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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Ursula K. Le Guin] 地海系列三 地海彼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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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群島區自失去真正的王後,已過了八百年。如今,異常狀況四起,氣候大亂,魔法幾乎
無法順利運作,地海大法師格得偕同年輕的王子亞刃四處旅行,追索問題的根源。在這段漫
無目的、冗長而艱辛的旅途中,亞刃經歷了恐懼、懷疑,最後重新認識了自己的責任與命運。


【第一章】山梨樹

【第二章】柔克眾師傅

【第三章】霍特鎮

【第四章】法術光

【第五章】海洋夢

【第六章】洛拔那瑞

【第七章】瘋子

【第八章】開闊海的子孫

【第九章】歐姆安霸

【第十章】龍居諸嶼

【第十一章】偕勒多島

【第十二章】旱域

【第十三章】苦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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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1: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湧泉庭內,三月煦陽穿透白楊樹及榆樹的嫩葉,怡人眼目。泉水在陰影與光亮之間,噴
湧淌漾。這露天內庭的周圍是四面高聳的石牆,石牆之外有諸多廳室、院落、甬道、穿堂、
塔樓、以及柔克學院「宏軒館」的厚重外壁。這層厚壁耐得住任何戰火、地震與海潮的侵襲
,因為它除了以石材打造之外,還明顯添注魔法。柔克學院是「智者之島」,是傳授魔法技
藝的地方。因此,宏軒館等於是巫藝學院,也是巫術中心所在。至於宏軒館的中心,就是這
個遠離外牆的小內庭。這裡,噴泉恆湧,樹木終年昂立於晴日、雨水或星光之下。
  距離噴泉最近的樹,是株壯碩的山梨樹,它的根柢隆茂,甚至迸裂了大理石地面。裂縫
被鮮綠苔蘚填滿,一條條一縷縷,由密草滋長的噴泉池周圍向四方伸展。有個男孩坐在低矮
的大理石與苔蘚隆起處,他的目光跟隨噴泉最中心的水柱起落。這男孩幾乎已成人,但究竟
是少年。他身材頎瘦,衣著富貴。他的面貌可能讓金色古銅鎔鑄過,才會顯得那麼模塑精良
、那麼安定穩靜。
  他背後大約十五步距離,在內庭中心那塊小草坪的另一頭,有個男人彷彿「站」在樹下
,由於光影躍動,很難確定。但可確定的是,那裡有個文風不動的白衣男人。男孩凝望噴泉
時,這男人凝望男孩。四下悄然靜定,只有樹葉輕舞、流水戲躍、以及噴泉不歇的歌唱。
  男人上前,徐風輕拂山梨樹初發的嫩葉。男孩敏捷跳起來站好,向男人鞠躬行禮,尊稱
一聲:「大法師。」
  男人在他面前停步。這男人不高,但軀幹挺直有力。他披了一件有帽兜的羊毛白斗篷,
斗篷帽兜垂肩,露出臉龐,面色赭紅,鷹勾鼻,一邊臉頰有疤,雙目炯炯,說話卻和煦:「
這湧泉庭是個宜人的歇腳處。」男孩沒來得及道歉,他又接著說:「你遠道而來,尚未休息
,就繼續坐吧。」
  他跪在白色的池緣,伸手碰觸由噴泉高盆流下來的一圈水滴,讓泉水由指間向下流。男
孩坐回隆起的大理石上。兩人片刻無語。
  「你是英拉德島與英拉德群島親王的公子,莫瑞德領主的後裔。」大法師說:「地海群
島最悠久、最磊落的世襲傳承,就屬你們家族了。我見過英拉德島的春季果園、貝里拉的金
色屋頂??大家都是怎麼叫你的?」
  「他們叫我『亞刃』。」
  「那應該是你們島上的方言用語。你們平常說到這兩字時,指的是什麼?」
  男孩回答:「是『劍』。」
  大法師點頭。兩人再度靜默不語。後來是男孩先開口,既非無禮,也無膽怯:「我以為
大法師通曉所有語言。」
  男人注視噴泉,搖頭。
  「也知道所有名字??」
  「所有名字?惟有說『太初語』,從深海舉升諸島的兮果乙,才知道所有名字。」男人
炯亮銳利的目光盯著亞刃的臉龐。「當然,假如有必要知道你的真名,我自然會知道。但目
前沒有必要。所以現在起,我就叫你『亞刃』。而我是『雀鷹』。你搭船來,旅途如何,告
訴我一下。」
  「太漫長了。」
  「海風惡劣嗎?」
  「海風倒平靜,是我背負的消息惡劣,雀鷹大人。」
  「不妨說說看。」大法師鄭重其事說著,神情像是對孩子的沒耐心抱予寬容。亞刃述說
時,他再度注視由高盆往低盆滴落的透明水簾,倒非沒在聽,而是彷彿聆聽的不只是男孩的
話語。
  「大人,您知道,我父王是巫師,他是莫瑞德的後代,年輕時曾在柔克學院這裡研習一
年,所以擁有一些力量與知識,只是由於專心統轄領地、管理城鎮與貿易事務,因而很少使
用巫藝。我們島嶼的船隊代代西航,甚至遠達西陲,從事藍寶石、牛皮、錫礦等交易。今年
初冬,一位船長回到貝里拉城,帶回一些見聞,家父得知二一,便派人請這位船長來詳細說
明。」男孩說話俐落自信,他從小接受宮廷式的嚴謹教導,完全沒有一般少年的羞怯。「那
位船長說,在我們島嶼以西,大船航程約五百哩的納維墩島上,已經沒有魔法存在了。他說
,法術在那裡沒有力量,施展巫術的字詞也遭遺忘。家父問他,是不是術士和女巫都離開了
島嶼?他答說不是,因為島上仍有些人曾是術士,但他們施不出法術,連用來修補鍋壺或尋
找遺失針黹的咒語也不會了。家父又問:納維墩島的島民沒有驚慌失措嗎?船長再度否定:
島民好像滿不在乎。他說,島上情況真的很怪異,秋收不好,但大家覺得無所謂。我在場親
耳聽見他說:『他們一個個像病人。情況好比有人告訴他說,不出今年,他一定會死;但他
卻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他會永遠活下去。他們四處晃蕩,個個摀起眼睛不看世界真貌。
』別的商人回來,也?述相同狀況,都說納維墩島已成一座窮島,而且喪失了巫藝。但這些
都只是陲區的傳聞,而陲區一向富奇聞異事,這回只有家父加以深思。
  「後來,我們島上每逢新年舉行的『羔羊節』來臨,各地牧羊人的妻子把飼養的初生羔
羊帶來都城,家父指示巫師魯特去為那些羔羊施增產術。但事後,魯特很洩氣地回到殿內,
放下巫杖,說:『大王,我講不出法咒。』家父問他詳情,他只能答覆:『我記不起咒語及
形意。』家父於是去市場親自施咒,節慶才得以完備。但那天傍晚他回到宮中,神情頹乏,
向我表示:『雖然我念了咒語,但我不知道那些咒語有沒有意義。』今年春天,羊群狀況果
然淒慘:母羊生產時死亡,很多羔羊是死胎,而有的??是畸形。」男孩原本自在熱切的語
調陡然滑落,講到「畸形」一詞時,他眨眨眼、嚥嚥口水。「我親眼看到其中一些。」他說
完,沉默半晌。
  「家父相信,這個跡象,還有納維墩島的情況,顯示我們這區域有某種邪惡在作怪。他
渴望聽取智者建言。」
  「令尊派你來,就證明他的渴望相當迫切。」大法師說:「你是令尊的獨生子,何況,
英拉德島到柔克島的航程並不短。你還有事要說嗎?」
  「只是一些山區老婦的傳言。」
  「那些老婦說了什麼?」
  「她們說,所有的算命女巫都在煙霧和池水中看到厄運,而她們配出來的春藥都出差錯
。不過,她們不是那種會道地巫術的人。」
  「算命和春藥雖然不太值得重視,但老婦人的話倒值得一聽。好,你捎來的這些信息,
柔克師傅確實會集合共商。不過,亞刃,我不曉得他們能給令尊什麼建言,因為英拉德島不
是頭一個傳來類似消息的島嶼。」
  亞刃這趟旅程,由北而南,途經黑弗諾大島、穿越內極海,才抵達柔克島。這是他生平
第一次遠行,出生到現在,只有這幾星期,他才終於見識到別於家鄉的土地,才頭一回覺察
到「距離」與「差異」,也才明瞭:在英拉德島宜人的丘陵之外,還有浩瀚世界與眾多居民
。他尚未習慣把世界想得宏大,所以聽了大法師的話好一會兒,才領會了意思。
  「還有哪些地方傳來類似消息?」他有點驚愕受挫,因為他原本抱持的希望是,馬上為
英拉德家鄉帶回立竿見影的對策。
  「頭一個是南陲。後來連群島王國南邊的瓦梭島也出現類似情況。人們傳說,瓦梭島已
經完全不能施行法術了。但事實如何,很難確定,因為那島嶼一向不服管束,而且海盜橫行
,為時已久。一般人常說,聽南方商人講話,無異於聽騙子講話。但無論如何,各地傳說都
相同,就是:巫術的泉源乾涸了。」
  「但柔克島這裡--」
  「我們柔克島完全沒有感受到這樣的狀況。這裡有防衛,不至於受暴風雨、任何變動和
各種災厄侵襲。恐怕是保衛得過於周密了。王子,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呢?」
  「一等有了確鑿的結論可以帶回去稟告家父,讓他明瞭這個邪惡的性質及對應之策,我
立刻動身返回英拉德。」
  大法師再度打量男孩,但這一回,儘管有過去的諸多訓練,亞刃仍移開了目光。他不明
白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大法師那對黑眼睛的凝視中,毫無不善的成分,既公平寧靜、又慈悲
憐恤。
  全英拉德的島民都翹首仰望他父親,而他是他父親的兒子,所以,假如有人注視他,也
是把他看成堂堂英拉德島的亞刃王子、掌權親王之子。從來沒有人像這樣注視他:單單純純
當他是「亞刃」而已。他不喜歡認為自己畏懼大法師的凝視,但他就是無法迎視。那凝視好
像把他周圍的世界擴大了,於是乎,不但英拉德島沉落至微不足道,連他也不能免。因此,
在大法師眼中,他變成僅是一個渺小形體,處於四面環海、黑影遮天的群島大背景中,真的
非常渺小。
  他坐著,一邊拉扯大理石裂縫的新鮮青苔。不久,他聽見自己這兩年剛轉為低沉的聲音
,微弱沙啞地說:「我會遵從您的吩咐。」
  「你該遵從令尊,不是我。」大法師說。
  他兩眼仍定在亞刃身上。這時,男孩舉目回望了。因為,完成了歸順之舉,也就忘卻自
身渺小,而能目視大法師:這位是全地海最顯赫的巫師,曾為方鐸墨井安妥井蓋,自峨團陵
墓取回厄瑞亞拜之環,建造內普島地基深厚的防坡堤;亦是熟諳東自埃斯托威島,西至偕勒
多島各水域的水手;更是當今碩果僅存的龍主。他,正跪在噴泉旁邊,個子矮、年紀大、語
音沉靜、兩眼深邃如夜空。
  亞刃匆促躍起,雙膝下跪,叩行大禮,有點口吃地說:「大師,容我服效於您。」
  他的自信消失了,臉頰泛紅,聲音打顫。
  他腰際配掛一把寶劍,安插在一副有紅金鑲飾的嶄新皮鞘內,寶劍本身樸實無華,劍柄
是古舊而泛銀色的青銅十字柄。他迅速拔劍,獻給大法師,如同家臣向親王效忠。
  大法師沒伸手碰劍,只向它注目,然後注視亞刃。「那是你的劍,不是我的」他說:「
而且你不是任何人的奴僕。」
  「但家父說過,我可能得待在柔克學院,直到弄清楚這邪惡是什麼。說不定也學點法術
,因為我一點技藝也不會。我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力量,但我的祖先曾有人是法師。假如我設
法學一點,或許能幫助您--」
  「你的祖先成為法師之前,都是君王。」大法師說。
  他站起來走向亞刃,步伐無聲但矯健,然後拉了男孩的手,讓他起來。「我感謝你提議
為我效勞,雖然我現在沒有接受,但等我和眾師傅商討完畢,說不定會接受。慷慨心靈的奉
獻,任誰也不能輕率拒絕;莫瑞德子嗣之劍,同樣也不能輕率撇開!??好了,你去吧,剛
才帶你進來的少年會照料你用餐、洗浴、安歇。去吧。」他輕推亞刃後背肩胛中央,流露一
份不曾有人向亞刃表示過的親密,此舉倘若出自別人,這位年少王子必感嫌惡,但大法師的
碰觸則有如給與獎賞,因為他已滿心傾慕。
  亞刃是個活潑好動的少年,喜好各種遊戲競賽,須運用身體和腦筋的技巧,他都擅長,
且表現優異。各項禮儀和指揮責任,他都得心應手,縱然那些責任一點兒也不輕鬆、一點兒
也不簡單。但至今為止,他倒還不曾把自己完全交付給任何人事物。對他來說,事事都容易
,而他也都能輕鬆完成。所以,凡事都如遊戲,他也玩得起勁。只是此時此刻,他內心深處
被喚醒了,卻不是被遊戲或夢境喚醒,而是被榮譽、危險、智慧喚醒,被一張有疤的臉、一
個沉靜的聲音、一隻握著巫杖的手所喚醒。大法師悠哉握持的那枝紫杉巫杖,靠近手握之處
,黑木之上凸顯著銀色印記,是歷代君王的失落符文。這樣的巫杖蘊含力量,但大法師不以
之自恃。
  於是,亞刃告別童年的第一步,就在這一瞬間完成:既不瞻望、亦無返顧;沒有提防、
且毫無保留。
  他連禮貌的告辭都忘了,只顧快步走向門廊,神色樸拙、煥發、順服。格得大法師目送
他離去。
  格得在白楊樹下的噴泉邊靜立片刻後,仰面遙望一碧如洗的藍天。「和順的信使帶來惡
劣的消息。」他聲音半大不小,有如對噴泉說話。但噴泉沒聽,照舊用銀色水舌發聲,側耳
細聽的,反倒是格得。一會兒,他走向另一道門廊。剛才亞刃沒看到那道門廊,事實上,不
管怎麼靠近觀看,很少有人能憑肉眼看出那門廊。格得喚道:「守門師傅。」
  看不出多大年紀的小個子男人現身。這男人不年輕,所以只能說他年事已高;但「年事
已高」對他也不適合,因為他面貌爽利,色如象牙,愉悅的笑容使兩頰現出長弧。「什麼事
,格得?」他問。
  現場只有他們兩人,所以互相直呼真名。全世界知道大法師真名的僅有七人,守門師傅
是其一,其餘六人分別是:柔克學院的名字師傅;銳亞白鎮的巫師「緘默者」歐吉安,很久
以前,是他在弓忒島的山上賦與「格得」這個真名;弓忒島的「雪白女士」,攜回臂環的恬
娜;易飛墟島一位名叫費蕖的村鎮巫師;同樣在易飛墟島上一位名叫雅柔的女子,家具木匠
之妻,三個女兒的母親,不通巫術,但對巫術以外的事務非常在行;最後則是地海另一邊,
極西之地的兩條龍,歐姆安霸與凱拉辛。
  「我們今晚要集會一下」大法師說:「我會去通知形意師傅,也會派人去請坷瑞卡墨瑞
坷,他就算沒親自來,也可以暫時擱下名字清單,與我們會合,讓徒弟休息一晚。你可以去
通知別的師傅嗎?」
  「行。」守門人微笑說時,已消失不見。大法師接著也消失不見。只剩噴泉在早春的陽
光中自說自話,沉著凝定而永不停歇。
  ***
  在柔克學院宏軒館的西邊某處--或南邊某處--總可以瞧見心成林。心成林在地圖上
找不到,也沒有通路可達。只有知道通路何在的人,才可能去。但是,學院的一般見習生,
或島民、農夫,都可以見到它就在不遠處。那是座林木高聳入天的樹林,即便在春天,翠綠
的樹葉也都含帶一抹金色。而那些見習生、島民與農夫,都認為那片神秘樹林會不可思議地
移動。其實那種看法是錯的,樹林根本不會移動,因為它的根柢就是「存在」的根柢。移動
的,是根柢之外的一切。
  格得由宏軒館步行橫越曠野。正午驕陽當頭,他脫掉白色斗篷。一位正在一片棕土山腳
耕作的農夫舉手向他敬禮,格得同樣舉手回禮。許多隻小鳥飛上天空,吱吱喳喳;休耕地與
路旁的星草花含苞待放。高空一隻老鷹在天上畫了個大弧,格得仰頭觀望,再度舉手,那只
老鷹風馳電掣般筆直撲向格得伸出的手腕,以黃爪緊扣。牠不是雀鷹,而是柔克島的一種大
型獵鷹,白色與褐色條紋相雜、善獵魚。它先用一隻圓滾金亮的眼睛側看大法師,兩喙互碰
一下,再以兩隻圓滾金亮的眼睛同時直視大法師。「無畏」這男人用「創生語」對老鷹說:
「無畏。」
  大老鷹扣爪鼓翼,凝視他。
  「那麼,無畏的兄弟,你去吧。」
  遠處,藍天下山腳旁那位農夫早就停止耕作,專心觀看這一幕。去年秋天他也看見大法
師腕際停了一隻野鳥,但一轉眼已不見大法師人影,倒是目送兩隻老鷹在風中向高空飛旋而
去。
  這一回,農夫定睛觀看他們分開:老鷹飛回高空,男人步行越過泥土曠野。
  他步上通往心成林的小徑。不管時代和世俗如何在它周遭扭曲變遷,這條小徑永遠直通
,只要循路直行,不久就可走入林蔭。
  有些樹木的樹幹粗大無比,只要看見這種樹幹,誰都會相信心成林永遠不動,因為它們
簡直像太古巨塔,雖不免因歲月而灰黯,但它們的樹根好比山根。其中有些最古老的樹,已
是葉稀枝枯,可見它們並非永存不朽。但是,在這些參天巨木中,卻也見到一些新生樹木:
有的高大遒勁,翠葉環生如冠冕;有的是瘦小幼苗,剛長了點葉子,高如女童。
  樹下的柔軟土地,被經年積累的落葉鋪滿,而且長了蕨類或小株林地植物。但這裡的巨
樹全屬一個種類,地海赫語中沒有這種樹的名字。樹枝下的空氣,聞起來有泥土味但清新,
嚐起來宛如潺流的泉水。
  格得與形意師傅在林中某處會面。這個會面所在,是多年前利用一棵倒下的巨樹造成。
形意師傅長年蟄居心成林,很少、或根本不曾走出樹林。他的髮色呈奶油黃,可見不是群島
區的人。自從厄瑞亞拜之環尋回後,卡耳格帝國的蠻族就不再襲劫群島,並且開始與內環諸
島和平貿易。卡耳格帝國人民天性高傲,不是友好的族群,但偶爾會有年輕戰士或商人之子
,基於喜愛冒險或性好學習巫術,獨自西來。形意師傅就是十年前這樣來的。他從卡瑞構島
來時,是個「配劍有紅羽裝飾」的蠻人,抵達柔克學院時,是個落雨的早晨,他二話不說,
只用赫語向守門師傅表示:「我來學藝!」此刻,他正站在樹下金翠交錯的光線中,身形偉
岸,淡色長髮、白面綠眼,是地海的形意師傅。
  他可能也知道格得的真名,但並未說出口。兩人默然相迎。
  「你在那裡看什麼東西?」大法師問。另一人回答:「蜘蛛。」
  林地上,兩株高挺的葉片中間,有隻蜘蛛正在織網,一個精巧的圓已經懸構而成,銀灰
網線捕捉了陽光,蜘蛛在圓心等待,牠僅是瞳仁大小的灰黑色小東西而已。
  「她也是個形意家。」格得一邊研究精巧的蛛網,一邊說。
  「何為邪惡?」較年輕的男子問。
  圓形的蛛網外加黑色的中心,好像一同向兩人注目。
  「我們人類織造的網。」格得回答。
  樹林內沒有小鳥啁啾,正午陽光下,萬物靜寂而燠熱,樹木和樹蔭環繞。
  「納維墩島和英拉德島都捎來消息,內容相同。」
  「南方與西南方。北方與東北方。」形意師傅說著,眼睛始終沒離開那個圓形蛛網。
  「今晚我們要來這裡集合,這裡是商議的最佳地點。」
  「我沒有什麼建議好提供。」形意師傅這時才正視格得,那雙泛綠的眼睛倒是冷靜。「
這裡的根柢流露出畏怖」他說:「是畏怖,我很擔心。」
  「說得是」格得說:「所以我想,我們務必深入查看根源。我們浸沐在臂環復原所帶來
的和平中,享受陽光太久了。這段期間所完成的,都是小事;所追求的,則是空泛。今晚我
們務必探究深源。」格得講完便離開,留下形意師傅獨自凝視陽光綠草中的蜘蛛。
  格得到了心成林邊緣。這裡的巨木樹葉向外伸展,亭亭如蓋,超乎尋常。他背靠一棵遒
勁的老樹根坐下,巫杖橫置膝頭,雙目閉合,狀如休息,但其實暗傳一份心靈密訊。這份密
訊向北傳經柔克島的山丘與曠野,直抵浪濤拍岸的岬角「孤立塔」所在。
  「坷瑞卡墨瑞坷。」他在心靈密訊中呼喚道。受呼召的名字師傅本來正向徒弟誦念樹根
、藥草、葉子、種子、花瓣等名字,中途從厚厚的名字書冊中抬頭回應:「大師,我在這裡
。」
  語畢,他細心聆聽。暗色的帽兜底下,只見得一位高大瘦削的白髮老者。塔房內寫字桌
旁的徒弟,個個舉目看他,面面相覷。
  「時候一到,我就來。」坷瑞卡墨瑞坷說完,再度低頭看書,說:「好了。野生蒜的花
瓣有個名字,叫『伊貝拉』;萼片也有個名字,叫『帕托拿』;花梗、葉子、根,都各有名
字??」
  野生蒜的各部位名字,坐在樹下的格得大法師全知道。他收起密訊,舒展雙腿,雙眼仍
闔。不久,便在葉影重重的陽光中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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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地海內環諸島各領地的男孩,如果自幼顯露巫術潛能,都會送到柔克學院,進一步鑽研
法術的高超技藝。在學院裡,他們學習名字、符文、技藝、咒語;也學習分辨該為與不該為
之事及其中道理。如此日益精熟各種巫術,經過長久練習,等到身心靈二者步調合一,就可
能獲授「巫師」之名,並接受代表力量的「巫杖」。只有柔克學院能造就真正的巫師。
  由於術士與女巫遍佈王國各島嶼,而且對各島居民而言,魔法的應用如同麵包一樣必要
,也像音樂一樣宜人,因此,這所巫師學院自然成為王國內備受尊崇之地。在學院擔任師傅
的九位法師,公認等同於群島各領地的親王大公。而九位法師共同的師傅,即柔克學院的護
持,人稱「大法師」者,當然被尊為萬人之上、一人之下,僅次於「諸島之王」。但這種屈
居一人之下的狀況,也僅是一種效忠行為、一種心意。畢竟,像大法師這麼超絕的法師,要
是他另執歧見,即使貴為諸島之王,也無法勉強他去執行大家共守的法律。可是,雖然群島
區已數百年無王在位,柔克學院的大法師依舊保持效忠,並代為執法。在柔克島,一切行事
與之前的數百年期間一樣,看來是個一無紛爭煩擾的安全所在。男孩的笑聲經常在庭院中迴
蕩,還傳到宏軒館寬闊涼爽的走廊。
  帶領亞刃參觀學院的嚮導是個結實少年,他的斗篷領口別著銀環,表示他已通過見習階
段,是個合格術士,正繼續鑽研以期獲授巫杖。他名叫阿賭。「因為」他說:「我父母連生
了六個女兒,要生第七個孩子時,我父親說,這是一場與命運相抗的賭博。」他是討人喜歡
的同伴,腦筋和談鋒都敏捷。倘若在別的時候,亞刃肯定會喜歡這位嚮導的幽默感,但今天
他的腦子太滿了,所以一直沒怎麼留意聆聽阿賭講話。至於阿賭呢,由於天生希冀獲得讚賞
,便利用起這位客人的心不在焉:先是對他談起學院各種不可思議的事實,繼而吹噓學院各
種欺人耳目的異聞。亞刃聽著,一概以「是啊」或「我明白」相應,到後來,阿睹認定這位
客人是個皇家白癡。
  「當然,他們不在這裡煮東西」經過石造大廚房時,嚮導讓客人見識閃亮的紅銅大鍋、
聽聞剁刀起落的劈啪聲、嗅嗅刺激眼睛的洋蔥氣味,一邊說:「這間廚房純粹是供人參觀用
的。進餐時,我們齊集膳房,想吃什麼都自己變,清洗碗盤的工作也省啦。」
  「喔,我明白。」亞刃禮貌相應。
  「當然,還沒學會法術的見習生,頭一個月常常體重大減,但他們遲早能學會。有個黑
弗諾大島來的男孩,一直希望變出烤雞,結果總是得到栗粥,他似乎始終沒辦法使法術超越
栗粥層級。還好,昨天除了栗粥以外,還變出黑線鱈魚肉來。」阿賭一直想讓客人產生「難
以置信」的驚嘆印象,講到聲音沙啞,最後還是頹然住口了。
  「唔??大法師??他??是哪裡人?」客人問道,看也不看他們正行經的宏偉迴廊,
迴廊牆壁和拱形屋頂儘是千葉樹的雕刻。
  「弓忒島人。」阿賭答:「他以前是山村牧羊童。」
  這會兒,一聽到這個直截了當而眾所皆知的事實,英拉德島這位少年立刻轉頭,神情錯
愕、難以置信地望向阿賭:「牧羊童?」
  「弓忒島民大都是牧羊人呀,除非海盜或術士。但我沒說他現在是牧羊童呀,你可搞清
楚喔!」
  「但,牧羊童怎麼會變成大法師?」
  「與王子變成大法師一樣啊。就是來柔克學院,然後超越所有師傅,去峨團島盜取『和
平之環』,航行到龍居諸嶼,成為厄瑞亞拜以來最了不起的巫師啦,等等??此外還能怎麼
辦?」
  他們由北門步出迴廊。近晚時分溫熱明亮的陽光照著山丘犁溝、綏爾鎮與鎮外的海灣,
兩人就站在陽光下交談。阿賭說:「當然,現在看起來,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被
尊為大法師之後,他沒做多少事。法師們不必做很多事,依我看,他們只要坐在柔克學院看
守『一體至衡』就好了。何況,他現在已相當老了。」
  「老?多老?」
  「噢,四十或五十吧。」
  「你見過他嗎?」
  「當然見過。」阿賭厲聲回答。這個皇家白癡好像還是個皇家勢利鬼呢。
  「能常見到他嗎?」
  「不常。他獨處的時候多。我剛到柔克學院時,在湧泉庭見過他。」
  「今天我也在那裡跟他說話。」亞刃說。
  聽這口氣,阿賭不由得打量他,然後才完整答覆亞刃的疑問:「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當
時我很害怕,一直沒真的正眼瞧他。當然,那時候年紀小。不過,在湧泉庭那裡,很難看清
事物。我大概只記得他說話的聲音、還有噴泉的流水聲。」一會兒他又補充道:「他說話確
實有弓忒口首。」
  「我要是能用龍語與龍交談」亞刃說:「我才不在乎說話有口音呢。」
  聽亞刃這麼說,阿賭帶著讚賞的目光看他,並說:「王子,你來學院是為了學藝嗎?」
  「不是。我是替家父帶訊息來給大法師。」
  「英拉德島是王權的領地之一,不是嗎?」
  「英拉德島、伊里安島、威島、黑弗諾島、伊亞島等等,都曾是王權領地,但是到今天
,這些島嶼的王室傳承都消亡了。伊里安家系源自『海生格瑪』與馬哈仁安,馬哈仁安曾是
諸島之王。威族家系源自阿肯巴與虛裡絲世家。最古老的英拉德家系源自莫瑞德及其子瑟利
耳與英拉德世家。」
  亞刃背誦這些系譜時,流露如夢似幻的神情,像一位訓練有素的學者,卻心不在此。
  「你認為,我們這輩子能親眼目睹君王在黑弗諾登基嗎?」
  「我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
  「我家鄉阿爾克島的島民會想這問題。你曉得,自從和平實現以來,我們一直是威島領
地的一部分。厄瑞亞拜之環重返黑弗諾的歷王塔有多久了?十七或十八年吧。復原之初,世
局好轉一段時期,但現在反而不如以前。地海的君王寶座該有新王坐鎮,以便行使和平之符
。百姓厭倦了戰爭侵襲、厭倦了商人哄抬物價、厭倦了親王課徵重稅、也厭倦了各種不法的
權力亂局。柔克島雖然立於引導地位,但不能出面統治。『至衡』儘管安定於此,但統領的
權力仍應在君王手中。」
  阿賭講得興致勃勃,別的愚言戲語也就擱在一旁,但亞刃的注意力反而受吸引了。「英
拉德島物阜民豐,太平無事。」他緩言道:「我們只聽說其他島嶼災厄連連,本身倒從未陷
入你所說的種種紛亂。不過,自從馬哈仁安駕崩,黑弗諾的王位便空虛至今,前後已經八百
年。王國各領島真的會接納新王登基嗎?」
  「要是新王愛好和平又英明有為,能讓柔克島和黑弗諾島認可,怎麼會不接納呢?」
  「何況早有一個預言等待應驗,不是嗎?馬哈仁安說過,下一代君王必定是法師之尊。

