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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Ursula K. Le Guin] 地海系列五 地海故事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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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3:51 |只看該作者
【黑玫瑰與鑽石】
  西黑弗諾船歌
  我愛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隨
  他船漿划往何方
  我同往
  我們將一同歡笑
  亦將一同哭泣
  他生我亦生
  他死我亦死
  我愛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隨
  他船漿划往何方
  我同往
  黑弗諾西方,橡樹及栗樹密生的山林間,是碧原鎮。從前,鎮上有個富人從商,名喚阿
金。阿金有間工廠,專門為黑弗諾南港及黑弗諾大港所建的船隻切割橡木板。他擁有最廣的
栗樹林,擁有許多拖車,僱用多位車夫,將木材和栗子載越山頭販售。阿金在木材生意上賺
了大錢,因此兒子出生時,孩子母親問道:「我們就叫他阿栗或阿橡吧,如何?」但阿金說
:「叫他鑽石。」在他的觀念中,唯有鑽石比黃金珍貴。
  於是,小鑽石在碧原鎮最漂亮的房子中成長,先是目光炯炯的胖娃娃,後來成為紅潤開
朗的男孩。他歌聲悅耳、聽力敏銳、熱愛音樂,因此母親托莉以「歌雀」、「雲雀」等親暱
小名喚他。母親始終不喜歡「鑽石」這名字。鑽石在房子四處婉轉輕歌,曲子聽過就能哼唱
,聽不到曲子便編作歌謠。他母親要智婦阿纏教導他《伊亞創世歌》與《少王行誼》;十一
歲時,西陸王爺造訪碧原鎮上方山陵領地時,他還在日迴宴上為西陸王爺吟唱「冬頌」。西
陸王爺及夫人讚美孩子的歌聲,送他一只小金盒,盒蓋上鑲顆鑽石。這對鑽石及母親而言,
似乎是份親切漂亮的禮物,但阿金對唱歌及小玩意兒毫無興趣。「兒子,你有更重要的事得
做」他說:「還有更大的獎賞要拿。」
  鑽石以為父親指的是事業,那些伐木工、鋸木工、鋸木場、栗樹林、採果工、車夫、馬
車,還有一大堆工作、討論、計畫等等,複雜的大人事情。他從不覺得那些跟自己有多大關
係,所以他該怎麼完成父親期許的大事?也許等長大後就明白了。
  但阿金想的其實不只事業,他觀察到兒子有某種特質。他還不至於眼高於頂,設立些崇
高目標,而是偶爾朝那目標瞄上兩眼,然後閉上眼。
  初時,他以為鑽石像其他孩子般,只有曇花一現的魔法,不久便會消退。阿金年幼時也
能讓自己的影子發光閃爍,家人為此大為讚美,還要他表演給訪客看,但到了七、八歲,他
便失去這項能力,從此不能施法。
  阿金看到鑽石未沾階梯便能下樓,還以為自己眼花,但幾天後,他又看到孩子只用一指
輕輕滑過橡木扶手,飄上階梯。「你能用這法子下樓嗎?」阿金問。鑽石答:「可以啊,就
像這樣。」旋即像飄在南風上的雲朵,平穩滑行而下。
  「你怎麼學會的?」
  「不小心就發現了。」男孩說,顯然不確定父親是否贊成。
  阿金未讚美孩子,不希望他因這可能只是孩提時期的短促天分而自覺、驕矜,已經有太
多人對他甜美高亢的嗓音大驚小怪。
  約莫一年後,阿金看到鑽石跟玩伴玫瑰在外頭後院裡。兩個孩子蹲踞,頭相倚靠,大聲
嘻笑。兩人間有種不知名的強烈神秘氣氛,令他在樓梯間窗前駐足觀察:有種東西正上下跳
躍。是青蛙?癩蛤蟆?大蟋蟀?他往外走入花園,靠近兩人。雖然他個頭高大,但動作極其
安靜,全神貫注的兩人都沒發覺。在兩人光裸腳趾間上下彈跳的,是一塊石頭。鑽石抬起手
,石頭便跳入空中;輕輕甩手,石頭在空中盤旋;手指往下一揮,石頭便掉回地面。
  「輪到妳啦。」鑽石對玫瑰說。玫瑰開始依樣畫葫蘆,但石頭只是略微滾動。「噢」她
悄聲道「你爸爸來了。」
  「滿厲害的嘛。」阿金說。
  「小鑽想出來的。」玫瑰說。
  阿金不喜歡玫瑰。她直率、防衛心重、衝動又膽怯。這女孩比鑽石小一歲,是女巫之女
。他希望兒子能跟同年齡男孩、跟他的同類、跟碧原鎮上的望族子弟一起玩。托莉堅持喚女
巫為「智婦」,但女巫就是女巫,女巫的女兒可不適合當鑽石的玩伴。不過,看到兒子教女
巫孩子小技法,也不免稍微心動。
  「鑽石,你還會什麼啊?」阿金問。
  「吹笛子。」鑽石立刻回道,從口袋裡拿出十二歲生日時母親送的小橫笛。他將橫笛舉
到口邊,飛舞手指,吹出一首在西岸耳熱能詳的甜美旋律《愛人去向》。
  「很好嘛」父親說:「但橫笛誰都會吹。」
  鑽石瞥向玫瑰。女孩別過頭,看著地上。
  「我一下子就學會了。」鑽石說。
  阿金悶哼兩聲,不為所動。
  「它自己會吹。」鑽石說,將橫笛舉離口邊。他的手指在音孔上飛舞,橫笛響起簡短的
吉格舞曲。其間吹錯幾個音,最後一個高音還發出刺耳聲響。「我還沒學好。」鑽石說,又
惱又羞。
  「不錯,不錯」阿金說:「繼續練習。」說著,他離開兩人。他不確定自己該說什麼。
他不想鼓勵孩子多花時間在音樂或那女孩身上,已經浪費太多時間,音樂或女孩都無法幫忙
出人頭地。但這天分,這毋庸置疑的天分--漂浮的石頭或無人吹奏的橫笛--也許過度鼓
勵不對,但也不該遏止。
  在阿金觀念裡,財富就是力量,但不是唯一力量。還有兩種力量,其一與財富相當,另
一種較財富更偉大。首先是身家:西陸王爺來到碧原鎮附近領地時,阿金很樂於表示忠誠。
領主生來就為統治維安,如同阿金生來就該經商賺錢。兩者各有所長,無論貴族平民,只要
各司其職、誠實做事,便應獲得榮耀與尊重;但也有些小領主,阿金可以收買或販賣、出借
或任其乞討,這些人雖出身貴族,卻不值得效忠或榮譽。身家來歷與財富皆屬偶然,必須努
力賺取才不至失去。
  但在富人、貴族外,另有擁有力量的人,即巫師。他們的力量雖鮮少使用,卻絕對。巫
師手中握有虛位已久群島王國的命運。
  如果鑽石生來就有這種力量,如果這是天賦,那麼阿金一切夢想、計畫,包括訓練鑽石
從商、要他協助拓展車隊路線、與南港固定交易、買下芮崎上方的栗樹林等,都將化為瑣事
。鑽石會像他叔公一樣,去柔克島上的巫師學院嗎?也能為家族贏得榮耀,或凌駕貴族、平
民,成為黑弗諾大港攝政王的御用法師嗎?阿金滿懷想望,飄飄然,只差沒能飄上樓梯。
  但阿金對孩子和妻子隻字未提。他天性寡言,不相信想望,除非想望可化為行動。托莉
雖是盡責溫柔的妻子、母親、主婦,卻已過度誇耀鑽石的能力與成就。而且,她和所有女人
一樣,喜歡說長道短,交友也不慎。那個叫玫瑰的女孩會一天到晚待在鑽石身邊,正是因為
托莉鼓勵玫瑰的母親--即女巫阿纏--來訪;每次鑽石的指甲長個倒刺,就要諮詢阿纏,
還告訴她過多家務事,那些事無論阿纏或任何人都不應該知道,他的事跟女巫無關。但另一
方面,阿纏或許能告訴他,兒子是否真有潛力,擁有法術天分??然而,光想到要問女巫意
見,就讓他退避三舍,遑論評斷自己兒子。
  阿金決定靜觀其變。耐心又堅毅的他等了四年,等到鑽石十六歲。鑽石長成高大健壯的
青年,長於運動、課業,依然臉色紅潤、目光炯炯、性格開朗,變聲時則受到頗大打擊,因
為甜美高亢歌喉變得荒腔走板且沙啞。阿金希望孩子能從此不再歌唱,他卻繼續跟雲遊樂師
或民謠歌手之流閒晃,學習無用之事。這種生活不適合商賈之子,他就要繼承管理父親名下
產業、鋸木坊與事業了。阿金據實以告:「兒子,唱歌時間結束了,你該想想成年人的事。

  鑽石在碧原鎮上方山中的阿米亞泉領受真名。巫師鐵杉認識他的曾叔公,特地從南港來
為他命名。鐵杉亦受邀參加隔年的命名宴,場面盛大,供應啤酒、食物與新衣裳,每個孩子
都有新襯衫、裙子或襯衣,這是西黑弗諾的古老傳統,最後,在溫暖的秋日傍晚,眾人在村
莊綠地上跳舞。鑽石有許多朋友,包括鎮上所有同齡男孩、女孩。年輕人跳舞,有些人多喝
了點啤酒,但無人逾矩太甚,是個快樂夜晚,值得回味。隔天早上,阿金再度提醒兒子,該
思考成年人的事。
  「我想過一些。」男孩以沙啞聲音說道。
  「然後呢?」
  「嗯,我??」鑽石才啟齒,旋即啞口。
  「我一直相信你會加入家族事業。」阿金說,口氣平靜,而鑽石一語不發。「你想過要
做什麼嗎?」
  「有時候想過。」
  「你跟鐵杉師傅談過嗎?」
  鑽石稍加遲疑,說:「沒有。」他帶著疑問望向父親。
  「我昨晚跟他談過」阿金道「他說,抑制某些天分不僅困難,實際更是錯誤、有害。」
  光芒返回鑽石深黑的眼眸。
  「師傅說,這些天分或能力若不經訓練,不僅浪費,可能還會造成危險。他說,技藝必
須經過學習和練習。」
  鑽石神色一亮。
  「但是,他說,必須為技藝而學習、練習技藝。」
  鑽石殷切點頭。
  「如果是真正的天分、難得的能力,這點就更重要。使用愛情靈藥的女巫不會引發多少
災難,但即使是鄉野術士,也必須當心??技藝倘用於卑鄙目的,就會衰減、敗德??當然
啦,術士也能得到酬庸。你也明白,巫師與貴族同住,要什麼有什麼。」
  鑽石正專注聆聽,微微蹙眉。
  「所以,說白一點。鑽石,你若有這種天分,對事業並無直接用處,這天分必須依本身
條件加以培養、控制,得學習、精熟。鐵杉說,到那時,你的老師才能開始告訴你這技藝怎
麼用、會帶給你什麼好處。或帶給別人什麼好處。」阿金刻意補上一句。
  一陣漫長沉默。
  「我告訴鐵杉」阿金道「我看過你手掌一翻,隨口一說,就把一隻木雕鳥兒化為飛翔歌
唱的鳥;我看過你在空中製造一團亮光。你不知道我當時在看你。長久以來,我一直觀察,
卻什麼也沒說。我不想過分誇耀孩子的玩意兒。但是我相信你有天分,也許是偉大的天分。
我把親眼看到的告訴鐵杉師傅,他也同意我的說法,他說你可以跟他去南港修習一年,甚至
更久。」
  「跟鐵杉師傅修習?」鑽石問,聲調高了半階。
  「如果你願意。」
  「我??我??我從沒想過這事。我可不可以考慮一下?想個??一天?」
  「當然可以。」阿金對兒子的謹慎感到欣慰,原以為鑽石會迫不及待接受提議。這事或
許想當然爾,但對於孵出老鷹的貓頭鷹父親來說,頗為痛苦。
  阿金確實尊敬魔法技藝,認為遠超出自己的能力,不只是類似音樂或說書的玩意兒,而
是一門實際事業,具有無限潛力,自己的事業永遠無法相提並論。而且,雖然口頭上不說,
但阿金其實害怕巫師。他輕蔑耍弄雕蟲小技、幻象及胡言亂語的術士,卻害怕巫師。
  「媽媽知道嗎?」鑽石問。
  「時候到了她自然會知道。鑽石,她無權介入你的決定,女人不了解這些事,跟這些事
也無關。你必須像個男人,獨力決定。你懂嗎?」阿金十分認真,認為這是讓兒子斷奶的時
機。托莉是女人,會緊攀不放;但他是男人,必須學會放手。鑽石雖神色猶帶深思,但篤定
頷首已足使父親滿意。
  「鐵杉師傅說,我??說他認為我有??我可能有天分、有才能??嗎?」
  阿金保證,巫師的確這麼說過,但什麼樣的天分則有待觀察。孩子的謙遜讓他大大鬆了
一口氣。他已半意識到自己害怕鑽石會凌駕於他,會立刻展示力量--神秘、危險、難以預
估的力量,阿金的財富、統治權及尊嚴,相較之下黯然失色。
  「謝謝爸爸。」男孩道。阿金擁抱他後離開,滿懷欣慰。
  兩人約在流經鐵匠鋪下方的阿米亞河邊,一片灰黃柳樹叢。玫瑰才剛到,鑽石便說:「
他要我去跟鐵杉師傅修習!我該怎麼辦?」
  「跟巫師修習?」
  「他認為我有偉大超凡的天賦,在魔法上!」
  「誰這麼想?」
  「爸爸。他看到我們在練習的一些東西,說鐵杉認為我該跟著去修習,因為不去可能會
很危險。喔!」鑽石用雙手敲打頭。
  「但你的確有天分。」
  鑽石哀鳴一聲,用指節搔搔頭皮,坐在兩人舊時遊樂場的泥巴上,柳林深處遮蔭的小空
間。兩人可清楚聽到河流躍過鄰近石頭,聽到遠方鐵匠鋪傳來的鏗鏘敲擊。女孩面對他坐下

  「你看看你會做的那些事」她說:「如果你沒有天分,那你什麼都不可能會的。」
  「小聰明」鑽石模糊地說:「只夠耍些把戲。」
  「你怎麼知道?」
  玫瑰的皮膚十分黝黑,有雲霧般濃密鬈髮、薄薄嘴唇、專注認真的面孔。四肢裸露而骯
髒,裙子及外套破舊不堪。她骯髒的腳趾及手指纖細優雅,一條紫水晶項鏈在釦子掉光的破
爛外套下閃耀。她母親阿纏靠著治癒術、醫療、接骨接生或販賣尋查咒、愛情靈藥、安眠藥
漿等,賺取豐厚生活費。她有錢讓自己和女兒穿新衣、買新鞋、保持清潔,但她從未想要這
麼做,家事也非她的興趣。她與玫瑰大多靠白煮雞及炒蛋度日,因為經常有人以家禽抵帳。
兩房住屋的庭院裡雞貓橫行。她喜歡貓、癩蛤蟆、珠寶。紫水晶項鏈是她為阿金的伐木工頭
成功接生兒子所獲的報償。阿纏不耐地比劃咒語時,手上一條條鏈子手環便閃爍敲擊。有時
她會讓一隻小貓坐在肩膀上。她不是呵護孩子的那種母親。玫瑰七歲時便質問她:「妳如果
不想要我,為什麼生下我?」
  「沒生過孩子,怎能好好接生?」她母親說道。
  「所以我只是練習品!」玫瑰咆哮。
  「一切都是練習。」阿纏說。她個性並不乖戾,雖然極少想到要為女兒盡什麼心力,卻
從未傷害她、責罵她,女兒要晚餐、自己的癩蛤蟆、紫水晶項鏈、巫術課程等,有求必應。
如果玫瑰要求,她也會提供新衣服,但玫瑰從未這般要求。她自幼年便開始照顧自己,這是
鑽石愛她的原因之一。有了她,他懂得什麼是自由;沒有她,他只能透過聆聽音樂、歌唱、
演奏音樂,獲得自由。
  「我的確有天分。」他現在說道,又搓太陽穴,又扯頭髮。
  「別再虐待你的頭了。」玫瑰告訴他。
  「我知道泰瑞認為我有。」
  「你當然有!泰瑞怎麼想又如何?你的豎琴已經彈得比他這輩子彈得要好九倍!」
  這是鑽石愛她的另一個原因。
  「有巫師樂手嗎?」他問,抬起了頭。
  她沉思「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莫瑞德及葉芙阮會互相詠唱,而且他是法師。我想柔克有個誦唱師傅,
教導歌謠、歷史。但是我從來沒聽過巫師當樂手。」
  「我覺得沒什麼不可以。」她永遠覺得沒什麼是不可以的。又一個愛她的理由。
  「我總覺得兩者似乎滿像。魔法和音樂、咒文和曲調。有一點是:你一定要把這兩樣做
得完全正確。」
  「練習」玫瑰語氣頗酸地說:「我知道。」她向鑽石彈起一顆小石子,石子在半空變成
蝴蝶;他向她回彈一顆石子,兩隻蝴蝶交互飛舞,翻騰片刻,才落回地上變為石頭。鑽石及
玫瑰曾玩出幾種彈石子花招。
  「你應該去,小鑽。」她說:「看看是怎麼回事也好。」
  「我知道。」
  「要是你能成為巫師該有多好!喔!想想你能教我的事情!變形??我們可以變成各種
東西!變成馬!變成熊!」
  「變成鼴鼠。」鑽石說:「說真的,我好想躲進地裡。我一直以為獲得真名後,爸爸會
叫我學他那些東西。但這一整年,他一直拖延。我猜他老早就有這個念頭。但如果我去那裡
,發現我當巫師的能力也不比我當記帳員好多少,那怎麼辦?為什麼我不能做我有把握的事
?」
  「嗯,你為什麼不能都做?至少魔法跟音樂一起?記帳員隨時都能請。」
  她大笑,瘦削臉龐登時一亮,細薄的唇張開,雙眼瞇起。
  「喔,黑玫瑰」鑽石說:「我愛妳。」
  「你當然愛我。你最好愛我。要是不愛,我就對你施法。」
  兩人膝行靠前,臉對臉,雙臂垂下,雙手相連,吻遍彼此臉龐。在玫瑰唇下,鑽石的臉
如梅子般光滑飽滿,唇上及下頷邊微微刺痛,那是他剛開始刮鬍子的地方;在鑽石唇下,玫
瑰的臉龐光滑如絲,只有一邊臉頰微微粗糙,她剛才用髒手抹過。兩人更靠近些,胸腹相觸
,但雙臂依然垂在兩側。他們繼續親吻。
  「黑玫瑰。」他在她耳畔吐出,他為她取的秘密名字。
  她一語不發,只是非常溫暖地朝他耳朵吐氣,他呻吟一聲。他的雙手緊握她的。他稍微
後退、她也後退。
  兩人跪坐在地。
  「小鑽」她說:「你走了,我會好難過。」
  「我不會走」他說:「哪裡都不去。永遠不去。」
  但他依然下至黑弗諾南港,搭乘父親的一輛馬車,由父親的一名車夫駕駛,與鐵杉師傅
同行。照例,人們依法師建議行事;受巫師之邀成為其門生或學徒,亦非等閒榮譽。鐵杉已
於柔克贏得巫杖,慣於有男孩前來乞求測試有無天賦,或乞求受教於門下。他對這男孩有點
好奇,在開朗良好的教養下,似乎隱藏某些勉強或自我懷疑。有天分一事,是父親的主意,
不是男孩的,這倒不尋常。但相較平民,這種事在富人間或許沒那麼怪。無論如何,男孩帶
著一筆以金幣、象牙預付的學費而來,為數十分可觀。如果他有資質可成為巫師,鐵杉便會
訓練他;若他僅有鐵杉懷疑的曇花一現,那他會隨著剩餘費用遭遣返回家。鐵杉誠實、正直
、不幽默,是學者型巫師,對感情或理念少有興趣。他的天分在於真名。「技藝始於真名,
終於真名。」他說。的確如此,但起點與終點間,可能還有不少內容。
  因此,鑽石沒有學習咒文、幻象、變換,或其餘鐵杉視之俗麗的伎倆,而是在舊城一條
狹隘後巷,巫師狹隘房屋深處,一間窄室內,坐著背誦長長真名,創生語中的力量真字。植
物與植物構造、動物與動物構造、島嶼與島嶼地理、船的部位、人體構造??這些真名一向
毫無意義、毫無句法,只是列表。長長的列表。
  他的思緒遊蕩。讀到「睫毛」的真名是希亞紗,就感覺睫毛如蝶吻般拂過臉頰,深黑的
睫毛。他驚訝得抬起頭,不知是什麼碰觸了他。之後,他試圖複誦時,啞不成聲。
  「記憶、記憶!」鐵杉道「天分缺乏記憶也枉然!」他不嚴厲,但也不妥協。鑽石渾然
不知鐵杉對自己有何評價,或許頗低。有時巫師要他隨同前往工作,大多是在船隻及房屋上
施予安全咒文、淨化井水、參與議會,他們極少發言,但專注聆聽。另一位巫師不在柔克受
訓,卻擁有治癒天分,照顧南港的疾患與老死,鐵杉樂於讓他善盡職責。鐵杉的喜悅在於研
習,就鑽石所見,也在於全然不用魔法。「維持一體至衡,均在此。」鐵杉說。還有「知識
、秩序、控制」。這些詞他頻繁複誦,在鑽石腦海中自成曲調,一遍又一遍唱著:知識、秩
--序、控--制??
  鑽石將真名列表配上自編曲調後,背誦得快多了,但如此一來,曲調便成為真名一部分
。他會放聲清唱,聲音已恢復為強勁沉厚的男高音,這讓鐵杉皺眉,因鐵杉家非常安靜。
  大多數時間,學生應與師傅共處,或在擺放智典與真字書籍的房間內,研習真名列表或
睡覺。鐵杉篤行早睡早起,但鑽石偶爾會有一時辰空檔。他總到港邊,坐在碼頭旁或港口邊
臺階上,想著黑玫瑰。他一走出房子,遠離鐵杉師傅,便開始想著黑玫瑰,一直想,幾乎不
含雜念。此事讓他略感驚訝,他以為自己應該想家、想媽媽。他的確經常想著母親,也經常
想家,尤其在吃過一頓寒傖冷豆粥當晚餐,躺在空乏狹窄房中褥榻上時--鐵杉這位巫師過
得不如阿金想像中奢華。鑽石從未在夜晚想著黑玫瑰。他想著母親,想著明亮房間及溫熱食
物,一首曲子或許會進入腦海,他用心裡的豎琴練習演奏,漸入夢鄉。只有在碼頭邊,望著
港口海洋、石碼頭、漁船時,只有在戶外,遠離鐵杉及屋子時,黑玫瑰才會進入思緒。
  因此,他珍視自己的自由時光,彷彿真正與她會面。他一直愛著她,卻從未明白自己愛
她勝過任何人、任何事物。在她身邊,即使只是在碼頭邊想著,他才活著。在鐵杉師傅屋子
及身邊時,從未感到全然活著。他感到有一部分死去。不是死亡,只是有一部分死去。
  幾次,坐在港口邊臺階上,聽著骯髒海水沖刷腳下臺階,海鳥與碼頭工人的喊叫交織成
微弱、變調的音樂,他閉上眼,看到愛人在眼前如此清晰、如此貼近,不禁伸出手碰觸她。
如果只是在想像裡伸手,如同演奏心中豎琴,他的確碰觸到她:他感覺她的手就在自己手裡
,她的臉頰溫暖而沁涼、絲滑而粗糙,貼著自己的嘴。腦海裡,他對她說話;腦海裡,她回
答。她的聲音,沙啞的聲音念著他的名字:鑽石??
  可是走在回南港的街上,他便失去她。他發誓要將她留在身邊、要想著她、當晚要想著
她,但她悄然而逝。他一打開鐵杉師傅的家門,就背誦真名列表,或因時常感到飢餓而想著
晚餐吃什麼。等到自己有一時半刻能再跑回港口,才能再想著她。
  因此,鑽石開始感到這些時辰是與她真實的相會,為此而活,卻要到雙腳踏上石子路,
眼睛看到港口及遠端海天一線,方知自己為何而活,接著,憶起值得回憶的事。
  冬季過去,溫暖晚春接著寒冷早春來到,車夫帶來母親的信。鑽石讀後,將信拿給鐵杉
師傅,說:「我母親在想,我今年夏天能否在家度過一個月。」
  「可能不行。」巫師回道,然後似乎注意到鑽石,便放下筆,說:「年輕人,我必須問
你願不願意繼續隨我修習。」
  鑽石不知該說什麼。任憑自己選擇的念頭,未曾浮現心頭。「您認為我應該嗎?」鑽石
終於問道。
  「可能不該。」巫師道。
  鑽石以為自己會感到放鬆、解脫,卻發現覺得挫折、羞愧。
  「我很抱歉。」他說,帶著相當的自尊,讓鐵杉抬頭瞥了他一眼。
  「你可以去柔克。」巫師道。
  「去柔克?」
  男孩張口瞠目,這模樣惹惱鐵杉,雖然鐵杉明白自己不該如此--巫師一向慣於年輕一
輩驕矜自信,若有謙遜,必定是隨年紀而增。「我說,柔克。」鐵杉的語調說明自己不習慣
必須重述。接著,因為這男孩,這個耳根子軟、受寵、愛做夢的男孩,以毫無怨尤的耐心贏
得鐵杉喜愛,所以鐵杉大發慈悲,說道:「你應該去柔克,否則就找個巫師,學習你需要的
智識。當然,你需要我能教你的事物,你需要真名。技藝始於真名,終於真名。但這不是你
的天賦,你不擅長記憶真字,你必須奮力加以鍛鍊。但顯然你的確有能力,需要培養、管束
,這點別人會比我適任。」可見,無論多麼不可能,有時謙遜也會衍生謙遜。「如果你想去
柔克,我會寫封信讓你帶去,請召喚師傅特別照顧你。」
  「啊。」鑽石嘆道,大為震驚。召喚師傅的技藝可能是魔法技藝中最詭譎也最危險的。
  「也許我錯了。」鐵杉以冷淡平板的嗓音說道「你的天賦可能在形意。也可能在塑形及
變身這種平凡技能。我不確定。」
  「但您是??我真的??」
  「當然。年輕人,你自知的能力,真是少見地遲鈍。」這話說得嚴厲,鑽石硬了點骨氣

