睇著。

  「三、二、一。」嗓音深沉。「三、二、一……」這門牌號是新的,不,不新了,已經鑲嵌五個月又四十九天,啊!就是六個月又十八——不對,上個月小,正確是六個月又十九天。何止三二一,這幢房子——不,宮殿花了十個月完工,加上他入住的日子,遠遠超過三二一。

  「三、二、一——」

  「甭倒數,我已經到了。」奧斯沒想到一個喝醉的人能正確找出自家屋門。

  「看來,你今夜沒那麼茫——」

  「奧斯,你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嗎?」祭廣澤推開沒鎖柵門,懶飄飄地走上庭園草地的S小徑。

  奧斯把門往矮牆頭柱靠合,回身跟上孤爵醉影醉形。說他醉,他找得到家門,說他沒醉,他此刻走路歪七扭八腳打結。

  「農夫與蛇的故事——」大聲喊了起來,一踩上門廳,就跳舞轉圈,很亢奮,起瘋性了!他哈哈狂笑。「農夫與蛇的故事,念給我聽——」

  鄰居家的門廳燈乍亮。

  奧斯噓了聲。「我念我念,你安靜聽——」

  「叫女奴來念。」凶狠狠,暴跳起身。「叫女奴來念!我要睡覺!」開始扒衣服了。

  「好好好,她在床邊等著念。」奧斯技巧地擒住他的肢體,帶往門前。門沒上鎖,省了他搜身找鑰匙的麻煩。

  奧斯將祭廣澤扛入屋內,沒得到感謝,只聽他咆哮——

  「野獸都是忘恩負義的!忘恩負義!」

  「好久好久以前,一個寒冷的冬天,農夫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凍僵昏迷的蛇,農夫覺得蛇很可憐,於是把蛇放進他衣服裡,用他溫暖的胸膛保護蛇,結果,回溫甦醒的蛇,以為自己被人類捕捉,下一步可能要被煮湯,情急反咬農夫一口。毒液流入農夫心臟,農夫倒不起,蛇趕緊逃走,農夫死前自悔——『我真笨,我怎麼會對一條毒蛇起了同情心』。說完了趕快睡覺吧。」倪霏碧席地而會,上身伏在低矮的沙發床邊,伸手摸摸躺在床上吸手指的幼兒臉龐。

  小傢伙眨巴著圓滾滾的雙眼,蠕動身子翻面,像蛇一樣,胖胖蛇,老虎模樣的胖胖蛇。倪霏碧笑了笑,拍拍小傢伙包著尿不濕的圓翹臀。

  「再做一件虎斑連衣襪褳給你,好不好?」柔荑捏捏衣帽上的小虎耳朵,她嗓音柔美,滿是寵愛。「外公說你是可愛的小老虎,要乖乖睡喔。」欠身俯吻戴帽的小頭顱,她上緊瑞士小木屋音樂盒的發條,在(小白花)曲音中,離開床邊。

  小傢伙沒被催眠,一意識倪霏碧遠去,就揮舞著短短手、胖胖腿。「接接接……」流口水,發雜音。

  倪霏碧回首,看見小傢伙正在努力地下床,呼嚕地轉身,不穩地朝她走了三步,咚地屁股著地,手腳一趴,用爬的靠近她。

  「唉呀,你不睡覺嗎?吃飽飽,就該睡覺啊,不睡覺,沒辦法像爹地那樣長高高——」

  「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小傢伙發出一長串外星通訊,爬到她腳邊,坐著休息一下,再爬。

  「我沒時間陪你玩,還有一件袍衫要做。」倪霏碧抱起小傢伙,走到布料凌亂的工作台,對小傢伙曉以大義。「我很忙很忙很忙的,你要學會自得其樂,懂不懂?」

  「唔呀……啊啊啊啊……趴趴趴趴——」小傢伙抓著她的長髮絲,搖搖頭顱,嘰嘰咕咕、呼啦啦說著「小人話」。

  「小青,你在叫爸爸嗎?」倪佛安出現在拱門通口,一臉驚喜。「你剛剛在叫爸爸嗎?」他已經把一頭藝術家長髮剪掉了,因為開始學說話的兒子老是對他發「媽」的音,他看妻子抱兒子時,兒子抓著妻子的長髮繒叫「媽」,想起他抱兒子,兒子也會抓他的長髮,心有所感,索性斷髮,當好「爸」。

  「爹地,弟弟已經會叫我姐姐了。」

  「接接接接……」

  倪佛安一愣,看著兒子倪霆青抓著女兒倪霏碧的長髮絲,流口水地「接」個不停,他神情凝思。女兒抱著兒子走過,兒子伸手朝他攀,他父性反射地抱過兒子,聽兒子發出一聲——

  「麻——」

  「霏碧!」他一叫,女兒視線對向他。

  「什麼事?爹地。」倪霏碧甜甜笑著。

  倪佛安苦著表情。「你想,你弟弟有沒有什麼毛病?」

  倪霏碧美眸一瞠,眨了眨,歪頭瞅著弟弟倪霆青。

  「呀呀呀呀呀……」小傢伙學著姐姐歪轉頭顱,笑咧乳牙隱隱的嘴。

  「爹地,我覺得弟弟很健康,他只是不愛自己睡覺。」弟弟很黏媽咪,媽咪白天到外公工坊,弟弟就在家裡——她的工作室和爹地的畫室——爬來爬去,累了會想找媽咪,雖不哭鬧,可話多不睡覺。