  「誦唱師傅是黑弗諾島的人,對此預言特別感興趣。到現在為止,他已經連續三年用相
關的歌詞反覆告訴我們。據說,馬哈仁安曾表示:『將繼承吾之御座者,乃跨越暗土仍存活
,且舟行至當世諸多遠岸者。』」
  「所以,非靠法師不可。」
  「對,因為只有巫師或法師才有能力置身幽黑的亡者之域,而後安返。雖然他們未必跨
越那亡者之域,但他們至少常談起,說什麼??那死域只有一個界限,一旦越過那界限,便
了無盡頭。這麼說來,『當世諸多遠岸』指的是什麼呢?無論如何,那位末代君王的預言確
實是這麼說的,因此,將來必有一人降世來實現預言。而且柔克學院會認出那人,然後,船
艦軍隊與所有種族都會向他齊集,到時候,世界中心黑弗諾的曆王塔就會再有君王掌權。要
是有這麼一位王者出現,我會前去投效,盡心盡力為如假包換的君王效命。」阿賭說完,自
己先聳聳肩笑起來,以免讓亞刃認為他說話太濫情。沒想到亞刃卻和善地注視他,心想:「
他對那位君王的感受,一如我對大法師的感受。」但他嘴裡說出來的卻是:「來日君王御前
,需要你這種人才。」
  他們站著,雖然各想各的,但內容相近。未幾,便聽見身後的宏軒館響起宏亮鑼聲。
  「哇!」阿賭說:「今天晚上吃小扁豆煮洋蔥湯。快。」
  「記得你說他們不煮三餐呀。」亞刃邊說邊跟隨,依舊恍惚如夢。
  「噢,有時候??難免搞錯。」
  膳房儘管糧食充足,但完全不涉魔法巫道。餐畢,他們步行外出至曠野,置身柔藍的暮
色。開始爬坡時,阿賭說:「這裡是『柔克圓丘』。」沾帶水氣的青草拂掠他們雙腿,綏爾
河沼澤地帶傳來小蟾蜍的合唱,歡迎星夜到來--暖和且為時漸短的春季星夜。
  這地帶有股神秘氛圍,阿賭輕聲說:「『太初語』甫行世時,是這山丘最先挺立於海水
之上。」
  「等到萬事萬物消亡時,這山丘也將是最後沉落的土地。」
  「所以是一塊可以安心立足之處。」阿賭抖落內心敬畏,這麼說道。但他馬上又敬畏地
高喊:「看!那片樹林!」
  圓丘南方的地表出現一抹強光,那抹強光看似月升,但此時薄月已西滑至丘頂上方天空
;而且,這抹光照之中,還摻雜著閃爍,很像樹葉在風中搖曳。
  「那是什麼?」
  「從心成林放射出來的--師傅們一定在樹林裡。聽說五年前,眾師傅集會遴選大法師
時,心成林也像這樣放射宛如月光的照明。可是,他們今天為了什麼原因集會呢?是緣於你
帶來的訊息嗎?」
  「可能是喔。」亞刃說。
  阿賭馬上興奮躁動起來,想回宏軒館打聽有無任何謠傳,以便知道師傅們此番集會預示
什麼。亞刃與他同行時,仍頻頻回顧那抹奇特的光照,直到斜坡將之遮去,只剩新月與春季
星辰。
  亞刃獨自躺在客房石室的黑暗中,張著兩眼。在此之前,他一向有床鋪睡覺,也有軟毛
蓋被;即便搭乘二十槳長船由英拉德島航行來柔克,他們也為少年王子準備了較這石床舒服
的寢具。不像這裡,石地板上方鋪就的草褥,外加一條破毛氈。但他倒沒留意這些。「此時
此刻,我置身世界中心」他心想:「師傅們正在神聖地點密談。他們打算怎麼辦呢?會編構
一個大法術來拯救魔法嗎?巫藝正從世界消亡,是真的嗎?連柔克島都面臨危險了嗎?我不
回家了,要待在這裡。我寧願打掃大法師的房間,也不要回去當英拉德島的王子。他會讓我
留下來當見習生嗎?說不定今後不會再有法術技藝傳授了,也不會再有事物真名的研習。父
王具備巫術天賦,我卻沒有。也許巫術真的正在消失吧。但無論如何,就算大法師喪失了力
量和技藝,我也要待在靠近他的地方。就算永遠見不到他的面,就算他永遠不再對我說話,
都沒關係。」然而,熱切的想像力進一步將他席捲,以至轉念間,他便瞧見自己又與大法師
一同站在山梨樹下的湧泉庭,天空卻是黑的,樹木沒有葉子,噴泉寂靜;而他開口道:「大
師,暴風雨來襲了,但我要留在您身旁效忠您。」大法師聽了,對他微笑??不過,想像力
至此受挫--因為,實際上他未見大法師那張黝黑的臉孔曾片刻展露笑容。
  晨起時,他感覺昨天自己還是個男孩,今天已然成年。不管什麼事,他隨時可以投入。
只是沒想到,事情真的來時,他竟瞠目結舌,不知所措。「亞刃王子,大法師想與你談話。
」一個年幼的見習生在門口對他這麼說。說完,候了一會,沒等亞刃回神答覆,一溜煙就跑
了。
  他步下塔樓的階梯,穿越石造走廊,朝湧泉庭走去,但不確定該到哪裡找大法師才對。
  一位老者在走廊與他相迎。老者面帶微笑,深深的皺紋從鼻子延伸到下巴。這位老者與
昨天在宏軒館大門見到的老者是同一人。記得昨天由港口初抵學院,老者要他說出真名,才
讓他入內。
  「這邊走。」守門師傅說。
  學院建築之內,這一帶的廳堂與甬道很安靜,完全沒有男孩們在別處活絡所產生的那種
奔忙與喧嘩。在這裡,只會感受到牆壁所經歷的悠久歲月。建造當初,用來安置並保護這許
多古老岩石的那道魔法,依然明顯可感。石壁間或出現符文雕刻,鏤紋深切,有的地方還嵌
入銀箔。亞刃曾由父親那裡學過一些赫語符文,但眼前牆上的符文,他卻一個也不認識。雖
然某幾個符文的意義好像幾乎知道、或曾經知道,卻不是記得很清楚。
  「孩子,到了。」守門人對他說,一點也沒有使用「少爺」或「王子」等銜稱。亞刃跟
隨他步入一個椽梁低懸的長形房間,房間一側的石造壁爐燃著爐火,火焰映照橡木地板。另
一側,顯眼的窗戶將外頭曉霧彌漫的凝重天光納入室內。壁爐前方站了幾個男人,他進來時
,一群人的目光全投向他。但在這群人當中,他只看見一個人--就是大法師。亞刃停步行
禮後,便沉默肅立。
  「亞刃,這幾位是柔克學院的師傅」大法師說:「是九位師傅中的七位。形意師傅不離
開他的心成林,名字師傅在北方三十哩外的塔內。大家已經知道你此行的任務。各位大師,
這位是莫瑞德的子孫。」
  「莫瑞德的子孫」這稱謂,沒有引起亞刃的驕傲,反倒引起一陣恐慌。他雖然對自己的
血統感到自豪,但充其量只認為自己是親王的繼承人,是英拉德世系的一員。至於世系傳承
的源頭莫瑞德,早已作古兩千載。他當年的事蹟已成傳說,不屬於現今世界。所以,那種稱
謂乍聽起來,好像大法師稱他是「神話之子」、「夢想繼承人」。
  他不敢舉目迎視這八名男子,只好盯著大法師巫杖的鐵製尾套,感覺血脈在耳內迴繞。
  「來,讓我們同進早餐。」大法師說著,引導大家在窗下桌邊落坐。食物有牛奶、酸啤
酒、麵包、新鮮奶油、乳酪。亞刃與大家同桌而食。
  這輩子,他曾經夾在權貴、地主、富商中間。貝里拉城內,他父王的殿堂裡,多的是那
些家道豐厚、買賣闊綽,且富於世俗物質的人。他們吃喝講究,說話大氣,爭辯者多、逢迎
者眾,大多數畢生尋求個人目的。所以,亞刃儘管年少,對人性的伎倆和虛假卻早有認識。
但是他不曾置身眼前這種人當中。這些人只吃麵包,寡言少語、容貌沉靜。他們若有尋求,
並非為了個人目的。但他們都具備超卓力量--這一點亞刃看得出來。
  雀鷹大法師坐於桌首,看來是在聆聽席間交談,但他周身一派沉靜,而且沒有人同他說
話。也沒有人同亞刃說話,亞刃因而有時間鎮定自己。他左邊坐的是守門師傅,右邊是灰髮
且容貌親切的男子,這人總算開口對他說:「亞刃王子,我們是同鄉。我在英拉德島西部出
生,鄰近阿歐森林。」
  「我曾經在那座森林打獵。」亞刃應道。兩人於是稍微聊起那座「神話之島」的森林和
城鎮。由於喚起家鄉回憶,亞刃才感覺自在些。
  餐畢,大夥兒再度集聚壁爐前。有的坐、有的站,一時無話。
  「昨天」大法師說:「我們集會商議很久,但沒有結論。現在有晨光照射,我想再聽聽
各位發表看法,說說你們對自己昨晚的判斷,是繼續維護、或改為否定。」
  「沒有結論本身,就是一種判斷」說話者是藥草師傅,他身量結實,膚色深,目光平靜
。「心成林本是發現形意的所在,但我們在那裡只獲得『爭議』。」
  「原因是我們沒辦法看清形意。」英拉德出生的灰髮法師變換師傅說:「我們所知實在
不足。瓦梭島傳來的風聲、英拉德島捎來的訊息,都是奇異的消息,都應該留意。但是,為
基礎這麼薄弱的事情掀起大恐懼,實在沒有必要。我們的力量不會只因少數術士遺忘法術而
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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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1:44 |只看該作者
  「我也抱持相同看法」說話者是清瘦但目光銳利的風鑰師傅:「我們大家不是都還保有
個人力量嗎?心成林的樹木不是照舊成長並擺動枝葉嗎?天界的暴風雨不是都聽從我們的咒
語嗎?巫藝乃人間最古老的技藝,誰可能為這樣的巫藝憂心?」
  「沒有人」聲音低沉,高大年輕,容貌黝黑但高貴的召喚師傅說:「沒有人、也沒有力
量能束縛巫術的操作,或妄想抹平蘊含力量的字句。因為那些字句是創生所用的字句,誰若
能泯除這種字句,他也能消滅世界。」
  「對,有能力做到的人,不會在瓦梭島或納維墩島。」變換師傅說:「這人必定就在柔
克學院。要是有這麼一個人,那麼,世界末日就快到了!但現今形勢還沒糟到那個地步。」
  「不過,形勢確實有蹊蹺。」另一位坐在爐火邊的師傅發話,全體都望向他。此人胸膛
寬厚,身量穩固如橡木桶,聲音低實如宏鐘,他是誦唱師傅。「應當高坐黑弗諾的君王,如
今安在?柔克不是世界中心,黑弗諾之塔才是,厄瑞亞拜之劍高懸塔上,瑟利耳、阿肯巴、
馬哈仁安等歷代帝王,都出自那裡。但那世界中心已經空虛八百年了!我們有王冠,但沒有
君王可戴。我們已尋回失落的符文、君王的符文、和平的符文,但既然復原,和平安在?讓
王座有君,我們就會有和平,屆時,連最遠的陲區,術士的技藝都能放心操作自如。屆時會
有秩序,而且萬物合時。」
  「對。」瘦小敏捷,態度溫和但雙目清澈、洞悉一切的手師傅說:「誦唱師傅,我贊同
你的看法。萬事既偏離正道,巫道偏離有何奇怪?假如禽畜都四散漫遊,害群之馬又怎會獨
留在畜欄內?」
  守門師傅聽了笑起來,但沒說什麼。
  「如此聽來」大法師說:「各位似乎認為沒有相當蹊蹺之處。或者說,假如有蹊蹺,原
因在於我們各島無人治理或治理不良,才導致高深技藝遭忽視。這結論我大抵同意。的確,
就因為南方失卻和平貿易,我們才不得不仰賴傳言。至於西陲,除了納維墩島以外,誰曾聽
說什麼可靠的消息?假如船隻出航都能安返,假如我們地海群島結合緊密,就算是最偏遠的
地區,我們也可能知悉其情況,然後就可以採取適當行動。但,各位大師,我認為我們應該
採取行動!因為英拉德親王說,他在施法時口誦創生字句,卻不明白字句意義;因為形意師
傅只說根柢含帶畏怖,就不再多言。這些事或許微不足道,難道不足以憂心嗎?暴風雨來襲
,起初都只是地平線一小片雲朵而已。」
  「雀鷹,你對幽暗的事物頗敏感」守門師傅說:「你一向如此。說說看,你認為何處有
蹊蹺。」
  「我不知道。力量正漸漸減弱,問題亟待解決,太陽慢慢變暗。各位大師,我感覺??
我感覺,坐在這裡聚談的我們,都承受致命傷。我們講話時,血液從血管徐徐流出去??」
  「所以你打算採取行動。」
  「對。」大法師說。
  「哦」守門師傅說:「老鷹要展翼高飛,貓頭鷹有辦法阻止嗎?」
  「但你要飛去哪兒呢?」變換師傅問,誦唱師傅答:「去尋找我們的君王,把他帶回來
登上王位。」
  大法師銳利地瞧一眼誦唱師傅,回應道:「凡是出問題的地方,我就去。」
  「南方,或者西方。」風鑰師傅說。
  「必要的話,也包括北方,和東方。」守門師傅說。
  「但是,大師,我們這裡需要您呀。」變換師傅說:「與其去到陌生海域的生疏人群中
,盲目瞎尋,留在這裡不是比較明智嗎?這裡有強大法術,您可以運用自己的技藝,找出到
底是什麼邪惡或騷亂在作怪。」
  「我的技藝幫不了忙」大法師嚴肅的聲責讓大家不由得目光齊眾於他,他眼神焦灼:「
我是柔克學院的護持,不率然離開。本來我期望各位的建言能夠與我的建言相同,但現在看
起來,這項期待是不成了,只好我自己下決定。我的決定是:非出去不可。」
  「我們服從這項決定。」召喚師傅說。
  「而且我要單獨行動。各位是柔克學院的諮議團,千萬不能打散。但我會帶一人同行-
-要是他願意。」大法師轉眼望向亞刃。「你昨天提議,願出力服效。形意師傅昨晚曾說:
『登上柔克島海岸的人,無一是偶然前來。自然,捎遞信息的莫瑞德子孫也不是偶然來的。
』除了這幾句話,整個晚上,他沒再提供意見。因此,亞刃,我要問你:你願意和我一起去
嗎?」
  「大師,我願意。」亞刃回答,感覺喉嚨乾澀。
  「身為親王的令尊,肯定不會讓你投入這種危險。」變換師傅話中帶著幾分銳利,說完
又對大法師說:「這孩子年紀尚輕,也沒受過巫藝訓練。」
  「我受過的訓練與受訓所花費的時間,已夠我們兩人運用。」雀鷹淡然說道。「亞刃,
令尊看法如何?」
  「他會讓我去。」
  「你怎麼知道?」召喚師傅問。
  亞刃不曉得大法師要帶他去哪裡、什麼時候出發,也不曉得為什麼要帶他一起去。他疑
惑不解,而且在場這幾位嚴肅真誠、但也很恐怖的大男人,實在讓他侷促難安。假如有足夠
時間思考,他一定完全沒辦法表示什麼。但現在根本沒有充分時間多考慮,就聽見大法師再
度問他:「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家父派我來時,曾對我說:『我擔心黑暗時代就要降臨世界,那將是一段危險時期。
所以我不派別人充當信使,而派你去,因為到時候你能判斷,我們是應該就此事向智者之島
尋求協助呢,還是反過來,將英拉德島可提供的協助交予他們。』所以,假如情況需要我,
我隨時候命。」
  亞刃看見大法師聽了這話,莞爾一笑。他的微笑儘管倏忽即逝,但相當愉快。「各位聽
見了嗎?」他向七位法師說:「就算年齡再大、巫藝再深,又能為這份決心增添什麼?」
  亞刃覺得大家都對他投來讚賞的目光,但讚賞之餘,不無躊躇或詫異。召喚師傅圓弧狀
的眉毛緊蹙起來,說:「大師,我實在不明瞭。您一心一意要出去探查,我能理解,畢竟您
已在這裡閉關五年。但過去您都是獨來獨往,個別行動。這回,為什麼要人陪伴呢?」
  「過去我不需要協助」雀鷹回答的聲音跡近威嚇或嘲諷。「而且這回,我找到一個合適
的同伴。」他周身有種不安全的氣氛,高大的召喚師傅沒再多問,但蹙眉依舊。
  但是藥草師傅--他目光冷靜、黝黑如一頭有智慧、有耐性的公牛--從椅子上起身,
四平八穩地站好,說:「去吧,大師,帶這少年一起去。並帶著我們全部的信賴,出發去吧
。」
  眾師傅一個個無言默許,而後三三兩兩離開,剩下召喚師傅。「雀鷹」他說:「我無意
質疑您的決定,只想說:假如您判斷正確,假如當真有個危險的大邪惡在作怪,而造成失衡
,那麼,僅是去瓦梭島、或深入西陲、甚至遠赴天涯海角地極,都不夠遠。但,你所必須去
的不管什麼地方,都帶這位同伴一同前往,對他公平嗎?」
  兩人這時所站立的位置與亞刃稍有距離,召喚師傅也特別壓低聲音說話。但大法師卻大
方說:「公平。」
  「那一定是你沒把所知的全告訴我。」召喚師傅說。
  「要是知道,我就會講出來。事實上我什麼也不知道,猜測成分居多。」
  「讓我陪你去。」
  「學院的門戶得有人看守。」
  「守門師傅會負責--」
  「需要看守的不僅是柔克學院的門戶。你留在這裡,留意日出,看太陽是否明亮。也要
注意石牆,看有誰翻牆、看翻牆者的面孔朝向哪裡。索理安,有個破洞、有個傷口,那就是
我要去探查的目標。要是我沒找著,你們日後可以繼續。但目前最好留在這裡靜候,我命令
你們都在這裡等我。」這時他改用「太古語」,也就是「創生語」--那是操作所有道地法
術使用的語言,也是所有超絕魔法所依賴的語言;但除了龍族以外,很少人在交談時使用。
召喚師傅沒再爭議或反對,向大法師與亞刃默默頷首後,離開了。
  除了爐火劈啪聲外,萬籟俱寂。屋外,晨霧壓窗,無形但沉黯。
  大法師注視爐火,彷彿忘了亞刃在場。那男孩站在壁爐稍遠處。不曉得該逕自離開或開
口告退。由於拿不定主意、加上有幾分孤單,他再次感覺自己像是個渺小的形體,置身令人
慌亂的黑暗無邊空間。
  「我們要先去霍特鎮」雀鷹轉身背對爐火,說:「南陲所有消息都在那裡聚集,說不定
我們可以找到一個起頭線索。你的船還在港灣等候,你去向船長說一聲,讓他帶話回去給令
尊。我們要儘快啟程,時間就定在明天破曉吧。到時候你來船庫的臺階會合。」
  「大師,您??」亞刃的聲音頓了一下。「您要找尋的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亞刃。」
  「那--」
  「那我要怎麼找,是不是?這一點我也不曉得。說不定它會來找我。」他對亞刃怡然一
笑。但在窗戶透進來的迷濛光線中,他的面孔看起來灰茫如鐵。
  「大師」這時亞刃的聲音已經穩定「若追溯最古老的血統不至有誤,我確實是莫瑞德的
子孫。但是,假如能為您效命,我會把那份效勞看成是這輩子千載難逢最光榮的機會,其餘
事都寧可放棄不做。只是,我擔心您判斷錯誤而高估我了。」
  「說不定。」大法師說。
  「我沒有出色的天賦或技巧。我會使用短劍和寶劍打鬥,我會駕船,我會宮廷舞和鄉村
舞。我能安撫朝臣間的爭吵,我會角力,我箭術不精,但會射箭,我擅長足籃球競賽,我會
唱歌,也會彈豎琴和魯特琴。全部只會這些,沒有別的了。我對您有什麼用處呢?召喚師傅
說得對??」
  「啊,你剛才見到我們說話,是吧?他是在嫉妒,他希望有機會發揮,表現忠心。」
  「同時表現高強的技巧,大師。」
  「這麼說來,你寧願他跟我去,而你留著?」
  「不是!但我擔心??」
  「擔心什麼?」
  淚水湧上男孩雙眼。「擔心辜負您的期望。」他說。
  大法師再度轉身面向爐火。「亞刃,你坐下」他說。男孩走到壁爐角邊的石座坐下。「
我沒有把你錯看成巫師、戰士、或任何完備的事物。我清楚你是什麼人--雖然現在我知道
你會駕船很是高興??日後你會成為什麼,沒有人知道。但有一點我很明白:你是莫瑞德與
瑟利耳的子孫。」
  亞刃沉默,最後才說:「大師,這雖然沒錯,但??」大法師沒說什麼,而他總得把話
講完:「但我不是莫瑞德,我只是我自己。」
  「你對自己的血統不感到自豪?」
  「不,我對自己的血統感到自豪,因為是這血統讓我成為王子,它是一種責任,而責任
是需要去符合、去踐履--」
  大法師用力點頭。「我的意思也是這樣。否認過去就是否認未來。一個人要麼接受命運
,要麼拒斥,但命運不是自己創造來的。山梨樹的樹根如果空洞,便根本長不出樹冠。」
  聽到這裡,亞刃吃驚地抬眼,因為他的真名「黎白南」意思就是山梨樹,但大法師沒有
說出他的名字。「你的根,深而有力」大法師繼續說:「但是必須給你空間,成長的空間。
所以我提供你的,不是安穩返回英拉德島,而是前往未知盡頭的一趟危險旅程。你不一定要
接受,選擇權在你。但我提供你選擇的機會。因為我厭膩環繞在我四周這些安穩的所在、安
穩的屋頂、安穩的牆壁。」他突然住口,以甚具穿透力的眼光環顧四周。亞刃看得出這男人
內在深切的躁動,那份躁動甚至讓他害怕。然而,恐懼只讓興奮更為銳利,所以他答話時心
頭怦怦跳:「大師,我選擇與你一起去。」
  亞刃離開宏軒館,腦子和心頭都充塞神奇感。他告訴自己,他覺得快樂。但「快樂」兩
字好像不夠貼切。他告訴自己,大法師認為他有力,是支配命運的人,聽到這種讚賞,他應
該感到自豪--但他卻不,為什麼呢?舉世最卓越的巫師已經對他說:「明天我們就啟程航
向命運邊緣。」他聽了,立即點頭追隨,這樣,難道不該感到自豪嗎?但他卻不,只感到神
奇。
  他穿越綏爾鎮陡斜彎曲的街道,在碼頭找到船長,對他說:「明天我要跟隨大法師出海
去霍特鎮與南陲,你回去告訴我父王,等我任務完成,就會返回貝里拉的家。」
  船長看起來頗為難。他知道帶這種訊息回去給英拉德親王,會受到什麼對待,便說:「
王子,我必須帶著您親筆寫的信才行。」這個要求有道理,亞刃於是趕緊離開--他覺得每
件事都要立即辦好。他找到一家奇特的小店,買了硯臺、毛筆與一張柔軟但觸感厚實的紙,
快步返回碼頭,坐在埠頭邊上寫信給雙親。他想到母親握著同一張紙展讀他寫的這封信,心
頭一陣難過。她是個爽朗而有耐性的女子,但亞刃知道,他是母親滿足的根源,也知道她期
望兒子早歸。現在要長久離開,他不曉得該怎麼安慰母親。他的信簡短,沒什麼修飾。寫好
,蓋上劍柄的符印當作簽名,再用附近船舶拿來防漏的瀝青封口,然後把它交給船長。但他
突然又說:「等一下!」好像船已齊備,馬上要開航了一樣。他跑回圓石街道那家奇特小店
--不太好找,因為綏爾鎮的街道有點打迷糊,每個轉彎好像都變來變去。最後,他終於走
對了街道,便沖進那家用成串紅色陶珠裝飾門口的小店。他剛才來購買筆硯時有注意到,在
一個盛裝扣環與胸針的盤子裡,有個做成玫瑰狀的銀色胸針,他母親的名字就叫「玫瑰」。
「我要買那樣。」他匆忙而豪氣地說。
  「這是偶島製作的古代銀製品。我看得出你對古代工藝深具慧眼」店家主人說著,注視
亞刃寶劍的劍柄--倒不是看那副精緻的劍鞘。「價錢是四枚象牙。」
  亞刃二話不說,爽快付了昂貴的價錢。他皮包裡有很多象牙代幣,內環諸島都用這當錢
幣使用。送禮物給母親的主意讓他很開心,購買也讓他很開心。他離開小店時,一隻手擱在
寶劍的柄頭上,昂首闊步,頗為神氣。
  他離開英拉德島的前夕,父親將這把劍交給他。他莊重地收下並配掛,在船上時也一直
配掛,彷彿那是一種責任。他很自豪於腰際多了這份重量,但寶劍悠遠歲月所代表的重量覆
蓋他的心靈,因為這把劍是莫瑞德與葉芙阮之子瑟利耳的寶劍。當今之世,除了高懸於黑弗
諾歷王塔的厄瑞亞拜之劍以外,再也沒有比之更古老的寶劍了。但這把劍一直沒有收起來或
藏起來,而一直有人配掛,雖然歷經數世紀,卻沒有磨損或變鈍,是因為當初它曾以強大魔
法鍛鑄。這劍的歷史言明,除了生死交關的情況,它不曾出鞘--也一直出不了鞘。它不會
順服於血腥、復仇、或貪念的目的,也不會順服於為掠奪而起的戰役。亞刃這個通名,就是
從他們家族的這個至寶而來,小時候,大家叫他「亞刃迪」,是「小寶劍」的意思。
  他自己還不曾使用這把劍,他父親不曾使用,他祖父也不曾使用,因為英拉德島安享太
平已久。
  但此刻置身巫師之島這個奇特城鎮的街道,他碰觸劍柄,感覺也奇特。摸起來,只覺劍
柄怪彆扭的,而且冰冷。這把劍沉甸甸的重量拖負著他,妨礙他行走,也使本來的神奇感冷
卻了些。
  他返回碼頭,把胸針交給船長代轉母親,並向他道別、祝航行平安。轉身離開時,他拉
拉斗篷蓋住劍鞘,劍鞘承裝的,是那把年代悠久但不輕易順服,而今傳承給他的致命武器。
這時,他不再覺得神氣活現,也不趕時間了。「我在做什麼?」他爬上狹窄街道時對自己說
。窄道通往城鎮上方那座巨大城堡似的宏軒館。「我怎麼沒打算回家?為什麼我要與一個我
不了解的人,去尋找某種我根本不知道的東西?」
  他沒有答案可以回答自己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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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1: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在天明前的黑暗中,亞刃穿上為他預備的衣物,是全套水手裝,相當舊,但乾淨。他一
穿妥,便快步行經宏軒館闃靜的廳堂,走到龍角與整顆龍牙雕成的東門。守門師傅略帶微笑
讓他出門,並指示路徑。他先走全鎮最高的一條街,再轉入一條小徑。小徑在港灣海岸的南
邊,與綏爾港的碼頭平行,可通往學院下方那幾座船庫。他勉強認出該走的路。樹木、屋頂
、山丘等,都還是黑暗中的龐大黑團。漆黑的空間完全寂靜,而且很冷。萬物寂然不動,瑟
縮朦朧。只有東邊仍然晦暗的大海,可以見到一條淡淡的清楚線條,那是海平線,輕拍著尚
未露臉的太陽。
  他來到船庫臺階處,那兒沒人,也沒有任何動靜。身上那套寬大的水手服和羊毛軟便帽
相當保暖,但他仍然佇立石階,在一片漆黑中等待,全身發抖。
  那幾座船庫隱約浮在黑水之上。突然由其中冒出一個空沉沉的聲響,是隆隆的敲撞聲,
重複二次。亞刃感到毛髮直豎。一條長影子溜了出來,靜靜浮在海水之上--原來是一條船
,輕輕滑向碼頭。亞刃跑下階梯,上了碼頭,躍進那條船。
  「握好舵柄」船首一個陰暗柔軟的身影,是大法師,他說:「穩住船身,我要升帆了。