  「我以為我的天分在音樂上。」他說。
  鐵杉隨手一揮,打散這念頭。「我說的是真正的技藝。現在,我要對你坦白。我建議你
寫信給父母,我也會寫信給他們,告知你將前往柔克學院的決定。如果你決定去,或者去大
港看看那裡的駐城法師願不願意收你,帶著我的推薦函,應該可行。但我不建議回家探望。
家人、朋友,諸如此類的羈絆,正是你需要脫離的。從今,爾後。」
  「巫師沒有家人嗎?」
  鐵杉樂於看到男孩終於有點火氣。「巫師互為家人。」
  「也沒有朋友嗎?」
  「可能會成為朋友。我曾說過這是舒適的人生嗎?」鐵杉停頓,直視鑽石。「有個女孩
。」鐵杉說。
  鑽石迎向他的視線片刻,低下頭,一語不發。
  「你父親告訴過我。女巫的女兒,兒時玩伴。他認為你教過她咒文。」
  「是她教我。」
  鐵杉點點頭。「在孩童間,這可以理解。現在幾乎不可能了。你懂嗎?」
  「不懂。」鑽石說道。
  「坐下。」鐵杉說。一晌後,鑽石坐在硬實高背椅上面對他。
  「我在這裡可以保護你,也確實保護了你。當然,你在柔克絕對安全,那裡的門牆??
但如果你回家,你必須自願保護自己。對年輕人來說,這是件難事,非常困難??這是一場
試煉,試煉你那尚未化為鋼鐵的意志、尚未見曉真正標的之心靈。我敦促你,別冒這個險。
寫信給你父母,去大港,或去柔克。我會退給你半年費用,足以支付你起先的花費。」
  鑽石直挺挺靜坐。他近來漸像父親,身高體壯,雖然十分年輕,但看來已像個男子。
  「鐵杉師傅,您說您在這裡保護了我,是什麼意思?」
  「就像我保護自己一樣。」巫師說。片刻後,不耐煩地續道:「交換,孩子。我們為自
己的力量而付出的力量,我們斷絕低下的存在。你一定知道,每個真正的力之子都獨身。」
  一陣沉默,接著鑽石問:「所以您負責??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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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3:54 |只看該作者
  「當然。這是我身為老師的責任。」
  鑽石點點頭,說:「謝謝您。」他隨即起身。「請容我告退,師傅,我必須思考。」
  「你要去哪兒?」
  「去碼頭邊。」
  「最好留在這兒。」
  「我在這裡無法思考。」
  鐵杉或許已明瞭自己的敵手是誰,但他已表明不再是他師傅,便無法昧著良心命令他。
「艾希里,你有真正的天賦。」鐵杉以在阿米亞泉賜與男孩的真名喚道,此名在太古語中意
指柳樹。「我不完全了解你的天賦,我想你根本不了解。小心!錯用天賦,或拒用天賦,可
能會導致極大遺憾。極大的傷害。」
  鑽石點點頭,滿心痛苦悔恨,柔順但意志堅定。
  「去吧。」巫師說,鑽石離開。
  之後,鐵杉方知不該讓孩子離開屋子,他低估了鑽石的意志力,或是那女孩在男孩身上
施加的魔法效力。早上交談後,鐵杉繼續工作,注釋古老咒語,直到晚餐時分想起自己的學
生,直到他獨自用畢晚餐,才承認鑽石已經逃走。
  鐵杉不願使用任何低等魔法技藝,他不像其餘術士施尋查咒,也不以任何方法召喚鑽石
。他很生氣,也許還很傷心。他對這孩子評價不錯,主動提議為他寫信給召喚師傅,然而,
才第一次人格試煉,鑽石便碎了。「玻璃。」巫師喃喃道。至少這份軟弱證明他不危險--
有些能力不可放縱,但這傢伙沒有危險、沒有敵意。沒有雄心。「沒有骨氣。」鐵杉對著屋
內的靜默說道「讓他爬回媽媽身邊吧。」
  然而,想到鑽石令自己徹底失望,不帶一字謝意或歉意,就怨恨難消。再怎麼有禮也不
過如此,他心想。
  女巫之女吹熄油燈,上床就寢,聽見貓頭鷹呼喚,微小澄澈的「呼-呼-呼」聲,人稱
笑梟。她帶著哀傷諦聽。過去,那曾是夏夜裡的暗號,趁所有人熟睡時,兩人溜到阿米亞河
岸楊柳叢裡相會。她不願在夜裡想他。去年冬天,她夜夜對他傳息,她學會母親的傳訊咒文
,知道那是真咒。她傳送她的碰觸,她的聲音複誦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卻只碰上一堵空
氣與沉默的高牆。她什麼都觸不到。他把她擋在牆外。他不想聽。
  好幾次,突如其來,在白天,她瞬間感覺他的心靈十分貼近,如果她伸出手,便能碰觸
他。但夜裡,她只知道他空白的缺席、他對她的拒絕。她幾個月前便已放棄聯繫他,但心裡
依然十分傷痛。
  「呼-呼-呼-」貓頭鷹在窗下喚,然後說:「黑玫瑰!」她從哀愁中一驚,跳下床,
打開木窗。
  「出來吧。」鑽石悄喚,如星光下一抹暗影。
  「媽媽不在家。進來!」她在門口迎接他。
  兩人緊密、沉默地牢牢相擁良久。對鑽石而言,臂彎中擁抱的彷彿是自己的未來、生命
,他的一生。
  終於,她動了,輕吻他的臉頰,悄聲說:「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你能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
  她握著他的手,領他入屋。他一向不太情願進女巫的房子,刺鼻、混亂的地方,滿是女
人及女巫術的神祕,與自己整潔舒適的家大相徑庭,與巫師冷漠儉樸的房子差距更遠。他站
著,像馬一般顫抖,身材高過滿掛草藥的頂梁。他十分緊繃,疲累不堪,已十六小時未進食
,徒步走了四十哩路。
  「妳媽媽呢?」他悄聲問道。
  「去為老蕨妮守夜。她今天下午去世了,媽媽整晚都會待在那裡。你怎麼來的?」
  「走路。」
  「巫師讓你回家了?」
  「我逃走了。」
  「逃走!為什麼?」
  「想留住妳。」
  他看著她,那張清晰、狂熱、黝黑的臉龐,環繞著雲般粗髮。她只著底衫,他看見那無
盡細緻,纖柔隆起的胸脯。他再次將她拉近。雖然她抱了他,卻立刻抽身,皺起眉頭。
  「留住我?」她複述「你整個冬天好像都不擔心會失去我,現在為什麼會回來?」
  「他要我去柔克。」
  「去柔克?」她呆望著他「去柔克嗎,小鑽?所以你真的有天賦??你可以當術士?」
  發現她站在鐵杉那方,對他是個打擊。
  「術士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他的意思是,我可以當巫師。用魔法。不只是女巫術。」
  「喔,我懂了。」玫瑰半晌後說道「但我不明白你為何逃跑。」
  兩人放開彼此雙手。
  「妳不了解嗎?」鑽石氣急敗壞,因為玫瑰不理解,而彼時的自己也不了解。「巫師不
能跟女人、女巫或那一切有任何關係。」
  「喔,我知道。配不上。」
  「這不只是配不上的問題??」
  「喔,就是配不上!我打賭你必須忘掉我教給你的每個咒文。對不對?」
  「這不能混為一談。」
  「沒錯。這不是高等技藝。這不是真言。巫師不能讓普通言詞玷污雙唇。『無能得好像
女人家的魔法,惡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說的嗎?那你為什
麼回來這裡?」
  「來看妳!」
  「為什麼?」
  「妳想為什麼?」
  「你離開的這段時間,從沒傳息給我,也不讓我傳息給你。我就該在這裡等到你厭倦扮
巫師為止?那好,我等不下去了。」她近乎蚊鳴般粗啞低語。
  「有人來找過妳了?」他問,不敢相信她居然背棄他。「是誰在追妳?」
  「就算有也跟你無關!是你先變心,你先不理我。巫師不能跟我或我媽媽的作為有任何
關連,好吧,那我也不想跟你有任何關連,永遠!你走吧!」
  鑽石飢腸轆轆、灰心洩氣、遭受誤解,他伸出雙手再度擁抱她,讓她的軀體理解他的軀
體,重現那初次深沉的擁抱,那傾注彼此人生這些歲月的擁抱。但他發覺自己向後退了數步
,雙手刺痛、雙耳鳴響、雙眼迷眩。閃電在玫瑰眼中跳動,她緊握雙手時,火花竄躍。「再
也不要碰我。」她低聲道。
  「不用怕。」鑽石說,原地轉身,踏步出門。一串乾燥鼠尾草纏上頭頂,垂在身後。
  鑽石在土堆旁的舊時小窩過夜。也許他曾希望她前來,但她沒來。他很快便因疲憊而沉
睡,在冷冽曙光中甦醒,坐起思索,在寒光下檢視人生,發現與自己先前認定的是兩回事。
他朝著領受真名的河流走去,喝口水,洗把臉,清洗雙手,盡力讓自己看來體面,然後穿過
城鎮,朝高地一間大宅走去,那是他父親的宅邸。
  一陣驚嘆與擁抱後,僕人及母親立刻將他迎到早餐桌旁坐下。於是,肚子裝滿溫熱食物
,心中滿盛某種冰冷勇氣,他前去面對父親。父親在早餐前便出門,監看一輛輛運送木材的
馬車駛向大港。
  「啊,兒子!」兩人互碰臉頰。「鐵杉師傅讓你放假了嗎?」
  「不,我離開了。」
  阿金盯著他,裝了一盤子食物後坐下。「離開了。」
  「是,先生,我決定我不想當巫師。」
  「嗯。」阿金一面咀嚼,一面問「你自願離開的?完全自願?師傅首肯了嗎?」
  「完全是我自願離開,沒有師傅的首肯。」
  阿金緩慢咀嚼,眼神落在桌面。鑽石上次看到父親這種神情,是一名林場管理人報告栗
樹林發生感染,還有他發現被一名騾商欺騙時。
  「他要我去柔克學院,隨召喚師傅修習。他要把我送到那裡。我決定不去。」
  一會兒,阿金問道,依然看著桌子:「為什麼?」
  「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又一陣靜默。阿金瞥了妻子一眼,她就站在窗邊安靜聆聽。然後,他看著兒子。慢慢地
,他臉上由怒氣、失望、迷惘、尊重交織而成的神色,被某種單純表情取代,一種共謀的神
情,近乎促狹地眨眼。「我懂了。」他說:「那你決定你想要什麼?」
  一陣靜默。「這裡。」鑽石說,聲音平穩,沒看著父親,也沒看著母親。
  「哈!」阿金說:「這樣啊!我會說我很高興,兒子。」他一口吞下嫩豬肉餡餅。「我
總覺得當巫師、跑去柔克,那些事啊,不太踏實,不太真實。而且你一到那裡,說實話,我
便不知道這一切為了什麼,我這些事業。如果你留在這裡,就很合算了,懂嗎。真的很合算
。這下好了!但是你聽好,你是不是就從巫師那裡逃走了?他知道你要離開嗎?」
  「不知道。我會寫信給他。」鑽石以嶄新平穩的聲音說。
  「他不會生氣嗎?人家都說巫師脾氣不好。驕傲得很。」
  「他是生氣」鑽石道「但他不會做什麼。」
  的確如此。阿金十分驚訝,鐵杉師傅分毫不差地送回五分之二的學費。包裹由阿金手下
載運圓材到南港的車夫帶回,隨包附上一張給鑽石的字條,上寫:「真正技藝須心無旁騖。
」外頭指示是以赫語符文寫成的柳樹,字條底有鐵杉簽寫的符文:鐵杉樹、受苦。
  鑽石坐在樓上自己明亮房間內的舒適床鋪上,聽母親一面歌唱,一面在屋內走動。他手
握巫師的信,一再重讀其中短句與兩個符文。那日清晨他在土堆上誕生的冰冷呆滯心靈,接
受了教訓。不用魔法。再也不用。他從未對魔法用心,這對他來說一向只是遊戲,與黑玫瑰
玩的遊戲。即使他在巫師家中學到真言之名,即便明瞭其中蘊藏的美麗與力量,他也可以放
開,任其滑落、遺忘。那不是他的語言。
  他只能對玫瑰訴說自己的語言,而他已失去她,任其離去。旁騖之心無法擁有真言。從
現在起,他只能訴說責任的語言:賺取與花費、支出與收入、獲利與虧損。
  除此之外,空無一物。過去曾經有幻象、小咒語、化為蝴蝶的碎石、以活生生翅膀短暫
飛行的木頭鳥。其實,從來沒有選擇。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阿金非常快樂,雖然自己並未意識這點。「老頭兒得回寶貝了」車夫對林場管理人說「
他現在可跟新鮮奶油一樣甜。」阿金不知道自己有多甜,只想著人生多甜美。他買下芮崎樹
園,所費不貲,但至少沒讓東丘的老洛伯買去,他與鑽石如今可將樹園潛力完全發揮。栗樹
間長著許多松樹,應該砍除,當船桅、圓材、小木段賣,再重新種滿小栗樹,而後長成大林
般的純栗樹林--大林是他栗樹王國的核心。當然,要很久以後。橡樹或栗樹不像赤楊及柳
樹,隔夜就可竄高生長,但他還有時間。現在有時間了,孩子不到十七,自己只有四十五歲
,正值壯年。前陣子他才感覺人有點老,不過那都是胡說,他正值壯年。最老的樹、無法結
果的,都應該跟松樹一起砍下,可以從中搶救一些適合做家具的好木材。
  「好,好,好。」他經常對妻子說道「瞧妳,臉色又紅起來了,嗯?心肝寶貝又回到家
了,嗯?不再哭哭啼啼了?」
  托莉便微笑輕撫他的手。
  一次,她沒微笑同意,卻說:「他回來是很好,可是??」然後阿金便不聽了。母親生
來就擔心孩子,女人生來就不滿足。他何必聽托莉憂心這、憂心那,成天說個不停。她當然
會覺得商賈生活配不上這孩子,甚至覺得連黑弗諾王位也配不上他。
  「一旦他幫自己找到一個女孩,他立刻就沒事了。」阿金隨意答話,好敷衍托莉。「妳
知道,像巫師那樣,跟巫師一起住,讓他有點退縮了。別擔心鑽石。等他看到就知道自己想
要什麼了!」
  「希望如此。」托莉說道。
  「至少他沒再跟女巫的女兒見面。」阿金說:「這檔事倒解決了。」之後他才想到,妻
子也不再拜訪女巫。幾年來,她們鬼祟地密切往來,不聽他的警告,如今阿纏再也不靠近房
子一步。女人的友情絕不長久,他以此揶揄。他發現她在箱子及衣櫃中灑下防蛾侵襲的薄荷
與剋蟲粉,便說:「我還以為妳會找那個智婦朋友來把蛾詛咒走。妳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不了。」妻子以溫軟平穩的聲音說道「我們不是朋友了。」
  「這也是好事!」阿金坦承「她那女兒怎樣了?聽說跟雜耍的跑了?」
  「是樂師」托莉說:「去年夏天。」
  「命名宴」阿金說:「孩子,應該稍微玩玩,聽聽音樂、跳跳舞。十九歲啦,是該慶祝
慶祝!」
  「我那天得跟蘇兒的騾子去東丘。」
  「別,別,用不著。蘇兒可以處理,你留在家,好好享受宴會。你一直很賣力工作。我
們來僱個樂團。這一帶最好的是誰?泰瑞跟他那夥人嗎?」
  「父親,我不想要宴會。」鑽石邊說邊站起身,肌肉劇烈顫抖。他如今比阿金高大,突
然移動時會驚到人。「我要去東丘。」他說完便離開房間。
  「他是怎麼了?」阿金對妻子說,但其實是自問自答。她看看他,一語不發,沒回答。
  阿金出門後,她在帳房找到對帳的兒子。她看了看帳簿內頁,一張張、一串串的姓名、
數字,帳務和額度、利潤與損失。
  「鑽兒。」她喚,他抬頭。他的臉龐依然圓潤泛紅,然而骨架漸壯,眼神憂鬱。
  「我不是故意要傷父親的心。」他說道。
  「如果他想舉行宴會,他自己會去辦。」她說。兩人嗓音相像,都較高亢,但音澤渾厚
,帶有平穩的安靜、自制、內斂。她在他身邊桌旁板凳上坐下。
  「我不能」他說完、稍歇,又繼續說「我真的不想跳舞。」
  「他是在作媒。」托莉一本正經,但語氣寵溺。
  「我才不管那種事。」
  「我知道你不管。」
  「問題是??」
  「問題是音樂。」母親終於說道。
  鑽石點點頭。
  「兒子,你不須如此」她突然激動地喊道「沒有理由放棄你所愛的一切!」
  兩人並肩坐著,他端起她的手輕吻。
  「不該一概而論」他說:「也許本當可以,卻不能。我離開巫師後發現了。我以為自己
什麼都可以做,妳知道的,魔法、音樂、父親的兒子、愛玫瑰??但事實卻非如此。不能一
概而論。」
  「可以,可以!」托莉說:「每件事都相互連結,相互交纏!」
  「也許對女人來說可以。但是我??我不能心有旁騖。」
  「心有旁騖?你?你放棄巫術,是因你明白若不放棄,總有一天會背叛它!」
  看得出來,他聽到這字眼,受了震驚,卻未反駁。
  「但你為什麼」她逼問「為什麼放棄音樂?」
  「我必須心無旁騖。我不能在和養驢人家議價時彈豎琴;我不能一面思考該付採果工人
多少錢好讓他們不被洛伯僱用,一面編寫歌謠!」此刻他聲音微微震顫;眼神不再哀傷,而
是憤怒。
  「所以你對自己施咒」她說:「就像那巫師對你施咒一樣。保平安的咒語。好讓你留在
養驢人家、採果工人這些東西身邊。」她隨手輕蔑一拍滿載名稱及數字的帳簿「靜默的咒語
。」她道。
  良久,年輕人問:「我還能怎麼辦?」
  「我不知道,親愛的。我的確希望你平安;我樂於看到你父親快樂、以你為榮。但我無
法忍受看你不快樂、毫無自尊!我不知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男人永遠只能擁有一件事。
但我想念你的歌聲。」
  她已淚流滿面。兩人相擁,她輕撫他濃密閃亮的頭髮,為她的殘酷道歉,而他再次緊擁
她,說她是全世界最慈愛的母親。然後,她離去。中途,她轉身說道:「讓他享受宴會吧,
鑽兒。也讓你自己享受宴會。」
  「我會的。」他說道,好安慰她。
  阿金訂購啤酒、食物、煙火,但鑽石負責聘僱樂師。
  「我當然會把樂團帶來」泰瑞說:「我才不會錯失良機!西半邊世界所有會哼唱的三腳
貓,都會出現在你老爸的宴會上。」
  「你可以告訴他們,只有你們才能拿錢。」
  「喔,他們會因為想沾光而來。」豎琴師接道,他身形細瘦、下巴碩長、眼睛斜視,約
四十餘歲。「也許你會跟我們來一曲,嗯?你開始賺錢之前,這方面挺行的,而且你如果下
工夫,嗓音也不錯哪。」
  「我想沒有吧。」鑽石說。
  「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女巫的玫瑰,我聽說跟拉必走在一起。不用說,他們一定會來。

  「那到時候見了。」看來高大、英挺、冷漠的鑽石說道,離開。
  「現在連停下來說個話都高不可攀了。」泰瑞說:「雖然他會的豎琴都是我教的,不過
對有錢人來說,那又算什麼?」
  泰瑞的敵意讓鑽石更加神經敏感,一想到宴會,便壓得他失去食欲。他一度以為自己生
病,希望藉此躲掉宴會,但那天來臨,他也到場了。不像父親那般引人注目、顯赫誇張,但
在場,微笑、跳舞。所有童年玩伴都在場,看來全都配對成婚,但打情罵俏仍滿天飛,還有
幾個漂亮女孩老是在他身邊。他喝了很多釀酒師嘎其的上等啤酒,發現自己只有一邊隨樂起
舞,一邊說笑,才能忍受音樂。於是他輪流與所有漂亮女孩跳舞,再與二度出現的人繼續共
舞--當然,每個女孩都再度出現。
  這是阿金家有史以來最盛大的宴會,舞池從阿金家一路鋪設到鎮上綠地,一頂帳棚供老
鎮民吃吃喝喝、說長道短,還有新衣服給孩子;更有雜耍、木偶戲團,有些應聘而來,有些
自行上場,趁機想多撈些錢,享用免費啤酒。慶典總吸引巡迴表演者與樂師,這是他們賴以
維生的場合,即使不請自來,也受到歡迎。敘事歌者嗓音深沉,嗡鳴風笛,對著山頂大橡樹
下一群人唱《龍主行誼》。泰瑞樂團的豎琴、橫笛、六弦提琴、小鼓等樂手下台休息、喘口
氣、喝杯酒時,新樂團跳上舞池。「嘿,拉必的樂團來了!」最靠近鑽石的漂亮女孩喊道「
快來,他們最棒!」
  拉必膚色淺淡,外貌俗氣,吹著雙簧木號角。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六弦提琴手、小鼓手
,與吹橫笛的玫瑰。第一曲是踏步舞,節奏明快,對某些舞者來說簡直太快。鑽石和舞伴留
在舞池中,兩人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舞畢,大夥兒歡呼鼓掌。「啤酒!」鑽石大喊,被一團
年輕男女又笑又鬧地簇擁而去。
  他聽到身後下一首曲子響起,六弦提琴獨奏,男高音般渾厚哀傷的嗓音:《愛人去向》

  他一口氣吞飲下整杯啤酒,身邊所有女孩看著他咽喉上健壯的肌肉,她們又笑又鬧,他
則像受蒼蠅騷擾的馱馬般全身顫抖。他說:「喔!我不能??」穿過滿掛燈籠的釀酒攤,朝
暮色飛奔。「他要去哪兒啊?」一人問道。另一人接口:「他會回來的。」然後她們又笑又
鬧。
  曲子結束。「黑玫瑰。」鑽石在她身後黑暗裡喚著。她轉頭,看著他。兩人同高,她盤
腿坐在舞臺上,他跪在草叢間。
  「來土堆這裡。」他說。
  她一語不發。拉必瞥向她,將木號角舉到唇邊。鼓手在小鼓上擊出三拍子,奏起水手的
吉格舞曲。
  她再度轉頭張望,鑽石已經消失。
  泰瑞約一小時後帶著樂團返回,不感謝有喘息的機會,還因啤酒益發脾氣惡劣。他打斷
演奏及舞蹈,大聲叫拉必滾開。
  「彈豎琴的,去彈鼻屎!」拉必說,泰瑞聽了大怒,圍觀群眾紛紛選邊支持,趁著短暫
的爭吵高潮,玫瑰將橫笛放入口袋,偷偷溜走。
  遠離了宴會燈籠,四周一片黑暗,但她在黑暗中認得路。他在那裡。這兩年,柳樹都長
起來了,綠色垂條及細長墜掛的葉片間,僅容方寸之地席坐。
  音樂重新奏起,遠遠傳來,夜風與河流流洩的呢喃,模糊了樂音。
  「你要做什麼,鑽石?」
  「說話。」
  他們在對方眼裡,只是聲音與陰影。
  「說。」她道。
  「我想請妳跟我一起離開。」他說。
  「什麼時候?」
  「那時候。我們吵架的時候。我說錯了,我那時以為??」靜默漫長。「我以為可以繼
續逃跑,和妳。然後演奏音樂,以此維生。我倆一起。我本來想說這些。」
  「你沒說。」
  「我知道。我說錯了、做錯了。我背叛了一切。魔法、音樂,還有妳。」
  「我還好。」她說。
  「是嗎?」
  「我不擅於吹橫笛,但也還過得去。你沒教我的,必要時,我用咒文搪塞。樂團的人也
都不錯。拉必不像外表那麼討厭,沒人欺負我,收入也不錯。冬天,我跟媽媽一起住,幫她
點忙。所以我還好。你呢,小鑽?」
  「一塌糊塗。」
  她開口想說些什麼,但沒說出口。
  「我想我們當時是孩子」他說:「如今??」
  「什麼改變了?」
  「我下了錯誤決定。」
  「一次嗎?」她問:「還是兩次?」
  「兩次。」
  「事不過三。」
  兩人一段時間都沒說話。她可在扶疏葉影間隱約辨出他的身影。「你比以前高大了。你
還會點起光嗎,小鑽?我想看你。」
  他搖頭。
  「那是你會,而我一直不會的事。而且你始終不能教我。」
  「我那時也不知道在做什麼。」他說:「有時靈,有時不靈。」
  「南港的巫師沒有教你怎樣才靈嗎?」
  「他只教我真名。」
  「你現在為什麼辦不到?」
  「我放棄了,黑玫瑰。我必須選擇它,放棄別的,否則就不做。必須心無旁騖。」
  「我看不出有這必要。」她說:「我媽媽會治高燒、讓生產順利、找尋丟掉的戒指--
也許這跟巫師或龍主會的事情相比,算不了什麼,但也不能說她完全沒有作為,而且她從沒
為此放棄任何事物。生下我沒有妨礙她繼續當女巫,她懷了我好學習怎麼接生!就因為我從
你那裡學會演奏音樂,我就必須放棄唸咒嗎?我也可以降高燒。你為什麼非得停下一件事,
好做另一件事?」
  「我父親」他答道,稍頓,出聲,彷彿發笑「錢和音樂,這兩樣配不起來。」
  「父親,和女巫的女兒。」黑玫瑰說。
  兩人之間再度沉默。柳葉輕拂。
  「黑玫瑰,妳願意回到我身邊嗎?」他問「妳願意跟我走、跟我住、嫁給我嗎?」
  「我不要住你爸爸家。」
  「哪裡都好。我們私奔。」
  「但你不能擁有沒有音樂的我。」
  「或沒有妳的音樂。」
  「我願意。」
  「拉必缺豎琴手嗎?」
  她遲疑,笑道:「除非他不想留住橫笛手。」
  「自從離開後,我再沒練習過了」他說:「但音樂一直徘徊在我腦海裡,而妳??」她
向他伸出雙手。兩人面對面跪著,柳葉撥弄髮絲。兩人接吻,小心翼翼開始。
  鑽石離家後那些年,阿金賺的錢比以往更多。所有交易都有利可獲,彷彿好運黏著他,
甩也甩不掉。他變得非常富有。
  他沒原諒兒子。此事原可歡喜收場,但他不願意。在命名日晚上和女巫的女兒跑了,一
字不留,丟下未完成的正事,成了流浪樂師、豎琴手,為了幾分錢又唱又彈又賣笑??對阿
金來說,整件事只有恥辱、痛苦及憤怒。於是,他有了自己的悲劇。
  托莉長期與他共用這悲劇,唯有對丈夫說謊,才能見到鑽石,她發現這不容易。她一想
鑽石可能挨餓或睡不暖,就傷心落淚,寒冷秋夜格外哀戚。時光推移,她聽人提起他已成為
西黑弗諾的美聲歌手鑽石、在劍塔中為勳爵演奏獻唱的鑽石,心才逐漸輕鬆。一次,趁阿金
下南港,她與阿纏搭乘驢車,駕至東丘,聽鑽石唱《消失女王的敘事詩》,玫瑰坐在她倆身
旁,小托莉坐在托莉膝上。縱然不是皆大歡喜,卻是真實的喜悅,畢竟,除此已別無所求。
  愛人去向(輕快流暢)
  我愛人去向何方 我 亦跟隨 他船槳划往何方 我同往
  我們將一同歡笑 亦將一同哭泣 他生 我亦生 他死我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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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骨】
  又下起雨。銳亞白的巫師蠢蠢欲動,想唸個氣候咒,只是個輕微細小的咒語,把雨送到
山的另一面。他骨頭痠疼,痠疼地渴望太陽露個臉,照遍皮肉、將他徹底烘乾。他當然可以
唸個解痛咒,但那頂多只能暫時隱藏痠疼,這病症無藥可治。老骨頭需要太陽。巫師動也不
動,站在家門口,介於黝暗房間及雨絲穿梭的開闊天空間,妨礙自己唸咒,氣自己妨礙自己
,氣自己必須受妨礙。
  杜藻從不咒罵--力之子不咒罵,因為不安全--但他以咳嗽般的咆哮清清喉嚨,像熊
一樣。須臾,一聲雷響自雲霧迷藏的弓忒山坡向下滾去,自北往南迴響一陣後,消逝在雲霧
彌漫的林裡。
  杜藻心想,這陣雷是個好兆頭,雨很快就會停了。他拉起兜帽,走入雨中餵雞。
  他查看雞舍,找到三顆蛋。紅布卡正在孵蛋,不久便可孵化。牠患蝨蟲病,變得蓬頭垢
面、精疲力竭。杜藻說了幾個防蝨的字,並提醒自己,小雞一孵出來就要清理巢窩。他走到
雞圈,褐布卡、小灰、長腿、純白和國王正擠在屋簷下,對雨發表寬厚、潑辣的議論。
  巫師對雞群說:「中午雨就會停了。」他餵飽雞群,濕答答地踏回屋裡,握著三顆溫暖
雞蛋。他兒時喜歡在稀泥裡行走,猶記當時喜愛泥濘在趾縫間的沁涼;如今,他仍愛光著腳
到處走,但已不再喜歡稀泥。那玩意兒黏黏的,而且他討厭每次進屋前,還得彎腰把腳清乾
淨。以前是泥巴地還不打緊,如今為了避免濕寒滲入他的骨頭,家裡可有了片木板地,像領
主、商人、大法師一樣。不是巫師自己的主意,是去年春天「緘默」從弓忒港上來,為老屋
鋪了一層地板。兩人為此又起爭執。都這麼久了,他早該知道,跟緘默辯論沒有用。
  「我踩了七十五年的泥巴地」杜藻當時說道「再踩幾年也死不了我!」
  緘默自然沒有回應,讓杜藻從頭到尾聽入自己的詞句,感受其中的愚蠢。
  「泥巴地比較容易保持乾淨。」杜藻說,也明白掙扎無用。的確,一塊填壓妥當的陶土
地只需偶爾清掃,再灑點水避免塵土飛起就好,但聽起來還是一樣蠢。
  「誰來鋪地板?」他問,如今只能發發牢騷。
  緘默點頭,意指自己。
  這孩子其實還真是一流的工人、木匠、組櫃工、鋪石工、屋頂工。這點在他還受教於杜
藻,住在山上時,就已表露無遺。他在弓忒港那些有錢人家中的生活,也未讓他變得手拙。
他驅著老太婆的牛車隊,從銳亞白老六磨坊買來木板,鋪成地板,隔天再趁老法師去泥沼湖
採集草藥時,打亮磨光。杜藻回到家時,地板已完工,如深黑湖泊般閃閃發光。「現在每次
進屋都得洗腳了。」他嘟囔抱怨,小心翼翼走入。木材如此光滑,光腳踩著彷彿是柔軟的。
「真像絲緞。你不可能沒施一、兩個咒法就在一天內完成。看看這有宮殿地板的村野茅屋!
好吧,等冬天來,火光照在上面時可好看了!還是我現在得弄條地毯來?金線織的細羊毛地
毯如何?」
  緘默微笑,很滿意自己的手工。
  幾年前,緘默出現在杜藻家門。嗯,不對,一定有二十年、二十五年了吧。離現在好一
陣子了。他當年真是個孩子,長腿、粗髮、細臉,堅毅的嘴、清澄的眼。「你想做啥?」巫
師問道,很清楚這孩子想要什麼、其他人想要什麼,所以不讓眼睛對上那清澈雙眸。他是個
好老師,弓忒最好的老師,他自己也清楚這點,但他已厭倦教學,不想再收學徒在身邊礙手
礙腳。況且,他感到危險。
  「學習。」男孩輕道。
  「去柔克。」巫師說。男孩穿著鞋和一件不錯的皮背心,可以付船費,或賺錢去學院。
  「我去過了。」
  聽到這句,杜藻又上下打量。沒有斗篷、沒有巫杖。
  「失敗了?被驅離?還是逃跑?」
  男孩對每個問題都搖頭,閉起眼睛。嘴巴早已閉上。他站在那兒,專注精神,忍受痛苦
,深吸一口氣,然後直視巫師雙眼。
  「我精擅的事物在此,在弓忒。」他說,依然似耳語。「我師傅是赫雷。」
  一聽這話,真名為赫雷的巫師像男孩一般靜立、回望,直到男孩垂下目光。
  杜藻於靜默中尋求男孩真名,看到兩樣東西:一顆松果與緘口符文。他再繼續深尋,於
腦中聽到一個真名,但他未說出口。
  「我已經厭煩教導、說話」杜藻說:「我需要靜默。對你來說,這樣行嗎?」
  男孩點頭。
  「那我就稱你『緘默』。」巫師說:「你可以睡在西窗下的角落。木屋裡有個舊床墊,
拿去曬曬,可別把老鼠也帶進來。」接著他朝高陵憤步走去,氣這孩子前來、氣自己屈服。
但讓他心悸的不是怒氣。他大步向前--當年他還能大步行走--海風不斷從左向他吹襲推
擠,海面上清晨陽光照過巨碩山影,他想到柔克眾法師,那些魔法技藝師傅、神秘與力量的
專家。「那孩子超出他們能力所及,是吧?而且還會超過我。」他微笑心想。杜藻是個平和
的人,但不介意生命中有點危險。
  他駐足,感受腳下泥土。他一如往常赤腳。他在柔克學藝時,都穿鞋,但後來回了家,
回到弓忒,回到銳亞白,他便握著自己的巫杖、踢開鞋履。他靜立,感覺腳下懸崖小徑的塵
土與岩石,感覺其下懸崖,與更深層、埋於黑暗的島嶼根源。黑暗中、水面下,所有島嶼一
一相連,合而為一。他師傅阿珥德如是說、柔克的老師如是說,但這是他的島、他的岩、他
的土,他的巫術自此而來。「我精擅的事物在此。」男孩方才說道,但這已超越精擅的範疇
。或許杜藻可以教導男孩比精擅更深層的事物,這是他在這裡,在弓忒,在去柔克之前便學
到的。
  而且那孩子得有枝巫杖。倪摩爾為什麼讓他手無巫杖便離開柔克,像學徒或女巫般兩手
空空?這樣的力量不該恣意散遊、不經疏導或示意。
  業師就沒有巫杖,杜藻想,同時也想到,這孩子想從我手上取得巫杖。弓忒的橡木,出
自弓忒巫師之手。好吧,如果他有所成就,我就幫他做一枝;如果他閉上嘴巴,我還會把智
典留給他--如果他會清理雞舍、了解《丹尼莫注釋》,一直閉嘴。
  新學生清理了雞舍、翻挖豆圃、學習《丹尼莫注釋》及《英拉德群嶼祕籍》的意義,也
閉上嘴。他懂得聆聽;他聽到杜藻說的,有時還聽到杜藻想的;他完成杜藻的願望,也完成
杜藻不自覺的願望。他的天賦遠超越杜藻能引導的範圍,但他來銳亞白是正確的,兩人都明
白。
  那些年裡,杜藻有時會想到父與子。他選擇阿珥德為師,為此與身為探礦術士的父親大
吵一架。父親大喊阿珥德的學生不是他兒子,一直懷著憤怒,至死也不諒解。
  杜藻看過年輕人因長子出生,喜極而泣;看過窮人付女巫一年薪資,以確保有健康男孩
;還看過富人輕觸穿金戴銀的嬰孩臉龐,愛憐低語:「我的永恆!」他看過男人揍打兒子、
威嚇羞辱、刁難阻礙,怨恨在兒子身上看到的死亡;他看過兒子眼中回應的憤恨、威脅、無
情鄙夷。看過一切,杜藻明白自己為何從未與父親尋求和解。
  他見過父子共同自拂曉勞動至日落,老人牽引盲眼黃牛,中年人推動鐵犁,雖未交換隻
字,但返家時,老人曾將手暫放在兒子肩頭。
  他一直記得那一幕。冬夜裡,他隔著爐火,看著緘默的黝黑臉龐俯於一本智典或一件需
要修補的襯衫上,雙眼低垂、嘴巴閉合、靈魂傾聽,便又想起那景象。
  「幸運的話,巫師在一生中,會找到可交談的對象。」杜藻離開柔克前一、兩晚,倪摩
爾對他說道。倪摩爾曾任形意師傅,在一、兩年後獲選為大法師,是杜藻在學院眾師傅中最
慈善的一位。「赫雷,我想,如果你留下,我們可以交談。」
  杜藻片刻間完全無法回應。終於,他結結巴巴說道:「師傅,我很願意留下,但是我的
志業在弓忒。我但願是這裡,與您同在--」一面為自己的忘恩與固執感到自責、不解。
  「知道自己需要待在何處,而不必四處奔走茫然探尋,是難得的天賦。好吧,偶爾送一
名學生給我。柔克需要弓忒巫術,我想我們在這裡錯失了一些事物,一些值得通曉的事物-
-」
  杜藻曾送學生至學院,大約三、四名,都是不錯的小夥子,各有天賦;倪摩爾等待的人
卻自行來去,柔克對他的評價,杜藻一無所知。緘默當然沒有說。顯然,他在柔克那兩、三
年,學會了某些男孩在六、七年,甚至一輩子都沒學到的事物。對他而言,那僅是基礎工夫

