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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Ursula K. Le Guin] 地海系列三 地海彼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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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2: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那個瘋子,也就是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背靠船桅,雙臂環膝,頭頸低垂,縮成一團坐
著,他那頭亂髮在月光下看起來像黑色。雀鷹蜷縮在一條毯子裡,睡在船尾。兩人都沒動。
亞刃坐在船首,他已經發誓要親自整夜看守。如果法師願意假定這個瘋子乘客不會趁著夜黑
風高奇襲他或亞刃,那是他個人的選擇。亞刃卻寧願有他自己的假設,於是就自行負起看守
責任了。
  可是,黑夜非常漫長,而且很平靜。月光傾洩而下,一直沒有變化。薩普利縮在船桅邊
,鼾聲雖然不大,但延續得長。船隻徐徐前進,到後來,連亞刃也慢慢睡著了。他驚醒過一
次,看看月亮,幾乎不見升高,便放棄了自許的守護職責,讓自己舒舒服服睡起覺來。
  與此次航旅的先前情形一樣,他又做夢了。起初的夢零碎,卻不可思議地甜美踏實。他
先夢見「瞻遠」桅杆的位置上長出一棵樹,粗枝與樹葉合成圓拱形。船前頭有幾隻天鵝撲打
著有力翅膀領航。前方遠處藍綠色的海面上,顯見一座有很多白色高塔的城市。接著他置身
其中一座高塔裡,正在螺旋梯內往上爬,跑步爬梯的步履輕快急切。這些場景陸續變化、重
現,並帶出其他場景,但也都一一消逝無蹤。突然,他置身在一處荒野,四周是嚇人的朦朧
暮色,恐懼在他心中滋長,直到令他無法呼吸。但他照樣前進,因為他必須前進。走了許久
後,他總算明白,在這片荒野上「向前走」就是「繞圈子重回原路」。但他得出去、得離開
呀。這個想法愈來愈緊迫,他開始奔跑起來。可是他一跑,圈子便向內縮小,地面也傾斜起
來。他在越來越陰暗的光線中,環繞一個坑洞的內斜坡奔跑,越跑越快,那斜坡像個巨大漩
渦,把人往黑暗裡吸。他發覺到這一點時,腳下一滑,跌倒了。
  「亞刃,你怎麼啦?」
  雀鷹在船尾問他。天空漸露魚肚白,海水平靜。
  「沒事。」
  「做噩夢了?」
  「沒什麼。」
  亞刃覺得冷,右臂因為壓在身子底下而抽筋疼痛,他閉上眼睛避開天光,但心裡想:「
他老是暗示這、暗示那,卻從不清楚告訴我到底要去哪兒、何以要去、或為什麼我應該去。
現在,他還把那瘋子拉來同行。那個瘋子與我,是誰比較神經,竟然跟著他?他們兩人或許
彼此了解,因為他說,現在發瘋的人是巫師。我本來可以留在家裡,待在貝里拉的宮殿,我
房裡有雕花牆壁,有鋪紅毯的地板,有壁爐暖火,一覺醒來可以跟父王去打獵。我幹嘛跟他
來?他幹嘛帶著我?他說,因為這是我要走的路,但那是巫師之言,用宏辭把事情說得很偉
大,意思卻往往另有所指。要是我有一條路要走,就是回家,而不是在陲區無意義地漫遊。
在家裡,我有責任要盡,現在,我倒成為逃避責任的人了。倘若他真認為有什麼巫藝之敵在
作怪,為什麼他不自己出來,偏要我跟?他大可以帶另一位法師協助他呀,法師多的是。他
也可以帶一隊戰士、一列船艦來啊。結果,派送上船的是一個老人和男孩,就這樣子要去迎
戰重大的危險嗎?簡直胡鬧。他八成瘋了。正如他說的,他在尋找死亡。他尋找死亡,卻要
我同行。但我沒瘋呀,也還不老呀,我不想死,我不想跟他去。」
  他支著手肘坐起來,望望前方。他們離開叟撒拉港時在他們前頭升起的月亮,這時又在
他們前頭了,而且正在沉落。船後頭的東邊方向,天色灰濛濛露面了。天空無雲,但陰沉愁
鬱。稍後,太陽轉熱,但非透亮,也無光耀。
  他們整天沿著洛拔那瑞海岸航行,低矮的綠色海岸一直在他們右手邊。陸上吹來微風,
使船帆漲滿。到了傍晚,他們經過最後一個長岬之後,微風沒了,雀鷹在船帆注入法術風「
瞻遠」便宛如隼鷹飛離腕際般,急急向前飛駛,把「絲島」拋在後頭。
  絲染師薩普利整天瑟縮在同一處,顯然害怕這條船,也害怕海洋,可憐兮兮地在暈船。
這時,他沙啞著聲音說話了:「我們是向西航行嗎?」
  夕陽正面照在他臉上,可是,雀鷹對他這個蠢問題卻很包容,還點頭回應。
  「去歐貝侯島嗎?」
  「歐貝侯島在洛拔那瑞島的西邊沒錯。」
  「在西邊很遠的地方,說不定『那地方』是在那個島上。」
  「『那地方』像什麼樣子?」
  「我怎麼知道?我怎麼可能看見它?它又不在洛拔那瑞!我找了好幾年,四、五年了。
在黑暗中、在夜裡,閉上眼睛找,老是聽見他呼喚:來呀,來呀。我卻沒辦法去。我不是能
在黑境中辨認路徑的高明巫師。可是,在太陽底下,日光之中,也有一個地方可去。老慕迪
與我娘是不會理解的,他們一直在黑暗中尋找。後來,老慕迪死了,我娘發瘋。她忘了我們
絲染所用的巫技,這件事影響她的腦筋,她想死,但我告訴她等一等,等到我找著『那地方
』。一定有那麼一個地方。要是亡者能夠回生返世,就一定是在世界上某個地方發生的。」
  「亡者有回生返世嗎?」
  「我以為你曉得這種事情。」薩普利瞟了雀鷹一眼,停一停才說。
  「我就是想知道它。」
  薩普利沒答腔。法師突然注視他,那是專注有力的正視,但他語氣柔和:「薩普利,你
是想找到一個永生的門路嗎?」
  薩普利也注視法師片刻,然後將蓬亂紅褐的頭埋在臂彎裡,兩手圈住腳踝,前後搖晃起
來。似乎他一感到害怕就會變成這副德行;而一變成這副德行,他就不講話,也聽不進別人
講話了。亞刃洩氣且嫌惡地轉身走開。他們怎麼可能與薩普利同在一條十八呎長的小船裡,
相處數天或數周?那樣,無異於與一個罹病的靈魂同宿一個軀體??
  雀鷹走來船首,到他身邊,單膝跪在船梁上,望著昏黃的遲暮,說:「那人心性溫和。
」。
  亞刃聽了這話,沒回應,只冷淡詢問:「歐貝侯是幹什麼的?我從沒聽過這名字。」
  「我也是看航海圖才知道這名字,曉得這地方,詳細就不清楚了??瞧那邊,戈巴登的
伴星!」
  那顆晶黃色的星星高懸南方天空,它的下方,左邊有一顆白星,右邊有一顆藍白色的星
,合著照亮幽暗的海面。三顆星形成一個三角形。
  「它們有名字嗎?」
  「名字師傅也不曉得它們的名字。歐貝侯島和威勒吉島的居民說不定有替它們取名,我
不知道。亞刃,現在,我們在那個『終結符號』底下,要進入奇異的海域了。」
  男孩沒答腔,只注視無邊海洋上方那些無名星斗,表情好像很厭惡。
  ***
  南方春季的溫熱覆罩海面,他們在其上西航,日復一日。天空雖清朗,但亞刃老覺得天
色陰鬱,好像日光是透過玻璃斜射。游泳時,海水溫熱,不太能使人神清氣爽。醃漬的食物
一點也不美味。一切都讓人不爽不快。只有入夜時,星星一天比一天亮,他會躺著觀看,直
到睡著。一睡著就做夢,老是夢見那片荒野、那個坑洞,或是一處被懸崖包圍的山谷,或是
低空下的一條下坡長路。而不管夢見哪裡,總是很暗,而且他內心非常害怕,又沒有脫逃的
希望。
  他一直沒向雀鷹提起這些夢。重要事不論哪一件,他都不對雀鷹講,只聊聊航行中的日
常瑣事。至於雀鷹呢,他本來就是一直神遊物外,現在更是習以為常地沉默了。
  亞刃總算明白自己多麼傻,竟然把一己身心全部交托給一個惶惶難安、秘不外宣的男人
。這個男人只會聽任內心衝動宰製,一點也不曉得掌控個人生命,遑論拯救自己的命。照目
前情形看,他已經情緒異常了。亞刃認為,異常的原因是,他不敢面對自己的失敗--巫藝
忝為人世間強大的力量,卻失敗。
  現在,那些知曉巫術秘法的人應該很清楚:像雀鷹及歷代術士巫師等人,他們獲得名望
與權力的魔法,實際上沒有多少訣竅可言。那些魔法頂多只能利用一下風、天氣、醫療草藥
等等,或者巧妙展示霧、光、變形等幻象,但這些技藝都只是把戲,唬唬無知者倒還可以。
事實終究沒變,巫術並不能予人真實力量去凌駕他人,也完全不能用來對抗死亡。法師與常
人無異,並沒有活得比較長久。他們空有許多訣竅,卻連把逐漸逼近的死亡多拖延一個時辰
也辦不到。
  即使在小事方面,巫藝也不值得信靠。雀鷹一向吝於運用技藝:只要可行,他們就藉自
然風航行;他們的食物是靠釣魚而來,用水也同任何水手一樣儉省。在斷斷續續的逆面陣風
中接連航行四天之後,亞刃問雀鷹,要不要在帆內注入一點點順風,雀鷹搖頭,他便問:「
為什麼不呢?」
  「我不會要求一個罹病的人去賽跑」雀鷹說:「也不會在一個負荷沉重的背上多添一顆
石頭。」亞刃搞不清楚他是指他自己、亦或指整個世界。雀鷹每次回答問題時總是很勉強,
答案又很難懂。亞刃心想,這不多不少就是巫藝的本質:在意義上做有力的暗示,卻什麼也
沒說;在行動上保持無所作為,以意味無上的智慧。
  亞刃本來一直努力不理薩普利,但根本不可能。且無論如何,開航不久他便發覺,他與
那瘋子竟有一種盟友關係。薩普利的亂髮及言談破碎不全,使他顯得瘋,但他其實不是很瘋
--或者說,不是很純粹的瘋。真的,他最瘋狂的一點,恐怕只是「怕水」這一項而已。要
他上船來,已是鼓足勇氣了,而他的恐懼一直都沒有減少。他老是低著頭,以求無須見到海
水在周圍洶湧起伏,也無須見到船隻薄弱的外殼。若在船上站立,他會暈,所以一直緊靠桅
杆。亞刃頭一回下水游泳,從船首投海,薩普利見狀,驚駭大叫。等亞刃爬回船上時,那可
憐的男人嚇得臉色鐵青,說:「我以為你想溺死自己。」亞刃聽了只能笑。
  下午,薩普利趁著雀鷹靜坐冥思,不聽也不想的機會,很小心沿著船梁走到亞刃旁邊,
低聲說:「你不會是想死吧?」
  「當然不。」
  「他卻想死哩。」薩普利說時,下巴朝雀鷹努了努。
  「你何以如此說?」
  亞刃的口氣頗見派頭。在他而言,那是自然而然。薩普利的年紀雖然長他十至十五歲,
也當那種口氣是自然,便馬上禮貌回答--雖然照例破碎不全:「他想去??那個秘密所在
。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不相信??那個應許。」
  「什麼應許?」
  薩普利抬眼對亞刃投去銳利的目光,他那雙眼睛頗含一些男子氣概--雖然他的男子氣
概已經損毀。不過,亞刃的意志比他的眼光更強。薩普利很小聲回答:「你知道嘛,就是生
命,永恆的生命。」
  巨大涼意流遍亞刃全身,讓他想起那些夢:荒野、坑洞、懸崖、暗淡的光線。那是死亡
,是死亡的恐怖。他之所以必須脫逃、必須找到一條路,就是要逃離死亡。可是,門檻站了
一個頭頂披覆黑影的身形,手執一抹微光,那微光比珍珠還小,而它就是不朽生命的微光。
這一回,亞刃是初次與薩普利的目光相迎,那是一雙淡棕色的眼睛,相當清亮。亞刃在那對
眼裡發現自己業已了然,也發現薩普利所知與他略同。
  「他」絲染師傅朝雀鷹動動下巴,說:「他不肯放棄他的名字。沒有人能從頭到尾一直
執持自己的名字,那條路太窄了。」
  「你見過那條路嗎?」
  「在黑暗中、在我腦袋瓜裡見過。但那還不夠,我想去那裡親眼瞧瞧那條路。同樣,我
也要用眼睛在這塵世找一找。萬一??萬一我死了而找不到那條路、找不到那地方,怎麼辦
?多數人無法找到它,他們甚至不曉得有它存在。而我們當中也只有一些人具備力量,但就
算具備力量,仍是難,因為你必須放棄力量才能到那裡??不再有咒語、不再有名字。真的
太難了,沒辦法在腦袋裡進行。而且,人一死,頭腦也跟著死。」每提到「死亡」兩個字,
他就痛苦一次。「我希望預先知道我能回來。我想去那裡,去生命那邊。我希望活著,希望
有安全。我頂討厭??頂討厭這片大海??」
  絲染師傅縮起四肢,有如蛛蜘墜落時縮起四肢的模樣。他特別把剛硬的頭垂在兩肩之間
,以便遮掩海洋的視象。
  那次之後,亞刃沒再躲避交談機會,因為他知道,薩普利不但與他看法一樣,連恐懼也
相同。既然如此,那麼,萬一碰到最糟的情況時,薩普利可能會協助他對付雀鷹。
  他們在時吹時止的平靜微風中,緩緩西航。雀鷹假裝是薩普利在引導他們,其實不是。
薩普利對海洋一無所知,也從沒看過航海圖,從沒上過船,怕海水怕得要死。其實,引導他
們的是法師,而且法師故意引導他們走錯路。亞刃現在已經看出來了,也想通了原因。大法
師知道:他們及其餘同類都在尋找永生,而且有的已獲應許、有的受了吸引正朝那應許邁進
,最後說不定可以找到。身為大法師,內心的驕傲及自負使他擔心別人可能已獲得永生,他
嫉妒他們,也怕他們,不希望有人比他還了不起。所以他有意航進開闊海,遠離所有陸地,
直到他們完全偏離,無法重返世界,最後就在那地方渴死。反正他自己也會死,所以得防止
別人獲得永生。
  航程中,有時雀鷹會對亞刃說說如何駕船的瑣事,與他一同在溫熱的海中游泳,或是在
大顆星星之下向他道晚安。可是現在,對這男孩而言,那些都毫無意義。他有時注視他同伴
,看著他那張堅毅、嚴峻、包容的臉龐,心中會想:「這是我的大師,也是朋友。」他好像
無法相信自己會懷疑這結論,可是不一會兒,他又心生懷疑,然後就會與薩普利交換眼色,
互相警告多留神這個共同敵人。
  每天雖然日照炙熱,卻單調。它的光亮躺在徐擺慢晃的海水之上,宛如一層虛假的裝飾
。海水蔚藍,天空也蔚藍,一無變化或遮蔭。微風時吹時停,他們得轉動船帆去迎合,如此
這般,緩慢地航向無盡。
  一天下午,他們總算遇上輕緩的順風。接近日落時分,雀鷹手指天空,說:「看。」船
桅上方高空有一排海雁橫空飛翔,整體看來,宛如一個黑色的神秘符號在天空擺動,向西飛
去。「瞻遠」尾隨,第二天便可見到一大塊陸地。
  「那就是了」薩普利說:「那個島,我們必須去那裡。」
  「你找尋的地方在那島上?」
  「對。我們必須上岸。最遠到此了。」
  「這陸地想必就是歐貝侯島。再過去,這南陲地帶還有個威勒吉島。威勒吉島的西邊有
很多西陲島嶼。薩普利,你確定這裡就是?」
  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聽了,生起氣來,以至於他慣有的退縮神色再現眼中,但是他說話
倒不顯得瘋,亞刃心想,至少不像很多天前在洛拔那瑞島與他初次交談時那麼瘋。「對,我
們必須上岸,已經航行夠遠了。我們要找的地方就是這裡。我知道是這裡沒錯,你要我發誓
嗎?要我以我的名字起誓嗎?」
  「不行。」雀鷹仰頭看看比他高的薩普利,厲聲說。薩普利已經站起來,緊抓著桅杆,
眺望前方那塊陸地。「薩普利,不要亂發誓。」
  絲染師傅皺著眉,好像處於怒火或痛苦中。他凝望船隻前方,那片呈藍色的遠山浮在起
伏顫抖的水面上,說道:「是你找我當嚮導的,我說就是這裡,我們必須上岸。」
  「我們反正是要上岸的,得補充飲水。」雀鷹說著,走向舵柄。薩普利在船桅邊那個老
位子坐下,口中喃喃。亞刃聽見他說:「我以自己的名字發誓,以我的名字。」他講了好幾
次,而每次講時,就宛如遭受痛苦般皺眉一次。
  北風吹拂下,他們勉強靠近島嶼,然後沿岸行駛,想找個海灣或登岸口。可是,熾熱的
陽光下,只聽見海浪轟隆轟隆拍擊北岸。內陸的綠色山脈在同樣的陽光下烤炙著,山坡被綠
樹披覆,直達山巔。
  繞過一個岬角,他們總算瞧見一處半月形深灣及白色沙灘。由於海浪受阻於岬角,這裡
顯得風平浪靜,似乎可以讓船隻泊岸。只是海灘及海灘上方的森林,完全不見人跡,也沒看
到船、房舍屋頂、與炊煙。「瞻遠」一入灣,微風即止,灣內平靜無聲且燠熱。亞刃划槳,
雀鷹掌舵。僅有的聲音是船槳在槳座轉動的聲音。海灣上方,綠峰聳立夾峙,太陽在水面鋪
展一片片白熱之光。亞刃都能聽見自己耳內血液怦怦流動的聲音。薩普利已經離開那個算是
安全的船桅邊,匍匐在船首,緊張地抓著舷緣,面朝前方盯著陸地。雀鷹黝黑的疤臉汗水晶
瑩,宛如塗了油。他的目光不停巡視海面的低浪和綠樹覆蓋的峭壁。
  「好啦。」他對亞刃和船隻這麼說。亞刃大幅用力划槳三次後「瞻遠」輕輕碰著沙地。
雀鷹躍出船外,藉波浪的最後衝力,把船推上岸。他兩手合推時,絆了一跤差點跌倒,靠著
船尾穩住自己。他再使勁一拉,把船拉入正要向外回流的海浪中。船隻懸在海洋與海岸中間
時,雀鷹竟又快速跨過船舷躍入船內。「划!」他一邊喘氣大喊,四肢伏地,一邊滿頭大汗
,用力呼吸。他抓著一枝矛--一枝兩呎長的銅尖擲矛。那枝銅矛是從哪裡來的?亞刃手執
船槳愣在那兒時,另一枝擲矛飛來,矛尖朝外射中船梁,梁木裂開,矛頭顛倒彈回。海灘遠
處低矮峭壁的樹下,人影幢幢,有的跑跳、有的低伏。空中傳來輕輕的口哨聲和颼颼聲。亞
刃猛地把頭低伏胸前,弓背拼命用力划,兩三下便划開淺攤,掉轉船首,駛離海岸。
  薩普利在亞刃背後的船首大叫。亞刃感覺兩隻手臂被人抓住,抓力來得太突然,致使船
槳跳離海水,其中一枝較粗的一端正好打中他的腹窩,害他一時兩眼昏花、呼吸中止。「轉
回來!轉回來!」薩普利大喊,船身突然一晃,觸礁了。亞刃回神抓到船槳,立刻大怒轉頭