  「麻麻麻麻麻麻麻麻……」

  「聽,又開始叫我『媽』,怎麼沒毛病呢?」倪佛安語帶怨尤。兒子一雙胖胖手在他臉頰拍著,「麻」個無止無盡。

  「爹地,你之前不是帶弟弟去過外公的工坊找媽咪嗎?」倪霏碧走回自己的工作台,整理布料,坐下來,開檯燈,把拷克器裝上裁縫機。

  「姐姐要工作了,小青別吵姐姐,爸爸帶你去找媽咪。」倪佛安抱著小兒子轉身,邁步。

  小傢伙猛噴一聲:「趴趴——」

  倪佛安頓足,大樂。「霏碧!你聽到了嗎?你弟弟叫對爹地了,他說『爸爸』——」

  「嗯。」倪霏碧笑著回瞥父親一眼。「弟弟想找媽咪。」她專心踩起裁縫機。

  倪佛安一恍。他之前帶兒子去找過妻子,兒子因此把他的形象和找母親交連,才老是朝他發「媽」音。

  「你不是被長髮混淆。」他看著兒子圓呼呼的小臉,說:「爸爸的長髮白剪了——」

  「趴趴趴趴……」小傢伙笑咧咧,開心爸爸要帶他去找媽媽。

  倪佛安笑得無奈也寵溺。「好、好——爸爸終於能跟你溝通,解決父子衝突了。」一會兒,他又探看工作中的女兒。

  「霏碧,」女兒轉頭,他說:「農夫與蛇的故事不是那樣的——」

  「嗯。」倪霏碧點點頭。「我知道,爹地。可是蛇……也許不是忘恩負義……」嗓音未盡而消,裁縫機聲響取代之。

  倪佛安深深頷首。「嗯,不是忘恩負義。」抱著已經會叫他「爸爸」的兒子,去找他最黏、最喜歡女人。

  虎柔在日落時分和丈夫、兒子一起回家,兩父子歡歡樂樂在二樓後露台的石砌按摩池,泡黃色小鴨浴。她上屋頂花園,走樓階平台通道進風車塔,入塔前,她看一下外環陽台和塔身的茂盛爬籐玫瑰。這玫瑰還真能結果,稀有品種。女兒已經做上好幾罐香膏、玫瑰醬,最近帶著大把新鮮花瓣,上本地有名的「唐堂糖果店」請父親至交唐堂先生教她做玫瑰軟糖。

  她半夜看片子吃那糖、搽那香膏,鬆餅抹玫瑰醬,像中毒。

  心有懸念,無解藥。

  虎柔低頭,勾理頰鬢髮絲,走進風車塔。

  女兒的工作室亮著大燈,隔壁丈夫畫室一片黑溜。裁縫機聲響長長一串,忽停,似乎縫針斷了。

  「霏碧——」虎柔通過拱門,看見女兒拿著胸前金鑰匙凝視不動。她靜靜走近,女兒沒察覺她來到。她把手放上女兒肩膀,女兒輕顫,回頭笑著。

  「媽咪,你用了我做的玫瑰香膏?」

  「今天用了。」她撥撩女兒的劉海,眸光往下。

  倪霏碧收緊掌心中的金鑰匙。「對不起,媽咪。」金鑰匙是母親打鑄,要她去交差,這差一直沒交成。

  「沒關係。」虎柔淡笑。「是廣澤少爺要給你的對嗎?」

  倪霏碧點頭點一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給我,下次見面,我一定會拿給他。」她整理剛做好的袍衫,起身走向窗邊的沙發床,那床尾放著行李箱,她打開箱蓋,把折好的袍衫放進去,拉扣壓衣帶,終於完成。

  虎柔說:「霏碧,你想見廣澤少爺嗎?」

  倪霏碧回眸,瞳底清亮。「我得把金鑰匙拿給他。」

  「他要給你的。」虎柔坐下來,坐在女兒踩裁縫機坐的椅子。「他以前也送過媽咪一條項鏈。」

  「項鏈……」倪霏碧點點頭,低垂臉龐,慢慢拉著行李箱拉鏈。

  「那項鏈也是媽咪該交卻沒交成的差。」虎柔嗓音雜在拉鏈聲中。

  倪霏碧抬頭。虎柔笑了笑,起身去牽女兒的手。「該準備吃晚餐了。」

  虎柔沒告訴倪霏碧,她沒交成的那個差,一開始就是波折——

  祭家高齡產子的夫人自發現懷孕那刻,一項世代不變的請托成了虎王的使命。

  祭家的神秘龍項鏈向來由虎家設計打鑄,每一輩分不同,祭雨豐這一輩的圖由虎王父親設計,祭廣澤出生那年,圖早已行了燒結儀式——沒人預料得到祭家夫人會在令人難以置信的高齡懷子——產檢抽得的組織液送進工坊了,虎王僅能憑借年少時當父親助手的記憶,趕在這位祭家貴子出生前,完成項鏈。虎王很不滿意這件作品,但少爺出生了,當日,虎王只得匆匆交派女兒去送喜。

  不幸地,虎柔上高原,得知祭夫人高齡產子不順利,少爺一落地就沒了母親。

  高原沉浸悲海裡,新生么少爺的戴鏈儀式被緩下。虎柔帶回項鏈。虎王憂傷想是項鏈不完美,引動悲劇,於是,他熔鏈重鑄,一次一次,反覆無止。虎柔當他助手,時常想起項鏈的主人、想起么少爺出生那日沒有生之喜的高原氣氛,她同情這位么少爺,便經常上高原探望他、陪他玩。

  那男孩某年下了高原,說是先生看他就悲隱亡妻,為了男孩好,男孩的長兄做主將男孩送下來。男孩記得虎柔是對他好的人,只有她看他一臉笑,男孩黏她黏得緊,把對母愛的渴望投射在她身上懵懵懂懂轉化。有天,男孩嗓音變粗了,興沖沖跑到她面前,說要娶她。虎柔笑著告訴孩子,他有一條項鏈,她的父親一直在打鑄。那是命定項鏈,孩子半知半解家族的古老傳說,口頭贈鏈給予虎柔。

  那項鏈,直到虎柔產女的那一天,才真正打鑄完成。

  那日清晨,虎柔已感到身體有異狀,但父親執著么少爺的項鏈,已是走火入魔,除了慣例組織液,父親甚至向高原醫護所要來么少爺的臍帶血,在重鑄的過程融入項鏈中。她曾問父親,為何如此固執,她看項鏈初始已是完美。父親說,沒有生之喜,何來完美?父親感覺么少爺是特別的,祭家有史以來最特別的少爺。虎柔因此忍著疼痛上工坊,繼續協助父親。

