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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Ursula K. Le Guin] 地海系列二 地海古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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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0 23:21:5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在峨團陵墓的大寶藏室,時間不走動。沒有光亮,沒有生命,甚至不見蜘蛛在塵沙中爬
行,也不見小蟲在冷土裡鑽動。只有岩石,只有黑暗,時間不走動。
  從內環島嶼來的那竊賊,宛如墳上雕像般平躺在一口大石箱的石蓋上。他一直躺著沒動
,初來時所揚起的灰塵早在他衣服上落定。
  門鎖卡答一響,門打開了。光線劃破死寂的黑暗,一絲稍微新鮮的穿堂風擾動室內沉滯
空氣。男人仍躺著,但提神警戒。
  阿兒哈關上門,由內鎖好,接著她把燈籠放在一口箱子上,緩緩走近那靜臥不動的身軀
。她畏畏怯怯,兩眼圓睜,由於在黑暗中長程跋涉,瞳仁依舊完全放大。
  「雀鷹!」
  她輕碰他肩膀,再叫一次名字;不見反應,再叫一次。
  他這才動了動,嗯哼出聲,好不容易才坐直起來,但面容扭曲,目光空虛,雖注視她卻
認不出是誰。
  「是我,阿兒哈--恬娜。我帶水來給你。哪,喝吧。」
  他伸手探尋水瓶,瞎摸的樣子好像兩隻手都僵麻不堪。他拿到水瓶後喝了一會,但沒有
大口大口灌。
  「多久了?」他問道,出聲似乎很困難。
  「自從你進來這房間有兩天了。現在是第三天晚上。我沒辦法早點來。食物也得用偷的
,喏--」她從帶來的袋內取出一條扁平灰麵包,但他搖頭。
  「我不餓。這--這裡真是個死域。」他把頭埋進兩手,坐著不動。
  「你冷嗎?我去彩繪室拿了那件斗篷來。」
  他沒有回答。
  她放下斗篷,站著凝視他,有點發抖,兩眼依舊睜得黑大。
  突然,她兩膝一曲,伏在地上哭起來。深切的抽噎撼動她身體,但眼淚流不出來。
  他僵硬地爬下箱子,彎腰俯視她。「恬娜--」
  「我不是恬娜,我不是阿兒哈。諸神死了,諸神死了。」
  他兩隻手放在她頭上,把帽兜向後推,開始說話。他的聲音柔和,所用的語言她不曾聽
過,但那些話音宛如雨水滴入她心田,她漸漸平靜下來聆聽。
  等她完全平靜,他把她抱起來,如對待小孩般將她放在剛才他躺臥的石箱上,一手輕握
住她雙手。
  「恬娜,妳為什麼哭?」
  「我可以告訴你。告訴你沒關係,但你幫不了忙,你無能為力。你也快死了,不是嗎?
所以無所謂,什麼事都沒關係了。柯琇,就是神王女祭司,她生性殘酷,一直逼迫我像殺掉
其他囚犯那樣殺掉你。但我不肯。她有什麼權力要我那樣做?我詛咒她,因為她藐視累世無
名者,她譏笑她們。但詛咒她以後,我一直很怕她,馬南說得對,她不信神,她希望神被大
家遺忘,她會趁我睡覺時殺掉我。因為擔心,我沒睡,也沒回小屋。昨晚一整夜,我都待在
寶座殿閣樓上存放舞衣的房間。天色大亮前,我跑去大屋廚房偷了些食物,然後走回寶座殿
又待了一天。我努力想找出對策。而今晚??今晚實在太累了,我以為可以找個神聖的地方
安睡,找個柯琇害怕的地方。我下到墓穴,就是我頭一回看見你的那個大洞穴。結果??結
果她居然在那裡。她一定是從紅岩門進去的,她帶了一只燈籠,正在扒挖馬南所掘的墳,好
瞧瞧裡面有沒有死屍。她就像在墳場挖土的老鼠,還是只肥大的黑老鼠。燭火在那個神聖的
黑暗地方燃燒,但累世無名者沒有任何表示,她們沒有殺掉她或逼她發瘋。就像她說的,她
們太古老了,她們死光了,全部消失了。我再也不是女祭司了。」
  男人站著細聽,一隻手仍放在她雙手上,頭微低。他的臉孔與站姿恢復了點元氣,雖然
臉頰上的傷疤仍是鉛灰色,衣服和頭髮也還沾著灰塵。
  「我避著她穿過墓穴。她的燭火不亮,投射的陰影多於光照,而她也沒聽見我走過的聲
音。我想走進大迷宮好擺脫她,但進了大迷宮後,好像一直聽見她在跟蹤我。穿越一段又一
段隧道,我始終聽見有人跟在我後頭。我不曉得該去哪。我原以為這裡安全,原以為我的眾
主母會保護我,守護我。但她們沒有!她們消失了,她們死了??」
  「妳是為她們哭泣--是為了她們的死而哭泣嗎?但她們在這裡,恬娜,在這裡呀!」
  「你怎麼知道?」她不太熱切地問。
  「自從我踏進墓碑下方這個洞穴,每一刻都得努力平撫她們,讓她們察覺不出有人來這
裡。我全部技能都用來忙這件事,我花力氣把全部隧道布滿無窮無盡的法術網,包括各種催
眠、平定或隱匿術,但她們仍然半睡半醒,仍然覺察到我的存在。光是這樣抵禦她們,我就
筋疲力盡了。這真是個最可怖的地方。單獨一人在這裡真的半點希望也沒有。妳剛才給我水
喝時,我就快渴死了;不過,解救我的不單單是妳帶來的水,還有那施與水的兩隻手的力量
。」說到這裡,他把她的手心轉朝上,凝視片刻;接著他轉身在室內走了幾步,又在她面前
停住。她什麼話也沒說。
  「妳真的認為她們死了?妳心裡最清楚不過,她們是不死的,她們就是黑暗,是不會死
的;她們痛恨光明,痛恨我們人世短促但閃耀的光明。她們不朽,但她們不是神,從來都不
是。她們不值得任何人類崇拜。」
  她兩眼沉重地靜聽,目光停佇於燭火搖曳的燈籠。
  「到現在為止,她們給了妳什麼,恬娜?」
  「什麼也沒給。」她喃喃道。
  「她們沒東西可給。她們沒有創生的力量,她們的力量只用來蒙蔽光明,泯滅生機。她
們無法離開這地方:她們就是這地方,而這地方應該留給她們。人們下應否認或遺忘她們,
但也不該崇拜她們。這世界美麗、光明又慈愛,但這不是全部。這世界也同時充斥恐怖、黑
暗和殘酷。青青草坪上兔子哀鳴死去,山脈捏緊藏滿火焰的大手,海洋有鯊魚,人類眼裡有
殘酷。只要有人崇拜這些東西,並在她們面前屈尊降格,那裡就會孕育出邪惡,就會產生黑
暗匯集所,將那裡完全讓渡給我們稱為『無名者』的力量轄制。無名者即黑暗、毀滅和瘋狂
,是這世界古老的神聖力量,先於光明存在??我認為她們很久很久以前就把妳們的女祭司
柯琇逼瘋了;我認為她逡巡這些洞穴,一如逡巡『自我』的迷宮,時至今日,她再也無法見
到天日。她告訴妳累世無名者已死,別信她,只有迷失了真理的心靈才相信這種話。無名者
確實存在,卻不是妳的主人,從來都不是。妳是自由的,恬娜,她們教導妳當奴隸,但妳已
經衝破束繭獲得自由了。」
  她一直在聽,雖然表情始終沒有變化。他沒再說什麼,兩人都沉默,但這時的寂靜與她
進來前這室內原有的寂靜不同。這時的寂靜摻和了兩人的呼吸,添入了他們血管內的生命躍
動,還有錫燈籠內蠟燭燃燒時發出的聲音,細微但活絡。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在室內來回踱步,動動手臂和肩膀,努力想抖落使人麻木的寒冷,地上的細塵因他踱
步而略微揚起。
  「『知道名字』是我的工作,是我的技藝。這麼說吧,想就某事物編構魔法時,你必須
找出它真正的名字。在我們王國各島嶼,大家終生隱藏自己的真名,只有對自己完全信賴的
少數人才透露;因為真名蘊含巨大力量和險厄。創世之初,兮果乙人從海洋深處升起地海各
島嶼時,萬物都保有它們的真名。今天,所有魔法及一切巫術都還固守那個真正且古老的『
創造語言』,施法術時等於在複習、回憶那項語言知識。當然,施法術前得先學習運用那些
字詞的方法,也必須知道運用後的影響。但巫師終其一生都是在找尋事物的名字,或推敲找
出事物名字的方法。」
  「你怎麼找著我名字的?」
  他端詳她一會兒,那清晰深邃的一瞥穿透了兩人中間的陰影。他猶疑片刻。「我說不上
來。妳有如一盞藏在暗處的燈籠,雖被包覆,光芒依舊閃耀。黑暗沒辦法熄滅那光亮,黑暗