  薩普利不在船上。
  四周,灣內深色的海水在陽光下起伏閃耀。
  亞刃愣了,再次回頭時,瞧見雀鷹伏倒在船尾。「他在那邊。」雀鷹指著旁邊說,但他
指的地方,什麼也沒有,只見海水和耀眼陽光。
  綁在一根投擲棒上的矛,投射在船身外數碼處,無聲息落水消失。亞刃死命划了十或十
二下,總算讓船隻再回海域,他這才又看一眼雀鷹。
  雀鷹兩手和左臂都是血,一手拿著一小團帆布,抵住肩膀。船板上,一枝銅矛尖橫躺在
那兒。剛才亞刃瞥見他拿著一枝矛時,想必不是他拿著,而是被投射而來的矛尖刺入肩膀,
長矛豎在所刺的傷口裡。雀鷹當時正在張望海水與白色沙灘之間的地帶,那地帶有些細小的
人影在熱氣蒸騰中晃動跑跳。
  他終於說:「繼續划吧。」
  「薩普利他--」
  「他沒跳上船。」
  「淹死了嗎?」亞刃不相信地問。
  雀鷹點頭。
  亞刃繼續划槳,直到沙灘變成一條白線,橫在森林和高大的綠色山巔底下。雀鷹坐在船
舵旁邊,手上仍拿著那塊帆布抵住肩膀,但完全沒去留意它。
  「他是被矛射中的嗎?」
  「他自己跳水的。」
  「可是他??他又不會游泳。他怕水呀!」
  「噯。非常怕。他想??他想去陸地。」
  「那些人為什麼攻擊我們?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一定以為我們是敵人。你能不能??幫我弄一弄這傷口?」亞刃這才瞧見他壓住
肩膀的帆布,整個濕透,顏色鮮目。
  那枝矛擊中肩窩與頸骨之間,刺破一條大血管,所以血流不止。在雀鷹指示下,亞刃把
一件亞麻上衣撕成布條,當作傷口的臨時繃帶。雀鷹說要那枝矛,亞刃把那枝矛放在他膝上
,他伸出右手覆在鋒刃上。那鋒刃狹長如柳葉,是用青銅粗略打造的。雀鷹作狀要施法,但
過了一下,他搖頭,說:「現在沒力氣施法,得緩一緩。傷口應該會沒事才對。亞刃,你能
把船駛出海灣嗎?」
  男孩默默走回槳邊,弓起背開始這項任務。他均勻柔軟的體格相當有力氣,不久就把「
瞻遠」帶離半月形海灣,進入空蕩海洋。陲區漫長的正午平靜覆罩洋面,船帆下垂。在熱氣
籠罩中,太陽毫不留情地透射光芒,綠色山巔在酷熱中彷彿搖晃跳動。雀鷹倒臥在船板上,
頭部靠舵柄旁的船梁支持。他一動也不動地躺著,雙唇和眼瞼半闔半開。亞刃不想看他的臉
,只好死命盯著船尾。熱氣在水面上晃動,宛如整個天空滿滿織了蜘蛛網。他的手臂因疲憊
而發抖,但他繼續划。
  「你划到哪裡了?」雀鷹稍微坐起身來,啞著嗓音問。
  亞刃轉頭,看見那個半月形海灣又一次把它的綠臂彎往船隻四周伸繞過來,那條白色的
海灘線又在前方,山脈也聚集在他們頭上。原來,他把船轉了一大圈回來而不自知。
  「我划不下去了」亞刃說著,放下船槳,走去倒在船首處。他一直想著,當時薩普利就
在他的後頭,在船上那根桅杆邊。他們相處了好幾天,如今死得那麼突然,毫無道理可言。
沒一件事讓人想得通。
  船隻漂浮在水面上,船帆垂在帆柱上。由於潮水開始往灣內流,船隻舷側便慢慢轉向入
灣的海潮,一點一點往內推,推向遠處那條白色沙灘線。
  「『瞻遠』。」法師撫慰地呼喚船名,再用太古語講了幾個字詞,船隻輕輕搖了一下,
然後緩緩向外滑出,越過明燦的海水,離開了海灣。
  但不到一個時辰,她又輕輕慢慢地不前進了,船帆也再度下垂。亞刃回望船內,看見他
同伴和先前一樣躺著,但頭部稍微往後落下一點,眼睛也闔著。
  這下子,亞刃感到一股沉重欲嘔的恐懼,這股恐懼在心中擴大,擴大到使他無法再有動
作,彷彿身體被細繩纏繞,腦子也遲鈍起來。內心沒有冒出勇氣來,好讓他抵抗這恐懼,有
的只是類似惱恨的模糊感受,那感受讓他開始怨怪這種歹運。
  他不應該讓船隻在這裡漂蕩,因為這裡靠近嶙峋海岸,而海岸陸地上有個會攻擊陌生人
的族群。他心裡很清楚這利害關係,但這利害關係沒有多少意義。不這樣又能怎樣呢?難道
要他把船划回柔克島?他茫然了,在浩淼的陲區裡,完全無望地茫然了。船已出航數周,現
在他無法把船隻帶往任何一座友善的島嶼。只有依靠法師的指引才能辦到,可是雀鷹受傷,
無能為力--他的受傷與薩普利的死同樣突然而無意義。看他的臉,已經和以前不一樣,變
得鬆弛泛黃,可能垂然待斃。亞刃想到應該把雀鷹移到遮陽篷底下,讓他免受日曬,並拿水
給他喝。失血的人需要喝水。但他們已經缺水好些天了,水桶幾乎是空的。沒喝水又有什麼
關係?反正所有事都不行了,都沒有用了。好運已盡。
  數時辰過去,太陽漸沉,薄暮熱氣籠罩亞刃,他坐著沒動。
  一陣涼風掠過他的前額。他舉頭一望,是晚上了,太陽已沉落,西邊天際呈現暗淡紅色
。微風由東邊吹來「瞻遠」慢慢移動了,在歐貝侯島的外圍,繞著陡峭多林木的海岸。
  亞刃在船上轉身去照料同伴。他先把雀鷹安置在遮陽篷底下一個臨時鋪就的床位,再拿
水給他喝。亞刃手腳俐落,且不讓目光去看到繃帶--那繃帶實在該換了,因為傷口一直流
血沒停。虛弱不堪的雀鷹沒有說話,甚至在急切喝水時,兩眼也是閉的。大概喝完水更渴,
便又睡了。亞刃靜躺著,等到微風在黑暗中又止息時,沒有法術風取代,船隻便在平靜晃動
的海面上再度閒蕩。這時,聳立在右手邊的山巒,黑漆漆的,背後襯著星斗滿布的壯麗天空
。亞刃久久凝望它們,覺得那輪廓似乎熟悉,好像以前見過,好像這輩子一直認得。
  他躺下睡覺時,面孔朝南,可以看到那方向的黑色海面上空,高懸著明亮的戈巴登星。
戈巴登星下方,是構成三角形的另外兩顆星,這三顆星底下,另外升起一條直線,形成一個
更大的三角形。再接下去,隨著夜深,另外兩顆星星跳脫黑色與銀色合成的水平面。它們也
是黃色的,與戈巴登差不多,只是淡些,由右至左從上方那個根基三角形傾斜而出。如此看
來,這八顆星就是九顆星當中的八顆了。據稱九顆星構成一個人形,或說構成赫語的「亞格
南符」。就亞刃雙眼所見,世上沒有人長得像這個星星人形,若要說像,這個人就是被奇怪
地扭曲了。不過,這形狀有個勾臂、又有橫的一劃,說是符文倒很明顯,差的只是它的腳:
還欠最後一劃才算完整,而那顆星星還沒升出海面。
  亞刃等著看那顆星,等到睡著了。
  他黎明醒來時「瞻遠」已漂離歐貝侯島。霧氣掩蓋島嶼海岸,只看得見山巔。南方藍紫
色的海面上方,霧氣較薄之處,最後幾顆星星仍在淡淡放光。
  他看看同伴。雀鷹呼吸不勻,宛如在睡眠表像之下鑽動的那份疼痛,想打斷呼吸卻沒能
打斷。在寒冷而無陰影的光線中,他的面孔因露出皺紋而顯老。亞刃看著他,見到的是個力
量盡失、沒了巫藝、沒了力氣、甚至也沒了青春,什麼都沒了的男人。他沒有救起薩普利,
也沒有轉移射向他的尖矛。是他把他們帶入險境,卻沒有救他們。現在薩普利死了,他自己
在垂死,亞刃也將死去。如此一無所獲,如此一切徒勞,都是這男人的錯誤使然。
  亞刃就這麼用絕望的清澈雙眼望著雀鷹,但什麼也沒看見。
  山梨樹下的噴泉,霧中奴隸船的白色法術光,或絲染之家頹敗的樹園,這些記億一個也
沒來擾動他。他心中也沒有任何豪氣或頑強被喚醒。他望著黎明掩映的平靜海洋。海面上低
平但大片的波紋染上色彩,看似淺色紫水晶,像在夢中那麼輕淡無力,完全沒有「現實」的
吸引力或活力。深陷在這夢境和海洋之中,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只有鴻溝、虛空。連深度也
沒有。
  這條船任隨海風的興致向前移動,不但時走時停,而且速度緩慢。歐貝侯島的山巔在船
後方縮小成黑點,山巔後方是漸升的太陽。海風飄送過來,把這條船帶離陸地,帶離世界,
帶進開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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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近午時,雀鷹動了,並開口要水。喝了水即問:「我們向哪裡航行?」這麼問,是因為
他頭頂上方的船帆是滿漲的,船隻宛如輕燕,飛翔在長浪之上。
  「向西,或西北。」
  「我覺得冷。」雀鷹說。但太陽正照射著,船上實在酷熱。
  亞刃沒說什麼。
  「設法保持西向,到威勒吉島,就是歐貝侯島的西邊,在那裡登岸,我們需要水。」
  男孩望望前方,看著空蕩大海。
  「亞刃,你怎麼了?」
  他沒說什麼。
  雀鷹努力想坐起來,起不來;想伸手去拿擱在齒輪箱旁的巫杖,也拿不到;想講話,話
語停在乾燥的唇上。濡濕之後又變硬的繃帶底下,鮮血再度湧出,在他胸膛的深色皮膚上形
成如蜘蛛絲的紅色網線。他用力呼吸,闔上雙眼。
  亞刃看看他,沒有感覺。但他也沒久看,逕自向前,重回船首蹲坐,凝望前方。他的嘴
巴也很乾,開闊海這時穩定吹送的東風,與沙漠風一樣乾燥。水桶裡僅剩兩、三品脫的水,
在亞刃心裡,那些水是要給雀鷹喝的,不是給他自己,他想都沒想過要去喝那些水。他已經
放了釣線,因為離開洛拔那瑞島之後,他已學到生魚可以止渴解飢。但釣線一直沒有魚兒上
鉤。無所謂。
  船隻在這片荒蕪水域上前進。船隻上空,太陽也由東向西行進,雖然速度緩慢,末了還
是太陽贏了比賽,率先橫過遼闊的天空,抵達天邊。
  亞刃一度瞥見南方有個高高的藍色物體,以為可能是陸地或雲朵。當時船隻已朝稍偏西
北方向行駛數時辰了,他不想費事搶風掉頭,只任憑船隻繼續前進。那塊陸地可能是真的,
也可能不是真的,反正無所謂。現在對他而言,風、光、海洋,一切雄偉光輝,都是隱晦與
虛假。
  黑暗來了,又轉光明;再變黑暗,又現光明--彷彿在天空那張繃緊的帆布上擂鼓,那
麼規律。
  他由艙上伸手到海水中,立刻見到一個鮮明的景況:在流動的海水底下,他的手變成淡
綠色。他收回手,舔舔手指沾濕的部分。味道不佳不打緊,還害他嘴唇深切感覺刺痛,不過
他還是照樣再做一遍。但舔完就難受了,不得不伏下來嘔吐,幸好只吐了一點灼燒喉嚨的膽
汁。已經沒有水可以讓雀鷹喝了,真怕靠近他。亞刃躺下來,儘管酷熱,身子卻發抖。四周
寂靜、乾燥、明亮:可怕的明亮。他遮住雙眼擋光。
  共有三人站在船內。他們瘦得像柴枝,骨凸嶙峋,眼睛是灰色的,很像奇怪的深色蒼鷺
或白鶴。他們聲音細小,宛如小鳥啁啾,說的話亞刃聽不懂。其中一人的臂上托著一個深色
囊袋,正向亞刃的嘴巴斜倒,是水,亞刃貪渴地喝著,嗆了一下之後,又再喝,一直喝到那
囊袋傾空為止。這時,他才轉頭看看四周,並掙扎著想站起來,同時說:「他呢?他在哪裡
?」因為,與他一同在「瞻遠」內的,只有這三個奇怪的瘦男子。
  他們不解地望著亞刃。
  「另一個人」他啞聲道,乾澀的喉嚨和乾硬的嘴唇不太能發出他想說的話「就是我朋友
呀--」
  其中一人要不是聽懂他的話,至少是領會了他的焦急,伸出一隻細瘦的手放在亞刃臂上
,而用另一隻手指示。「在那邊。」他安撫道。
  亞刃環顧,看見這條船的前頭和北面有不少浮筏聚集,而且再過去的海面,還有成排成
排的浮筏,數量多得像秋天池塘漂浮的落葉。每艘浮筏的中央都有一或兩個像小木屋或茅屋
的棚子,低低的靠近水面。而有的浮筏還加了桅杆。它們像葉子漂浮,西方的汪洋海水起伏
大,這些漂浮的浮筏就隨之起落。浮筏之間形成的巷衖,海水閃耀銀光;至於他們的上方,
淡紫色和金黃色的雨雲雄踞著,把西天染得陰暗。
  「在那邊。」那人說著,指向「瞻遠」旁邊的一艘大浮筏。
  「還活著?」
  他們全部呆望亞刃,最後,有個人懂了:「還活著,他還活著。」
  亞刃聽了,嗚咽起來,是沒有眼淚的乾泣。一人伸出細小但有力的手,拉起亞刃的手腕
,帶他離開「瞻遠」,踏上「瞻遠」所繫泊的那艘浮筏。這浮筏很大且浮力佳,幾個人的重
量加上去,也沒吃水多些。那男人帶領亞刃橫過這艘浮筏,另一人則拿了一支長鉤,把鄰近
一艘浮筏拉近些。那支長鉤的頂端套著一個鯨鯊牙磨成的長彎鉤。浮筏拉近了以後,亞刃和
帶領他的男人就可以跨步過去。男人引領亞刃走向一個遮棚或小木屋似的地方,那地方其中
一面牆是開放的,另外一面用編結的簾幕封著。「躺下來。」那男人說。躺下以後的事,亞
刃就完全不知道了。
  ***
  他仰面平躺,眼睛盯著一個有很多小光點的粗糙綠色天花板。他以為自己是在賽莫曼的
蘋果園,那是英拉德島王公貴族避暑的所在,位置就在貝里拉的後山山坡上。他以為自己躺
在賽莫曼的厚草地,仰望蘋果樹枝間的陽光。
  一會兒,他聽見浮筏底下的架空處,海水拍擊排擠的波浪聲,也聽見浮筏人細小的聲音
在講話,他們講的是群島區的普通赫語,但音調和節奏變了很多,所以很難聽懂。正因如此
,亞刃曉得自己身在何處了:在群島區以外、在陲區以外、在所有島嶼以外,迷失在開闊海
上。不過,他不擔心,倒是舒舒服服躺著,有如躺在自家果園的草地上。
  他想了一下,認為該起來時,就起來了。發覺自己清瘦許多,而且曬焦了似的。兩腿雖
然不穩,但還站得住。他撥開當作牆的編結掛簾,走出去,步入午後。
  他睡覺時下了雨,浮筏的木頭因淋濕而變黑;清瘦半裸的浮筏人,頭髮也因雨濕而變黑
,貼著皮膚。他們用來建造浮筏的木頭是平滑的大塊方木,不但合併緊密,還做了填塞,以
防滲水。但天空大半已轉清朗,並可見到太陽位於西邊,銀灰的雲層紛紛向東北方的遠處飄
去。
  有個人向亞刃走來,小心地在幾呎外止步。這人很瘦小,不比一個十二歲的男孩高,眼
睛是黑色的,大而長。他手上拿了一枝矛,矛頭是象牙色的倒鉤。
  亞刃對他說:「多虧你和你的族人救我一命,感激不盡。」
  那人點了點頭。
  「你可以帶我去見我同伴嗎?」
  那位浮筏人轉身,拉高嗓門,發出有如海鳥啼叫般的刺耳聲音。叫完就蹲下,好像在等
候。亞刃也學他照做。
  浮筏也有桅杆,不過,他們所在的這艘浮筏倒沒有加裝桅杆。有桅杆的浮筏都張掛船帆
,與浮筏的寬度相比,那些帆都非常小,是棕色的,質地不是帆布或亞麻,而是一種纖維,
看起來不像是編的,倒像擊打而成,有如製造毛氈的那種方法。一艘約在四分之一哩外的浮
筏,先用繩子把桅杆上的棕帆放下來,然後一路鉤開、撐開別的浮筏,漂到與亞刃所在的浮
筏並列。等到兩筏間只剩三呎寬間隙時,亞刃身旁那男人就站起來,輕輕鬆鬆跳過去。亞刃
照做,卻是四肢笨拙,難堪著地--因為兩膝彈力已蕩然無存。他爬起來,發覺那個矮小男
人在看他,臉上表情並非幸災樂禍,而是讚賞。顯然,亞刃的鎮靜沉穩贏得他的尊敬。
  這浮筏比海面上其餘浮筏來得高大,由四十呎長、四至五呎寬的大木頭組成,由於長年
使用,加上天氣的關係,木頭都變黑、變平滑了。上頭幾個搭起來或圍起來的棚子四周,豎
立一些怪異的雕像,而每個遮棚或圍棚的四根角落高柱,都飾有幾簇海鳥羽毛。亞刃的嚮導
帶他走向最小的一個遮棚,他在那裡見到躺著安睡的雀鷹。
  亞刃步入遮棚坐下,他的嚮導回去另一艘浮筏,這裡沒有別人來干擾。約莫一個時辰後
,一名女子從別艘浮筏帶食物來給他。食物是涼了的燉魚,上面灑了點透明的東西,略鹹但
好吃。另外還有一小杯水,水已走味,喝起來有瀝青味--想必是源於水桶上防漏水的瀝青
。從那女子給他水的樣子看來,他明白她給的是一種寶貴東西,一種該受禮待的東西。他滿
懷敬意喝水,喝完沒再要--雖然他實在可以喝上十倍量的水。
  雀鷹的肩膀有人幫忙上了繃帶,綁得很靈巧。他睡得深沉舒服,醒來時,兩眼清亮,看
著亞刃,一臉溫和愉快的微笑--他嚴峻的臉上能出現微笑,總是驚人。亞刃突然又感覺想
哭了,他伸手按著雀鷹的手,什麼也沒說。
  一個浮筏人走近,在不遠處那座比較大的棚子內跪下。那棚子看起來有點像廟祠,門口
上方多了個複雜的方形設計,而且門框的木頭特別雕成灰鯨形狀。這個浮筏人與其他浮筏人
一樣矮瘦,體格如男孩,不過他的面孔堅毅挺拔,有歲月風霜。他身上只披一塊亞麻布,卻
不掩堂堂威儀。他說:「應該讓他多睡覺。」所以,亞刃離開雀鷹,來到他這邊。
  「您是族人首領。」亞刃說道。王公卿候,他一望即知。
  「我是。」那男人微微點個頭說。亞刃站在他面前,挺直不動。那人的黑眼睛迎接亞刃
的注視。「你也是一位首領。」他觀察後如此結論。
  「我是。」亞刃回答。他很想知道這位浮筏人是怎麼看出來的,但外表仍保持淡然。「
但我服效我的大師,他在那邊。」
  浮筏人的首領說了些亞刃一點也聽不懂的話:某些字詞變得讓人無從辨識,也可能有些
是他不曉得的名字。然後才聽見他說:「你們為什麼進入『巴樂純』?」
  「我們在尋找--」
  但亞刃實在不知道該透露多少,也不曉得要說什麼才好。所有發生的事,以及他們的追
尋,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心中只是一團亂。最後他說:「我們是要去歐貝侯島的。我們
上岸時,他們攻擊我們,所以我的大師受傷了。」
  「你呢?」
  「我沒受傷。」亞刃說,從小在宮廷學到的冷靜自若頗派上用場。「可是,有??有件
有點荒唐的事。一個跟我們同行的人,他淹死了。是害怕的緣故??」他沒繼續往下說,沉
默而立。
  首領用那雙高深莫測的黑眼睛看亞刃,最後終於說:「這麼說,你們來到這裡是意外。

  「沒錯。這裡還是南陲嗎?」
  「陲?不,那些島嶼--」首領揮動那只黑色的瘦手,由北向東,畫個約莫羅盤四分之
一的大弧。「島嶼都在那個地帶」他說:「全部島嶼。」說完,再比比他們前面那片傍晚的
大海,由北、經西、至南,說:「這裡是海。」
  「您們是哪塊陸地的人,族長?」
  「哪塊陸地都不是。我們是『開闊海的子孫』。」
  亞刃注視他那機敏睿智的面容,再環顧四周,他看到大浮筏之上有廟祠、有高大的偶像
,每尊偶像都是用整棵樹雕成,包括神的形體、海豚、魚、人、海鳥:還看到全族人忙著工
作,比如編結、雕刻、釣魚、在高台上炊煮、照料嬰孩;也看到其他浮筏,至少七十艘,在
海上散開成一個大圓,直徑恐怕足足有一哩。這是一個鎮,像個遠處炊煙裊裊、孩童嬉笑聲
高揚空中的小鎮。是個「鎮」沒錯,只不過它底下是深淵。
  「您們從不登陸嗎?」男孩低聲問。
  「一年一次,去『長砂丘』,我們在那座島嶼砍樹,整修浮筏。時間都是在秋天,之後
就隨鯨魚去北方。冬天時,浮筏各自散開,春天才回到巴樂純聚合。屆時,各浮筏互相往來
、結婚、舉行長舞慶典。族人聚集的這一帶,我們叫做『巴樂純碇澤』。大海洋流從這裡向
北傳送,夏季再隨洋流漂回南方,一直等到看見『大王群』,也就是灰鯨群,才回頭向北。
我們一路追隨牠們,最後回到長砂丘島的耶瑪海灘,短暫停留。」
  「族長,聽起來,這種生活實在美妙之至。」亞刃說:「我從沒聽過像您們這樣的族群
。我的家鄉離這裡很遠,可是,我們那個英拉德島每逢夏至前夕,也都會舉行長舞慶典。」
  「但你們是踩踏土地,使它安穩」首領說時沒有特別表情。「我們則是在深海之上跳舞
。」
  片刻過後,他問:「你那位大師怎麼稱呼?」
  「雀鷹。」亞刃說。首領把音節照樣誦念一遍,但對他而言,那些音節顯然不具意義。
從這點來看,亞刃明瞭這位首領?述的情形是真的,這些族人年復一年居住在海上,在這個
超越任何陸地或陸地蹤跡的開闊海之上,不見陸地的鳥禽飛翔,不知人類有關的一切知識。
  「他剛經歷生死關頭,需要睡眠。」首領說「你先回那艘『星辰浮筏』,等我的消息。
」他說著,站起來。雖然他對自己的身分很清楚,但顯然對亞刃的身分不十分有把握,所以
不曉得應該與他平起平坐,還是拿他當孩子對待。就此次情況而言,亞刃比較喜歡後者,所
以對首領打算先退也不以為意。可是接著他卻碰到個難題:浮筏都漂走了,只見兩浮筏間絲
緞般的海水波紋展開,足足有一百碼。
  那位「開闊海子孫」的首領,再度開口對亞刃說話--簡潔有力。「游泳。」他說。
  亞刃小心翼翼下水,海水的清涼讓他一身被曬傷的皮膚很舒服。他游了過去,總算把自
己拖到另一艘浮筏上。爬上去之後,發現筏上有五、六個小孩和少年少女,正不掩興味地瞧
著他。一個非常小的女孩說:「你游泳真像魚鉤上的魚。」
  「應該怎麼游才對呢?」亞刃有點自尊受傷,但仍然禮貌地問。事實上,他也不可能對
這麼小的人類同胞無禮。那小女孩如同一個經過磨光的桃花心木小雕像,精巧而脆弱。「像
這樣呀!」她大聲說著,立刻像一隻小海豹般投入亮花花的海水。過了很久,在不可置信的
距離處,才瞧見她黑色服貼的頭浮出水面,並聽見她拉開嗓門大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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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3:03 |只看該作者
  「來呀!」一個男孩這麼說。他的年紀可能與亞刃相仿,但身高和體型看起來都不超過
一般十二歲的男孩。他表情嚴肅,整個背部是一隻藍色螃蟹的刺青。他一投水,其他人也跟
著投水,連三歲的小孩也一致行動。情勢所趨,亞刃不得不投水。下海以後,他努力不製造
水花。
  「要像鰻魚。」那男孩游到他肩膀旁邊,這麼說。
  「要像海豚。」一個有著漂亮微笑的漂亮女孩這麼說,而後消失在海水深處。
  「要像我!」那個三歲小娃咭咭叫道,全身像瓶子般搖動著。
  所以,那個傍晚直到天黑,以及漫長的金燦次日、以及再次日,亞刃都與星辰筏這些孩
子游泳、聊天、工作。自從春分那天的清晨與雀鷹一同離開柔克島以來,所有的經歷要以這
段體驗最奇特,因為它與先前、與這次旅程、與他一輩子碰到的事,都全然無關--甚至與
未來還沒碰到的事更無關。夜晚睡覺,與其他人一同躺在星空下,他心想:「在這裡,置身
陽光、超越世界邊緣、與海洋兒女相處,簡直好比死了一般,是在經歷死後的生命??」入
睡前,他會朝南方遠處天空尋找那顆黃星與那個「終結符文」的形狀,他每次都能看見戈巴
登星,以及較小與較大兩個三角形,但現在,那顆黃星升得晚,而且不等到整個形狀突出在
海平線之上,他也沒辦法定睛一直看。這些浮筏日夜向南漂,但海上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因
為恆常變動不居的海洋,一直沒有更換。五月的暴雷雨過去了。夜裡,星空燦亮;白天,陽
光普照。
  他明白,這些人的生活不可能總是這樣子如夢似幻,自自在在。他問起冬天的情形,他
們說,冬天長久下雨,海浪洶湧,所以浮筏各自散開,不管白天黑夜,都在灰茫與黑暗中浮
沉,週復一週。去年冬天,暴風雨持續一整個月,他們見到「雷雲般」的巨浪。他們這麼形
容大浪,因為他們根本沒見過丘陵。當時,從一波巨浪的脊背,可以看到下一波巨浪在數哩
之外,聲勢浩大地湧來。浮筏能在那種大海行駛嗎?他問。他們說可以,但並非每次都行。
春天聚集到巴樂純碇澤時,會有兩艘、或三艘、或六艘??不見蹤影。
  他們成婚早。那名根據自己的名字「藍蟹」在背部做了藍蟹刺青的男孩,與那名叫「信
天翁」的漂亮女孩是夫妻。男孩才十七歲,女孩還小兩歲。浮筏族人之間,這樣的婚姻很多
。浮筏上有很多嬰孩,或爬行、或學步,他們都用長帶子綁在中央棚子的四根柱子上,碰到
白天天熱時,就爬進棚子,大夥兒扭擠著睡覺。年長孩子照料年幼孩子,成年男女則分擔所
有工作,大家輪流負責採收大片棕葉海藻。棕葉海藻的長度有八十至一百呎,葉緣很像羊齒
植物。大夥兒合作把這種海底植物搗成布,並利用它的粗纖維編成繩子和網子。他們的工作
還有釣魚、曬魚乾,以及把鯨魚牙磨成各種工具等等。但他們總是有時間游泳、閒聊,而且
從沒有什麼時候非把工作做完不可。他們沒有時辰區隔,只有「日」、「夜」之分。度過幾
個這種日夜之後,亞刃感覺他好像在浮筏住了數不清的日子,而歐貝侯島變成夢,那個夢後
面是其他比較模糊的夢。他還感覺,他曾經住過陸地,曾經是英拉德島王子的那段經驗,是
在另一個世界。
  等他終於被召去首領浮筏時,雀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說:「現在你又像那個我在
湧泉庭見到的亞刃了,光鮮如同一隻金色海豹。這裡適合你,孩子。」
  「噯,大師。」
  「但,這是哪裡呀?我們遠離了所有地方,已經航行到超過地圖以外??很久以前,我
曾聽人談起浮筏人,當時認為那只是南陲的眾多傳說之一,是個沒有實質的幻想。想不到我
們是被這個幻想所解救,我們的性命是被一個神話挽回的。」
  他微笑著說話,宛如他也分享了夏夜在這裡度過的、無限自在的生活。但他的臉是憔悴
的,眼裡也有一抹尚未獲得光照的黑暗。亞刃瞧在眼裡,面對它。
  「我辜負了--」亞刃欲言又止。「我辜負了您對我的信賴。」
  「怎麼說,亞刃?」
  「在歐貝侯島那裡,您一度需要我,您受傷,需要我協助,但我什麼也沒做。船在漂,
我隨她漂。您在痛苦當中,我卻什麼也沒為您做。我曾看見陸地,我看見陸地了,但根本沒
有試著掉轉船隻方向--」
  「靜一靜,孩子。」法師語氣非常堅定,亞刃只能順從。不久,法師便說:「告訴我,
你那個時候都想些什麼。」
  「什麼也不想,大師。完全沒有想法!只覺得做什麼都徒然。我認為您的巫藝喪失了-
-不,當時我認為您根本就從來沒有巫藝,您是騙我的。」亞刃臉上湧出熱汗,而且他必須
勉強自己,才能出聲講話,但他繼續說:「我那時候怕您,我擔心死亡,擔心透了,看也不
敢看您,因為您可能就要死去了。當時腦子裡,什麼事也想不起來,只剩一件:假如能夠,
是不是可以為自己找到一個免死的途徑。然而,在任何時刻,生命都是一直流逝,彷彿有個
傷口,鮮血汩汩,就像您當時的情形一樣。我那時覺得一切都是如此,卻沒採取任何行動。
我什麼也不做,只想躲避死亡的恐懼。」
  他住了口。畢竟,道出實情是教人難受的,但讓他住口的倒不是羞愧,而是恐懼--相
同的那份恐懼。他現在總算明白,這段海上的平靜生活、這些浮筏上的陽光,為什麼讓他感
覺好像來生或夢境,很不真實,這是因為他衷心明白,真實是虛空的,它們沒有生命、溫度
、色澤、聲音,而且是--沒有意義,也沒有高度或深度。海上、及肉眼所見的形式、光照
、色彩,儘管是一流的表演,但仍只不過是諸多幻象在膚淺的空洞中嬉玩罷了。
  幻象一過去,就只留下無形與冰冷,此外一無所有。
  雀鷹專注看他,但亞刃低頭躲開凝視。意外的是,他心裡有個「勇氣」的微聲在發言-
-也可能是「嘲弄」的微聲吧,總之是傲岸無情的發言:「懦夫!懦夫!你連這也要拋棄嗎
?」
  他於是努力勉強意志,抬起眼睛迎視他同伴的雙目。
  雀鷹伸手拉起亞刃一隻手,緊緊一握。所以,兩人的目光與血肉都有了接觸。
  「黎白南」雀鷹以前從沒叫過亞刃的真名,亞刃也不曾告訴他,但雀鷹這時卻這麼叫喚
。「黎白南,這名字是正確的,而且就是你的名字。世上沒有安全,沒有盡頭。人必須在寂
靜中,才能聽見世界的聲音。必須在黑暗中,才能看見星星。若要跳舞,永遠要在虛空處、
要在恐怖的深淵之上,才算舞蹈。」
  亞刃很想掙脫,但法師不放手。「我辜負您了」亞刃說:「而且以後還會再辜負,因為
我力氣不夠!」
  「你力氣十足。」雀鷹的聲音好像柔和了些,但在亞刃個人的羞愧深處,那份相同的嚴
酷依舊現身挖苦他。「凡你愛的,你會繼續愛下去。凡你正在進行的,你會一直做下去。你
是大家依靠的對象,倘若你還沒理解這一點,也不足為怪,畢竟你才用十七年的時間來理解
而已。可是黎白南,你仔細想想:拒斥死亡就是拒斥生命。」
  「但先前我就是跟著在尋找死亡呀!」亞刃抬頭盯住雀鷹。「像薩普利--」
  「薩普利不是在尋找死亡,他尋找的是如何逃離死亡、逃離生命。他尋求安全:他懼怕
死亡,想終結那份懼怕。」
  「但,是有個途徑沒錯,是有條超越死亡再回生的途徑,超越死亡而回生,成為沒有死
亡的生命。那就是了--是他們尋找的。薩普利、賀爾,還有那些曾是巫師的人。那也是我
們要找的。而您!尤其是您,您一定知道那途徑--」
  雀鷹仍然緊握亞刃的手。「我不知道」他說:「真的,我清楚那些人自以為在尋找什麼
,但我知道那是謊言。亞刃,聽我說,你會死,你不會永遠活著,沒有任何人或任何事物會
永存不朽。但唯有我們,才得以認識這件事實。這是一份厚禮:『我』這份禮。因為我們所
擁有的,我們心知必然會失去,也甘願放棄??那個『我』是我們的折磨、榮耀和人性,它
不會持續永存。它會變化、會消失,像大海的一道波浪。你會為了拯救一道波浪、為了挽救
你自己,而叫大海靜止、潮水歇息嗎?你會為了圖求長久的安穩,而放棄雙手的技藝、心靈
的熱情、日升日落的光芒嗎?這永恆的安穩,就是在瓦梭島、在洛拔那瑞或其他地方的那些
人要找的。他們一聽,就聽到那訊息:否認生命,就可以永遠拒絕生與死!我卻沒聽到,亞
刃,那是因為我不願聽。我不會採取這絕望的提議。我盲聾若此,你成了我的嚮導,你的純
真、勇氣、魯莽、忠誠等等,在在都是我的嚮導,是我派往黑暗當先導的孩子。我跟隨的,
是你的恐懼與痛苦。你一直覺得我對你太嚴厲,其實你還沒體會到什麼叫嚴厲。我利用你的
愛,如同點燃一支燭,燃燒那份愛以照亮前進的腳步。我們必須繼續這樣走下去,我們必須
繼續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海洋乾涸、歡悅乾涸,走到你那凡軀之恐懼把你拉去的所在。」
  「那是哪裡,大師?」
  「我不知道。」
  「我沒辦法帶你去那裡,但我願意跟你一起走。」
  法師凝視亞刃的目光,沉鬱深遠。
  「但是,如果我又失敗,又背叛你--」
  「我信任你,莫瑞德之子。」
  說完,兩人都沉默了。
  在他們頭頂上方,雕刻的偶像背襯蔚藍的南方天空,很輕很輕地搖擺,這些偶像有海豚
、收翼的海鷗、還有人臉--人臉上那雙凝望的眼睛是貝殼做的。
  雀鷹站起來,由於傷口離完全療愈還差得遠,所以動作不靈活。「我坐累了」他說:「
老是不動的話,會長胖。」說著,他開始在浮筏上踱步。亞刃陪他一起踱步,兩人邊走邊談
。亞刃告訴雀鷹自己這幾天的生活情形,還提到他認識的浮筏人朋友。這時的雀鷹,不安的
成分大於持有的力氣,而那點力氣,也很快就用盡了。有個女孩在「大王群之屋」後面一架
編織機前編織藻葉。雀鷹停在女孩旁邊,請她幫忙去找首領來。之後便先回休息的棚子。浮
筏人首領來到棚子,禮貌地問候。法師也還以禮貌問候,三人一同在棚內海豹皮毯子上坐下