  午後,陽光將工坊染成霞紅,就在項鏈完美成形的剎那,虎柔一聲讚歎,身子跟著癱下,驚覺女兒竟忍了一整天痛苦,一切措手不及,虎王的外孫女就在工坊裡呱呱附地。虎王目瞪口呆,拿在手裡的項鏈滑落,掉在外孫女身上,兩顆寶石赫然燦亮——么少爺的生之喜,果然是祭家有史以來最特別的。

  虎王拿走開光的項鏈,對女兒道:「什麼都別說。」

  此後,不曾有人提及么少爺那條神秘的龍項鏈。

  虎柔今日亦未告訴女兒這事,她心底著實希望女兒可以幸福快樂談場戀愛,而非命定。

  「這麼多年了,當年差事沒辦好,昨夜雨豐少爺特地來找我喝酒,聊起文澤少爺項鏈之事。我說,我已經給他了,不過這個特別的少爺,緣分之事由他去,但願雨豐少爺別再跟他提傳統命定。他兩次婚姻,妻子亡故皆與此無關,何須污化傳統,難道雨豐少爺非得認定祭家貧命定是惡咒讓人死?雨豐少爺恍然歎息,離去時,說藍獲律師告訴他,他弟弟在蘋果花嶼表現正常,他沒有非要他回到祭家來。」

  虎柔想著離開工坊時,父親講的話,撇眸深定凝視身旁和她一起走出風車塔的女兒。

  倪霏碧鬆開和母親牽握的手,走到陽台上,看著爬籐玫瑰,伸手摘花。「媽咪,我們晚餐用玫瑰入菜,好不好?」抬轉一張比玫瑰還嬌艷的臉蛋,衝著母親甜蜜地笑。

  從小如此,出生那天也是這樣笑的。「你想變成《玫瑰M》還是《掘心Rose》?」虎柔說。

  風一拂,倪霏碧瞬間落淚。「媽咪,我最近看一部新的,是溫馨恐怖片,叫做『理想島人面魚』……」

  虎柔看著女兒靜淌淚水的臉,想起自己要女兒幸福快樂談場戀愛,可卻在父親虎王告知祭雨豐要安排女兒上高原相親時,要女兒順便將完成的金鑰匙送交祭廣澤。

  於是,她說:「霏碧,去蘋果花嶼吧。」

  隔天,倪霏碧啟程前往蘋果花嶼。

  尤里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號鄰近零號碼頭,原來是一片橄欖園,現在還有橄欖樹,只是樹與樹間多了一幢藍瓦白屋,屋子是蘋果花嶼著名的鬼才建築兼古建物維護專家——湯捨先生,設計監蓋。那屋身倘若漆成樹幹色,使用綠瓦,看來猶似橄欖樹,這與樹共生的屋,住著一名劇作家,人面挺廣,新居落成,連出走家鄉多年的大爵士都返回誌慶。大爵士更向此巷鄰人介紹屋主是他的不才師弟——孤爵。

  祭廣澤口渴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樓梯彎角平台,身子擋著樓中樓小餐廳出入口。他不清楚自己是醉昏於此,抑或奧斯昨晚胡亂「棄屍」。慶功宴搞得太超過,畢竟是雙慶——他自編自導的速成作品「理想島人面魚」和達升花了兩年多執導完成的「刺淫奔」同時,票房成績亮眼。奧斯帶著大批相關人員來蘋果花嶼開派對,昨晚在港口的亞當旅店狂歡,他喝酒當喝水,放縱一整夜,要人灑他滿身花瓣,他的記憶就停在那裡。

  「小白癡、奧斯——」祭廣澤有氣無力地發出乾啞聲音,撐起身子,緩慢站立,身形搖晃一陣,起下樓梯。

  他的橄欖樹宮殿,沒有僕傭,奧斯、飛勒、達升……一堆人早走了,回去該回的地方。他一個人喝水得自找。

  廚房就在樓梯間廊廳拱門進去,有一個采光井,兩人餐桌臨落地窗擺靠,窗外,整好上的小園圃自他人住以來,末種植任何花草、野菜或……漿果。

  「奧斯——」胡叫瞎喊,祭廣澤扒抓亂髮,揚聲命令:「我要喝水!」

  奧斯非他奴僕,但奧斯很行,他要什麼,奧斯一般都會幫他得到。

  「紅醋栗、黑莓、費蕾絲都布瓦……」宿醉作用著,他繞著光亮的大理石料理台,喃言喃語像唸經,最後走向冰箱,取出一瓶罐子有螢火蟲的礦泉水,扭開瓶蓋,嘩啦啦倒了半瓶在臉上。

  「去死!」怒丟另外半瓶。酒醉讓他連喝水,瓶口對不到嘴,抖抖抖,抖到發脾氣。

  這水可是他為了保護環境的善行結果,惹他不高興,他乾脆不要水,重工爆破礦脈,采寶石!

  他發什麼善心,在一座富含藍寶石的山,只取泉水,不要寶石?奧斯說小女奴喜歡螢島礦泉水,它比寶石更珍貴。她怎麼會知道他的心思?他第一次在螢島看見會飛的寶石,成群成串地,點綴流水清泉,有所領悟,決定取水,讓喝這水的人閃閃發亮、輕盈飛天,不再有人像父親、像兄長、像開採寶石的哥哥叔叔們,暗著一張臉,沉重對他。

  盯著陽光打燦的玻璃門,祭廣澤雙眸微瞇。曾經,有雙小手會在這種時刻,伸擋他眼前。

  她不知道,他的生命充滿暗澀滋味,最需要讓強光照照,才能結出碩大甜美的果實。她應該知道!體察主人心境,是女奴首要義務!他忠誠的女奴……

  「潘娜洛碧……」沙啞地發音,他離開廚房,步履如幽魂。

  到了一樓最內、最低,洞底似的他的隱域——書房——他在這兒抽煙、喝酒、寫作、視聽,找出遷移之時奧斯弄來的大紅布、小籃子,還有撕得碎碎的字條和明信片。他拼湊明信片,這些年,他有醉無醉都能正確拼湊這些碎片。他經常這樣拼,看那秀雅字跡在他指下復活似地說——

  我和廣澤先生在一起很快樂……

  「說謊的女奴……」很快樂為什麼要離開?很快樂為什麼不急於尋回?她找到讓她更快樂的主人?