  他們這時已經出了碼頭,船帆由船桅展開,宛如白翼,迎向漸強的曙光。「西風讓我們
省得划船出海灣,一定是風鑰師傅送給我們的出航禮。孩子,看看這條船,她行進得多輕鬆
!嗯,西風外加晴朗破曉,真是風和景明的春季『平衡日』。」
  「這條船是『瞻遠』嗎?」亞刃聽過一些歌謠和傳說提起大法師的船。
  「噯。」另一人一邊回答,一邊忙著拉繩子。風力變強時,這條船猛衝了一下並轉向。
亞刃咬緊牙,努力讓船平穩下來。
  「大師,她行進是很輕鬆,但有點任性。」
  大法師笑起來。「讓她隨性去吧,她也很有智慧呢。」說完,停了一下,跪在船梁之上
,面向亞刃。「亞刃,聽好,現在起,我不是什麼大師,你也不是王子。我是商人,名叫侯
鷹,你是我姪子,名叫亞刃,跟在我身邊學習海事。我們是英拉德島來的。什麼城鎮呢?最
好是大城鎮,免得湊巧碰到同鎮的人。」
  「南部海岸的特密耳鎮如何?他們跟每個陲區都有生意往來。」
  大法師點頭。
  「不過」亞刃謹慎道:「您說話不太有英拉德口首。」
  「我知道,我說話有弓忒島口音。」他同伴說著笑起來,同時舉目觀望漸亮的東方:「
但必要時,我猜我有辦法模仿你。就這麼講定了:我們從特密耳來,這條船叫『海豚』,我
不是大師,也不是法師,也不叫雀鷹,那--我叫什麼名字呢?」
  「侯鷹,大師。」
  亞刃咬了咬嘴唇。
  「姪子,多多練習。」大法師說:「練習就會。你以前除了是王子,不曾扮演別的角色
。而我,倒是以很多樣態出現過,最少扮演的角色--可能也是最微不足道的,就是擔任大
法師??我們要往南去找艾摩石,就是大家用來刻成護身符的藍礦石。我知道英拉德人很看
重那種礦石,都把它當護身符,用來避免著涼、扭傷、落枕,還有失言。」
  亞刃笑了起來。過一會兒,他抬起頭,船剛好懸在一波長浪上,他瞧見太陽邊緣抵著海
平面。一轉眼,熊熊金光在他們面前放射。
  由於海浪滔滔,小船隨之起伏,雀鷹站著時,必須一手扶住船桅。他面向春分時刻的日
出,唱起歌來。亞刃不懂太古語那種巫師和龍族所講的話,但他聽得出歌詞中含有讚美與歡
悅的成分,而且節奏強烈。那強烈的節奏,正如浪潮起落或日夜交替那種銜續的永恆節奏。
綏爾灣的海岸先是在他們右邊、繼而在左邊,接著又漸漸落在後方,他們乘風破浪,披戴陽
光,進入內極海。
  由柔克島到霍特鎮,不是什麼大航程。但他們仍在海上度過三個夜晚。大法師本來急於
出發,但一出航,倒是耐性十足。他們一離開柔克島受法術制衡的天候,風向就整個相反了
。碰到這種情況,任何一位風候師傅都會立即召喚法術風注入船帆,但大法師沒那樣做,反
而一連數小時藉機教導亞刃,如何在頑強的逆風狀態駕船行駛於伊瑟耳島東岩石狀如犬齒的
海域。出海第二天,下雨,是三月冷颼颼的勁雨,但他沒有運用任何法術驅雨。次日夜裡,
他們在霍特港的入口外,躺在安靜寒冷多霧的黑暗中過夜。亞刃思前想後,認為經過短短這
兩三天,他已經了解大法師了:大法師根本不操作法術。
  不過,他是無可匹敵的水手。與他行船三天,所學的駕駛技術,超過在貝里拉灣操船競
賽十年。法師與水手差堪比擬,兩者都與穹蒼和大海的力量打交道,有時也屈折大風為己用
,以便轉遠為近。所以,是「大法師」也罷,是海上商人侯鷹也罷,實在沒什麼差異。
  他雖然十分幽默,但相當沉靜。不管亞刃怎麼笨拙,他都不煩躁,非常有容忍力。亞刃
心裡想,再也沒有比他更棒的船伴了。不過,這位大法師會一連數小時陷入個人思想天地,
等到不得不開口時,聲音雖然粗嘎沙啞,卻能一眼看穿亞刃。這些情形雖沒減弱男孩對他的
愛,但恐怕多少緩和了對他的喜歡,使那份愛含了幾分敬畏。
  雀鷹可能有所感覺吧,所以在瓦梭海岸外那個多霧之夜,他零零星星向亞刃談起自己。
「明天,我不想立刻又投入人群」他說:「我一直假裝自己很自由??假裝天下太平無事,
假裝我不是大法師,甚至不是術士。假裝我是特密耳來的侯鷹,沒有背負責任或特權,也不
欠任何人什麼??」他停頓一會兒,才繼續:「亞刃,碰到重大的選擇和決定時,要儘量小
心。年少時,我曾經面對兩種選擇:『有所不為』與『有所為』的人生抉擇。結果,好像鱒
魚躍向蒼蠅,我莽莽撞撞投入後者。可是,每項行為舉動都把你與它、與它的結果,緊緊捆
縛在一起,促使你不斷行動。很少有機會像現在這樣,碰到行動與行動之間的一個空檔,可
以停下來,只單純地存在,或是徹底想一想:你是誰。」
  亞刃心裡想,這人既然貴為大法師,怎麼可能對「他是誰」、「他的人生作為」還有疑
惑?亞刃一向認定,這種疑惑是專屬於尚未涉世的年輕人。
  他們的船在寒冷的巨大黑暗中搖晃著。
  「所以,我喜歡海。」黑暗中響起雀鷹的聲音。
  亞刃理解,但他的思緒一如這幾個日夜的情形,又跳前去思考他們此番出航的目的。眼
見同伴談興正酣,他終於逮住機會問:「您認為我們能在霍特鎮找到我們要尋查的東西嗎?