  「我已經思考過您告訴我的那些事」首領和緩莊重地先發話。「也就是,為什麼人類想
從死亡重返他們自己的身體,而且在尋求過程中忘了敬拜諸神,也忽略了自己的身體,最後
導致發瘋。這實在是一件邪惡的事,也是極愚蠢的行為。此外我思考的是,這種事跟我們有
什麼關係?我們與其他人類一無瓜葛,不論是他們的土地、他們的方式、他們的生產、他們
的破壞,都與我們無關。我們在這片海域生存,我們的生命就是海的生命。我們既不希望保
存它們、也不想失去它們。瘋狂不會在這裡出現。我們不登岸上陸,陸上的人也不來我們這
兒。我年輕時,去長砂丘島伐木以搭造浮筏及過冬用的棚屋時,偶爾會與乘船到長砂丘島的
人講講話。秋天時,我們也常看見有船跟隨灰鯨的游蹤,從歐侯島和威外島(他是這麼稱歐
貝候島和威勒吉島)來。那些人也常遠遠跟著我們的浮筏,因為我們曉得『大王群』在這海
域的行進路線及相會處所。但那是我僅有與陸地人往來的經驗。如今他們都不來這裡了。也
許是他們都發瘋並互相戰鬥的關係吧。兩年前,從長砂丘島向北方的威外島看過去,我們曾
見到大規模焚燒的濃煙,持續三天。要是陸地人真的在打鬥焚燒,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
們是開闊海的子孫,我們過的是海洋生活。」
  「可是,這次見到陸地人的船隻漂浮,你卻主動解圍。」法師說。
  「當時,我們有些族人說,那樣做不智,他們想讓那條船一直漂到大海盡頭。」首領高
越冷靜的聲音回答。
  「您與那些族人看法不同。」
  「對。我當時說,雖然他們是陸地人,但我們得幫助他們。最後就那麼做了。但您此行
的任務,我們沒什麼興趣。陸地人當中有人瘋了,陸地人必須自己處理。我們只追隨『大王
群』的路徑,關於您的追尋,我們幫不上忙。您想在這裡待多久,我們都歡迎。再過幾天就
是長舞節,長舞節過後,我們就會跟隨東洋流,向北方去;等到夏天盡時,洋流會再帶我們
回到長砂丘島附近的海域。您如果要跟我們走,很好;如果要駕您的船離開,也很好。」
  法師向他道謝,首領起身離開,瘦小的身形硬朗如蒼鷺。棚內只剩雀鷹與亞刃兩人。
  「『純真』不具備抵擋邪惡的力氣」雀鷹說著,有點苦笑。「但它有力氣行善??我們
就與他們相處一陣子吧,等我不這麼虛弱再說。」
  「明智的決定。」亞刃道。雀鷹身體的脆弱讓他震驚,也讓他動容,他決心保護這男人
不受自身精力與急迫所害,堅持至少等他疼痛解除,才繼續上路。
  法師看亞刃一眼,似乎有點被他的讚辭嚇到。
  「他們心地好」亞刃沒注意雀鷹的眼光,又接口道:「他們好像完全沒有在霍特鎮或別
的島嶼所見到的那些靈魂病。可能沒有一個島嶼會像這些化外之民這樣幫助我們、熱誠接待
我們。」
  「你的想法很可能沒錯。」
  「他們生活這麼愉快,夏天??」
  「的確。不過,一輩子吃冷魚,而且永遠見不到梨樹開花、嚐不到流泉的滋味,總會感
到乏味吧。」
  亞刃於是返回星辰筏,與其他年輕人一同工作、游泳、曬太陽。傍晚涼快時則與雀鷹聊
天,然後在星空下安睡。日子漸漸到了夏至前夕的長舞節,這整批浮筏在開闊海的洋流中,
慢慢向北漂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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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年最短的這個夜晚,火炬整夜在浮筏上燃燒照明。星光閃爍的天空下,浮筏全部聚攏
成圓形,所以火炬也構成一個環形在海上閃動。浮筏人跳舞時沒有擊鼓、彈琴或借助任何音
樂,僅憑光腳丫在搖晃的浮筏上踩踏節奏,以及歌者尖細的聲音在他們這個海上住所的空曠
中迴蕩傾訴。這一夜碰巧沒有月光,在星光相火光之下,舞者的身體顯得幽暗。不時有年輕
人在浮筏間跳來跳去,動如魚躍。大家互相比賽誰跳得遠、跳得高,想用這種辦法努力在破
曉前把一整圈浮筏跳完。
  亞刃與他們同舞不成問題,因為群島區各島嶼都會舉行長舞節,只是腳步與歌曲可能不
同而已。隨著夜漸深,很多舞者中止跳舞,坐下來觀看或打盹。歌者聲音漸漸沙啞。亞刃與
一群跳高少年一路跳到首領的浮筏,他停下來,別人繼續向前。
  雀鷹與首領、首領的二個妻子,同坐在靠近廟祠的地方。一位歌者坐在那兩隻做為門口
的鯨魚雕刻中間,高亢的聲音整夜未減弱。他兩手敲打木頭,以求合拍,毫無倦色地吟唱。
  「他在唱什麼?」亞刃問法師,因為他聽不清歌詞,只曉得它們拉得很長,而且調子中
有顫音和奇特的擦塞音。
  「他唱的內容有灰鯨、信天翁、暴雷雨??等,他們不知道英雄和君王那類歌謠。他們
不認得厄瑞亞拜的大名。稍早時他曾唱到兮果乙,說他如何在大海中締造陸地。有關人類的
民間傳說,他們只記得那麼多,其餘都是關於海洋。」
  亞刃仔細聆聽。他聽見那位歌者模仿海豚口哨似的叫聲,整段歌謠環繞海豚編唱。他看
見雀鷹的側面背襯著火炬光亮,有如岩石般漆黑堅定。還看見首領的妻子們輕聲細語在聊天
,眼睛水漾漾地閃光。同時感覺到這艘浮筏在平靜的海上漂呀漂,漸漸睡意朦朧起來。
  他突然驚醒,因為歌者的聲音沒了。不只是靠近他們的這位歌者如此,遠近浮筏上的所
有歌者也都停止不唱了。眾歌者尖細的聲音有如遠處海鳥的嗚叫般消逝,四周鴉雀無聲。
  亞刃回頭看東方,以為天亮了,可是,只見那輪老月亮才剛升起,懸掛低空,夾在夏季
星辰間,泛著金黃光亮。
  接著,他往南看,黃色的戈巴登星高懸,它的下方有八顆伴星--連最後一顆都露面了
。「終結符文」清晰明銳地掛在海面上空。回頭,看見雀鷹黝黑的面孔正轉向那幾顆星。
  「你為什麼不唱了?」首領問那位歌者。「還沒天亮,連黎明都還不到呢。」
  那位男歌者囁嚅著:「我不知道。」
  「繼續唱!長舞節還沒結束。」
  「我不曉得歌詞」歌者說話的聲音提高了,彷若驚恐。「我沒辦法唱下去,歌詞忘了。

  「那就唱別首!」
  「也沒有別首歌,結束了。」歌者大聲說著,並向前彎腰,直到整個身子蹲伏在浮筏木
頭上。首領驚異地瞪著他。
  浮筏在劈啪作響的火炬下方,隨海水搖擺。沒有人說話。海洋的闃靜,團團籠罩著在它
之上活動的生命和光亮,然後將一切吞沒。跳舞的人全停了。
  就亞刃所見,那些星星的光輝似乎隱淡了,而事實上,東邊尚無半絲天光。他心中不但
起了恐懼,甚至想著:「太陽不會升起,白天不會降臨了。」
  法師站起來,這同時,他整枝巫杖快速地泛射淡淡白光,連木杖上的銀製符文也光亮而
清晰可辨。「舞蹈沒結束」他說:「光亮也沒結束。亞刃,你來唱。」
  亞刃本想說:「大師,我沒辦法唱!」可是他卻遙望南方那九顆星星,深吸一口氣,唱
了起來。他的聲音起初微弱沙啞,可是越唱越有力,他唱的是最古老的一曲:《伊亞創世歌
》,關於黑暗與光明的平衡,關於吐出太初第一言的那人--「至壽主」兮果乙--創造綠
色陸地的故事。
  一曲未罷,天空轉成魚肚白。在這魚肚白的濛光中,只剩月亮與戈巴登星仍淡淡放光,
火炬在黎明曉風中茲茲作響。歌畢,亞刃默然,聚過來聆聽的舞者靜靜返回各自的浮筏,光
明照亮了東邊天空。
  「是首好歌。」首領說道。雖然他努力表現淡然,聲音終究不是很平穩:「長舞節沒完
全舞盡就終止歌唱的話,實在不好。我會命人用藻葉鞭子抽打那些懶惰的歌者。」
  「倒是去安慰他們才好,沒有一個歌者會選擇緘默。」雀鷹雖然邊說邊舉步,但語調不
改堅定。「亞刃,你隨我來。」
  雀鷹轉身走向棚子,亞刃跟在後面。但,這個黎明的怪異現象尚未結束,因為就在東邊
的海天邊緣轉白時,北方飛來一隻大鳥,牠飛得非常高,翅膀捕捉了尚未照射人間的陽光,
因而看牠當空鼓翼,閃閃發著金光。亞刃高叫著舉手指牠。法師抬頭一望,先是大驚,接著
是熱烈欣喜的表情,他高聲喊道:「納.西瑟.阿兀.格得.阿克韋薩!」這句「創生語」
的意思是:「欲覓格得,於此可見」。
  羽翼高揚空中,颼颼作響;巨爪可像捉鼠那般抓起一隻公牛;長鼻子吐火生煙--這條
龍宛如金色墜子落下,隼鷹般向擺動中的浮筏俯衝。
  浮筏人大叫,有人縮倒在地,有人急躍入海,有人倒是靜立觀望--因為他們驚歎之餘
竟忘了恐懼。
  這條龍在大家頭上盤旋。牠有一對膜狀翼,兩翼端約距九十呎長,使牠像金子打造的煙
霧,在初臨大地的陽光中發亮。牠的軀幹不比翅翼短,但瘦而拱曲,宛如獵犬。爪子如蜥蜴
,全身披鱗帶甲,狹長的脊骨上有一整排鋸齒狀的拔尖突棘,很像玫瑰刺--只不過,長在
隆背上的這種突棘高達三呎。越往後越縮小,到了尾巴那個最小的棘刺,大小和小刀的刀身
不相上下。這只龍的棘刺都是灰色的,鱗甲是鐵灰色,但帶著金色閃光。牠的眼睛細長,是
綠色的。
  首領被族人的恐懼撼動,倒忘了替自己害怕,他由棚內跑出來,手上拿著他們獵鯨用的
魚叉,那枝魚叉比他還高,頂端裝有一個魚牙大倒鉤。他結實的小手臂舉著那枝魚叉快跑以
產生衝力,希望魚叉投出去後,能刺中正在浮筏上空盤旋的那只龍狹長而覆有輕甲的腹部。
  呆愣中的亞刃見狀,立刻衝上前抓住他的手臂,結果與首領連人帶魚叉一同跌成一堆。
「您想用那枝傻氣的別針惹牠發火嗎?」亞刃喘氣道:「讓龍主先講話!」
  首領原有的氣勢被亞刃削去一半,只呆呆盯著亞刃、法師、龍。他沒說話,龍倒先說了