無法隱藏妳。我認識光,所以我認識妳,也因此知道妳的名字,恬娜。這是我的天賦、我的
力量。我沒法再多告訴妳什麼。但妳告訴我,接下去妳打算怎麼辦?」
  「我不曉得。」
  「柯琇這時應該已經發現那墳墓是空墳了。她會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我如果回去上面,她可以叫人殺了我,因為高等女祭司說謊是要處死的。
她如果想,就可以把我送去寶座殿臺階那裡獻祭。這回馬南真的會砍掉我的頭,而不是假裝
舉起長劍,等候黑衣人來制止。這回長劍不會中途停住,它會揮下來砍掉我的頭。」
  她的聲音虛弱徐緩。他蹙眉。「恬娜,我們若在這裡久待」他說:「妳肯定會發瘋。累
世無名者的忿怒重壓妳的心神,連我也不放過。幸好妳來了,這樣好多了。可是等這麼久,
我已用掉大半力氣。沒有誰能單獨抵擋黑暗無名者,她們太強大了。」話至此打住,他的聲
音已沉落,像是失去了話題線索。他舉起雙手摩擦前額,走去拿水瓶喝水,而後剝下一截面
包坐在對面石箱上吃起來。
  他剛才說得對:她心頭有沉重壓力,那股壓力似乎使所有思緒和感覺轉為混亂黑暗。但
現在她不覺驚恐了,不像剛才單獨穿越隧道走來時那麼驚恐。駭人的似乎只有房間外那全然
的寂靜。為什麼變成這樣呢?以前她從不怕地底寂靜呀。不過,以前她從不曾違抗累世無名
者,也從不曾打定主意反抗她們。
  她終於輕聲一笑。「我們坐在帝國最大的寶藏室內」她說:「連神王也甘心放棄所有妃
嬪來交換一口石箱呢,我們卻連一個也沒打開看。」
  「我開過了。」雀鷹嚼著麵包說。
  「摸黑?」
  「我造了一點光,法術光。在這地方施法術很難。有巫杖可用都難,何況沒有它,簡直
像在雨中用濕木頭嘗試起火。但我勉強造出光亮,最後也找到我要尋找的東西。」
  她緩緩抬頭注視他:「那片金屬環?」
  「是半片。另外一半在妳那邊。」
  「在我這邊?另外一半早遺失了。」
  「但找到了。我用鏈子把它戴在脖子上,妳把它拿走了,還問我是不是買不起更好的護
身符。比半個厄瑞亞拜之環更好的護身符,唯有完整的厄瑞亞拜之環。所以現在,妳有我的
那一半,我有妳的那一半。」他穿透陵墓內的陰影向她微笑。
  「我拿鏈子時,你說我不了解它是做什麼用的。」
  「一點也沒錯。」
  「可是你知道?」
  他點頭。
  「告訴我,告訴我那個金屬環有什麼作用。還有,你怎麼發現遺失的那一半?你怎麼來
這裡的?為什麼要來?這些我都有必要知道,或許知道後我就曉得接下去該怎麼辦了。」
  「或許吧。很好。到底厄瑞亞拜之環是什麼呢?唔,妳也看得出來,它外表不珍貴,又
這麼大,實在不能說它是指環。也許是臂環,但說它是臂環好像也太小。沒人知道它是打造
給誰戴的。索利亞島沉入海底消失以前,美人葉芙阮公主戴過一次,那時這個金屬環已經很
古老了。後來它落入厄瑞亞拜手中??這金屬環是堅硬的銀製品,環圈穿鑿九孔。它的外側
有海浪狀雕紋,內側刻有九個力量符文。妳那一半有四個符文,外加一個『象徵符文』的局
部,我的也一樣。破裂處剛好穿過『象徵符文』,也毀了這符文。就因為被毀,這符號又稱
作『遺失之符』。其餘八個符文,舉世各島嶼的法師皆知,比如『庇波耳符文』可防止發狂
,且保風火不入;『貴斯符文』給人耐力等等。但破損的那個符文才是維繫各島嶼的符文,
它是結合符文,又是統治記號,也是和平象徵。沒依循那符文,任何君王都無法把國家治理
得好。沒人曉得那符文到底怎麼寫。符文遺失後,黑弗諾大島一直沒出現英明君王,反倒出
了很多小王和暴君,而全地海更是戰事頻仍,紛爭不斷。
  「所以群島區各地凡是有智慧的領主和法師都希望找到厄瑞亞拜之環,設法把那個失去
的符文復原。但最後他們都一一放棄,不再派人四出尋覓,因為沒人有法子取得藏在峨團陵
墓中的一半,而厄瑞亞拜當年交給卡耳格叛王的那一半也遺失多年。這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

  「現在我接續這個任務。我比妳現在稍微大一點時,曾投入一項??追捕行動,一種渡
海越洋的尋獵。過程中,我被我所尋獵的東西耍了,漂流到一座荒無人煙的小島嶼,就在峨
團島的西南方,距峨團和卡瑞構都不太遠。那島很小,比一個沙洲大不了多少,中央有幾墩
青草蔓生的沙丘及一道略鹹的泉水,如此而已。
  「但那島上住了兩個人,一個老伯伯和一個老伯母,我猜是兄妹。他們見到我,驚駭異
常,因為他們太久沒有見到其他人類的臉孔了。到底多久呢?可能有數十年了吧。我當時落
難,所幸他們好心救助。他們住在一間用海上浮木搭蓋的小棚屋,裡面還有爐火。那老婦人
給我食物,包括退潮時從岩石上撿來的貽貝,或用石頭擲射獵得製成的海鳥肉乾等。她怕我
,卻仍然給我食物吃。後來,見我沒做什麼嚇壞她的事,她漸漸信任我,還讓我看她的寶物
。她也有寶物??那是件小衣裳,用絲料裁製,還鑲了珍珠。那是小孩的衣服,一件公主的
衣服,而她身上穿的是沒有經過好好裁製及保存的破海豹皮衣。
  「我們沒法交談。當時我還不會講卡耳格語,他們則完全聽不懂群島區的語言,也不太
會說卡耳格語。他們一定是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去那裡自生自滅,我不曉得背後原因,也懷疑
他們自己是否知道。除了那個蕞薾小島,以及那裡的風與海之外,他們一概不知世事。可是
我離開時,那位老伯母送我一樣禮物,就是失落的半個厄瑞亞拜之環。」
  他停頓一會兒。
  「受贈之初,我和她一樣不曉得那是什麼東西。古往今來最貴重的一項禮物,就從一個
穿海豹皮的可憐老愚婦手中交給一個楞不隆咚的小鄉巴佬。小鄉巴佬把禮物塞進口袋,道謝
完便駕船走了??哦,所以,我繼續航行去做我該做的事。後來,因為經歷別的事,我去過
西邊的龍居諸嶼等地。但我一直保存著那樣小東西,我很感激那位老伯母,她把自己僅有而
能贈與的禮物送給我。我用一條鏈子穿過環片上的孔洞,把它戴在脖子上,沒再留意。後來
有一天,我因故去到最遠島嶼偕勒多,當年厄瑞亞拜就是在那裡與歐姆龍對打後葬身異鄉。
我在偕勒多島時與一條龍交談,他是歐姆龍的子孫,是他告訴我我佩戴在胸前的東西是什麼

  「他覺得很荒誕,我居然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們人類在龍族眼裡一向是很好笑的族
群。但牠們還記得厄瑞亞拜,提到厄瑞亞拜時好像把他當成一條龍,而不是人。
  「我返回內環諸島後,終於去了黑弗諾。我是在弓忒島出生的,那島距離你們帝國西邊
的島嶼不遠。我長大後雖然長期遊走四方,但不曾去過黑弗諾,也該是時候了。我見識到白
色塔樓,與各路英豪、百業商賈交流,也同許多古老封邑的王孫貴族談話。交談中,我提到
我有半片厄瑞亞拜之環,如果他們有意,我可以去尋找收藏在峨團陵墓內的另外一半,以期
找出『遺失之符』那和平之鑰,畢竟這世界迫切需要和平。他們聽了大為讚賞,其中一位甚
至重金相贈,好讓我添購船上補給品。因此,我去學了你們帝國的語言,最後來到峨團。」
  講到這裡他陷入沉默,定睛凝望前方暗處。
  「我們島上各城鎮的人聽你說話、看你膚色,都不知道你是西方人嗎?」
  「啊,懂得一些把戲後,愚弄人很容易。」他幾分漫不經心地說:「只要製造些幻象,
除了法師,沒人能識破,而你們卡耳格帝國既沒巫師也沒法師。這還真是怪事。很久以前你
們就把所有巫師驅逐出境,並嚴禁演練魔法,所以今天你們都不太相信巫術。」
  「我從小被教導不要信巫術,因為巫術與祭司王的教導正好相反。但我知道唯有法術才
可能讓你潛入陵墓,從紅岩門進來。」
  「不僅依靠法術,也得依靠好指引。我猜想,我們比你們帝國的人較常利用書籍。妳會
閱讀嗎?」
  「不會。閱讀是一種不好的邪技。」
  他點頭。「可是卻有用得很」他說道:「古代一位沒偷盜成功的前輩留了些峨團陵墓的
描述,以及進入的指南,只是必須懂得運用開啟大法才行。這些全寫在一本書上,就藏在西
黑弗諾一位親王的寶物間裡。他讓我拜讀那本書,我才有辦法深入到大洞穴??」