  雀鷹搖頭,意思也許是不能找到,也許是他不曉得。
  「可不可能是一種瘟疫、一種傳染病,由一座島嶼流傳到另一座島嶼,摧殘農牧與人類
心靈?」
  「瘟疫是『一體至衡』的一種運轉。但現在情況不同,它含有邪惡的腥臭。萬物的均衡
自行回正時,可能需要我們吃點苦頭,但還不至於教人喪失希望,或棄絕技藝、遺忘創生語
。『自然』不會這樣違背情理。目前的情況,不是至衡的『回正』,而是至衡的『翻覆』。
只有一種生物可能做到。」
  「是某個人做的嗎?」亞刃試探著問。
  「是我們人類做的。」
  「怎麼做到的?」
  「藉由無節制的生存欲望。」
  「生存?但是,冀求生存有錯嗎?」
  「沒有錯。然而,我們要是渴求掌控生存,就不免盼望無盡的財富、盼望無懈可擊的安
穩、盼望長生不老等等。這樣一來,生存就變成貪欲了。要是再讓知識與這種貪欲結盟,邪
惡即告產生,天下的均衡也隨之動搖。到那種地步,破壞程度就可觀了。」
  亞刃仔細思索一下,才說:「那麼,您認為我們是在查訪一個人?」
  「對,我認為是這麼一個人,一個法師。」
  「可是,根據家父與其他師長的教導,我一向以為巫道的高強技藝是依賴『大化平衡』
,也就是囊括萬事萬物的『一體至衡』。既然如此,它是不可能被人拿來做為邪惡用途的。

  「這是備受爭議的一個問題點。」雀鷹帶了幾分譏刺說:「『法師的爭論永無止境』?
?地海諸島都知道,有的女巫會施持不潔的法術咒語,有的術士會利用技藝獲取財富。還不
只這樣。當年曾企圖泯除黑暗,令正午太陽停駐的『火爺』,也是高強的法師,連厄瑞亞拜
都險些打不過他。至於莫瑞德之敵,又是另一位高強的法師。只要那位法師出現,全城民眾
都向他下跪,軍隊為他捨命作戰。他用來對抗莫瑞德的法術實在太強大,以致他被殺死時,
法力竟然終止不了,最後,素利亞島因無法承受而沉入海底,島上一切盡悉毀滅。這是具備
巨大力量與知識的人為邪惡效命並藉之壯大的例證。因此,服膺善道的巫術是否能證明永遠
是較強的一方,我們實在也不知道,頂多只能懷抱這樣的希望而已。」
  抱著獲得肯定答案的希望,結果總是破滅。亞刃發覺,自己很不甘願接受這種教人心寒
的事實,過一會兒便說:「我猜我可以明白,為什麼您說只有人類會行邪惡。畢竟,就連鯊
魚也是必要時才殺戮。牠們生性單純無知。」
  「這也是為什麼世上沒有什麼能抵擋我們行惡。滔滔人世,只有一樣東西能抵抗心懷邪
惡的人--那就是另一個人。我們的光榮隱藏在我們的恥辱中;我們的心靈能為惡,但也惟
有我們自己的心靈能克服惡。」
  「但龍族呢?」亞刃說:「牠們不是行大惡嗎?牠們單純無辜嗎?」
  「龍!龍性貪、不知足、叛逆,沒有憐憫,沒有慈悲。但牠們邪惡嗎?我是何等人,怎
有資格評判龍的行為???亞刃,牠們比人類睿智,與牠們相處,宛如與夢相處。人類做夢
、施法、行善,但也為惡。龍卻不做夢,牠們本身就是夢。牠們不施魔法,魔法就是牠們的
本質、牠們的存在。牠們無所作為:牠們僅是存在。」
  「巴歐斯的龍皮棄置在榭里隆」亞刃說:「那條龍是三百年前英拉德島的柯渥親王殺死
的。從那天起,就沒有龍再到英拉德島逞兇了。我見過巴歐斯的皮,像鐵那麼厚重,非常巨
大,據說要是整個展開,可以遮蓋整個榭里隆市場。僅一顆牙就有我的手臂那麼長,但他們
說,巴歐斯是只幼龍,還沒發育完全。」
  「聽起來,你很想見到龍。」雀鷹說。
  「是呀。」
  「牠們的血是冷的,而且有毒。你千萬不要注視牠們的眼睛。牠們比人類古老??」大
法師沉默片刻,接著說:「我過去的作為,雖然有的已忘記、有的至今仍感遺憾,但我永遠
記得,有一回曾親睹龍群在西方島嶼上空的夕陽風中飛舞。我已知足。」
  說完,兩人都沉默,除了海水拍船的呢喃聲外,一無聲響,四周也沒有光亮。未了,在
那片深海之上,他們終於入睡了。
  ***
  早晨明亮的薄霧中,他們駛進霍特港。港內有上百船隻停泊或正要啟航,有漁船、捕蟹
舟、拖網捕魚船、商船、兩艘二十槳的大船、一艘待修的六十槳大船,還有一些狹長型的帆
船。那種帆船配備特別設計的三角帆,利於在南陲這一帶的燠熱靜浪中捕捉上風。「那是戰
船嗎?」駛經其中一艘二十槳大船時,亞刃問。他同伴回答:「根據船艙中的鏈閂來看,我
判斷那是奴隸船。南陲這一帶,有人從事販奴。」
  亞刃想了一下,便走去輪機箱,取出他的劍。上船時,他將寶劍包得密密的,收起來放
在輪機箱內,預備離船時才拿。這時,他打開包裹,入鞘的寶劍握在手中,配掛的帶子懸垂
著,但他站在那裡,拿不定主意。
  「這不像海上商人的用劍」他說:「劍鞘太精緻了。」
  忙著操作舵柄的雀鷹看了他一眼。「你如果想配戴,就配戴。」
  「我原來是想,它可能有智慧。」
  「以天下寶劍而言,它的確是一把有智慧的劍。」他同伴說著,提高警覺,留意正在穿
越的擁擠灣道。「它不就是那把不情願讓人使用的劍嗎?」
  亞刃點頭。「傳說是那樣。但它已開殺戒,殺過人了。」他低頭注視寶劍細長但被握舊
了的劍柄。「它殺過人,但我沒有,這讓我覺得自己實在少不更事。它的年歲大我太多??
我還是帶刀好了。」說完,他將寶劍重新包好,塞在輪機箱底下,神情怏然。雀鷹沒說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孩子,你能幫忙把槳拿好嗎?我們要向臺階旁的碼頭駛去了。」
  霍特鎮是群島全境的七大港口之一。港市起自喧嘩的岸邊,向上延伸至三座丘陵陡坡,
整個市容好比一大團奇色異彩。住屋的泥牆有紅色、橘色、黃色、白色;屋頂瓦片是紫紅色
;潘第可樹沿著高處街道開了一簇簇暗紅色花朵。俗麗的條紋雨篷一張接著一張,為狹窄的
市場遮蔭。碼頭陽光明豔,岸邊後頭的街道好像一個個暗色塊,充滿陰影、人群與市聲。
  等他們繫好船,雀鷹彎腰,好像在檢查繩結,同時對旁邊的亞刃說:「亞刃,瓦梭島有
很多人認得我,所以你現在注意看一看,好確定你認得我。」他直起腰桿時,臉上傷疤不見
了,頭髮相當灰白,鼻子厚大而且有點上翻,與他同高的紫杉巫杖變成一支象牙細棒,插在
上衣裡。「汝識得吾否?」他咧開嘴巴笑著問,而且說話帶了英拉德口音:「前此未得面晤
汝伯乎?」
  亞刃在貝里拉的宮殿見過巫師變臉,那是在演出《莫瑞德行誼》默劇的時候。所以,他
曉得「變臉」僅是一種幻術,也就能冷靜回應道:「噢,認得,侯鷹伯父!」
  不過,大法師與港口民兵在為船隻停泊費及看守費議價時,亞刃一直注意看他,希望能
確實記清他的長相。但在這段觀察時間內,大法師的易容反倒讓他愈來愈覺頭疼,而不是愈
來愈看清楚,因為實在變得太徹底了,根本不是大法師本人,不是那個智慧的導師及領袖?
?民兵索取的費用很高,雀鷹付錢時一邊抱怨;付完錢與亞刃一同離開時,仍繼續抱怨。「
真是考驗我的耐性」他說:「竟然付錢給那吃人的偷兒來看管我的船!我用半套法術,就能
完成他的兩倍工作哩!唉,這就是喬裝易容的代價??啊,我忘記該有的講話腔調了,不是
嗎,姪兒?」
  他們爬坡經過一條擁擠發臭、虛華不實的街道,街上排列許多家只比攤子大一點的商店
,店主人都站在堆置貨品的門口,高聲廣告他們販賣的東西價廉物美,包括鍋盆、襪子、帽
子、鏟子、別針、皮包、水壺、籃子、刀子、繩子、螺釘、床單等五金與服飾用品。「這是
市集嗎?」
  「啊?」獅鼻灰髮的男人低頭問道。
  「伯父,這裡是市集嗎?」
  「市集?不是,不是。他們整年在這裡賣東西。小姐,我吃過早餐啦,別向我兜售魚餅
!」亞刃也努力擺脫一個捧著一盤黃銅小容器的男人。那男人一直跟在他腳後跟,小聲兜售
:「買啦,買啦,俊少爺,這東西不會讓你失望的,氣味好聞得像努米馬的玫瑰,可以迷惑
女人,讓她們投懷送抱,試試看嘛,少年船爺,少年王子??」
  雀鷹突然一個箭步站到亞刃與小販中間,說:「這東西下了什麼魔咒?」
  「沒有魔咒!」那男子瑟縮著退開。「我不賣咒語,船主!這只是楓糖而已。喝完酒或
吸了迷幻草根以後,可以用來使口氣清新宜人。只是楓糖,大爺!」他一直倒退,直到跌坐
在石板上,整盤容器匡噹掉了一地,其中有些傾倒,裡面盛裝的黏糊液體由容器蓋子滲出來
,液體顏色接近粉紅或粉紫。
  雀鷹沒再說什麼,掉頭轉身與亞刃繼續行走。不久,人群稀疏了,商店也寒酸起來。商
品陳列於破舊的狗舍內,全部不過是彎釘一把、破杵一根、舊梳一把。這種寒酸相倒不是最
讓亞刃不舒服的;剛才在較富裕的街道那頭,販賣品堆疊起來的壓力與貨物叫賣聲,才讓他
感到窒息。小販的落魄相也令他震驚:心中不免憶起北方家鄉涼爽敞亮的街道。他心想,貝
里拉絕不會有誰像這個樣子緊纏陌生人,低聲下氣求售商品。「這鎮上的居民真教人作嘔!
」他說。
  他同伴只回答:「走這邊,姪兒。」他們轉彎走進一條巷道,巷道夾在高大無窗的住家
紅牆間,紅牆沿山腳伸展。接著,穿過一個裝飾了破舊旗幟的拱形出入口,便步入一處陡斜
廣場的陽光中。這裡是另外一個市場,搭了很多棚子和攤子,擠滿人群與蒼蠅。
  廣場周邊有些男男女女,或坐或躺,個個木然不動。他們的嘴巴奇怪地帶黑,有如瘀血
;嘴唇周圍有蒼蠅聚集,竟像一串串葡萄乾。
  「居然這麼多。」是雀鷹的聲音在說話,又低又急,彷彿他也嚇了一大跳。但亞刃注意
看他時,他依舊是健壯商人侯鷹那張粗率和氣的面孔,一點也沒有操心掛慮的表情。
  「那些人怎麼了?」
  「吸食迷幻草根。它有鎮定及麻木功效,可以讓身體脫離大腦,讓大腦自在漫遊。可是
漫遊回來之後,身體會需要更多迷幻草??而且吸食的渴望持續擴增,人生相對就短暫,因
為那東西是有毒害的:一開始只是發抖,進而癱瘓,最後死亡。」
  亞刃打量一位坐著的女子,她背靠一面有陽光的牆壁,舉著手好像要把臉上的蒼蠅揮走
,可是那只手只在空中抽搐著畫弧,彷彿它早已被忘掉,只由肌肉內重複湧現的麻痹或顫抖
狀態所移動。那動作宛若沒有目的的咒語、沒有意義的法術。
  侯鷹也在看她,但面無表情。「快走!」他說。
  他帶路穿越市場,走到一個有遮陽篷的攤子。陽光透過遮陽篷畫出條紋,有綠色、橘色
、檸檬黃、棗紅、淡青。色彩投射在展示的衣服、披肩、和織帶上,連商婦羽毛頭飾上當作
點綴的小鏡中,也呈現繽紛顏色。這個身材肥胖的商婦拉開大嗓門,重複叫賣:「絲、緞、
帆布、皮毛、毛氈、羊毛、弓忒島出產的羊毛、肖爾島的蘿紗、洛拔那瑞島的絲!嘿,兩位
北方來的,脫下你們的粗呢外套吧,難道沒看見太陽出來了嗎?瞧瞧,這是南方的道地絲料
,柔細得有如昆蟲翅!帶回遙遠的黑弗諾島,送給女孩怎麼樣?」說著,她靈巧的手抖開一
捲薄如蟬翼、粉紅色摻銀線的絲料。
  「不要,太太,我們娶的老婆不是王后。」一聽侯鷹說完,商婦提高嗓門:「那你們都
讓老婆穿什麼,粗麻布?帆布?可憐哪,老婆在北方大風雪裡發抖,居然不肯替她買點絲料
,真是吝嗇鬼呀!?,這個怎麼樣?弓忒島的羊絨毛皮,冬夜裡讓她保暖!」她往檯面拋展
,現出米褐色的方塊料子,是東北島嶼所產,細絲般的羊毛織成。喬裝的商人伸手去摸,微
笑起來。
  「噯,你是弓忒島人?」那拔高的嗓門問道,搖晃的頭飾隨之在雨篷和布匹上投射出千
百個七彩色點。
  「這是安卓島的製品,妳曉得嗎?因為它每個指寬都只有四條經線,弓忒島人會用六條
或更多經線去織。不過,說說為什麼妳會從表演魔術轉業到販賣服飾呢?幾年前我來時,看
到妳會從人的耳朵裡變出火焰來,然後再把火焰變成小鳥和金鈴。那種生意比這個好呀。」
  「那根本不是生意。」胖女人答話的瞬間,亞刃注意到她的眼睛像瑪瑙般強硬地直視他
與侯鷹,而頭上的羽飾飄飄晃晃,不停顫動;亮花花的小鏡頻頻放光。
  「能從耳朵引出火焰是很高明的」侯鷹的口吻聽來嚴冷卻純樸:「我本來希望我姪兒能
見識見識。」
  「兩位仔細聽好」商婦的聲音不那麼刺耳了,她把兩隻肥胖手臂和厚重胸部一齊擱在檯
面上。「我們已經不玩那種把戲了。因為大家早就看穿,不想再看了。我知道,你還能記得
我,多虧這些鏡子--你是對這些小鏡子有記憶。」說著,她故意搖頭晃腦起來,使得他們
周圍斑爛光點不停迴旋。「噢,僅憑這些小鏡子的閃光和幾句話,就可以迷惑一個人的頭腦
。至於其餘把戲,我不會告訴你們--除非有人認為他見到了肉眼看不到、而且實際上不在
那裡的東西。比如火焰和金鈴,或是我以前用來替水手打扮的那種服裝:金布配上杏仁大小
的鑽石。打扮後,他們都像諸島之王那麼神氣??可是,那是把戲,掩人眼目的東西。人是
會被愚弄的,有如雞被一條勾在指頭上的蛇所蠱惑。對,人像雞。只不過,他們要到末了才
明白,他們被愚弄、被搞糊塗了,所以事後都很生氣,對這種事就不再覺得好玩了。所以啦
,我才改行賣這些東西。也許,所有這些絲料都不是絲料,弓忒羊絨毛皮也不是弓忒羊絨毛
皮,但大家到底會買回去穿--他們會穿!這些東西是真的,不像金布裁製的套裝,說穿了
不過是詐欺和空氣。」
  「噢,噢」侯鷹說:「這麼看來,全霍特鎮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種從耳朵變出火焰的魔術
了?」
  聽到最後這句話,商婦皺眉。她挺直上身,開始小心折疊羊絨毛皮。「希望看到謊言和
異象的人就去嚼迷幻草」她說:「要是有興趣,你去找他們聊聊呀!」她朝廣場四周那些木
然不動的形體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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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以前有些術士會幫水手對風施咒,並為他們的船貨添注好運術。他們全都改行了嗎
?」
  商婦突然對侯鷹講的話大為光火:「你一定要找術士的話,倒還剩一個,一個擁有去他
的巫杖的出色巫師--看見那邊那個人嗎?他自己說,他曾經與埃格船長一同出海,負責為
埃格造風、為他尋找大船。但那根本是瞎說。所以埃格船長最後才會付他公平的回報:把他
的右手砍掉。所以現在他就坐在那兒。瞧他,滿嘴迷幻草,但肚子裡全是空氣。空氣和謊言
!空氣和瞎編!你要找的魔術全在那邊,山羊船長!」
  「噢,噢,太太」侯鷹依舊溫和淡然道:「我只是問問而已。」
  她一個轉身,肥碩的背部向外,頭飾上的旋轉鏡面亮點,讓人一陣眩目。侯鷹緩步離開
,亞刃跟在他旁邊。
  他故意緩步徐行,以便慢慢靠近商婦所指的那個人。他背靠牆坐著,呆滯凝視的眼睛沒
看見什麼。留鬍子的黑臉孔,看得出以前相當俊秀。那只起皺的右腕殘肢橫在地面鋪石上,
讓燠熱明亮的陽光照著。
  他們後頭的攤子起了點騷動,但亞刃發覺自己很難不盯著那個男人看,而油然興起一股
嫌惡的困惑。「他真的是巫師嗎?」他很低聲問道。
  「他可能是那個叫做賀爾的,當過海盜埃格的天候師。他們是一幫名氣響亮的竊賊。啊
,亞刃,快閃開!」一名男子由攤子中間全速跑出來,差點與他們兩人撞個滿懷。另一人從
旁邊快步半跑經過,一邊吃力捧著一個可折疊的平盤,盤內裝著線、繩、花邊等等。有個攤
子嘩啦一聲潰倒,遮陽篷在這麼拉扯之餘,翻面倒下。群眾在市場推來擠去,雜沓的人聲喊
叫不已。那個頭戴鏡飾的商婦聲音最高、最突出,亞刃瞥見她舉著一根柱子或棍棒,像個身
陷重圍的劍士,正大刀闊斧驅趕群眾。這到底是一場爭吵擴大成的暴動,或是一幫竊賊設計
的襲擊,誰也搞不清楚。只見群眾一個個懷抱貨品,可能是掠奪來的,也可能是保護著以防
掠奪。廣場混亂中,有刀戰、拳鬥、毆架。
  「走那邊。」亞刃手指最近的一條側街,從那裡可以走出廣場,看這情況,馬上離開最
好。他正準備要走時,被同伴拉住手臂。亞刃回頭,看見那個叫賀爾的男子正拼命要站起來
。等他站直,身子搖晃一會兒,沒稍微看看四周,便逕自循著廣場邊緣走去。他那只獨臂始
終貼著房屋圍牆,好像做為指引或支撐。「看住他。」雀鷹說著,兩人開始跟蹤。沒有人來
攔他們或攔這個被跟蹤的男子。
  不出一分鐘,他們就走出市集廣場,然後是狹窄曲繞的下坡街道,很安靜。頭頂上,街
道兩旁住屋的閣樓幾乎交會,遮蔽了日光;腳底下,鋪石路因堆積污水和垃圾而濕滑。賀爾
雖然有如盲人扶牆而行,但步調不慢。他們跟在後頭,必須亦步亦趨,才免得在岔路跟丟。
亞刃內心突然起了一陣追蹤的刺激感,全身知覺都處於精警狀態,宛如以前在英拉德的森林
獵捕雄鹿。他清楚看見擦身而過的每張臉孔,呼吸著這城鎮混合了垃圾、焚香、腐肉、花香
的親切穢氣.他們跟蹤穿越一條寬闊擁擠的街道時,他聽見鼓擊聲,並瞧見一排赤身露體的
男女經過,他們的手腕和腰都被串鏈,蓬亂的頭髮遮頭蓋臉。但只驚鴻一瞥,就不見了這整
排男女的蹤影,因為當時他們正在賀爾的後面,巧妙閃躲著走下一段階梯,步入一處較窄的
廣場,廣場只有幾個女人在噴水池邊閒聊。
  雀鷹在這裡追上賀爾,伸手搭在他肩上。賀爾彷彿燙著般驚得縮身後退,一直退到一扇
大門的陰影中。他站在那裡發抖,睜著被捕獵的獵物般視而不見的兩眼呆望他們。
  「你叫賀爾嗎?」雀鷹問道。他問話的聲音是用他本人的聲音,嚴冷但音調溫和。男子
沒回答,好像沒回神、或是沒聽見。「我要向你打聽一點事」雀鷹說道,對方仍然沒回覆。
「我會付錢。」
  慢吞吞才反應:「象牙或黃金?」
  「黃金。」
  「多少?」
  「法術有多少價值,巫師最清楚。」
  賀爾的面孔瑟縮一下,而且神色一轉,變得精神起來。但那轉變快得好像火焰晃動片刻
,馬上又回復陰霾的木然表情。「法術全部不見了」他說:「都不見了。」一陣咳嗽使他彎
了腰,吐出黑痰。等到挺直腰桿,精神已相當不濟,單顧著發抖,好像忘了剛才在說什麼。
  亞刃再次出神觀看他。這男子站立的所在,是大門兩側兩尊雕像的中間。那兩尊雕像的
頸子傾斜頂住建築的山形牆,肌肉虯結的身軀只有一部分突出牆壁,看來彷彿一直想從岩石
掙扎出來,進入有生命的人間,但中途失敗了。它們所守護的這扇門,絞鏈已經腐朽;這棟
原為宮殿的房子,人去樓空。大石像凸出的沉鬱臉孔被削去一些,長了苔蘚。那名男子站在
這兩尊壯碩的雕像中間,萎頓而脆弱,兩眼有如空屋的暗窗。他向雀鷹舉起那只殘廢的手,
低聲乞討:「施捨一點給可憐的殘廢人吧,大爺??」
  法師蹙眉,像是痛苦又像慚愧;亞刃感覺自己霎時見到法師喬裝背後的真實面孔。法師
再度將手搭在賀爾肩頭,輕輕說了幾個字,是亞刃聽不懂的巫師語言。
  但賀爾懂。他單手緊抓雀鷹,口吃道:「你還能講??講??跟我來,來??」
  法師瞥一眼亞刃,點點頭。
  他們走下陡斜的街道,進入霍特鎮三座山丘之間的谷地。一路經過的下坡街道愈來愈窄
、暗、靜。懸翹的屋簷使天空縮小成一條灰色帶,兩旁的住屋都陰冷潮濕。谷底有條溪河,
臭得好像未加蓋的陰溝。在幾座拱橋之間,住家沿溪岸集中。到了其中一間屋子,賀爾轉身
進入陰暗的大門,有如一支蠟燭突然吹熄般消失不見。他們跟著入內。
  沒有燃燈照明的階梯,他們踩上去不但發出吱嘎聲,還會搖晃。到了梯頂,由於賀爾推
開一扇門,他們才看清置身之處:一個空房間,角落有草褥,房內有一扇沒上漆的素面板窗
,射進些許朦朧光線。
  賀爾轉身面向雀鷹,再度抓緊雀鷹的手臂。他的嘴唇在動,但老半天才支支吾吾說:「
龍??龍??」
  雀鷹以安定的眼神看著賀爾,沒說話。
  「我不能施法了。」賀爾說著,放開雀鷹手臂,蹲伏在地上哭泣。
  法師在他身邊跪下,輕輕用太古語對他說話。亞刃站在關著的門邊,一手放在刀柄上。
迷濛的光線、積塵的房裡,兩個跪著的形體,法師使用龍語小聲說話的奇異聲音,這種種宛
若夢境,與屋外世界或流逝的時間一無關連。
  賀爾緩緩起身,單手拍拍膝蓋灰塵,把殘肢移到背後,看看四周,看看亞刃:現在,他
總算「視而可見」了。不久,他轉身走去坐在草褥上。亞刃依舊站著,保持警戒;但雀鷹由
於童年家境也是這麼四壁蕭然,泰然自若地直接疊腿坐在一無鋪墊的地上,說:「告訴我,
你怎麼喪失你的技藝,怎麼遺忘技藝所使用的語言。」
  賀爾良久沒回話。只不停用斷肢拼命打大腿,最後才突然把心裡的話逼出來:「他們砍
去我的手,害我不能織構法術。他們砍了我的手,血流出來,流乾了。」
  「但那是你喪失力量以後的事,賀爾,不然他們根本砍不了你的手。」
  「力量??」
  「就是操控風、浪、與人的力量。藉由叫出它們的名字,你可以使它們服從你。」
  「沒錯。我記得自己曾活著」男子啞著嗓子輕道:「而且我也會那些語言,那些名字?
?」
  「你現在死了嗎?」
  「不,活著,活著。我曾經是一條龍??我沒死。只是偶爾睡著了。每個人都曉得,睡
眠與死亡相似。每個人都曉得,亡者步行於夢中,他們活生生地來找你,對你說話。他們脫
離死域,進入夢境。有條通路可以去。要是你走得夠遠,還有路可以回來,沒問題。只要知
道去哪裡找,就找得到--要是你願意付代價。」
  「付什麼代價?」雀鷹的聲音飄浮在幽暗的空中,宛如落葉影子。
  「生命呀!還會有什麼代價。除了用生命,你還能用什麼去買生命?」賀爾坐在草褥上
前後搖晃,露出狡猾詭詐的目光。「你瞧」他說:「他們可以砍去我的手,他們可以砍去我
的頭。無所謂,我能找到回來的路,我曉得到哪裡找。有力量的人才可能去那裡。」
  「你是指--巫師?」
  「對。」賀爾遲疑道,樣子好像曾嘗試幾次,卻沒辦法說出「巫師」兩字。「有力量的
男人」他重複道:「而且他們必須--他們必須放棄力量,做為代價。」
  說完,他變得不高興起來,彷彿「代價」兩個字終於引發某些聯想,也才使他明白,他
這麼做只是在提供資訊,而不是交易。所以,他們再也無法從賀爾那裡獲得更多訊息。雀鷹
認為「回來的路」特具意義,便暗示著、結巴著想多套點東西出來,賀爾卻不肯再說什麼。
不久,法師放棄,站了起來。「唉,只得一半答案,還不如都沒有。」他說:「但是,錢仍
照付。」說著,他丟了一錠金子到賀爾面前的褥子上,動作如魔法師般靈巧。
  賀爾把金子撿起來,望望金子、望望雀鷹、還有亞刃,甩甩頭。「等等。」他咕嚕道。
然而情勢這麼一變,害他頓失掌控,只得狼狽苦思原本想講的話。「今天夜裡」他終於說:
「等等??今天夜裡。我有迷幻草。」
  「我不需要迷幻草。」
  「為了帶你??為了帶你看路。今天夜裡,我帶你去,我會帶你去看。你能去那裡,因
為你??你是??」他苦思那個字,雀鷹替他說:「我是巫師。」
  「對了!所以我們??能??我們能去那裡。去那條路。等我做夢的時候,在夢中,懂
嗎?我會帶你,你跟我去,去??去那條路。」
  雀鷹在這間陰暗的房內立定深思。「或許吧」他好久才說:「如果要來,我們天黑以前
就會來。」說完,他轉身面向亞刃,亞刃馬上打開房門,急於離開。
  相較於賀爾的房間,那條陰暗潮濕的街道好像花園般明亮。他們抄捷徑,往城鎮上方走
。捷徑是一道陡梯,夾在長著藤蔓的住屋牆壁間。亞刃爬得氣喘如牛--「呼!您打算再回
去那裡嗎?」
  「噯,我會去的。要是不能從一個比較不冒險的來源獲得相同資訊,我就要去。但,到
時候他可能會設埋伏。」
  「您不是有做點防衛,防備竊賊之類的傷害嗎?」
  「防衛?」雀鷹說:「你指什麼?是不是你認為,我隨時用法術包裹著,像老婆婆怕風
濕那樣嗎?我根本沒有時間那樣做。我隱藏面孔,以便掩飾我們的查訪,這就行了。我們可
以互相為對方留神提防。但事實上,這趟旅程絕沒辦法避免危險。」
  「那當然」亞刃僵僵說著,因拉不下臉而暗中生怒。「我才沒那樣期望。」
  「那就好。」法師說道,雖無轉圜餘地,但態度和悅,倒也平息了亞刃的怒火。老實說
,亞刃為自己的怒意感到震驚,他從沒想過這樣子對大法師說話。不過,這個人既是大法師
、也不是大法師,他是侯鷹,長了獅子鼻、方頰亂鬚,聲音忽兒像這個人、忽兒像那個人,
變來變去,是個不可靠的陌生人。
  「那男人剛才對你說的事,你聽起來有意義嗎?」亞刃問道,因為他不希望重回那個在
臭溪上方的陰暗房間。「什麼??活呀、死呀,回來時被砍了頭等等的。」
  「我不曉得那些話有沒有意義,我當時只是想跟一個喪失力量的巫師談一談。他說他沒
有喪失力量,而是把力量交了出去--做為交換。交換什麼呢?他說,用生命交換生命,用
力量交換力量。不,我不懂他的話,但值得聽一聽。」
  雀鷹沉著推斷的理性,讓亞刃益感慚愧。他覺得自己像小孩一樣使性子,像小孩一樣雀
躁不安。自從碰到賀爾之後,他就感覺恍惚出神,但現在,那股出神感中斷了,變得十分嫌
惡,好像吃了什麼髒東西。他於是決定,除非等到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否則不再說話。但決
定後的下一刻,老舊平滑的階梯害他沒踩好步伐,溜了一下,趕緊靠兩手抓住旁邊岩石才穩
住自己。「噢,詛咒這個齷齪的城鎮!」他氣得大叫。法師淡然答道:「大概沒必要吧。」
  霍特鎮真的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連空氣本身都不對勁,糟到這種地步,恐怕會讓人以為
它真的受了詛咒。問題是,它的不對勁並非「存在」什麼質感,而是「缺乏」什麼質感所致
--因為所有質感都日益薄弱,變成有如一種疾病,即使到訪未幾的旅客,也受感染。連午
後太陽也沉重燠熱得讓人不舒服,一點也不像三月天。各廣場和街道熙來攘往,一派生意興
隆的樣子,但論秩序和繁榮,則一點也談不上。商品質地差,價格高,竊賊充斥、幫派出沒
,對小販和往來買客都不安全。街上少見婦人,若有,也都結伴而行。這是個沒有法治的城
鎮。亞刃與雀鷹同鎮民交談幾回下來,已知霍特鎮沒有議會、鎮長或領主。以前治理該鎮的
人,有的已作古,有的退隱,有的遭暗殺;現在是不同的首領在不同的地區畫地稱王,港口
則由港口衛兵一手管理,中飽私囊;諸多現象不一而足。總之,鎮上沒有中心,鎮民往來奔
忙,似乎毫無目的。工人好像普遍缺乏工作意願;強盜搶劫,因為他們只知這種生存方式。
大港市特有的喧嚷與明燦,霍特鎮都具備,但只流於表面;城鎮邊緣有一大堆嚼食迷幻草的
人,呆滯不動。這樣的表面底下,一切都好像不真實,包括臉孔、聲音、氣味都一樣。那個
漫長炎熱的下午,雀鷹與亞刃沿街漫步,偶爾與人交談,一直覺得景物漸漸退隱--包括條
紋遮陽篷、骯髒的圓石街道、塗顏色的牆壁。所有鮮活的存在,行將消逝,僅餘空泛沉寂的
夢幻城市留置於氤氳迷濛的陽光之中。
  接近傍晚時,他們走到城鎮最高處略事休息,才稍微打破那種罹病似的白日夢之感。「
這不是個招好運的城鎮。」好幾個時辰以前,雀鷹就這麼表示,在這個城裡漫無目的步行數
小時、與陌生人隨意交談下來,他已顯得疲乏而寡情。他的喬裝易容稍微敗露了:海上商人
的方臉上,已可見到幾分本有的嚴峻與黝黑。亞刃一直還無法卸除早上的興奮躁動之感。他
們坐在山頂粗草鋪地的潘第可樹林蔭下,那些樹有深綠色葉子和紅色花苞,有的已綻放花朵
。他們坐在那高處,所見的城鎮只是無數屋頂櫛比鱗次沿山坡層層降至海灣。開展雙臂的海
灣在春天霧靄中呈藍灰色,上接天際,兩相交融,無間無際。他們坐觀那片無盡的藍,亞刃
心門大敞,迎會並讚美這世界,感覺心清智澄。
  他們在附近一條小溪喝水,小溪源頭在山後頭某大戶人家的花園裡,溪水清澈地流越土
褐色的岩石。亞刃不但大口喝水,還把整個頭浸入涼水中,起身時,不由得誇張地朗誦《莫
瑞德行誼》中的詞句:
  虛里絲之泉,銀色水琴弦,深讚美兮;
    溪水止我渴,吾名永祝頌,恆久遠兮。
  雀鷹笑他,亞刃也跟著笑,並學小狗用力甩頭,燦亮的水珠在最後一抹金色暮光中四散
飛濺。
  他們得離開樹林,再度下坡走回街道。在一個賣油膩魚餅的攤子吃了晚餐之後,已是夜
色籠罩。狹窄街道暗得特別快。「孩子,我們差不多該走了。」雀鷹說。亞刃應道:「回船
上?」但他知道雀鷹不是指回船,而是要去那間位在溪河之上,一無陳設、骯髒煩人的小屋