  在場只有格得明瞭它的話,他也是龍欲交談的對象。龍族只會講太古語,那是牠們的語
言。牠的聲音低靜而帶嘶音,像貓發怒時的輕叫,但大聲多了,而且自然含帶一種駭人的樂
音在內。不管是誰聽到這種聲音,都會靜下來聆聽。
  法師簡短回答後,龍再度說話。牠在法師頭上輕輕鼓翼,亞刃心裡想:倒像蜻蜓半空飛
懸的樣子。
  然後法師回答:「梅密阿思。」意思是「我會來」。說時並高舉他的紫杉巫杖。龍的嘴
巴大開,一團長煙如藤蔓般盤旋逸出。那對金黃翅膀像閃電般掀動,製造出一陣有焦味的巨
風,然後,牠迴轉身子,龐龐然飛向北方。
  浮筏上那片靜默中,只聽見孩童微弱的叫聲和哭聲,女人在一旁安撫;男人有點羞赧地
由海中爬回浮筏;被遺忘的火炬,正在第一道陽光中燃燒。
  法師轉頭向亞刃,他臉上有道光采--可能是欣喜或純粹的忿怒,但他話語柔和:「孩
子,我們得走了,去向大家告別,然後隨我來。」他自己轉身向首領道謝並道別,然後由那
艘浮筏跨越另三艘為了跳舞而併攏的浮筏,走到繫著「瞻遠」的那艘。顯然這條船一直跟隨
這個浮筏小鎮遠行,緩緩漂至南方,這時就在後頭空蕩蕩地搖擺。不過,這些開闊海的子孫
已將空水桶裝滿接來的雨水.並預備了不少食糧,藉此表達對客人的敬意。他們有很多人相
信雀鷹是「大王群」當中的一員--只不過不是以鯨魚的形態存在,而是以「人」的樣態現
身。等亞刃來會合時,雀鷹已升好船帆,亞刃便去解開繫繩,跳入船內。他一躍入,船隻立
即駛離浮筏,船帆宛如迎風而鼓漲--雖然那時只有日出時分吹拂的微風而已。她尾隨龍的
形跡轉向,彷彿風中飄浮的樹葉,向北方疾駛。
  亞刃回頭時,那個浮筏小鎮已如零星散布的小點,棚子和火炬木柱像小棒子或細木片漂
浮在海面上。不久,這一切便在早晨的燦爛陽光中消失「瞻遠」向前狂馳,船首拍擊海浪,
濺起水晶般的浪花,船隻疾駛而引來的海風,揚起亞刃的頭髮,並使他不得不瞇起眼睛。
  天底下,除了暴風以外,沒有哪種風能讓這條小船如此疾駛,而暴風雖能讓她疾駛,卻
也會使她在驚濤駭浪中翻覆。可見這不是塵世的自然風,而是法師的咒語力量使然,才造成
她如此這般飛奔。
  法師久久站在船桅邊仔細觀看,最後才在舵柄邊的老位置坐下,一隻手放在舵柄上,看
著亞刃。
  「剛才那條龍是歐姆安霸」他說:「他是『偕勒多之龍』,也是歐姆巨龍的族親。歐姆
巨龍就是當年殺了厄瑞亞拜之後,也被厄瑞亞拜所殺的那條老龍。」
  「他是來追獵的嗎,大師?」亞刃問,因為他不確定法師對那隻龍講的話是歡迎辭或威
嚇辭。
  「他是來找我的。凡是龍族要找的,就一定找得到。他來請求我協助。」他短促一笑。
「誰要是告訴我這種事,我一定不肯相信,一隻龍竟然會向一個普通人尋求協助;而且還不
是尋常的龍,而是龍中之龍!雖然他不是最老的一條龍,但也已夠老了,而且他是龍族中最
強大的。他不像一般龍或普通人那樣隱藏真名,他一點也不擔心任何生物可能獲得超越他的
力量。他也不像別的同類會欺騙。很久以前在偕勒多島上,他沒有殺害我,還告訴我一件大
事,就是指示我如何去找尋『歷王符文』。我之所以能使『厄瑞亞拜之環』復原,全拜他之
賜。可是,領受這種恩情,面對這種恩人,我卻從沒想過要回報!」
  「這次他來告訴您什麼事?」
  「把我正在尋找的路徑告訴我。」法師說時,表情更嚴酷了些,停頓一下又繼續「他跟
我說:『西方另有一龍主,彼蓄意毀吾類,且彼之力量較吾類強大。』我說:『甚較汝強大
乎,歐姆安霸?』他說:『甚較吾強大。汝速隨吾來。』他這樣囑咐,我就聽他的。」
  「你只知道這些?」
  「其他詳情,後來自然會知道。」
  亞刃把繫船繩繞好收妥,又把船上其他小事處理好。這段時間,興奮刺激之感有如拉緊
的弓弦在他內心緊繃作響,最後他把那強烈的響聲說了出來:「這種嚮導比較好」他說:「
比其他那些來得好!」
  雀鷹看他一眼,笑起來。「是呀」他說:「我想,這一次我們不會走錯路了。」
  於是,兩人開始這場飛越海洋的重大競賽:從海圖未標示的浮筏人海域到偕勒多島,一
千多哩路之間,散佈著地海最西邊的所有島嶼。日復一日,白晝由清澈的海平面明亮升起,
又沉入西邊的紅色裡。在太陽金色的光環底下,在星辰銀色的輪圈之下,這條船獨自在海上
向北奔馳。
  有時,仲夏的雷雨烏雲在遠處聚積,在海面投射紫色陰影。此時亞刃總會看見法師站起
來,出聲並舉手叫那些烏雲飄過來,好讓它們把雨灑在船上。閃電會在這些雲層當中閃躍,
雷聲會轟隆作響,法師會一直高舉隻手站立,直到雨水落下,淋在他和亞刃身上,落進他們
預備的容器中,也打在船內、打在大海上,用它的暴力打垮海浪。他和亞刃會開心笑,因為
船上食物雖然少,還足夠,但飲水則缺。服從法師咒語的暴雨雖然狂野,卻讓他們快樂。
  亞刃對他同伴這段期間輕輕鬆鬆使用的力量感到奇怪,有一次便說:「我們剛開始這次
旅程時,您一點也不運用法力。」
  「柔克學院的第一課、也是最後一課,是『有需要才做』,絕不多做!」
  「那麼,這兩課中間的教導,必定包括:認識什麼才是需要的。」
  「沒錯。『均衡』問題必須納入考慮。可是,均衡一旦被破壞,就要考慮別的事了。其
中最重要的是『緊急程度』。」
  「可是,南方的巫師--現在大概也包括其他地方的巫師了--都已喪失他們的巫藝,
連歌者也失去歌藝,為什麼您獨獨還保有呢?」
  「因為我除了技藝以外,一無所求。」雀鷹說。
  過了頗長一段時間之後,雀鷹更為爽朗地說:「要是我不久就要失去巫藝,那麼我會在
它還保有時善加利用。」
  這時的雀鷹真的有一份輕鬆,也對他自己的技藝懷著單純的愉悅。過去老是看雀鷹小心
翼翼的亞刃,實在無從猜想他現在的這份輕鬆和快悅。巫師的心底以巫藝為樂,他們是巫藝
家。雀鷹在霍特鎮喬裝,曾讓亞刃非常不適。原來,對法師而言,那是遊戲;對一個不僅可
隨意改變容貌和聲音,還可改變身體與存在本身,隨意變成魚、海豚、或老鷹的法師而言,
那是個微不足道的遊戲。
  有一次,法師說:「亞刃,我讓你看看弓忒島。」說著,要亞刃注意看水桶表面。那只
水桶的蓋子已掀開,裡面的水滿到上緣。很多不怎樣的術士都有能力在「水鏡」之上顯像,
雀鷹也這樣做,他顯出來一座山嵐環繞的山巔,聳立在灰茫海上。法師換一下影像,亞刃便
清楚看見這座山島的一處懸崖。那景象,好比他是隻鳥--海鷗或隼鷹,在海岸之外的風中
飛翔,由風中俯瞰那個聳立在海浪之上,有兩千呎高的懸崖。懸崖高壁上有間小屋「那是銳
亞白鎮」雀鷹說:「我師傅歐吉安住在那裡。很多年前他曾經止住地震。現在,他養養山羊
,種種藥草,並持守『不語』。他年事已高,不曉得現在還會不會在山間漫遊。但假如他過
世了,即使就在此刻,我也會知道的,肯定會知道??」但他的聲音不太有把握,因為影像
這時搖曳不定,宛如那片懸崖正在倒下。等影像清楚後,他的聲音也隨之清晰:「每年夏末
和一整個秋天,他習慣獨自登山入林。他第一次見到我,也是那樣徒步而來。當時我是山村
裡一個不知世事的小毛頭,他幫我找到我的真名--同時也給了我生命。」那面水鏡這時顯
出的影像,宛如觀看者是林間小鳥,由林內向林外觀望的話,看見山巔岩石與山巔白雪下方
那片陡峭的陽光草坡;向林內觀望的話,就看見一條陡斜的小徑伸入綠影和金點交錯的幽暗
中。「那些森林的寧靜,沒有一處塵世寧靜比得上。」雀鷹神往地說著。
  影像淡去,桶內的水面上只剩下眩目、滾圓的正午陽光。
  「唉」雀鷹帶著古怪的失落表情,望著亞刃說:「唉,就算我回得去,你也不見得能跟
著我去。」
  下午,他們看見前方有塊陸地,低低藍藍的,好像一團霧氣。「那是偕勒多島嗎?」亞
刃問:心頭撲撲跳得好快,但法師回答:「我猜應該是阿巴島或節西濟島。我們還走不到一
半路程呢,孩子。」
  當晚通過兩島間的海峽時,他們沒見到任何燈火,空中倒有一股煙臭味,非常嗆鼻,甚
至肺部都感覺刺痛。天亮時,他們回頭望,東邊的節西濟島,在他們視線可及的海岸和內陸
,一概燒得焦黑,島嶼上空有一層藍灰色的煙霧。
  「他們焚燒田野。」亞刃說。
  「是呀,還有村莊,以前我就聞過那種煙味。」
  「西方這一帶的人是野蠻人嗎?」
  雀鷹搖頭「他們有農人,有城裡人。」
  亞刃呆望那片焦黑的陸地廢墟和天空下凋萎的樹木林園,面容僵硬起來。「樹木傷害了
他們什麼嗎?」他說:「他們非這樣為自己的錯誤懲罰草木不可嗎?人類真野蠻,竟為了自
己與別人之間的爭端而縱火焚燒土地。」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導師,沒有君王。」雀鷹說。「氣度恢宏者與具備巫力者,都退到
一旁或躲進自己內心,想透過死亡尋找門路。據說,門路在南方,我猜大概就是這裡。」
  「這是某人所為--就是那條龍提到的那個人嗎?似乎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如果這些島嶼有個君王,他就是一個人,這裡由他統治。一個人是要
破壞、或是治理,都很容易,端視那人是『明君』或『昏君』。」
  法師聲音裡再度帶有嘲諷、或挑戰意味,亞刃的脾氣被惹了起來。
  「君王有屬下、士兵、信使、將領,他藉由這些屬下進行統治。既然這樣,這位??『
昏君』,他的屬下在哪裡?」
  「在我們心裡,孩子,在我們心裡。我們內心那個叛徒、那個自我,那個哭喊著『我要
活下去,只要我能活下去,讓人間任意敗壞去吧!』的自我,我們內在那個背逆的靈魂,躲
在黑暗中,有如關在箱裡的蜘蛛。他對我們大家說話,但只有少數人聽懂,不外乎巫師、歌
者、製造者與英雄豪傑這些努力要成為自己的人。『成為自己』是稀罕的事,也是了不起的
事。那麼,永遠當『自己』,豈非更了不起?」
  亞刃逼視雀鷹。「你的意思其實是說,那樣並沒有更了不起。但請告訴我為什麼。我開
始參與這次旅程時,還是個孩子,當時我不相信死亡。但現在我已經多學了些事情,雖然不
多,到底有一些。我學到的是:相信死亡。但我還沒學到高高興興超越它,進而歡迎我自己
的死亡、或您的死亡。假如我愛生命,難道不該厭恨它的終結嗎?為什麼我不能渴望永生不
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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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3:19 |只看該作者
  以前在貝里拉家鄉教導亞刃擊劍的師傅,是位六十開外的老者,矮小、禿頭、冷酷。雖
然亞刃明白他是出色的劍客,但曾有好幾年,亞刃一直很不喜歡他。某日練劍時,他逮到師
傅的防衛疏失,把他擊敗了;他永遠忘不了師傅冷酷的臉上突然一亮,露出難以置信的、矛
盾的喜悅、希望、快樂--對手,終於成為對手了!從那天起,擊劍師傅訓練他時,都很無
情。而且每逢兩人對打時,同樣的無情微笑總會掛在那位老者臉上,亞刃如果加倍出擊,那
微笑就加倍明燦。現在雀鷹臉上就有相同的微笑。
  「為什麼你不能渴望永生不朽?你如何能不渴望呢?每個靈魂都渴望永生,而且靈魂的
健康就來自那股欲望特異的力量。可是,亞刃,你要當心,很可能你就是達成欲望的那一個
。」
  「達成以後呢?」
  「達成以後嘛??就是這樣嘍:昏君統治,技藝遺忘,歌者失音,眼目致盲。看!土地
荒瘠、疫禍四起,創傷待療。一切都有兩面,亞刃,一體兩面:塵世與幽冥,光明與黑暗。
這一體兩面構成『平衡』。生源於死,死源於生,這兩者在對立的兩端互相嚮往,互相孕育
且不斷再生。因為有生死,萬物才得以重生,無論是蘋果樹的花,或是星星的光芒,都是如
此。生命中有死亡,死亡中有重生。沒有死亡的生命是什麼?一成不變,永存永續的生命?
--除了死寂,沒有重生的死寂,還有什麼?」
  「但是,『大化平衡』怎麼會因某個人的行為、某個人的生命而受到危害?那肯定是不
可能的,這種事不容許??」他困惑地停住了。
  「誰容許?誰禁止?」
  「我不曉得。」
  「我也不曉得。不過我明瞭,人有可能做出多麼邪惡的事來,單獨一人就可以,我太清
楚了。因為我自己做過,所以我知道。我曾經受同樣的驕傲驅使,做了同樣邪惡的事。我開
啟生死兩界之間那扇門,只開了一個縫,一個小縫,就是為了證明我比死亡本身強大。當時
我年少,沒遇過死亡,與你現在一樣??後來,要把那扇門關上,耗盡倪摩爾大法師全部的
力量,取走他的巫藝和性命。你可以在我臉上看到那一夜為我留下的記號。可是它殺害的是
大法師。啊,亞刃,光明與黑暗之間的門是能夠開啟的。只是要花力氣,但確實有可能辦到
。至於要把它關上,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不過,大師,這與您當時做的,肯定不同--」
  「為什麼不同?因為我是好人嗎?」鷹雀眼中再度閃現了鋼鐵般的冷峻、鷹隼般的冷靜
。「什麼樣的人是好人,亞刃?不會行惡的人,不會開啟通往黑域之門的人,內在沒有黑暗
的人,就是好人嗎?孩子,重新再看一遍,看遠些。你今天所學的東西,等到日後去你該去
的方向時,將會用到。往你自己的內在看!先前,你難道沒聽見一個聲音說『來呀』?你難
道沒有跟隨?」
  「我是跟隨了沒錯。但我??我當時認為,那??是他的聲音。」
  「那是他的聲音沒錯,但也是你的聲音。假如不是用你自己的聲音,他如何能隔空對你
說話?如何對所有知道如何聽他開口的人說話?就是那些術士、製造者和尋覓者,那些跟隨
他們內在聲音的人。他怎麼沒呼喚我呢?不過是我不聽罷了,我再也不要聽到那個聲音。亞
刃,你天生擁有力量,與我一樣,這種駕馭眾人,駕馭心靈的力量,不就是駕馭生死的力量
嗎?你正當年少,剛好站在種種可能之間,站在影子境域中,站在夢境裡,所以才能聽見那
個聲音說『來呀』。但我老矣,做完該做的,挺立在白日天光中,面對自己的死亡,面對所
有可能的終結。我知道只有一種力量是真實的,且值得擁有--就是不攫取,只接受。」
  節西濟島已經遠遠落在他們後面,成了大海上一個藍點。
  「那麼,我是他的僕人。」亞刃說。
  「你是他的僕人沒錯,而我則是你的僕人。」
  「但他到底是誰呢?他是什麼?」
  「我猜想,他是一個人,甚至就像你我一般。」
  「就是您提過的--黑弗諾的術士,召喚死魂的那個人?是他嗎?」
  「很可能是。他很有力量,而且全副力量用於否認死亡。他還懂得帕恩智典的大咒語。
當年我使用這咒語時,年少又愚蠢,就讓自己崩潰了。所以如果是個年長、強大而毫不在乎
結果的人來使用,那他有可能讓全人類毀滅。」
  「但您不是說過他應該已經死了嗎?」
  「噯。」雀鷹說。「我是說過。」
  他們沒再多談。
  那天夜裡,海上滿是大火。「瞻遠」的船首激起強勁的海浪往後打,海面上,每條魚的
遊動都現出清晰的輪廓,而且活蹦閃亮。亞刃用手臂抓著船舷,頭擱在手臂上,一直觀望那
些放出銀色光澤的圓圈和漩渦。他伸手入水,然後舉起來,光線就從他手指微微流洩下來。
「瞧」他說:「我也是巫師了。」
  「那種天賦,你倒是沒有。」他同伴說。
  「等我們與敵人相會時」海浪不停搖曳閃光,亞刃凝視著「我沒有巫師的天賦,能對您
有多少幫助呢?」
  打從一開始起,亞刃就一直希望,大法師選擇他,而且只選擇他加入這次旅程的理由,
是因為他多少擁有一點與生俱來的力量,那是由祖先莫瑞德那兒承襲來的,而且會在緊要關
頭、在最黯淡的時刻派上用場。那樣的話,他就能由敵人手中救出他自己和他的大師、以及
全世界。可是最近幾天,他曾再度審視那個希望,竟像從很遠的地方去看那個希望,簡直像
在回憶,回憶很小的時候他曾渴望試戴父親的王冠,遭制止時還為此哭泣。而如今,這個希
望同樣是個「時機不對」的、幼稚的希望。他內在沒有巫力,永遠也不會有。
  他能夠戴上、也必須戴上父親的王冠,以英拉德親王的身分統治的時候,可能會來臨。
但現今來看,那似乎是一件小事,他的家也是一個小地方,而且很遙遠。這想法並非不忠,
事實上,他的忠誠甚至擴大了--因為他現在是忠於一個更偉大的典範,忠於一個更寬闊的
希望。他還認識到自己的軟弱,藉由那份軟弱,他學到衡量自己的力量,結果發現他是強大
的。不過,假如他一無天賦,那麼,空有力量又有何用,豈非除了服效與不變的愛以外,就
沒有別的可以提供給他的大師了?他們正要去的所在,僅憑這樣夠嗎?
  但雀鷹只說:「要看一盞燭光,必須把蠟燭帶入黑暗。」亞刃試著用這句話安慰自己,
但發現它沒有多大功效。
    次日早晨他們醒來時,天空是灰的,海水也是灰的。船桅上方,天空呈現宛若貓眼
石的藍色--因為濃霧壓得低。對北方人,像英拉德島的亞刃、以及弓忒島的雀鷹,這種濃
霧實在像老朋友一樣受歡迎。它輕輕罩住船隻,所以沒辦法看得遠。但他們倒覺得,待在一
逕燦亮的空間裡數週,海風直吹,現在遇到這種天氣,宛如置身熟悉的房間。他們正漸漸回
到他們習慣的氣候,可能已到達柔克島的緯度了。
  ***
  「瞻遠」航行其上的這片海域,濃霧四罩,但東方約七百哩處,晴朗的陽光照在心成林
的林木枝葉上,照在柔克圓丘的綠色丘頂上,也照在宏軒館高屋頂的石板瓦上。
  南塔的一個房間。這是魔法師的房間,裡面零亂充塞著蒸餾瓶、蒸餾器、大肚瓶、曲頸
瓶、厚壁熔爐、小燒燈、鉗子、風箱、剪子、臺架、銼刀、導管等等。千百種盒子、瓶子、
與塞口罈等,都用赫語或更秘密的符文貼著標籤。另外更有煉金術需用的事物,如玻璃吹製
法、金屬提煉法、治療術等等。屋內那幾張放滿東西的桌椅中間,站著柔克學院的變換師傅
與召喚師傅。
  一頭灰髮的變換師傅,兩手正拿著一塊大礦石,那礦石的樣子像未經雕琢的鑽石。事實
上,那是一塊礦石水晶,它內部帶有淡淡的藍紫色和玫瑰色,但仍清澈如水。不過,往那清
澈望進去的話,卻發覺它不清澈,呈現在眼中的,不是四周實際景物的反射、也不是景物的
映像,而是一些無比深邃的平面和深度。要是再一直看進去,就會把觀者引進夢中,並發現
出不來了。這塊大礦石是「虛里絲之石」,過去它一直由威島的歷代親王保存,有時它僅是
被當成寶物收藏,有時做為助眠的持咒物,有時則被拿去為害,因為若完全不了解而看進水
晶內無止盡的深度,時間過長是可能發瘋的。但是,威島的耿瑟大法師前來柔克島履任新職
時,把這塊「虛里絲之石」一起帶了來,因為,在法師手中,它會呈現真實。
  只不過,它所呈現的真實,因觀者不同而有差異。
  所以現在,變換師傅手執這塊礦石水晶,由突起不平的表面,向內看那無限的、淡色的
、閃光的深處,大聲說出他雙眼所見:「我看見一塊上地,地面很平,如同我站在世界中心
的歐恩山,舉世盡在我腳下,甚至可以看到最偏遠的陲區、及陲區以外的地方。全部都很清
楚,我看見伊里安島航道中的船隻,托何溫島人家的爐火,以及我們此刻所站的南塔屋頂。
可是,過了柔克島就什麼都沒了。南方沒有陸地,西方沒有陸地。應該是瓦梭島的地點,我
沒看到瓦梭島。西陲島嶼一個也不見,連最靠近柔克島的蟠多島也沒有看到。還有甌司可島
、依波司可島,它們到哪兒去了?英拉德島上方有霧氣,一片灰茫,像結了蜘蛛網。我每多
看一眼,就多消失一些島嶼,島嶼原本所在的海洋,變成沒有中斷的連續汪洋,如同『天地
創生』之前??」說到「天地創生」時,他的聲音結巴了一下,彷彿那幾個字很難說出口。
  他把礦石放在象牙座中,退到一旁。他慈祥的容貌扭曲了,說:「看看你可以見到什麼
。」
  召喚師傅雙手捧起水晶礦石,緩緩轉動,有如想在凹凸但光亮的表面找到一個視線入口
。他捧了很久,一臉專注。最後放下時,說:「變換師傅,我只見到一點點碎片殘影,合不
成一個整體。」
  灰髮師傅兩手緊緊交握。「這不是很奇怪嗎?」
  「為什麼會這樣呢?」
  「你常眼花嗎?」變換師傅震怒般大吼:「難道你沒看見??」他數度口吃,最後才有
辦法說:「難道你沒看見,你的眼睛有一隻手遮著,就如我的嘴巴有一隻手遮著?」
  召喚師傅說:「大師,您過度緊張了。」
  「把『礦石之靈』召喚出來」變換師傅克制著說道,聲音有些悶窒。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要求你。」
  「哎呀,變換師傅,您竟然刺激我去--這不就像一堆跑去熊穴前玩耍的小男孩嗎?我
們是小孩嗎?」
  「對!在我看了『虛里絲之石』以前,我是小孩沒錯--一個嚇壞的小孩。把『礦石之
靈』召喚出來。大師,您要我求您嗎?」
  「不用。」這位高個子師傅皺著眉轉身,從較年長的變換師傅身邊走開。接著他張開雙
臂,做出開始施法的姿勢,然後仰頭,念了一串咒文音節。他持唸時「虛里絲之石」的內部
漸漸變亮,房間因而轉暗,陰影幢幢。陰影變得很暗,而礦石變得很亮時,他合起兩手,把
水晶舉到面前,往礦石光亮的內部看。
  他先靜默一會兒,然後說:「我看見『虛里絲之泉』」他輕聲說:「有水池、水盆、水
瀑。銀色水簾流經洞穴,洞穴有蕨類生成的苔蘚層積,有波浪狀的砂石。我看見泉水飛濺流
淌,深泉由地面湧溢而出,泉水的奧秘與甘甜,泉源??」他再度靜默,如此佇立片刻。在
礦石光輝照射下,他的臉孔也變銀色了。然後,他大叫出聲,雙手掩面,跌倒在地。礦石掉
下來,打中他的膝蓋。
  房內陰影沒有了,夏日陽光滲進這個零亂的房間。那塊大礦石躺在一張桌子旁的塵土與
垃圾之上,毫無破裂。
  召喚師傅目盲似地伸手去抓另一個男人的手,孩子似的。他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站
起來,稍微倚著變換師傅,嘴唇有點發抖地說話,但仍努力擠出微笑:「大師,從今以後我
不接受您的刺激了。」
  「你看見了什麼,索理安?」
  「我看見噴泉。看見噴泉沉陷,溪流變乾,泉水的出水口退縮,而且底下全部變黑、變
乾。您剛才看見『天地創生』之前的海洋,我看見的是??之後??『天地盡毀』之後。」
他潤了潤嘴唇,說。「我真希望大法師在這裡。」
  「我倒希望我們是在他那兒陪著他。」
  「在哪兒?現在,誰也找不到他。」召喚師傅抬頭看窗子,那幾扇窗子露出依舊蔚藍的
天空。「派人去找,找的人根本到不了他那兒;用召喚術呼喚他,召喚的訊息連繫不到他。
他正在你剛才看見的那片空虛大海上,正朝著泉水變乾的所在前進,他正置身於我們的巫藝
起不了作用的地方??不過,即使到了這地步,可能仍有些法術可以與他連繫--某種帕恩
民間術。」
  「但那種民間術是用來把亡者帶返人間界的。」
  「但有一些是把生者帶去冥界。」
  「你不會認為他已經死了吧?」
  「我認為他正邁向死亡,而且正被拖向死亡。我們大家也一樣。我們的力量正漸漸失去
,還有我們的力氣、我們的希望、和我們的好運。泉源都在慢慢乾涸。」
  變換師傅憂心忡忡地盯著召喚師傅好一會兒,才說:「索理安,別想派人去找他。他知
道自己在尋找什麼,遠比我們知道得早。在他看來,這世界正如這個『虛里絲之石』,所以
,他不但看清楚事實如何,也明白該當怎麼辦??我們幫不了他。宏深大法已經面臨危險,
其中最危險的是你剛才提到的『民間術』。我們必須依照他離開前指示我們的,盡力站穩,
留意柔克島的水井、以及各種相關名字的記憶。」
  「噯」召喚師傅說:「但我還是得告退,去思考一下這件事。」他於是離開那塔房,走
路有點僵硬,但仍高高抬著他那黝黑、高貴的頭。
  次日早晨,變換師傅去找他,敲門不應,入內一看,發現召喚師傅四肢伸展,趴著倒臥
在石地板上,樣子好像被人從後面衝過來用力一擊。他的兩臂全幅展開,像施法的姿勢,但
兩手已冰冷,睜開的眼睛無法看見什麼。變換師傅跪在他身旁,試著用法師的權威叫他,喊
他名字「索理安」三遍,他依舊躺著不動。他沒死,但僅餘的生命氣息只夠維持心臟微弱跳
動。變換師傅抱住他,喃喃道:「噢,索理安,我強迫你看進那個礦石,都是我害的!」然
後,他快步跑出房間,對每個碰見的人,不管是師傅或學徒,都說:「那敵人已經來到我們
中間了,侵入了防衛精良的柔克學院,並正中核心打擊我們的力量!」雖然平日他是個溫和
的人,但這時他的樣子好像發狂,而且冷酷,使看見的人都害怕。「好好照顧召喚師傅」他
說:「但是,他所專長的召喚術已經喪失,誰能把他的靈魂召喚回來呢?」
  他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大家紛紛閃避,讓他經過。
  有人把醫治師傅請了來,他要大家把召喚師傅索理安放到床上,用被子蓋妥以保暖,但
他沒煮泡任何醫治藥草,也沒唱誦任何用來醫治病體或亂心的歌調。一位跟在旁邊的徒弟-
-一個尚未成為術士,但頗有醫治潛力的少年--不由得問:「師傅,不用為他做任何事嗎
?」
  「在那道牆的這一面,我們什麼也不用做。」醫治師傅這麼說。然後,突然想起他在對
誰說話似的,才又說:「孩子,他沒病。況且,倘若他身子真有發燒或疾病,我不知道我們
的技藝能有多少效用。最近,我的藥草以乎都沒什麼味道,而且我持誦醫治術時,也是一點
效力都沒有。」
  「這現象與昨天誦唱師傅說的一樣。他當時正在教我們誦唱,唱到一半突然中止,就說
:『我不曉得這歌謠的意思。』說完便走出講堂。有的師兄弟笑起來,但我當時卻感覺腳下
地板好像沉陷下去。」
  醫治師傅注視這徒弟直率聰穎的臉龐,又轉頭俯視召喚師傅冰冷僵硬的臉龐。「他會回
轉來與我們再見的」他說:「歌謠不會被忘記。」
  然而,當晚變換師傅離開了柔克學院。沒人見到他走時是什麼樣式。他就寢的房間有扇
窗子望向院子,第二天早晨,那扇窗子是開的,而他不見了。大家認為他運用他的變換技巧
,把自己變成小鳥或禽獸,甚至變成一陣霧或風,因為沒有任何「形」或「質」難得倒他。
所以他就這樣由柔克學院消逸無蹤,說不定去尋找大法師了。要是法術失敗或意志不濟,這
種形狀的變換反倒可能會被自身法術攫獲而無法返回原形,了解這一點的人都為他擔心,但
他們沒有把內心憂慮說出來。
  如此一來「智者諮議團」一下減少了三位師傅。日子過去,卻一直沒有大法師的消息傳
回來,召喚師傅宛如死了般躺著,變換師傅也沒回來,宏軒館內瀰漫寒意與陰影。眾學徒交
頭接耳,有的說要離開柔克學院,因為學院沒傳授他們來此想學的東西。「也許呀」有一位
說:「這些秘密技藝與力量打一開始就全是謊言。全體師傅當中,只剩下手師傅還會一些妙
招,可是我們都知道,老實說,那些全是幻象。如今,別的師傅不是躲起來,就是拒絕做任
何表示--因為呀,他們的把戲全曝光了。」另一個人聽了,還加油添醋道:「哼,巫藝是
什麼東西啊?不過是一場表象的表演。魔幻技巧到底是啥呀?它可曾救人免死,或起碼給人
長壽?師傅們倘若真有他們自稱擁有的力量,肯定每一位都可以長生不死嘍!」說著,他與
別的師兄弟開始暢談歷代卓然有成的法師之死,包括莫瑞德如何戰死,倪芮格被灰法師殺死
,厄瑞亞拜被龍殺死,前任大法師耿瑟嘛,居然和普通人一樣,在床上病死。這些話,嫉妒
心明顯的學徒聽了,內心喜孜孜;其他人聽著則覺慘兮兮。
  這段期間,形意師傅仍獨自待在心成林,而且沒讓任何人進去。
  平日少露面的守門師傅,未見改變,雙眼一無陰影,照舊微笑著守護宏軒館所有門戶,
隨時準備迎接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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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3: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西陲最外圍的大海上,明亮且有涼意的這個早晨「智者之島」的大法師醒了。在小船狹
窄的空間裡睡上一夜,不免四肢僵硬,他坐直身子,打著呵欠。一會兒,他手指北方,對也
在打呵欠的同伴說:「那邊!你有沒有看見兩個小島嶼,它們是龍居諸嶼最南的兩個小島。