  「你為什麼不先來找我,再去柔克求精進?」杜藻質問。
  「我不想浪費您的時間。」
  「倪摩爾知道你要來跟隨我嗎?」
  緘默搖頭。
  「如果你肯開金口,告訴他你的意向,他可能會送個訊息給我。」
  緘默看來震驚懊悔。「倪摩爾是您朋友嗎?」
  杜藻停頓。「他曾是我師傅。若我留在柔克,或許吧,他會是我朋友。巫師有朋友嗎?
或許跟有妻有子一樣不可能吧--有一次他跟我說,在我們這一行,若能找到可交談的物件
,便是幸運的人--你記住這點。你要是運氣好,有一天你就得開口。」
  緘默俯首,不修邊幅的腦袋若有所思。
  「如果還沒生繡到開不了口。」杜藻加上一句。
  「若您要求,我會開口。」年輕人認真說道,甘願違逆天性,遵從杜藻要求。巫師不得
不放聲而笑。
  「是我要求你別開口,而且,我不是在談我的需求。我說的話可抵兩人份。沒關係,時
候一到就知道該說什麼了。這就是技藝吧,嗯?說話合情合時,其餘皆緘默。」
  年輕人在杜藻家小西窗下的床墊上睡了三年。他學習巫術、餵雞、擠奶。他一度建議杜
藻養羊,在此前已約莫一週沒開口,那是在寒冷潮濕的秋季。他說:「您可以養幾隻山羊。

  杜藻已把大智典攤開在桌上,正設法重新編織「方鐸散力」在數百年前損毀的一則阿卡
斯坦咒文。他才剛開始感受到某些字詞或許可以填補其中一處空缺,解答呼之欲出,然後,
緘默說:「您可以養幾隻山羊。」
  杜藻自認多話、煩躁、易怒。年輕時,不得咒罵是沉重負擔;三十年來,學徒、顧客、
牛隻、雞群的愚蠢嚴厲考驗他。學徒和顧客懼怕他的快嘴利舌,牛群與雞群當他的喝罵如馬
耳東風。他之前從沒對緘默發過脾氣。一陣漫長沉默。
  「做什麼?」
  緘默顯然沒注意到那段沉默,或杜藻極端輕柔的聲調。「羊奶、乳酪、烤小羊、作伴。

  「你養過山羊嗎?」杜藻以同樣輕柔禮貌的聲音問。
  減默搖頭。
  緘默其實是城市小孩,在弓忒港出生。他從未提及自己的事,但杜藻四處打聽到一些。
他父親是碼頭搬運工,約在他七、八歲時死於一場大地震,母親是港邊一間旅社的廚娘。十
二歲時,這孩子惹了某種麻煩,可能與亂施魔法有關,母親好不容易才讓他與谷河口鎮頗有
聲望的術士伊拉森學藝。男孩好歹在那裡取得真名,和一些木工農務方面的技能,伊拉森也
甚為慷慨,三年後,為他支付前往柔克的船資。杜藻所知僅止於此。
  「我討厭羊乳酪。」杜藻說。
  緘默點頭,一如往常接受。
  此後幾年,每隔一陣子,杜藻都會想起緘默請求養山羊時,自己如何克制情緒,這段記
憶每次都帶給他一股默默的滿足感,彷彿吃下最後一口熟得完美的桃子。
  在耗費數年想找回遺失真字後,他讓緘默研習阿卡斯坦咒文。兩人終於合力完成,一份
漫長苦差事。「如盲牛耕田。」杜藻說。
  不久,他把巫杖交給緘默,那是他以弓忒橡木為緘默做成的。
  這時,弓忒港領主再次試圖請杜藻下山,完成弓忒港所需的工作。杜藻反而派遣緘默前
往,此後緘默便留在那裡。
  於是杜藻站在自家門前,手中拿著三顆雞蛋,雨水冷冷地沿背脊流下。
  他在這兒站了多久?他為什麼站在這兒?他剛正想著稀泥、地板、緘默的事。他曾走到
高陵上的小徑嗎?不對,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在陽光下的事了。現在下著雨。他餵好雞
,帶著三顆雞蛋回到屋裡,絲滑黃褐微溫的雞蛋,還暖烘烘在掌心,雷聲還在腦海中,雷聲
震動在他骨子裡、在他腳底。雷聲?
  不對。之前才打過雷。這不是雷聲。他有過這種奇特感覺,而且沒辨認出來,那是在-
-何時?很久以前,比他方才回憶的日月年歲更久以前。何時?何時發生?--就在大地震
前。就在艾薩里海岸半哩陷入海底、人們被村莊傾倒的房舍壓死、大浪淹沒弓忒港碼頭之前

  他走下門階,踩上泥巴地,好以腳跟神經感受大地,但泥濘濕滑,混淆土地傳達給他的
訊息。他將雞蛋放在臺階上,自己坐在一旁,以臺階旁小瓦罐積儲的雨水清洗雙腳,用掛在
瓦罐把手上的破布把腳擦乾,清洗扭乾破布,掛回瓦罐把手,撿起雞蛋,緩緩站起身,走進
屋裡。
  他敏銳地瞥一眼巫杖,那巫杖就倚在門後角落。他將雞蛋放入櫥櫃,因飢餓而速速吞下
一顆蘋果,接著拾起巫杖。巫杖以紫杉做成,以銅封底,握柄處已磨得光滑。倪摩爾賜給他
的。
  「立起。」他以它的語言對它說道,然後放手。巫杖彷彿插入凹槽般屹立。
  「到根部去。」他以創生語不耐地說道「到根部去!」
  他看著閃亮地板上直立的巫杖,隨即,看到巫杖非常輕微地顫抖,一陣抖縮,一陣顫動

  「啊,啊,啊。」老巫師說道。
  「我該怎麼辦?」須臾,他大聲問道。
  巫杖搖擺,靜止,再度顫抖。
  「可以了,親愛的。」杜藻說,以手撫杖。「好了。難怪我一直想著緘默。我該找他來
--應該傳訊給他--不對。阿珥德是怎麼說的?找到中心,找到中心。這才是問題癥結,
這才是解決方法--」他一邊喃喃自語,翻出厚重斗篷,在之前點起的小火上燒開水,一邊
思索是否一向自言自語,與緘默同住時,自己有沒有不停說話。不對,他想,這是緘默離開
後才養成的習慣,一點腦筋思考日常生活,其餘都用在預防恐怖與毀滅上。
  他將三顆新蛋與櫥櫃裡的一顆舊蛋煮熟,與四顆蘋果、一囊浸過樹脂的酒,一起放入腰
袋,以防必須整晚在外。他帶著關節痛,披上厚重斗篷,拾起巫杖,命爐火熄滅,離開。
  他早已不養母牛。他站住,望向雞圈,思索。狐狸近來常造訪果園,但如果他不回來,
雞群就得自行覓食,牠們也得像別人一樣冒險。他微微打開柵欄。雖然只剩迷濛細雨,雞群
仍在雞舍屋頂下緊縮成一團,鬱鬱寡歡。國王整個早晨都還未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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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4:19 |只看該作者
  「你們有什麼要跟我說嗎?」杜藻問。
  他最愛的褐布卡晃晃身子,說了幾次自己的真名。別的雞都沒說話。
  「好吧,保重。我在滿月夜裡看到過狐狸。」杜藻語畢,繼續上路。
  他一面走,一面思索,努力思索、細細回想。他盡力回想師傅在很久以前說過的事。奇
事,奇異到他無法分辨是否為真正的巫術,或是如柔克人所說,僅是女巫把戲。都是他在柔
克沒聽過的事,也從未在柔克論及--也許害怕師傅會鄙視他認真看待這類事物,也許是知
道他們無法了解;因為這些是弓忒的事物、弓忒的真相,這些事甚至沒寫入阿珥德手中的智
典,此書由佩若高島的偉大法師安納司開始流傳,句句口耳相傳,是家傳實學。
  「如果你需要詳讀大山」師傅告訴他「就去賽梅爾牧場頂端的黑池。從那裡可以看到路
。你得找到中心,看要從哪裡進去。」
  「進去?」男孩杜藻悄聲問。
  「你在外面能做什麼?」
  杜藻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問:「怎麼進去?」
  「像這樣。」阿珥德修長手臂伸直高舉,開始唸誦杜藻日後才明白的變換宏深大法。阿
珥德扭曲咒文讀音--所有巫術導師都必須如此,否則咒文會開始運行,杜藻知道正確聆聽
與記憶的訣竅。阿珥德說完後,杜藻在腦海中默誦這些文字,半比劃著隨同而來的奇特笨拙
手勢。突然,他的手停下。
  「但是這不能解除!」他說出聲。
  阿珥德點點頭:「這無法撤回。」
  杜藻明白沒有不能撤回的變換、沒有不能解除的咒文--鬆綁咒詞例外,那只能說一次

  「但為什麼--」
  「因為必要。」阿珥德說。
  杜藻知道這時要求解釋只是白費功夫。這咒文不可能經常需要唸誦,非得使用的機率也
十分低微。他讓這可怖咒文深陷腦海,埋藏在千百個有用、美麗或啟迪的魔法及誦咒下,在
所有柔克智識、律條,在所有阿珥德傳承的書本智慧下。粗陋、畸形、無用的咒語,在他腦
海深暗處潛躺六十年,彷如燈火通明、充滿珍寶與子孫的大宅下,地窖底一塊早遭人遺忘的
基石。
  大雨停歇,但白霧依然隱藏山峰,片片白雲在高聳林間穿梭漂浮。雖然杜藻不似緘默是
個不知疲累的健行者,情願畢生在弓忒山林間漫遊,但依然是銳亞白子弟,對附近路徑了然
於胸。他在利希之井走捷徑,午前便來到賽梅爾高山牧地的山邊平臺。山下一哩外,沐浴陽
光下的農莊,立於山的背風面,羊群如雲影移行。弓忒港與海灣隱藏於陡峭糾結的山巒後,
山巒下是城中內陸。
  杜藻在四周漫步稍時,才發現他認定是黑池的地點。那裡十分狹小,半是稀泥與蘆葦,
有條模糊小徑通往水邊,已為沼澤所覆,除了羊蹄,杳無人跡。池水雖然蕩漾於晴空下,遠
離泥煤土層,卻非常深暗。他沿羊蹄小道前行,腳在泥濘中打滑,他想避免跌跤,卻扭傷腳
踝。他咆哮出聲,靜立水邊,彎腰按摩腳踝,傾聽。
  萬籟俱寂。
  無風聲。無鳥鳴。無遠處傳來的牛、羊、人聲。整座島彷彿都寂靜下來,甚至沒有蒼蠅
嗡嗡作響。
  他看著暗黑池水。毫無倒影。
  他不情不願,向前一步,赤腳光腿。一個時辰前,太陽露面,他便已將斗篷捲好收入背
包。蘆葦撥搔他的腿,腳下濕泥鬆軟深陷,蘆葦根脈交纏遍佈。他半聲不響,緩緩朝池中移
動,僅激起輕緩細小的漣漪。池水一直很淺,他直到謹慎腳步探不到底,才停住。
  水面哆嗦。他先在大腿上感到一陣毛皮搔觸般拍打,然後看到遍佈池面的顫抖。不是他
引起的圓形漣漪,那早已消逝;而是一片皺摺、一種崎嶇、一陣顫動,一次,又一次。
  「哪裡?」他悄聲問,繼而以沒有其他語言的萬物均能了解的語言,說出那詞。
  只有沉默。接著一條魚從黑暗晃動的水裡躍出,體色白灰,長如巴掌,跳起時以微小清
晰的聲音,用同樣語言喊出:「亞夫德!」
  老巫師站立。他回想自己盡知的弓忒真名,將每片山坡、懸崖、幽谷收入腦海,一瞬間
就看到亞夫德在何方。那是山脊分裂之處,就在離弓忒港不遠的內陸,深埋在城上扎結山巒
內。那正是斷層。一場以那裡為震央的地震,可以搖散整座城市,引來山崩、浪嘯,將海灣
兩側懸崖像拍手般閉合。杜藻如池水般全身哆嗦、戰慄。
  他轉身往岸邊走去,急急忙忙,不在意足落何處,也不在乎嘩啦聲與沉重呼吸是否打破
沉默。他步履蹣跚走回小徑,穿過蘆葦叢,直到踏上乾燥陸地與粗硬短草,聽見蚊蚋蟋蟀的
嗡鳴,才重重坐倒在地,雙腿發抖。
  「不行。」他說,以赫語自言自語「我做不來。」又接著說「我一個人做不來。」
  他心情紛亂,決心呼喚緘默時,竟想不起咒語開頭,那咒語他記了六十年!待他以為想
起時,反而唸出召喚咒,等咒語生效,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好事,趕緊停下,一字一字解除
咒語。
  他拔起一把草,抹在雙腳雙腿的爛泥上。泥巴還沒乾,反而抹得皮膚到處都是。「我痛
恨泥巴。」他悄聲道。然後咬緊牙關,不再設法把腿擦乾淨。「泥土啊,泥土。」他說,溫
柔拍撫自己坐的地面。然後,非常緩慢,非常仔細,開始唸誦呼喚咒。
  通往弓忒港繁忙碼頭的街道上,巫師歐吉安突然停下步伐。他身旁的船長繼續向前幾步
,才轉身看到歐吉安對著空氣說話。
  「師傅,我當然會去!」歐吉安說,稍停頓後,又問:「多快?」他隨即以某種船長聽
不懂的語言,對空氣說了幾句話,比出一個手勢,令周圍天色突然轉暗片刻。
  「船長,很抱歉,我必須稍後再為你的船帆施咒。即將發生地震,我必須警告全城。請
告訴那邊所有能航行的船隻,立刻朝外海航行。遠離雄武雙崖!祝你好運。」歐吉安轉身跑
向街道,頭髮粗灰的高壯男子如今像牡鹿般奔跑。
  弓忒港位於陡峭海岸間一條狹長海灣的最底端,面海入口在兩塊大岬角間,為海港之門
,稱雄武雙崖,雙崖相距不及百呎。弓忒港百姓免受海盜侵擾,但安全之處亦是危險所在:
狹長海灣沿著地底一道斷層,大張的顎口也可能閉合。
  歐吉安盡力警告城內百姓,確認城門與港口的守衛皆盡力維持幾條對外道路秩序,以防
驚慌失措的人民壅塞而出事,之後,他將自己反鎖在港口信號塔裡,因為人人都想立刻找到
他。他送出傳像到山上賽梅爾牧地的黑池。
  老師傅正坐在池畔草地上啃蘋果,蛋殼碎片灑綴在腿邊地上,腿上裹著漸乾泥巴。他抬
頭看到歐吉安的傳像,露出一道開懷甜美微笑。但他看起來老邁。他看起來從未如此老邁。
歐吉安因忙碌,已一年多沒見到他。歐吉安在弓忒港一向忙碌,忙著為領主和百姓工作,無
暇到山邊森林走走,或到銳亞白小屋中與赫雷同坐、傾聽、沉澱。赫雷是個老人,如今近八
十歲,他很害怕。他看見歐吉安而喜悅微笑,但他很害怕。
  「我想我們要做的」赫雷直截了當說道「是設法不讓斷層過度滑落。你在海港之門,我
在底端、在山裡。你懂嗎?兩人合作。我們說不定辦得到。我感覺它蓄勢待發,你感覺到了
嗎?」
  歐吉安搖頭,讓傳像在赫雷附近草地上坐下,傳像並未彎折它踏過或坐上的草莖。「我
除了讓城裡驚慌失措、遣送船隻出海灣之外,什麼事都沒做。」他說:「您感覺到什麼?怎
麼感覺到的?」
  這些是法師對法師的技術問題。赫雷遲疑,回答。
  「這是我是跟阿珥德學的。」他說,再次停頓。
  赫雷從未向歐吉安談起他首位師傅,一個連在弓忒都毫無名氣,可能還有惡名的術士。
歐吉安只知道阿珥德從未去過柔克,是在佩若高島接受訓練,某種謎團或恥辱污衊了這名字
。雖然以巫師而言,赫雷頗為健談,但在某些事上,他與頑石一樣沉默。因此,尊重緘默的
歐吉安,從未探問老師。
  「這不是柔克魔法」老人說,聲音有點刻意平淡。「不過並不違反平衡。不會黏手。」
  他一向用這個詞形容邪惡行為、利己咒法、詛咒、黑魔法--「黏手的東西」。
  一會兒,他遍尋辭彙,繼續說道:「泥土。石頭。這是土魔法。古老,非常古老。與弓
忒島一樣古老。」
  「太古力嗎?」歐吉安喃喃道。
  赫雷說:「我不確定。」
  「它會控制大地嗎?」
  「我想,比較像是進入大地,裡面。」老人將蘋果核和大片蛋殼埋入鬆軟土中,再整整
齊齊拍平。「我當然知道那些詞,但我得邊做邊學。這就是大咒文麻煩的地方,不是嗎?你
只能邊做邊學,沒機會練習。」他抬起頭「啊--來了!你感覺到了嗎?」
  歐吉安搖頭。
  「正在使勁兒。」赫雷說,手依舊不自覺輕拍地面,宛如輕拍一頭受驚母牛。「我想快
來了。孩子,你能維持海門大開嗎?」
  「告訴我您要做什麼--」
  但赫雷搖頭。「不行。」他說:「沒時間。你做不來。」無論他從大地或空中感受到什
麼,他愈來愈受其干擾。透過他,歐吉安也感受到那股聚集難忍的緊繃。
  兩人坐著互不交談。危機過去,赫雷略微放鬆,甚至微笑:「我等會兒要做的,是非常
古老的東西。真希望我以前好好想過,把它傳給你。可是似乎有點粗陋,不夠靈活--她沒
說她從哪兒學來的。當然是從這裡--畢竟,知識有很多種。」
  「她?」
  「阿珥德。我師傅。」赫雷抬起頭,臉上神情難解,或許有點促狹。「你不知道吧?沒
錯,我想我沒提過。我常想,她身為女人,對她的巫術有什麼影響;或我身為男人,對我的
巫術有什麼影響--我覺得,重要的是,我們住在誰的屋子裡、我們讓誰進屋裡來,這類事
情--來了!又來了--」
  赫雷突來的緊張僵直、緊繃臉孔及收束的表情,近似產婦子宮收縮時的容貌,歐吉安如
此想,甚至開口問道:「您說『在山裡』是什麼意思?」
  痙攣過了,赫雷答:「在裡面。在亞夫德。」他指向兩人下方的群結山巒。「我會進去
,想辦法不讓東西到處亂滑,嗯?我邊做就邊知道該怎麼做,一定的。我想你也該回到自己
體內了,情勢愈來愈緊繃。」他再度停口,看來彷彿處於極大痛苦,而蜷曲、緊縮。他掙扎
想站起。歐吉安不加思索,伸出手想幫他。
  「沒有用。」老巫師咧嘴笑「你只是風和陽光。現在我要成為泥土石塊。你最好去吧。
別了,艾哈耳。嘴巴--嘴巴張開,一次就好,嗯?」
  歐吉安順從師命,返回弓忒港悶熱、織錦的房間,進入自身。他聽不懂老人的玩笑,直
到轉向窗戶,看到長灣末端雄武雙崖,顎口正準備咬合,他才明白。「我會的。」他說,開
始進行。
  「你看,我得做的」老巫師說,還在和緘默說話,即使緘默不在身邊,跟他說話也令人
安心。「是到山裡面,最裡面,但不是像探礦術士那樣,不只是滑進事物之間觀察、品嚐。
要更深。完全進入。不是進入血管,而是骨頭。好。」於是,赫雷在正午光亮下,獨自站在
高山牧地,攤開雙臂,擺出開啟所有宏大咒語的祝禱手勢,開始唸誦。
  他念著阿珥德教他的詞時,毫無動靜。他那舊時女巫導師,有著苦澀嘴唇,手臂削長細
瘦。當時扭曲唸出的字詞,如今依真貌唸誦。
  毫無動靜。他還有時間痛惜陽光及海風,懷疑咒文、懷疑自己,之後,大地才在周圍隆
起,乾燥、溫暖、深暗。
  在裡面。他知道自己應加緊進行。大地之骨痠疼地渴望移動,他必須成為骨骼才能引導
,但急不得。他正遭遇變換後的迷惘。他在全盛時期曾變過狐狸、公牛、蜻蜓,了解變換生
命是何種感覺,但這次不同,這種緩慢擴長。我在擴大,他想。
  他伸向亞夫德,伸向痠疼、痛楚。他逐漸靠近,感到西方傳進一陣強大力量,彷彿緘默
最後還是握住了他的手。透過這聯繫,他可以傳送自己的力量、山的力量,加以協助。我沒
跟他說我不回去了,赫雷心想。這是他的赫語遺言、他最後的哀傷,因為他目前在山脈之骨
。他知道火焰的動脈、碩大心臟的跳動。他知道該怎麼辦。他說的不是人類語言:「安靜,
放鬆。好了,好了。撐穩。對,好了。我們可以放鬆了。」
  而他放鬆,他靜止,他撐穩。石中石、土中土,在山中火熱暗處。
  島民看到的是,他們的法師歐吉安獨自站在碼頭邊信號塔頂,街道在波浪中上下奔騰,
石板路塊崩裂而出,黏土磚牆仆成粉末,雄武雙崖互倚呻吟。他們看到的是,歐吉安雙手前
伸、使勁、分離,懸崖也隨之分離、直挺站立、不動如山。全城顫抖靜立。遏止地震的是歐
吉安。他們親眼看見、親口說出。
  「當時師傅與我同在、他師傅與他同在。」眾人稱讚歐吉安時,他說道「我能維持海門
大開,是因為他定住大山。」眾人稱讚他謙遜,沒聆聽他的話。聆聽是難得的天賦,人會自
行塑造英雄。
  城市再度恢復秩序,船艦盡皆返回,牆壁重新修建,歐吉安從讚美中逃離,進入弓忒港
上方山陵。他找到那座怪異小山谷--人稱修剪工之谷,創生語真名為亞夫德,一如歐吉安
的真名是艾哈耳。他在那裡鎮日四處行走,似乎在尋找什麼。夜晚來臨,他臥地,對地面說
話:「您應該告訴我的。我還可以說再見。」接著他哭泣,眼淚滴在草莖間乾燥塵土,形成
點點稀泥,小小黏黏的泥點。
  他就地而寢,與大地間不隔半張床墊或毯子。日出時分,他起身走上大路,前往銳亞白
。他沒進村莊,只經過,繼續前行至孤立於其餘屋舍之北,位於高陵起始點的屋子。房門開
著。
  最後一批豆子在藤蔓上長得碩大粗劣,包心菜日漸茁壯。三隻母雞繞過塵灰前院,咯咯
啄食前來:一紅、一褐、一白,灰色母雞正在雞舍孵蛋。沒有小雞,也不見公雞的影子--
赫雷都叫公雞「國王」。國王死了,歐吉安想。也許此刻便有一隻小雞孵化,好取代牠的地
位。他認為他嗅到一絲狐狸氣味,從屋後小果園裡傳來。
  灰塵與落葉從敞開門口吹入,落在光滑木質地板上。他掃出灰塵與落葉,將赫雷的床墊
及毯子放在太陽下透風。「我要在這裡住一陣子。」他想:「這是間好屋子。」半晌,他又
想:「我可能會養幾隻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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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4:34 |只看該作者
【高澤上】
  偕梅島位於黑弗諾西北、英拉德群嶼西南,以帕恩海相隔。偕梅島雖是地海群島王國的
大島之一,故事卻不多。英拉德島有光輝歷史、黑弗諾坐擁財富、帕恩島惡名昭彰,而偕梅
島只有牛隻、綿羊、森林、小鎮,還有一座籠罩全島的無言火山,名叫安丹登。
  安丹登山南面,是上次火山爆發時灰燼堆積百呎深而形成的土地。江波河流切過那片高
聳平原,朝大海流去,一路上蜿蜒聚池,布散漫遊,將整片平原化為沼澤,成了一片廣幅荒
寂的水鄉澤國,有遼闊天際、稀少樹木、些許居民。土壤灰燼密雜,孕育沃饒碧翠的草地,
當地居民便以此飼養牛群,為南方人口密集的海岸都市增肥牛隻,讓牲畜在數哩寬的平原上
恣意行走,仰賴河流作天然柵欄。
  安丹登如其他高山般,決定天氣變化,身旁聚集雲朵。高澤之上,夏日短、冬日長。
  某個冬日的早暗天色中,一名旅人站在狂風呼嘯的小徑交會口,兩條路都僅是牛群在蘆
葦間踏出的小徑,不太可靠。旅人尋找下一條路的指引。
  之前走下最後一段山路時,旅人看到沼澤地零星散佈人家,不遠處有座村莊。他以為他
正朝村莊走,卻不知不覺轉錯方向。高大蘆葦在小徑兩旁密密竄長,即便何處有燈火亮起,
他也看不見。水流在他腳邊不遠處輕聲咯笑。他先前繞行安丹登山周嚴酷的黑熔岩道,已賠
上了鞋。兩隻鞋跟磨透,雙腳也因沼澤小徑的冰冷濕氣而痠痛。
  天色迅速轉暗。一陣迷霧從南邊升起,遮蔽天空,只餘巨碩幽暗山形上方灼亮星辰。風
窸窣穿過蘆葦叢,輕柔、憂傷。
  旅人站在路口,回應蘆葦吹哨。
  有東西在小徑上移動,黑暗中一個巨大陰影。
  「妳在那裡嗎,親愛的?」旅人說,他說的是太古語,創生語。「那就來吧,烏拉。」
小母牛朝他走了一、兩步,走向牠的真名,他也向前迎接。他憑觸覺辨認出巨碩頭顱,撫摸
雙眼間絲滑凹陷,輕搔新角根部的前額。「很美,妳很美。」他說,吸入牠滿是草香的氣息
,倚向龐大溫暖。「妳願意帶領我嗎,親愛的烏拉?妳願意帶領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嗎?」
  他很幸運,遇上農場小母牛,而非四處放牧的牛隻,那些牛隻會領他到沼澤更深處。他
的烏拉很喜歡跳柵欄,但四處閒走一會兒後,便開始眷戀牛棚,以及偶爾仍讓她偷喝一、兩
口奶的母親。如今,牠心甘情願領旅人返家。烏拉緩慢果決地走上一條小徑,他尾隨其後。
路夠寬時,他一隻手放在母牛後臀;牠蹚入及膝河川,他便拉住牠的尾巴。烏拉左晃右擺,
爬上低矮泥濘河岸,拍鬆尾巴,等著他在身後更笨拙地爬上岸。牠繼續溫吞前行。他緊靠烏
拉身側攀抓,因為河川冰冷透骨,他全身顫抖。
  「哞。」嚮導輕聲說道。他在左前方不遠處,看見一點昏暗的方形燈火。
  「謝謝。」他說,同時為小母牛打開柵欄。牠上前迎向母親,他則步履蹣跚,跨越黑暗
前院,來到門前。
  門口一定是阿瑞,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敲門。她喊:「進來啊,你這個笨蛋!」他又敲
了一次門。她放下手中修補的衣物,走到門前。「你難道喝醉了嗎?」她說,接著看見來人