  賀爾正在門口等他們。
  他點燃油燈,好讓他們看見階梯。他掌燈時,油燈微細的火焰一直抖動,牆壁投射出巨
大陰影。
  他已為兩位客人多準備一處草堆,但亞刃決定坐在門邊沒鋪草的地板上。這扇門是向外
開的,若要守衛,其實應該坐在門外才對,但他無法忍受門外漆黑的穿堂,何況他還想留意
著賀爾。雀鷹的注意力--說不定還包括他的巫力--會專注在賀爾告訴他、或帶他去看的
事情上;所以,保持警覺以防詭詐的責任,都得靠亞刃。
  賀爾比早上坐直了些,也不那麼發抖,而且洗了嘴巴和牙齒。起初講話時,雖然仍有點
興奮,但還算清醒。他注視油燈的那雙眼睛很黑,看起來像動物的眼睛,不見眼白。他拼命
跟雀鷹爭論,一直鼓吹雀鷹嚼食迷幻草。「我要帶你去,帶你和我一起去。我們必須同路,
等一下不管你準備好沒有,我都要去,所以你得吃點迷幻草,以便跟隨我。」
  「我可以跟隨,沒問題。」
  「你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這不是??施法術。」他好像沒辦法說出「巫師」或「巫藝
」兩個字。「我曉得你能去到那??那個地方,噯,就是那道牆。但你要看的東西不在那裡
,要走另外一條路。」
  「只要你去了,我就能跟隨。」
  賀爾搖頭,他原本俊秀、而今不復的臉龐,紅了一下,並不時瞥瞥亞刃--雖然他只對
雀鷹講話:「你看,世上有兩種人,不是嗎?我們這種,以及其他人。那些??龍,以及其
餘的。沒有力量的人只是半死半活,他們不算數,他們不清楚自己的夢,他們怕黑。但他們
以外那些人中之貴,就不怕進入黑暗。我們有力量。」
  「只要我們知道事物的名字就不會害怕。」
  「可是,名字在那邊一點也不關緊要--這是要點所在,這是要點所在!你需要的不是
『作為』,不是『所知』。法術沒有用。你必須忘記全部法術,隨它去。迷幻草可以幫點忙
,吃了它就會忘記名字,就會放掉事物的形式,直接進入真實。我很快就要去了,要是你想
去我所說的那裡探看,以便知道該怎麼做的話,就留神嘍。像我,都遵照他所說的去做。要
成為生命的主人之前,必須先成為凡人的主人。你必須去發現其中的奧秘。我雖然能告訴你
它的名字,但名字有什麼用呢?名字不真實,它不是永恆的真實。連龍都沒辦法去那裡,龍
已經死了,全死了。今晚我吃了這麼多迷幻草,你一定跟不上我,差太遠了。你可以指出我
在哪裡迷失。記得那個奧秘嗎?記得嗎?沒有死亡,沒有死亡。沒有!沒有汗臭的床鋪和腐
爛的棺木,沒有了,永遠不再有了。鮮血如乾河床枯涸,而且不見了。沒有懼怕,沒有死亡
。名字消逝,咒語和恐懼都消逝。指出我可能在哪裡迷失,指出來,主人??」
  他繼續在一種狂喜狀態中胡言亂語,聽起來像誦念法術,卻什麼也沒有呈現出來:沒有
魔法、沒有完整、也沒有意義呈現出來。亞刃聽著,聽著,努力想理解。要是能理解有多好
!雀鷹真該遵照賀爾說的,至少這一回吃點迷幻草,那樣他才能發現賀爾所說的那些事情內
幕--那個他不願、或無法講出來的秘密。不然的話,他們何必跑這一趟?(亞刃看看賀爾
狂喜的面孔,再看看另一人的側面。)法師大概已經明瞭了--因為他的側面看起來堅定如
岩石。那個獅子鼻呢?那個漠然的表情呢?海上商人侯鷹不見了,被忘記了。坐在那裡的,
是法師,大法師。
  這時,賀爾的聲音轉為低聲咕噥,並擺動疊腿而坐的上身。他的面孔顯得狂野起來,嘴
巴鬆弛張開。他與面前那人的中間地上,放著那盞小油燈,一直沒說話的那人,這時伸手握
住賀爾的手。但亞刃沒看見他伸手。事情的順序有點不銜接--因為有了「不存在的間隙」
出現。想必是昏昏欲睡的關係。肯定已經幾個時辰過去了,大概接近午夜了吧。要是他睡著
,會不會因而也能跟隨賀爾進入他的夢,去到那個「所在」,那個秘密通道?說不定可以呢
。現在看起來很有可能。但他得看守大門呀。雖然他和雀鷹事前沒怎麼商量,但兩人都明白
,賀爾要他們夜裡重回小屋,可能有什麼埋伏的不軌計謀。此人當過海盜,曉得強盜行徑。
他們雖然一點也沒提到守衛的事,但亞刃知道他應該負責守衛,因為法師去進行奇特的心靈
之旅時,一定毫無防衛。可是為什麼自己偏像個傻瓜,把劍留在船上?要是房門突然在後頭
迸開,他的刀子能有多少用處?不過,那種情況不會發生,因為他可以注意聽。賀爾這時已
經不講話了,兩人都全然安靜,整個房子都安靜,要是有人爬上那個搖搖欲墜的階梯,不可
能不弄出一點聲音。要是聽見什麼聲音,他可以大喊,屆時,恍惚的迷離幻境可以打破,雀
鷹會回來,使出「巫師之怒」的復仇閃電,保衛自己和亞刃??亞刃剛才在門邊落坐時,雀
鷹曾注視他,雖然只是一眼,卻是讚賞的一眼--讚賞與信任。他既然負責守衛,那麼,只
要他繼續看守就不會有危險。可是,這個任務真不容易啊,要一直注意那兩張臉、注意兩人
中間地板那盞如豆的燈火。這時,兩人都沒說話,兩人都沒移動,眼睛都張開,但沒在看燈
火,也沒看這個髒房間,沒看這世界,而是看某個夢幻世界或死亡世界??注意看著他們就
好,別妄想跟著去??
  在那個無邊枯燥的黑暗中,有個人站著向他招手,並說:來呀。那是魁梧的冥界之主。
他手中持握的燈火小如珍珠,他把燈火伸向亞刃,供給生命。亞刃慢慢向他靠近一步,隨他
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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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2: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乾,他嘴乾。不但嘴裡吃到泥沙,雙唇也被泥沙覆蓋。
  由於橫倒在地板上,用不著抬頭就可以觀看一場影子戲:幾個巨大的黑影或移動或屈身
、或脹大或縮小;牆上和天花板則是幾個比較模糊的影子跑來跑去,彷彿在嘲笑它們。另外
有兩個影子,一個在角落,一個在地板上,倒是都沒動。
  他感覺後腦勺疼起來的同時,才剛看懂的眼前景象,就在那瞬間凍結了:一處角落,賀
爾的頭砰地一聲撞在自己的膝蓋上,雀鷹緊接著趴在他背上。一個男人隨即跨跪在雀鷹身上
,第二個男人朝一隻袋子裝金塊,第三個男人站在一旁觀看。這第三名男人一手掌燈,一手
執劍--是亞刃的短劍。
  這幾人如果說話,亞刃也沒聽見,他只聽到自己內心的想法正急切而明白地告訴他,該
如何採取行動。他立刻照辦:徐徐向前爬行兩呎距離後,迅速伸出左手抓取那個贓物袋,然
後一躍而起,高吼著衝向階梯,並飛奔而下。雖然那道階梯伸手不見五指,但他沒有踩空,
甚至宛如飛翔般不覺得腳踩階梯。他闖進街道,全速跑向黑暗。
  兩旁房舍看上去,成了以星空為背景的巨大黑塊,右手邊的溪面依稀倒映星光。雖然他
不清楚這裡的街道通向何處,但能辨認街口,於是便轉個彎,加快腳步。他聽見後面有人追
來,距離不很遠。追趕者都打赤腳,所以腳步雜沓的聲音很輕,倒是喘息聲非常大。假如有
空閒,亞刃一定會停下來大笑,因為他總算明瞭「被追」是什麼滋味了。過去,他一向是追
獵者--追捕獵物的帶頭者。而今他終於知道被追者的想法:是想獨處、希望自由。他朝右
跑上一座牆垛很高的橋,躲躲閃閃溜進側邊一條街道,繞過一個街角後,重新見到溪河。他
沿溪岸跑了一段路之後再穿越另外一座橋。他那雙鞋踩在圓石路上,發出不小的聲音--是
全鎮唯一的聲響。他在橋墩處暫停一下,想鬆開鞋帶把鞋子脫下來,但纏結的鞋帶一時鬆脫
不開,而他尚未擺脫追趕者。溪河對岸有燈火閃了一下,輕重不一的腳步聲仍持續不停。但
是,他不可以擺脫他們,只能趕快拼命跑,一直跑在前頭,好讓他們離開那間灰塵滿布的房
間,離得越遠越好??他的外套早就被脫走了,強盜順便把他的短劍也搶走,他現在雖然穿
著短袖衣服,輕輕便便,仍覺得熱。滿頭大汗不說,後腦的疼痛一直隨著奔跑的每一步而加
劇,但他還是跑,一直跑??贓物袋成了快跑的妨礙,於是他把它扔了。一隻沒裝好的金塊
隨之應聲飛出,摔在地面石頭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你們的錢在這兒!」他大叫,聲音
沙啞而急喘,但他繼續跑。
  街道突然沒了去路。前面沒有岔路、也不見星光,是條死巷!他沒遲疑,立刻扭頭,反
身向追趕者跑去。那只燈籠的光亮在他眼中搖晃。他一邊衝過去,一邊挑釁地大吼。
  有盞燈籠的亮光在他面前晃動,那亮光有如微弱的光點夾在一大片動盪的灰茫當中。他
盯著它好一會兒,看它愈來愈微弱,最後被一個黑影遮蓋。等到遮蓋它的黑影移走,那光亮
也不見了。他有點惋惜--或許是為他自己吧,因為他曉得:必須醒來了。
  那盞燈火已熄的燈籠,依舊懸掛在固定的船桅上。四周的海洋被正要升起的太陽漸漸照
亮。有鼓擊聲傳出,船槳沉重單調地搖著,船木吱嘎吱嘎響,宛如千百個微聲合鳴。船首有
個男人對他後頭的水手喊話。與亞刃一同被鏈在近船尾處的男人,個個默不吭聲。他們的腰
間都有鐵環,腕際有手銬,每個人的鐵環和手銬都以短而重的鐵鏈與隔鄰的鏈在一起,腰間
鐵環還拴在甲板上,所以這些上了枷鎖的人,可以坐、可以蹲,但沒辦法站直;而且由於被
鏈得太緊密,也沒辦法躺下,只能像貨物般緊挨成一團。亞刃被鏈在前左舷的角落,所以只
要把頭抬高,兩眼剛好可看見船艙及船欄中間的甲板地帶,甲板寬約兩呎。
  昨夜那場追趕、以及碰到死巷之後的事,他不太記得。只依稀曉得他曾出手打鬥、被擊
倒,後遭捆綁,被扛去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依稀聽到一個怪裡怪氣小聲講話的男人聲音,也
看得出那是一個好似鍛鐵場的所在,有鍛熔的火光在閃跳??事實如何,他無法回想起。然
而,他很清楚的是,眼前這是一艘奴隸船,他被抓了來,正要送去賣掉。
  他不覺得這處境有什麼大關係,因為他太渴了,而且整個身子加上頭,到處都在痛。太
陽升起後,陽光更刺痛了他雙眼。
  晨午之間,他們每個人總算吃到四分之一塊麵包,也從獸皮水壺喝了好大一口水。給他
們水喝的那個男人,一副尖刻冷酷的長相,脖子繫了一條有金色釘飾、狀如小狗頸圈的寬皮
帶。聽他說話,亞刃認出來,這聲音就是昨夜那個怪裡怪氣耳語的男人聲音。
  水與食物不但減輕他肉體上的淒慘狀態,也使他頭腦清晰起來,他於是頭一回把目光轉
向身邊的奴隸夥伴瞧個仔細。有三人與他鏈在同一排,後頭另外鏈了四個。這些人,有的把
頭埋在弓起來的膝頭,其中一個不時垂下頭,大概生了病或嗑了藥。緊鄰亞刃的一位,年約
二十,臉孔寬闊扁平。「他們要帶我們去哪裡?」亞刃問他。
  那個鄰伴注視他,齜牙咧嘴聳聳肩--兩人的頭相距不及一呎。亞刃以為,他的意思是
「不曉得」。但接著,他扭動被銬的手臂,作狀要比手勢,同時張開仍然咧著的嘴--但那
張應該有舌頭的嘴裡,卻只見一個暗色的舌根。
  「應該是去肖爾吧!」亞刃的後頭有人回答。然後另一人說:「或是去阿姆冉的市集。
」這時,那個戴著頸圈,似乎無所不在的男人走過來,俯在艙口噓聲道:「你們如果不想被
當成鯊魚餌,就閉嘴。」於是所有人都閉上嘴。
  亞刃努力想像肖爾、阿姆冉市集那種販賣奴隸的地方。奴隸販子一定會讓奴隸出去站在
買主面前,與家鄉貝里拉的市場出售公牛或公羊一樣,這是無庸置疑。到時候,他必須銬著
鎖鏈站在市場裡,有人會把他買回家去,然後對他發號施令,他會拒絕服從命令;或者先服
從,然後設法逃跑。但不管哪種方式,他最終都會被殺掉。做這結論,倒不是因為他一想到
被奴役就全心反抗,他此刻實在太虛弱、太混亂,根本沒有心力反抗;純粹只是他曉得自己
沒辦法服從命令,那麼不出一兩周,他肯定會死掉或被殺。儘管他明白這是必然的事實,也
接受,但這事實依舊讓他害怕,不敢再往下想。他低頭凝視兩腳之間骯髒的船艙鋪板,裸露
的肩膀感到日曬的灼熱,嘴裡又漸漸乾渴起來,喉嚨也慢慢再度覺得緊縮。
  太陽西沉,夜晚續臨,澄澈寒冷,明銳的星星露臉了。由於沒有風聲,使得維繫划槳的
擊鼓,聽來有如徐緩的心跳。現在「寒冷」成了最難受的事。亞刃的背部從後頭那人緊併的
雙腿獲得一點溫暖,左側也由那個啞巴獲得一些溫暖。那啞巴弓背坐著,一路上不停哼著單
音調的韻律。槳手換班之後,鼓聲再響。白天時,亞刃一直期待黑夜到來,但黑夜既臨,他
卻睡不著,骨頭痠痛,又無法轉換姿勢,只能一直坐著發疼、發抖、乾渴,並呆望星斗。那
些星星,好像隨著槳手每個動作,也跟著在天空大幅度劃動一下,然後滑回原位、靜止;再
劃動,滑回、靜止??
  戴著頸圈的那個男人與另一人站在船尾與桅杆之間的地方,桅杆上那個晃動的小燈籠在
兩人之間散放微光,並投射出兩人的頭部和肩膀側影。「去他媽的,起霧了」戴頸圈的男人
用細弱含恨的聲音說道:「一年當中這種時候,南方海域起什麼霧嘛?去他的霉運!」
  鼓擊依舊。星斗劃動、滑回、靜止。亞刃身旁那個沒有舌頭的男人突然全身打個寒噤,
並仰頭發出夢魘般恐怖無形的長號。「那邊,給我安靜!」船桅旁那個男人大吼。啞巴又打
了個寒顫之後就安靜了,僅以上下顎做出磨擦咀嚼狀。
  星星悄悄向前滑動而不見。
  船桅晃動之後,也看不見了。亞刃覺得好像有條冰涼的灰毯子蓋上背脊。鼓聲減弱一下
又恢復,但速度變慢了。
  「這霧,濃得像凝結的牛奶。」亞刃聽見頭上方某處,那個聲音沙啞的男人說:「喂,
繼續划槳!這一帶二十哩內沒有沙洲!」
  濃霧中,有隻粗硬帶疤的腳踩踏過來,近距離出現在亞刃面前,停了一下就移走了。
  在霧中感覺不出船隻前行,只能感覺它在搖擺,並聽見船槳推拉的聲音。規律的鼓擊彷
彿消了音,四周黏濕寒冷。亞刃頭髮上集結的霧氣,凝成水珠流入他眼睛,他努力用舌尖去
接水滴,並張口呼吸濕潤的空氣,希望藉此解渴,只是牙齒忍不住打顫。一條冰冷的金屬鏈
甩到他的大腿股,觸碰之處有如火燒般灼疼。鼓聲叮咚叮咚,然後止歇。
  一片寂靜。
  「繼續擊鼓!出了什麼狀況啦?」沙啞如耳語的那個男人聲音從船首發出,但沒人回答