  「大師,您的眼睛不愧是鷹眼。」亞刃一邊說,一邊張大朦朧睡眼,細看海洋,但什麼
也沒看見。
  「所以才叫『雀鷹』嘛。」法師說著,神情依舊愉快,似乎是為了抖落那些預知的種種
情況。「你看得見他們嗎?」
  「我看見海鷗。」亞刃說道。這是他揉完眼睛,仔細搜索船隻前方那片藍灰色大海的結
論。
  法師笑起來。「就算是老鷹吧,牠可能在二十哩外看見海鷗嗎?」
  隨著東方天際的霧氣被太陽漸漸照亮,亞刃原先所見在空中晃動的細斑點,彷彿一個個
閃閃發光起來,好似金色塵埃抖落在海上,或者像微塵迎著日光飛揚。亞刃終於明白,那些
斑點是很多條龍。
  「瞻遠」漸漸靠近島嶼,亞刃看見那些龍在晨風昂首騰飛、旋轉繞圈,他一顆心也快活
地與牠們一同跳躍起來,那是一種類似痛苦的快樂滿足。塵世的全部榮耀,盡在那些飛騰之
中。牠們的美結合了極端的遒勁、十足的狂野、以及理性的魅力--因為牠們是會思想、有
語言、又具備古老智慧的生物。牠們飛騰的諸多樣式,含有一種兇猛勁烈、控制自如的和諧

  亞刃雖然未發一語:心裡卻想:等一下會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了,因為他已目睹群龍在
晨風中飛舞。
  偶爾,牠們飛舞的樣式起變化,圓圈被打破時,常會有某一條龍從鼻孔射出長火舌,火
舌懸浮空中,為狹長蜷曲的龍體之燦爛曲線完成接續。法師見狀說道:「牠們在生氣,把氣
憤舞在空中。」
  未幾,他又說:「我們現在是身處大黃蜂的巢穴。」因為這些龍早就看見海浪之上的小
船帆,所以一條接一條由飛舞的旋風中破空而出,伸展龍體,划動巨翅,直向這條小船齊飛
而來。
  由於洶湧的海浪方向與航向相反,所以法師特別看看坐在船舵邊的亞刃一眼。這男孩的
雙眼雖然看著那些鼓動的翅翼,但仍穩定掌舵。站在船桅邊的雀鷹好像頗為滿意,便回頭,
把船帆的法術風消除,舉起巫杖,並大聲說話。
  耳聞他的聲音、也聽見他用太古語所說的話,有的龍半途轉向,四散折返它們的小島。
但有的停下來,在空中盤旋,刀劍般的前臂爪子張揚著,但已收斂些。其中有一隻先降低飛
翔的高度後,繼續向他們緩緩飛來--才不過兩下子展翼的工夫,就來到他們頭頂上了,盔
甲似的腹部幾乎碰著船桅。亞刃看到它兩個內肩岬骨中間的皺皮肉。該部位與眼睛是龍體僅
有的弱點--除非用附有強大法力的槍矛攻擊。長有牙齒的狹長龍嘴噴出濃煙,嗆著亞刃;
隨濃煙而來的是腐肉似的臭味,令他畏縮作嘔。
  黑影不見了。原來巨龍已反身,與來時一樣低飛回去。這一次,在濃煙噴出以前,亞刃
先感到巨龍的氣息--那氣息真像鍛鐵的焚風。他聽見雀鷹說話的聲音,清晰而兇猛。那條
龍一走,其餘龍也跟著走。整群飛龍宛如火紅的鍛鐵熔渣流轉,在一陣風中飄回島嶼。
  亞刃屏息觀看,揩拭滿覆冷汗的前額。回頭看看同伴,瞥見他的頭髮全白了:龍的呼吸
氣息把雀鷹的髮尾燒酥。沉重的船帆帆布,有一面也被烘焦。
  「你的頭髮有點燒焦了,孩子。」
  「您也一樣,大師。」
  雀鷹舉手搔頭,大吃一驚。「可不是!真失禮。不過,我不想與這些生物爭吵。牠們大
概是火透了、或困惑極了才這樣。牠們剛才都沒講話。我從未碰過一條龍,居然不先言明就
主動攻擊--除非那條龍有意折磨牠的獵物??好啦,我們必須繼續向前。亞刃,別注視牠
們的眼睛,非不得已時要把頭轉開。我們再來要利用自然風航行了,因為風剛好由南吹來,
而且我可能需要用巫藝做別的事。船隻行駛時,你負責照顧。」
  「瞻遠」繼續向前航行,不久,左側遠處可見一座小島,右側則是他們一開始就遠遠瞧
見的雙子嶼。這二座島嶼的崖壁都不高,光禿無樹的岩石一概被排泄物染白--排泄物來自
龍族,以及無所畏懼地夾在龍族之間築巢生活的黑冠燕鷗。
  龍族奔騰,高旋在空中組成如同兀鷹覓食的圓圈形狀,但沒有半隻再度向船隻俯衝。牠
們間或彼此呼叫,聲音高昂嚴勁,劃破空間鴻溟。牠們的咄咄吐?如果是在講話,亞刃也聽
不懂。
  船隻繞過一個短岬後,亞刃看見岸上有個東西,初以為是一座城堡廢墟--結果是條龍
。牠的一隻翅膀彎折,壓在身軀底下,另一隻翅膀伸展在沙灘上,沒入海水,以至於來來去
去的潮水一直帶著敗走似的嘲弄,略微牽動那只翅膀。蛇般狹長的龍體軀幹整個躺在岩石及
沙土之上,一隻前腿已不見,四肢曲拱處的鱗甲和筋肉均綻裂,而且腸破肚開,鄰近數碼的
沙地均被有毒龍血染黑。不過那生物還活著,可見龍的生命力強大,只有碰到力量相當的巫
術,才可能迅速斃其命。一雙綠金色的眼睛仍張著,船隻經過時,那個瘦實的大頭還稍微動
了一動,鼻孔發出嘶嘶聲響,同時迸射如注的血流。
  這條垂死的巨龍與海邊之間的沙灘,留有牠同類的巨爪與身軀痕跡,垂死巨龍的內臟被
踩進沙土之中。
  航經那個島嶼海岸,接著通過龍居諸嶼波浪滔滔的海峽,在向兩串列嶼挺進期間,亞刃
與雀鷹都沒有說話。龍居諸嶼的海峽到處可見礁石與突岩,雀鷹說:「剛才那一幕真是慘不
忍睹。」他的聲音悽楚冰冷。
  「牠們??吃自己的同類嗎?」
  「不,牠們沒我們人類吃得凶。你目睹的景象,是因為牠們被逼得發狂,連語言也失去
所致。牠們比人類先會說話,牠們比任何生物、比兮果乙的任何子孫都老邁,而今卻被逼到
淪為驚駭不能言的禽獸。啊!凱拉辛!你的翅膀把你帶到哪裡去了?你是否仍活著目睹你們
族類承受如此的恥辱?」他仰頭搜尋天空,發出疑問,聲音迴盪如打鐵。可是天空只見船後
頭那些龍群,此刻正在巉巖羅布的島嶼上空與龍血染汙的海岸上空盤旋飛繞,除了牠們,就
只有正午的藍天和太陽。
  除了這位大法師,在世活人不曾有誰在龍居諸嶼的海峽駕船行駛。二十多年前,大法師
曾由東至西、再由西返東,獨自航行這麼長遠的距離。那次航行對一名水手而言,既是夢魘
,也是奇蹟。這裡的水道像藍海峽與綠沙洲合成的迷宮,現在,法師與亞刃借重咒語、徒手
、加上無比的謹慎,才能在這些巉巖與礁石間穿梭前進。巉巖與礁石,有的低淺、有的高聳
。低淺者,有的整個躺在拍擊的海浪底下而看不見,有的露出一半,露出的部分覆蓋銀蓮、
藤壺、細長海蕨等,看起來彷佛海怪--帶殼或變形扭曲的海怪。至於高聳的礁石,就成為
海上懸崖和險峰,有的全拱、有的半拱,有的像雕塔、有的是奇妙的動物形狀:豬背、蛇頭
等,但不管像什麼動物,一概是巨大、變形、散漫的,宛若生命半具意識地在這些岩石中掙
扎扭動。海浪拍打這些巉巖,發出如同呼吸的聲響,而且一塊塊被燦亮激烈的水花濺得濕透
。靠南有一塊這種岩石,很明顯可以看出一個人形,這個人隆背大頭,頗為高貴,兀立在海
上,垂頭深思。可是,等船隻行過,在北方從石頭背面看去時,人形的所有特點全部不見,
而與別的岩石合併形成一個岩洞,岩洞內驚濤駭浪,轟隆巨響宛如雷鳴,那聲音聽起來像是
某個字詞或成串音節。他們繼續前進,咆哮的回響減弱了,但那串音節反倒清晰可辨,亞刃
於是說:「那岩洞裡是不是有聲音?」
  「大海的聲音。」
  「但好像在說什麼話。」
  雀鷹細聽,看一眼亞刃,再回望那個岩洞。「你聽起來像什麼?」
  「好像發著『唵』的音。」
  「在太古語裡,『唵』代表『啟始』或是『很久以前』的意思。但我聽起來卻像『吽』
,那是表示『結局』的一種方式--你注意前面!」雀鷹戛然住口;亞刃也同樣警告他:「
有沙洲!」
  雖然「瞻遠」像身處險境的小貓,謹慎擇路,但好大一陣子,他們兩人仍忙於操舵駕船
。所以,那個永遠轟隆響著某種字義的岩洞,就漸漸被拋在後頭了。
  這時,海水變深了,他們已出了幻變不定的岩群,前方巍然聳立一座巨塔般的島嶼。它
的巖壁是黑色的,由無數圓柱或巨台擠壓而成,邊緣直,表面平,突出於海面足足有三百呎
高。
  「那是『凱拉辛城樓』」法師說:「很多年前我來這裡時,那些龍群與我交談時,告訴
我這個名稱。」
  「凱拉辛是誰?」
  「群龍之中,最高齡的--」
  「這地方是他建造的嗎?」
  「我不知道。我不曉得這地方是不是經過一番建造才有的,我也不清楚他有多麼年高。
雖然我用人稱的『他』來稱呼,但我實在不知道??在凱拉辛眼裡,歐姆安霸像是剛滿週歲
的小毛頭,你我則如蜉蝣。」
  雀鷹仔細審視那些驚人的巖壁。亞刃則仰頭不安地注視它們,想像著一條龍如何從那高
遠的黑色崖壁邊緣下降,來到他們上方,影子幾乎遮蓋他們。但沒有龍出現。他們緩緩通過
岩石背面,由於這裡海風吹不到,所以水面平靜,也沒什麼聲音,只聽見被陰影遮蓋的海水
輕拂岩柱的呢喃。這裡海水深,也沒有暗礁或突岩,亞刃當家掌船,雀鷹站在船首,搜尋前
方的峭巖與明亮的天空,希望見到凱拉辛。
  船隻終於經過「凱拉辛城樓」那片偌大陰影海域,進入傍晚的陽光中。他們正貫越龍居
諸嶼時,法師抬頭,表情像個見到目標的人那樣--前方大片金色陽光再過去些,鼓動金色
翅翼翱翔而來的,是歐姆安霸。
  亞刃聽見雀鷹向他高聲說:「阿若‧凱拉辛?」他猜得出這句話的意思,但不懂那條龍
回答了什麼。不過,耳聞太古語時,他總是感覺他就在了解及近乎了解的鄰界點上,彷彿那
是他曾懂、但現今忘記的一種語言,而不是他從來不會的一種語言。法師講太古語時,比講
地海赫語時聲音清晰多了,而且彷彿產生一種靜默的氛圍,有如輕觸一口大鐘所致。但那龍
講話的聲音則像敲鑼,深沉及尖銳兼具;或者說,像敲打鐃鈸時的磨擦聲。
  亞刃看著他同伴站在窄小的船首,與遮去半片天空而盤旋在他頭頂上的巨大生物交談,
他於是理解到,人類多麼渺小、多麼脆弱,卻又多麼可怕。思及此,他心中不由興起一種慶
幸的自豪。因為那條龍只要伸出有巨爪的腳,輕輕一撥,可能早就把底下那人的頭與肩撕裂
;也可能像石子擊沉一片浮葉那樣,把這條船擊沉--如果「大小」是唯一關鍵。但雀鷹與
歐姆安霸同樣危險,那龍也明白。
  法師回頭叫他:「黎白南。」男孩雖不想靠近那兩個長十五呎的上下顎,以及那雙從空
中向他虎視耽耽、瞳仁細長的黃綠色眼睛--連一步之遠的距離都不想靠近,但他仍起身向
前。
  雀鷹沒對他說什麼,只伸一隻手放在他肩頭,繼續對那條龍說了簡短一段話。
  「黎白南」巨龍宏大的聲音說著,但不含半點兒熱情。「阿格尼‧黎白南!」
  亞刃仰頭,法師那隻手下壓,提醒了他,他才沒去凝望那雙黃綠色的眼睛。
  亞刃雖然不會講太古語,但不是啞吧。「歐姆安霸『龍領主』,吾謹問候汝。」他口齒
清晰地說,有如王子與另一位王子相見致意。
  現場靜默片刻,亞刃心跳急遽且困難。但站在他身邊的雀鷹卻微微笑著。
  之後,那條龍又說了話,雀鷹回答了。這一次,亞刃覺得時間比較長。最後,突然間就
講完了。只見那條龍一振翼,向上彈飛,差點沒把船掀翻,就飛走了。亞刃看看太陽,發覺
它沒有更下沉些,可見時間倒沒真的持續很長。不過,法師面色如土,但轉身朝向亞刃時,
雙目發亮。他在划手座坐下。
  「孩子,你表現得很好。」他啞著嗓子說。「與龍交談,可真不容易。」
  亞刃為兩人備妥食物--他們已整天未進食。法師一直到吃完、喝完,才又開口說話。
那時,太陽剛落至海平面上。這裡緯度雖已偏北,但因夏至剛過不久,所以黑夜來得慢而晚