  「是墓穴。」
  「那位撰寫路徑指南的前輩以為寶藏在墓穴那裡,所以我在那兒找了又找,但我當時就
有個直覺,認為寶藏肯定在隧道網中更深遠之處。我曉得大迷宮的入口,見到妳後就跑去那
裡,打算藏身在隧道網中尋找。當然,那是錯誤的盤算,累世無名者已先迷惑我的神智,捉
拿了我。從那時起,我就越來越虛弱遲鈍。凡人絕不能向她們投降,必須抵制,努力保持神
智穩健篤定,這一點我很早以前就體認到了。但在這兒,想這麼做可不容易,她們太強了。
恬娜,她們不是神,但她們比任何凡人都強。」
  兩人久久不語。
  「你在寶箱裡還找到什麼東西?」她隨口問。
  「都是垃圾,黃金、珠寶、王冠、寶劍。全不屬於任何一個在世的人??恬娜,告訴我
,妳是怎麼被挑選來當護陵第一女祭司?」
  「前一位第一女祭司去世後,她們走遍峨團島尋找女祭司死亡當夜出生的女嬰。結果總
是能找到一個,因為女嬰是女祭司轉世再生。這孩子五歲大後,就被帶到所在地這裡。到了
六歲,就獻給黑暗無名者,並被無名者食盡靈魂,此後女孩就屬於她們,從開天闢地以來就
屬於她們,沒了名字。」
  「妳相信這一套嗎?」
  「一直相信。」
  「現在相信嗎?」
  她默不作聲。
  黑幢幢的寂靜又一次沉落在兩人中間。隔了很久她才說:「告訴我??告訴我關於西方
那些龍的事。」
  「恬娜,妳打算怎麼辦?我們不能一直坐在這裡講故事給對方聽,眼睜睜看著蠟燭燒完
,黑暗再度籠罩。」
  「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我害怕。」她在石箱上坐直起來,一手緊握另一手,像處在痛苦
中的人那樣高聲說:「我怕這黑暗。」
  他柔和回答:「妳必須做個選擇。離開我,鎖好門,上去妳的祭壇,把我交給妳的眾主
母,然後去找女祭司柯琇和解,讓這故事就此結尾。或者是打開這房間的鎖,帶我出去,離
開陵墓,離開峨團島,與我同去海外,而這會是故事的開端。妳必須是阿兒哈或恬娜,不能
同時分作兩人。」
  他低沉的聲音柔和堅定。她穿過陰影凝望他的臉,那張疤面嚴肅剛硬,但不見一絲殘酷
,也沒有欺瞞。
  「要是我撇下對黑暗無名者的服侍,她們會殺了我,要是我離開這裡,我會死。」
  「妳不會死,是阿兒哈會死。」
  「我不能??」
  「恬娜,想重生必先死。從反方向看的話,就不會那麼難選擇了。」
  「她們不會讓我們出去的,永遠別想。」
  「可能不會,但值得試試看。妳曉得通路,我曉得技術,而且我們兩人有??」他頓了
頓。
  「我們有厄瑞亞拜之環。」
  「是的,沒錯,厄瑞亞拜之環。但我還想到別樣東西。或許可以稱它為『信任』??但
這只是那樣東西的許多名稱之一而已。它是很了不起的一樣東西。我們每個人單獨時都軟弱
,有了它就會變強,甚至比黑暗的力量強。」他的雙眼在疤面上看起來清澈明亮。「聽我說
,恬娜!」他說:「我來這裡,是竊賊,是敵人,帶了裝備來對抗妳,但妳讓我看到慈悲,
而且信任我。其實,第一次在墓碑底下的洞穴驚鴻一瞥,見到妳那張在黑暗中依然美麗的臉
,我就信任妳了。這幾天妳已向我證明了妳對我的信任,我無從回報,願將我當給的相贈:
我的真名叫格得。還有,這半片環請妳收下。」這時他已起身,把一個有孔有雕紋的半片銀
環遞給她。「讓破環重合吧。」他說。
  她從他手中接下那半片銀環,從自己脖子取下繫著另一半環片的鏈子,拆下環片。然後
將兩片合置掌中,併攏破口,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完整的環。
  她沒抬臉。
  「我跟你走。」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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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聽她這麼說,那個名叫格得的男人伸出一隻手,握住她捧著兩半片破環的雙手。她吃驚
地仰起頭,看見那張輝耀著生機與勝利的臉龐正微微笑著。她心慌,也對他心生畏懼。「我
們自由了,妳解放了我們兩人」他說:「個別的話,我們沒有一個能贏得自由。快,趁我們
還有時間,一刻都別浪費!妳把兩片破環舉起來一下。」她本來已緊握住破環,聽他要求,
便再鬆開手指,舉起手來,將環片破口互相碰觸。
  他沒有去拿環片,而是伸出手指覆在上面;他說了幾個字,臉上立刻冒出汗水。她感覺
手掌有奇異震動,有如原本睡在那裡的一隻小動物醒轉後在微微蠕動。格得歎口氣,緊繃的
樣態鬆弛了,舉手擦拭前額。
  「好了。」他說著,拿起厄瑞亞拜之環套入她右手,穿過掌寬部分時有點緊,但仍可推
到腕際。「成了!」他滿意地看著:「剛剛好,它一定是給女人或小孩戴的臂環。」
  「不會掉嗎?」她緊張地咕噥,感覺銀圈套在細瘦手臂上,冰涼而精巧。
  「不會掉。修復這厄瑞亞拜之環,不能像鄉村女巫補水壺那樣只用修補咒,我必須運用
形意咒才能使它回復完整。現在它復原了,就像不曾斷裂過。我們得走了,恬娜。我來拿袋
子和水瓶,妳穿上斗篷。還有東西嗎?」
  她笨拙地摸索鑰匙孔準備開門時,他說:「要是我的巫杖在手上就好了。」
  她依舊耳語似地答道:「手杖就在門外,我剛才拿來的。」
  「妳為什麼把手杖拿來?」他好奇問。
  「我原是想??帶你到大門口,放你走。」
  「妳可沒法這麼做。妳只能留我當奴隸,或是放我自由並跟我一起走。好了,小人兒,
提起勇氣來,轉動鑰匙。」
  她轉動那把龍柄小鑰匙,打開低黑走廊上的門。她手戴厄瑞亞拜之環走出陵墓大寶藏室
,男人跟在她身後。
  這時岩牆、地板和穹窿屋頂起了小震動,聲音不大,很像遠方打雷,或遠處有什麼大東
西掉落。
  她不由得毛髮直豎,但沒有停下動作去想原因,而是立刻把錫燈籠的蠟燭吹熄。她聽見
背後男人的動作聲,以及他那低沉聲音:「我們把燈籠留下,必要時我可以用巫杖製造光。
現在外頭是什麼時候?」他挨著她,近得氣息都吹拂到她髮稍。
  「我來時已經午夜過後很久了。」
  「這樣的話,我們要趕快行動。」
  但他沒有移動。她明瞭她必須領路,只有她知道走出大迷宮的路徑,他等著跟隨。她於
是開步。這段隧道相當低矮,她得弓身走,不過步調不慢。看不見的岔道吹來一道涼氣,另
有刺鼻的濕冷氣味從下方浮上來,那是巨大空穴的死味。等通道高些,可以站直時,她慢下
腳步,計算著走近巨坑的步伐數。男人跟在她身後不遠處,輕步慢行,並留意她所有動作。
她停時,他也停。
  「巨坑到了」她小聲說:「我找不到那條磴道。沒有,不在這裡。小心,岩石好像鬆了
??不,不,等一下--它鬆了--」岩石在她腳下搖動,她連忙閃回來以保安全。男人抓
住她手臂,並將她抱住。她的心怦怦跳。「那條磴道不安全,岩石都鬆了。」
  「我造點光來看看,說不定我可以藉由正確的字咒修好它們。不要緊,小人兒。」
  聽見男人用馬南習慣叫她的方式稱呼她,她感覺好奇怪。他在巫杖尾端亮起一抹微光,
看似木頭餘燼或霧中星光。他開步走上漆黑巨坑旁的窄道,她突然看見他前方不遠處有一大
塊黑影。她知道那是馬南,但她的聲音卡在喉嚨,像被絞刑套索勒住,叫不出聲。
  馬南靠過來想把男人從不穩的踩腳處往旁推落巨坑,格得及時抬頭看見馬南,並因一時
吃驚或激怒而大叫出聲,舉起巫杖揮出去。隨著叫聲,巫杖那抹微光增強到讓人吃不消,直
射宦人兩眼。馬南舉起一隻大手護眼擋光,同時拚命欺身去抓格得,卻抓了個空,自己竟朝
坑洞撲跌下去。
  他跌落時沒喊叫。巨大黑坑也沒有一絲聲音傳上來,沒有他身體落到坑底的聲響,也沒
有他死亡的慘叫聲,什麼都沒有。格得與恬娜危顫顫依附在磴道邊緣,雙腿僵麻縮跪著,動
也不動仔細傾聽,但什麼也沒聽見。
  那道亮光減弱成灰暗的一小枚,幾乎快看不見了。
  「來!」格得說著,伸手讓她拉住。走了三大步,他便領她走過磴道。他熄滅法術光,
由她再度領路。她精神麻木,腦海一片空白,走了一段路才突然想:是右邊或左邊?