  「說謊!說謊!」抹亂拼好的明信片,他從書桌座椅跳了起來,衣帶子勾到抽屜拖勾,憤怒地脫掉這背叛逃離的女奴做給他的、已經穿到發爛的破袍衫。「騙子!忘恩負義!」他大吼大叫,走往窗門邊的白色平台彈琴,坐下就彈。

  沒有旋律,純粹暴躁,足足九分六秒,嗓音停止。

  「Just Walking in the Rain——Getting Soaking Wet——Totturing my heart by trying to forget——」

  唱起歌來,聲狂如雨洩。

  「Just Walking in the rain——So alone and blue——All because my heart still remeber you——」

  嗓音嗄頓,外頭真落下大雨呼應他,他站起,拉開滑門,跑出去,徹底當個無藥可救的傻瓜。

  倪霏碧走在霪雨霏霏的蘋果花嶼港口街道,好心的路人告訴她,尤里西斯街在小船錨廣場周邊,她要找六十三巷,從零號碼頭過去比較近,看到紫陽花道就是了。

  她拖著行李箱,走走停停,調調雨傘角度。她沒來過蘋果花嶼,不知道這時節天氣邊緣型性格,前一刻太陽懸空燒,轉眼傾盆大雨,貓狗竄逃。現下毛毛雨。不大,她還是謹慎打傘,免得斜飛的雨濕透行李箱。這箱子其實防水防火,怎麼弄也不會壞,像是可存活幾世紀的長壽橄欖樹,她根本無需擔憂,只是裡頭裝著重要東西,她多疑也得經心。

  一部車就這麼唰地壓過路面水窪,噴得她的行李箱橄欖樹開花落瓣。

  「唉呀!」倪霏碧輕叫一聲,雨傘都不管了,兩手拍行李箱,撿掉黏貼的花瓣、殘朵。

  「對不起、對不起!」開車的女駕駛很有良心,下車來,撿起她的傘,撐在她頭上。「這條路歪歪窄窄,我打個彎過來,沒看到你。」

  倪霏碧抬眸。大肚子太太有張瓜子臉,眼尾飛翹,很有神。

  「對不起,你衣服有沒有弄髒?」

  倪霏碧搖搖頭,站直身,接過傘。「謝謝,我沒事,你不能淋雨,寶寶會著涼。」換她幫她擋雨。

  「沒問題的,這種天氣我見多了,我的寶寶也是。」大肚子太太呵呵笑,素手撫撫肚子。「我們沒這麼脆弱。」

  叭、叭!兩促聲喇叭響。

  「我擋道了,快上車!」大肚子太太拉著倪霏碧,動作迅速俐落將她的行李箱塞進後座、人塞進前座,收傘,上駕駛座。

  噗地一團雨中白煙噴水花。

  「啊!那是我家鄰居!」

  車子滑入紫陽花團團茂茂的小巷,大肚子太太詢問倪霏碧去處,倪霏碧報出地址,大肚子太太訝然呼聲。

  「你要找孤爵嗎?」

  倪霏碧愣了一下。還孤獨嗎?這兒的人也叫他孤爵……

  「他人很和善親切耶,」想到那個鄰居每天早晨固定時間經過她家,會和她問好道早。「只是常常醉態神遊似的,走路飄飄顛顛,經過我家門前,我都擔心他會跌倒。」

  「他每天喝酒嗎?」倪霏碧急聲問。他以前就愛喝酒,睡前都要喝,吃飯也要喝,創作喝、泡澡喝、裸泳喝……現在酗酒成癮了嗎?她有些憂心。

  「啊,你跟孤爵是什麼關係?」大肚子太太好奇心揚揚高昇,這一刻才問:「都還沒請教你的芳名?我叫莫霏。」快言快語,遞名片也快。

  倪霏碧接過泛著花香的名片。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倪霏碧啊地一聲,凝眄著名片,目不轉睛。

  「我知道莫霏不是個好名字。」大肚子太太一笑。

  「不是的——」倪霏碧搖頭,趕緊改口。「跟我一樣的霏,我叫倪霏碧。」

  「喔!」莫霏挑眉,表情喜悅。「我們好有緣,霏碧——」親暱地喚她的名。

  「你好,莫霏。」她也禮貌友好。

  兩人熟朋近親似的,談起話來。

  直到車子停在尤里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號鄰家,她們持續開懷暢快地聊著天,從車子裡聊到房子裡。

  莫霏說:「孤爵每天會到貴族女校去看那些青春小女生劇團排練……聽說是為了挖掘人才。總之,這個時間,他不在家,你在我家等他回來,我們一面泡茶喝,我的委託人送我很棒的茶,還有蛋糕……」

  滔滔不絕,像落地窗外的綿絲久雨。莫霏什麼都能聊,熱情大方地招待倪霏碧。一個小時過去,雨停了,莫霏接到電話,臨時有重要事,她得出門去。她把家裡鑰匙交給倪霏碧,讓她在她家等孤爵,孤爵回來,她幫她鎖門,鑰匙放在門廳盆栽裡即可。

  倪霏碧靈光一閃,說她居然忘記自己身上有鑰匙。莫霏笑她迷糊。她小半迷糊,大半不想給初相識的莫霏添麻煩。何妨一試——

  她胸前的金鑰匙。

  她那年用這鑰匙打開祭廣澤的門。

  橄欖樹宮殿,在她眼前。

  飛葉枝頭翻閃,亮爍翠綠眼形果實。結果了啊——橄欖樹一般要種十多年才能結果子,像人成長一樣。雖已聽說這原本一片老檬橄欖園,祭廣澤買現成建屋,她仍覺得這些樹是他種的,時間流過難以計數的橄欖成長。

  倪霏碧拖著行李箱,推開沒與矮牆頭柱靠實的柵門,走進單調一色青的庭園。

  微風拂送海息與果香,聽說這個地方蘋果樹不結果。登陸的驟雨讓她有點明白為什麼不結果。迷路時,她走了好幾條遍地蘋果花的街道,全是被雨扯離枝身的,那些花,遇雨殞落,在最盛開燦爛的時候,假若不落花,結果怕也不甜美。與其嘗不甜美的禁果,不如看繽紛雨落花。

  草皮沒有隱藏任何墜地橄欖。倪霏碧行至門廳階梯,停了停,抬望遮天的樹蔭。橄欖不容易采,非得用機械重力搖震樹身、用長竿猛敲,它才會落果,不是一場雨即能威脅。

  慢慢地把行李箱提上階梯,放定門廳,她瞅著沿門邊牆垂下的古典銅環。

  那是門鈴,她去拉的話,會有一個女奴來應門嗎?