  「唔」他終於說:「歐姆安霸用他的方式,對我講了不少事。他說,我們尋找的那個人
,在偕勒多島,但也不在偕勒多島??要一條龍坦白說話可不容易。牠們生性不坦白,就算
其中有一條對某人講真話,那人也無從知道那真話對人來說有多真實。當然牠們實在很少對
人講真話。所以我才問他:『是否如汝先祖歐姆龍於偕勒多島上之遭遇?』因為如你所知,
當年歐姆龍與厄瑞亞拜都在那裡戰死。結果他回答:『非也,亦是也。汝將於偕勒多島尋得
他,然亦非偕勒多島。』」雀鷹停下來深思,口中嚼著硬麵包的一片硬皮。「也許他的意思
是說,那個人雖然不在偕勒多島,但我還是必須去那裡才能找到他,也許??我還向他問起
別的龍,他說,這人曾經闖入牠們中間,一點也不怕牠們,因為他雖然被殺,又從死域復活
,照舊活在他的身體裡。因此那些龍都怕他,把他當成自然以外的一種造物。牠們的懼怕反
過來賦與那人保有凌駕牠們的巫力。而且他把那些龍使用的『創生語』取走,任牠們受自己
狂野的本性折磨。所以牠們互相吞食、或自取滅亡,投身入海--『投身入海』是牠們最不
願接受的死法,因為牠們是『火蛇類』那屬於風與火的禽獸。我於是說:『汝之龍頭凱拉辛
乎?』這問題,牠只肯回答:『在西方。』意思可能是凱拉辛飛到別的陸地去了,所謂別的
陸地,龍族說,那是遠於船隻曾航行抵達的所在。但『在西方』的意思也可能不是這樣。所
以我就不再多問。反倒他開始問我了,但先說的是:『吾曾飛至去開爾突島後北返,途經托
林峽。於開爾突上空見村民於祭台石上殺一嬰。於印嘎特島上空看一術士遭鎮民擲石至死。
彼等竟至吞食嬰孩乎?格得,汝見若何?又,該術士將死而復生,反向鎮民擲石歟?』我當
時以為他在嘲弄我,差點怒言相對。但他不是在嘲弄,因為他又說:『理性已逸出事物外,
塵世破洞,大海由該洞流逝。光明亦漸消失,吾等將被棄置旱域上,爾後言語不再,死亡亦
不再。』聽到了最後這節骨眼,我終於明瞭他要對我說什麼。」
  但亞刃不明瞭,除了不明瞭,還憂心忡忡。因為,剛才重述那條龍的話語時,雀鷹已使
用「真名」直呼自己,錯不了。這一點,讓亞刃愀然想起洛拔那瑞那痛苦女人的嘶喊:「我
的名字叫阿卡蘭!」要是人類的巫藝、音樂、語言、及信任的力量,統統在減弱及萎謝;假
如一種恐懼的狂病正向他們逼近,乃至於龍族被奪去理性,轉而相互攻訐殺戳??要是當真
這樣,他的大師能躲過一劫嗎?他夠強大嗎?
  雀鷹坐著,埋頭吃麵包與燻魚晚餐。他的頭髮被烤焦而變灰,雙手細瘦、一臉倦容,看
起來並不強大。
  但那條龍怕他。
  「孩子,什麼事讓你心煩?」
  與法師相處,惟有講真話才行得通。
  「大師,您剛才說了自己的真名。」
  「啊,是。我忘了我一直還沒提起自己的真名呢。等我們去到我們必須去的地方,你會
需要知道我的真名。」他嘴裡嚼著食物,抬頭看亞刃。「你是不是以為我年紀大了,所以不
小心洩露自己的真名。好比老糊塗,既沒腦筋又出醜?我還沒到那個地步咧,孩子!」
  「不是的。」亞刃說道,但因思緒太混亂,所以也說不出什麼話。他累了,這一天過得
頗為漫長,一直遇見龍,而且前頭的路轉暗了。
  「亞刃--」法師說「不對,黎白南,我們要去的那裡,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在那裡,
一切都保有真名。」
  「亡者反正受不了傷害。」亞刃幽幽道。
  「人們以己名相授的地方,不僅那裡、不僅死域而已。還有那些最可能受傷害、最容易
受傷害的人,好比付出愛但不求回報的人,他們互相直呼真名;又如忠貞之士、奉獻生命者
??你累壞了,孩子。躺下來睡個覺吧。現在除了繼續在航道上前進以外,沒別的事了。明
天早晨,我們就會見到世間最後一個島嶼。」
  他的聲音蘊含著無限溫柔。亞刃一蜷縮在船首,便差不多立刻睡著。但他聽見法師輕輕
地、幾乎耳語似地唱誦,唱的不是赫語,而是「創生語」。他終於快要理解、快要想起那些
話語意思時,快要真的了解之前,就沉沉入睡了。
  法師靜靜收妥麵包和燻肉,檢查一下船繩,將船內一切準備就緒,然後手持船帆指標,
坐在船樑後面,唸咒增強船帆的法術風。不倦不怠的「瞻遠」朝北加速,像一支快箭飛越海
洋。
  他低頭凝視亞刃。男孩的臉龐被久久未沉落的夕陽映成金紅,零亂的頭髮受海風吹拂。
在宏軒館噴泉旁那個外表柔和自在、有王者之貌的男孩不見了,眼前這男孩的臉龐清瘦些、
硬實些、而且強勁多了;可是俊美卻不減。
  「我一直沒找著能夠同行的人」大法師格得大聲對沉睡中的男孩,或者對空虛的海風說
道:「除汝而外,即無他人。而汝必行汝之道,非吾之路。惟汝日後之王權英明,部分亦為
吾之英明。因吾率先發現汝,吾率先發現汝!他日--倘有他日--世人將緣於此而稱頌吾
,超乎吾在世之法師作為??首先,汝與吾二人務必立於均衡點--亦即世間之支點。倘吾
跌落,汝亦跌落,且擴及餘者盡皆跌落。即在彼地,亦有星辰??噢,吾盼親睹汝加冕於黑
弗諾,吾盼親睹陽光照射『古劍之塔』,照射恬娜與吾兩人合力自峨團幽黑陵墓為汝攜返之
環。吾等當年攜返時,汝尚未出世也!」
  他說完,笑了起來,轉身面朝北方,改用普通話對自己說:「放羊的小毛頭竟然僭越,
將莫瑞德傳人擁上王位!我是不是永遠學不乖?」
  不久,他手持指標繩,望著飽漲的滿帆被最後一抹斜陽映紅,他又輕輕自說自話起來:
「我不會去黑弗諾,也不會去柔克島。該是放開力量的時候了,拋下這老玩具,繼續下一步
。是回家的時候了,我要去看恬娜,我要去看歐吉安,要在他過世前,與他在銳亞白鎮懸崖
上的家裡閒話家常。我渴望到山間散步,弓忒島的山峰、森林、秋天,樹葉璀璨,沒有一個
王國比得上那些森林。是返回那裡的時候了,悄悄獨自回去。或許我在那裡終能學會一些我
至今未學會,也是行動與力量不能教我的東西。」
  整片西天,紅光耀目,壯麗至極。海洋變成暗紅,海上的船帆紅豔如鮮血。而後,黑夜
悄然掩至。那一整夜,男孩沉睡,男人清醒,直目凝望前方黑暗。那裡沒有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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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早晨,亞刃一醒,就看見暗沉低矮的偕勒多海岸橫在船前方那片藍色的西邊天際。
  貝里拉宮內存放不少王權時代繪製的古老地圖。地圖繪製時期,常有商賈和探險者由內
環諸島駕船遠航,所以當時的人對於陲區的認識比後人清楚。在王宮正殿內,有一幅北方與
西方並呈的大地圖,以鑲嵌工藝製作在兩面牆上,英拉德島的位置剛好在王座上方,以金色
及灰色呈現。亞刃幼年時,親眼瀏覽那幅地圖不下千百遍,所以到現在仍默記於心。英拉德
島北方是甌司可島,西邊是依波司可島,依波司可島的南邊是偕梅島、帕恩島,至此是內環
諸島之界。再過去的遼闊大海一無所有,只鑲嵌一片淡淡的藍綠色,並零星安放一些很小的
海豚或鯨魚。最後,在殿內那面北牆與西牆交會的角落,可以找到納維墩島,納維墩島再過
去有三座比較小的島嶼。接下去又是空無陸地的區域,一直延伸到牆緣,即地圖邊緣,才可
以找到偕勒多島。偕勒多島再過去,就什麼也沒了。
  他可以清晰憶起地圖上的偕勒多島呈彎曲形狀,彎曲形狀的中心構成一個大海灣,窄小
的開口朝東。他們英拉德人從未航行到那麼遠。但現在,他們正駕船朝向偕勒多島最南端的
一處小深灣。太陽仍在晨霧中低懸時,他們抵達了。
  由巴樂純碇澤出發,以這個西方島嶼為目的的遠航,結束了。
  他們停妥「瞻遠」,踏上久違的堅實土地。四周的寂靜讓他們覺得古怪。
  格得爬上一座矮丘,這座矮丘覆蓋青草,丘頂斜突於陡坡之上,強韌的草根沿著壁緣纏
結如飛簷。他爬到丘頂後,站在那裡瞭望西邊和北邊。
  亞刃站在船邊,把好幾天沒穿的鞋子穿好,再從輪機箱內拿出他的短劍,配掛好。這回
,他內心一點「該帶,還是不該帶」的疑問也沒有。接著,他也爬上矮丘,站在格得身旁,
一同看望這片陸地。
  這一帶的砂丘都不高,都長草,伸入內陸約半哩。砂丘再過去是瀉湖,密密長了蓑草與
鹹蘆葦。瀉湖再過去是不高的群山,放眼望去只是一片黃棕色。這偕勒多島美麗但荒涼,找
不到一處有人跡、耕地或居所。連禽獸也見不到半隻,充塞湖面的蘆葦之上,完全沒有海鷗
、野雁或任何鳥類。他們由朝內陸的那一側爬下砂丘。
  砂丘這一側的斜坡,阻擋了浪花拍擊與海風吹襲的吵聲,四周變得寧靜起來。這座砂丘
的最外圍與下座砂丘之間有座小谷,那裡的砂子很乾淨,而且溫熱的太陽正照在它的西坡上
,所以谷底陰涼。「黎白南」法師現在開始用真名叫他了:「昨夜裡我一直沒法睡,現在必
須睡一下,你陪我在這裡,幫忙看守。」他在白日天光中躺下,不過谷蔭清涼。他用手臂遮
眼,舒口氣,就睡了。亞刃坐在他旁邊。這裡,雙目所見只有白色的谷地斜坡,丘頂青草斜
伸,背襯著濛濛的藍天與黃太陽。雙耳所聞,只有翻過砂丘丘頂傳來的悶悶浪花聲,以及偶
爾陣風輕輕吹起塵沙的朦朧細砂聲。
  亞刃看見一隻可能是老鷹的飛禽在高空翱翔,結果發覺那不是老鷹。牠盤旋著俯飛而下
,隨著開展的金色翅膀,傳來如雷的颼颼聲。牠伸出那雙巨大的腳爪,降落在砂丘頂。太陽
在牠後方,所以牠的大臉看起來是黑的,但帶著火紅閃光。
  那條龍由丘頂往下爬行幾步,然後說:「阿格尼‧黎白南。」
  站在那條龍與格得之間的亞刃回應道:「歐姆安霸。」那把出鞘的短劍握在手上。
  那把劍現在不覺得沉重了,光滑老舊的劍柄握在手中,感覺自在。刀鋒出鞘時,輕盈迫
切;它的力量、它的歲月,都支持著他--因為他現在知道如何發揮它了。這是他的劍。
  那條龍再度說話,亞刃聽不懂,他回望沉睡中的同伴,短暫的嘈鬧和轟隆聲響一點也沒
把他驚醒。亞刃便對那條龍說:「我的大師累了,他在睡覺。」
  聽了這話,歐姆安霸爬下砂丘,笨重地蜷曲在谷底。他在地上不像在空中飛翔時那麼靈
活柔軟自在,不過他放下那雙有爪的腳和彎曲的尖尾巴時,流露出一種邪怪的優雅。下到谷
底後,他把兩腳收攏在身軀底下,抬起巨頭,安靜不動,真像雕刻在武士頭盔上的一條龍。
相距不到十呎,亞刃注意到那雙黃眼睛,也覺察到四周有股淡淡的焦臭味--這次不是腐臭
味,而是焦乾的金屬味,這氣味與海水及鹹砂的氣味混合,融成一種清淨、鮮奇的氣味。
  太陽高升,照射歐姆安霸的側腹,使他像鐵金合鑄的金屬龍那樣閃閃發光。
  格得依舊放鬆沉睡,一點也沒理會龍在場,好像農夫與自己的獵犬相處般全然不在意。
  一小時過去,亞刃大驚發現,法師早已在他旁邊坐著。
  「你對龍已經那麼習慣了嗎?居然能在牠們腳爪中間睡著?」格得說完,笑起來,打了
個呵欠,然後站起來用龍語向歐姆安霸說話。
  歐姆安霸回答前,也先打個呵欠--也許是同樣愛睏了,也許是表示勢均力敵。不過,
巨龍打呵欠,世所罕見:黃白色的兩大排牙齒,劍般尖長;分叉的紅色勁舌,是人類身高的
兩倍;喉嚨像冒煙的巨穴。
  歐姆安霸說完話,格得正要回答時,兩人同時轉頭看亞刃。在四周的靜默中,他們都清
楚聽見鋼劍碰著劍鞘的匡噹細響。他們看見亞刃正抬頭遠望法師頭部後方的砂丘口,手中握
著出鞘的短劍。
  砂丘口站著一個男人,陽光朗照著他,微風輕拂他衣裳,他如同雕像般靜立,唯有輕便
的斗篷衣邊和帽兜略微輕飄。他的頭髮長黑鬈曲,方肩魁梧,是個健碩俊雅的男人。他微笑
,目光好像越過他們頭上,望向大海。
  「歐姆安霸我認識」那人說:「你,我也認識,不過,自從那次見你至今,你老了不少
,雀鷹。他們告訴我,你現在是大法師了。看來,你不但變老,也變重要了。而且有個少年
僕從跟隨,不用說,八成是巫師學徒,在那個智者之島學習智慧。兩位遠離柔克學院,告別
那些刀槍不入、保護所有師傅免受傷害的高牆,千里迢迢至此,是何緣故?」
  「因為,比那些高牆更重要的牆,有了破洞。」格得說著,兩手緊握巫杖,仰頭注視那
個男人。「不過,你竟然不現身與我們一會,好讓我們向我們尋覓已久的人致意嗎?」
  「現身?」那人說著,又微笑起來。「難道堂堂兩法師之間,竟需藉那區區血肉之軀、
藉那禽獸筋肉,才可靠?不,讓我們以心相會吧,大法師。」
  「我想,我們無法以心相會。孩子,把劍收起來。它只是『派差』、一個『顯像』而已
,不是真人,對它用劍,無異舉刀砍風。在黑弗諾時,你頭髮是白的,人家叫你喀布,但那
只是通名。我們與你相會時,該如何相稱?」
  「你們要稱我『王爺』。」砂丘邊上那個高大形影說。
  「喔,還有呢?」
  「王尊。」
  歐姆安霸聽了,發出可怕的巨響以表不滿,兩隻大眼炯炯發光。不過他別開頭去,不看
那人,並就地匍匐,宛如無法動彈。
  「我們該到何處與你相會,又是何時?」
  「在我的疆域會面,至於時候嘛--隨我高興。」
  「很好」格得說著,舉起巫杖向那人伸過去些--那人立刻像燭火被捻熄般消逝。
  亞刃呆望。龍勁健起身,用四隻盤曲的腳站立;一身盔甲匡噹作響,大嘴齜張,露出最
裡端的利牙。
  法師仍倚著巫杖。「它只是派差,是那人的顯像或形象,它能說能聽,但沒有力量,所
以省了我們白費力氣對付它。其實,連這形似之像也不真--除非送訊者希望它是真的。所
以我猜,我們還沒見到他現在的實際相貌。」
  「你想,他就在附近嗎?」
  「『派差』不越水,所以,他應該在偕勒多島沒錯,但偕勒多是個大島,比柔克島或弓
忒島都寬,而且差不多和英拉德島一樣長。找他要很久。」
  接著是龍說話。格得聽完,轉向亞刃:「這位『偕勒多領主』是說:『吾既歸吾土,即
不擬離開。必尋得此『盡毀者」,領汝去彼處。吾汝合作,或可滅他。』我不是說過嗎,龍
要找什麼,就一定能找到?」
  一講完,格得在那巨獸面前單膝下跪,與為臣者向國王下跪一樣,還用龍言向巨龍道謝
。由於距離非常近,低眉頷首的格得,可以感覺那隻龍灼熱的鼻息。
  歐姆安霸重新拖著披鱗帶甲的巨大體重爬上砂丘,然後鼓翅展翼,騰飛而去。
  格得將衣服上的砂子拍掉,對亞刃說:「你剛才已見到我下跪,說不定終結前會再看我
第二次下跪。」
  亞刃沒有追問這話的涵意。根據為時不短的這段相處,他已認識到,法師說話含蓄,自
有理由。不過這一回,他彷彿覺得這句話另有不祥之兆。
  他們翻越砂丘重返海灘,檢查他們的船隻停泊位置是否不受潮水或暴風雨侵襲,順便取
出過夜用的蓋毯與剩餘食物。格得在細狹的船首略停一停,那個位置承載他橫越各陌生海域
,歷時何其長久,歷程何其遼闊。他伸手置於船首,但沒有施法或持咒。然後他們反身朝內
陸,再度向北邊山峰前進。
  走了一整天,晚上就地在一條溪邊夜宿。那條溪河蜿蜒流向擠滿蘆葦的瀉湖和沼澤。雖
然時令是仲夏,但晚風微寒,由西邊開闊海那汪洋一片的遼闊陲區吹來。天空罩層霧氣,看
不見山峰之上有星光閃爍,而這裡的山峰想必也不曾有窗戶透出火光、或有爐火輝耀過。
  亞刃在黑暗中醒來,他們的小火堆已熄,正西沉的月亮灑下銀灰光芒照耀大地。溪谷與
周圍山峰上,站了好大一群人。他們靜立不動,臉孔朝向格得與亞刃,眼裡未映照月光。
  亞刃不敢說話,但伸手去碰格得手臂。法師被搖醒,坐起來問:「什麼事?」他順著亞
刃的注視望去,也看見那群靜默人眾。
  那群人不論男女,都穿暗色衣服。月光朦朧,無法看清他們的臉,但亞刃依稀覺得那些
站得最靠近,也就是小溪對岸那群人,有些他認識,只是說不出他們的名字罷了。
  格得站起來,毯子落地。他的面孔、頭髮、與上衣,都發出淡銀色光芒,宛如月光集中
在他身上。他大幅伸出一隻手臂,高聲說:「噢,你們這些曾經活過的,自由了!我已解除
牽繫你們的束縛:安瓦薩‧馬訥‧哈吾‧弁挪達瑟!」
  那些沉默不語的人群又靜立片刻,便慢慢轉身離開,好像一個個走入灰暗就憑空消失了

  格得坐下,深舒一口氣,望著亞刃,一隻手放在男孩肩膀,他的碰觸溫暖穩實。「黎白
南,別害怕」他既和藹又譏嘲地說:「他們只是亡魂。」
  亞刃點頭,只不過牙齒格格哆嗦,並感覺冷得透骨。「他們怎麼會--」他試著說話,
但下巴和嘴唇不聽使喚。
  格得明白他的意思:「他們是受他召喚才出現。這就是他的允諾:永生。只要他一句話
,他們就可以返回;只要他一下令,他們就必須在這些『生命之丘』上行走,但卻連一片葉
子也無法干擾。」
  「那麼--那麼,他也死了?」
  格得若有所思地搖頭。「亡魂沒有能力召喚亡魂重返人間。不,他擁有超越活人的力量
??但誰要是想追隨他,他就會欺瞞那些追隨者。他保持力量為自己使用;他扮演『亡魂之
王』的角色??但其實操控的不只亡魂??不過,它們僅是影子。」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怕他們。」亞刃慚愧道。
  「你怕他們,是因為你怕死,這很正常。因為死亡是恐怖的,非怕不可。」法師說著,
放根新木在火堆上,並搧搧木灰底下較小的木頭。這些撿來的柴枝燒旺起來,火光也轉亮,
這光亮讓亞刃感激。「然而,生命也是可怕的東西」格得說:「一定教人害怕,也讓人讚美
。」
  兩人都縮縮身子並拉緊蓋毯,沉默一會兒。格得又很嚴肅地說:「黎白南,我不曉得他
會利用派差及影子在這裡捉弄我們多久。但你知道他最終會去哪兒,對吧?」
  「進入黑暗之域。」
  「噯,就是去他們那兒。」
  「我既然見過他們了。我會跟您去。」
  「是你對我的信心在驅使你嗎?你或許可以相信我的愛,但不要相信我的力氣。因為我
猜想,這一回??我是棋逢敵手了。」
  「我一定跟您去。」
  「不過,萬一被打敗,假如我用盡力量或性命,就沒辦法帶你回來了。而你不可能單獨
回來。」
  「我會與您一同回來。」
  格得聽了,說:「你從死亡的鬼門關進入成年。」說完,他用那龍曾經對亞刃說過兩次
的字眼--或名字--很低緩地照樣說:「阿格尼--阿格尼‧黎白南。」
  之後,兩人都沒再說話。不久,睡意襲來,兩人便在無法持久的小火堆旁躺下。
  次晨,兩人繼續向西北前行。那是亞刃的決定,不是格得的決定,因為格得說:「孩子
,讓你來選擇我們要走的路吧,因為對我而言,不管哪條路都一樣。」他們沒有目標,只是
一邊等待歐姆安霸的消息,所以不趕路,只沿群峰最外圍、最矮的山丘行走,多數時候都還
能望見大海。這山間的野草由於經年被海風吹襲,顯得乾枯低矮。較高的山峰在他們右側巍
然聳立,孤寂但有金色陽光照射;左側是鹽澤與西岸大海。他們有一回見到很遠的南邊有天
鵝在飛,除此之外,一整天沒看到其他會呼吸的生物。內心的畏懼、與等著最壞情況出現的
心緒,使亞刃一整天都感到厭乏,不由得開始不耐,生悶氣。數小時沉默不語後,他說:「
這塊陸地與死亡之域一樣死寂!」
  「別這麼說」法師厲色道。他大步走了一會兒,才改變聲調說:「看看這塊地方,看看
四周,它是你的王國,是生命王國,也是永存不朽的。瞧瞧這些山峰,這些凡間山峰,它們
不是恆在永續的。這些山峰長了活生生的草,而且溪河潺流其間??在這整個世界,在這整
個宇宙,在這遼遠亙古的時間中,絕對找不到與這島嶼相同的小溪,由肉眼看不見的地底湧
出,流經陽光照耀的所在,也流經黑暗地域,進入大海。存在的泉源十分深奧,比生命、比
死亡都深??」
  他停了,注視亞刃、注視陽光山峰的那雙眼睛,有著無以言喻、博大悲抑的愛。亞刃看
見那份愛,也親睹那份「愛」在看他--頭一回,亞刃完整地看見他的原樣。
  「我表達不出我的意思。」格得不開心地說。
  可是,這讓亞刃想起湧泉庭初次相見那時,想起那個跪坐在噴泉流水邊的男人。霎時,
一股如記憶中的流泉那般清澈的喜悅,在他內心泉湧滿溢。所以他注視著同伴,說:「我的
愛交付給值得愛的人事物,這豈非就是您所說的王國,這豈非就是那不歇的泉源?」
  「噯,孩子。」格得溫和但痛苦地應道。
  他們默默繼續走。但現在亞刃看待世界,是以他同伴的眼睛在看,結果發覺這片孤寂荒
涼的土地到處呈現出活潑的璀燦光輝,有如被一種淩駕一切的魔力所施。璀燦的光輝遍及被
海風吹偃的每片野草、每個陰影、每顆小石。這零零總總有如人在出發投入一趟一去不返的
旅程之前,最後一次站在鍾愛疼惜的地方時所見,完整、真實、親愛,好像以前從未見過,
以後也不會再見。
  傍晚降臨時,西邊天空雲層密集,並由海上刮來強風,臨要下沉的太陽加倍澄紅熾熱。
亞刃在溪谷撿集升火用的柴枝,由泛紅的光中抬頭時,看見不到十呎的地方站著一人,那人
面孔模糊怪異,但亞刃認得他--是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薩普利,他已經死了。
  他後面還站著別人,個個表情悲悽、凝目呆視。他們好像在說話,但亞刃聽不出他們說
什麼,只聽見一種類似耳語的聲音,被西風吹散。有人還徐徐向他走來。
  亞刃站定注視他們,然後看看薩普利,之後就轉身彎腰繼續撿柴--但兩手都發抖。他
把撿起的柴枝放好,再撿一枝,再撿另一枝,然後他直起腰桿,回頭一看,溪谷中沒半個人
,只見紅光猛照在野草上。他回到格得那裡,放下柴枝,剛才所見的那一幕,提也沒提。
  那整夜,在這片霧茫茫但沒有半個活人的陰森土地上,亞刃時睡時醒,聽見四周有亡靈
輕聲細語。他穩住意志,不去細聽,也就再睡著了。
  他與格得都很晚才醒。醒時,已露出山頂一手之寬的太陽終於突破濃霧重圍,照亮大地
。他們正在吃簡單早餐時,龍來了,在他們頭頂上方飛旋。火焰由他雙顎間吐射而出,紅鼻
孔則噴出煙氣與火花,刺眼的晨光中,他的牙齒有如象牙色刀片,微微發光。可是,雖然格
得向他歡呼致敬,並用他的語言高喊:「歐姆安霸,汝已尋著彼乎?」他卻沒說半句話。
  龍甩甩頭,並怪異地扭動身子,剃刀似的巨爪掠過晨風,然後開始向西快速飛去,邊飛
邊回頭瞻顧。
  格得手執巫杖擊地。「他沒辦法說話了」他說:「他沒辦法說話了!他所用的『創生語
』已經被取走,淪落到像隻豬鼻蛇、像條無舌蟲。他的智慧魯鈍了。幸好他還能帶路,而我
們還可以跟隨!」
  他們把輕簡的行囊甩上背,按照歐姆安霸飛行的去向,大步朝西翻越群峰。
  兩人走了大約八哩路或更長些。從一開始就疾步前進,毫不鬆懈減慢。這時,兩邊都是
大海,所行是狹長峰脊的下坡路,尾端穿過乾蘆葦和彎曲的溪河床,通向一處向外突的象牙
色沙灘。這裡是盡頭,所有島嶼最西邊的岬角。
  歐姆安霸伏在那片象牙色沙灘上,巨頭低垂,宛若一隻忿懣的貓,吐出的氣息都是陣陣
火焰。他前面不遠處--亦即他與海洋低平的長浪之間--有個宛如小屋或棚子的白色東西
,很像經年漂洗的浮木搭建而成。可是在這片沒有與任何陸地為鄰的海岸,根本不見半根浮
木。他們稍微靠近之後,亞刃才看出來,那幾面搖搖欲墜的圍牆是巨骨搭成。他起初以為是
鯨魚骨,後來看見那些角邊如刀的白色三角形,才知道那是龍骨。
  他們走到那地方。海上陽光穿透骨間縫隙,小屋門楣是根比人身還長的巨龍大腿骨,門
楣上方安置一個骷髏,空洞的眼窩瞪著偕勒多群峰。
  他們在屋前止步,正仰望那骷髏時,門楣下方的門口走出一個男人。他一身盔甲,是金
銅色的古代樣式,宛如被小斧頭砍過似地破裂,鑲珠寶的劍鞘是空的。他面貌嚴肅,黑眉曲
彎,鼻樑狹窄,眼睛深黑,眼神銳利但悲傷。他的雙臂、喉嚨和身側都有傷,雖已不流血,
但都是致命傷。他挺直不動,站在那裡注視他們。
  格得上前一步,與那人面對面。兩人長得倒有點相似。
  「汝為厄瑞亞拜。」格得說。
  對方呆望格得,點頭,但沒說話。
  「竟連汝??竟連汝亦得屈受其驅策。」格得的聲音難掩憤慨。「噢,吾輩大師--吾
輩中最為驍勇、最為超卓者,請於尊榮及死亡中安息!」格得雙手高舉,一邊說著他曾對那
些亡靈說過的話,然後把手放下。就在剛剛舉手的那處空中,有道寬寬的光痕停佇片刻。等
那光痕消失,穿盔甲的男人也不見了,他站立的地方僅餘陽光在砂地上閃耀。
  格得用巫杖觸擊這間龍骨屋,它轉瞬崩塌並消逝不見,只剩一根大肋骨突出在砂地上。
  他轉向歐姆安霸。「歐姆安霸,是這裡嗎?這就是那地方嗎?」
  那只龍張開嘴,發出一聲巨嘶。
  「好得很!就在世界最邊緣的這片海岸!」說完,格得把黑色的紫杉巫杖握在左手,展
開雙臂,擺出施法姿勢,並張口說話。雖然他說的是「創生語」,但亞刃總算聽懂了--正
如所有耳聞這法術的人必定會懂一樣,因為它是超越一切力量的法術:「此時此地,我召喚
你--我的敵人--以肉身之軀現我眼前。我且用那『不到時間盡頭,不會有人說出口』的
字綑綁你。出來!」
  可是,這個法術中,應該講出對象名字的地方,格得只說:我的敵人。
  靜默隨之--好像連海濤聲也消音了。太陽仍高掛晴空,但亞刃彷彿覺得陽光也變暗了
。海灘上空一片陰幽,宛如一個人透過熏黑的玻璃看過去。格得的正對面變得非常暗,很難
看清那裡出現什麼東西。又好像根本沒有東西:是一種無形,完全沒有東西可讓光線棲止。
  突然,從中冒出一個男人,與他們先前在砂丘頂部見到的那個人影一樣,黑髮長臂,高
大矯健。可是這一回他手中握著一根東西,大概是棒子或鋼條,由上至下刻滿符文,他將它
刺向面前的格得。不過這回,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被太陽眩花了,沒辦法看。
  「我來了」他說:「按照我自己的選擇,以我自己的方式。你要召喚我也召喚不來,大
法師。我不是影子,我活著,唯有我是活的!你以為你是活的,其實你已垂死,垂死。你知
道我拿的這是什麼嗎?它是『灰法師』的巫杖,曾使倪芮格不能言語。灰法師是傳授我巫藝
的大師,可是現在我就是大師,我有很多遊戲可以跟你玩。」說著,他突然伸出那支鋼條碰
觸格得。格得竟不能動彈似地呆立,也無法說話。亞刃站在稍後之處,很想移動,也是不能
移動,甚至無法伸手拔劍,他的聲音也卡在喉嚨。
  那條巨龍卻奮力一躍,從格得與亞刃的頭頂上方,翻轉巨大身軀,猛地由上而下朝那人
全力俯衝,以至於那支滿布咒語的鋼條整個刺進巨龍甲腹,而那人也因巨龍的體重而倒地、
壓扁、燒焦。
  歐姆安霸自砂地爬起來,扭著背,鼓著翼,吐出幾口火焰,號叫出聲。他想飛,但飛不
起來。金屬鋼條冰冷且致命地插在他的心臟,他蹲伏著,嘴巴流出黑色滾燙的有毒鮮血,火
焰已熄滅的鼻孔,變成宛如灰燼之窟。他的巨頭橫陳砂上。
  就這樣,歐姆安霸在他先祖歐姆龍過世的地方去世,在歐姆龍埋骨處謝世。
  他將敵人擊倒之處,躺著某種醜陋萎縮的東西,很像一隻巨蜘蛛在自己的網上乾枯的軀
殼。牠已被巨龍的氣息燒焦、被巨龍的爪足壓扁。可是,亞刃看著時,牠仍在扭動,而後爬
著離開那只龍一點點。
  牠抬起臉孔來看他們。那張臉原有的俊雅已蕩然無存,只餘殘敗萎頓,較諸年老的醜相
更為醜陋不堪。嘴巴乾癟,眼窩空洞--而且空洞已久。這會兒,格得與亞刃終於目睹他們
敵人的活面孔。
  那張臉轉開去,燒得焦黑的雙臂伸展,招來一片陰暗聚集其間--那無形黑暗與剛才使
太陽變暗的無形幽黑相同。這位「盡毀者」的兩臂間就如一道拱廊或一道門,只不過沒有輪
廓且黑暗。貫穿這道門的不是淡色砂土或海洋,而是一道長斜坡,往下伸入黑域。
  那個被壓扁的形影就是往那裡頭爬去,它一進入黑暗,好像突然站起來,急速抖動一下
之後就不見了。
  「來吧,黎白南。」格得說著,右手放在男孩臂上,兩人一同向前,步入乾枯的旱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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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在陰沉的昏暗中,法師手中那枝紫杉巫杖散放銀灰色光芒。另外一抹微光的移動也吸引
亞刃注目,那是他自己手上所執的出鞘短劍,刀身微光忽隱忽現。在偕勒多島海灘上,那條
巨龍的義舉和死亡破解綑縛術時,他就是握著自己的劍。此時此地,雖然他不過是個影子,
卻是活影子,而且有那把短劍的影子隨行。
  別無光亮。這裡很像十一月末烏雲密佈之下的向晚時分,空氣陰冷窒悶,雖然還可以看
見,但看不清、也看不遠。亞刃認得這地方,就是他夢中出現的不毛荒野。可是現在,他好
像比每一次夢中所在的位置都到得遠--遠多了。他無法明辨任何東西,只知道他與同伴站
在一座山峰的斜坡上,他們前面是道低矮不及膝的石牆。
  格得右手仍放在亞刃臂上,他向前走,亞刃陪著,兩人一同跨越那道石牆。
  長長的斜坡在他們面前消失,陷入黑域。
  亞刃以為頭頂上方會是沉重壓頂的雲層,?居然星斗滿天!他凝望那些星星,覺得心臟
好像縮小,內裡發冷。因為那些星星與他生平所見的星星不同。它們毫不閃爍,動也不動地
放光。它們是不升不落的星辰,從不曾被任何雲朵遮蓋,也從不曾被日升隱去光芒。它們就
這樣在這個旱域綻放死靜微渺的幽光。
  格得步上「存在之丘」的外側,開始下坡。亞刃亦步亦趨,他心裡實在怕得要命,但強
烈的決心和意向不但使那股恐懼無法掌控他,甚至讓他沒有很清楚覺察到那份恐懼。恐懼於
是深埋心底,有如被鎖銬且禁錮在房內的動物那般悲切。
  這段下坡路好像走了很久,但也可能很短,因為在此處,時間不走,絲風不吹,星辰不
移。他們如此走進了其中一座城市的街道,亞刃見到了從不點燈的房舍窗子,有些房子的門
口站著面容肅靜、兩手空無的亡者。
  好幾處市場也都是空的,完全沒有買賣、沒有進出。大家不使用東西,也不製造東西。
格得與亞刃單獨穿越這些街道,偶爾看見另外一條街道的轉角有人影,但受限於距離和陰暗
,看不太清楚。但第一次見到時,亞刃舉起短劍比指,但格得搖頭繼續走。亞刃再仔細一看
,發現那人影是個女人,見到他們,也不逃走,依舊緩步慢行。
  他們見到的所有人,或靜靜站著,或漫步徐行,總數倒不多,因為亡者雖眾,這裡地域
廣大。只是不見有人帶傷,不像那個被召喚到過世之處,在白日天光下出現的厄瑞亞拜。也
都看不出他們身上有什麼疾患,每一位都完整、都痊癒--不但痛苦痊癒,連生死大難也痊
癒了。亞刃原以為他們會個個懷怨抱恨,使人畏懼駭怕,但不然。他們慈容和顏,一絲憤怒
和欲望也無;一雙雙空洞的眼睛,一點希望也沒有。
  亞刃內心懼怕消失,取代的是深厚的悲憫。假如那層悲憫之下仍有懼怕,也不是為他自
己,而是為所有人。因為他見到一同去世的母子,連袂來到這黑域,但那孩子並不跑跳,也
不喊叫,母親不抱孩子,甚至也不注目。至於那些為愛而死的情侶,在街上也僅是擦肩而過