  船隻在闃靜的大海上又前進了一點,模糊難辨的船欄外,什麼也瞧不見,一片空茫,但
好像有東西擦到船身。在這片詭異的死寂幽暗中,那個磨擦聲顯得格外清晰。「我們觸礁了
!」囚犯中有人小聲說,但四周的死寂覆蓋了他的聲音。
  濃霧變明亮了,宛如有光亮在霧中放射。亞刃因而看清楚同鏈在一起那幾名奴隸的面孔
,他們頭髮沾著的水氣都在閃光。船身又晃了一下,他借機使力扭動鎖鏈,並拼命拉長脖子
,以便看清前頭的船上情況:甲板上的濃霧,宛如薄雲後的明月,放出寒光。槳手好像雕像
般坐著,幾個船員站在船腰地帶,兩眼都微微發光。艙門邊有個男人獨自站立,光亮是從他
身上放射出來的,包括他的面孔、兩手、以及一根有如熔銀般發亮的手杖。
  那個發亮的男人腳邊,有個黑暗形體蹲伏著。
  亞刃想說話,但說不出來。大法師全身罩覆光亮向他走來,然後在甲板上跪下。亞刃感
覺大法師伸手摸他,也聽見大法師張口說話,接著,感覺腰間和手腕的枷鎖不見了,船尾響
起鎖鏈連迭的匡噹聲,但沒有人移動,只有亞刃試著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因為束縛過久不
動的緣故。大法師有力的手握住他的手臂,藉此一臂之助,亞刃總算爬出貨艙,然後趴在甲
板上。
  大法師走開,霧濛濛的光亮隨著他的走動,照在靜止不動的槳手臉上。他走到蹲伏在船
欄邊那個男人身邊止步。
  「埃格,我向來不懲罰」說話者堅定清晰的聲音,與霧中清冷的法術光同樣清冷。「但
基於公道正義,我把這件事算在你帳上:從今天起,你將變成啞巴,直到你找著值得一說的
隻字片語為止。」
  他轉頭走回亞刃身邊,伸手扶持亞刃站起來。「走吧,孩子。」有他幫忙,亞刃勉強蹣
跚前行。然後半爬半跌,踏上那條在奴隸船邊輕搖的小船「瞻遠」。在霧中看來,她的船帆
如同飛蛾之翼。
  光亮在同樣的死寂中消逝,小船由大船船側轉向駛離。那艘大船、以及模糊的船桅燈籠
、靜止的槳手、笨重粗大的黑色船身,好像瞬間不見了。亞刃彷彿聽見幾聲?喊當空破出,
但聲音薄弱,而且很快消逝。不久,濃霧開始變薄並散開,在黑暗中吹拂而去。他們駛出濃
霧區,進入星空下「瞻遠」安靜得有如一隻飛蛾在大洋清明的夜色中穿梭。
  雀鷹拿幾條毯子替亞刃蓋好,並給他水喝。亞刃突然想哭時,雀鷹伸手放在這男孩的肩
頭,但什麼話也沒說。不過,他的觸摸自有溫柔堅定的力量,受安慰的感受慢慢傳遍亞刃全
身,使他溫暖,加上小船輕搖,舒解了他的心。
  亞刃仰望同伴。他黝黑的臉孔已無一絲非屬塵世的光輝,但背襯星空的緣故,使亞刃幾
乎無法看清他的容顏。
  小船繼續在咒語指引下飛駛,兩邊船側的浪花彷彿受驚而低語。
  「那個戴頸圈的男人是什麼人?」
  「安靜躺著。他是個海盜,名叫埃格。他戴那條頸圈,是為了隱藏以前被刀割的傷痕。
看來他的海盜行業沒落了,換做奴隸買賣。但這回可讓他碰到賣壓了。」話話者嘲諷的平靜
聲音裡,含有一絲滿足。
  「你怎麼找到我的?」
  「巫術,加上賄賂??我白白浪費了時間。本來我不希望人家知道,大法師暨柔克學院
護持竟然在霍特鎮那種龍蛇雜處的地方尋訪,所以很希望能夠一直保持喬裝,但結果卻不得
不追蹤這個人、追蹤那個人。而且等我終於發現奴隸船在破曉前就已出航時,不覺大為光火
,所以就把『瞻遠』開來,由於海上平靜無風,只好為她的船帆注入法術風,又迅速把港灣
內所有船隻的船槳都用槳栓暫時固定--要是他們聲稱法術全是謊言和矯飾,那麼,船槳被
法術這樣固定而動彈不得,該如何解釋,那是他們的問題了。可是,我卻因倉促和義憤而錯
失了埃格的船,他的船由於想躲避暗礁而朝東南方駛離港口。這一整天,凡我所做的事,都
碰到霉運。在霍特鎮實在沒有好運可言??噯,反正最後我是利用尋查術,才能摸黑登上他
們的船。你不是該睡個覺,好好休息了?」
  「我還好,感覺好多了。」亞刃原本的寒冷被輕微發燒取代,不過,他確實感覺好多了
,雖然身子虛乏,思緒卻輕盈地跳來跳去。「你多久就清醒了?後來賀爾怎麼樣?」
  「我和白日天光一同醒來。所幸我的頭還算硬,只是耳朵後方有個腫塊和割傷,好像裂
開的小黃瓜。至於賀爾,我把他留在『藥眠』當中。」
  「都怪我沒看守好??」
  「卻不是因為打盹的關係。」
  「對。」亞刃支吾道:「都是因為??我當時??」
  「你在我前方,我看到你」雀鷹口氣怪異「他們躡手躡腳上來,把我們當成待宰的羔羊
當頭敲倒,取走金子和上好質料的衣物,以及一個可賣的奴隸,就逃之夭夭了。孩子,他們
要的人是你。把你帶到阿姆冉市集,能賣到一座農場那麼好的價錢哩。」
  「他們沒有敲得很重,所以我後來也醒了。在他們把我逼到死巷之前,我著實讓他們奔
跑了一陣子,而且把他們搶來的戰利品散在街上。」亞刃兩眼發亮。
  「他們還在那裡時,你就醒來了,然後跑走?為什麼呢?」
  「引開他們,別讓他們加害你呀」雀鷹話中的驚訝,瞬間挫了亞刃的自豪,他於是不悅
地又說:「我當時以為他們要捉拿的人是你,我以為他們可能殺掉你,所以才抓走他們的贓
物袋,好讓他們追我。而且我邊跑邊叫,讓他們可以跟來。」
  「啊,他們是跟去了沒錯!」雀鷹只是這麼說,一點也沒表示讚賞。倒是坐著沉思了一
會兒,才又說:「你當時沒想到我可能已經死了嗎?」
  「沒有。」
  「先謀殺再搶劫,這是比較安全的辦法。」
  「我沒那麼想,當時只想到把他們引離你身邊。」
  「為什麼?」
  「因為引開了他們,讓你有時間醒來,你或許就能出手防衛,然後把我們兩人帶離險境
,或者,無論如何至少你可以獨自逃離。我原本負責守衛,末了卻失於防守,我想彌補。你
是我守衛的對象,你是關係重大的人,我理當保護。或者,起碼視你的需要而採取必要行動
,因為是你將帶領我們。不管我們未來走去哪裡,帶領的人、以及撥亂反正的人,都是你。