  倪霏碧解下戴在胸前的金鑰匙,往前走,將鑰匙插入鎖孔,一轉。

  門開了。

  她抽回鑰匙,捂著莫名加速的心跳,怯退一下,沒有男人衝門出來,門縫自動地變大了。

  風揚遞幽微的鈴聲,也許不是鈴聲。她無法辨認,抓著行李箱提把,走進了門。

  層層往下,屋裡格局爽闊,自然風,通廊如廳,寬階級連接不同區塊。她往下走、往裡走,一面喊著——

  「有人在嗎?請問祭先生在家嗎?」

  這聲音,傳散迴旋,有人在家都聽到了。

  偏偏,躺在深洞裡的祭廣澤僅微動一下。陽光再次降臨,照在他光裸的身軀。

  沒一會兒,他聽到腳步細響、滾輪聲——可能是宿醉耳鳴,而且他淋雨淋得頭脹疼痛,像宙斯的頭被劈開、跳出雅典娜那樣:或許他該劈開自己的頭,看看會不會跳出小女奴。

  倪霏碧走到最裡面的間室了,也看見了——祭廣澤躺在鋪了大紅檯布的平台鋼琴上。他沒有穿衣服,頭髮滴著水,腳朝窗外,頭頂朝她,看不到她走進來。

  「請問祭先生——」

  祭廣澤猛坐起身,回首。見鬼了!他的腦袋沒破,但蹦出小女奴!

  「你今天沒去貴族女校看青春小女生排演嗎?」輕柔柔、軟膩膩,無城府地天然,她一如往昔甜美純真。

  「滾。」一個字,從他震盪的心、震盪的舌尖傳出。「滾。」

  倪霏碧愣住,美眸盯著他僵冷的俊顏,久久,回神,平定定地發出清澈嗓音——

  「是。好。對不起,打擾您了。」

  然後,她轉身,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出他的橄欖樹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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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7 00:30:51
第八章

  恍過神來,地板一把金鑰匙,金光凌厲,刺了他一下,祭廣澤從鋼琴跳落,快步走,撿起拖著素雅波浪鏈的金鑰匙。

  一陣冰涼鑽探他掌心,他走到書房外,先至廚房。小女奴喜歡做奇怪料理,大廚房設備齊全,各式各地食材皆有,她要做香蕉口味烤蝸牛不成問題。

  「女奴,潘娜洛碧——」踩進廚房,一室潔新如初,未染油煙,空瓶子靜處角落,水浮亮。他走過去踢那瓶子一下,又往外。

  二樓有間房室堆放他亂買的高級蕾絲布,黑的、白的、粉的、橘的……百色百款,還有棉質布、麻紗、絲織,最新型多功能裁縫機兩台。他的小女奴肯定在那兒驚呼連連。

  祭廣澤一面想像,一面抓好著鑰匙,三階並一階地上樓。他現在一絲不掛,正好試穿她做的新衣。

  「潘娜洛碧,我的袍衫——」

  視線所及,一無人影。

  她不在,不在他的房子裡。他不惜重資買來的海邊橄欖園,建成橄欖樹宮殿要給她住。她可知她是這世上最高貴的女奴!居然一走了之,違逆他一番心意。

  雙手緊捏成拳,祭廣澤俊顏黑沉,下樓,回書房,在桌連撿起袍衫,穿回身。

  天色和他的臉同等黯,沒有新月微笑掛空,雨後日落雲渾厚,夜裡肯定又要下暴雨。

  晚餐時間將至,本地人、異鄉人,回家的、找旅店的,全往室內待。

  祭廣澤趿好便鞋,有家不待,出門去。

  尤里西斯街長得可以用時間來比擬,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不,可能是尤里西斯離開旖色佳的年數。倪霏碧怎麼也走不出這條街,她拖著行李箱在一個花園廣場停下,週遭行人迷影在街燈設下的陷阱密網,像魚溜來滑去。車子繞著廣場中央掛滿瓶瓶罐罐的巨大蘋果樹,開進想走的小巷小弄。

  那應該是蘋果花嶼最壯實的一棵蘋果樹,花開很多,也掉了不少。倪霏碧將視線從那巨樹收回,往旁抬望,一塊招牌映入她眼簾。

  提起行李箱,倪霏碧走進蘋果樹廣場九點釧方位的旅店。

  尤里西斯街上的潘娜洛碧旅店,是一幢粉紅大理石樓房,立面雕刻橄欖枝葉,貼拼淺綠粉綠蒼綠漸層馬賽克。每層樓都有好幾排花草繽紛亮麗窗台,向著廣場的龐然傘狀蘋果樹。

  祭廣澤尋尋覓覓走來廣場,望見旅店招牌,心頭怔忡。「潘娜洛碧旅店……」

  新開的嗎?他住在尤里西斯街的時間不算短,未曾知道有這家旅店。

  這是中毒?魔幻?夢境?還是海市蜃樓?尤里西斯迷航時,可沒遇到這種事。

  祭廣澤握了握左手中的金鑰匙,右手沒了哈欠虎,他忘了帶,他更相信那虎歸奔,像他心。

  他步步急,步步走近潘娜洛碧旅店,踩上迎賓毯時,有人斜眼看他裝束隨便又奇怪。門衛想擋他,被他一拳擊倒。他衝入大廳,喊道——

  「潘娜洛碧!」

  「是的,先生,您有何需要?」櫃檯人員鞠躬。其中幾名繞出來,接近這位行為有些失控的客人。

  他說:「你不是潘娜洛碧——」

  「先生,我們這邊談。」旅店經理出來了,朝他伸手,作恭請。

  「滾。」他怒斥,昂聲吼:「潘娜洛碧——」

  倪霏碧辦好住宿手續,正跟著服務人員要往電梯間。大廳傳來一陣哄鬧,倪霏碧下意識停腳。服務人員問她怎麼了,欲幫提行李箱。她搖頭道謝,依然堅持行李自己拿。然後,她轉個身,走回大廳,看見櫃檯前的祭廣澤。