  她止步不前。
  格得在她身後幾步停下來,輕柔問道:「怎麼了?」
  「我迷路了,造點光看看。」
  「迷路?」
  「我??我沒算好剛才共轉了幾個彎。」
  「我算了」他說著,走靠近些:「經過巨坑後有一次左轉,接著右轉,之後再一次右轉
。」
  「那麼接著應該是再右轉」她未經思考脫口而出,但雙腳沒移動。「造點光看看。」
  「恬娜,亮光沒辦法告訴我們路徑。」
  「沒有什麼能告訴我們路徑。路徑亂了,我們迷路了。」
   死寂淹覆並食盡她的喃喃輕語。
  冰冷的黑暗中,她感覺到另一人的動作和體溫。他摸索到她的手,握住。「繼續走,恬
娜。下個轉彎向右。」
  「造點光看看」她乞求:「隧道繞得太??」
  「沒辦法,我沒有多餘力氣可以挪去造光了。恬娜,她們??她們曉得我們離開大寶藏
室,曉得我們走過巨坑,現在來找我們了,她們想找尋我們的意志、我們的精神,以便消滅
它、吞食它。我必須壓制她們,我正集中精力在做這件事。我必須抵制她們,我仰賴妳的協
助。我們必須繼續走。」
  「沒有出路。」她說著,但跨出一步,接著再跨一步,遲疑得宛如每一步底下都有漆黑
的空洞裂口,裂口下是地底虛空。她的手握在男人溫暖堅實的掌心中。他們向前行。
  好像經過很長時間,他們才走到大段臺階那裡。這些臺階不過是岩石的凹槽,他們爬著
,發現前次走時不覺這麼陡。辛苦爬完這段陡梯後,接下去的步伐略快了些,因為她知道這
段彎道很長,中間沒有側岔道。她的手指摸著左牆做為導引,觸摸到一個左開口。「到了。
」她咕噥道,但格得好像反而倒退了一下,彷彿她的動作中有些成分讓他起疑。
  「不對。」她混亂地低聲說:「不是這個左開口,應該下個開口才左轉。我不曉得,我
走不來,沒有路可以出去了。」
  「我們要去彩繪室」沉靜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我們應該怎麼去?」
  「略過這開口,下個開口左轉。」
  她帶路續行。他們繞完長迴路,中間跳過兩處錯的岔路,走到了那條直通彩繪室的支道

  「直走就到了。」她輕聲道。走到這裡,漫長糾結的黑暗不再那麼濃了,她熟悉這些通
往鐵門的通道,途中有幾個轉彎,她已數過不下百遍。只要她不刻意去想,那捂在她心頭的
奇怪重壓就無法擾亂她。可是,他們越前進,就越接近那團重壓,使得她雙腿疲乏沉重至極
,挪移十分吃力,有一兩回甚至吃力到抽泣起來。她身旁的男人一次一次深深吸氣、屏氣,
有如一個人使盡全力做一件很費勁的事。有時他會突然出聲,發出幾個字詞或單音,時而和
緩、時而尖銳。如此這般,他們終於來到鐵門前,可是她突然嚇得抬起手來。
  鐵門開著。
  「快!」她說著,拉住同伴通過鐵門。然後,她停下腳步。
  「為什麼開著?」她說。
  「因為妳的眾主母得借妳的手幫她們把門關上。」
  「我們來到了??」話沒講完,她的聲音就沒了。
  「來到了黑暗中心。我知道,但我們已經走出大迷宮了。要從哪條路走出這個墓穴?」
  「只有一條。你進來的那扇門從裡面打不開。出去的路要穿過墓穴,爬上通道,去到寶
座後面房間的活板門。那就在寶座殿裡。」
  「那我們就非走那條路不可。」
  「但她在那兒」女孩耳語道:「在墓穴裡,正在挖那座空墳。我沒辦法越過她。噢,我
沒辦法再一次越過她!」
  「這時候,她早走了。」
  「我不能進去。」
  「恬娜,就在此刻,我努力頂住我們頭上的洞頂,又讓牆壁不至於迫近我們,還得讓地
面免於裂開。從剛才走過那個有她們僕人虎視耽耽守候的巨坑後,我一直在這樣做。既然我
能制止地震,妳還怕與我一同面對一個凡人嗎?妳要像我信任妳一樣信任我!跟我走。」
  他們繼續向前。
  沒有盡頭的隧道豁然開展。他們進入墓碑底下的大山洞,迎面襲來一股開闊的空氣,黑
暗也同時擴大。
  他們開始依循右牆,沿墓穴外圍繞行。恬娜沒走幾步就停下來。「那是什麼?」她喃喃
道,聲音幾乎沒逸出嘴唇。在巨大、死寂、晦暗的圓室中冒出一種噪音,那是一種震動或搖
撼,連血液都能聽見,連骨頭都感受到。她指尖下的牆,那些由時光雕刻成的岩壁正發出輕
響。
  「向前走」男人說,聲音俐落但緊繃:「快,恬娜。」
  她一邊踉蹌前進,一邊在漆黑又動搖得與這地底洞穴不相上下的內心高喊:「饒恕我,
啊,我的歷代主母,啊,累世無名者,最悠久的亡靈,饒恕我,饒恕我!」
  沒有回答。從以前到現在都不曾有回答。
  他們走到寶座殿底下的地道,登上臺階走到最後一級,眼看活板門就在他們頭頂上方。
活板門是闔上的,如同她過去每次進出一樣。她伸手去按開啟活板門的彈簧,但門沒開。
  「門壞了」她說:「被鎖住了。」
   他從後面越過她,用背部頂撞。門仍然沒動。
  「門沒上鎖,只是用某種重物壓著。」
  「你打得開嗎?」
  「或許能。我猜她在門外等著。她有男僕嗎?」
  「杜比與烏托,可能還有別的管員--男人不准進寶座殿--」
  「我無法一邊施展開啟術,一邊擋開等在外面的人,又同時抵制黑暗意志。」他思考著
,語音沉穩:「我們必須去試另外那扇門,就是我進來的那扇岩門。她曉得那扇門不能由裡
面開嗎?」
  「她知道,她讓我試過一次。」
  「那她可能就會忽略那扇門。走,快,恬娜!」
  她早已跌坐在石階上。石階嗡嗡震動,好像地底深處有人正在猛力拉扯一條巨大絞索。
  「這震動--是怎麼回事?」
  「走。」他的聲音可靠又篤定,使她不由得依言爬下石階通道,重返恐怖的洞穴。入口
處,一股看不見但可怕的沉重怨恨向她壓迫過來,有如大地本身那麼重。她退縮,並不禁大
喊出聲:「她們在這裡!她們在這裡!」
  「那就讓她們曉得我們在這裡。」男人說著,一道白色強光由他的巫杖和兩隻手迸躍而
出,像海浪在陽光下破空騰起,與屋頂牆壁千萬麗鑽交相輝映。兩人在這道強光下跑過墓穴
,他們的影子則跑進岩石的白色紋理和發光縫隙間,跑進空盪開闊的墳墓裡。他們跑向低矮
的門口,進了隧道,弓身前進,她領路,他尾隨。在隧道裡,岩石轟隆作響,腳下石地也在
撼動,但耀眼強光一直陪伴同行。就在她看到那面死寂岩牆擋在眼前時,突然聽到在土地雷
鳴之外,男人說了一串字詞,她不禁雙膝跪地,而他的巫杖飛越她頭頂上方直擊緊閉的紅岩
門。岩石有如著火般燒得白熱,接著迸裂。
  外頭是天空,泛著破曉前的魚肚白,幾顆白星孤涼地高掛天際。
  恬娜看著星星,感受到悅人山風吹拂臉龐,但她沒有站起身,反而手膝伏地,跪在天地
間。
  在黎明前的迷濛光線中,男人身形變成奇異的暗影,只見暗影轉身伸手拉她臂膀讓她站
起來。他的臉孔黝黑,扭曲如惡魔。她畏縮地想擺脫他,口中發出濁重嘶啞的尖聲高喊,那
不是她的聲音,倒像一條壞死的舌頭在她嘴裡竄動:「不要!不要!別碰我--別管我--
走開!」她掙扎要離開他,想縮回那個正在崩潰、沒長嘴唇的陵墓之口。
  他稍微鬆了掌握,以沉靜的聲音道:「借助妳手腕所戴的東西,我要妳走,恬娜。」
  她望著前臂上星光閃閃的銀環,搖搖晃晃爬起身,目光一直沒離開銀環。她把手交給他
握著,跟隨他走。她無力快跑,兩人只能步行下山。他們後頭岩堆間的黑洞口傳出很長很長
一聲怒號,充滿怨恨與悔憾。岩石在他們四周滾落,地面震動。他們繼續走,她仍定睛凝視
腕際星光。
  兩人走到所在地西邊的昏暗山谷,開始爬山。突然,他要她轉身:「瞧--」
  她依言轉身看。他們這時已越過山谷,爬到與墓碑同高--就是在佈滿鑽石與墳墓的大
洞穴上方或立或躺的九塊巨大石碑。她看到立著的墓碑都在搖動,像船桅緩緩扭動傾斜。經
過這番折騰,其中一塊好像變高了,但一陣戰慄後馬上垮了下來。另一塊跟著倒下,重重橫
擊第一塊。墓碑後面,寶座殿的低短圓頂背襯東方黃光,看起來黑壓壓的,連它也在震動,
殿牆漸傾圮,整座巨大石造建築竟像泥土投水般變形沉陷,而後轟隆一聲瞬間潰解,破片和
塵土向四面八方飛掃。山谷土地起伏推擠,狀如波浪直驅山腳。墓碑之間裂開巨縫,那巨縫
似乎一邊張望黑暗地底,一邊吐出灰煙般的塵砂。仍屹立的墓碑先後倒下,被巨縫吞噬。而
後,彷彿回應穹蒼,巨縫綻裂的黑嘴唇轟隆一聲再度合攏,山丘一度震撼後,復歸平靜。
  目睹這場令人喪膽的地震後,她轉頭回望身旁男人。在此之前,她未曾在日光下看見他
的臉。「你鎮平了地震。」她說著,剛聽聞土地如此強大的咆哮和怒吼,她的聲音顯得高細
如蘆葦間的微風。「你把地震、把黑暗之怒壓制回去了。」
  「我們得繼續走」他說著,轉身背對日出和已毀的陵墓:「我累了,覺得冷??」前進
時,他跌跌絆絆,她攙扶他。兩人都無法走快,頂多只能勉強拖著步伐。他們吃力地在山丘
的大斜坡上跋涉攀爬,好像一面大牆上的兩隻小蜘蛛。兩人爬上山頂乾地後停下腳步,甫升
起的太陽把他倆染成金黃,洋蘇草稀疏的長陰影又為他們畫上條紋。西山聳立在兩人面前,
山麓只見紫暈,但上段山坡金光澄澄。兩人靜立片刻後,翻越坡頂繼續前行,身後的陵墓所
在地自視線消失,這一切全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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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0 23:22: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恬娜掙扎著從噩夢中醒來,她夢見自己走了很久很久,途經許多地方,身上肌肉全部掉
光,兩條手臂的雙白骨在黑暗中隱隱發亮。她張開眼睛,金色光芒映入雙眼,洋蘇草辛味撲
鼻。一陣甜蜜湧上心田,愉悅緩緩充塞全身,甚至滿溢出來。她坐直,從黑袍袖子伸出雙臂
動一動,歡喜不迭地環顧四周。
  是黃昏了。太陽已自西側的鄰近高山沉落,但餘暉照耀天地。這片天,朗闊無雲但有冬
日蕭條;這片地,廣大荒涼但有金色山谷開展。風靜歇,氣候冷,萬物寂然。附近洋蘇草叢
的灰葉枯乾兀立,沙漠乾草矮小的莖梗拂刺她的手。暮色的靜謐光輝浩然遍照山巒和天空,
映紅每根樹枝、幹葉、枯莖。
  她望向左邊,看見男人躺在沙漠地上,緊裹斗篷,一隻手臂墊在頭下方,沉睡著。睡眠
中,他的面容頗為嚴峻,幾乎蹙眉,但左手輕鬆擱在沙地上。他左手旁有株小薊,梗上還頂
著一球灰白色的蓬鬆絨毛及防衛用小刺。這個男人和這株沙漠小薊;這株小薊與這個安睡的
男人??