  陶匠的轤轆沒在轉動,紡織機空空如也,爐灶無柴無火,完全沒聽見歌唱。
  陰暗房舍夾峙的陰暗街道,一直延續。他們走過一條又一條暗街,足下腳步聲是他們所
聽見的唯一聲響。街上冷,亞刃一開始沒注意,但它悄悄鑽進他的心靈,也鑽進他的筋肉。
他很疲乏:心裡想肯定走不少路了,為什麼還這樣一直走個不停?想著想著,步伐漸漸有點
慢下來。
  格得突然停步,轉頭看那個站在兩街交叉口的人。那人瘦瘦高高,亞刃覺得見過那面孔
,但想不起是在哪裡。格得張口對他說話--那是他們跨越那道石牆以來,打破沉默的唯一
聲音:「啊,索理安吾友,怎麼你也在這裡!」
  說著,他向這位柔克學院的召喚師傅伸手。
  索理安完全沒有回應,依舊靜立不動,面容也依舊肅靜。可是,格得巫杖的銀光深深射
入他那雙空洞的眼睛,總算讓那眼裡有了一點光亮--或者說是眼睛與光亮相迎。格得拉起
對方沒有回應的手,又說:「索理安,你在這裡做什麼?你還不是這王國的一員,回去!」
  「我是跟隨那位『不死者』來的,我迷路了。」召喚師傅的聲音輕柔單調,像夢中囈語

  「上坡,走回石牆去。」格得邊說,邊指著他與亞刃走來的漫長下坡路。
  聽了這話,索理安臉上一陣抽搐,宛如獲得一點點希望,但那希望像利劍刺進心中,難
以消受。
  「我找不到路」他說:「大師,我找不到路。」
  「說不定你會找到。」格得說著,擁抱他一下,又繼續前行。後頭的索理安,依舊站在
十字路口沒動。
  繼續向前走時,亞刃似乎覺得在這個沒有時間的幽暗中,事實上沒有所謂的前進或後退
,也沒有向西或向東。要是沒路好走,可有路好出去?他回想他們是怎麼走下山坡的,一路
行來,不管怎麼轉彎,始終一直下坡,也始終在這黑暗城市的下坡街道中。所以,倘若要轉
回那道石牆,只要往上爬就是了,爬到山丘頂端,就會找到。但他們沒有回轉,而是肩並肩
繼續向前。到底是他跟著格得走?還是他領著格得走?
  兩人走出城市。亡者無數的這個鄉間,不沉的星辰底下,石礫滿地,但光禿禿的,沒有
樹、沒有荊棘、沒有草葉。
  也沒有地平線--因為在陰暗中,肉眼無法看得遠。可是前方距離地面頗遠的天空,卻
不見剛才那些不動的小星星。而這片沒有星星的空間呈鋸齒狀傾斜,看起來倒像一列山脈橫
亙著。他們繼續向前,鋸齒形狀變得清楚了:是高聳的山巔沒錯,不曾經過風吹雨打的山巔
。山頭沒有籠罩白雪輝映星光,都是黑色的。目睹這些山巔,一陣落寞淒涼襲上亞刃心頭,
他認得這些山,但他先別過頭不看,之後卻又忍不住回頭注視。亞刃每看一眼山巔,都感到
胸口有股冰冷的重壓,精神近乎崩潰。不過,他仍繼續走,還是一直下坡,因為這個地帶全
部朝山腳傾斜。最後他問:「大師,這些是??」他手指群山,卻因喉乾而說不下去。
  「這些山脈臨接光明世界」格得回答:「跟那道石牆是一樣的。它們沒別的名字,就叫
『苦楚』。有條路橫越貫穿山脈,但亡者禁止攀爬。山路不長,可是很難走。」
  「我口渴。」亞刃說。想不到他同伴答:「他們這裡,口渴都喝沙子。」
  兩人繼續走。
  亞刃似乎覺得,他同伴的步伐不知何故慢了下來,偶爾甚至有點猶豫。而他自己,儘管
疲憊感不斷擴大,倒是一點猶豫也沒有。他知道他們必須往下走,必須繼續走。
  所以他們一直走。
  有幾次,他們穿過別的亡者城鎮,那裡的屋頂都有角,抵著永遠不動的星星。走過那些
城鎮之後,又是不毛之地,寸草不生。有一回,他們一出城鎮,城鎮就立刻消失在暗中,什
麼也看不見,只有前方高聳的山脈漸漸靠近。他們右手邊,山脈斜坡照例隱逝於無形。從跨
越那道石牆算起,不知有多久了?
  「從那個方向過去,有什麼東西?」亞刃渴望聽見有人說話,便小聲問格得。但法師搖
頭說:「我不知道。可能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
  他們所走的方向,斜坡好像愈來愈不陡,但腳底下的地面,砂礫尖銳,像熔岩渣。他們
依舊繼續走,亞刃這時雖然累透,卻已經一點也沒想到要回頭了。為了點亮沉寂的黑暗,也
為了減輕內心的疲乏與恐懼,他有一次特別回想一下自己的家鄉。可是他竟然記不起陽光是
什麼樣子,也想不起母親的容貌。除了繼續走,別無他途。所以他就這樣繼續走。
  他覺察到腳下的地面平坦了,一旁的格得猶疑一下,於是他也停步。漫長的下坡已終止
,盡頭已臨,前頭無路,不須再走了。
  他們正置身「苦楚山脈」正下方的谷地。腳底踩的是岩石,四周是摸起來粗糙如熔岩渣
的巨礫,好像這狹谷是乾河床,曾有溪河流經此地;也像是因年代久遠而冷卻的熔岩河道,
熔岩來自火山,而火山高聳著無情的黑色山巔。
  亞刃在黑暗中的這個狹谷裡靜立不動,格得在他身邊也靜立不動。兩人很像那些漫無目
的的亡者,默默不語凝望空茫。亞刃略微畏懼地想:「我們走太遠了。」但他並不很害怕。
  好像無所謂。
  格得把亞刃的想法講出來:「我們走太遠了,回不了頭。」他的聲音雖然不大,但這巨
大陰暗的空曠仍舊使它在四周稍微迴盪。迴盪聲讓亞刃的精神略微一振。
  他們來這裡,不是希望與所尋找的那個人一會嗎?
  黑暗中有個聲音說:「你們走得可太遠了。」
  亞刃回答道:「惟有太遠才夠遠。」
  「你們已經走到『旱溪』這裡」那個聲音說:「沒辦法回石牆,沒辦法重返生界了。」
  「雖然不走那條路,但我們總會知道你走哪條路。」格得在黑暗中這麼說。雖然亞刃與
他並肩而立,卻幾乎看不見他,因為高山遮去半數星光,而這條旱溪的河道宛如「黑暗」本
身。
  對方沒有回答。
  「在這裡相會,我們倒是平手。喀布,如果你目盲,反正我們身處黑暗中,根本看不見
。」
  沒有回答。
  「在這裡,我們無法傷你,我們無法殺你,你究竟怕什麼?」
  「我一點也不怕。」黑暗中那聲音說道。接著,藉由格得巫杖偶爾附著的光亮,一點一
點接連起來,隱約可以瞧見一個男人站在格得與亞刃上游處那些石礫的陰暗巨塊之間。這人
個子高,肩方臂長,與砂丘丘頂及偕勒多島海灘所見的人影相仿,但比較老。他的頭髮是白
的,厚厚地覆蓋高額頭。原來他在這個死亡國度以靈體現身,沒被龍火燒焦,也沒殘廢--
但也非完整:他的眼窩是空的。
  「我一點也不怕」他說道:「死人要怕什麼?」他笑起來,那笑聲在群山間的石礫狹谷
迴盪不已,十分虛假可怖,使亞刃暫時停止呼吸,但他抓著劍,聆聽下文。
  「我不知道死人要怕什麼」格得回答:「一定不怕死吧?但好像你怕死呢--所以你找
了一個躲避它的辦法。」
  「沒錯。所以我才活著:我的身體活著。」
  「但活得不太好」法師挖苦道:「幻象可能隱藏年齡。不過,歐姆安霸對待那身體倒不
怎麼仁慈咧。」
  「我可以修補呀。我知道治療的秘密,也知道恢復年輕的訣竅,那不純是幻象而已。你
當我是什麼?就因為別人稱呼你大法師,你就把我當村野術士啦?舉世所有法師當中,我是
唯一發現『永生之道』的人,從沒半個人發現!」
  「或許是因為我們沒去尋找。」格得說。
  「你們找過了,你們全都找尋過,但沒人找著,所以才編些聰明字眼,勉強說明生死之
間的『接納』、『平衡』、『均衡』等等。但它們只是字眼,用來掩蓋失敗的謊言,用來掩
蓋你們對死亡的恐懼!若有可能,一個人怎會不希望永生?而我能永生,我是不死的。我做
到你們都做不到的事,所以我是你們的師傅,你明明知道這一點。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辦到
的,大法師?」
  「想。」
  喀布靠近一步,亞刃注意到,這人雖然沒有眼睛,動作倒不全憑瞎闖,他好像知道格得
與亞刃站立的確切位置,而且雖然好像沒轉頭看亞刃,卻能同時覺察兩人。他可能仍具備一
些巫術的「代眼」,好比那些「派差」與「顯像」擁有的聽力與視力,雖然或許不是真視力
,但多少賦與他覺察力。
  「我在帕恩島時,技藝在你之下」他對格得說:「當時你處於全盛期,以為教了我學到
謙卑的一課。啊,你確實教了我一課,但卻不是你最初預期的那樣!我當時對自己說:既然
見識了死亡,我決計不接受它。讓『傻瓜』自然而然去經歷傻瓜過程吧,但我是人,優於自
然,勝於自然。我不遵循那條自然過程,我絕不止於做我自己!有了這個決心之後,我再把
《帕恩智典》找來研究,但關於我想要的東西,那裡面只有一些暗示或淺薄知識,所以我不
管那些東西,自己重新編造,結果編成一套新法術--有史以來最高超的法術,是最高超、
也是最終極的!」
  「就在施展那項法術時,你死了。」
  「對!我死了。我有勇氣赴死,去找尋你們這些懦夫不曾找到的:死裡復生的途徑。我
開啟了自有時間以來一直緊閉的那扇門,所以我現在才能自由來到這裡,也能自由返回生界
。而且我打開的那扇門,不僅在這裡開啟而已,也在生者的心中開啟--在他們存在的深處
與不知名處開啟,在那裡,我們是同處黑暗的一體。這點他們都明瞭,所以才來找我。而亡
者也一定會來找我。不論是生是死,他們都會找我,因為我還沒喪失生界的魔法技藝。所以
,只要我下令,管他是亡魂、王爺、法師、傲婦,都必定遵令跨越那道石牆。想來往生死兩
界,就得遵從我的指揮。每個人不論死活,都要找我--一個死去但活著的人!」
  「他們去哪裡找你,喀布?你平常都在什麼地方?」
  「在兩界之間。」
  「可是那裡既非生、亦非死。生命究竟是什麼,喀布?」
  「權力。」
  「愛是什麼?」
  「權力。」那個盲者弓起肩膀,厲聲重複道。
  「光明是什麼?」
  「黑暗!」
  「你的名字叫什麼?」
  「我沒名字。」
  「這塊地域內的一切,都有真名。」
  「那麼,把你的真名告訴我!」
  「我叫格得,你呢?」
  盲者猶疑了一下,說:「喀布。」
  「那是你的通名,不是你的真名。你到底叫什麼名字?你的『真實』何在?是不是遺留
在你死去的帕恩島了?看來你遺忘不少事。啊,兩界之王,你已經忘了光明、忘了愛、也忘
了自己的名字。」
  「反正我已經知道你的名字,就擁有凌駕你的權力。大法師格得,就是那個『在世期間
忝任大法師』的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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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3:46 |只看該作者
  「我的名字對你沒有用處」格得說:「你根本沒有力量凌駕我。我的身體正躺在偕勒多
的沙灘上、在陽光下、在運轉中的地表上。等那個身體死了,我會來這裡--但僅是名義上
來,只有名義、影子。你不明瞭嗎?你由冥界召集那麼多影子,你把橫死的所有東主喚齊了
--連最智慧的巫師,我的大師厄瑞亞拜,也不放過。幹了這麼多好事,你難道一直不明瞭
嗎?即便是他,也不過是個影子、是個名字而已。他的死並沒有取消『生命』,也沒有取消
『他』。他在那邊--在那邊,不在這邊!這邊除了塵土與影子以外,一無所有。在那邊,
他是土地、是陽光、是樹葉、是鷹揚。他活著,所有曾經死亡的都活著。他們重生了,而且
沒有終結--永遠不會終結。所有人都是這樣,除了你。因為你不肯死,你為了挽救自己而
喪失死亡、喪失生命。為了你自己!你不朽的自我!那不朽的自我是什麼?你是什麼人?」
  「我是我自己。我的身體永不毀壞或死去--」
  「活著的身體會痛苦,喀布;活著的身體會變老,會死亡。死亡是我們為自己的生命、
為全體生命支付的代價。」
  「我不用支付那種代價!我可以死去,但死去之時又復活了!我不可能被殺死,我是永
生不死的。只有我一個人永遠是我自己,永遠是!」
  「這麼說,你是什麼?」
  「永生者。」
  「講出你的名字。」
  「永世王。」
  「講出我的名字。我一分鐘前告訴過你了,講出我的名字!」
  「你不是真的。你沒有名字,只有我存在。」
  「你存在,卻沒有名字,沒有形式。你無法看到白日天光;你無法看見黑暗。為了挽救
你自己,你出賣綠色土地、太陽與星星。但你沒有自我。你出賣的那一切,才是你自己。你
徒然付出了一切,卻只獲得空無。你現在拼命把世界拉向你,包括已失去的光明和生命,以
便填補你的空無,但那是填不滿的。就算找來全地海的歌謠,找來全天空的星星,也填補不
了你的空虛。」
  在群峰下這塊冰冷的谷地,格得的聲音振盪如鐵,嚇得那位盲者瑟縮倒退,他抬臉時,
些微星光照在他臉上,樣子彷彿在哭泣,但他沒有眼睛可以落淚。他的嘴巴張開又闔上,一
團黑裡沒有跑出任何話語,僅有痛苦呻吟。他最後總算說出一個詞,但扭曲的嘴唇幾乎說不
成。那詞是:「生命」。
  「喀布,假如可能,我願給你生命,可惜我沒辦法,你畢竟是死的。不過,我可以給你
死亡。」
  「不要!」盲者大叫出聲,之後又連聲說:「不要,不要。」並伏地抽泣,只不過他的
臉頰與石礫河床一樣乾枯,只有夜色,沒有水流。「你沒辦法。不可能有人解放我。我開啟
兩界之間的門,結果關不上。沒有人能把它關上。它永遠不會闔上了。但它有拉力,會拉我
過去,我非回去不可。我必須穿過它,再回這裡,涉身塵土、冰冷、與靜默。它一直吸我、
一直吸我,我既不能丟下它不管,也關不上它。這樣到最後,它會把世界的光明吸盡。舉世
河流都會變成像這條旱溪。無論什麼地方都不會有哪種力量可能關上我已經開啟的那扇門!

  很奇怪,他的話語及聲音,在在融合了認命與報復,畏怖與自傲。
  格得只說:「那扇門在哪裡?」
  「那個方向,不遠。你可以去,但你做不了什麼。你關不上它的,就算你集中全部力量
於一次行動,也還是不夠。沒有什麼是足夠的。」
  「說不定足夠。」格得回答:「儘管你選擇認命,但要記住,我們還沒嘗試。帶我們去
吧。」
  盲者抬起面孔,驚懼與仇恨的掙扎明顯可見。最後,仇恨戰勝。「我不帶路。」他說。
  聽了這話,亞刃跨前一步,說:「你要帶路。」
  盲眼者僵持不動,這個死域的冰冷寂靜與黑暗包圍著他們、包圍著他們的話語。
  「你是什麼人?」
  「我名叫黎白南。」
  格得說了:「你這個自稱為王的人,可曉得這位是什麼人?」
  喀布起先依舊僵持不動,不一會兒,便有點喘息地說:「可是,他已經死了呀--你們
都死了,回不去了。沒有路可以出去,你們被卡在這裡了!」說著,原本的微光漸逝,他們
聽見他在黑暗中轉身離開,快速步入黑暗。「大師,快給我光亮!」亞刃高喊,格得於是高
舉巫杖到頭頂上方,讓白光劃破既有黑暗,照亮岩石與黑影。在眾多黑影中,可以看見盲者
高大駝背的形影夾在其間,迅速閃避,向上游走去。他雖然看不見,奇特的步伐卻毫不躇躊
。亞刃手中執劍,緊隨其後。格得則緊隨亞刃之後。
  不久,亞刃便超前他同伴很遠,四周光線非常微弱,因為光線大都被礫石與河床彎道隱
去了。不過,喀布前進的聲音、以及知道喀布就在前方,已足夠指引。路徑漸陡時,亞刃也
漸靠近。他們正攀爬一個兩側岩石挾擠的峽谷。這條愈近河源、河床愈窄的旱溪,在峭岸間
蜿蜒。石礫在他們腳下啪噠響,也在他們兩手之下啪噠響--因為他們非攀爬不可。亞刃覺
察出河岸最後一個窄口到了,便向前撲倒喀布,捉住他手臂,迫使他停步。現場有點像石礫
凹盆,寬僅五、六呎,要是有河水流聚至此,很可能變成一個池塘。凹盆上方是岩石與熔岩
構成的巔危懸崖。懸崖之中有個黑洞--是「旱溪」的源頭。
  喀布倒沒嘗試擺脫。格得靠近時,雖然他正轉身面向亞刃,但他那張沒有眼睛的面孔被
光亮照得清楚。「這裡就是那地方」他終於這麼說,一種像微笑的表情,在他唇際成形。「
這裡就是你們要找的地方。看見了嗎?到那裡面就可以獲得重生,只要跟隨我就行。你會永
生不死,屆時我們將一起當王。」
  亞刃注視那個乾枯的幽暗源頭、那個塵土之口、那個亡魂爬著進入地底黑暗再生為「死
者」的地方。它看起來那麼令他嫌惡,以至於他得拼命壓抑欲嘔的感受,才能以嚴厲的聲調
說:「讓它闔上!」
  「它終歸要闔上。」格得來到亞刃身旁說道。這時他兩手和臉孔都炯炯發光,彷彿他是
一顆星,落入這無盡的黑夜。在他面前,那個乾涸源頭、那扇兩界之門大開。它看起來空盪
寬闊,至於深淺如何,無從得知。只曉得裡面沒有東西可以讓光亮投射,好讓眼睛能看見。
它是個空淵,既沒有光明或黑暗穿透,也沒有生命或死亡進出。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是一條
哪裡都到不了的路徑。
  格得高舉兩手施法。
  亞刃依舊抓著喀布的手臂,而這個盲者另一隻可以自由動作的手抵著崖壁岩石,但兩人
都被法術力量鎮服,動彈不得。
  格得用盡畢生訓練所得的技藝、使盡個人修為而來的猛銳心力,奮力闔上那扇門,使天
下再度整合。在他的法力之聲及塑形之手的指揮下,岩石痛苦地慢慢相會,努力併為完整。
可是,正當慢慢合攏的同時,現場那道強光卻減弱再減弱,格得兩手和臉孔的光亮漸消,紫
杉巫杖的光亮也漸逝,最後只剩一小抹微光附著。藉由那抹淡淡微光,亞刃看見那扇門幾乎
闔上了。
  在亞刃押制下,那盲者感覺到岩石在動,覺察到它們在漸漸併攏,也感受到巫藝力量正
慢慢鬆弛,漸漸耗盡、用完--他突然大叫一聲:「不!」同時掙脫亞刃的掌握,一撲向前
,捉住格得--他儘管眼盲,捕捉仍然有力。他用全身重量把格得壓倒在地,並雙掌合力扼
住格得的喉嚨,想使他窒息。
  亞刃高舉那把「瑟利耳之劍」,用力把刀鋒刺進那頭密髮底下的頸背。
  活靈在冥界是有重量的,而那把寶劍的影子也有鋒利的刀緣。刀鋒刺出一個大傷口,割
斷喀布的脊骨。寶劍自己的亮光,照見大量黑血湧出。
  可是,拼命殺掉「死人」是徒勞的。而喀布是死人,死去多年。所以傷口吞下黑血,又
複合了。盲者站起身來,高頭大馬,揮長臂意欲攻擊亞刃,他的面孔因憤怒及怨恨而扭絞,
彷彿到現在他才明白真正的敵人及對手是誰。
  最恐怖的是目睹致命劍傷的復合,那種「沒能力死」的情況比任何垂死都駭人。一股嫌
惡的怒氣充塞亞刃內心,那是一股發狂般的暴怒,促使他揮舞寶劍再刺下強勁的一刀。喀布
頭殼裂開,滿臉污血,但亞刃不讓傷口復合,緊接著再刺一刀,一直刺到他死去??
  一旁的格得掙扎著跪立起來,唸了短短幾個音。
  亞刃立刻住手,彷彿有隻手緊抓著他握劍的手。剛要起身的盲者也完全被鎮住不能動彈
。格得有點搖晃地站起來,等他終於站直時,走去面向懸崖。
  「願汝完好!」他聲音清晰,講完,舉起巫杖,在岩石門上用火光線條畫出一個形狀:
是「亞格南符」「終結符文」。那是修補道路、畫在棺蓋上的專用符文。這一來,河床石礫
之間便完全沒有縫隙或空洞。那扇門闔上了。
  整個「旱域」在他們三人腳下震動。頭頂那片永遠不變的單調天空,一道長長的閃電劃
過而後消失。
  「藉由『不到時間盡頭不會有人說出口的話』,吾召喚汝。藉由『創造萬物時所講的話
』,吾釋放汝。自由去吧!」格得欠身,在雙膝跪地的盲者耳邊、在那些纏結的白髮底下,
小聲對他說話。
  喀布站起來,先慢慢用看得見的雙眼四顧,再看看亞刃,然後看格得。他沒有說話,只
用深黑的雙眼凝視他們。他的面容已經沒有一絲憤怒、怨恨、悲悽。他慢慢轉身,沿著旱溪
河床走去,不久就看不見了。
  格得那支紫杉巫杖已完全沒有光亮,臉上也全然無光。他站在黑暗中,亞刃走過來時,
他抓著年輕人的臂膀,穩住自己。一陣無淚的抽咽撼動全身。「完成了」他說:「全部完成
了。」
  「是完成了,親愛的大師。我們得走了。」
  「噯,我們得回家了。」
  格得宛如一個惶惑無措或氣衰力竭的人,尾隨亞刃走下河道,在岩石與熔渣之間跌跌絆
絆,吃力前行。亞刃陪他。等到旱溪河岸較矮,地面也較平緩時,他轉身朝向來時那條漫長
、無形,直通黑域的斜坡。接著,他轉向。
  格得沒有說話。等他們一暫停,他頓時跌坐在熔岩渣地面上,疲憊不堪,頭也垂了下去