  「放開我!」已經有兩個人抓住他的左臂右臂,要將他抬離,他氣火掙扎,嘴裡叫著:「潘娜洛碧——」

  「請等一下!」倪霏碧急急跑來人前。

  所有眼睛望住她一人。

  她氣息微喘,說:「祭先生……祭先生跟我同行的。」

  一陣寧靜後,經理率先道歉,讓人放行。祭廣澤凝視著倪霏碧,朝她邁一步,她立即轉身,拖著行李箱走開了,他皺一下眉。

  「女——」嗓音剛出即頓,吞著一口洶湧的熱潮,他只得跟上去,跟著他拖著行李箱、領路的小女奴。

  「需要報警嗎?」挨打的門衛看著男女進入電梯廊彎消影無蹤,小小聲地請示經理。

  「不需要。」答話的不是經理。眾人回眸。

  那位回鄉總是住潘娜洛碧旅店的藍眼先生,彈彈指,一笑,「上工了,別怠慢。」

  服務人員敬業地帶領他們上十一樓客房,插卡開門,迎他們進房。

  道謝給小費,關上房門,倪霏碧一回身,祭廣澤猛地壓罩過來,俯首吻她的唇。

  「祭先——」她的抵抗遭他馴服。

  舌頭直奔她喉嚨,不准她再出一點聲音,他要他軟柔柔,嬌順順的小女奴,他要她回來。

  倪霏碧被吻得難以呼吸,身子癱軟了,柔荑悠徐繞上他的脖子,瞇眼回應他。

  她穿他買給她的衣服,最性感的那一件,拉掉圍繞纖頸的絲巾,雪肩全露,酥胸半裸。他的唇往下移,落在她胸口,又往上吻她昂抬的妍美下巴。

  「祭!」在她出聲的半秒,他的嘴封回她的唇。

  衣服接著被褪除,兩人肌膚帖黏,吻著移動步伐,碰到障礙,自動繞開,不用看自然找到床鋪,相擁躺上去。

  她吁吁喘息,沒再說話,他撥開她的腿,她就讓他看透她全部。他進入時,她抬起臀,讓他更深入。

  「你多久沒伺候我睡覺?沒念故事給我聽?」他嗓音低抑,緊繃著。

  倪霏碧張眸,表情慵美,長髮在枕上散成柔波柔浪,男人微抽微挺,她呻吟一聲,才說:「你沒睡好。」柔荑撫上他的臉,細摸他眼下陰霾色澤。

  祭廣澤再次降下唇,吻住她的嬌嫩。

  「金鑰匙呢?」故意一問,牙齒輕咬她周圍飽滿的彈嫩。

  她弓挺胸口,抱著他的頭,說:「拿去開你的門了。」

  是啊,開他的門,把他挖空空,讓他行屍走肉日日醉。

  「回來,潘娜洛碧。」雙掌扣住她細腰,將她更加抬向自己,激烈交合。「回來,潘娜洛碧。」這一聲,渴求似地低沉哀吟。

  倪霏碧抱緊他的軀幹,在他耳畔喁喁私語。「嗯,好。」她就是回來找他的啊。

  他們一起在高潮之中神遊飄蕩。好像是太久沒有在一起了,高潮來得很快很連續,一波波湧盈,身體捨不得分開,沒有止盡地汲取彼此體溫與氣息。理想島那些日子似乎也回來了,記得那時他說她慾望強,他喜歡慾望強的女奴,他讓她得到高潮,今後絕無人能滿足她,他連這點都要她成為他的女奴。他大概不明白,他也早是非她不可。

  倪霏碧吻他的臉頰、耳朵,他一下就把唇移過來,緊緊貼著她濕潤紅唇,緩柔探舌,她纏吮他,他禁不起她任何挑逗,沒多久汁液噴湧,再次一洩無餘。

  喘息平定規律後,倪霏碧躺在祭廣澤懷裡,撫著他胸口,柔語呢喃。「紅紅的。」

  他抓著她的手,吻她掌心。「我要睡了,讓我睡。」

  「嗯,你要聽故事嗎?」她說。

  他原已閉合的眼睛一張。天花板一盞燭檯燈暈蒙地亮,真像燭火在飄動。他的心緊了緊,說:「為什麼離開?」

  她愣了一下,沒說你要我滾。抬起身子,她趴貼在他胸膛,美顏對著他,像只伏在他身上的嫵媚小貓。他忍不住順她的毛,把手伸到壓得變形卻仍滿滿誘惑力的嬌嫩,揉那擠了半弧賀的白嫩肌膚。

  「外公那時說媽咪擔心我擔心得生病了。」她說著,小手捧握他的大掌,美眸眨顫,請求原諒似的。「你算我請假好嗎?」

  這假也請太久了。他不太高興地想,沉沉嗓音接著傳出。「是嗎?那虎柔死了沒?」

  他說得這般無情、漠然、冷酷,但她不生氣,搖搖頭,道:「媽咪只是懷孕的不適。後來,她生了弟弟,就好了。只是弟弟剛開始很難帶,家裡人手全得用上……我才一直沒有時間可以做你的新——」頓住嗓音,她五官生輝,想起了什麼,忽地下床。