  她首先想到的是王、貴族、歌謠中的馬哈仁安,高大、挺拔、俊美;下一刻想到的卻是
乞丐、迷途的人,衣著骯髒,以顫抖手臂環抱自己。
  「我迷路了。我來到村莊了嗎?」他的聲音既啞且粗,是乞丐的聲音,但不是乞丐的口
音。
  「還有半哩。」阿賜回道。
  「那裡有旅舍嗎?」
  「那你得走到歐拉比鎮,大概在南邊十到十二哩。」她只思索片刻「如果你需要房間過
夜,我有個空房。如果你要進村子,阿三那兒可能有一間。」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此留宿。」他用高貴的語法、打顫的牙齒說,一邊緊握門把強撐

  「把鞋子脫掉,都濕透了。進來吧」她往旁邊一站,說:「到火邊來。」讓他坐到爐火
旁阿帚的高背長椅上。「撥一下柴火。要不要來點湯?還熱著。」
  「好,謝謝妳,夫人。」他低喃,在火邊蹲著。她端來一碗肉湯,他飢渴而謹慎吞嚥,
彷彿久不習慣喝熱湯。
  「你越過山頭來的?」
  他點點頭。
  「何苦呢?」
  「來這裡。」他說,顫抖減緩。赤裸雙腳令人不忍卒睹,淤青、腫脹。她想叫他把腳伸
到火邊取暖,卻不願冒昧。無論他是誰,絕非自願成為乞丐。
  「除了小販這類人,沒有多少人會來高澤」她說:「也不在冬天來。」
  他喝完湯,她接過碗,在自己的位子,火爐右邊油燈旁的小板凳上坐下,繼續修補衣物
。「先把身子暖透了,我再帶你去床邊。那房間沒爐火。」她說道:「你是不是在山上碰到
惡劣天氣啦?聽說下雪了。」
  「有點飄雪。」他說。在油燈及火光下,她得以細細檢視他。他不年輕,身材消瘦,不
如她起先想得高大。臉生得很俊挺,卻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某處出了差池。他看來受過摧殘
,她想,殘毀的人。
  「你為什麼到沼澤來?」她問。她有權發問,因為她收留他,但如此追問卻讓她不安。
  「有人告訴我,這裡的牛群患了牛瘟。」如今他不再因寒冷而全身僵直,嗓音也美妙起
來。他說話像說書人扮演英雄與龍主時的語氣,也許他是說書人或誦唱人?可是不對,他說
了牛瘟。
  「是有。」
  「我或許可以幫助這些牲畜。」
  「你是治療師嗎?」
  他點點頭。
  「那就更加歡迎。這次牛瘟實在太可怕了,而且愈來愈嚴重。」
  他一語未發。她看得出暖意正滲入他全身,令他舒展。
  「把腳放到火邊。」她驟然說道「我有雙我丈夫的舊鞋子。」她起先有點為難,但一說
出口,就覺得解放舒坦。她到底還留著阿帚的鞋子做什麼?給阿瑞穿太小,自己穿又太大。
她送掉他的衣服,卻留下他的鞋子,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看來是給這傢伙穿的。只要有點
耐心,終究等得著,她心想。「我把鞋子拿來給你。你的鞋已經完蛋了。」
  他瞥了她一眼,黑暗的眼大而深邃,像馬眼般晦暗、不可解。
  「他死了」她說:「兩年了。沼澤熱。你在這裡可得當心那病。那水。我跟弟弟一起住
,他在村裡酒館。我們有座乳酪坊,我做乳酪。我們的牛群沒事。」她比出消災手勢。「我
把牠們都關起來。山上那邊牛瘟很嚴重。也許天冷會遏止這場瘟疫。」
  「比較可能殺死受感染的牲畜。」男子說。他聽起來有點睏了。
  「我叫阿賜,我弟弟叫阿瑞。」
  「阿溝。」片刻停頓後,他為自己命名,她想這是他取的假名,不適合他。他的事都拼
湊不起來,不完整。她對他卻不抱懷疑。和他在一起很自在,他無意傷害她。她覺得他談起
動物的方式有種善意。他一定很懂得照顧牠們,她心想。他自己就像動物,沉默、受過傷的
動物,需要保護,卻無法乞求。
  「來吧」她說:「免得你在這裡睡著了。」他順從地跟隨她到阿瑞房間,這房間其實不
比房子一角的櫥櫃大多少。她的房間在煙囪後頭。阿瑞一會兒便會醉醺醺地進門,她會在煙
囪角落為他鋪一塊床榻。讓這名旅人今晚睡個好床,也許他啟程時會留一、兩個銅子兒給她
。近日來,她家的銅子兒可缺得凶。
  他一如往常,在大屋房間中甦醒。他不明白屋頂為何低矮、空氣為何聞起來清新卻有酸
味、牛隻為何在外嚷吵。他必須靜躺,回到這個「別處」、「別人」身邊--雖然這人昨晚
對一隻小母牛或一個女人說過自己的通名,但他想不起來。他知道他的真名,但在這裡沒有
用,無論這是哪裡。其實無論在哪裡都沒用。黑色道路、直墜陡坡和寬廣綠原在他面前開展
,綠地上河流縱橫,水光粼粼。一陣冷風吹送,蘆葦吹哨,小母牛領他穿過河流,艾沫兒打
開大門。他一見到她,便知道她的真名,但他得用別的名字。他必不能以真名稱呼她,必得
記起他對她說的自稱。雖然他是伊里歐斯,但他一定不是伊里歐斯。也許他終究會成為另一
個人。不行,那就錯了,他得是這人,這人腿痠腳疼。但這是張好床,羽毛床,很溫暖,他
還毋須下床。他打了一會兒盹,自伊里歐斯飄離。
  他終於起床時,納悶自己幾歲,望著雙手與手臂,看自己是否年屆七十。他看來還像四
十,雖然感覺自己七十歲、動起來也像,令他略略瑟縮。衣服因連日旅程而髒污不堪,但他
仍舊穿上。椅子下有一雙鞋,陳舊卻耐用結實,還有一雙搭配的手織毛線襪。他將襪子套上
飽受凌虐的雙腳,一拐一拐走入廚房。艾沫兒站在大水槽前,扭擠某個包在布中的沉重物。
  「謝謝妳給的這些,還有鞋子」他說,感謝她的禮物,記起她的通名,卻只稱:「夫人
。」
  「不客氣。」她說,將不知名物品提入巨大陶碗,雙手在圍裙上擦乾。他對女人一無所
知。從十歲起,他便住在沒有女人的地方。好久以前,他曾懼怕她們,在另一間寬敞廚房裡
,那些對他大聲咆哮,要他別擋路的女人。但自從開始在地海旅行後,他碰到一些女人,發
現她們很好相處,像動物一樣自顧自,除非被嚇到,否則不太注意他。他設法不要嚇到她們
。他無意,也無由去嚇她們。她們不是男人。
  「你要不要來點新鮮凝乳?拿這當早餐不錯。」她打量他,但為時不久,也沒正視他雙
眼。她像動物、像貓,端詳他卻不帶挑釁。有隻貓,又大又灰,四腳伏地趴在壁爐邊,凝視
炭火。伊里歐斯接下她給的碗和湯匙,坐在高背長椅上。貓跳到他身旁,呼嚕作響。
  「你看」婦人說:「牠對多數人都不大友善。」
  「是因為凝乳。」
  「也許牠認得治療師。」
  此處有婦人及貓,十分平靜。他來到一間好房子。
  「外面很冷」她說:「早上飲水槽裡還有浮冰。你今天要繼續趕路嗎?」
  一陣停頓。他忘記必須用話回答。「如果可以,我想留下。」他說:「我想留在這兒。

  他看到她微笑,但她也略微遲疑,好半晌。她道:「當然歡迎,先生,但我得請問,你
能不能付點錢呢?」
  「喔,可以。」他說,有點迷惘,起身拐回臥室去拿錢袋。他拿來一枚錢幣,一小枚英
拉德金幣。
  「只是請你付食物和柴火。你知道,現在泥煤可貴了。」她繼續說,接著看到他手中物

  「喔,先生。」她說,他知道自己犯了錯。
  「村子裡沒人能兌換這個。」她說,抬頭看他半晌。「整個村子加起來都沒辦法兌換!
」她說道,笑了。那應該沒事了,但「換」字卻在腦海裡不斷迴響。
  「這錢沒換過。」他說,但他知道她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如果我住一個月,如果
我住一整個冬天,能不能把它用掉呢?我在治療牲畜時,總該有地方住。」
  「收起來。」她說,又笑了,雙手慌亂揮動「如果你能治癒牛隻,牧場主人就會付你錢
,你到時就能付我錢了。你可以把這視為擔保,但是快收起來吧,先生!我看得頭都暈了-
-阿瑞!」她喚道,隨著一陣冷風進來一名彎腰駝背、皮膚乾縮的男子「這位先生醫治牛群
時,會跟我們一起住。願他工作順勢!他給我們保證金了。所以你就睡煙囪角落,他睡房間
。先生,這是我弟弟阿瑞。」
  阿瑞猛點一下頭,嘟噥兩句。他眼神呆滯。在伊里歐斯看來,這男人像中了毒。阿瑞又
走出去,婦人靠近,語氣堅定,低聲說道:「他除了愛喝酒,沒什麼壞處。但除了愛喝酒,
他也沒剩下多少腦子了,酒吃壞了他大半個腦袋,也吃壞我們大半財產。所以,你懂吧,先
生,如果你不介意,就把錢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不會去找,但如果他看到,就會拿,他
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你懂嗎?」
  「懂。」伊里歐斯說:「我懂。妳是好心的婦人。」她在講他,講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事
,她在原諒他。「好心的姊姊。」他說。這些話對他而言如此新穎,他從未說過或想過,他
還以為自己是以不能說的真言說出。但她僅聳聳肩,帶著一抹莫可奈何的微笑。
  「好幾次我都能把他的笨腦袋搖掉。」她說,又繼續工作。
  來到這庇護所,他才知道自己多麼疲累。他整天都在爐火前與灰貓一起打盹,阿賜則忙
進忙出,請他進食了好些次--都是貧乏粗糙的食物,但他全緩慢珍惜地吃完。當天夜裡,
弟弟出了門,她嘆口氣說道:「他仗著我們有房客,又會在酒店賒下一大串帳了。這倒不是
你的錯。」
  「是。」伊里歐斯說道「是我的錯。」但她原諒了。灰貓緊靠在他大腿邊做夢,夢境進
入他腦海,在他與動物說話的低矮田野,那些暗鬱的地方。貓在那裡跳躍,有牛奶,還有深
沉輕柔的興奮。沒有錯誤,只有偉大的純真。不需要言詞。他們不會在這裡找到他,他不在
這裡,不須報任何真名。除了她、做夢的貓、閃動的火焰之外,沒有別人。他走在漆黑道路
,攀越死寂高山,但這兒的河流在牧地間緩緩流淌。
  他瘋了,而她不知道自己失了什麼魂,才讓他留下來,但她就是不怕他,也不懷疑他。
就算他瘋了又如何?他很溫和,而且他出事前可能還很睿智。他也沒那麼瘋,只有一部分、
暫時的瘋。他的一切都不完整,即便瘋狂的部分亦然。他記不起自己告訴過她的名字,要村
人稱他「甌塔客」。他可能也記不得她的名字,因他總是稱呼她夫人--但這可能是出於禮
貌。她也以禮稱他「先生」「阿溝」或「甌塔客」似乎都不像適合他的名字。她聽人說過,
甌塔客是一種小動物,有銳利牙齒,沒有聲音,但高澤上沒有這種動物。
  她也想過,也許他說要來這裡醫治牛隻疾病,也是瘋病使然。他看來不像別的治療師,
帶著動物用的療方、咒文與乳膏而來,但他在休息一、兩天後,便詢問村裡有哪些牧場主人
,隨即出發,踩著阿帚舊鞋,拐著依舊痠疼的雙腳。看到這一幕,她心頭一酸。
  他傍晚返回,腳步更為疲跛,阿三自然帶他大老遠走到長野,那是阿三大多數肉牛的所
在地。只有阿楊養馬,養來讓他的牛仔騎。她給房客一盆熱水和乾淨毛巾照顧他可憐的腳,
然後想到問他是否要洗個澡。他的確想。兩人將水煮熱,注滿舊澡盆,她進房去,讓他在壁
爐前洗澡。她出來時,一切已清畢抹淨,毛巾掛在爐火前。她從不認識這麼會照料事情的男
人,又有誰料到一個有錢人會做這些?他待的地方沒有傭人嗎?他比貓還不麻煩。他自己洗
衣服,連床單也洗。她還沒發現他在做什麼,他就已在一個晴天裡,把東西都洗清晾畢。「
先生,你不用做這些,我會把你的衣物和我的一併洗。」她說。
  「不用了。」他以那恍惚的方式說道,彷彿不甚明白她所言何指,但又續道「妳工作十
分辛苦。」
  「誰不辛苦?我喜歡做乳酪,這工作挺好玩。而且我很強壯。我只擔心老了以後抬不起
桶子和模子。」她把渾圓結實的手臂露給他看,握緊拳頭笑道:「五十歲了,還不賴!」如
此炫耀有點蠢,但她以強健的手臂、經歷與技巧為榮。
  「工作順勢。」他莊重說道。
  他對她的牛很有一套。他在家,她也需要幫助時,他便取代阿瑞。她邊笑邊告訴朋友阿
黃,說他比阿帚的老狗還會對付這些牛。「他跟牛說話,我發誓那些牛真的在考慮他說的,
那小母牛還像小狗一樣到處跟著他。」無論他在山間如何對待牛群,牧場主人都漸有好評。
他們當然會牢牢抓住有益的希望。阿三的牛群死了一半,阿楊不肯透露失去多少牛。牛屍橫
遍野,要不是天氣冷,沼澤早就屍臭熏天。水得煮沸一個時辰才能飲用,只有她這口井和與
村莊同名的井例外。
  一天早上,阿楊的一名牛仔騎著馬,牽著上鞍騾子,在前院出現。「阿楊大爺說,甌塔
客師傅可以騎馬,到東野有十至十二哩路。」年輕人說道。
  她的房客從屋裡出來。那是明亮多霧的清晨,晶亮水氣隱藏沼澤,安丹登山在迷霧上飄
浮,在北方天空映照下,成了龐大破碎的輪廓。
  治療師二話不說,直接走向騾子,其實該說是馬騾?,因為是阿楊的白馬和阿三的大母
驢所生。牠皮色雜中偏白,年幼,有張漂亮的臉。他走上前,對著牠細緻大耳說了些悄悄話
,搓搓牠的頂毛。
  『譯注:騾(mule)為雄驢與雌馬交配而生;馬騾(hinny)則為雄馬與雌驢
的後代。』
  「他都會這樣」牛仔對阿賜說:「對牠們說話。」神情頗樂,但語氣輕蔑。他是阿瑞在
酒館的酒友之一,以牛仔而言,還算是正派的年輕小夥子。
  「他有醫好牛隻嗎?」她問。
  「這個嘛,他是沒辦法立刻治癒牛瘟,但如果他在牲畜癲癇發作前趕到,好像就能治;
還沒感染的,他說可以不讓牠們染上,主人便派他在山裡四處走動,讓他盡力而為。但很多
還是等不及就死了。」
  治療師檢查肚帶、放鬆皮帶、爬上馬鞍,技術並不嫺熟,但馬騾沒有抱怨。牠轉過乳白
色長鼻和美麗眼睛來看騎士,他微笑。阿賜從未看過他微笑。
  「可以走了嗎?」他對牛仔說。牛仔對阿賜一揮手,他的小牝馬一噴氣,立刻上路。治
療師隨後跟上。馬騾步伐大且流暢,白色皮毛在朝陽下閃閃發光。阿賜覺得彷彿目送一位王
子啟程,像故事般,馬背上身形越過光亮迷霧,穿過朦朧褐黃冬原,在光芒中漸漸淡逝,消
失無蹤。
  牧地工作很辛苦。「誰工作不辛苦?」艾沫兒曾問,一邊露出渾圓強壯的手臂,堅實紅
通的雙手。牧場主人阿楊寄望他待在草原上,把當地大牛群的每一頭活牛都摸完。阿楊派兩
名牛仔隨行,他們以布匹及半頂帳棚約略紮了個營。沼澤上沒東西可燒,只有細小斷枝與枯
死蘆葦,營火僅勉強能煮水,更別說供人取暖。牛仔騎馬在外,試圖圍聚牲畜,好讓他一次
處理一整群,不必在乾燥多霜的牧草地上奔波,追蹤四散覓食的牛隻。牛仔無法讓牛群長時
間聚集,便對牠們發怒,也對他無法加快動作而生氣。他覺得奇怪,牛仔竟然對動物沒耐性
,待之如物品,宛如綁筏工在河裡處理木材,只憑蠻力對付。
  牛仔對他也沒耐性,總是催他加快速度,交差了事。他們對自己、對人生,也沒有耐性
。交談內容,不外乎拿到薪水後,要到歐拉比鎮做什麼,他聽說不少歐拉比鎮的妓女,如小
菊、小金,還有「火熱小叢」,他們這麼稱呼。他必須與年輕人同坐,因為三人都需要自火
堆取暖,但牛仔不想讓他在那兒,他也不想和他們共處。他明白,他們對他這個術士有種莫
名害怕,與一份嫉妒,但最嚴重的是輕蔑。他年老、是外人,不屬於他們。畏懼與嫉妒他都
知道,且退避三舍,輕蔑,他也記得。他很高興自己不屬於他們,也高興他們不想對他說話
。他害怕對他們犯下惡行。
  他在冰冷清晨起身,另兩人還在被窩蜷縮沉睡。他知道附近牛群何在,便自行出發。如
今他已十分熟悉這種牛瘟,雙手察覺病症時會感到一陣灼熱,若病情嚴重,他還會反胃暈眩
。他走近一隻躺下的閹牛,已感昏眩噁心。他不再靠近,只說些祝願安然往生的話,便繼續
前行。
  雖然牛群野性難馴,從人類手中僅得閹割與殺戮,牠們卻任他穿行其中。他樂於感受牠
們的信任,有種自豪。他不該自滿,但他的確自豪。如果他想碰觸其中一隻大牲畜,只要站
在牠身旁,稍微以牠們不懂的語言說話即可。「烏拉。」他說,念出牠們的真名。「伊魯。
伊魯亞。」牠們站立,巨碩而無謂,有時一隻牛會久久凝視他,有時一隻牛會邁著悠閒、鬆
緩、尊貴的步伐來到他面前,對他攤開的掌心噴氣。所有前來尋他的牛,他都可以治癒。他
將手放在牛身上,放在硬毛、熱軀及頸上,將治癒的力量傳到手中,一遍遍複誦力之詞。一
會兒,巨獸便搖搖身軀、略微甩頭,或踏步離開。他則垂下雙手呆立片刻,耗竭而空白。接
著另一隻上前,巨大、好奇、羞怯、皮毛泥濘,帶著體中流竄的病症,在他手中像一陣刺痛
、麻痹、熱流,一陣暈眩。「伊魯。」他會說,再走向牲畜,雙手放在牠身上,直到感覺一
股清涼宛如山泉流洩而下。
  牛仔正在討論食用死於牛瘟的閹牛肉是否安全。帶來的存糧原本就不多,如今更所剩無
幾,他們不想上馬奔走二、三十哩補充糧食,想切下當天早上死在附近的閹牛舌。
  他已強迫他們煮沸所有用水,現下他說:「你們要是吃那塊肉,一年內就會開始頭暈,
最後就會像牠們一樣,盲眼癲癇而死。」
  他們咒罵譏笑,卻相信他。他不知道自己所言是否屬實--說時似乎是真的。也許他想
刁難他們,也許想趕走他們。
  「你們回去吧。」他說道「留我一人在這。這裡的食物夠一個人再待個三、四天。馬騾
會帶我回去。」
  他們聽完,二話不說,立刻上馬離去,留下所有東西:棉被、帳棚、鐵鍋。「我們該怎
麼把這些都帶回村裡?」他詢問馬騾,牠望著兩隻離去的小馬,說了馬騾的話。
  「啊嗚!」牠說,牠會想念那些小馬。
  「我們必須完成這裡的工作。」他說,牠和善地看他。動物都很有耐性,但馬類的耐性
最好,因為牠們不求回報。狗很忠誠,但多為服從。狗是階級動物,將世界分為貴族與平民
,而馬都是貴族,牠們同意合作。他記得自己曾走在粗壯厚毛的輓馬腳邊,無所畏懼,頭上
是牠們溫暖的氣息,舒適安詳。很久以前。他走到漂亮的馬騾邊,對牠說話,喚牠親愛的,
安慰牠不讓牠寂寞。
  他又花了六天才診完東方沼澤的大牛群。最後兩天,他前往探視漫遊至山腳下的零散牛
群,其中許多尚未受感染,因此他得以保護牠們。馬騾未上馬鞍馱他,讓路程更輕鬆。但食
糧已告罄,他騎回村子時,頭暈目眩,手腳發軟。他將馬騾留在阿楊的馬廄,又花了很久才
到家。艾沫兒迎接他,責罵他一頓,試圖讓他進食,但他解釋自己還不能吃東西。「我待在
疾病的田野,身陷疾病時,覺得反胃。一會兒我就能吃東西了。」他解釋。
  「你瘋了。」她非常生氣,這是甜蜜的怒氣。為什麼不能有更多怒氣是甜蜜的?
  「至少洗個澡!」她說。
  他知道自己聞起來是什麼味道,於是謝謝她。
  「你這一趟,阿楊要付你多少錢?」燒熱水時,她質問。她依然十分憤慨,因此說話比
平常還直。
  「我不知道。」他道。
  她停下來瞪著他。
  「你沒定價碼?」
  「定價碼?」他暴喝,接著想起他不是原來的自己,謙卑說道:「沒有,我沒定。」
  「這麼天真」阿賜氣呼呼地說:「他會剝你的皮。」她將一壺滾燙熱水澆入澡盆。「他
有象牙幣」她說:「叫他一定要付象牙幣。在外面挨餓受凍十天,為了醫治他的牲畜!阿三
只有銅錢,但阿楊付得起象牙幣,先生。如果我干涉了你,很抱歉。」她提著兩只水桶衝出
門外,朝幫浦走去,近來她決計不用河水。她睿智又和藹。他為什麼和那些不和藹的人住了
那麼久?
  「這得看我的牲畜是不是都醫好了。」阿楊隔天說道「這樣吧,要是牠們撐過這個冬天
,我們就知道你的治療管用,牲畜都很健康。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講公平嘛,對吧?如果
治療不管用,牲畜還是死了,那你也不會拿我現在想付你的錢,可不是?消災!但我也不會
要你等這麼久都沒領到錢。所以,這是預付款,這樣一來,我們現下扯平了,是吧?」
  幾個銅錢甚至沒好好裝在袋子裡。伊里歐斯必須伸出手,牧場主人將六枚銅板一個個放
在他掌心。「好啦!那就扯平了!」阿楊說,語氣慷慨。「或許過兩天,你能去長池牧場看
看我那些滿周歲的小牛。」
  「不行」伊里歐斯說:「等我離開時,阿三的牛群就挨不下去了。那裡需要我。」
  「甌塔客師傅,那裡不需要你。你還在東邊山脈時,來了個治療術士,他以前來過,是
南岸人,阿三僱用他了。你為我工作,我會好好付你薪水。如果牲畜情況良好,說不定給得
比銅幣還好!」
  伊里歐斯沒說好、沒說不好、沒道謝,一語不發離去。牧場主人看著他的背影,一啐:
「消災。」
  麻煩自伊里歐斯的腦海升起,自從來到高澤,他還沒碰上麻煩事。他努力抗拒。有個力
之子前來醫治牛隻,另一個力之子。只是術士,阿楊說。不是巫師,不是法師,只是治療師
,牛隻治療師。我毋須怕他。我毋須怕他的力量。我不需要他的力量。我得見他,要確認、
要確定。如果他做我在這裡做的事,便沒有害處,我們可以合作。如果我做他在這裡做的事
。如果他只用術,沒有惡意,像我一樣。
  他沿著純井鎮雜亂街道走到阿三家,大概位於半路上,酒館對面。阿三是三十開外的男
子,飽受風霜,正在門口與人說話,是個陌生人。兩人一看到伊里歐斯,顯得心神不寧。阿
三走進屋內,陌生人亦尾隨而入。
  伊里歐斯走上臺階。他沒進去,只從敞開門口向內說:「阿三大爺,你在兩條河間養的
牛隻,我今天可以去看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他原本不打算說這事。
  「啊。」阿三說道,來到門口,遲疑地哼了哼。「不用了,甌塔客師傅。這位是參白師
傅,上山來治療牛瘟的。他以前幫我醫好牲畜、爛蹄症之類的。您看,您光是阿楊的牛群就
忙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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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4:37 |只看該作者
  術士現身於阿三身後,真名是阿耶司。他力量微小,受無知、誤用及謊言玷污腐化,但
心中妒火熊熊。「我十年來都在這兒行醫」他說道,上下打量伊里歐斯。「有個人不知從北
邊哪裡過來,搶了我的生意。有些人會因此吵起來。術士爭吵不是好事。也就是說,如果你
是術士,是力之子,我也是。這裡的鄉親都很清楚。」
  伊里歐斯試圖說明他不想吵架。他試圖說明有兩人份的工作,試圖說明自己不會奪走此
人的工作。但這些話都被此人嫉妒的酸液腐蝕,聽不進去,話未出口便讓嫉妒腐蝕了。
  阿耶司看著伊里歐斯結結巴巴,眼神更加傲慢無禮。他開口想對阿三說什麼,但伊里歐
斯說話了。
  「你--你得走。回去。」他說「回去」時,左手像刀一般在空中劃下,阿耶司向後跌
落椅上,瞪視。
  他只是小術士,一個騙子,有幾個差勁的咒語,或者狀似如此。如果他欺瞞,隱藏力量
,是強大敵手,該怎麼辦?心存嫉妒的對手。一定要阻止他,一定要束縛他、為他命名、召
喚他。伊里歐斯開始說出束縛咒詞,那驚懼男子瑟縮躲開,畏縮在地,束手無策,發出微弱
尖銳的哀鳴。錯了,錯了,我在做錯事,我才是邪惡,伊里歐斯心想。他止住口中咒文,加
以抗拒,最後喊出另一個字。接著阿耶司蹲踞在地,嘔吐抖縮。阿三瞪大了眼,想說:「消
災!消災!」無傷無害,但火焰在伊里歐斯的雙手燃燒,他試著將雙眼藏入手中,火焰在他
眼中燃燒;他試圖說話時,口舌燃燒。
  很長一段時間,沒人敢碰他。他一陣痙攣,倒在阿三門口,如今像死人般動也不動。南
方來的治療師說他沒死,而且像毒蛇一樣危險。阿三告訴大家,甌塔客在參白身上下了詛咒
,說了些可怕的話,讓他愈縮愈小,像火裡木柴般哀嚎,又倏然變回原樣,但吐得滿地都是
。這也難怪,整個過程中,光芒都圍繞另一人,甌塔客像波動火焰及跳躍影子,聲音也不像
人類的聲音。駭人的事件。
  參白叫大家趕走那傢伙,卻沒留下來看著。他在酒館灌了一品脫啤酒後,立即上路返回
南方,還告訴村人,一村不容二巫,等那人或不管那什麼東西離開後,他也許會再回來。
  沒人敢碰他。他們遠遠盯著那團軀體癱在阿三門口,阿三妻子在街上來回放聲泣訴。「
晦氣!晦氣!」她哭喊「喔,我的寶寶一定會死胎,一定!」
  阿瑞在酒館聽了參白的故事、阿三的版本,及種種四處流傳的版本後,回家找姊姊。在
最生動的版本中,甌塔客身形暴長十呎,以閃電將參白打成焦炭,參白才口吐白沫,全身發
青,癱倒在地。
  阿賜連忙趕到村裡。她直走到門口,彎腰俯視那團東西,伸手碰觸。人人都倒抽一口氣
,喃喃說:「消災!消災!」只有阿黃的小女兒看錯手勢,尖聲說道:「工作順勢!」
  那團東西動了動,緩緩坐起。他們看到是那治療師,和原來一樣,沒火沒影,卻病懨懨
。「來吧。」阿賜說,扶他起身,陪他緩緩走上街。
  村民搖搖頭。阿賜是勇敢的婦人,但也勇敢過頭了。要不,就像他們在酒桌旁說的,勇
氣用錯方法、用錯地點,你懂吧。天生不會法術的人就不該窮攪和,也別跟術士扯在一起。
你看著吧。術士似乎和平常人一樣,但他們不像平常人;治療師似乎沒有害處,治好爛蹄症
、暢通堵塞乳房,這些都還好,但招惹了一個,你看看,又是火又是影,又是詛咒又是痙攣
倒地。詭異。那人一向詭異。他究竟打哪兒來的?你倒說說看。
  她把他拖上他的床,脫下他腳上的鞋,讓他睡覺。阿瑞晚歸,醉得比平常厲害,他一跌
,額頭被壁爐柴架割傷。他流血憤怒,命令阿賜「把那喔師趕出黃子」,現在就把他趕出去
。說完,他在灰燼裡嘔吐,睡倒在壁爐邊。她把阿瑞拖上床墊,脫下腳上的鞋,讓他睡覺。
她去看另一人。他看來微微發燒,她把手放在他額頭上。他張開眼,面無表情,直視入她雙
眸:「艾沫兒。」又閉上眼睛。
  她自他身邊倒退幾步,嚇壞了。
  黑暗中,她躺在床上,想道:他認識賜與我真名的巫師;還是我說了真名?也許我在睡
夢中說出來了。難道有誰告訴他?沒人知道我的真名。從來沒人知道,只有那巫師還有母親
知道。而他們都死了,都死了--我在睡夢中說的--
  她心知肚明。
  她手裡提著小油燈佇立,油燈光芒在她指間泛紅,使她臉龐泛金。他說出她的真名。她
賜與他睡眠。
  他睡到很晚才醒,彷彿大病初愈,衰弱無力。她無法怕他。她發現他完全不記得村裡發
生的一切、那另一個巫師,連她在床罩上發現的六枚散幣也不記得,想必當時一直緊握掌心