  「是嗎?」大法師說:「昨夜之前,我也一直這麼想。我以為我有個追隨者,但事實上
是我追隨你哪,孩子。」他的聲音很冷靜,但可能帶點嘲諷。亞刃不曉得如何接口,他真的
完全糊塗了。他一直以為,他當時睡著、或是因恍惚而疏於守護,所犯的錯誤,幾乎無法以
引開搶匪的功勞彌補,但現在顯然變成:誘引搶匪離開雀鷹是愚笨的作法,而在錯誤時刻進
入恍惚,反而是一項絕妙的聰明之舉。
  「大師,我讓您失望了,真抱歉。」他終於說話了,雙唇有點僵硬,而且,欲哭的感覺
再度難以控制「還勞您救了我一命??」
  「而你或許也救了我一命--」法師粗率道:「誰曉得是怎樣呢?他們順利擊倒我們時
,也有可能把我的喉嚨割了。亞刃,別再哭了,很高興現在你又跟我會合了。」
  說完,他走向儲藏箱,點燃燒炭的小爐子,開始忙起來。亞刃躺著看星,情緒漸漸平靜
,心思也慢慢不亂奔馳了。他於是想通,無論他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雀鷹都不會妄加評
斷。凡他已做的,雀鷹都接受為事實。「我向來不懲罰。」他已經對埃格這麼表明過,說時
聲音冷靜。看來,他也是不獎賞的。但他畢竟曾極速橫越海洋搭救亞刃,而且為了亞刃猛施
法力。今後,必要時他還會再這麼做。他是個可靠的人。
  雀鷹值得亞刃對他付出全部的愛和信賴。事實上,雀鷹也信賴亞刃。亞刃先前的舉動是
對的。
  法師這時回來了,遞給亞刃一杯冒熱氣的酒。「這東西或許可以助你入睡。當心點兒,
會燙舌。」
  「這酒打哪兒來的?我一直沒見到船上有酒囊??」
  「『瞻遠』這條船上所有的東西,比雙眼能見的還多。」雀鷹邊說邊在他身旁落坐。亞
刃聽見他在黑暗中發笑,很短促,幾乎聽不見。
  亞刃坐起來喝酒。酒很好喝,而且補身提神。他問:「我們現在上哪兒去?」
  「向西航行。」
  「昨天你跟賀爾去了哪裡?」
  「進入黑暗之域。我一直沒跟丟,但他自己倒是走失了。他在黑域外圍那個錯亂和夢魘
的無盡荒野流連徘徊。他的靈魂在那可怕的地方,一如小鳥吱喳,也好像遠離海洋的海鷗在
啼叫。他根本不是什麼嚮導,早就迷失了。他空有法術技藝,卻從不看前面的道路,只顧看
自己。」
  亞刃聽不懂話中含意,但此刻他也不想弄懂。他已經多少有過被拖進巫師所說的「黑域
」的經驗,但實在不願回想那個經驗,那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老實說,他不想睡著,以免
又在夢中見到那個黑域、那個黑暗身影--就是伸出一顆珍珠光芒,小聲說著「來呀」的黑
影。
  「大師」他的心思突然轉到另一個題目:「為什麼??」
  「睡吧!」雀鷹稍帶不悅地說。
  「大師,我睡不著。我想不通您為什麼不解放那些奴隸。」
  「我解放他們了呀。那艘船上的枷鎖都解開了。」
  「但埃格手下有武器。要是您綁住他們??」
  「哦,要是我綁住他們,如何呢?他們才不過六個人,而槳手們和你一樣,都是被鏈住
的奴隸。現在這時候,埃格與手下恐怕全死了,不然就是被鏈起來準備當奴隸賣掉。反正,
我讓他們自由去戰鬥、或協議。我絕不當收買奴隸的人。」
  「但您明知他們是為非作歹的傢伙--」
  「明知他們為非作歹,是不是就要與他們同聲一氣?讓他們左右我的行為嗎?我不打算
替他們抉擇,也不打算讓他們替我抉擇!」
  亞刃啞口無言,深思起來。不久,法師柔和地說:「亞刃,你明白嗎?一項舉動不像年
輕人想的那樣,有如撿起而來丟出去的一顆石頭,要不是打中目標、就是錯過目標,然後就
完畢了。一顆石子被撿起來,土地因而變輕,拿石頭的手因而變重。把石頭丟出去時,天上
星辰以繞行相應。石頭打中或墜落,宇宙都因之改變。整體的均衡,仰賴每項單一行動。風
、海、水、地、與光的力量,以及禽獸植物都如此,一切都完好、合宜地搭配著。這一切行
動都含括在『一體至衡』當中。舉凡颶風、大鯨魚的號鳴、枯葉的吹落、蚊蚋的飛移,一切
行動都在整體均衡的範圍內。我們,既然身為具備力量操控世界、並相互操控的人,就必須
學會按照落葉、鯨魚、風的本性去行動。我們必須學會保持那均衡。既然有智力,我們就一
定不能輕舉妄動;既然有選擇,我們就一定不能輕率妄行。雖然我擁有懲罰或獎賞的力量,
但吾何許人也,怎可隨意把玩他人命運?」
  「可是」男孩對著星斗蹙眉,說:「這麼說來,均衡是靠什麼也不做而達成的嗎?碰到
必須採取行動時,即使不曉得行動的結果將如何,當事人也該行動吧?」
  「永勿擔憂懷懼。採取行動遠比抑制行動容易。我們人類會繼續行善、及行惡??不過
,假如我們內環諸島能夠像以前一樣再度擁王,假如那位君王找法師尋求建言,而我是那位
法師,我會對他說:『吾王,不要因為正義、值得讚賞、或高貴而去做某事。別因一件事似
乎是好事而去做;只做你必須做,而且別無他途可行的事。』」
  他聲音裡有某種質素,使亞刃不由得轉頭看他.他覺得法師臉上重現光輝,望著那個鷹
勾鼻、那個有疤的臉頰、犀利的黑眼睛,亞刃注視他時,除了滿腔的愛,還有畏懼。他心想
:「他超越我太多了。」可是,亞刃凝目仰望時,終於察覺,這男人的面孔既沒有法術之光
,也沒有法術的冰冷光輝,躺臥在每個線條與平面之中的,不過是光亮本身罷了--是早晨
平凡的天光。天地間其實有一股比法師的力量更大的力量。歲月對待雀鷹,沒有比對待任何
人仁慈,他臉上的線條是歲月的刻痕;而且等日光轉強之後,還面露疲色,並打起呵欠來?
?
  亞刃凝視著、遐想著、思索著,終於入睡了。雀鷹坐在他身旁,觀看曙光和日出,正如
一個探究寶物缺陷的人,想找出這個有瑕疵的寶石裡面、這個生了病的孩子內在,到底哪裡
出了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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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2:1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快近午時,雀鷹停止法術風,任船隨西南方向的自然微風航行。右方遠處,瓦梭島南部
的山巒遠落在船身後頭,慢慢轉藍、越來越小,成了海浪之上的朦朧波紋。
  亞刃醒來。大海在燠熱燦亮的正午驕陽下曝曬著,一眼望去,無盡的海水展開在無盡的
日光之下。雀鷹坐在船尾,身上只有一條纏腰布,頭上綁塊像是帆布的頭巾。他輕輕哼著歌
,把船梁當成鼓,雙掌輕輕敲擊,打出單純的節奏。他哼唱的歌倒不是什麼巫術技藝、也不
是什麼王卿豪傑的讚頌之辭,只是輕快地結合一些沒有意義的字音,很像獨自在弓忒島高山
上牧羊的小男孩,為了消磨夏季漫長午後而哼唱的曲調。
  一條魚兒躍出海面,當空滑行了數碼之遙,飛越閃光的渦輪葉片上方時,看來如蜻蜓的
羽翼。
  「我們到南陲了。」雀鷹唱完歌時說道:「人家說,這裡是世上的奇域,魚會飛、海豚
會唱歌。但海水溫和,適合游泳。而且我覺得能與鯊魚互相了解。在這裡把奴隸販子的觸摸
洗去吧。」
  亞刃全身肌肉還在痠疼,起初根本不想動。而且他不是熟練的泳者,因為英拉德島的海
洋比較嚴酷,下了水,往住是在跟海水搏鬥,而不是在游泳,所以要不了多久就筋疲力盡。
但這裡的湛藍海洋,剛下水時會冷,不久就感覺挺宜人的,身上的痠疼因之一掃而光。他在
「瞻遠」船邊鼓浪前進,彷彿一條稚齡海蛇,浪花如噴泉般飛騰。雀鷹加入游泳,但他拍打
海水沉穩多了。「瞻遠」宛若溫順的護衛,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張開白色羽翼隨時等候他
們上船。一條魚兒由海水躍入空中,亞刃追去時,魚先潛入水中,再躍出海面,忽而在空中
游動、忽而在海中飛馳,反過來追逐亞刃。
  男孩在海水中、日光裡嬉遊、取暖,全身金光,敏捷靈活,一直玩到太陽與海面相觸。
至於另外那名黑瘦的成年男子,游泳時不但動作精省,拍水使力時,也總是流露出他那年紀
特有的簡勁。那天,除了游泳,他還分神控制船隻的航線,並用帆布做了個臨時遮陽篷,坐
在篷子底下,抱著不偏不袒的溫柔,平心觀看游水的男孩和飛躍的魚兒。
  「我們上哪兒去?」黃昏,飽食一頓醃肉和硬麵包之後,睏意再起時,亞刃問。
  「洛拔那瑞。」雀鷹回答。「洛拔那瑞」這幾個沒有意義的字音,就是那天晚上亞刃最
後聽進耳裡的話,以致那天一入夜,他所做的夢都環繞「洛拔那瑞」。他夢見自己步行在柔
軟的淡色漂流物之上,漂流物是粉紅、金黃、青碧的斷線或碎布組合,走在上面,有種好玩
的快樂滿足。有人告訴他:「這是洛拔那瑞的絲田,絲田從來不會變暗。」但後來,到了黑
夜將盡,秋季星座在春季天空閃耀,他轉而夢見自己置身一間乾燥的破房子,屋裡每樣東西
不但都覆蓋灰塵,還有積垢的破蜘蛛網。蜘蛛網不但把亞刃的雙腿纏住,甚至飄入他的嘴鼻
,使他無法呼吸。最恐怖的是,他認得那間宏偉的破房子--正是他與柔克學院眾師傅在宏
軒館內同進早餐的地方。
  他醒來時,恐懼莫名,心頭撲撲直跳,兩腿因撞到划手座而痙攣。他坐起身來,拼命想
忘掉那場邪異的怪夢。東方天空還沒有亮光,只呈現變淡了的黑色。船桅吱嘎作響,船帆仍
舊由東北風繃緊著,模糊地高懸在他頭頂上方。他同伴在船尾靜靜沉睡。亞刃再度躺下,迷
迷糊糊直到天完全亮才醒。
  這天,海洋超乎他想像地湛藍平靜。海水柔和清澈,在裡頭游泳有點像滑行或漂浮在空
中,奇異的感覺如在夢中。
  午時,他問:「巫師會解夢嗎?」
  雀鷹在釣魚。他專心注視釣線,許久才應道:「怎麼啦?」
  「我很想知道,夢境是否屬實?」
  「當然屬實。」
  「夢境是在做真實的預告嗎?」
  正當這時,有魚兒上鉤了,十分鐘後,他們有條漂亮的銀藍色海鱸當午餐,亞刃的問題
便被忘得一乾二淨了。
  下午,兩人在臨時搭建的遮陽篷底下躲避烈日,懶懶地消磨時間。亞刃問:「我們去洛
拔那瑞找什麼?」
  「去找我們要找的東西。」雀鷹答。
  過了一會兒,亞刃說:「在英拉德島,我們有個故事,說到一個男孩,他的老師是塊石
頭。」
  「咦???那他學到了什麼?」
  「他學到:別提問題。」
  雀鷹哼了一聲,彷彿是要壓抑笑聲,但他坐直身子,說:「好吧!雖然我喜歡保持沉默
,直到清楚要講什麼才開口。不過,既然你一直問,就談一下吧。為什麼霍特鎮和納維墩島
不再有法術?--也說不定是所有陲區都不再有法術了,為什麼?這是我們要去探尋的究竟
,不是嗎?」
  「是啊。」
  「你曉不曉得有句老話說:『規則逢陲區即變』?這句話,水手常常講,但它其實是巫
師用語,意思是說,巫術技藝本身也因地而有變異。柔克島的一項真法術,到了易飛墟可能
變成只不過是幾個普通字詞而已。今天已不是各地人都還記得『創生語』的時代了,所以,
在某地使用某字詞是正確的,到了另一地則須改用別的字詞。而法術的編構,本身就融合了
土、水、風,以及施法所在處的光等等。我曾經航行到東方,由於所到之地非常偏遠,那裡
的風、水等都不聽我使喚,可能是它們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吧,但更可能是我根本不曉得它們
的真名。
  「這世界非常大,開闊海一直延伸到超越所有的知識範圍,但在這世界之外,還有別的
許多世界。在這眾多空間維度及時間長度之中,我懷疑人類能講的任何一種語言,是否有哪
一種語言能夠無分時地,永遠承載它原本的意義和力量--除非它是兮果乙人創造萬物時所
講的『太初語』,或是至今還沒有人講、也永遠不會有人講的,足以消滅萬物的『終結語』
??所以,即便在我們地海這個世界,在我們所知的各島嶼間,已見到那麼多差異、奧秘與
變化了,而大家認識最少、但奧秘最多的,就是這南陲區。內環諸島的巫師很少到南陲與這
裡的人來往。大家普遍相信南陲人有自己的魔法,所以不歡迎北方來的巫師。不過,這類傳
言都語焉不詳,事實可能只是這裡的人一直沒有機會認識法術技藝,導致了解不足而已。假
如是這樣,那麼,存心破壞法術的人來這裡進行破壞就很容易了。要在這裡削弱法術,也會
比在我們的內環諸島來得快。既然這樣,我們當然可能聽到南方地區魔法失敗的傳聞。
  「『訓練』是強化、深化巫師作為的管道,假若沒有方向,人們的行為易流於膚淺、錯
亂、然後就浪費掉了。所以,像我們碰到的那個戴鏡飾胖女人,就是喪失了技藝,卻認為她
從來不曾擁有技藝。也因此,賀爾嚼食迷幻草,自以為能比最高深的法師到得遠,可是事實
上,他幾乎還沒進到夢幻之境就先迷失了??但他到底自以為去了哪兒呢?他所尋求的是什
麼?又是什麼吞噬了他的法術技藝?我認為我們在霍特鎮已經探查夠了,所以才繼續深入南
方,到洛拔那瑞,去看看那裡的巫師情況如何,找找我們必須找出來的究竟??我這樣說,
有沒有回答你的疑問呢?」
  「有是有,但??」
  「既然回答了,就讓石頭安靜一下吧!」大法師說完,走去坐在船桅邊、遮陽篷底下泛
黃耀眼的陰涼處,逕自向西眺望大海。那整個下午,船隻平穩向南航行。他坐姿挺直不動,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亞刃下海游泳兩趟,每回都從船尾悄悄溜進水中,因為他不喜歡
從法師那幽黑的凝視視線中橫越。法師的凝視看起來雖只是向西俯瞰大海,但似乎看透所見
一切,超越亮麗的海面水平線,超越天空的湛藍,也超越光的界線。
  後來,雀鷹總算由沉默中回神,並開口說話--只是他所說的,一次不超過一個字詞。
亞刃從小的教養使他能迅速感知被禮貌或含蓄所掩飾的情緒,所以他知道同伴心緒沉重,便
不再提問。到了傍晚,他才說:「如果我唱歌,會不會干擾您思考?」雀鷹勉強玩笑著回答
:「那要看你唱什麼而定。」
  亞刃背靠船桅坐下,開始唱起歌來。多年前,貝里拉的宮殿樂師曾訓練他唱歌,當時還
邊唱、邊在高高的豎琴邊彈奏和音。如今,他的聲音已不似當年那麼尖細甜美,現在高音變
得具有磁性,低音則具有六弦古琴的共振效果,聽起來深沉鮮明。這次,他唱的是「白法師
輓歌」,這是當年葉芙阮獲知莫瑞德戰死,而開始等待自己死期到來所作的歌。這首歌一般
人很少唱,就算唱了,也很少漫不經心隨便唱。現在,雀鷹聆聽這副年輕的嗓音,有力且篤
定地迴蕩在晚霞映紅的天空和海洋間,兩眼不由得淚濕而模糊了視野。
  唱完這首歌,亞刃靜默了好一會兒。接著又唱些比較小巧輕快的曲調,在天際無風、海
浪規律起伏、天光消逝的單調中消磨時光,夜色也逐漸籠罩。
  等他停止歌唱,萬物俱寂。風息、浪小,船板和繩索也幾乎不再吱嗄作響。大海靜默,
海面上方,星星一顆顆露臉。南方出現一抹透亮的黃光,斷斷續續放送一陣金黃流星雨穿過
海面。
  「看,燈塔!」但他馬上改說:「可能是一顆星嗎?」
  雀鷹凝視它一會兒,才說:「我猜它一定是那顆戈巴登星,這顆星只有在南陲地帶才看
得到。『戈巴登』的意思是『冠冕』。坷瑞卡墨瑞坷曾經教我們,要是繼續往南航行,還可
以在戈巴登底下的海平面附近,清清楚楚多找到其他八顆。九顆星合成一個大星座,有人說
那是一個奔跑中的人,有的人說那是『亞格南符』,也就是『終結符文』。」
  他們遙望那顆星在動盪不定的海平面之上,廓清了天際,穩健地發放光芒。
  「你剛才唱了葉芙阮之歌」雀鷹說:「唱得很好,宛如你了解她的傷痛,也讓我瞭解了
她的傷痛似的??在全地海的歷史故事中,這一則總是最能撼動我心。莫瑞德以無比的勇氣
對抗絕望;超越絕望所誕生的莫瑞德之子,瑟利耳這位高貴的王;還有葉芙阮。回想當年,
我這輩子所做最邪惡的那件事??我當時自以為所呼召的是她的美貌,結果,有一瞬間,我
當真見到了她--」
  亞刃的背脊浮起一陣寒意,他吞吞口水,靜靜坐著,凝視那顆壯麗但不祥的晶亮黃星。
  「你心目中的英雄是誰?」法師問。亞刃略微猶疑地回答:「厄瑞亞拜。」
  「因為他是最了不起的嗎?」
  「因為他其實可以統治全地海,但結果沒有。他選擇在偕勒多島的海岸大戰歐姆龍,孤
獨地戰死。」
  法師沒接腔。兩人各想各的,過了一會兒,亞刃繼續望著那顆戈巴登星,問:「這麼說
來,亡魂真的可能藉由法術被帶回人間,而且對活人說話?」
  「藉由召喚法術,我們有這種能力。不過那種法術很少人去運用,而且我懷疑會有人運
用得明智。就這點而言,召喚師傅和我看法相同。那種法術記載在《帕恩智典》中,但召喚
師傅不教那種法術,也不使用。當中最了不起的一項法術,是帕恩島的灰法師在一千年前創
造的。他召喚昔日英雄和法師回生--包括厄瑞亞拜。他召喚那些英雄,希望他們為帕恩島
領主們提供戰事和政局方面的建言。但是亡者的建言對生者無益。帕恩島繼續經歷兇險。灰
法師最後發狂,無名而終。」
  「那麼,這是邪惡的事了?」
  「毋寧說是一種誤解,對生命的誤解。死和生其實是同一件事--像手的兩面,手心和
手背。手心手背究竟不同??但兩者既不能分開也不能混為一談。」
  「這麼說,現今沒有人運用那個法術了?」
  「我曉得現今只有一個人任意使用那種法術而不衡量風險。操作這種法術是冒險,危險
程度超越其餘任何法術。我說過,死和生就像手的兩面,但事實上我們對生與死都不夠了解
。試圖操控你不瞭解的力量並不明智,即使結果很可能是好的。」
  「使用這法術的人是誰?」亞刃問。他頭一回發現雀鷹這麼願意回答問題,而且情緒平
和,思慮深遠。兩人藉由這段談話得到慰藉,雖然主題是黑暗。
  「他住在黑弗諾。當地人認為他只是一名術士,但以天生的力量而言,他是一個力量不
凡的法師。他利用個人技藝賺錢,只要有人付錢,他就為他們顯現他們想看的任何亡魂。亡
妻、亡夫、亡子、君王時代的美女等等,他整棟房子充塞了古代那些不安的黑影。我見過他
把我以前的一位老師傅,當年的大法師倪摩爾,從『旱域』召喚回來,只是為了玩玩把戲,
娛樂那些閒來無事的人。結果,那個崇高的亡靈當真應召而來,像一隻順從的小狗。我看了
很憤怒,就向他挑戰。我當時不是大法師,但我說:『既然你強迫亡者進你屋子,你願意隨
我去他們的房子嗎?』雖然他用盡意志抵拒,甚至變換身形、無計可施時還在黑暗中大哭,
我照樣強使他跟隨。」
  「你後來殺了他?」亞刃小聲問,顯得很入迷。
  「沒有!我讓他跟我去,又讓他隨我回來。他當時很害怕。一個任意召喚亡者的人,比
我所認識的任何人都害怕死亡--怕自己的死亡。在那道石牆邊??我講的這些,實在已經
超過一名見習術士應該懂的分量了,而你根本連見習術士都還不是呢。」銳利的雙眼穿透幽
暗,直視亞刃的凝望,竟讓亞刃侷促不安起來。「倒也沒什麼關係。」大法師繼續說:「在
那界線地帶某處,有一道石牆,越過那道牆,靈魂就到了『死境』,只有法師可能越過它再
返回??我剛才說的那人就匍匐在那道石牆的『生境』這邊,想抗拒我的意志卻無效。他兩
手拼命抓住石塊,詛咒嘶喊,那種畏懼是我生平僅見,讓我輕蔑憤怒。其實,看那光景,我
早該知道我做錯了。但我當時被憤怒和虛榮佔據。他很強大,而我亟欲證明我比他強大。」
  「回來以後,他表現如何?」
  「他跪伏在地,並且發誓,絕不再使用帕恩民間法術。他還親吻我的手,要是他膽子夠
大,早藉機把我殺了。後來他離開黑弗諾,可能向西去帕恩島吧,幾年後我聽說他死了。我
認識他時,他已白髮蒼蒼,但手腳修長,像個角力士。我為什麼又談到他呢?我甚至想不起
他的名字了。」
  「他的真名嗎?」
  「不是!就我記憶所及--」他停頓一下,之後持續三個心跳的空檔,四周全然寂靜。
  「黑弗諾的人叫他喀布。」他的聲音不同以往,顯得謹慎。這時天色已暗得看不出對方
表情,亞刃只見他轉頭注視那顆黃星。那顆黃星已經又升高了些,懸在海浪上方,正向海浪
?灑斷續的、細薄如蛛網的金黃光縷。過了片刻,他又說:「亞刃,我們會發現,我們是在
遺忘已久的過去之中面對尚未到來之事,只因無從知悉其中真意而胡言亂語。這不只發生在
夢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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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2: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陽光四射的海面,從十哩外遙望,洛拔那瑞島是綠色的,有如噴泉邊緣的鮮嫩青苔。靠
近時,可以看到葉子、樹幹和陰影,道路和房舍,面孔、衣服和灰塵,這一切,組成了一塊
有人居住的島嶼。不過整個島看來仍是綠色,因為島嶼之上,凡是沒有建屋、沒有人行的每
一畝地,都交給圓頂的低矮萼帛樹,它們的樹葉上養著一種小蟲,這種小蟲會吐絲,所吐的
絲可以紡成紗,讓洛拔那瑞島的男女老少織布。日暮時分,那裡的天空滿是一種灰色的小蝙
蝠,專吃居民飼養的小蟲。牠們食量大,但也因而受苦。不過,紡織蠶絲的居民不殺牠們,
因為大家一致認為殺害這種灰翅蝙蝠是招厄運的行為。他們說,既然人類依靠小蟲過活,小
蝙蝠當然也可以擁有相同權利。
  島上房舍蓋得怪,窗戶很小,而且位置都很隨意。萼帛樹枝搭成的屋頂,長滿綠色苔蘚
和地衣。以前,這島嶼和南陲其餘島嶼一樣,是物阜民豐之地:住屋精良的粉刷、雅致的陳
設、農舍及工房的大型紡織機、叟撒拉小港口的石造碼頭--碼頭內可能已停靠數艘貿易大
船,這些景象均可資為證。但現今港內,一條大船也沒有,住屋的粉刷已褪落,屋內擺設沒
有換新,多數紡織機都已停止不動,棄在那兒任憑灰塵積累,踏板和踏板間、經線和工作臺
之間,蛛網張結。
  「術士嗎?」叟撒拉村的村長這麼回答:「洛拔那瑞沒有術士,從來就沒有。」村長是
個矮小男人,他的臉孔與他那雙光腳板的腳跟一樣堅實、同樣是赤褐色。
  「誰會想到需要術士呢?」雀鷹附和道。他與八、九個村民同座喝酒,酒是本地所產的
萼帛果酒,味道清淡苦澀。他不可避免要告訴村民,他來此地是為了尋找艾摩礦石。不過這
次他和同伴都完全沒有喬裝,只不過照例讓亞刃把短劍留在船上藏好而已。至於他自己的巫
杖,若有隨身攜帶,外人也看不見。起初,同坐聊天的村民個個顯得不悅、甚至懷有敵意,
談話當中又頻頻流露不悅和敵意。雀鷹恩威並濟,才促使大家勉強接納他。「你們這島長了
這麼多樹,島民必定因樹而貴。」他開口道:「要是樹園採收時碰到遲來的霜降,怎麼辦?

  「什麼也不辦。」座中末尾一位皮包骨村民回答。此時大家在屋簷底下,背靠旅店的牆
壁坐成一排。緊臨那一排光腳丫的外緣,四月的柔細大雨,正啪嗒啪嗒落地。
  「下雨才是災難,降霜無所謂。」村長說:「雨水會使蠶繭腐爛。但沒有人打算制止雨
落,從來沒有人那樣做過。」這位村長是強烈反對談及術士和巫術的人。其餘村民,有幾位
倒好像很想聊聊那話題。「以前,一年中的這個時候從不下雨。」一位村民說:「就是老人
家還在世的時候。」
  「你說誰?老慕迪嗎?噯,他已經不在了,早就過世了。」村長說。
  「以前大家都叫他樹園長。」皮包骨男人說。
  「是呀,都稱呼他樹園長。」另一人說完。現場一陣靜默籠罩,宛若雨水落下。
  單一房間的旅店裡,亞刃獨坐窗內。他發現牆上有一把老舊的魯特琴,是把長頸的三弦
魯特琴,與這「絲島」居民所彈的琴一樣。他坐在窗邊,試著撥弄樂音。音量與雨水打在樹
枝屋頂聲音差不多。
  「我在霍特鎮的幾個市場裡,都見到商家販賣絲料,很像洛拔那瑞島所產的絲布。」雀
鷹說:「它們有的是絲布沒錯,但沒有一塊是洛拔那瑞出產的。」
  「時節一直不好」皮包骨男人說:「都四年、五年了。」
  「從休耕前夕算起,前後五年了。」一個老人聲音含在嘴裡,自我陶醉地說:「是喔,
自從老慕迪去世算起。噯,他真的過世了,都還不到我這年紀呢,就死了。他真的是在休耕
前夕去世的。」
  「物以稀為貴嘛。」村長說:「今天,買一捆染藍的半細絲布,在以前可以買三捆哩。