  「女奴!」祭廣澤不悅她跑掉,跟著下床。

  走到起居的小客廳,她裸身跪在玄關,柔荑打開行李箱,拿出裡頭的衣物。

  祭廣澤怒沖沖走過去。「別想!」他把她拿出的衣服塞回行李箱,拉上拉鏈還夾到衣角,拉不動,他怒聲說:「不准住在這兒,跟我回家!」撿起他們進門褪掉的衣服,丟向她,他自己穿袍衫,胡亂綁帶。

  倪霏碧美眸靜幽幽瞅著他。

  「快點穿上,否則有你好看!」祭廣澤見她未動,強聲強調警告。

  倪霏碧這才動了一下,卻是站起來脫他的衣服,並且拿走它。

  「你幹什麼?」他很生氣。

  她已跪坐回行李箱前,不顧他的憤怒,小心翼翼打開行李箱,取衣,攤開。她站起來時,他看清那是一件比她身形大許多的長衫。

  「我幫你做的新袍衫,」她走向他,柔荑勾低他的脖頸,他自動俯降,讓她把衣服套過他的頭。「不要穿舊的了。」她理好長擺,把細拉鏈從他的肚臍處拉到鎖骨下兩寸,說:「這次都不用綁帶子了。」

  意思是他自己可以穿脫得宜,輕鬆上手。

  祭廣澤看著她仰起討賞般的美顏,說:「我要穿有帶子的。」

  「嗯?」倪霏碧美眸微瞠。

  他別開身,撿起地上金鑰匙,戴回她胸前,催促道:「衣服穿好,回家了。」

  他牽著她的手,走出旅店,她一路念故事給他聽,問插閒聊。

  「祭先生——」

  「你以前叫我廣澤先生。」

  「喔,你不喜歡我叫你祭先生嗎?」她柔柔問。

  他重複。「你以前叫我廣澤先生。」

  「喔,祭先生,我們晚餐吃肥肝牛排好嗎?」

  「我要吃香蕉口味的烤蝸牛。」語氣有點重。

  「是,祭先生,我會做好吃的肥肝牛排,絕對不用肝慕斯……」

  祭先生不講話了。

  「啊!」她叫了起來。「我還沒把故事結局說完呢——長髮姑娘隱居森林,生了一對龍鳳胎,某日在河邊終於與流浪找她的王子重逢,她發現王子眼睛瞎了,傷心地哭了,淚珠滴進王子眼睛,王子重見光明,兩人喜悅相擁,王子帶著長髮姑娘和兩個孩子回自己的國家,做了國王,從此國王與皇后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是國王與女奴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他糾正她,帶著她走進出現在眼前的橄欖樹宮殿。

  最大最茂密那棵橄欖樹下的黃石,隱布層層歲月累積的青苔,有多久沒陽光照到那兒了?

  祭廣澤戴著墨鏡,坐在車裡,看著尤里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號庭園裡,一個人在種樹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著一套功夫道服,頭戴草帽,怎麼看怎麼不協調。他的母親在幹麼?

  不是很會做衣裁縫嗎?怎麼讓他那副德行?

  他越看越不對,想起他跟隨小男孩的母親在橄欖樹宮殿幾乎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那些年。當時,小男孩的母親是他踏實的女奴,雖然她後來對他好像不是那麼畢恭畢敬,常常陽奉陰違,但他們還是很美好。

  直到有一天,他的死敵——現在絕對是死敵——大爵士入門造訪。那傢伙那時其實是來談他看上的演員合約事宜,但卻多嘴找碴地問他何時與潘娜洛碧結婚。這問題在他心上扎一根釘,他說他不會跟潘娜洛碧結婚。

  大爵士哼哼笑,說:「喔?你愛上了她。也許繽紛也不是我的命定伴侶,想想當初我要是不娶她,她應該不會死……」朦朦朧朧的話,又在他心上扎一根針。

  他開始創作不顧,很煩躁,好長一段時間,夜夜坐在床邊看著他美麗的女奴。

  他不斷想起他的兩位前妻,她們的臉孔,很模糊,他嘗試在腦海描繪,卻總是變成潘娜洛碧,一種不知是恐懼還是什麼抓住了他,讓他收回撫著她睡顏的手。

  不知過了幾年那樣的日子,也許只是幾個月或幾天——那段時間,他渾渾噩噩,除了潘娜洛碧,他什麼都無知,他在夜裡緊緊抱著她,忽而匆匆將手從她身上抽回,然後又深深埋進她身體裡求安心——

  總之,後來大爵士再次找上他,說他既然創作困頓,不如轉換環境、轉換心情。那傢伙講了很多他現在已經想不起來的理由,反正那陣子他猶如著了魔道,聽大爵士的建議,離開橄欖樹宮殿、離開潘娜洛碧,到理想島全心投入工作,擴充事業版圖。

  他不穩定的瘋性沒發作,只是他常常望著海,想找一個歸處。他的靈魂不想再漂泊,終於、終於回到他想回的地方。

  潘娜洛碧當母親了,她的孩子叫大爵士爸爸,這才使他瘋狂起來,喝醉到她家鬧,開車撞她家庭園,挖走她家的樹——理所當然、理所當然,他本是瘋子,那橄欖樹宮殿本是他的,一花一草一木皆他所有,若非遭奸人……

  大爵士走出橄欖樹宮殿。祭廣澤停頓雜亂思緒,瞪著那可恨摸摸小男孩的頭,離去了。

  一會兒,小男孩的母親走出來。他看見她身上穿的衣服,心頭猛震一下,手捏緊方向盤。

  她出來幫小男孩擦擦汗,遞飲料給小男孩喝,而不是依依不捨送那該死的傢伙。

  很好。祭廣澤舒心些許。她還穿他買給她的衣服,一直如此嗎?是的,他幾次酒醉來她家鬧,她依然給他解酒、擦身、更衣。

  打開門,祭廣澤下車,墨鏡底下的眼睛一秒未從女人身上移開。他斜越道路,走到橄欖樹宮殿的敞開柵門前。

  「媽媽,爸爸跟我說對不起——」

  「大爵士為什麼跟隨你說對不起?」倪霏碧拿下兒子的草帽,用毛巾擦抹他汗濕的頭髮。

  男孩髮色不是大爵士的棕金。

  「爸爸說昨天有人去他們總部搗亂,害他沒辦法來我的生日派對,所以給我對不起。」小鐵口條清晰地對母親說。「我知道是那個壞蛋——媽媽以前的老闆,爸爸說他愛著別人還強娶羅煌哥哥喜歡的姐姐,真的壞蛋——」