  「那一定是阿楊給你的。」她說:「那個吝嗇鬼!」
  「我說我會去--去河流間牧地看他的牲口,是吧?」他問,心中焦慮,再度露出獵物
的神情,從長椅上起身。
  「坐下。」她說。他坐下,卻侷促不安。
  「你自己都病了,怎麼治療牲口?」她問。
  「還能怎麼辦?」他答。
  但他隨即靜下來,輕撫灰貓。
  阿瑞進來。他一看到治療師在長椅上打盹,便對她說:「妳出來。」她與弟弟踏出屋外

  「現在我這裡不會再收留他。」阿瑞說,對她擺出一家之主的架子,額前一道明顯的黑
色傷口,眼睛像牡蠣,雙手顫個不停。
  「那你上哪去?」她問。
  「該走的是他。」
  「這是我的房子,阿帚的房子。他留下來。要走要留隨你。」
  「他要走要留也隨我。我要他走。妳不能什麼都說了就算,大家都說他該走。他不正常
。」
  「哦,是啊,既然他醫好一半牛群、拿到六個銅幣,他就該走了,是吧!他在這兒能留
多久由我決定,我話就說到此。」
  「她們不買我們的牛奶和乳酪了。」阿瑞哀叫。
  「誰說的?」
  「阿三的太太。所有女人。」
  「那我就把乳酪扛去歐拉比鎮,在那裡賣。」她說道「老弟,你顧顧自己的體面,去把
傷口清洗清洗、換件襯衫,你臭得像酒館一樣。」說完,她回屋內。「天哪。」她頓時痛哭
出聲。
  「怎麼了,艾沫兒?」治療師說,清瘦臉龐與奇特雙眼轉向她。
  「沒有用,我就知道沒有用。跟醉漢說什麼都沒用。」她說。她用圍裙揩揩眼淚。「毀
了你的,是酒嗎?」
  「不是。」他說道,絲毫未受冒犯。或許聽不懂。
  「當然不是。請你原諒。」她說。
  「也許他喝酒是想成為別人」他說:「想改變、想變化--」
  「他是為喝酒而喝酒。」她說:「有些人就是這樣。我會待在乳酪坊。我會鎖上房門。
附近--附近有陌生人。你好好休息。外頭很惡劣。」她想確定他會留在室內,避開危險,
讓別人無法騷擾。稍後她會去村裡,跟一些通情達理的人談談,看能否遏止這些無稽之談。
  她進村時,阿楊妻子阿黃等幾人都同意,術士為工作爭吵沒什麼新鮮,也沒什麼好激動
。但阿三夫婦和酒館那幫人卻不願就此平息,因為這後半個冬天,除了牛隻瀕死,就只剩這
件事有得磕牙。「況且」阿黃說:「我那口子可樂得付銅錢呢,他以為他可能得付象牙幣。

  「所以,他碰過的牛都站得好好的?」
  「目前來看,都好好的,而且沒有新發病的。」
  「他是正統的術士,阿黃。」阿賜說,語氣非常懇切。「我就知道。」
  「親愛的,麻煩就出在這裡」阿黃說:「妳也明白!這地方不適合他那種人。他是誰都
跟我們無關,但他為什麼來這裡,妳就得問問了。」
  「來治療牲口。」阿賜說。
  參白離開不到三天,鎮上又出現陌生人:一名男子騎著好馬北上,在酒館請求下榻。村
人叫他去阿三家,但阿三妻子一聽門前又有陌生人,便放聲尖叫,哭嚎著如果阿三再放一個
巫人進屋,她的寶寶就得先死兩次才能出生。街邊上下幾棟房舍都聽得到她的尖叫聲,引來
眾人--也不過是十、十一人--在阿三屋子及酒館間圍觀。
  「哎,這可不行」陌生人和善道「我可不能讓孩子早產。酒館樓上會不會有空房間?」
  「叫他去乳酪坊。」阿楊的一名牛仔說:「阿賜來者不拒。」這話引出些許竊笑和噓聲