  亞刃知道他們來時的路已經封閉,所以只能繼續往前走,必須一直走。「即便太遠,也
還不夠遠。」他心想。他仰頭望,黑色山巔寒寂地背襯不動的星星,教人駭怕。他心中再度
出現那個譏諷的、挖苦的聲音,正毫不留情地說:「你要半途停下來嗎,黎白南?」
  他走向格得,非常柔和地說:「大師,我們必須繼續走。」
  格得沒說什麼,但站了起來。
  「我想,我們得橫越這座山脈。」
  「照你決定的道路走吧,孩子。」格得啞著嗓子小聲說:「扶扶我。」
  兩人自泥土及熔渣的斜坡起步,開始往山上爬。亞刃盡可能拉扶同伴。這片群峰夾峙的
深谷及峽谷,一片漆黑,所以他得在前頭摸路,如此要同時攙扶格得,實在困難。而光是步
行,已夠蹣跚難行,等到斜坡漸陡,必須手腳並用攀爬時,困難更是加倍。這裡的岩石粗糙
,像鑄鐵般灼手,又冷,而隨著他們爬得越高,四周就越冷。手腳接觸這裡的地面,苦不堪
言,宛如接觸燒燙的煤,宛如山脈內部有烈火燃燒。但空氣一直很冷,而且黑暗。四野無風
,寂靜無聲。尖銳的岩礫在雙手雙腳的重壓下裂開滑走。幽黑險峭的山脊與山隙在他們面前
向上展開,也向兩側伸入黑暗。後方和底下,那個亡魂國度已消失不見。前面和上方,石壘
背襯星星矗立山巔。整片黑壓壓的群山,不管它有多長多寬,只有這兩個塵世靈魂在移動。
  疲乏無力的格得,老是絆倒或踩空,他呼吸越來越沉重,兩手按壓岩礫時,就痛得喘息
吸氣。亞刃耳聞法師哀吁,心疼如絞,一直努力讓他別跌倒。但這條路常窄得沒辦法並肩同
行,亞刃總要在前頭先找到踩腳的位置。最後,爬到一處直逼星辰的高坡時,格得滑了一跤
,向前仆倒,爬不起來了。
  「大師」亞刃在他身旁跪下,呼喚他的真名:「格得。」
  格得沒有移動或回答。
  亞刃兩手扶他起來,背著爬上這段高坡。爬到盡頭時,前方有好長一段平坦的路面。亞
刃把重負放下,自己在他身旁臥倒,氣衰力竭,既痛苦又絕望。這裡是兩座黑色山巔中間的
隘道頂部,也是他一直拼命要爬上來的目標。這是隘道,也是盡頭,前方無路了:平地的盡
頭,就是懸崖邊緣。而懸崖再過去,是無邊的黑暗。不閃的繁星高掛在天空的黑淵中。
  耐力可能比希望撐得久。亞刃一俟有力氣爬動,便狠命向前爬,去察看前頭那塊黑暗邊
緣。懸崖底下僅一點距離之處,他看見象牙色的沙灘。白色間雜黃褐色的海浪捲上沙灘後,
碎為泡沫。越過海面,則見太陽在金色暮靄中下沉。
  亞刃重返黑域,全力攙扶格得起來。兩人一起奮力前進,直到他再也走不動為止。至此
,一切告終,包括口渴、疼痛、黑暗、陽光、澎湃的汪洋之聲,盡皆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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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1 23:43: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亞刃甦醒時,灰茫茫的濃霧隱去海洋,也隱去偕勒多島的砂丘與山峰。海浪宛若悶雷,
由濃霧中釋出,轉眼再呢喃著退回濃霧中。由於漲潮,這片海灘比他們剛到時窄得多。浪峰
的泡沫線湧上來舔著俯臥沙灘上的格得橫伸的左手,他的衣服與頭髮全浸濕了,亞刃的衣服
則像冰一樣貼著身子,看來,海水至少曾一度打上來把他們兩人濡濕。喀布橫屍的所在已了
無痕跡,可能已被海浪捲進海洋了。亞刃回頭,看見歐姆安霸那副巨大暗沉的鐵灰色身軀,
龐然倒臥霧中,狀似傾頹的塔樓。
  亞刃站起來,不但冷得全身哆嗦,還僵麻暈眩,幾乎無法立定,有如醉漢踉蹌--大概
是動也不動躺臥太久所致。他一等四肢能操控自如,立刻走向格得,拼了命把他往岸上拉一
點,免得繼續受海浪沖刷。但他也只能做到這樣。拉動格得時,他感覺格得的身軀異常冰冷
沉重,如此看來,他背負格得跨越生死兩域的界限,恐怕是徒勞了。他把耳朵湊到格得胸前
,可是由於無法抑制自己四肢的顫抖及牙齒對碰的格格響,根本無法細聽格得的心跳。他只
好站起來,設法踏步,替兩腿取點暖。最後才像個老頭似的,發抖著拖曳兩腿,四處去尋找
他們的背包。他們的背包扔在一條由山脊流下來的溪澗旁。那是很久之前,他們剛到那間龍
骨搭蓋的小屋時拋置的。他這時想找的,就是那條山澗,因為現在除了水--可以喝的淡水
以外,什麼也無法想。
  出乎意料,他看到了溪澗。它彷彿從天而降,曲曲彎彎如同銀樹,一直蜿蜒到海邊。他
撲通跪下,大口喝起來。臉孔和兩手都浸入這山澗溪水中,把清水吸入他的嘴巴、與心靈。
  他終於喝完站起來。想不到,瞧見遠遠的對岸有條巨龍。
  巨龍的龍頭正好與他面對面--幾乎就在他頭頂上。龍頭是鐵礦色,鼻孔、眼窩與下顎
夾雜宛如鐵繡的紅色,龍爪深埋岸邊的柔軟濕沙中,收折的兩翼部分可見,看起來像船帆,
但深色軀幹被濃霧隱去。
  牠紋風不動,可能已蹲坐在那裡幾個時辰、或幾年、或幾世紀了。它是鐵鏤石雕之作,
但亞刃所不敢直視的那對眼睛,像是水面漂浮的油圈,也像是玻璃後面的黃煙。那雙不透明
、深邃的黃眼睛正望著亞刃。
  亞刃沒別的辦法,只得站起來。要是這條龍想殺他,牠自然會殺:要是不殺,他就要設
法救格得--如果能救得回來。他站起來,開始沿溪澗上行,尋找他們的背包。
  那條龍沒有任何行動,依舊紋風不動蹲坐並觀看。亞刃找到背包,把皮製水袋都裝滿溪
水,轉身橫越沙地,朝格得走。剛走沒幾步,龍便消失在濃霧中不見了。
  他讓格得喝水,但搖不醒他。他鬆垮冰冷地躺著,頭部沉沉垂在亞刃臂彎中,黝黑的臉
龐槁灰如土,鼻子、顴骨與老疤顯得特別突兀。連身子看起來也是瘦而焦黑,有如燒去一半

  亞刃坐在那兒的濕地上,同伴的頭靠著他的膝蓋。濃霧在他們四周打造一股迷茫的柔和
氣氛,頭頂上方更是加倍柔和。濃霧中的某處橫著歐姆安霸的死屍,而小溪邊有一條活龍窺
伺著。橫越偕勒多島的某處,小船「瞻遠」停在另一處海灘上,船內完全沒有糧食。然後是
大海,向東。距離西陲任何一塊陸地可能要三百哩,距離內極海則有一千哩,路程遙遠。英
拉德島的人習慣說「遠得有如偕勒多島」;家鄉人對孩子說故事、講神話時,開頭總是:「
如同『永遠』那麼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島那麼遙遠的地方,住著一位王子??」
  他就是王子。不過,在諸多古老的故事中,那是開頭;而眼前這一切,則是終結。
  他倒沒有意志消沉,只是太疲乏了,而且為他同伴悲傷。他一點也不感到苦澀或懊悔,
只不過再也沒什麼他能做的事了。已經全部做完。
  他心想,等他力氣恢復時,他要用背包中的釣線去試試海釣。因為口渴解決之後,他開
始感到飢餓啃嚙。可是食物早已吃完,只剩一袋硬麵包。他要留著,用水濡濕軟化之後,大
概可以餵格得吃一些。
  現在就只剩這點事好做了。此外他再看不出什麼可做,濃霧仍在四周包圍。
  他與格得抱成一團坐在霧裡時,隨手摸摸口袋,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用。上衣口袋
有個堅硬銳角的東西。他拿出來一看,大惑不解。那是一顆小石子,黑色、堅硬、有透氣小
孔。他差點把它扔了,但又握在手中,感覺它的邊緣,粗糙灼熱;再掂掂重量,終於曉得它
是什麼:苦楚山脈的一顆小石子。大概是爬山、或與格得翻越隘道山脊時掉進口袋的。此時
握在手中:好個不變不易之物,好顆苦楚石。亞刃合起手掌握緊,居然微笑起來,那是兼含
沉鬱及歡欣的微笑。終於,在世界的這個盡頭,生平第一次體認勝利--而且是獨自一人、
末蒙誇讚。
  霧靄趨薄,飄動起來。透過薄霧,他看見開闊海遠方有了陽光。由於霧氣遮掩,砂丘及
山峰不斷變化,時而黯然失色,時而變形擴大。陽光照射歐姆安霸的屍首,真是壯烈不凡之
死。
  那條鐵黑色的巨龍仍在溪對岸那裡端坐,文風未動。
  中午過後,太陽變得清朗燠熱起來,把空中最後一抹霧氣烘乾。亞刃攤開濕衣曬乾,全
身光溜溜,只配掛寶劍及劍套。他同樣曝曬格得的衣物。溫度及陽光投射在格得的身體,該
有治療的安定作用,但格得依舊躺著沒動。
  忽然有個宛若金屬相碰、或是刀劍交錯的刮擦聲--原來,那條龍伸直盤曲的腳,站了
起來。牠越過小溪,狹長身軀在這一岸的砂地拖行時,輕輕發出吁嘶的鼻息聲。亞刃清楚看
見牠肩窩部位的皺紋,與側腹傷痕累累的鱗甲--如同厄俄瑞亞拜的破損盔甲,此外長長的
牙齒也已發黃、磨鈍。根據這些,以及牠富於自信及氣度的動作,還有牠特有凝練駭人的沉
靜,亞刃看出牠的年齡:高?,高得超乎記憶能及。所以,牠在距離格得躺臥處僅幾吋的地
方停下來時,亞刃在兩者之間站穩,開口用地海赫語問--因為他不會說太古語:「汝係凱
拉辛?」
  那龍沒說什麼,但好像在微笑。然後,牠把巨頭放低,拉長脖子,俯視格得,並叫格得
的名字。
  牠的聲音很大,但柔和,而且有股鐵匠熔爐的氣味。
  牠又叫一次名字,再叫一次。叫第三次時,格得張開眼睛。好半晌之後,他掙扎著要坐
起來,卻坐不起來,亞刃跪在他身邊撐起他。「凱拉辛」他說:「散法尼賽恩‧亞‧柔克?
」講完,他半點力氣也不剩,把頭倚在亞刃肩膀,閉上眼睛。
  龍沒回答,依舊像先前一樣蹲坐,紋風不動。霧又來了,籠罩落日。
  亞刃穿上衣服,用斗篷把格得包妥。已退的潮水轉回來,亞刃想把同伴抱到砂丘比較乾
爽之處,因為他感覺自己的力氣已漸漸恢復。
  但他彎腰想抱起格得時,那龍伸出一隻鱗甲巨足,幾乎碰到他。那隻腳有四爪,像一般
公雞的腳爪後面有肉距一樣,這條龍也有,但它的是「鋼距」,並且鋒利像鐮刀刀片。
  「叟比歐斯。」龍說道,宛如正月寒風吹拂凍結的蘆葦。
  「放過我大師吧。他救了我們大家,結果耗盡自己的力量,可能連性命也賠上了。放了
他吧!」
  亞刃半是兇暴、半是命令地這麼說,實在是因為他畏怖恐懼過頭了。這麼長久以來,他
一直滿懷恐懼,早就不適到極點。這條龍的龐大體型及雄厚力量代表「蠻狠與不公平」的優
勢,讓亞刃忿忿不平。他現在已經目睹過死亡,也品嚐過死亡,再也沒有什麼威脅與力量能
逼迫他了。
  老龍凱拉辛睜著狹長恐怖的金黃眼睛端詳他,在那隻眼睛的深邃之中,自有歲月之外的
歲月--連天地創始的黎明曙光都深刻在裡面。雖然亞刃沒有望進那隻眼睛,但他曉得那隻
眼睛正用深奧又略帶嬉逗的神色看他。
  「阿兀‧叟比歐斯。」那條龍說著,鏽紅色的鼻孔擴掀,可以望見裡面深埋及壓抑著的
熊熊火光。
  亞刃的手臂本來扶持著格得的肩膀,準備背他,凱拉辛的動作讓他暫止。這會兒,他感
覺格得的頭略微轉動,並聽見格得出聲說:「他意思是說,爬上背來。」
  亞刃呆了一呆。這可太荒唐了。不過他卻見那隻有爪的巨足擺在他面前,狀如階梯,足
爪的上一層是彎曲的肘關節,再上兩層是突出的肩膀、及肩胛骨延展出來的多肉翅膀。全部
合成一道四級階梯。而且,翅膀與第一座堅鐵般的大脊刺前面,也就是頸背窩的地方,可容
一、二人跨騎--假如這一、兩人已經發瘋,又沒別的希望,只好荒唐一下,要跨騎倒是剛
好。
  「上來吧!」凱拉辛用「創生語」說。
  亞刃於是站好,也幫忙同伴站好。格得把頭挺直,並在亞刃手臂導引下,登上那幾級奇
特的階梯。兩人在龍頸背的粗鱗甲之上跨騎坐好,亞刃坐後面,準備必要時扶持格得。他們
觸及巨龍鱗甲下的皮膚,感到一股溫熱,一股彷彿日溫的可喜熱度,那是「生命」在鐵甲底
下燃燒。
  亞刃看見法師那枝紫杉巫杖遺留在海岸,半埋沙中。海水悄悄掩來,要將它帶走。亞刃
想下去拿,被格得制止。「別管它了,黎白南。我在乾涸泉源那裡已經耗盡全部巫力,現在
已經不是巫師了。」
  凱拉辛轉頭,斜眼瞧這兩人,眼裡有份亙古的笑意。凱拉辛到底是雄、是雌,難以分辨
;凱拉辛到底在想什麼,也無法得悉。牠的翅膀慢慢舉起,張開。這對翅膀不像歐姆安霸的
金色翅膀,而是紅的,深紅,那種沉暗的深紅,像鐵繡、或血液、或洛拔那瑞的棗紅絲。巨
龍小心揚起翅膀,以免把虛弱的乘客翻下座位,然後小心以後腿立起半身,接著有如一隻貓
躍入空中,翅翼向下一撥,就把兩名乘客載到漂浮於偕勒多島的濃霧之上了。
  暮色中,凱拉辛划動那對暗紅色的翅膀,飛越開闊海上空,轉向東方飛去。
  ***
  仲夏那幾天,烏里島有人看見一條巨龍低空飛過。接著,在烏西翟洛島和昂圖哥島北方
,也有人看見一條巨龍。西陲人雖然普遍怕龍,但當地人對牠們知之甚詳,所以,等這條巨
龍飛走之後,看見的村民紛紛從躲藏處跑出來,說:「我們以為龍全死了,但牠們還沒全死
。或許巫師也還沒全死。看那條巨龍翱翔的姿態,那麼壯闊雄偉,說不定是那條『至壽龍』
喔。」
  凱拉辛究竟在哪裡著陸,沒人看見。那些遙遠的島嶼,島上森林曠野鮮有人至,就算有
龍下降著陸,恐怕也無人瞧見。
  可是,九十嶼卻出現一陣雜遝擾攘。男人拼命在眾多小島嶼間划船西行,爭相告知:「
躲起來!藏起來!蟠多島那條龍打破自己的承諾!大法師死了,那條龍又回來搶劫吞人啦!

  那隻鐵黑色的巨蟲沒有著陸、沒有俯瞰,牠飛越這些小島嶼、小村鎮、小農場的上空,
而且紆尊降貴,連一小枚火焰也沒噴出口。就這樣,飛越吉斯島、瑟得島,橫越內極海。柔
克島終於在望了。
  人類記憶中從不曾--在傳說中也幾乎不曾--有那麼一條龍,一點也不把防護周全的
柔克島那些有形無形的護牆當回事。但這條龍就是毫無猶疑地鼓動沉重巨翅,直接飛越柔克
島的西部海岸,飛越村莊和田野,直奔聳立於綏爾鎮的那座綠色山丘。直到飛抵,才終於徐
緩俯飛著陸,揚揚紅翼之後收攏,蹲坐在柔克圓丘的丘頂上。
  男孩們跑出宏軒館--沒什麼事擋得了他們。但他們儘管年少矯捷,還是比不上眾師傅
,依舊比師傅慢了一步才抵達圓丘。他們到時,從心成林來的形意師傅已在現場,淡金色頭
髮在陽光中閃耀。同在的還有變換師傅,他兩天前返回柔克,當時是大海鶚的形狀,羽翼受
傷,十分疲憊。由於變形持續過久,已被自己的法術定在形狀中,一直到那特別的夜晚「均
衡」恢復「損毀」重合的夜晚,他進了心成林,才回復自己的原形。召喚師傅剛下病床僅一
日,憔悴虛弱依舊,但也來了。站他旁邊的是守門師傅。「智者之島」其餘師傅,也都在場

  他們都看見兩位騎客,一個協助另一個,先後爬下龍背。他們看見兩人環顧四周的神情
,是一種奇妙的滿足、不屈、與驚嘆。他們自龍背爬下來,在牠旁邊立定。那龍一直像磐石
般蹲坐著,大法師對牠說話,以及牠簡短回答時,才見牠微偏頭。在場旁觀的人都見到那隻
黃眼睛的瞟視模樣,幽冷但充滿笑意。聽得懂龍語的人聽見那條龍說:「吾已將少王帶返其
國度,也攜老者重返其家。」
  「凱拉辛,尚差些微距離」格得回答:「吾尚未返回該去之處。」他俯瞰陽光下的宏軒
館屋頂與塔樓時,彷彿也帶著點兒微笑。接著,他轉身向亞刃。
  亞刃站在那兒,是個衣著襤褸的瘦高個兒。由於兩腿長時間跨騎疲倦、加上所經歷之事
尚教他感覺惶惑迷惘,故而未能完全站穩腳跟。
  髮已灰白的格得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場對亞刃雙膝下跪並俯首。
  然後,他站起來,在年輕人頰上親吻,說:「吾王,摯愛的夥伴,你到黑弗諾登基為王
後,願國土在你統理下長治久安。」
  他再看看眾師傅、年少的巫師、學徒,與聚集在圓丘山腳及斜坡上的鎮民,面容平靜,
雙目之內有一份類似凱拉辛雙眼所含的笑意。
  他轉身背向大家,再次藉由巨龍的腳和肩爬上龍背,在隆起的兩翼間那個無韁繩的位置
安然坐下。紅色翅膀發出有如擊鼓的拍打聲,壽龍凱拉辛躍入空中。火焰由巨龍兩頷間的煙
氣中噴射而出,雷霆風暴般的巨響隨著翅膀的拍打傳送而出。牠先就著山丘繞一圈,即朝東
北方向飛去。地海東北四分之一的海域中,聳立著弓忒山島。
  守門師傅微笑道:「他已完成願行,返家去也。」
  眾人目送那條巨龍在陽光與大海間飛翔,直到消失於視線中。
  《格得行誼》歌謠中說「諸島之王」在世界中心黑弗諾的「古劍之塔」加冕時,曾任大
法師的格得曾到場。歌謠說,加冕典禮結束,吉慶開始時,他便告別眾人,獨自步向黑弗諾
港。港口海水之上有條小船,她歷經歲月風霜,已甚殘舊。船上無帆,且空無什物。格得用
船名「瞻遠」呼喚她,她就漂過來。格得背對陸地,由碼頭登船。那船在無風無帆無槳的狀
況下啟動。她載他離開港口與泊口,穿行各島,跨海西去,再也無人知他下落。
  可是,弓忒島民的傳說有異。當地人說,是少王黎白南親至島上尋訪格得,請他光臨加
冕典禮,但少王未在弓忒港或銳亞白鎮找到他。無人能明確說出他究竟何在,只知他徒步上
山,寄身林間。大家說,他常一去數月不返,無人知他獨行路徑。有人自告奮勇欲去尋他,
但少王制止,說:「他統治的王國,比我的王國深廣。」於是,少王離開那山區,乘船返黑
弗諾接受加冕。




   【全文完】                 這個帖不只是為了現在的會員,也是為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未來會員的"現在"會員而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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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1-3-22 00:2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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