  他擁有的力量近似大地太古力,或者說與之同等強大。他曾與龍對談,還用咒字阻扼了
地震。而這個男人正躺在塵沙上安睡,手邊生長著一株小薊。真奇怪,存在這世界的生命這
麼偉大、這麼不可思議,遠遠超乎她過去所想像。此際,蒼穹的霞光輕觸他那塵埃僕僕的髮
絲,並將依偎在一旁的小薊染成金色。
  夕陽餘暉徐徐消褪,寒意則似乎一點一點增強。恬娜起身收集枯乾的洋蘇草,撿拾落地
細樹枝,扯斷長得像極橡樹手腳的結節硬枝椏。他們大約中午走到這裡,由於疲憊不堪而沒
再前行。當時天氣仍暖和,兩棵發育不良的矮杜松與他們剛爬下來的西面山脊,足夠替他們
遮蔭。他們喝了點瓶中水後躺下,沒一會就睡著了。
  她把收集來的樹枝擱在矮樹下,順著岩石角度挖開沙上成一小坑,用鋼片敲擊打火石升
火。洋蘇葉和細枝等易燃物立刻點著,乾樹枝?放紅色焰花,飄出宜人松香味。升火後,火
堆周圍好像顯得特別黑,浩瀚天空再次露出星點。
  火焰劈啪聲擾醒旁邊的沉睡者。他坐起來,先用兩手抹抹骯髒的臉,一會兒才僵硬地站
起來走近火堆。
  「不曉得這--」他說話的語氣睡意仍濃。
  「我知道,但我們不能在這裡過夜而沒有火,天氣太冷了。」隔一會兒她又說:「除非
你有什麼魔法可以替我們兩人保暖,或是能把火堆隱藏起來??」
  他在火堆旁落坐,雙臂環膝,兩腳幾乎伸入火中。「哇」他說:「實際的火比魔法好多
了。我已經在我們周圍施了個小幻術,要是有人經過這裡,只會看到些木棒和石塊。妳覺得
怎麼樣,她們會來追趕我們嗎?」
  「我也怕她們來追趕,但我認為她們不會來。除了柯琇以外,沒有人知道你來陵墓區。
對了,還有馬南,但這兩人都死了。寶座殿倒塌時,柯琇一定在裡面,正在活板門外等著。
至於其餘人,她們一定以為我在殿內或墓穴裡,在地震中被壓死了。」她這時也兩臂抱膝,
身子不由得顫抖:「我希望其餘建築沒有倒塌,當時從山丘這邊很難看清楚,塵埃太多了。
其餘神廟和房舍,比如女孩子就寢的大屋,應該沒有倒塌才對。」
  「我想是沒倒。當時是墓穴把自己吞噬了。我們轉頭走時,我看到一座神廟的金色屋頂
,仍然屹立沒倒,而山下有人影在奔跑。」
  「他們會怎麼議論,他們會怎麼想??可憐的潘姒!現在她可能變成神王廟的高等女祭
司了。過去一向是她想逃跑,不是我。經過這番折騰,她大概真的會逃跑了。」恬娜微笑著
。她內心有股喜悅,無法被任何想法和恐懼抹殺,那就像她剛才在金色夕陽餘暉中醒來時所
感受到的愉悅,是一種心安的歡欣。她打開袋子,拿出兩小塊扁麵包。她將一塊橫過火堆遞
給格得,自己張口咬另一塊。麵包硬而酸,但非常好吃。
  兩人沉默咀嚼一陣子。
  「我們距離海邊有多遠?」
  「我來時花了兩天兩夜時間。現在回程會比較久。」
  「我很強壯呀。」她說。
  「沒錯,而且英勇。但妳的同伴累了」他微笑道:「而且我們沒有太多麵包。」
  「我們找得到水嗎?」
  「明天,在山裡可以找到。」
  「你有辦法為我們找食物嗎?」她有點曖昧且畏怯地問。
  「打獵花時間,也需要武器。」
  「我意思是說,用--你知道嘍,用法術。」
  「我可以召喚兔子。」他說著,取一根歪扭的杜松樹枝撥火。「現在我們四周有很多兔
子,牠們全趁晚上跑出洞穴活動。我可以藉由名字喚來一隻兔子,兔子會聽話過來,但妳會
把那樣召喚來的兔子抓去剝皮煮了吃嗎?快餓死時或許會。但我想,那樣做就破壞了信任。

  「沒錯。但我本來是想,或許你能--」
  「召喚一頓晚餐?」他說:「啊,我能辦到,要是妳喜歡,還可以盛在金盤子裡。但那
是幻象,吃了幻象,結果是更餓。它的止飢滋養效果跟吃自己的『話語』沒兩樣。」她看見
他的白牙齒在火光中閃現片刻。
  「你的魔法很特別,只在碰到大事時有用。」她說這話時,略微懷抱同等的尊貴感,這
可是女祭司與法師的對談。
  他添了些樹枝到火堆中,火焰燃旺起來,劈啪之餘還散發杜松香氣和火星。
  「你真的能召喚兔子嗎?」恬娜突然問。
  「妳要我召喚嗎?」
  她點頭。
  他轉身離開火堆,向著星光點點的無邊黑暗輕聲說:「凱波??歐?凱波??」
  沉寂。無聲。沒有動靜。但一轉眼,搖曳的火光邊緣,在很靠近地面的位置出現了一隻
宛如黑玉的晶亮眼睛。然後是毛茸茸的弓背,接著是一隻耳朵,一隻豎直且警敏的長耳朵。
  格得再度開口說話。只見那隻耳朵輕彈一下,暗影中突然出現另一隻耳朵;接著,這隻
小動物轉身,恬娜看見牠完全現形。但只一下子,這只躍動的柔軟小東西便若無其事轉身忙
牠的晚間要事去了。
  「啊!」她總算解放屏住的氣息,說:「好棒呀!」不久便問:「我能試試嗎?」
  「哦--」
  「天機不可洩漏?」她脫口而出,尊貴感再現。
  「兔子的名字是祕密,至少不該毫無理由輕率使用。但妳曉得,召喚力量並不是祕密,
而是天賦,或說是奧祕。」
  「噢」她說:「你具有那種力量,我曉得!」她聲音所含的激忿沒能被偽裝的譏嘲所隱
藏。他看看她,沒回應什麼。
  由於奮力抵禦累世無名者,他這時確實還十分疲憊。在那些撼天動地的隧道中,他的力
氣用盡,儘管最後得勝,已沒什麼精神感覺歡喜。所以他很快又蜷縮起來,盡可能靠近火堆
睡覺。
  恬娜繼續坐著為火堆添柴,然後定睛細瞧閃爍發光的冬季群星,由一邊地平線望到另一
邊地平線。後來,壯麗星空和四周沉寂讓她漸感昏沉,她打起了盹。
  他們都醒來時,火熄了。她之前遙望的群星已移至西側山頭,東邊則升起新的星群。他
們是被寒意凍醒的,那沙漠夜晚的乾冷使吹來的山風利如冰刀。浮雲自西南天際漸漸飄來。
  收集來的柴枝差不多燒完了。「我們走吧」格得說:「快天亮了。」他牙齒打顫得厲害
,她幾乎聽不懂他說什麼。兩人出發,開始爬越西邊的漫長緩坡。星光下,樹叢和岩石看起
來仍烏壓壓,但倒和白天一樣好走。起初感覺冷,一走路就暖和了;他們不再縮著身子發抖
,開始輕鬆前行。日出時,他們已走到西部山脈的第一座山巒,那是截至目前隔絕恬娜一生
的巨牆。
  他們在山中一處樹林暫歇,樹上的金黃葉子隨風顫動,但仍依附著樹枝。他告訴她那是
山楊樹。她認得的樹很少,只有溪河邊的杜松和有氣無力的白楊,以及所在地果園的四十棵
蘋果樹。一隻小鳥在這些山楊樹叢間輕聲「嘀、嘀」叫著。樹下有條小溪,河道窄但水流強
,嘩啦啦有力地流過岩石和低瀑,因流速快而沒結凍。恬娜對它幾乎感到害怕。她已習慣沙
漠,那兒的事物一概靜寂徐緩,溪河慢行,烏雲滯留,兀鷹盤旋。
  他們分食一片麵包和最後一小塊乳酪當早餐,稍事休息後繼續上路。
  向晚時分,他們已經爬了很長一段上坡路。當日天氣多雲沉鬱,風大嚴寒。晚上,他們
在另一處河谷露宿。這裡木柴充足,他們用圓木頭升起旺火,相當足夠取暖。
  恬娜很快樂。她發現一個松鼠藏匿堅果的處所,因為空樹幹倒下來而暴露無遺,裡面約
有兩磅完好的胡桃,還有一種表殼光滑的堅果,格得不曉得卡耳格語叫什麼,但他稱它們為
「油比爾」。她找來一塊平石和一塊搥石,把堅果一顆顆敲開,每敲出第二顆,就把果肉遞
給男人。
  「真希望我們能留在這裡」她說著,俯瞰山巒間多風的昏暗河谷:「我喜歡這地方。」
  「這是個好地方。」他同意。
  「外人永遠不會來這裡。」
  「不會常來??我也是在山裡出生的」他說:「在弓忒山。我們如果由北路去黑弗諾,
就會經過它。冬天時,那座山看起來很美,漫山遍野白皚皚,宛若巨大海浪突出在海面上。
我出生的村子也在溪邊,和這條溪很像。妳在哪裡出生的,恬娜?」
  「峨團島北邊的恩塔特吧,我不記得那地方了。」
  「他們那麼小就把妳帶走?」
  「五歲。我還記得屋裡的爐火,以及??沒有了。」
  他摸摸下巴,雖然長出一點鬍子,總算還乾淨;稍早,兩人不顧天寒在山溪裡洗了澡。
這時他摸著下巴,露出若有所思的嚴肅表情。她看著他,在山間昏暗中藉由火光看他,卻永
遠說不出心裡真正想說的話。
  「到了黑弗諾,妳打算做什麼?」他出聲,對著火堆詢問,而不是對她。「妳真的重生
了,勝過我個人曾體驗的重生。」
  她點頭並淡然一笑。她是感覺宛如新生。
  「妳至少該學點語言。」
  「你們的語言?」
  「對。」