  「往反方向去。」酒館主人說道。
  「多謝。」旅人說,將馬牽往眾人指引的方向。
  「讓外人物以類聚。」酒店主人說道。這句話當晚在酒店中複誦幾十次,讓所有人敬佩
不絕,自發生牛瘟後,這句話說得最好。
  阿賜在乳酪坊裡,剛擠完奶,她擺出平底鍋,過濾牛奶。「夫人。」門口有個聲音說道
。她以為是治療師,便說:「等一下,我把這裡弄完。」她轉身看到陌生人,差點鬆手掉了
鐵鍋。「你嚇到我了!」她說:「需要幫忙嗎?」
  「我想借住一宿。」
  「不行,很抱歉,我已經有個房客,還有我弟弟跟我。也許村裡阿三--」
  「村人叫我來這裡。他們說:『讓外人物以類聚。』」陌生人三十來歲,五官平實、神
情和善、衣著樸素,不過他身後的短腳馬倒是好馬。「夫人,妳讓我睡牛棚就可以了。我的
馬才需要好床,牠累壞了。我睡棚裡,明早就啟程。天冷的晚上,跟乳牛睡正好。我很樂意
付妳錢,夫人,希望妳接受兩枚銅幣,我的名字是阿鷹。」
  「我是阿賜。」她說,有點手足無措,但她喜歡這傢伙。「那好吧,阿鷹大爺。你把馬
拴好,照料一下。幫浦在那裡,還有很多稻草。你好了就進屋裡來,我給你喝點牛奶湯。一
枚硬幣就很夠了,謝謝。」她不想像對治療師一般,稱他為先生。這人沒有那種尊貴氣質。
她第一眼見到他時,沒看到國王,另一個就讓她看到了。
  她結束乳酪坊的工作,回到屋裡,新來的傢伙阿鷹正蹲在壁爐前,熟練地搭起爐火。治
療師在房中熟睡,她向內望,關上房門。
  「他不太舒服。」她低聲說:「一連好幾天在冰冷天氣裡,到沼澤東邊很遠的地方去治
療牛群,把自己累壞了。」
  她在廚房裡忙東忙西時,阿鷹不時以最自然的方式幫她一把,讓她開始揣想,是否外地
男人都比高澤男人善於家務。和他交談很輕鬆,她把治療師的事告訴他,因為她自己沒什麼
好說的。
  「他們會利用術士,再對他的好處說長道短,這不公平。」
  「但他還是嚇到他們了,對不對?」
  「我想是吧。另一個治療師跑到這兒,是以前就來過的傢伙。我覺得他沒什麼作用,兩
年前,他也沒治好我那頭乳房堵塞的母牛。我敢發誓,他的乳膏根本只是豬油。所以呢,他
對甌塔客說,你在搶我的生意,也許甌塔客也對他說了同樣的話,兩人就發脾氣,也許施了
點黑咒語。我想甌塔客有施咒,但他根本沒傷到那人,自己反倒暈了過去。他現在一點都記
不起來,另外那人倒是毫髮無傷,走了。而且他們說,甌塔客碰過的每隻牲口到現在都還站
得好好的,身強體壯。他在風雨中度過十天,碰觸那些牲畜,治療牠們,結果你知道那牧場
主人付他多少錢?六枚銅幣!他生點氣也沒什麼奇怪吧?但我不是說--」她突然不作聲,
然後繼續「我不是說他沒有怪樣子。我想就像女巫跟術士一樣吧。也許他們因為要跟這種力
量和邪術打交道,所以一定要奇怪,但他真誠,又善良。」
  「夫人」阿鷹說:「我能說個故事給妳聽嗎?」
  「喔,你是說書的啊?怎麼不早說嘛!所以你是幹這行的?我剛還在想,已經冬天了,
你還四處旅行。但是看你那匹馬,我就想你一定是商人。你能說個故事給我聽嗎?這會是我
一生的樂事,故事愈長愈好!不過你先喝湯,讓我坐下來好好聽--」
  「夫人,我不算真正的說書人」他帶著和善微笑說道:「但我是有故事要說給妳聽。」
他喝完湯,她準備好縫補活兒,他開始說故事。
  「在內極海,在智者之島柔克,有九位師傅,傳授所有魔法。」他開始說。
  她幸福地閉眼傾聽。
  他列述各個師傅:手師傅、藥草師傅、召喚師傅、形意師傅、風鑰師傅、誦唱師傅,還
有名字師傅與變換師傅。「變換師傅與召喚師傅的技藝危機四伏」他說:「變換,也叫變身
,夫人,妳可能聽過。連普通術士都可能通曉如何塑造幻象變換,將一個東西暫時變成另一
個東西,或是覆上不屬於自己的外貌。妳看過嗎?」
  「聽過。」她悄悄道。
  「有時,女巫術士會說,他們召喚死者,透過他們說話。也許是父母哀悼的孩子。在女
巫茅屋裡,在黑暗中,他們聽到孩子哭、笑--」
  她點點頭。
  「這些都只是幻象,形似之術,但的確有真正的變換,真正的召喚術。這些可能是巫師
真正的誘惑!以獵鷹雙翼遨翔、以鷹眼俯瞰大地,夫人,那是了不起的經驗;而召喚術,其
實就是命名術,是偉大的力量。夫人,妳也知道,知曉真名就是擁有力量。召喚師傅的技藝
便深植於此。能召喚出久遠亡者的外貌及靈魂,是了不起的事。在索利亞的果園目睹葉芙阮
美貌,一如世界尚且年輕時,莫瑞德之所見--」
  他的語音變得十分輕柔,十分深沉。
  「好,言歸正傳。四十多年前,有個孩子在阿爾克島誕生,阿爾克位於偕梅島東南方,
是內極海上一處富饒島嶼。這孩子生在阿爾克領主家中,是一名低階管家的兒子--不是窮
人之後,但也不是多麼了不得的子嗣。父母早年雙亡,他沒受到多少關照,後來因為他的所
作所為,他們才不得不注意他。他們說,他是個詭異的小鬼。他擁有力量;他可以用一個字
點燃或熄滅一團火焰;他可以讓鍋盤在空中飛舞;他將老鼠變成鴿子,讓牠在阿爾克領主的
大廚房四處飛翔。如果他受到妨礙或驚嚇,就為非作歹。他在一名虐待他的廚娘身上倒了一
壺滾燙開水。」
  「可憐哪!」阿賜悄聲道,從他開始說故事起,她就未動過一針一線。
  「他只是個孩子,宅子裡的巫師也不是什麼智者,因為他們很少用智慧及仁慈對待他。
也許他們怕他。他們綁住他的手、堵住他的嘴,避免他誦咒。他們把他關在地窖一個房間,
一間石室裡,關到他們以為他已經馴服為止。然後,他們將他驅逐到大農場馬廄裡居住,因
他擅於照料牲畜,跟馬在一起也比較平靜。但他與馬廄小廝吵了起來,把那可憐的小子變成
一團馬屎。巫師把馬廄小廝變回原形後,又把那孩子綁起來,堵住他的嘴,將他丟上前往柔
克的船。他們想,或許那裡的師傅可以制服他。」
  「可憐的孩子。」她呢喃。
  「的確,因為水手也怕他,整趟航程都將他照樣綁著。柔克宏軒館的守門師傅看到他,
便為他鬆手解舌。他們說,那孩子在宏軒館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食堂的長桌上下翻倒、弄酸
啤酒,一名試圖阻止他的學生也暫時變成豬--但那孩子終究敵不過師傅。
  「他們沒有懲罰他,只是用咒文束縛他狂野的力量,直到可以使他講理、開始學習。這
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體內有股好鬥精神,令他對自己沒有的力量、自己不理解的事物,都
當成威脅、挑戰、一種必須戰鬥到足以擊潰的對象。很多孩子都如此,我就是。但我很幸運
,及早學到教訓。
  「最後,那孩子終究學會馴服怒氣,控制自身力量。那是非常龐大的力量,無論他修習
何種技藝,都輕而易舉,輕易得使他鄙視幻術、天候術,甚至治癒術,因為這些對他不含恐
懼、不具挑戰。他雖精通這些技藝,但不覺有所成就,因此,大法師倪摩爾賜與他真名後,
那孩子便專注修習偉大而危險的召喚技藝。他隨該技藝的師傅修習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一直住在柔克,因為所有魔法知識都會到那裡、在那裡保存。他也絲毫不渴望旅行
、接觸各色人等、見見世面,他說他可以把全世界召喚到面前。這也是事實,但那技藝的危
險便潛伏於此。
  「好了,召喚師傅或任何巫師,都有一項禁忌,便是不得召喚生靈。我們可以呼喚他們
,這可行。我們可以傳送聲音或顯像、表象,但無論肉體或靈魂,我們都不得召喚他們到跟
前。我們只能召喚亡者、只能召喚魅影。妳能了解為什麼必須如此:召喚生者,意指能完全
控制生者,無論軀體心靈。一個人無論多麼強壯、睿智、偉大,都不能正當擁有或利用另一
人。
  「但隨著男孩長大成人,這份好鬥精神也影響他。這在柔克是一股強勁的精神:永遠要
比別人強,永遠要領先--技藝變成一種競賽、一種遊戲,最後變成一種手段,以期達到比
目的更無價值的目的--他的天賦高於那兒所有人,但如果有人在任一領域比他更為出色,
他就難以忍受。這會嚇著他,會激怒他。
  「他並未擔任法術師傅,因為新任召喚師傅才剛獲選,正值壯年,身強體健,不太可能
退休或過世。他在學者與眾師傅中享有崇高地位,但他不是九尊之一。他沒獲選。也許對他
來說,留在那裡並非好事,隨時處於巫師及法師間、處於學習巫術的男孩之間--這些人都
渴望擁有力量、更多力量,努力超越。總之,隨著年歲增長,他愈漸離群索居,待在自己塔
房中,遠離眾人,致力修習,教導少數學生,沉默寡言。召喚師傅會派給他天賦異稟的學生
,但那兒許多男孩對他幾乎一無所知。獨居中,他開始修行一些不該修行,也不得正果的技
藝。
  「召喚師傅慣於對魂魄及魅影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也許這人開始想,誰能阻止我對活
人做同樣的事?如果我不可用這股力量,怎麼會擁有這股力量?於是,他開始召喚活人,他
在柔克畏懼的人、他視為敵手的人、力量讓他嫉妒的人。他們來到他跟前,他奪走他們的力
量,以為己用,讓他們啞然沉默。這些人說不出發生什麼事、他們的力量怎麼了。他們不知
其然。
  「終於,他趁其不備,召喚自己的師傅,柔克的召喚師傅。
  「但召喚師傅以肉體和魂魄抗拒,呼喚我,我便前去。我們兩人一同抵抗可能會摧毀我
們的意志。」
  夜已來臨。阿賜的油燈閃爍熄滅,只剩紅色火光照映在阿鷹臉上。那不是她起先以為的
臉,那張臉憔悴、堅韌、一邊滿佈疤痕。隼鷹般的男子,她心想。她端坐不動,聆聽。
  「夫人,這不是說書人的故事。這故事妳再也不會聽到別人敘述。
  「我那時剛擔起大法師的職務,也比我們抵抗的人年輕。也許是不夠怕他。靜默中,我
們兩人在塔中小室竭盡全力,也只能勉強撐持。沒有旁人知道發生什麼事。我們戰鬥,戰鬥
良久。然後戰鬥結束,他垮斷,如樹枝折斷,他垮了。但他逃逸無蹤。召喚師傅永久耗散部
分精力,戰勝那盲目意志,而我當時沒有體力阻擋他逃逸,也沒想到派人追趕。我體內不留
半點力量能跟蹤他。因此他從柔克逃走。逃得乾乾淨淨。
  「伴隨這種纏鬥而來的,是魂魄傷殘--妳可能會這麼形容吧--及心神嚴重呆滯,但
召喚師傅和我克服了。之後我們開始覺得,讓力量這麼強大的人,一名法師,在地海遊蕩、
神智不清,或許還滿懷恥辱、怒氣、報復,並非好事。
  「我們找不到他的蹤跡。他離開柔克時,一定將自己變成鳥或魚,來到某座島嶼。而且
,巫師可以隱藏自己,躲開尋查咒。我們以特有的方法四處打聽,但毫無音訊,也無人回應
。所以我們出發尋找,召喚師傅往東邊島嶼,我往西邊,因為一想到這人,心裡便浮現一座
大山、破碎的火山錐,下面有一長片綠土延伸向南。我回想起年輕時在柔克上過的地理課,
偕梅島的地貌,和名為安丹登的高山。於是我來到高澤。我想我來對了地方。」
  一陣靜默。火焰竊竊呢喃。
  「我應該跟他說嗎?」阿賜以平穩聲音問道。
  「不用」男子像隼鷹般說道「我來。伊里歐斯。」
  她望向臥室的門。門開了,他站在那兒,憔悴疲累,深黝的眼滿是睡意、迷惘與痛苦。
  「格得。」他說,俯低頭,好半晌後,才抬頭問:「你會從我身上奪走真名嗎?」
  「我為什麼要奪你的真名?」
  「它只代表傷害。憎恨、驕傲、貪婪。」
  「伊里歐斯,我會從你身上取走這些名字,但不會拿走你的名字。」
  「我當時不了解」伊里歐斯說:「他人的事。他們是他人。我們都是他人。我們必須是
他人。我錯了。」
  名為格得的人走向他,握住他半伸、乞求的雙手。
  「你誤入歧途,你已回頭是岸。但是你累了,伊里歐斯,你獨自前行,路途艱辛。跟我
回家吧。」
  伊里歐斯垂下頭,彷彿疲累不堪。一切緊張與激情均自體內消逝,但他抬起頭,沒看向
格得,而是望向默默坐在壁爐一角的阿賜。
  「我在這裡還有工作。」他說。
  格得也望著她。
  「他有。」她說:「他得醫治牛群。」
  「牠們讓我看到我該做什麼」伊里歐斯說道「還有我是誰。牠們知道我的真名,但是牠
們從來不說。」
  片刻,格得溫柔地拉近年長男子,以雙臂環繞。他輕輕說了什麼,然後放開。伊里歐斯
深吸一口氣。
  「你看,我在那裡沒有用,格得。」他說:「我在這裡,就有用。如果他們肯讓我工作
。」他再次望向阿賜,格得亦然。阿賜回望兩人。
  「艾沫兒,妳怎麼說?」宛如獵鷹的人問道。
  「我會說」她對治療師說,聲音微弱高亢如簧音「如果阿楊的牛群整個冬天都站得穩穩
的,雖然那些牧人可能不會喜愛你,但是他們會懇求你留下來。」
  「沒人喜愛術士。」大法師說:「好吧,伊里歐斯!難道我在嚴冬前來尋你,卻必須獨
自返回嗎?」
  「告訴他們--告訴他們我錯了」伊里歐斯說:「告訴他們我做錯了。告訴索理安--
」他遲疑了,心下發慌。
  「我會告訴他,人一生中的改變可能超越我們所知的技藝,以及我們所有的智慧。」大
法師說道。他再度望向艾沫兒。「夫人,他能留在這裡嗎?這是他的願望,但是否也為妳所
願?」
  「論用處和作伴,他都比我弟弟強十倍。」她說:「而且他善良、真誠。我告訴過您了
,先生。」
  「那好吧。伊里歐斯,我親愛的伴侶、老師、對手、朋友,永別了。艾沫兒,勇敢的婦
人,我向妳致上崇敬與謝意。願妳內心及爐火知曉寧靜。」他比個手勢,在壁爐石地上的空
氣中留下短暫的閃爍微光。「現在我要去牛棚了。」他說,並隨即實行。
  門扉閉上。除了爐火呢喃,一切靜寂。
  「到火邊來。」她說。伊里歐斯上前坐在高背長椅上。
  「那就是大法師嗎?真的嗎?」
  他點點頭。
  「全世界的大法師。」她說:「睡在我的牛棚裡。他應該睡在我床上--」
  「他不會接受。」伊里歐斯說道。
  她知道他說得對。
  「你的真名很美,伊里歐斯。」一會兒後,她說:「我從來不知道我丈夫的真名。他也
不知道我的。我再也不說你的真名了。但是我喜歡知道你的真名,因為你也知道我的。」
  「妳的真名很美,艾沫兒。」他說:「妳要我說,我就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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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
  她父親的祖先在廣大富饒的威島上有片廣大富饒的領地。在王治年代裡,這家族並無頭
銜,也未享有宮廷賜予的特權;馬哈仁安死後的黑暗時期,他們以堅毅手腕掌控自己的土地
與人民,將盈餘回饋領地,維持某種程度的公義,抵禦土霸侵擾。在柔克智者影響下,秩序
與和平重臨群島王國,該家族及其農場村莊興盛了一段時期。這裡的草原、高地牧場、橡木
密生的山林,繁盛、美麗,使當地成了俗諺,人們會說「和伊芮亞牛一樣胖」或「和伊芮亞
人一樣走運」。當地領主與佃農將土地名字冠在自己名字之前,自稱伊芮亞人。然而,儘管
農夫與牧人一季季、一年年、一代代傳承,如橡樹般持續不斷盛興,但擁有這片土地的家族
卻隨著歲月與機運,漸漸改變凋零。
  兩兄弟為爭取遺產而分家,一名繼承人貪婪,另一名愚蠢,因而敗壞產業。一人之女嫁
給商人,試圖自城市經營領地。另一人的孫輩再度爭吵,分割已然破裂的領土。這名叫「蜻
蜓」的女孩出生時,伊芮亞領土雖仍是地海中最美麗的山林、田野、草原之一,卻已成家族
宿怨與訴訟的戰場。農場中雜草叢生、農莊屋不見瓦、牛奶棚廢棄不用,牧羊人跟隨羊群,
翻到山的另一頭,尋求更豐美的牧地。曾位於領地中心的老宅,在山頭橡木林間逐漸崩壞頹
圮。
  老宅主人是自稱伊芮亞之主的四人之一,另三人稱他為舊伊芮亞之主。他將青春及僅剩
遺產都傾注在法庭與虛里絲的威島領主接待廳,試圖證明他有權繼承整片領土,一如過去百
年。他帶著失敗與苦澀回家,畢生消磨在最後一片葡萄園的硬澀紅酒中,帶著一群飽受虐待
、瘦骨嶙峋的狗,巡邏領土邊界,以防宵小侵入。
  他在虛里絲結過婚,娶了一名在伊芮亞默默無聞的女子,據說她來自西方某處某島嶼。
她從未踏上伊芮亞,因為她在城裡死於難產。
  他帶著三歲女兒返家,將女兒交給管家,隨即將她遺忘。酒醉時,他偶爾會想起她。如
果他找得到她,便強迫她站在椅旁,或坐在他腿上,聆聽他及伊芮亞家族遭受的一切冤屈。
他詛咒、哭泣、喝酒,也逼她喝酒、逼她誓言彰顯家族、效忠伊芮亞。她吞下滿口酒,卻痛
恨那些詛咒、誓言、淚水,及隨之而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慈愛。她一有機會便逃開,奔向
犬、馬及牛群。她對牠們發誓忠於自己的母親,忠於一個除了她以外,無人知曉、尊崇或效
忠的女子。
  她十三歲時,宅裡僅存的老葡萄園丁與管家告訴老爺,女兒的命名日將屆。他們詢問是
否該請西池村的術士,或是本地村巫即可。伊芮亞之主登時尖聲怒罵:「村巫?老巫婆要賜
予伊芮亞之女真名?偷走我爺爺的西池村那個暴發戶手下?那個卑劣邪門的叛徒?那王八要
膽敢踏上我的領土,我就放狗扯出他的心肝!你們要就跟他這麼說!」諸如此類。老阿菊回
到廚房,老阿兔回到葡萄園,十三歲的蜻蜓奔出家門,下山跑向村莊,學父親咒罵那群因他
的暴喊而激動不已、緊跟她身後咆嘯狂吠的狗。
  「退後!你這隻黑心的賤狗!」她大喊「回家,你這隻搖尾乞憐的叛徒!」狗兒旋即安
靜,尾巴低垂,乖乖回到屋內。
  蜻蜓找到女巫,她正從綿羊臀上一處感染的割裂傷口取出蛆蟲。女巫的通名是玫瑰,與
威島及赫族群島王國許多婦女同名。人若擁有含蘊力量的祕密真名,如鑽石含蘊光芒般,通
常希望自己的通名愈平凡愈好,和他人一樣。
  玫瑰喃喃唸誦一串制式咒文,出力最多的卻是她的雙手與那把鋒利短刀。母羊耐心忍受
鑽挖的刀鋒,渾沌的琥珀色狹長雙眼凝視、靜默,只偶爾頓著小小的左前足,嘆口氣。
  蜻蜒趨近窺視玫瑰工作。玫瑰刺出一條蛆蟲,丟在地上,吐口口水,再繼續深挖。女孩
側身靠向母羊,母羊也側身靠近,互相撫慰。玫瑰取出、丟落、啐向最後一條蛆蟲,說道:
「把那桶子給我。」她用鹽水洗淨傷口。母羊深深嘆息,突然走出院子,邁步回家。牠受夠
了醫療。「小鹿!」玫瑰喊。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從灌木叢中出現,他方才在叢裡睡覺,這時
他追隨母羊步伐,美其名是照顧母羊,但牠比他年長、壯碩、飽足,可能也更為睿智。
  「他們說妳應該給我真名」蜻蜓說:「父親發了一頓脾氣,結果就算了。」
  女巫一言不發,明白女孩說得沒錯。一旦伊芮亞之主出言允許或反對一件事,絕不更改
決定,且自豪於自己不妥協的態度,因為在他眼裡,只有軟弱的人才會出爾反爾。
  玫瑰用鹽清洗雙手及刀刃,蜻蜒問:「為什麼我不能賜予自己真名?」
  「辦不到。」
  「為什麼不行?為什麼一定要是女巫或術士?你們到底做什麼?」
  「這個嘛--」玫瑰說,將鹽水灑在自家小前院的乾土地上。她的房子和多數女巫住處
一樣,離村莊有段距離。「這個嘛--」她說,起身約略環顧,彷彿尋找答案,或母羊,或
毛巾。「妳必須對力量有點了解,妳懂吧。」她終於開口說,一眼看著蜻蜒,另一眼微斜向
一側。有時蜻蜓以為玫瑰左眼斜視,有時又彷彿是右眼,但總有一隻眼直視,另一隻眼看著
視線外某種事物,近轉角處或別處。
  「哪種力量?」
  「那一種。」玫瑰答。她如同母羊離開般,突然走進屋內。蜻蜓跟在她身後,但只到門
前。沒人會不請自入女巫屋中。
  「妳說我有。」女孩朝惡臭幽暗的單房小屋說。
  「我說妳擁有力量,偉大的力量。」女巫自黑暗中說道:「這妳也知道。妳會去做什麼
,我不知道,妳也不知道。那要去找。但沒有任何力量能為自己命名。」
  「為什麼?有什麼比自己的真名更是自己?」
  漫長沉默。
  女巫拿著皂石紡錘和一團油膩羊毛走出屋外,在門邊長凳上坐下,旋轉紡錘,紡出一碼
灰褐色毛線,才答道:
  「我的真名是我,沒錯。但名字又是什麼?是別人稱呼我的方法。如果沒有別人,只有
我,那我要名字何用?」
  「可是??」蜻蜒旋即住口,恍悟玫瑰的論證。她隨後問:「所以,真名必須是賜予的
?」
  玫瑰點頭。
  「玫瑰,把我的真名給我。」女孩說。
  「妳爹說不行。」
  「我說可以。」
  「他才是這裡的主人。」
  「他可以讓我又窮又笨、一無是處,但他不能讓我沒有真名!」
  女巫像母羊般嘆息,不安而勉強。
  「今晚」蜻蜓說:「在我們溪邊,伊芮亞山下。他不知道的事害不了他。」她的聲音半
哄勸,半蠻橫。
  「妳應該有真正的命名日,盛大宴會,跳舞慶祝,像別的少年人一樣。」女巫說:「真
名應該在破曉時分賜予。而且應該有音樂、盛宴等等,宴會。不是在半夜鬼鬼祟祟,沒人知
道--」
  「我會知道。玫瑰,妳怎麼知道該說什麼名字?是水告訴妳嗎?」
  女巫搖了一下鐵灰色的頭。「我不能告訴妳。」她的「不能」不是「不願」。蜻蜒等待
。「我說過,那是力量,就這麼來了。」玫瑰停止紡織,抬起一眼望向西方一朵雲,另一眼
看著北方天空。「妳們在水裡,一起,妳和那孩子。妳拿走孩子的名字。大家可能繼續用那
名字當通名,但這不是她的名字,向來不是。所以她現在不是孩子,也沒有名字,然後,妳
等。站在那水裡。妳像是打開自己的心靈,像打開房門一樣,讓風吹進。它就這樣降臨。妳
的舌頭吐露名字,妳的氣息創造名字,妳將名字、氣息賜給那孩子,無法經由思索,妳只能
任由它來。名字必須經由妳和水,傳達給屬於這個名字的她。這就是力量,力量運作的方法
,都是這樣。這不是妳做的事。妳要知道方法,讓它自行完成。訣竅在此。」
  「法師可以做得更多。」片刻後,女孩說道。
  「沒人能做得更多。」玫瑰說。
  蜻蜓轉頸,仰頭向後,直到頸椎喀喀作響,然後焦躁地伸展長手長腿。「妳願意嗎?」
她問。
  一會兒,玫瑰點了點頭。
  兩人在暗夜中,於伊芮亞山下小巷會合,此時離日落已久,距黎明還遠。玫瑰弄出一點
燐火,發出微弱光芒,好讓兩人在泉邊沼泥遍佈的路上行走,不至落入蘆葦間灰岩坑。在些
許星辰與山丘黑色陵弧之下,冰冷暗夜中,兩人脫衣,涉入淺水,雙足深陷絲絨般泥壤。女
巫碰觸女孩的手,說:「孩子,我拿走妳的名字。妳不是孩子。妳沒有名字。」
  萬籟俱寂。
  女巫悄聲說:「女人,命名於妳。妳是伊芮安?。」
  『譯注:伊芮安(Irian),即「伊芮亞人」之意。』
  兩人靜止須臾,夜風吹過兩人裸露肩頭,接著她們顫抖著離開水中,盡力擦乾身子,赤
腳狼狽地掙扎走出銳利蘆葦叢與糾結根枝,找回通往小巷的路。一到小巷,蜻蜓便以嘶啞、
憤怒的低語問:「妳怎麼能幫我取這個名字?」
  女巫一語不發。
  「不對,這不是我的真名!我以為我的真名會讓我成為我,但這更糟糕!妳弄錯了,妳
只是女巫。妳錯了。這是他的名字,他要就拿去。他這麼引以為傲,這麼以他的笨領土、笨
爺爺為傲。我不要,我不接受。這不是我。我還是不知道我是誰。我不是伊芮安!」說出真
名後,她驟然安靜。
  女巫依然一語不發。兩人在暗中並肩行走。終於,玫瑰以安撫、害怕的聲音說:「它就
這麼來了--」
  「妳要是告訴別人,我就殺了妳。」蜻蜓說。
  一聽此言,女巫停下腳步。她喉間像貓般嘶吼:「告訴別人?」
  蜻蜒也停步。須臾,她說:「對不起。可是我覺得好像--我覺得妳好像背叛了我。」
  「我說出妳的真名。跟我原先想的不同。我感到不安,彷彿事情還沒完成。但這是妳的
真名,如果它背叛妳,那就是這個真名的事實。」玫瑰略為遲疑,接著以較為平靜,卻更冰
冷的語調說:「伊芮安,如果妳要力量來背叛我,我會給妳。我的真名是艾陶荻絲。」
  風又起。兩人都在顫抖,牙齒喀喀作響。她們在暗巷中面對面站著,幾乎看不見對方何
在。蜻蜒伸出一隻探索的手,碰觸到女巫的。兩人手臂圍繞對方,激烈長擁。爾後急忙趕路
,女巫走向村莊附近她的小屋,伊芮亞女繼承人上山走向她的頹圮屋宅。那些未加刁難便讓
她離去的狗,以一陣狂吠猛叫迎接她歸來,吵醒方圓半哩內所有人,只有老爺爛醉如泥,倒
在冰冷爐火旁。二、象牙
  西池村的伊芮亞之主為樺爺,雖無老宅,卻擁有舊領土中最富饒的中央區。他父親對葡
萄園及果園的興趣高於與親戚間的爭執,也留給他一份欣欣向榮的產業。樺爺僱用人手管理
農莊、酒莊、製桶坊、車馬房等,自己坐享其成。他娶了威富斯領主弟弟那位羞怯女兒,想
到閨女擁有貴族血統,便滿意無比。
  當時貴族間流行僱用在智者之島受過訓練、擁有巫杖與灰斗篷的正統巫師,因此西池村
的伊芮亞之主便從柔克找來一名巫師。他很驚訝,只要出得起價碼,弄個巫師竟如此輕易。
  這名叫象牙的年輕人,其實尚未取得巫杖與斗篷,他解釋道,他即將在返回柔克時成為
巫師,師傅命他遊歷四方、增廣見識,因為學院課程無法給予成為巫師所需的經驗。樺爺一
聽,略顯懷疑,但象牙保證他在柔克所受的訓練,足以使他具備威島上西池村伊芮亞所需之
各類魔法。為了證明,他變出一群馴鹿穿過餐宴大廳,之後一群天鵝曼妙地從南牆飛越而入
,從北牆穿越而出,最後在桌子中間突然出現一個銀盆,盆中彈躍噴泉。領主及家人小心翼
翼學著巫師用杯子盛滿泉水輕嚐,發現竟是甜美金色酒漿。「安卓群嶼的酒。」年輕人帶著
一抹謙遜和順的笑容說道。此時他已贏得領主妻女的歡心,樺爺則認為這年輕人物值其價,
不過內心仍偏好自己葡萄園出產的乾法尼紅酒,只要喝得夠多,便足以讓人醉倒,這黃液只
是蜂蜜水罷了。
  如果年輕術士尋求經驗,那他在西池村的收穫真算乏善可陳。每當樺爺有來自肯伯口港
或鄰界領土的賓客時,馴鹿、天鵝、金色酒泉便會出場,溫暖春夜時也增添一些非常漂亮的
煙火。但若是果園及葡萄園管理人來到老爺面前,探詢巫師是否可以在今年的洋梨樹上施個
增產咒,或為南山的法尼葡萄藤誦咒,唱走黑斑病,樺爺便說:「柔克巫師不會自貶身價處
理這些事,去叫村裡術士來幹活兒!」么女感染慢性咳嗽時,樺爺夫人便未打擾那睿智年輕
人,只謙卑地找了舊伊芮亞的玫瑰,請她從後門進來,拌個糊劑,唱個咒文,讓女兒恢復健
康。
  象牙從未注意到女孩患病,也沒注意洋梨樹或葡萄藤。他離群索居。飽學博藝之士自當
如此。他不諱言,從柔克來到此處,不是為了在鄉間小路泥塵間蹣跚行走,僱主贈他一匹漂
亮黑牝馬,他便在鄉林田野間騎乘度日。
  旅行時,他有時會經過山頭上一棟位於巨碩橡木間的老房子。一次,他離開小村路往山
坡上騎,卻有一群齜牙咧嘴的瘦犬對他狂奔咆嘯而來。牝馬怕狗,可能猛然跳起亂跑,從此
之後,他對那房子退避三舍。但他性好美景,喜歡眺望那棟老宅,在初夏午後的光影間醺然
入夢。
  他向樺爺問起那地方。「那是伊芮亞」樺爺說:「我是說,舊伊芮亞。那房子理應歸我
,但為它宿怨爭吵幾百年後,我爺爺放棄那棟房子,平息紛爭。要不是那裡的主人已醉得說
不出話,他還會繼續來跟我爭吵。好幾年沒見到那老頭兒了。我想他有個女兒。」
  「她名叫蜻蜒,負責照管一切,我想我去年見過她一次。她很高,美得像盛開花樹一般
。」么女玫瑰說道,忙著將一生的敏銳觀察填入僅有的十四年歲月。她陡然住口,一陣咳嗽
。母親對巫師投以哀淒、渴望的目光。這次他總會聽到這聲咳嗽了吧?他向小玫瑰微笑,母
親的心因而舒暢。如果玫瑰的咳嗽意謂嚴重病症,他一定不會這般對她微笑,不是嗎?
  「那群老家的人跟我們毫無瓜葛。」樺爺不悅地說。機靈的象牙再沒追問,但想見見那
名宛如盛開花樹的女孩。他一再騎過舊伊芮亞邊界,意欲停在山腳下村莊詢問,卻無停留之
處,亦乏人可問。一名眼白外凸的女巫看了他一眼,匆匆躲回小屋。如果他騎到老屋前,就
得面對一群瘋狗,可能還有一個醉老頭兒。但值得一試,他想。西池村無趣的生活讓他閒得
發慌,而且他一向不怯於冒險犯難。他往山上騎,直到所有犬隻都在他四周吼叫,在牝馬腿
間狂咬。牠俯低身子,以蹄奮力回踢,而他只能靠安定咒和雙臂全力,才不讓牠立即竄逃。
狗兒轉而以他的腿為目標,騰躍猛咬。他正準備讓牝馬逃跑時,有人來到狗群中,大聲斥罵
,甩著皮帶將牠們擊退。他終於讓口吐白沫、喘息連連的牝馬止步後,看到那美如盛開花樹
的女孩。她非常高挑,汗流浹背,有大手、大腳、大嘴、大鼻、大眼,還有一頭狂野髒髮。
她對嗚嗚哀鳴的犬隻大罵:「退下!回屋裡去,你們這些廢物,狗娘養的!」
  象牙的手緊按右腿。狗牙撕裂了小腿肚,血流汩汩滲出。
  「牠受傷了嗎?」女子問:「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她輕撫母馬右前腿,雙手沾滿馬
兒身上染有血絲的汗水。「好了,好了。勇敢的女孩兒,勇敢的心肝。」牝馬垂下頭,全身
因放心而顫抖。「你幹嘛一直讓牠站在狗群裡?」女子憤怒質問。她跪在馬腿邊,抬頭望著
象牙,他從馬背俯視,卻感覺自己低矮、渺小。
  她不等他回應。「我牽牠走上山。」她說著起身,伸手欲接過韁繩。象牙知道自己該下
馬了,他下馬,一邊問道:「很嚴重嗎?」然後低身看看馬腿,只看到赤紅、血染的細沫。
  「來吧,心愛的。」女子說,對象不是他。牝馬放心跟隨。他們走在崎嶇小路,繞過山
邊來到一間古老磚砌馬廄,該處毫無馬蹤,只有築巢燕子棲住,在屋頂上穿越飛梭,吱喳議
論。
  「讓牠保持安靜。」年輕女子說,將他留在這荒涼地方,手握韁繩。一會兒,她拖著一
只沉重水桶回來,用海綿清洗母馬的傷腿。「把馬鞍拿下來。」她說,語氣不耐,言外暗指
:「你這個笨蛋!」象牙服從她的指示,對這個粗魯女巨人半是煩躁,半是好奇。他絲毫不
覺得她像一棵盛開花樹,但她的確美麗,一種健壯、激烈的美。牝馬毫無遲疑地順服。她說
「把腳移過去」,牝馬便移動腳。女子將牠全身上下擦乾,將軟被鋪在馬背上,確認牠就站
在陽光下。「牠會沒事的。」她說:「有道割傷,但如果你每天用溫鹽水清洗傷口四、五次
,傷口就會完全癒合。對不起。」她最後一句說得雖不情願,卻很真誠,彷彿她仍不解他怎
麼會讓牝馬站在那裡遭受攻擊,她首度正眼瞧他,雙眼是澄澈的褐橘色,宛若深色黃晶或琥
珀。奇異的雙眼,與他完全平視。
  「我也很抱歉。」他說道,試圖輕鬆回話。
  「牠是西池村伊芮亞的牝馬。你就是那巫師嘍?」
  他躬身:「黑弗諾大港的象牙拜見。我能否--」
  她打岔:「我以為你從柔克來。」
  「我是。」他說,恢復了原本的鎮定。
  她雙眼直盯視他,像綿羊眼般深晦難辦,他心想。然後她脫口而出:「你在那裡住過?
在那裡研習過?你認識大法師嗎?」
  「是的。」他微說道。然後皺眉彎腰,手按腳踝片刻。
  「你也受傷了嗎?」
  「沒什麼大礙。」他說。事實上他頗為惱怒,傷口的血流已經止住。
  女子的目光回到他臉上。
  「那裡--那裡--柔克,是什麼樣子?」
  象牙略略歪跛,就近走向上馬用的墊腳石,坐下。他伸長腿,小心檢視撕裂處,又抬頭
看看女子。「要告訴妳柔克是什麼樣子,得花不少時間。但我非常樂意。」
  「那人是巫師。至少快是了。」女巫玫瑰說道:「柔克的巫師!妳不能問他問題!」她
已不只是憤慨,更是恐懼。
  「他不介意。」蜻蜓向她保證「只是他很少正面回答。」
  「他當然不會!」
  「為什麼當然不會?」
  「因為他是巫師!因為妳是女人,沒有技藝、沒有知識、沒有學問!」
  「妳原本可以教我!妳就是不肯!」
  玫瑰將她所有教過,或是能夠教導的,以手指一揮帶過,棄如敝屣。
  「好吧,所以我得跟他學。」蜻蜓說。
  「巫師不教女人。妳沖昏了頭。」
  「妳還不是跟布魯交換魔咒!」
  「布魯是村野術士,這人是智者,他在柔克宏軒館學習高等技藝!」
  「他告訴我那是什麼樣子」蜻蜓說:「妳先要穿過鎮上,綏爾鎮。有扇門開在面街處,
但是門關著,看起來像普通的門。」
  女巫傾聽,無法抗拒秘密披露的誘惑與熱切慾望的感染。
  「敲門後會有個男人應門,看來平凡無奇。他會測試。妳必須說一個詞,一句通關密語
,他才會放妳進門。如果妳不知道,就絕對進不去,但如果他讓妳進門,妳便會看到,從內
看,那扇門長得完全不一樣,由角雕成,上面刻了一棵樹,門框由一顆龍牙雕成,是在厄瑞
亞拜之前、莫瑞德之前、在地海出現人類之前很久很久,便存在的龍。最初天地間只有龍,
他們在世界中心黑弗諾的歐恩山上發現這顆牙齒。樹葉雕刻得非常輕薄,連光芒都可穿透,
但那道門非常堅固,一旦守門人把門閉上,就沒有咒語打得開。然後,守門人會帶妳走過一
間間大廳,直到妳迷了路,一片茫然,接著會突然來到天空下,那是湧泉庭,宏軒館裡最深
最深的地方。如果大法師在,那就是他所在之處??」
  「繼續說啊。」女巫喃喃道。
  「他目前只告訴我這些。」蜻蜒說,又回到溫和多雲的春日早晨,無比熟稔的村莊小路
,玫瑰家前院。她自己的七頭產乳牡羊,在伊芮亞山上嚼著碧草與橡樹花。「他在談到那些
師傅時,非常謹慎。」
  玫瑰點頭。
  「但他告訴我一些學生的事。」
  「我想,這沒什麼害處吧。」
  「我不知道。」蜻蜓說:「能聽到宏軒館的事真美妙,但我以為那裡的人應該--我不
知道。當然,他們去的時候,多半只是孩子,但我以為他們會--」她目光移向山上羊群,
表情困惑。「有些人真是又壞又笨」她低聲說「他們有錢,所以進了學院。而他們在那裡修
習是為了更有錢,或有力量。」
  「這是當然」玫瑰說:「這是他們去那裡的目的!」
  「可是力量--妳告訴我的那種--跟要別人照妳的意思行動或付妳錢不一樣??」
  「不一樣嗎?」
  「不一樣!」
  「一個詞可以治癒,也就能傷害;一隻手能殺害,也就能醫治。只朝單方向走的是蹩腳
推車。」女巫說。
  「但是在柔克,他們學著正當使用力量,不是為了傷害別人,也不是為了私慾。」
  「我倒覺得,每件事就某方面來說,都是為了私慾,人總得活下去。但我知道什麼?我
靠我能做的活兒維生,但我不攪和那些偉大技藝、危險技能,例如召喚亡者。」玫瑰比出手
勢,驅退言談中提及的危險。
  「每件事都危險。」蜻蜒說,眼神穿越羊群、山陵、樹木,直望入靜止深處,一片無色
遼闊的空無,宛如日出前澄澈天空。
  玫瑰看著她,明白自己不知道伊芮安是誰、將來會是誰。一個高大、強壯、彆扭、無知
、純真、憤怒的女子,沒錯。但打從伊芮安還是孩子起,玫瑰便看到她更為豐富的內在,超
越自己的存在。伊芮安如此將目光自世界移開時,似乎進入超越自己的地點,或時間,或存
在,完全超越玫瑰所知領域。此時玫瑰怕她,也為她擔憂。
  「妳小心。」女巫嚴酷說道「每件事都危險,的確沒錯,跟巫師攪和尤其危險。」
  蜻蜒出於愛、尊敬、信任,絕不忽視玫瑰的警告,但她無法把象牙當作危險人物。她不
了解他,但懼怕他的念頭在她腦子裡老是留不久。她認為他很聰明,也頗英挺,但除了他能
告訴她的知識外,她不常想到這人。象牙清楚她想知道什麼,因此一點一滴告訴她,雖不是
她真正想了解的事,但她想知道更多。他很有耐性,而她感激這點,知道他的腦筋比她靈敏
許多。有時他因為她的無知而微笑,卻從未因此譏諷或責怪。他像那女巫般,會以問題回答
問題,但玫瑰問題的答案總是她已知的事,而他問題的答案,卻是她從未想像、吃驚、不喜
,甚至痛苦的事物,會改變她的信念。
  一天一天過去,兩人逐漸習慣在伊芮亞老馬廄會面談話,她問他問題,他多加告知,卻
不太情願,總是遮遮藏藏。她認為他在護衛師傅,試圖守護柔克的光明形象,直到有一天,
他終於屈服於她的堅持,毫無顧忌說道:
  「那裡有好人,偉大睿智的大法師自然是,但他走了。那些師傅--有的離群索居,追
隨晦澀知識,尋求更多形意、更多真名,卻將知識用在子虛烏有之處。其他人則將野心隱藏
在智慧灰袍下。柔克不再是地海的力量所在,如今黑弗諾宮廷才是。柔克憑靠輝煌過去存活
,靠一千個魔咒抵禦現世,但在那魔咒牆裡,還有什麼?爭執的野心,恐懼新事物、恐懼挑
戰老年人力量的年輕人。而中心只餘空無。空蕩蕩的中庭。大法師永遠不會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她悄聲道。
  他神情嚴峻「龍把他載走了。」
  「你看到了?你看到那一幕了?」她緊握雙手,想像飛行的景象,甚至沒聽到他回答。
  好半晌,她才回到陽光、馬廄、問題及謎團上。「但即便他走了」她說道「總有些師傅
是真正睿智的吧?」
  他抬頭說話,語帶遲疑,還有一絲憂鬱微笑。「妳知道嗎?那些師傅的神祕及智慧盡數
攤在陽光下,就所剩無幾了。都是這行的戲法,神奇幻象,但大家不想知道這點。他們想要
這些幻象、這份神祕。誰能怪罪他們?生命中美麗或值得的事物已經太少了。」
  彷彿為了闡明他說的話,他從破碎地面拾起一小塊磚頭,拋入空中。他說話時,它拍著
纖細藍翅,在兩人頭頂飛舞。是隻蝴蝶。他手指一伸,蝴蝶降落;手指一甩,蝴蝶墜落於地
,成了一塊破磚。
  「我的人生裡沒多少是值得的。」她說,低頭凝視路面。「我只會管理農場,想辦法站
出來說實話,但如果我認為連柔克島上都儘是伎倆與謊言,我會憎恨那些戲弄我、戲弄大家
的人。不可能是謊言。不可能全都是。大法師的確進入白髮番的迷宮,帶回和平之環。他的
確與少王進入死域,打敗蜘蛛法師,回到人間。這件事,王親自對我們保證過。即使是這裡
,也有樂手前來唱誦這首歌謠,有說書人前來訴說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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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5:14 |只看該作者
  象牙點頭。「但大法師在死亡之地法力盡失。也許一切魔法都在那時給削減了。」
  「玫瑰的法咒還是運作如常。」她頑固說道。
  象牙微笑。他一語未發,但她看到村巫所作所為在他眼中如何微渺,因為他見識過偉大
的行誼與力量。她嘆口氣,打從心底說道:「我若不是女人該多好!」
  他再度微笑。「妳是美麗的女人。」他說,但口氣平實,而非最初的奉承語氣,她之後
也表露自己厭惡奉承。「妳為什麼想當男人?」
  「好去柔克!去見識、學習!為什麼?為什麼只有男人能去?」
  「幾百年前,首任大法師便如此諭示。」象牙說:「但是??我自己也不解。」
  「你也不?」
  「經常如此,因為在宏軒館及所有校區,日復一日,都只看到男孩與男人;因為知道所
有鎮民都法術纏身,連踏上柔克圓丘周圍的田野都不可能。每隔好幾年,或許有位尊貴仕女
,能夠暫時踏入外庭--為何如此?難道女人都沒有能力理解嗎?還是師傅怕她們、怕因此
墮落--不對,是怕承認女人可能會改變他們牢抓不放的規矩,讓他們無法維持規矩的純淨
??」
  「女人可以活得跟男人一樣貞潔。」蜻蜓魯直說道。她知道自己魯直粗野,而他宛轉微
妙,但她只能做這樣的自己。
  「這是當然。」他說,笑容更為燦爛。「但女巫不一定貞潔,對不對?也許那些師傅怕
的就是這點。也許禁慾不如柔克律條教導的那般必要。也許這並非維持力量純淨的方法,而
是獨佔力量的方法。排除女子,排除所有不願成為太監以獲得那種力量的人--誰知道?女
法師!那會改變一切,改變所有規範!」
  她可以看見,他的思緒已在她之前飛舞,拾弄許多念頭,像將磚頭轉變成蝴蝶般轉變。
她無法與之共舞,不能與之共戲,但她以不可思議的心情看他。
  「妳可以去柔克。」他說,雙眸因興奮、淘氣、冒險而明亮。面對她那乞求、不可置信
的沉默,他堅稱「妳辦得到。妳雖是女人,但有很多方法可以改變外貌。妳有男人的心意、
勇氣、意志。妳可以進入宏軒館。我知道妳可以。」
  「那我要在那兒做什麼?」
  「跟其餘學生一樣。獨自住在石室,學習讓自己睿智!這可能跟妳朝思暮想的不同,但
那也是妳要學的。」
  「我辦不到。他們會發現。我連進都進不去。你說,有守門師傅。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
麼詞。」
  「對了,有通關密語。但是我可以教妳。」
  「你可以嗎?他們准嗎?」
  「我不管准不准。」他說道,皺眉,她從未見過。「大法師自己也說過,『規矩是讓人
打破的』。不公平締造這些規矩,勇氣則能加以打破。如果妳有這份勇氣,我也有!」
  她看著他,說不出話。她站起身,隨即走出馬廄,穿越山丘,半路踏上環山丘爬升的小
徑。她最愛的一隻狗,巨大、醜陋、大頭的獵犬,跟隨在後。沼澤密佈的泉水上方有道斜坡
,她終於在那兒停下。十年前,玫瑰便是在這道泉水中為她命名。狗兒坐在她身後,抬頭看
著她的臉。她腦中一片混亂,只是不斷重複:我可以去柔克,發掘我是誰。
  她朝西望去,視線越過蘆葦叢、垂柳、更遠的山丘。整片西方天色都空曠澄淨。她靜立
,靈魂彷彿飄升到那片天空,飛離,飛離她的身軀。
  有個小聲響沿小徑而來,是牝馬輕柔的噠噠蹄音。蜻蜓一回神,對象牙高聲喚叫,跑下
山到他面前。「我要去。」
  他並未刻意計畫這類冒險,但此事雖荒誕不經,他卻愈發喜歡這個主意。一想到要在西
池渡過漫長灰沉的冬天,他就心如沉石。此處一無所有,只有蜻蜓這女孩逐漸填滿思緒。迄
今,他已全然拜倒於她強大純真的力量,但他行事投其所好,好在最後能讓她投他所好,他
想,這場競賽值得一搏,且若她真隨他一道遠走,他也算贏了。至於整件事的趣味,讓她假
扮男人潛入柔克學院,雖然沒多少把握,但思及師傅與那群馬屁精的道貌岸然與浮誇,這種
冒瀆的主意已令他得意洋洋。若碰巧成功,他真能讓一名女子穿過那扇門,即使只是片刻,
都會是多甜美的復仇啊!
  錢是個問題。當然,那女孩會認為,既然他是偉大巫師,一彈指就可讓兩人坐上魔法船
,乘著法術風飄然渡海,但他告訴她必須訂船位時,她僅說:「跑路費我有。」
  他珍視她那些鄉俚俗語。有時她會嚇著他,教他憤恨。有她的夢境從來不是她屈服於他
,而是他讓自己屈服於某種激烈、毀滅性的甜美,陷入滅絕擁抱,夢中的她超越理解的極限
,他則微不足道。他震驚羞愧地從夢中清醒。日光下,他看到她巨大、骯髒的雙手,聽她像
鄉巴佬、呆瓜般說話,取回了優越感,只希望有人能聽到他複述她的俗俚,如果是他以前在
大港的朋友,絕對捧腹叫絕。「跑路費我有。」他喃喃重複,騎回西池,笑道:「可不是嘛
!」他說出聲。黑牝馬甩甩耳朵。
  他告訴樺爺,他收到柔克手師傅的傳像,要他立即出發,所為何事自然說不得,但人一
到那兒,應該要不了太多時間,半個月去,半個月回,最晚會在休月前回來。他必須請求樺
爺讓他預領薪水,給付船資與住宿,畢竟柔克巫師不能利用別人的善意補給所需,而該像平
凡人一般支付旅費。樺爺同意這點,所以必須給象牙一個錢包,那是象牙多年來口袋中第一
筆真錢:十枚象牙幣,一面刻著虛里絲之河獺,另一面刻著和平符文,向黎白南王致敬。
  「各位同名的小老弟,你們好啊。」他與貨幣獨處時說道「你們跟跑路錢會處得來的。