  「小渾蛋,你以為你在說誰?」祭廣澤拐過矮牆,進入柵門裡,現身他們母子眼前。

  「啊!我揍飛你!」小鐵掄起雙拳朝祭廣澤揮揮。「揍飛你!」踢腿,再踢腿,努力踢腿。

  祭廣澤一下也沒被小鐵打中踢中。他的掌罩抵小男的頭,像在抓一顆小皮球。

  之前,他就曾這麼對小鐵,那是他母親不在的時候,他喝醉,帶著他的新作品試看片,想到他心愛的潘娜洛碧,自然而然走回這兒。他在客廳放片子,叫她的名字,說他已經爆好奶油焦糖口味的爆米花。結果跑出來的是她兒子,小傢伙滿口「爸爸說、爸爸說」,胡亂對他揮拳踢腿。後來,酒力發作,他躺倒,在街頭醒來,衣服磨破,頭還有好幾個腫包。

  「我還沒跟你算帳,你囂張什麼,渾小子。」祭廣澤一把拎起小鐵。

  「放開我!壞蛋!」小鐵踢擺著雙腳。

  「別這樣,廣澤先生。」倪霏碧開口,柔荑抓住祭廣澤手臂。

  那柔細溫澤透著皮膚傳過來,他渾身一顫,回頭看她。

  她居然說:「回來了,就進屋吧。」

  他這次強烈一震,身體不知哪兒鬆了,意識過來時,她已一手牽著他,一手牽著小男孩,帶他們一起進入橄欖樹宮殿。

  他聽到小男孩說:「媽媽,我的新誕生樹還沒種好。」

  女人回道:「等會兒吃完點心,跟爹地一起種。」

  祭廣澤坐在樓中樓小餐廳裡的國王椅,手搭靠餐桌,長指點著桌面,審凝著對座小男孩的臉。

  「看什麼看?挖掉你的眼睛!」小男孩拿起他母親擺好的點心叉,暴力威脅地道。

  「說到眼睛——」祭廣澤瞇細眸,習慣性的神經質詭笑浮現他唇角。「你如果是你爸爸的孩子,為什麼你沒有一雙藍眼?」

  小鐵一愣,俊氣小臉垮下,好像這個問題困擾她小小心靈許久了。

  祭廣澤繼續打擊。「你一定是撿來的,不是你爸爸的孩子,你爸爸那麼愛說,難道沒告訴你,他在海上探險,常常撿到孤兒?你一定是孤兒,才沒有你爸爸的藍眼棕金髮——」

  「我像媽媽!你亂說!」小鐵大叫,帶著哭嗓。「我像媽媽——」

  「一點也不像。」祭廣澤涼涼說了句,神情愉快至極。「你一點也不像你媽媽。」

  「哇——」小鐵大哭,爬上桌,咚咚咚趨向祭廣澤,小手直往他頭上捶。

  祭廣澤沒預料這小鬼野蠻至此,毫無防備,終於讓他得逞,打得臉上墨鏡都掉了。

  「揍飛你、揍飛你!壞蛋——」

  「住手!」真是招架不住。

  「小鐵!」倪霏碧端著茶點進門,趕緊把托盤往門邊餐具櫃擺放,繞過餐桌,抱住兒子。

  「媽媽、媽媽……」小鐵哭得好傷心。

  「他跟景上竟一樣野蠻。」祭廣澤戴回墨鏡。他臉上的瘀青不是小鬼打出來的,是昨天跟景上竟互毆的結果。「不愧是父子——」

  「小鐵不是大爵士的孩子。」倪霏碧望著祭廣澤,一手拉下他調整墨鏡的手,連同墨鏡也拉下。「等會兒,我幫你搽藥。」

  祭廣澤渾身僵凝,嗓音一字一字凍住似地說:「他不是景上竟的孩子,是誰的孩子?」

  「鐵雷馬科斯是潘娜洛碧和尤里西斯的小孩……」她說:「你之前不是坐艇出去度蜜月了嗎?」

  「我已經離婚了!」他神情激動中隱藏震驚。「你看到我的結婚記者會,心裡沒有任何感受?」玩把戲,他也會!這些年,他被景上竟耍得團團轉,最後發現她生了小孩,孩子叫景上竟爸爸,他還是想要她,可她傷害他,他也要傷害她。為了讓女孩配合他結婚,他甚至捏造女孩一定想要的誇張合約,女孩接受了。但這爛戲碼遇到天兵女奴,演不下去,演得他都煩了,她還不來哭求他回心轉意。

  他出海一趟,與暴風雨搏鬥,決定回來使強。昨天去搶鑰匙,今天他要來攻陷城門。

  結果,她說:「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我得問你我到底要去哪兒,如果這屋子真的變成大爵士的……可是他說,我可以一直住在這兒。我就當是幫他看家——」

  「這兒不是他的家!」祭廣澤吼了起來。

  「嗯,他今天有來跟我說他請藍獲律師辦了一點手續,以後這個房子是我的。」

  「可惡的渾蛋。」祭廣澤罵了句。

  「不准罵我爸爸!」以為哭得不省人事的小傢伙竟大膽偷聽他們講話!

  「你爸爸、你爸爸……我今天就來教教你誰是你爸爸!」祭廣澤猛地抱過小傢伙,把他時常使暴力的小身軀箍得牢緊。

  「媽媽!」小鐵掙扎了一下。

  祭廣澤單臂伸展,也把倪霏碧攬進懷裡,湊唇吻她的嘴。

  「不准欺負我媽媽!」小傢伙夾在大人中間,小手推他的臉。「我爸爸從來不會這樣欺負我媽媽……」

  祭廣澤撇嘴。這是他聽過小傢伙說的最中聽的好話。他繼續、深深地,欺負小傢伙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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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1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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