  「我很想呀。」
  「唔,那好。這是『卡巴』。」他說著,拋了顆小石子到她黑袍的衣兜裡。
  「『卡巴』。那是龍語嗎?」
  「不是,不是。妳又不施法術,這是和別人交談用的!」
  「龍語的小石子叫什麼呢?」
  「『拓』」他說:「但我不準備讓妳當我的術士徒弟。我要教你的是群島區,就是內環
島嶼一般人講的話。我來這裡以前也先學了你們的語言。」
  「但你講得好怪。」
  「是啊。來,『奧肯米?卡巴』。」他說,並伸手出來,要她把小石子給他。
  「我一定得去黑弗諾嗎?」她問。
  「不然妳要去哪裡,恬娜?」
  她猶疑未語。
  「黑弗諾是個美麗的城」他說:「況且,妳要把那個和平象徵,那臂環,那失落的寶物
帶去給他們。黑弗諾的人民會像對待公主般歡迎妳。他們會因為妳帶給他們這項貴重禮物而
尊崇妳,款待妳,讓妳確實感到賓至如歸。那座城的居民高貴慷慨,他們會因為妳的白皮膚
而稱呼妳『雪白女士』,加上妳又這麼年輕、這麼美麗,他們會加倍愛護妳。妳會有上百件
像上次我藉幻術表演給妳看的絲質衣裳,但必定是真實的衣裳。妳會受人讚美、感激、愛護
。過去的妳只懂得孤獨、嫉妒與黑暗。」
  「那時有馬南」她防衛地說著,嘴有點顫抖:「他愛我,一直照顧我。他盡他所知保護
我,我卻因此害他跌入巨坑,致他於死。我不想去黑弗諾,我不要去那裡,我想留在這裡。

  「這裡--峨團島?」
  「山區這裡,我們現在所在的這裡。」
  「恬娜」他以鄭重低沉的聲音說:「既然這樣,就待在這裡吧。但我連把刀也沒有。這
裡要是下雪,肯定下得凶。不過,只要我們找得到食物--」
  「不行。我知道我們不能留在這裡,我只是鬧鬧傻氣罷了。」恬娜說完,站起來為火堆
添柴,裙兜的堅果殼散了一地。她身上那件衣服和黑斗篷早已污損,看起來異常單薄,但她
站得挺直。「現在我原本知道的一切全沒用了」她說:「又還沒學到任何東西。我得試著學
些東西才行。」格得瑟縮著把頭轉開,宛如身陷苦痛。
  次日,他們翻越黃褐色山脊的最高點。行走山間隘道時,厲風兼勁雪,吹掃得既刺人又
遮蔽視線。一直走到下了山脊,又走了很久到另一邊,脫離山巔雪雲蔽天的地帶,恬娜才終
於見到巨大山牆外的大地。一望無際盡是翠綠,松樹、草地、耕地、休耕地,放眼皆綠。甚
至在這灌木盡禿、森林滿是灰枝的蕭條冬季裡,它仍是綠地,粗樸溫厚。他們由高處岩坡俯
瞰,格得默默手指西天,太陽躲在濃濃奶油黃暈與一捲捲雲層背後,漸漸下沉。紅日雖掩,
但地平線依舊燦爛,與陵墓墓穴水晶牆的閃耀光輝不相上下,彷彿世界的這個邊緣正展現一
種歡快光芒。
  「那是什麼?」女孩問,他答:「海洋。」
  不久後,她見到另一件事,雖然沒那麼奇妙,但仍夠奇妙。他們來到一條道路。黃昏已
至,他們便循路走進一座村莊,一座沿路分布了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莊。她一發覺他們正進入
人群中,馬上慌張地轉頭看同伴,卻發現同伴不見了,身旁的人穿著格得的衣服、模擬格得
的步態,穿格得的草鞋大步行走,卻是另一個人。這個人白皮膚,沒有鬍鬚。他朝她送來一
瞥,那雙眼睛是藍色的,還對她眨眼。
  「我這個樣子能騙過他們嗎?」他說:「妳的衣服好看嗎?」
  她低頭一看。她穿著村婦的褐裙和外衣,肩上圍了條紅色羊毛大披巾。
  「啊」她說完,猛地止步。「噢,原來你是--你是格得!」她說出他名字時,霎時非
常清楚地看見她熟悉的黑褐色皮膚、有傷疤的臉,以及那對黑色眼睛。可是,實際站在身旁
的是牛奶膚色的陌生人。
  「在別人面前別叫我的真名字。我也不叫妳的名字。我們現在是兄妹,從鐵拿克拔來的
。待會兒如果見到長相和善的人,我打算拜託他招待一頓粗餐。」他拉了她的手,一同進村

  兩人次日離村時,腹中飽滿,在乾草棚睡了一夜好覺。
  「法師常乞討嗎?」恬娜問時,兩人已走在綠野田道,兩旁青草地有山羊和小花牛在吃
草。
  「妳為什麼問呢?」
  「看你好像很習慣乞討的樣子。老實說,你可真擅於乞討呢。」
  「嗯,沒錯。用那種方式來看的話,我這輩子都在乞討。不消說,巫師沒有多少家當。
事實上,漫遊時,他只有一根巫杖和一身衣物。多數人樂於施予食物和歇息處給法師,而法
師會盡力回報。」
  「怎麼回報?」
  「唔,比如剛才那位村婦,我替她的羊治病。」
  「那些羊怎麼了?」
  「牠們都罹患乳房傳染病。我小時候常放羊。」
  「你有對她說你治好了那些羊嗎?」
  「沒有。怎麼對她說?為什麼要講呢?」
  中斷片刻後,她說:「我看你的魔法不是只對大事有用而已。」
  「對陌生人好禮款待是很了不起的事。當然,道謝已足夠,但我為那些山羊難過。」他
說。
  下午,兩人經過一座大鎮。鎮上房舍以泥磚建造,村子四角加設堞口和瞭望塔,並建有
卡耳格式城牆,但大門僅一扇,門下有幾個牲畜販子正趕著一大群羊經過。百餘間房舍的紅
磚屋頂,突出於土黃色石牆上方。鎮門邊站了兩名守衛,頭上戴著綴有紅色羽飾的頭盔,那
種頭盔表示服效神王。恬娜見過戴這種頭盔的人來陵墓所在地,大約一年一次,押送奴隸或
護送金錢到神王廟奉獻。他們經過圍牆外時,恬娜這麼告訴格得,格得回道:「我也見過。
我小時候,他們侵襲弓忒島,湧進我們村子掠奪,但被趕走。不過,隨後在阿耳河河口岸邊
打了一仗,很多人被殺死,據說有數百人之多。唔,現在臂環已復原,遺失之符已重現,卡
耳格帝國與內環島嶼王國之間或許不會再有這種侵襲和殺戮了。」
  「這種事如果繼續發生就太不智了」恬娜說:「神王有那麼多奴隸,不曉得他打算用來
做什麼。」
  她同伴顯然深思這問題一會兒。「妳是指,如果卡耳格打敗群島王國以後嗎?」
  她點頭。
  「我認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可是你看看這帝國多麼強大。就拿剛才那座大城來說,它有城牆,有守衛。要是他們
出兵攻打,你們的島嶼怎麼抵禦?」
  「那座城還不算大」他謹慎和緩地說:「我第一次離開家鄉的山村時,也認為這樣的城
很大,但全地海有很多很多城,與那些城一比,這只是個小鎮。地海的島嶼也是很多很多。
妳慢慢會看到的,恬娜。」
  她沒說什麼,只繃著臉,沿路拖步。
  「每逢船隻漸漸靠近島嶼時,從未看過的陸地在海上慢慢升起,那種景象實在令人讚歎
。農田、森林、城鎮、宮殿、港口,以及販賣世界各地貨品的市場,喔,真是應有盡有。」
  她點頭。她曉得他正在努力激勵她,但她的欣喜全留在山上那處溪流潺潺的昏暗河谷。
現在她內心反倒有股漸漸增強的恐懼。前途未卜,除了沙漠和陵墓,世事她一概不知。知道
沙漠和陵墓有什麼用?她曉得地底隧道的轉彎,但隧道崩毀了;她知道怎麼在祭壇前跳舞,
但祭壇坍塌了。她一點也不懂森林、城鎮,甚至人心。
  她突然說:「你會與我一同住在黑弗諾嗎?」
  她沒有看他。他依舊是幻術的喬裝打扮,一個白皮膚的卡耳格鄉下人,她不喜歡看他這
種樣子。不過,他的聲音沒變,跟在大迷宮的黑暗中講話時完全一樣。
  他很慢才回答。「恬娜,我的生活是遵循傳召,被派去哪就去哪。到目前為止,我還不
曾滯留某座島嶼很久。妳了解嗎?我得完成我必須做的事,而那些事都得獨自完成。如果妳
需要我,我會陪妳留在黑弗諾。之後假如妳又需要我時,可以召喚我,我會來的。只要妳召
喚,就算躺在墳裡,我也會來,恬娜!但是我沒辦法陪妳久留黑弗諾。」
  她一語不發。過一會兒他又說:「到了黑弗諾,妳很快就不需要我了。妳會過得很快樂
。」
  她點頭,默默接受。
  他們並肩走向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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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0 23:22: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他的船藏在巖穴中,就在一處磯岩嶙峋的大海岬邊,附近村民稱那海岬為「雲煙岬」。