  他對蜻蜓透露的計畫不多,因為他沒盤算多少,而想依賴機運與小聰明,以往他只要有
機會施展小聰明,鮮少失望。女孩幾乎隻字不問。「我去的一路上都要當男人嗎?」是一問

  「對」他說:「但只是偽裝。等上了柔克島,我才會在妳身上施加易容咒。」
  「我以為會是變換咒。」她說道。
  「那就不明智了。」他說,維妙維肖地模仿變換師傅扼要的嚴肅神情。「如有需要,我
自然會操用,但妳會發現,巫師吝用宏深咒法,自有深意。」
  「一體至衡。」她說,以最單純的意涵接受他說的一切,一如往常。
  「或許這種技藝的力量已不若過往。」他說,不明白自己為何試圖削弱她對巫術的信念
,也許只要削弱她的力量、她的完整,都於他有增益。起初,他僅試圖引誘她上床,這是他
喜愛的遊戲,但遊戲已變成他未曾預料,也無力終止的競賽。如今,他決心不在贏得她,而
是擊敗她。他必須向她和自己證明,他過往的夢想毫無意義。
  早先,他不耐於對她外在的巨大冷漠獻殷勤,準備了術士用的誘惑咒--他雖知有效,
卻鄙夷此道。她修補牛籠頭時(一如她會做的事),他對她施咒,卻未引發如黑弗諾與綏爾
鎮女孩般迫切熱情。蜻蜓逐漸沉默陰鬱,不再連連問起柔克,也不再回應他的言語。他極端
試探地接近,握起她的手,她一拳擊向他的頭,打得他頭暈目眩。他看著她站起身,一語不
發,踏步走出馬廄,寵愛的醜狗輕快跟隨在後,還回頭對他咧嘴而笑。
  她走向老宅。他耳邊嗡嗡聲停止後,賊兮兮尾隨,希望咒語生效,這只是她特別的粗野
方式,終究會引領他至床邊。接近宅子時,他聽到器皿破碎聲。酒醉父親搖搖晃晃走出屋子
,狀似恐懼迷惘,身後傳來蜻蜓高聲嚴厲斥罵:「出去,你這個醉醺醺、爛趴趴的叛徒!你
這個下流無恥的色鬼!」
  「她把我的杯子拿走了。」伊芮亞之主像小狗般對陌生人嘀咕,其餘狗圍繞他,喧鬧不
休。「她把它打破了。」
  象牙離去,兩天內沒再來。第三天,他試探地騎經舊伊芮亞,她從山上大步前來迎接。
「象牙,對不起」她說,煙霏橘色雙眸看著他。「我那天不知怎麼了,我很生氣,但不是對
你。我向你道歉。」
  他胸懷大度,原諒她,也不再對她試施情愛咒法。
  他如今思索,不久,他將毋須誦咒,便會取得控制她的力量。他終於發現該如何得到這
種力量,是她自願交到他手中。她的力量與意志驚人,但幸運的是,她笨,而他不笨。
  樺爺要派遣一名車夫載運酒商訂購的六桶十年法尼酒到肯伯口港。他很樂意派遣手下巫
師同行擔任保鏢,因為這種酒釀十分珍貴,即使少王已儘快導正世風,但道上仍有賊匪。所
以,象牙乘著由四匹大馬拖曳的大馬車,顛簸緩行,兩腿搖搖晃晃。在驢蛋山下,一個外貌
粗野的身形從路邊出現,要求車夫載他一程。「我不認識你。」車夫說,甩起鞭子要嚇阻陌
生人,但象牙從馬車那端繞過來,說道:「好人,讓那小子搭車吧。有我在你身邊,他做不
了什麼壞事。」
  「那就請您看著他吧,大爺。」車夫說。
  「會的。」象牙說,對蜻蜓一眨眼。她在滿身泥土、佃農舊罩衣、綁腿、髒兮兮軟帽的
巧裝下,沒有回應。即便兩人並肩而坐,雙腿垂晃在馬車尾端,六大桶酒漿在他們和昏昏欲
睡的車夫之間顛簸搖晃,她依然扮演她的角色。慵懶的夏日山丘田野緩緩、緩緩而過,象牙
試圖逗她,她只是搖頭。也許如今啟程,她便畏懼這瘋狂計謀了。無從得知。她靜得出奇、
嚴肅。這女人一旦屈服於我,可能會讓我十分乏味,象牙心想。這念頭幾乎攪得他難以自持
,但他望向她時,慾望在她巨碩、實際的存在前消弭無形。
  這條路穿越一度完整的伊芮亞領土,卻無半間旅店。太陽貼近西方平原時,他們在一間
農莊停歇,那裡提供馬廄給馬匹,提供車房給馬車,馬廄頂樓還有供車夫使用的稻草堆。廄
樓既暗且悶,稻草霉臭。雖然蜻蜓躺在三呎不到之處,象牙卻無半點慾念。她一整天徹底扮
演男人,令他也半信半疑。或許她真騙得過那老頭!他想。這念頭令他咧嘴笑著入睡。
  翌日,他們顛簸穿過一、兩場夏日雷暴,於黃昏時分來到肯伯口港,一座城牆圍繞的繁
榮港都。兩人放車夫去處理主人的事務,自行在港口邊找旅舍下榻。蜻蜒靜靜看著城市風貌
,可能是敬畏,或非難,或只是無動於衷。「這小鎮不錯」象牙說:「但世上唯一的都市是
黑弗諾。」
  她不為所動,只說:「船隻不常與柔克交易,對不對?你看,要不要花很多時間才找得
到船來載我們?」
  「只要我拿巫杖就不用。」他說道。
  她停止四處張望,若有所思地跨步行走片刻。她移動時,美麗、大膽又優雅,頭高高抬
起。
  「你是說他們會買巫師的帳嗎?但你不是巫師。」
  「那只是形式。資深術士處理柔克事務時,可以帶巫杖。我現在就算是。」
  「帶我去算嗎?」
  「帶學生給他們,算。還是天賦優異的學生!」
  她不再追問。她從不爭論,這是她的美德之一。
  當晚,在碼頭旅店用膳時,她語帶難得的羞怯問道:「我有優異天賦嗎?」
  「根據我的判斷,妳有。」
  她默想--跟她對話經常十分緩慢--然後說:「玫瑰說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哪種
力量,而我--我知道我有,但我不知道是什麼。」
  「妳就要去柔克發掘了。」他說,向她舉杯致意。片刻,她舉起杯子,對他微笑,笑得
如此溫柔燦爛,令他不由自主說道:「願妳所尋皆得!」
  「如果找得到,也都是因為你。」她說。那一刻,他愛上她真摯的心靈,願意放棄所有
想法,將她視為一項大膽冒險、偉大玩笑中的伴侶。
  旅店十分擁擠,他們必須與另兩名旅客共用一房。象牙這晚思慮純潔,還因此稍稍取笑
自己。
  隔天,他從旅舍菜園摘下一枝草藥,變成極好的巫杖,頭尾包銅,與身同高。「這是什
麼木?」蜻蜒看到時,著迷問道,他笑答「迷迭香」時,她也笑了。
  兩人沿碼頭前進,詢問是否有船南行,願意載一名巫師及其學徒到智者之島。果不多久
,就找到一艘重型商船,前往瓦梭,船長願意免費載送巫師,學徒半價。即使半價也要花費
一半跑路錢,但他們可享有一間艙房,因為「海獺」號是有甲板的雙桅大船。
  與船長說話時,一輛馬車駛到碼頭,開始卸載六大桶眼熟的酒桶。「那是我們的酒。」
象牙說。船長說道:「要送往霍特鎮。」蜻蜓輕聲說道:「伊芮亞出產。」
  她回頭瞥向陸地。這是他唯一看到她回顧的一次。
  啟程前不久,這艘船的天候師上了船,他並非柔克巫師,而是飽受風霜的男子,穿著襤
褸航海斗篷。象牙稍稍賣弄巫杖來會見他。術士對他上下打量,說道:「這艘船只容一人操
縱天候。若不是我,我就下船。」
  「風袋大爺,我只是個乘客,我很樂意將風事託付給你。」
  術士看著一旁像樹般挺直站立、一言未發的蜻蜒。
  「好。」他說。這是他對象牙說的最後一言。
  然而,旅途中,天候師與蜻蜓談過幾次話,讓象牙有點不安。她的無知不疑可能會令她
遭致危險,並牽連他。她跟那風袋師到底談些什麼?他問,她答道:「談我們的未來。」
  他瞠目而視。
  「我們所有人,包括威島、飛克威島,還有黑弗諾、瓦梭,以及柔克。群嶼上所有人。
他說,去年秋天黎白南王要加冕時,派人去弓忒,想請前任大法師為他加冕,但大法師不肯
,又沒有新的大法師,所以王自己將王冠戴上。有人說那樣不對,他並非王位正統,但也有
人說王自己就是新的大法師。但他不是巫師,只是王,因此又有人說黑暗年代將再度降臨,
那時沒有正義統治,巫術用於邪惡。」
  一陣沉默後,象牙問:「那個老天候師說了這些?」
  「我想是民間流言。」蜻蜓以認真的單純說道。
  天候師至少長於技藝。「河獺」往南急航,中途遇上夏季狂風與洶湧海浪,但從未碰上
暴風雨或詭譎風向。他們在偶島北岸、伊里安、雷島、柯梅瑞與偶港上貨卸貨,接著西行,
將乘客載往柔克。象牙面向西方,惴惴不安,他太明白柔克的防護有多完備。如果柔克風逆
向吹拂,他明白無論自己或天候師都一籌莫展,若真如此,蜻蜓一定會問,為什麼?為什麼
風會逆向而吹?
  他很高興看到那術士也心懷忐忑,他站在舵手身邊,直盯桅頂,只要風向略微偏西,便
準備立刻收帆,但風穩穩自北吹來。那陣風夾著雷聲急吹,象牙下至艙房,但蜻蜓留在甲板
上。她怕水,她告訴過他。她不會游泳。她說過:「溺死一定很可怕--無法呼吸空氣--
」這念頭令她打了個哆嗦。這是她唯一顯露過對某樣事物的懼怕。但她不喜歡低矮侷促的艙
房,因此白天都待在甲板上,溫暖的夜晚也睡在那兒。象牙未試圖勸她入船艙,如今他知道
誘勸毫無用處,要擁有她就必須征服她,只要能來到柔克,他就會成功。
  他再度爬上甲板。天氣逐漸放晴,隨著太陽漸落,西方雲堆撥散,高聳深黑的山陵後顯
露金色天際。
  象牙帶著一種渴望的恨意望著那座山丘。
  「小夥子,那是柔克圓丘。」天候師對一旁站在欄杆邊的蜻蜒說道。「我們現在要駛入
綏爾灣。那裡只有他們要的風向。」
  船深入海灣、下錨時,天色已黑,象牙對船長說道:「我天亮時上岸。」
  在兩人狹小船艙中,蜻蜓坐著等他,神情嚴肅如昔,但眼中散發興奮光芒。「我們天亮
時上岸。」他對她重複,她點頭,毫無異議。
  她說:「我看起來還好嗎?」
  他坐在自己狹窄鋪位,看著她坐在她狹窄的鋪位。兩人不能面對面,因為膝蓋無處可放
。在偶港時,她依照他的建議,為自己買件體面襯衫與長褲,好看起來更像學院新生。她的
臉因風傷脫皮,脂粉未施,頭髮編成棍棒狀,和象牙的髮式一樣。她也把手洗個乾淨,那雙
手平躺在她大腿上,長而強勁的雙手,像男人的手。
  「妳看起來不像男人。」他說,她臉沉了下來。「我看來不像。妳在我眼中永遠不像男
人。不過別擔心。他們看妳會像的。」
  她點點頭,一臉憂心。
  「蜻蜓,第一樁考試是很大的試煉。」他說道。他每晚獨自躺在船艙時,都在盤算這段
對話。「通過後方能進入宏軒館,方能通過那扇門。」
  「我想過這件事。」她說,語氣急切誠懇。「我難道不能直接告訴他們我是誰嗎?有你
在那裡為我擔保,說我即使是女子,也有某些天賦,我答應會發誓,設下守貞咒,如果他們
希望,我也可以離群獨居--」
  他不停搖頭。「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無望。無用。死路一條!」
  「即使你--」
  「即使我為妳抗辯。他們不會聽的。柔克律條禁止教導女性任何高深技藝、任一創生真
語。從古至今,一向如此。他們不會聽的,所以要讓他們親眼看到!我們會讓他們看到,妳
跟我。我們會教訓他們。妳必須勇敢,蜻蜓,妳不能軟弱,不能想:『如果我懇求他們,他
們一定無法拒絕我。』他們可以拒絕妳,也一定會拒絕妳。如果妳暴露自己的身分,他們就
會懲罰妳。還有我。」他最後一字以沉重語氣加強,且內心暗道:「消災。」
  她凝視他,眼神難解,終於問道:「我該怎麼辦?」
  「妳相信我嗎,蜻蜒?」
  「相信。」
  「妳是否完全、全然信任我,明白我為妳冒的險比妳冒的險更嚴重?」
  「是。」
  「那妳必須告訴我,妳會對守門師傅說的詞。」
  她瞠目而視:「但我以為你要告訴我--密語。」
  「他向妳要求的密語,就是妳的真名。」
  他讓這句話沉澱片刻,然後柔聲續道:「為了在妳身上施加易容咒,讓咒語完整深刻到
柔克師傅只會看到男身的妳,我也必須知道妳的真名。」他再度停頓。他說,似乎覺得自己
句句實言,因此話音溫柔,令人動容:「我很久以前就能得知妳的真名,但我不用那些技藝
。我要妳信任我,能夠親口說出。」
  她正低頭看雙手,緊抱膝頭。在船艙燈籠投射的暗淡紅光下,睫毛在她雙頰投射出纖細
秀長的影子。她抬起頭,直視他「我的真名是伊芮安。」她說。
  他微笑。她沒有微笑。
  他一語不發。其實他無話可說。如果他早知會如此輕易,數天前、數週前,就能獲得她
的真名,獲得隨心所欲操控她的力量,只要假裝進行這瘋狂計策--不用放棄薪俸與岌岌可
危的聲望、不用經歷這段航程、不用老遠跑來柔克以達目的!如今他覺得整個計畫愚蠢無比
。他絕無法將她偽裝到能夠騙過守門師傅。他想如師傅羞辱他般羞辱他們的計畫,盡是鏡花
水月。他執迷於欺瞞這女孩,才會掉入為她鋪設的陷阱。他苦澀地了悟,他總是相信自己的
謊言,纏入自己辛苦織就的罘網。他一度在柔克丟人現眼,如今又回到此處,走回頭路。一
陣強大淒涼的憤怒洶湧而上。沒有用,什麼都沒有用。
  「怎麼了?」她問。她深沉沙啞的溫柔嗓音瓦解他的男性自尊,他將臉埋在手裡,抗拒
恥辱的淚水。
  她將手放在他膝頭,這是她首次碰觸他。他已浪費太多光陰渴求她的碰觸,而今他承受
這碰觸的溫暖及重量。
  他想傷害她,把她從可怖無知的善良中撞擊出來,但他終於開口時,說的卻是:「我原
本只想和妳做愛。」
  「你想嗎?」
  「妳以為我是他們那些太監嗎?我會用咒法將自己閹割成聖人嗎?妳以為我為什麼沒有
巫杖?妳以為我為什麼不在學院?妳相信我說的一切嗎?」
  「相信。」她說:「對不起。」她的手依然放在他膝上。她說:「你要的話,我們可以
做愛。」
  他直起身,靜靜端坐。
  「妳到底是什麼?」他終於對她說道。
  「我不知道。這就是我想來柔克的理由。來發掘。」
  他擺脫她,站起來,弓著身,兩人在低矮船艙中,無法站直。他的拳頭一緊一放,盡可
能站遠離她,背對她。
  「妳什麼都發掘不到。那都是謊言、騙局。老頭子玩弄文字遊戲。我不願意玩他們的遊
戲,所以我離開。妳知道我做了什麼嗎?」他轉身,擺出齜牙咧嘴的勝利嘴臉。「我找個女
孩,鎮上的女孩,到我房間,我的石室。我的小禁慾石室。那裡有扇窗面對一條暗巷。沒有
咒語--四周環繞的魔法讓人不能用咒語。但她想來,也來了,我從窗戶垂下一道繩梯,她
爬了上來。那些老頭子進來時,我們正在辦事!我可讓他們好看了!如果我能把妳弄進去,
我可以再讓他們好看,我可以給他們一次教訓!」
  「我會試試。」她說道。
  他瞠目而視。
  「我跟你的理由不同」她說道:「但我還是想試。我們都大老遠來了。你也知道我的真
名。」
  這是事實。他知道她的真名:伊芮安。它像一塊炭火,像腦海中燃燒的餘燼。他的思維
盛不下,他的智識用不動,口舌說不出。
  她抬頭看他,銳利剛毅的臉龐,在朦朧燈籠光下顯得柔和。「象牙,如果你帶我來這裡
,只是為了做愛,我們可以做。如果你還想要。」
  起先他為之語塞,只是搖頭,一晌後,他才能笑道:「我想,那種可能--我們已經討
論完畢--」
  她看著他,不帶一絲遺憾、責怪或羞愧。
  「伊芮安」他說,此時她的名字脫口而出,在他乾燥口中,如泉水般甜美沁涼。「伊芮
安,要進宏軒館,妳就必須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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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5:26 |只看該作者
【阿茲弗】
  他把她留在街道轉角。那條狹窄、無趣、看似狡獪的街道,往平凡無奇的牆上斜,通往
更高一道牆中的木門。他在她身上施加魔法,因此她看起來像男子,雖然她自己感覺不像。
她與象牙互擁,畢竟兩人曾是朋友、同伴,他也為她做了這一切。「勇氣!」他說,放開她
。她走上街道,站在門前。她終於回頭一望,但他已離去。
  她敲門。
  一會兒後,她聽到門閂喀喀作響。門打開,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門口。「我能為你效勞嗎
?」他說,沒微笑,但聲音和善。
  「先生,你能讓我進宏軒館?」
  「你曉得進來的路嗎?」他的杏形眼十分專注,卻彷彿從數哩或數年外看著她。
  「這就是進去的路,先生。」
  「你知道在我讓你進來之前,你必須告訴我誰的真名嗎?」
  「我的,先生。我的真名是伊芮安。」
  「是嗎?」他問。
  這句話讓她停頓。她默默站著。「這是威島上,我村裡女巫玫瑰在伊芮亞山下泉水中,
賜予我的真名。」她終於說道,頂天立地,據實以告。
  守門師傅彷彿看了她很久。「那這就是妳的真名」他說:「但或許不是妳完全的真名。
我想妳還有一個。」
  「先生,我不知道。」
  又過良久,她說:「先生,也許我能在這裡學到。」
  守門師傅微微低頭。淺極的微笑在他雙頰上凹出新月般雙弧。他站到一旁。「進來吧,
女兒。」他說。
  她踏入宏軒館門檻。
  象牙的易容咒如蛛網般散落。她回復自己與容貌。
  她跟隨守門師傅走過一條石廊。直到盡頭才想到要轉身,看光芒穿透那千百片樹葉,那
樹葉就雕刻在骨白門框的高聳大門上。
  一名披著灰斗篷的年輕男子在走廊上急行,靠近二人時突然停步。他盯著伊芮安,簡短
招呼後,繼續前行。她回頭看他,他也正往回望。
  一球迷濛綠火與眼睛同高,急速飄過走廊,顯然在追逐那年輕人。守門師傅對它揮手,
它避開他,伊芮安手忙腳亂,急轉彎身,但球體掠過時,髮絲間還是感到冰涼一麻。守門師
傅轉頭看看,笑容更明顯。雖然他一字未說,但她覺得他注意她、關心她。她起身跟隨。
  他停在一道橡木門前,沒敲門,反而舉起輕巧的灰色巫杖,用頂端在門上畫出一個小記
號或符文。門隨著後方一聲響亮開啟:「請進!」
  「伊芮安,請在這裡稍候。」守門師傅說道,走進房間,身後的門也沒有關。她可以看
到書櫃、書本、堆著更多書及墨水瓶與寫滿字紙的書桌,兩、三個男孩坐在桌前,還有一名
灰髮矮壯男子,正與守門師傅談話。她看到那男子表情轉變,看到他眼光轉而短暫、訝異地
凝視她,看到他低聲、熱切地質問守門師傅。
  兩人一同走向她。「這位是柔克的變換師傅,這位是威島的伊芮安。」守門師傅說道。
  變換師傅坦然盯視她。他不比她高。他盯著守門師傅,又轉向她。
  「原諒我必須在妳面前談論妳,小姐,但我必須如此。守門師傅,你知道我從未質疑你
的判斷,但律條說得很明白。我必須請問,是什麼讓你動搖,才違背律條讓她進來。」
  「她要求進門。」
  「可是--」變換師傅停語。
  「上次女性要求入學院是什麼時候?」
  「她們知道律條不許。」
  「伊芮安,妳知道這件事嗎?」守門師傅問她,她答道:「知道,先生。」
  「所以妳為什麼還來?」變換師傅問道,他表情嚴厲,卻不隱瞞好奇。
  「象牙師傅說,我可以裝成男人過關。但我覺得我應該說出我是誰。先生,我會跟別人
一樣禁慾的。」
  兩道長弧在守門師傅臉上顯露,圍著他緩緩展現的微笑。變換師傅表情依然嚴厲,但他
眼一眨,思索片刻後說:「我相信--的確--誠實絕對是上策。妳剛說是哪位師傅?」
  「象牙。」守門師傅說:「黑弗諾大港的一個小夥子,我三年前讓他進門,去年讓他出
去,你可能還記得。」
  「象牙!跟手師傅修習的傢伙!他在這裡嗎?」變換師傅憤怒質問伊芮安。她站直,什
麼都沒說。
  「不在學院裡。」守門師傅微笑說道。
  「他愚弄妳,小姐,他想讓我們出醜,就讓妳也出醜。」
  「我利用他帶我來這裡,告訴我要跟守門師傅說什麼。」伊芮安說:「我不是來這裡讓
誰出醜,而是來學習我需要知道的事物。」
  「我常在想,我為何讓那孩子進門」守門師傅說:「現在我開始了解了。」
  聽到此話,變換師傅望向他,沉思後冷靜道:「守門師傅,你想到什麼?」
  「我想,威島的伊芮安來到此處,不只是尋求她需要知道的事物,也是我們需要知道的
事物。」守門師傅語氣同樣冷靜,微笑已不復存。「我想這可能是我們九人該討論的事。」
  變換師傅聆聽,顯露全然驚異,但沒問守門師傅,僅道:「但不是學生該討論的。」
  守門師傅點頭表示同意。
  「她可以在鎮上下榻。」變換師傅略鬆了一口氣說道。
  「然後我們在她背後議論紛紛?」
  「你不會把她帶入諮議室吧?」變換師傅一臉不可置信。
  「大法師就把亞刃那男孩帶去了。」
  「可是--亞刃是黎白南王??」
  「那伊芮安又是誰?」
  變換師傅沉默而立,帶著敬意,靜聲說道:「吾友,你想要做什麼、學什麼?她是什麼
,讓你這樣為她要求?」
  「我們是何許人」守門師傅說:「不知她是什麼,便拒絕她?」
  「一名女子。」召喚師傅說道。
  伊芮安在守門師傅的房間裡等了幾個時辰。那房間低矮、明亮、空曠,一扇小窗旁有個
靠窗座位,窗戶面對宏軒館的菜園--美觀、細心照料的菜圃,成排蔬菜、植物、草藥苗床
,更遠處還有莓子藤架與果樹。她看到一名魁武黝黑的男子與兩個男孩出來,為其中一塊菜
圃除草。看著他們細心工作,讓她放鬆心情。她但願自己能幫忙。等待與奇特格外難捱。守
門師傅曾進來一次,帶一杯水、一盤冷肉、麵包與青蔥給她。她應他的要求進食,但咀嚼與
吞嚥都是苦差事。園丁離去,窗外可看的只有成長中的高麗菜與跳躍的燕子、偶爾在高空中
出現的老鷹,還有菜園彼方,在高大樹頂間輕搖的風。
  守門師傅回來,說:「來吧,伊芮安,見見柔克師傅。」她的心臟開始以馬車奔馳之速
狂跳。她跟隨他走過迷宮般走廊,來到深色牆壁的房間,內有一排尖頂高窗。一群男子站在
那裡。她進入時,每人都轉頭望她。
  「各位大人,威島的伊芮安帶到。」守門師傅說。眾皆沉默。他示意她更進入室內。「
妳見過變換師傅。」他對她說。他引介其他人,但她記不住他們的名字與專職,只記得藥草
師傅是她誤以為園丁的人,而其中最年輕的人身材高大,嚴峻美麗的臉似乎以黑石雕塑而成
,那是召喚師傅。守門師傅語畢,召喚師傅首先發話:「一名女子。」
  守門師傅點了一下頭,溫和如昔。
  「這就是你召集九人的目的?僅此無他?」
  「僅此無他。」守門師傅說道。
  「曾見群龍在內極海上飛騰;柔克沒有大法師;群嶼沒有真正加冕的國王。有正事要辦
。」召喚師傅說道,聲音冷硬如石「我們何時才要辦正事?」
  守門師傅並未開口,室內一片沉默不安。終於,一名眼神明亮的瘦小男子,穿著紅色束
腰外衣,上披灰色巫師斗篷,說道:「守門師傅,你是將這名女子以學生之名帶入宏軒館嗎
?」
  「如果是,也全賴各位的贊同或反對。」他說道。
  「你是嗎?」穿著紅色束腰外衣的男子微微笑道。
  「手師傅」守門師傅說:「她請求以學生之名進來,我看不出有理由拒絕。」
  「理由比比皆是。」召喚師傅說道。
  一名嗓音渾厚嘹亮的男子發言:「加以主宰的不是我們的判斷力,而是我們矢言遵守的
柔克律條。」
  「我不相信守門師傅會輕易犯律。」一人說道。雖然他身形高大,白髮、削瘦、臉部凹
凸不平,但他說話前,伊芮安未曾注意到他。他與旁人不同,說話時就看著她。
  「我是坷瑞卡墨瑞坷」他對她說道「此處的名字師傅,因此我可隨意使用真名,包括我
自己的。伊芮安,誰賜予妳真名伊芮安?」
  「大人,是我村裡的女巫玫瑰。」她答,聲音雖然尖銳粗糙,但挺直而立。
  「她誤賜了真名嗎?」守門師傅詢問名字師傅。
  坷瑞卡墨瑞坷搖搖頭:「沒有。但是--」
  一直面對無火壁爐、背對眾人站立的召喚師傅轉身:「女巫互賜的真名在此與我們無關
。守門師傅,如果你對這名女子有興趣,你應該在這些牆外,在你發誓守護的門外進行。她
在此永無立足之地。她只能在我們之間帶來混亂、紛爭,與更深層的弱點。我言盡於此,也
不願在她面前多說。面對刻意的錯誤,沉默是唯一答案。」
  「沉默是不夠的,大人。」之前未發話的一人說道。在伊芮安眼中,他長得十分奇特,
淺紅色皮膚、淺色長髮,冰色細眼。他的言談也十分奇特、僵硬,似乎有點扭曲。「沉默是
萬物的答案,也是空泛的答案。」
  召喚師傅抬起高貴黝黑的臉龐,眼光越過房間看著那蒼白男子,但未開口。他不帶隻字
片語,再度轉身,離開房間。他緩緩經過伊芮安時,她向後瑟縮。彷彿一座敞開墳墓,冬天
的墳墓,又冷、又濕、又暗。她的氣息卡在咽喉。她輕輕喘息吸取空氣。她恢復時,看到變
換師傅與蒼白男子正專注看她。
  聲如洪鐘的男子也望向她,以平實善良的嚴格口吻對她說:「就我所見,帶妳來的男子
心有惡念,但妳沒有。然而,伊芮安,妳身在此處,會危害我們及妳自己。物無適所必招毀
。樂音無論唱得多美妙,都會摧毀它不所屬的樂曲。女子教導女子。女巫向別的女巫或術士
習藝,而不向巫師學習。我們此處教導的語言不適於女子之口。這位少年反抗這些律條,稱
之為不公、武斷,然而這是真律條,不是基於想望,而是基於現實。公及不公、愚人及智者
,都必須遵從,否則必浪費生命,不得善終。」
  變換師傅與一旁站立的銳臉細瘦老人點頭同意。手師傅說道:「伊芮安,我很抱歉。象
牙以前是我的學生。若我教導不周,那驅離他更是錯誤。我以為他無足輕重,毫無害處,但
他對妳撒謊,欺瞞妳。妳切莫感到羞愧。錯在他、在我。」
  「我不羞愧。」伊芮安說道。她看著所有人,覺得應該感謝他們以禮相待,但她說不出
話來。她僵硬地對眾人點頭,轉身,大步踏出房間。
  她來到一處叉口,不知該往何處,守門師傅趕上了她。「這邊。」他說道,不覺走在她
身旁,一會兒後「這邊。」不消須臾,便來到一扇門前。這扇門並非以獸角及象牙雕成,而
是未雕刻的橡木,烏黑巨碩,上有年久磨損的鐵閂。「這是園門」守門師傅說,卸下門閂「
過去人稱彌卓之門。我守護兩道門。」他開門。明亮天光照眩伊芮安雙眼,她一會兒才看清
,發現一條小逕自門邊延伸,直穿花園以及更遠處田野。田野彼方是高聳樹木,柔克圓丘在
右方隆起。站在門外小徑上,彷彿正等待兩人的,是那名細眼淡髮男子。
  「形意師傅。」守門師傅說,毫無驚訝之色。
  「你送這位小姐去?」形意師傅以奇特語言說道。
  「無名之處。」守門師傅說「我放她出去,一如放她進來,全憑她心意。」
  「妳願意跟我來嗎?」形意師傅對伊芮安說。
  她看看他,再看看守門師傅,未說一字。
  「我不住在這館裡,不住在任何館裡。」形意師傅說道「我住在那裡。大林--啊--
」他說,突然轉身。高大的白髮男子,名字師傅坷瑞卡墨瑞坷,正站在小徑上。形意師傅說
了「啊」,他才站在該處。伊芮安迷惘茫然,輪流望向兩人。
  「這只是我的傳像、派差。」老人對她說道「我也不住在這裡,在好幾哩外。」他指北
方「妳在此與形意師傅完成修習後,可以到我那裡。我想多了解妳的真名。」他對另兩名法
師點頭,瞬時不見。一隻大黃蜂在他方才所在處隆隆嗡鳴。
  伊芮安垂首看著地面。良久,她清清喉嚨,仍未抬頭,說道:「我在此會為害,是真的
嗎?」
  「我不知道。」守門師傅說道。
  「林中無害。」形意師傅說:「來吧。有舊屋子,茅屋。又舊、又髒。妳不介意吧,嗯
?住一會兒。妳就知道。」語畢,他往穿過蘿蔔及矮菜豆的小徑走去。她看看守門師傅,他
微微一笑。她跟隨淺髮男子而去。
  兩人走了約半哩路。圓頂的圓丘在他們右方,在西方陽光下隆起。身後,學院在較低的
山丘上鋪陳,望之灰暗,屋瓦片片。樹蔭在面前戛雲而立。她認出橡木、柳樹、栗樹與梣樹
,還有高大的冬青樹。林蔭間沉密、日光交錯的暗處,流出一條小溪,兩旁碧草如茵,還有
許多土褐色的踐踏遺跡,是牛羊前來飲水跨越後留下的。兩人走過牧地,五、六十隻綿羊在
鮮綠短草坪上大快朵頤。穿過籬笆後,兩人站在小溪邊。「那屋子。」法師說,指向一片長
滿苔蘚的低矮屋頂,半隱於樹叢的午後斜影。「今晚留下,好嗎?」
  他請她留下,而非叫她留下。她只能點頭。
  「我去拿食物。」他說,大踏步加快腳步,片刻便消失在樹底光影中,只是不若名字師
傅迅速。伊芮安看著他的身影,確定他已離開,才穿過長草雜葉,來到小屋前。
  小屋看來非常老舊,重建多次,但也已久未修建。從它寧靜、寂寞的氛圍看來,此地亦
久乏人居。然而,有種愉悅氣息,彷彿過往住客都得以安眠。至於頹圮的牆壁、老鼠、灰塵
、蜘蛛網,及稀少傢俱,對伊芮安都相當有家的味道。她找到一把光禿掃帚,掃出老鼠屎,
將毯子攤開在木板床上,在櫃門歪斜的櫥櫃找到龜裂水壺,盛滿水,水源是離門邊十步遠的
那條澄澈寧靜溪流。她在一陣恍惚中完成工作,隨後坐在草地上,背倚承載陽光溫暖的屋牆
,沉沉入睡。
  她甦醒時,形意師傅坐在附近,一只籃子放在兩人間的草地上。
  「餓嗎?吃。」他說。
  「我待會吃,先生,謝謝。」伊芮安說道。
  「我現在餓了。」法師說。他從籃中拿出一顆水煮蛋,敲裂,撥殼,吃下。
  「大家稱這裡為河獺之屋。很古老,跟宏軒館一樣古老。這裡什麼都古老。我們也古老
--這些師傅。」
  「你不太老。」伊芮安說道。她認為他介於三十與四十歲間,不過很難斷言。她一直覺
得他的頭髮是白的,因為那不是黑的。
  「可是我從遠處來。距離可以是年歲。我是卡耳格人,從卡瑞構來。妳知道嗎?」
  「白髮番!」伊芮安說,坦然盯視。阿菊所有的歌謠,唱著航自東方的白髮番,掠盡大
地,將無辜嬰孩穿刺在長槍上,以及厄瑞亞拜如何失去和平之環,還有新歌與王的故事,講
述雀鷹大法師如何前往白髮番的土地,帶回該環--
  「白髮?」形意師傅說道。
  「冰霜。白色。」她說,避開視線,感到難堪。
  「啊。」不久他又說:「召喚師傅不老。」那雙冰色細眼斜瞥她一眼。
  她一語未發。
  「我想妳怕他。」
  她點頭。
  她不語,時光已然流逝。他說:「這些樹的陰影沒有害。只有真。」
  「他經過我時」她低聲說:「我看到一座墳墓。」
  「啊。」形意師傅說道。
  他在膝蓋邊的地上搓起一小堆蛋殼碎片,以白色碎片排成一道彎弧,封閉成一個環。「
對。」他說,研究蛋殼,然後挖起一小抔土,將蛋殼整齊細膩埋好。他撣掉手上塵土,眼神
再次瞥向伊芮安,爾後轉開。
  「妳曾是女巫嗎,伊芮安?」
  「不是。」
  「但妳有一些知識。」
  「沒有,我沒有,玫瑰不肯教我。她說她不敢。因為我有力量,但她不知道是什麼力量
。」
  「妳的玫瑰是睿智的花。」法師說道,不帶笑意。
  「但我知道我有事要辦、要成為什麼事物。所以我想來這裡,來發掘。在智者之島。」
  如今她漸漸習慣他奇特臉龐,也能讀取其中意涵。她覺得他看來哀傷。他說話的方式嚴
厲、快速、平淡、祥和。「島上的人不一定睿智,嗯?」他說:「也許守門師傅是吧。」如
今,他看著她,並非一瞥,而是直視,他的雙眼捕捉、擒住她的眼眸。「但那裡,林中,樹
下,有古老的智慧,永遠不老。我不能教妳,我能帶妳進入大林。」一會兒後,他站起身。
「好嗎?」
  「好。」她略微遲疑地說。
  「那屋子還好嗎?」
  「好--」
  「明天。」他說,踏步離開。
  於是,半個多月的炎炎夏日,伊芮安都睡在河獺之屋,那是間平靜屋子。她吃著形意師
傅以籃子帶給她的食物--蛋、乳酪、蔬菜、水果、燻羊肉--每天下午隨他走入高聳樹林
。林間路徑似乎總與記憶略有出入,經常帶他們走向看似超出樹林範圍的地方。兩人在沉默
中走到大林,休息時亦少言談。法師是安靜的人。他雖然帶有一絲悍氣,卻從未在她面前顯
露,他的存在有如大林中的樹木、稀有鳥類、四肢生物一樣恬然。如他所言,他未曾嘗試教
導她。她問及大林時,他告訴她,大林與柔克圓丘一樣,自兮果乙創造世界諸島以來,便已
存在。所有魔法都含蘊於這些樹根,這些樹根與過去及未來可能的森林交錯纏繞。「有時大
林在此」他說道「有時在他處。但大林永存。」
  她從未見過他住的地方。她想像他在這溫暖夏夜可擇地而寢。她問眾人食物從何而來,
他說,學院無法自給自足的部分,鄰近農家會提供,因為他們認為眾師傅在牲畜、農田、果
園上施加的保護,早足以相抵。她覺得有理。威島上「無粥巫師」一詞代表前所未有、從未
聽聞的事物。但她不是巫師,又希望能掙得自己的粥食,於是盡己所能修補河獺之屋。她向
農夫借工具,在綏爾鎮買了釘子與灰泥,用剩下的那一半跑路錢。
  形意師傅從未在一大早來訪,因此她早晨十分空閒。她已慣於獨處,卻仍想念玫瑰、阿
菊和阿兔,想念雞群、母牛、母羊,和那群嘈雜愚蠢的狗,與她在家中所有工作--設法維
繫舊伊芮亞、讓餐桌上有食物。因此,她每天早晨閒適工作,直到看見法師從樹林間走出,
日光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耀。
  一旦進入大林,她便不再產生掙得、應得,甚至學習的念頭。身在該地足矣,一應俱全