  「可現在,要買也買不到了。商船都到哪兒去了?全是藍色染料闖的禍。」皮包骨男人
這麼一說,馬上引起約莫半個時辰的爭議,論點不外大工房的工人所使用的染料品質。
  「染料是誰製造的?」雀鷹問完,又引起一番爭論。爭論結果就如那個皮包骨男人沒有
好聲好氣所說的:絲染的整個過程一向由一個家族監督,過去,那個家族自稱是巫師世家,
但他們以前如果真的曾是巫師,後來也喪失了技藝,而且家族之中再也沒有人把失去的技藝
尋回過。這群村民除了村長以外,大家一致表示,洛拔那瑞最有名氣的「藍染」、以及世無
可匹的「深紅染」--即俗稱的「龍火」絲布,是很久以前黑弗諾歷代王后所穿的--早就
變樣了。其中是有什麼成分不見了,大家怪罪的對象包括不合時節的雨水、染土、及提煉者
。「不然就是眼睛嘍。」皮包骨男人說:「看是誰分不清真正的靛藍、跟藍土嘛。」說完,
眼睛瞪向村長。村長沒有接受這項挑釁,大夥兒於是再度陷入沉默。
  土產淡酒似乎只搞壞大家的脾氣,使每個人看來都一肚子火。這時唯一的聲音,只有雨
水錯落打在山谷樹園樹葉所發出的聲響,街尾那頭的海水呢喃,還有門後黑暗中,魯特琴的
咿呀聲。
  「你那個秀裡秀氣的男孩,他會唱歌嗎?」村長問。
  「啊,他會唱。亞刃!為我們大家唱一曲吧。」
  「這把魯特琴沒辦法彈奏小調以外的曲子呢」亞刃在窗邊,笑著說:「它只想唱悲傷的
歌。各位主顧想聽什麼?」
  「想聽沒聽過的曲子。」村長慍聲道。
  魯特琴激動地響了一下,亞刃已經摸會彈奏技法了。「我彈奏的這一曲,本地可能沒聽
過吧。」說完,張口唱起來。
  白色的索利亞海峽邊
  盤曲的紅色樹枝
  將花朵倒彎於
  盤曲的頭上,沉重掛著。
  立於紅樹枝白樹枝旁
  因失去愛人而悲痛
  悲痛無盡。
  我,瑟利耳,
  我母親與莫瑞德的兒子
  發誓永遠永遠不忘
     這個橫逆乖錯。
  他們苦哈哈的臉、靈巧而勤勞工作的雙手和身軀,全都靜下來諦聽。大家靜靜坐在南方
暮色中的溫熱雨景裡,耳聞的歌曲,有如伊亞島寒凍的海洋上,灰色天鵝因渴念失喪的同伴
而啼哭。歌曲唱完好久,大家依然靜默。
  「這真是奇異的音樂。」有個人遲疑地表示意見。
  另一個對洛拔那瑞島在所有時空均為「絕對中心」很有把握的人則說:「外地音樂總是
奇異悲悽的。」
  「你們也唱唱本地的音樂來聽聽」雀鷹說:「我自己也想聽聽快活的詩句。那男孩老愛
唱誦已經作古的昔日英雄。」
  「我來唱。」剛才最後說話的那個村民說著,清清喉嚨,開始唱起一首宏亮穩健的酒桶
歌,嘿呵嘿呵地,想吸引大家一起唱。但沒人加入合唱,他一個人繼續乏味地嘿呵下去。
  「現在已經沒什麼歌是對勁的嘍」他生氣地說:「都是年輕人的錯,老是把時下的東西
改來改去,也不學學老歌。」
  「才不是咧」皮包骨男人說:「現在根本沒什麼事對勁嘛。再也沒一件事對勁嘍。」
  「噯,噯,噯」最老的那個村民喘著氣說:「好運盡嘍,就是這麼回事,好運盡嘍。」
  話說至此,就沒什麼好再說的了。村民三三兩兩散去,剩下雀鷹在窗外,亞刃在窗內。
最後,雀鷹笑起來,但不是開心的那種笑。
  旅店主人羞怯的妻子走過來,替他們在地上鋪床,鋪好就離開了。他們躺下睡覺。房間
內的幾個高椽是蝙蝠的巢穴,沒裝玻璃的窗子,蝙蝠整夜飛進飛出,高聲唧啾,直到破曉才
返巢安身,各自倒掛,像一隻隻整齊的灰色小袋子。
  或許是蝙蝠的騷動使亞刃睡不安穩。這之前,他一連好幾個夜晚睡在船上,身體已經不
適應土地的安定不動,即便睡著了,身體還堅持他是在搖擺、搖擺??結果,全世界就在他
身子底下跌落,然後他就驚醒,再重來一次。等他總算睡著,卻夢見被鏈在奴隸船的船艙內
,而且有別人與他同在一起,只不過他們都是死的。他驚醒不只一次,拼命想擺脫那個夢境
,但一睡著就又回到那夢中。最後一回,他好像獨自一人在船上,仍被鏈著,無法動彈。後
來,在他耳邊響起一個奇異徐緩的說話聲。「鬆開你的枷鎖」那聲音說:「鬆開你的枷鎖。
」他於是努力扭動,結果真的動了,而且站了起來。發現身在某個遼闊黑暗的荒郊野外,天
空沉沉罩下。地面及濃濁的空氣都有一股恐怖氣息--巨大無比的恐怖。那地方就是恐懼,
是恐懼本身。而他立在當中,四周一無通道。他必須找到路,但就是沒有。那個無邊無際的
地方非常廣大,而他非常渺小,宛若稚童,宛若微蟻。他想開步走,但絆了一跤,就醒了。
  雖然已經醒來,不在那郊野,但恐懼留在他心中,他在那裡面--那份恐懼不比那片無
邊無際的廣大荒野狹小。房間的漆黑讓他感覺窒息,想從黑暗的窗框探視星星,只是雨雖然
停了,卻不見星星。他清醒地躺著,很害怕,蝙蝠無聲地拍著皮翼,飛進飛出。有時他甚至
能在聽力極限範圍內聽見牠們微細的喉音。
  天亮了,兩人早早起身。
  雀鷹到處問人有關艾摩礦石的買賣,但鎮民好像沒一個人知道那種礦石。不過,他們各
有各的意見,並互相爭吵起來。雀鷹聽著--只是他要聽的是艾摩礦石之外的消息。最後,
他們總算踏上村長指引的一條路:通向挖掘藍色染土的採鑿場。半路上,雀鷹卻轉向。
  「這棟房子一定就是了」他說:「他們說染料世家住這條路上,也就是眾所懷疑的巫師
之家。」
  「找他們談有用嗎?」亞刃問道,心中一點也沒忘記賀爾。
  「這種厄運必然有個中心。」法師正色道「總有個地方是厄運外流的所在。我需要一個
嚮導,才能找到那地方!」既然雀鷹往前走,亞刃只好跟隨。
  這棟房子在自己的樹園內,不與人家的房子相連,是石造的高等建築,但可以看出來,
房子本身及四周的偌大樹園,乏人照料已久。糾結的樹枝掛著失色的蠶繭,無人收集,地上
聚積一層已經死掉的蛆與蛾。房子周圍,櫛比鱗次的樹木底下,可以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
兩人走近時,亞刃突然憶起夜裡感受到的恐懼。
  他們尚未走到門口,大門自動彈開了,一個滿頭灰髮的婦人衝跳而出,瞪著發紅的眼睛
大吼:「滾!亂損人的小偷、沒腦袋的騙子、頭殼壞去的笨蛋!詛咒你,滾!滾出去,出去
,去!讓惡運永遠跟隨你!」
  雀鷹止步,多少有點詫異,但他很快舉起一隻手,打了個古怪的手勢,說了兩個字:「
轉移!」
  婦人一聽,立刻不再叫囂,呆呆凝視雀鷹。
  「你剛才為什麼做那動作?」
  「以便把妳的詛咒移開。」
  她繼續凝視好一會,最後沙啞著聲音說:「你們是外地人?」
  「從北方來的。」
  她上前一步。亞刃起初一直想笑這個在自家門口叫?的婦人,但現在靠近時,他只覺得
難過。她衣著不整,並有惡臭,呼吸氣味也很難聞,凝望的眼睛含著駭人的痛苦。
  「我根本沒有詛咒的力量」她說:「沒有力量。」她模仿雀鷹的手勢。「你們那邊的人
還使用這技藝?」
  他點頭,並定睛看她,她沒有迴避。不久,她的面孔開始起變化,並說:「你的棒子呢
?」
  「我不想在這種地方把它亮出來,大姊。」
  「對,你不應該亮出來,它會使你小命不保。就好比我的力量,它奪走我的生命。我就
是那樣失去了,失去一切我所知的,包括全部咒語和名字。它們像蛛網細索,張結在我的眼
睛和嘴巴上。這世界破了個洞,『光』就從那個洞溜走。而咒語也跟著它溜走了。你知道嗎
?我兒子整天坐在黑暗中呆望,想尋找那個世界破洞。他說,要是他眼盲,就可以看得更清
楚。他做染工時失去了一隻手。我們以前是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瞧--」說著,她當著他
們的面,搖晃兩隻有力的瘦臂膀,由手到肩,整個淡淡混雜著一條條無法去除的染料顏色。
「染料沾著皮膚,永遠沒辦法去掉」她說:「但心神能洗乾淨,心神不會固著顏色。你是什
麼人?」
  雀鷹沒說什麼,但他的目光再度捕捉婦人的目光。站在一旁的亞刃不安地觀望。
  她突然顫抖起來,並很小聲地說:「吾識得汝--」
  「噯,大姊,『同類相知』。」
  瞧她驚駭地想逃離法師,想跑開,卻又渴望靠近他--簡直就想跪在他腳邊--的那種
樣子,實在古怪。
  他拉起她一隻手並抱住她。「妳想把原有的力量、技藝、名字都找回來嗎?我可以給妳
。」
  「您就是那位『大人』」她耳語道:「您是『黑影之王』,黑暗境域之主--」
  「我不是。我不是什麼王,我是人,普通人,妳的兄弟,妳的同類。」
  「但你不會死,對不對?」
  「我會。」
  「但你還是會回來,然後永存。」
  「我不能,沒有誰能夠。」
  「這麼說,你不是那位『大人』了--不是黑暗境域那位大人。」她說著,蹙起眉頭,
有點懷疑地注視雀鷹,但恐懼減少了。「不過,你是一位『大人』沒錯。是不是共有兩位呢
?敢問尊姓大名?」
  雀鷹嚴峻的面孔柔和了一下。「我沒辦法告訴妳。」他和藹地說。
  「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她說著,站直了些,並面向雀鷹。她的聲音及舉止透露出她
過去曾有的尊嚴。「我不想永遠永遠一直活下去,我寧可要回那些事物的名字,但它們全喪
失了。如今,名字已無關緊要,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了。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嗎?」她雙眼炯炯
發光,拳頭緊握,欺身向前耳語:「我的名字叫阿卡蘭。」小聲講完,又嘶聲尖叫:「阿卡
蘭!阿卡蘭!我的名字叫阿卡蘭!大家都知道我的秘密名字、都知道我的真名了。秘密已經
消失,真相也沒有了。死亡也不再,死亡--死亡!」她講到「死亡」兩字時,一邊抽泣,
唾沫由口內飛出。
  「安靜,阿卡蘭!」
  她安靜了,骯髒的面頰滾下淚珠,與沒梳理的一綹綹頭髮並列。
  雀鷹雙手捧起那張皺紋滿布、淚痕斑斑的臉龐,很輕很柔地親吻她雙眼。她呆立不動,
雙目閉合。他貼近她耳朵,用太古語講了一些話,並再親吻一次,才把她放開。
  她睜開雙眼,用深思、驚歎的目光注視他許久。一名新生兒就是這麼看母親的,同樣,
一個母親也是這麼看孩子的。然後她慢慢轉身走向大門,入內,關門,全靜悄無聲,臉上一
逕掛著驚歎的表情。
  法師也靜悄悄轉身,開始往外走向街道。亞刃隨後,什麼問題也不敢提。不久,法師止
步,立正荒廢的樹園中,說:「我取走她的名字,另外給她一個新的,這樣就等於重生了一
般。在這之前,她既沒有外來協助,也沒有希望。」
  他的聲音緊繃而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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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2:32 |只看該作者
  「她曾是個有力量的女子」他繼續說:「非僅不是一般的女巫或調配藥師,而是擁有技
藝和法術,善於運用她的技藝創造美,實在是個足以自豪的可敬女子。她過去的生命曾經如
此,可惜全都浪費了。」他突然掉轉頭,步入樹間甬道,站在一棵樹幹旁邊,背對亞刃。
  亞刃獨自站在酷熱、樹影斑駁的陽光下等候。他深知,雀鷹不好拿自己的情緒煩擾他,
他實在也不曉得該做什麼或說什麼才好。不過,他的心完全向著他的同伴。這並非只是初見
時那種多情的熱心和敬慕,而是痛苦地宛若由心底深處拉出一條連結,編造了一個無法拆解
的維繫。他可以感覺,當下這份愛裡有種慈悲--少了那慈悲,這份愛就不夠純粹、不夠完
全,也不會持久。
  不久,雀鷹穿過樹園的綠蔭走回來。兩人都未發一語,肩並肩繼續走。這時已經很熱了
,昨夜的雨水已乾,塵上在他們腳下揚起。今天上午,亞刃好像受夢境影響,心中起過乏味
沮喪之感;現在,忽兒曬太陽、忽兒走樹蔭,他倒感覺趣味橫生。而且,不用深思目標何在
地徒步行走,也很享受。
  事實也是這樣,因為他們真的沒達成什麼目標。下午時間只是耗在:先與關心染料礦砂
的人交談,繼而為幾小塊人家所謂的艾摩礦石議價。拖著步伐,傍晚的陽光落在頭上和頸背
,兩人相偕走回叟撒拉時,雀鷹表示意見說:「這根本就是孔雀石嘛。不過,我懷疑叟撒拉
的人是不是就分得出差異。」
  「這裡的人好奇怪」亞刃說:「他們不管什麼事都無法分別差異,真是奇怪。就如昨天
一個村民對村長說的:『你不會曉得真的靛藍與藍土的不同』??他們一個個抱怨時機不好
,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時機不好。他們說產品偽冒不實,卻不知改進。他們甚至不曉得
工匠與巫師不同,也不知道工藝和巫藝不一樣。他們頭腦裡簡直沒有顏色的界線分野。在他
們看起來,萬事萬物一樣,都是灰的。」
  「噯。」法師如在深思,但依舊大步前進。他的頭低垂在兩肩之間,狀似老鷹。雖然他
個子矮,但步伐大。「他們所缺的,是什麼?」
  亞刃毫不遲疑回答:「生命的歡欣。」
  「噯。」雀鷹再應道。他接受亞刃的陳述,並陷入深思。好大一會兒才說:「真高興你
替我思考,孩子??我實在累了,腦筋不濟。打從今天早晨起,打從跟那位名叫阿卡蘭的婦
人談話起,我心裡就一直很難受。我不喜歡虛擲及破壞。我不喜歡有敵人。假如偏不巧得有
個敵人,我也不想去追查、去尋找,去與他相會??不管是誰,倘若不得不四處尋訪,報償
應該是可喜的寶物,而不是可憎的東西。」
  「您是指敵人嗎,大師?」亞刃說。
  雀鷹點頭。
  「那婦人講到那個『大人』,那個『黑影之王』時--」
  雀鷹又點頭。「我猜沒錯」他說:「我猜,我們要找尋的究竟,不只是一個所在,也是
一個人。正在這島嶼散播的,是邪惡,邪惡,它使島上的工藝和驕傲盡失,這真是悲慘的浪
費。只有邪惡意志才達得到這種效果。可是,它卻不只使這裡屈服,也不是只讓阿卡蘭或洛
拔那瑞屈服而已。我們所尋查的軌跡,是零星碎片合成的軌跡,這就好比我們追趕一輛運貨
車下山,結果眼睜睜看它引發一場雪崩。」
  「那個--阿卡蘭--她能不能提供更多有關那個敵人的資料,比如他是什麼人,在哪
裡,或者說--他到底是人、是鬼、還是別的?」
  「孩子,現在還不行。」法師雖然輕柔回答,但聲音頗為悽楚。「她本來可以提供,這
倒不用懷疑。她雖然瘋了,仍有巫力。她的瘋狂其實就是她的巫力,但我卻不能硬要她回答
我,她已經夠痛苦了。」
  他繼續前行,低頭垂肩,宛如他也正承受痛苦而亟欲躲避。
  亞刃聽見背後有慌慌張張的跑步聲,回頭一瞧。有個男人在追他們,雖然距離仍遠,但
正快速趕上來。西下的太陽光線中,可見塵土飛揚,那人剛硬的長髮剛好形成一個紅光環,
狹長的身影在樹園甬道及樹幹間一路蹦跳而來,看起來挺古怪。「嘿!」他喊道:「停一停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他快步趕上來時,亞刃的手抬起來,舉到他劍柄應該在的地方,接著舉到那把遺失的刀
子應該在的位置,最後握成拳頭,這些動作都在半秒內做完。他橫起臉,向前一步。那個寬
肩男人比雀鷹足足高一個頭,喘著氣叫叫嚷嚷,目光狂野,是個瘋子。「我找到了!」他一
直這麼說。
  亞刃想用嚴厲的威脅口吻和態度,先聲奪人淩駕他,便說:「你想幹什麼?」
  那男子想繞過他,去雀鷹面前,但亞刃再向他跨一步。
  「你是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雀鷹說。
  才不過短短一句話,那男人就中止了喘息,並鬆開握緊的拳頭,眼神也平靜了些,還點
點頭。亞刃覺得自己真笨,竟然想保護他的同伴,便知趣退後、讓開。
  「以前我是絲染師傅」他說:「但現在我沒辦法染了。」說完,他先以懷疑的眼光注視
雀鷹,接著竟露齒而笑。他搖搖他那顆紅蓬蓬、而且覆了灰塵的頭,說:「你把我娘的名字
取走。害我不認得她了,而且她也不認得我。她依舊很愛我,但她不管我,她死了。」
  亞刃心頭一緊,但他望見雀鷹只是搖頭好一陣子。「沒有,沒有」他說:「她沒死。」
  「但她終究會死,終究會死。」
  「噯。這是存活的結果。」法師說。絲染師傅好像迷糊了一下,然後向雀鷹逼進,抓住
他肩膀,低頭看他。他動作太快,亞刃來不及制止,但畢竟已靠近,便聽見那男人小聲對雀
鷹說:「我找到黑暗境域的洞了。那個大王站在那裡,他看著黑暗,統治那個境域。他手上
有個小燭火,他吹口氣把它弄熄,然後再吹口氣把它點燃!點燃了!」
  雀鷹被抓著肩膀小聲說話,一點也沒有出手抵拒,只簡單回問:「你見到那情景時,人
在哪裡?」
  「床上。」
  「做夢嗎?」
  「不是。」
  「你越過那道牆了?」
  「沒有。」絲染師傅說著,突然清醒了,而且好像感到不自在。他鬆開法師,自己退後
一步。「沒有。我??我不知道那是哪裡。我找到了,但我不曉得那是哪裡。」
  「我想知道的就是:那是哪裡。」雀鷹說。
  「我可以幫你。」
  「怎麼幫?」
  「你有船。你是駕船來的,要繼續航行,是要往西去嗎?那就是方向,往那個方向去,
就可以到他出來的地方。一定有個地方,一個在世間的地方,因為他是活的--他不是從那
道牆跨過來的精靈或鬼魂,不是那樣。除了靈魂以外,誰也不能帶什麼越過那道牆,但他有
實體,是凡人的軀體。我看見已熄的火焰在黑暗中被他點燃,我看見了。」男人的面孔扭曲
起來,在斜長的金紅霞光中,看起來有一種瘋狂之美。「我曉得他早已征服死亡,我就是知
道。我為了知道,還放棄了巫藝。我以前是巫師唷!你也懂得巫術嘛,而且你也要去那裡。
帶我一起去吧。」
  同樣的霞光映照在雀鷹臉上,但呈現的是一張堅定嚴冷的臉龐。「我是要去那裡沒錯。
」他說。
  「讓我跟你去吧!」
  雀鷹略略點頭。「我們開航時,如果你在碼頭,就讓你去。」他仍和先前一樣冷靜。
  絲染師傅又退後一步,然後站著看他,臉上的興奮神色慢慢被陰霾整個籠罩,最後更由
一種古怪沉重的表情取而代之,看起來好像理智的想法正在努力,想衝破一直困擾他的字詞
、感覺、視野等合成的亂團。最後,他一語不發轉個身,循原路跑下街道,重新投入他剛才
跑來,塵埃尚未落定的飛揚塵土中。亞刃長舒一口氣。
  雀鷹也歎口氣,雖然他的心頭好像沒有輕鬆一點。「噯」他說:「奇異的路徑要有奇異
的嚮導。我們繼續走吧。」
  亞刃在他身側跟隨。「您不會帶他跟我們一起走吧?」他問。
  「那就看他了。」
  亞刃心中閃過一道怒火,並暗想:「那也要看我呀。」但他嘴裡沒說什麼,兩人默默同
行。
  他們重返叟撒拉港口,沒見到半點好臉色。像洛拔那瑞這樣的小島,誰做了什麼事,立
刻傳遍全島,人人皆知。無需懷疑,自有島民見到他們半途轉去絲染師傅的家,還見到他們
在路上與那個瘋子交談。旅店主人接待他們沒有好聲氣,他妻子則顯得怕他們怕得要死。傍
晚,村民又圍坐在旅店屋簷下,大家的態度充分說明:他們不跟外地人閒聊,但自己人之間
則盡力來點小聰明,彼此逗逗樂子。只可惜他們實在沒有多少小聰明可以相互較量,所以很
快就失去了歡樂氣氛。大家久久無言,最後是村長對雀鷹說:「你有沒有找到藍礦石?」
  「我找到了一些藍礦石。」雀鷹禮貌回答。
  「一定是薩普利告訴你去哪兒找的。」
  其他村民一聽這個嘲諷傑作,一致哈哈哈瞎起哄。
  「薩普利就是那個紅髮男子?」
  「是那個瘋子。你今天早上拜訪過他娘。」
  「我是去尋找巫師。」這位巫師說。
  皮包骨男人座位最靠近雀鷹,他朝黑裡吐口水,說:「找了做什麼?」
  「我以為可以發現我要尋找的究竟。」
  「一般人都是為了絲綢才來洛拔那瑞」村長說:「他們不會來這裡找礦石,也不會來這
裡找魔法、找揮動手臂外加嘰哩咕嚕等等那些術士把戲。殷實百姓在這裡安居,而且只幹殷
實活兒。」
  「說得對,他說得對。」其他人眾口齊聲。
  「所以我們不希望與我們不同的人到這島上來。外地人來這裡,只會到處窺探,打聽我
們的商情。」
  「說得對,他說得對。」又是眾口齊聲。
  「要是能碰到不瘋的術士,我們自會安排他到染工坊去幹正經事。偏偏他們都不曉得怎
麼幹正經事。」
  「要是有正經事可做,他們可能會做。」雀鷹說:「你們的染工坊都鬧空城,樹園也沒
人照料,倉庫的絲綢都是很多年前紡織的。你們洛拔那瑞現在到底在做什麼?」
  「我們照料自己的事業。」村長衝口道,但那個皮包骨男人激動地插嘴說:「告訴我們
,為什麼商船都不來?霍特鎮的人都幹什麼去了?是因為我們的產品差嗎?--」他的話被
大家生氣地否定。現場叫嚷成一團,甚至激動得站起來跳腳。村長揮拳到雀鷹臉上,另一村
民拔出刀子。大夥兒的情緒已呈狂亂激忿。亞刃立刻起身,望向雀鷹,期待他會突然站起來
發射法術光,用他的力量把眾人變成啞口不能言。但他沒有,依舊坐著,看看這個人、看看
那個人,靜聽大家的威嚇。慢慢地,村民安靜下來,正如剛才無法繼續歡樂一樣,現在也無
法繼續憤怒了。刀子入鞘,威嚇轉為譏嘲,並開始陸續散去,如同狗群打完狗架離開:有的
大搖大擺,有的悄悄潛逃。
  剩下他們兩人時,雀鷹才起身,步入旅店,拿起門邊的水罈喝了一大口水。「走吧,孩
子」他說:「我受夠了。」
  「去船上?」
  「噯。」他擺了兩塊商旅用的銀兩在窗櫺上,付清住宿費用,拎起簡便的衣物旅袋。亞
刃疲倦想睡了,但他四下瞧瞧這家旅店的這個房間,窒悶陰森,都怪屋椽上那些騷動的蝙蝠
。他想起昨天夜裡在這房間內的情況,便心甘情願跟隨雀鷹離開了。
  兩人一同走下叟撒拉一條幽黑街道時,他想到,現在離開,準讓那個瘋子撲個空。誰知
,他們來到港口時,那瘋子已在碼頭等候。
  「你來啦。」法師說:「要是想一起走,就上船吧。」
  薩普利不發一語便步入船內,蹲在船桅邊,宛如一條邋遢狗。亞刃見狀抗議:「大師!

  雀鷹回頭,兩人在船上邊的碼頭面對面。
  「他們這島上的人都瘋了,我以為您可沒瘋,為什麼帶他走呢?」
  「讓他當嚮導呀。」
  「嚮導?去找更多瘋子嗎?還是想要淹死、想要背後被捅一刀?」
  「是去找死沒錯,至於遵循哪條路,我倒不曉得。」
  亞刃語帶忿懟,而雀鷹雖然平靜回答,聲音卻有股烈勁。亞刃不慣被人質疑,但自從下
午在路上曾想對付這個瘋子,以期保護大法師開始,他就明白,他的保護多麼沒有效用、多
麼沒有必要。這一來,他不但感覺辛酸,而早上那股忠心奉獻的激昂之情,也因而糟蹋、虛
擲了。他不能保護雀鷹,他不容許做任何決定還不打緊;他甚至也不能,或者也不容許了解
這次追尋的性質。他只不過被當成小孩,拉來參與這項追尋罷了。但他不是小孩啊。
  「大師,我不跟您爭論」他盡可能冷靜地說話:「但這??這實在沒有道理呀!」
  「這的確是用全部道理都講不通。我們要去的地方,『道理』不會帶我們去。那麼,你
要來,還是不來?」
  淚水與忿怒迸進亞刃眼裡。「我說過我願與您同行,為您效勞。我不食言。」
  「那就好」法師淡然道,而且好像意欲轉身離開,但他又一次面向亞刃。「我需要你,
亞刃,你也需要我。為什麼你需要我,讓我現在告訴你。我相信,我們要去的這條路,就是
你要走的路。理由倒不在於服從或忠誠之類的事,而是因為在你見到我之前,在你涉足柔克
學院之前,在你由英拉德島出航之前,它就已擺明是你要走的路了。現在你已經不能回頭了
。」
  他的聲音沒有變柔和,亞刃也以同樣的淡然口氣回答:「我為什麼要回頭?又沒有船,
而且是在世界的這個邊緣上?」
  「這是世界邊緣?不,世界邊緣還遠得很。我們恐怕一輩子都到不了。」
  亞刃點了一下頭,倏忽飛旋進船。
  雀鷹解纜,並為船帆注入輕風。
  一離開洛拔那瑞幽隱而空蕩的碼頭,清爽的空氣即由深黑的北方飄來。月亮在他們前方
光潔的海面?灑銀光,但是他們的船隻沿海岸轉南航行時,月亮在他們左側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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