一位村民送給他們一大碗悶燒魚作晚餐。食畢,這蒼茫白日已近尾聲,他倆利用最後餘光順
著絕壁往下走到海灘。說「巖穴」,其實是一道向內伸入約三十呎長的狹窄岩縫,由於位置
剛好在潮汐高點的上方,那裡的細砂地頗為潮濕。從海上可以看見這岩縫開口,所以格得說
他們不應該起火,免得乘小筏在沿岸來往的夜間漁民看見而心生好奇。於是兩人只能悽慘地
躺在潮濕砂地上過夜。地上的砂用手指摸的話算細,但對於兩具疲憊的身體而言,簡直硬如
岩石。恬娜躺著靜聽洞口下方僅距數碼的浪濤沖刷、吞沒、拍擊岩石;她也聽得見東岸綿延
數哩的海水澎湃。海水反覆製造相同的聲音,但又始終不太一樣,也始終不歇息。它在舉世
島嶼各海岸以不歇的海浪洶湧起伏,永不停息,永不靜止。她所熟悉的沙漠和山脈是靜立的
,永遠不會用那單調的宏音大聲嚷嚷。海洋永遠在說話,但她不懂它們的語言,覺得生分。
  第一道蒼茫天光出現,潮水仍低時,她因為睡不安穩而起身,正好看見巫師走出巖穴。
她看見他穿著束腰斗篷赤腳走出去,到巖穴下方黑紋岩石底下找東西。他返回時,狹窄巖穴
為之一暗。「?。」他說著,遞給她一把濕答答的可怕東西,一個個像長了橘色唇瓣的紫色
岩石。
  「這是什麼?」
  「貽貝,從外面岩石那邊撿來的。另外那兩個是蠔,味道更好。看--像這樣吃。」他
取出在山裡時她借他的鑰匙環上所附短劍,撬開貝殼,把橘色貽貝就著海水當沾醬吃下去。
  「你煮也不煮嗎?居然活生生吞了它!」
  格得有點不好意思,但不管三七二十一,繼續一個個撬開貝殼吃個精光。他吃時,她不
願觀看。
  他一吃完,便穿過巖穴走向他的船。那條船船首向前,船底墊了幾根長浮木。前一晚恬
娜已見過那船,不但對它無法寄以信任,也壓根沒法理解它。它比她觀念中的船大得多,是
她身高的三倍。船內有很多東西她不了解用途,而且這船看起來很不可靠。它的鼻子(她把
「船首」稱為「鼻子」)兩側各畫了一隻眼睛,以至昨夜半睡半醒中,她老是感覺那條船瞪
著她。
  格得走進船內翻尋了一會,回來時帶了東西:一袋硬麵包,為防止變乾而仔細包裝。他
遞給她一大片。
  「我不餓。」
  她表情不悅,他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把麵包照原樣包好擺在一旁,然後在入口坐下。「大約再兩小時,潮汐會進來」他說
:「到時候我們就走。妳昨晚沒睡好,何不利用這段時間睡一下。」
  「我不睏。」
  他沒接腔,照舊側身疊腳坐在昏暗的岩石拱道中。她從巖穴內望去,先是他的側影,再
過去就見到波光粼粼的海水起伏。他沒動,沉靜如岩石,周身散放的穩靜氛圍,有如石頭落
水所生的圈圈漣漪。他的沉靜不是「沒有說話」的那種狀態,而是已然成為一樣東西,與沙
漠的寂靜相仿。
  過了很久,恬娜起身走向洞口。他仍然沒有動。她低頭看他的臉,那臉龐有如銅鑄,予
人嚴凜正氣之威,黑眼睛沒閉但向下望,嘴巴詳和超然。
  他和大海一樣,遠遠超乎她能觸及。
  他此刻在何方?他的神識走到哪個方向去了?她永遠不可能跟隨他。
  他已經讓她跟隨到了這裡。藉由叫出她的名字,他把她召來;她順從他的指示出現了,
就像他從黑暗中召出的沙漠野兔。現在,他取得臂環,陵墓崩毀,護陵女祭司永遠遭棄,他
不需要她了,就逕自脫身到她沒辦法跟隨之處。他不會與她一同留下。他愚弄她完畢,打算
棄她不顧。
  她彎腰伸手,迅雷不及掩耳由他腰帶抽出她借他的那把鋼鑄短劍。他依舊沒動,依舊像
尊雕像--一尊遭劫的雕像。
  那枝短劍的刀鋒僅四吋長,鋒口銳利,是小型獻祭用刀。它是護陵女祭司配備的一部分
,平日她必須將這把短劍連同鑰匙環、一條馬毛皮帶及其餘用途不詳的小東西一併隨身配掛
。她從未使用過這把短劍,只有跳黑月之舞的一段時,她必須在寶座前拋擲短劍,然後接住
。她一向喜歡那個表演,舞蹈奔放,沒有音樂,只有她雙腳的踩踏聲。一開始她常切傷手指
,練了又練,好不容易才有把握每次都接住短劍。它鋒利的刀刃足以深切指肉直達骨頭,或
割斷喉嚨動脈。她要繼續服侍她的眾主母,雖然她們已經辜負且遺棄她。但今天這個最後的
黑暗行動,她們會指引並策動她的手。她們會接受這個犧牲祭品。
  她轉向男人,右手持刀放在後腰。這時,他緩緩仰臉看她,那容貌好像一個人由遙遠的
地方前來,而且目睹了可怕的事。他的臉龐平靜但滿溢痛苦。在他舉頭凝望她,且好像漸漸
看清她的短暫過程,他的表情逐漸清朗。最後,他像是打招呼般說:「恬娜。」並舉手碰觸
她手腕那只有雕刻的帶孔銀環。他這麼做,彷彿對自己再做一次放心的保證。他沒留意她手
中的短劍,而是轉頭去看巖壁下方翻騰的海浪,並勉力啟齒道:「是時候了??我們該走了
。」
  一聽他聲音,忿怒離逸而去。她只覺害怕。
  「妳會拋下她們的,恬娜。妳漸漸自由了。」他說著,突然一躍而起。他舒展一下身子
,並重新繫緊斗篷腰帶。「來幫我推船好嗎?船底托著圓木,不難推動。對,推--再一次
。好,好,行了。準備跳進船裡,我說『跳』時,妳就跳進去。這地方不太容易登船--再
來一次。預備!跳!」他自己緊隨著跳進船內,見她重心不穩,他扶她到船底坐好,然後叉
開雙腿站在槳旁,順著一陣退潮用力把船推送出去。就這樣,船越過浮沫翻湧的岬頭,進入
海洋。
  離開淺灘水域好一段距離後,他停了槳,收靠在船桅邊。此時,恬娜在船內,大海在船
外,這條船看起來好小。
  他張起船帆。那張暗紅色船帆雖經細工補綴,整條船也相當乾淨整齊,但船上機具仍流
露經年使用的風霜老態,看起來和船主一樣,雖經遙遠航程,卻沒被善待。
  「好了」他說:「好了,我們離開了,我們安全了,清清淨淨。妳有感覺嗎,恬娜?」
  她確實也有感覺,一隻黑手放掉了長久以來對她心靈的縴制。不過,她沒有像在山裡那
樣開心,反而把頭埋在臂彎裡哭起來,兩頰又是鹽跡斑斑,又是熱淚涔涔。她為過去受無益
邪惡捆綁,浪費許多歲月而哭泣。她痛心流淚,因為她自由了。
  她漸漸認識到「自由」的沉重。自由是重擔,對心靈而言是碩大無朋的奇特負荷,一點
也不輕鬆。它不是白白贈與的禮物,而是一項選擇,而且可能是艱難的選擇。自由之路是爬
坡路,上接光明,但負重的旅者可能永遠到不了那個終點。
  格得任她哭,沒說半句安慰的話;她哭完,坐著回頭遙望峨團島暗藍色土地時,他還是
沒說半句話。他面色嚴峻,好像提防著什麼,也好像他是孤單一人。他敏捷地默默照應船帆
並操舵,始終注視前方。
  下午,他手指他們航行的太陽方向,說:「那是卡瑞構島。」恬娜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
,瞧見遠方雲煙般隱約的山巒,那是當今神王所在的大島。峨團島早落在後面不見了。她內
心異常沉重,太陽像一把金色槌子在她眼裡擊打。
  晚餐是乾麵包、煙燻乾魚配水。乾魚的味道她很不喜歡,水則是前一晚格得用船上水桶
到雲煙岬海灘邊的小溪汲來的。冬季夜晚來得快,且海上寒意深濃。北方遠處曾出現細微光
點一會兒,那是卡瑞構島海邊漁村的黃色火光,但很快就被海面升起的霧氣籠罩而看不見。
這晚沒有星光,他們是獨航大海的孤舟。
  恬娜早已蜷縮在船尾;格得躺臥在船首,用水桶當枕頭。船隻穩定行駛,雖然這時的海
風只是微微由南面吹來,但海浪仍輕輕衝擊船身兩側。遠離岩岸後,船外的大海甚為寂靜,
只有碰觸船隻時才稍微出點聲。
  「如果風從南面吹來」由於海洋輕聲耳語,恬娜也小聲說話:「船隻不就是向北行駛嗎
?」
  「對,除非我們調轉方向。我造了法術風在船帆上,現在船隻是往西航行。到了明天一
早,我們就會完全離開卡瑞構水域,屆時我會讓她用自然風航行。」
  「這條船會自己操舵嗎?」
  「會。」格得認真地說:「只要給她合宜的指示。但她不需要太多指示。她在開闊海航
行過,曾經去到東陲最東島嶼以外的大海,還去過最西邊厄瑞亞拜死去的偕勒多島。她是一
條有智慧的巧船,我的『瞻遠』,妳可以信任她。」
  這女孩坐在這條藉由魔法在大海上行駛的船內,仰頭凝望黑暗。她過去這一生都在凝望
黑暗,但相較之下,這晚海洋上的黑暗更為浩大無邊,它沒有頂,一直延伸到星辰之外,沒
有凡俗力量在牽動它。它先於光明存在,也將後於光明存在;它先於生命而存在,也將後於
生命而仍存。它無限延伸,超越了邪惡。
  她在這片黑暗中開口道:「你受贈護身符的那座小島,也在這海上嗎?」
  「對。」他的聲音從這片黑暗中冒出來道:「可能在南方某處,我一直沒辦法再找到它
。」
  「那個送你環片的老伯母,我曉得她是誰。」
  「妳曉得?」
  「這故事是聽來的。那是第一女祭司必學的知識之一。薩珥曾對我講,她第一次講時柯
琇也在場。後來薩珥與我獨處時,她又講得更仔細,那回是她死前最後一次同我談話。故事
是說,胡龐有個貴族家系因為反對阿瓦巴斯高等祭司而與之戰鬥。那個貴族家系的締造者是
索瑞格王,他遺留給子嗣的大量財寶中有個破環片,是早年厄瑞亞拜給他的。」
  「這故事在《厄瑞亞拜行誼》詩歌中也明確提到。歌中內容--用你們的卡耳格話是說
:環破時,一半仍在高等祭司殷特辛手中,另一半在英雄厄瑞亞拜手中。事後,高等祭司將
半片破環送去峨團島,送給與這世界同等古老的累世無名者。那半片破環於是沉入黑暗,沉
入失落的地區。但厄瑞亞拜把自己那一半轉交給賢明國王一位尚未婚配的女兒媞娥拉,並說
:『讓它留在未嫁少女妝奩的光輝中,讓它繼續留在帝國,直至與另外半環重新結合復原的
那日。』厄瑞亞拜向西航行之前是這麼說的。」
  「如此說來,那半片破環一定是在那個家系的歷代女兒手中傳遞了無數年,並不像你們
內環島嶼的人所想的那樣遺失了。可是,後來高等祭司自封為祭司王,祭司王再締造帝國,
並開始自稱神王,在這段期間,索瑞格家系反而越來越卑微衰弱。到最後,就如薩珥告訴我
的,索瑞格家系傳到只剩下兩人,是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當時有預言指示,胡龐索瑞
格家系的一個子嗣終將使帝國滅亡,居住阿瓦巴斯的神王,也就是當今神王的父王知道後,
內心震駭不已,便命人由胡龐宮殿偷出那兩個小孩,把他們帶去遠在海上的孤島,而除了他
們身上衣物和一點食物之外,什麼都沒留給他們。因為不管用刀殺或悶死毒死,他都不敢下
手,畢竟兩個小孩有王族血統,而即使以神王之尊,謀害王族也會招引詛咒。那兩個小孩,
一個叫安撒,一個叫安秀。送你破環片的就是安秀。」
  他靜默良久,最後才說:「所以這故事完整了,就如臂環一樣。但恬娜,這實在是個殘
酷的故事。那兩個小孩,那座小島嶼,我碰到的老伯伯、老伯母??他們幾乎不會說人類語
言。」
  「我想問你一點事情。」
  「問吧。」
  「我不想去內環島嶼的黑弗諾。我不屬於那裡,我不想置身大城、夾在陌生人當中。我
也不屬於任何島嶼。我背叛了我們帝國的人,已經沒有族人,而我又做了一件極邪惡的事。
所以,你就把我單獨放在某座小島上,像當年國王之子曾受的待遇一樣,選個無人孤島放下
我。然後,你把完整的臂環帶去黑弗諾。那是你的,不是我的,它與我完全無關,你們國人
也與我無關。讓我自生自滅吧!」
  此時,她面前的黑暗中,一道如同小型月升般的光亮出現,雖然徐徐緩緩,仍然嚇了她
一跳;那是應他的指令而生的法術光。那光亮附著在他的巫杖尾端,他面向她坐在船首,單
手豎直巫杖。法術光那銀白色光芒映照著船帆下方、船舷、船內底板,以及他的臉孔。他兩
眼直視她。
  「恬娜,妳做了什麼邪惡的事?」
  「我下令把三個男囚犯關在墓碑底下的暗室,讓他們餓死渴死。等他們死了,就直接埋
在墓穴中。那些墓碑就倒塌在他們的墳上。」她講不下去了。
  「還有嗎?」
  「馬南。」
  「他的死算在我帳上。」
  「不,他會死,是因為他愛我,是因為他對我忠心耿耿。他認為那是在保護我。以前舉
行祭禮時,是他在我脖子上方持劍。小時候,他很疼愛我,每次我哭的時候--」她又講不
下去了,熱淚盈眶,但她不願再哭出來,兩隻手緊捏黑袍褶邊。「我卻不曾對他好。」她說
:「我不要去黑弗諾。我不要跟你去。找個沒人會來的小島把我放下,不要管我。行惡須付
代價。我不是自由的。」
  法術微光被海上霧氣罩得更淡微,但仍在兩人之間綻放。
  「恬娜,妳仔細聽我說。以前妳只是邪惡的工具,現在邪惡傾空了,終結了,埋在它自
己的墳中。妳絕不是生來殘酷和黑暗的;妳是生來承光的,有如燃燒的燈火,含容並綻放光
亮。我發覺這盞燈沒有點亮,不願它棄置在沙漠島,如果我那樣做,就好比找到一樣事物又
隨意丟棄。我要帶妳去黑弗諾,並告訴全地海的親王,說:『各位看!我在黑暗之處發現這
道光,發現她的心靈。由於她,一個古老的邪惡消滅了;由於她,我走出墳墓;由於她,破
環復原完整,從此怨恨變和平。』」
  「我不去」恬娜痛苦地說:「我不能去。你講的都不是真的!」
  「之後」他平靜地繼續說:「我要帶妳離開那些親王和富爺,因為妳說得對,妳無法融
入那種地方。妳太年輕,也太靈慧。我要帶妳到我自己的家鄉,就是我出生的弓忒島,把妳
交給我師傅歐吉安。他老人家雖然年事已高,但是個非凡卓越的法師,是個具備寧謐心靈的
人,大家都稱他為『緘默者』。他住在銳亞白鎮懸崖上的小屋,高高俯瞰大海。他養了些羊
,還有一方園圃。每年秋天他會單獨在島上漫遊,行遍森林、山麓、河谷。我比妳現在年少
時,曾與他同住;但我沒有住很久,那時不懂得應該住下去。我離開那兒,去尋找邪惡,結
果確實找到了??可是妳不同,妳是來躲避邪惡、尋找自由,妳可以先靜靜在那裡待一段時
間,等找到妳要的人生方式再說。恬娜,在我師傅那裡,妳會找到仁慈和寧靜。待在那裡,
妳那盞燈在風中也會燃亮。妳肯去嗎?」
  灰白色海霧在兩張臉孔間漂浮,船隻在長浪上輕緩擺動。他們四周是夜色,他們下方是
大海。
  「我願意。」她吐了口長氣,隔了很久又說:「真希望快一點??真希望現在就能去那裡?
?」
  「不會很久的,小人兒。」
  「你會常來嗎?」
  「能來時就會來。」法術光淡逝,兩人周圍闃黑一片。
  數度日升日落,他們這趟冬季之旅經歷平靜無風與冰凍強風交替後,終於航抵內極海。
他們夾在大船豪艇中間,駛經擁擠水道,北上至伊拔諾海峽,進入深踞黑弗諾心臟的海灣,
再穿越海灣到達黑弗諾大港。他們見到了白色塔樓--事實上,當時整座城都在白雪中熠熠
生輝。橋梁棚頂和房舍的紅屋頂均為白雪覆蓋,港內上百船隻的索具因結冰而在冬陽中閃耀
。「瞻遠」的補丁紅帆在這地區各海域名聲響亮,以致他們尚未抵港,消息已先傳開。大批
人潮聚擁在下雪的碼頭,各色三角旗迎著明燦寒冷的冬風在眾人頭上啪啪作響。
  恬娜端坐船尾,仍是那身破舊黑斗篷。她瞥瞥腕際臂環,然後抬頭注視群眾、繽紛彩柱
和宮殿高塔。她舉起右手,陽光映照銀色臂環。一陣歡呼越過動盪不定的水域傳過來,在風
中聽起來雖微弱但不失歡悅。格得把船駛入碼頭,百餘隻手同時伸出來,要接下格得擲向碇
泊處的纜繩。他躍上碼頭平台,轉身伸手給恬娜,微笑說:「來!」她起身登岸。她握著他
的手,莊重地走在他身邊,一同爬坡步上黑弗諾的白色街道,宛如孩子回家。




   【全文完】                 這個帖不只是為了現在的會員,也是為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未來會員的"現在"會員而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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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1-3-22 00:2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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