  她問到是否有學生從宏軒館來此,他說:「有時候。」又有一次他說:「我言不足道。
聽葉。」他可稱之為教導的話語僅止於此。正當她行走,傾聽風吹過的沙沙葉聲,或風在樹
頂的暴襲時,她看著影子閃爍嬉戲,想著深埋土壤暗處的樹根。她在那兒全然滿足。然而,
她縱無不滿或急切,總覺自己在等待。每當她走出樹林蔭庇,看到遼闊天際,這份沉默的期
待最為深沉,最為清晰。
  一回,兩人走了很遠,四周高聳入雲的深色常青木,她已均不識。她聽到一聲召喚--
是號角吹鳴,還是呼喊?遙遠,隱約難聞。她凝立不動,朝西傾聽。法師繼續前行,發現她
已然停步才轉身。
  「我聽到--」她說,說不出她聽到什麼。
  他聆聽。兩人終於再度上路,走過藉那遙遠呼喚而展闊、深潛的寂靜。
  她從未獨自進入大林,多日後,他才將她獨自留在林間。但一日,炎熱午後,兩人走進
一片橡木圈繞的草地,他說:「我會回來這裡,嗯?」接著快速無聲離去,幾乎立刻消失在
林中光影斑斑、稀影浮動的深處。
  她無意探險。此地的平和需要安靜、觀察、傾聽,她明白這些小徑多麼難以捉摸,而大
林則如形意師傅所述「裡比外大」。她在一片陽光點點的樹蔭底坐下,看著葉影在地上嬉動
。地上厚積橡實,雖然她從未在林中看過野豬,也在此處見過牠們覓食的足跡?。有一瞬間
,她聞到狐狸的氣味。思緒如暖光中輕移微風,安靜恬適遊移。
  『譯注:林間地上堆積的橡實通常用來餵養豬隻。』
  她在此地,心中經常空無思緒,滿是森林,但這天,回憶清晰襲來。她想到象牙,想著
她再也見不到他,不知他是否找到船載他回黑弗諾。他告訴她,他絕不回西池,唯一適合他
的地方是大港、王城,威島就算像索利亞般沉入深海,都與他無關。但她以摯愛心情想著威
島的道路田野。她想著舊伊芮亞村、伊芮亞山下沼澤填塞的小河,還有山上老宅。她想著冬
夜裡阿菊在廚房唱歌謠,用木屐擊出節拍,還有老阿兔在葡萄園手持鋒利小刀,告訴她如何
將藤蔓修剪「到它的精氣」;以及玫瑰,她的艾陶荻絲,悄聲誦唸咒文舒緩孩童斷臂的疼痛
。我已認識一些智者,她想。她的思緒瑟縮避開父親,但葉片及樹影的律動牽引出這段回憶
。她看到他醉醺醺、大呼小叫;她感覺他刺探、怯顫的手在她身上;她看到他哭泣、嘔吐、
羞愧,哀傷自她體內升起、消散,宛如將手臂長長伸展後消退的疼痛。對她而言,他比素未
謀面的母親更無足輕重。
  她伸展四肢,感覺身體在溫暖中的適意,思緒飄回到象牙。她生命中沒有渴望的對象。
年輕巫師如此纖細、自負地初次策馬前來時,她但願自己想要他,但她不想也不能,於是她
以為他受咒法保護。玫瑰對她解釋過,巫師的咒法如何運作「才不會進入妳和他們心中,妳
看,因為這會拿走他們的力量,他們說的」。但象牙,可憐的象牙,也一向毫無保護。如果
有人受到守貞咒的影響,那一定是她,因為他雖然迷人又英俊,但她除了喜歡之外,從未能
對他產生熱情,她唯一慾念只是學習他能教導她的事物。
  她坐在大林深沉的寂靜中探討自己。鳥無啼囀,微風不起,樹葉靜垂。我中了咒法嗎?
我無性別、不完整、不是女性嗎?她自問,看著自己赤裸強健的雙臂,和襯衫領口下胸部柔
軟隆起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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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22 00:05:36 |只看該作者
  她抬起頭,看到白髮番從一排深暗巨橡木中走出,穿過草地向她走來。
  他在她面前駐足。她感覺自己臉紅,臉龐及咽喉燃燒、暈眩,耳邊嗡嗡作響。她尋求字
句,什麼話都好,好讓他的注意力自她身上轉移,但她一無所獲。他在她附近坐下。她往下
看,彷彿研究手邊一片去年落葉的殘梗。
  我要什麼?她自問,答案不以言語出現,而是穿透她身體與靈魂:火焰,更烈於此的火
焰;飛翔,燃燒的飛翔--
  她回過神,進入樹下寧靜空氣。白髮番坐在她身邊,臉龐低垂,她想,他看起來多麼瘦
小輕盈,多麼安靜憂傷。無可恐懼。無害。
  他轉頭看她。
  「伊芮安」他說:「妳聽到葉聲了嗎?」
  微風再度拂動,她可以聽到橡樹間細小悄語。「一點點。」她說道。
  「妳聽到字句了嗎?」
  「沒有。」
  她沒有問,他也沒有多說。他起身,她隨他走上那條小徑,早晚總會引領他們走出樹林
,來到綏爾波河與河獺之屋旁的空地。兩人抵達時,已是午後近晚。他走到溪邊,在溪流流
出樹林而尚未與支流匯集的河段,跪下飲水。她依樣照做。接著,他坐在河岸涼爽的長草間
,開口說話。
  「我的卡耳格族人崇拜神祗。雙生神、兄弟。那裡的王也是神。但神之前或神之後,總
是河流。山洞、石頭、丘陵。樹木。大地。大地暗處。」
  「太古力。」伊芮安說道。
  他點頭。「那裡,女子知曉太古力。這裡也是,女巫。這知識不好--嗯?」
  每當他說完聽似陳述的句子後,在句尾加上那小小的詢問語氣「嗯?」或「哪?」時,
都教她意外。她一語不發。
  「黑暗不好」形意師說:「嗯?」
  伊芮安深吸一口氣。兩人坐在河邊,她直視他雙眼:「惟黑暗,成光明。」
  「啊。」他說,別過頭,不讓她看到表情。
  「我該走了。」她說:「我可以在大林行走,卻不能住在那裡。這不是我的??立足地
。而且誦唱師傅說,我在這裡就有危害。」
  「我們皆因存在而危害。」形意師傅說道。
  他如同平常,就地取材排出一個小圖案:他正面前河岸的一小片沙地上,放下一枝葉梗
、一片草葉、幾顆小石子。他加以研究,重新排列。「現在我必須談到害。」他說。
  停頓良久後,他繼續說道:「妳知道一條龍將我們的雀鷹大人和少王從死亡之岸帶回。
然後,龍將雀鷹帶回家,因為他力量已失,不再是法師。柔克師傅立刻齊聚一堂,推選新任
大法師,就在此地,大林中,一如往昔。但不如往昔了。
  「龍未到之前,召喚師傅也從死域返回,他可達死域,技藝能引領他。他在那兒,在越
過石牆的那片國土,見到大人與少王。他說他們不會回來了。他說雀鷹大人要他回到我們身
邊,回到生界,告訴我們這消息。因此我們為大人哀悼。
  「但那龍凱拉辛來了,載著活生生的他。
  「我們站在柔克圓丘,看到大法師對黎白南王屈膝,召喚師傅也在場。然後,龍將我們
的朋友載走時,召喚師傅頹倒。
  「他宛如死人躺著,冰冷,心臟不跳,但他在呼吸。藥草師傅用盡所有技藝,也無法喚
醒他。『他死了,』他說,『氣息永存,但他死了。』我們為他哀悼。然後,因為我們一陣
驚慌,我的萬物形意都訴說改變與危險,因此我們齊聚推選新任柔克護持,大法師,來引導
我們。會議中,我們讓少王取代召喚師傅的位置。對我們來說,他處於我們之間似乎正確。
只有變換師傅起先反對,而後同意。
  「但我們聚集,我們坐下,我們選不出來。我們這也說,那也說,但沒有人提到名字。
然後我??」他停頓片刻「我族人稱為『艾度伐奴』的『他息』,在我身上降臨。語句降臨
,我便說出口。我說:『哈瑪.弓登!』--坷瑞卡墨瑞坷告訴他們,這句話在赫語便是『
弓忒女子』。但我回神後,卻無法告訴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因此我們解散,卻未選出大法師

  「王隨即離開,風鑰師傅與他同行。在王舉行加冕前,他們前往弓忒尋找雀鷹大人,想
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弓忒女子』。嗯?但他們沒見著他,只見到我的同胞,環之恬娜。她
說,她不是他們要找的女子。他們誰都沒找到,一無所獲。黎白南判斷此為尚未實現的預言
。他在黑弗諾,將王冠置於自己頭上。
  「藥草師傅,還有我,都斷定召喚師傅已死。我們以為他吸吐氣息是他技藝中的咒語殘
留下來的,是某種我們不了解的咒語,就像蛇知道如何在死後多時依然維持心跳的咒語。雖
然埋葬仍在呼吸的屍體很可怕,但他身體冰冷,血液停止流動,魂魄也已出竅。那更可怕。
所以我們準備將他下葬。然後,正當他躺在墳墓旁,他眼睛張開,移動,說話。他說:『我
將自己再度召喚回生,以完成必成之事。』」
  形意師嗓音漸粗,突然以手掌撫散石子組成的小圖案。
  「所以,風鑰師傅自加冕典禮返回時,我們又是九人。但是分歧。因為召喚師傅說我們
必須再次聚會,選出大法師。王在我們之間沒有立足地,他說。還有『弓忒女子』,無論她
是誰,在柔克男子間也沒有立足地。嗯?風鑰師傅、誦唱師傅、變換師傅、手師傅都說他說
得對。而因為黎白南王是自死域返回的人,應驗了預言,所以他們說,大法師也將是自死域
返回的人。」
  「可是--」伊芮安說,又住口不語。
  片刻後,形意師傅說:「召喚,那種技藝,妳知道,很可怕。一向危險。這裡。」他抬
頭望向樹木碧金色暗處「這裡沒有召喚。沒有越過牆帶回東西。沒有牆。」
  他的臉是戰士的臉,但望入樹林時,臉卻軟化、渴望。
  「所以」他說:「他把妳作為我們聚會的理由。但我不會去宏軒館。我不願受人召喚。

  「他不會來這裡嗎?」
  「我想他不會在大林間行走。也不會在柔克圓丘。圓丘上,萬物且如原形。」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問,一心想著:「你說,他把我作為你們聚會的理由。」
  「是啊。需要九位法師來遣散一名女子。」他鮮少微笑,微笑時卻快速猛悍。「我們要
聚會以維護柔克律條。也藉以推選大法師。」
  「如果我走了--」她看到他搖頭「我可以去找名字師傅--」
  「妳在這裡比較安全。」
  為害的念頭困擾她,但危險的念頭未曾進入她思緒,她無法理解。「我不會有事。」她
說:「所以名字師傅,還有你--還有守門師傅??」
  「--不希望索理安成為大法師。藥草師傅也是,雖然他多挖掘、少發言。」
  他看到伊芮安神情驚訝地望著他。「召喚師傅索理安說出自己的真名。」他說:「他死
過,嗯?」
  她知道黎白南王公開使用真名,他也是從死域返回。但召喚師傅繼續如此,卻讓她愈想
愈震驚不安。
  「那--學生呢?」
  「也分歧。」
  她想著學院,那是她曾極其短暫造訪之地。從這裡,大林垂簷下,她將學院視為以石牆
圈住一種生物,阻礙其他族類進入的建築,像獸欄、牢籠一樣。怎麼有人能在那種地方維持
平衡?
  形意師傅在沙地上將四顆小石推成一道小弧,說:「我但願雀鷹沒離去。我但願我能看
懂陰影撰寫的字句。但我能聽見葉子說的,也只是改變,改變??除了葉子,一切都將改變
。」他再度以渴望神情望入樹頂。太陽西下,他站起身,溫和向她道晚安,然後離去,進入
樹林。
  她在綏爾波河畔稍坐片刻。他剛告訴她的種種,以及她在大林中的想法與感覺,都讓她
困擾,在那裡有任何想法或感覺能困擾她,這點也令她困擾。她走向屋子,擺出燻肉、麵包
與夏日萵苣作晚餐,食不知味。她不得安寧地漫步回到河岸,來到水邊。晚昏仍十分寧靜溫
暖,只有最大的星辰照穿奶白積雲。她脫下涼鞋,雙腳放入水中,水溫雖然沁涼,但仍有日
光餘溫流過。她脫下僅有的男裝長褲及襯衫外衣,裸身潛入水中,周身感覺水流推曳騷動。
她從未在伊芮亞河流中游泳,而且痛恨海,洶湧的灰與冷,但這急速的水流今晚讓她愉悅。
她隨波漂流,雙手掠過水底絲滑石塊和她自己絲滑胴體,雙腿穿梭水草間。一切煩擾不寧均
由陣陣水流沖走,她快樂地在溪流撫觸間漂浮,抬頭望著雪白柔和的星光。
  一陣寒意流竄過她,水流轉冷。她強迫自己鎮定,四肢也依然柔軟放鬆,她抬頭一看,
發現在她上面岸邊有個黑色人影。
  她在水中裸身直立而起。
  「走開!」她大喊「走開,你這叛徒!下流的淫棍!否則我把你的肝都挖出來!」她跳
上河岸,拉住堅韌叢草以為支撐,連滾帶爬而起。毫無人影。她站立發火,憤怒發抖。她跳
離河岸,找回衣服,一面大聲咒罵,一面快速著裝。「你這個巫師懦夫!你這個狗娘養的孽
種!」
  「伊芮安?」
  「他在這裡!」她大喊「那個下流胚子,那個索理安!」她大步迎向形意師傅,他也來
到屋邊星光下。「我在溪裡洗澡,他就站在那裡看我!」
  「是派差--只是他的傳象,傷不了妳的,伊芮安。」
  「有眼睛的派差,看得到的表像!願他--」她戛然而止,突然不知如何接續。她覺得
反胃。她顫抖,吞下口中湧起的冰冷唾液。
  形意師傅上前握住她的手。他的雙手溫暖,而她感到入骨寒澈,於是她上前緊靠,求取
他的體溫。他們如此站立片刻,她別開臉,但兩人雙手交握,身體緊貼。她終於退開一步,
站直身體,將濕透直髮往後撥。「謝謝,我剛很冷。」
  「我知道。」
  「我從來不冷。」她說:「是他。」
  「我說了,伊芮安,他不能來這裡,他不能在這裡傷害妳。」
  「他在哪裡都不能傷害我。」她說,火焰再次奔流於血管「如果他敢試,我就毀了他。

  「啊。」形意師傅說。
  她在星光中看著他,說:「告訴我你的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只是一個我想到你時
,可以稱呼你的名字。」
  他默默站立一會兒,說道:「在卡瑞構島,我還是蠻人時,叫阿茲弗。在赫語,代表『
旌旗』。」
  「阿茲弗。」她說:「謝謝你。」
  她清醒地躺在小屋中,覺得空氣悶滯,屋頂往下壓迫,而後突然深沉睡去。東方露出魚
肚白時,她也同樣突然甦醒。她走到門口觀看最愛的日出前天空。低頭一看,形意師傅阿茲
弗裹在灰斗篷裡,在她臺階前的地上熟睡。她一聲不發退回屋內。半晌,她見他走回樹林,
步伐略顯僵硬,邊走邊搔著頭,半夢半醒。
  她開始工作,刮下屋子內牆,準備塗上灰泥。正當第一道陽光穿過窗戶,敞開門上響起
敲門聲。外面是她原先誤認為園丁的藥草師傅,他看來像黃牛般堅實冷靜,身旁是骨瘦如柴
、神情嚴厲的老名字師傅。
  她走到門前,喃喃道出類似歡迎的字句。這些柔克師傅令她畏懼,他們出現也意謂與形
意師傅在寂靜夏日森林中同行的平靜時日已然結束。昨夜便已結束。她知道,卻不想知道。
  「形意師傅請我們來。」藥草師傅說,看來很不自在。他注意到窗下一簇雜草,說:「
那是絨草。某位黑弗諾人把它種在這裡。不知島上居然有。」他專注檢視,將幾顆種子莢放
入腰袋。
  伊芮安祕密且同樣專注地研究名字師傅,想看看自己能否辨別他是所謂的派差,還是血
肉之軀。他看來毫不虛空,但她覺得他不在場,他踏入斜陽,卻未投射影子時,她確定了。
  「先生,從您住的地方過來很遠嗎?」她問道。
  他點頭「把我自己留在半路上了。」他說。他抬起頭,形意師傅正走來,已完全清醒。
  他打招呼,問道:「守門師傅會來嗎?」
  「說他覺得最好還是守門。」藥草師傅說,仔細關上多口袋的腰袋,環顧旁人。「但不
知道他能否鎮住這蟻丘。」
  「怎麼了?」坷瑞卡墨瑞坷問:「我最近一直在研讀龍,沒注意螞蟻。但在我塔中研習
的男孩全都離開了。」
  「受召喚。」藥草師傅淡然說道。
  「所以呢?」名字師傅說道,更為淡然。
  「我只能告訴你,在我看來是什麼樣子。」藥草師傅遲疑不安地說。
  「說吧。」老法師說道。
  藥草師傅依然遲疑。「這位小姐不屬於我們的諮議。」他終於說道。
  「她屬於我的。」阿茲弗說道。
  「她此刻來到此地」名字師傅說:「而在此刻,到此地,皆無人意外前來。我們每人知
道的,都是我們看來的模樣。治療師大人,名字背後還有名字。」
  深眼法師一聽,頷首說道:「那好。」顯然寬心接受他人裁決。「索理安最近經常與其
他師傅和青年人相會。秘密會談、小圈圈。流言、耳語。較年幼的學生很害怕,有幾人問我
或守門師傅,他們可否離去--離開柔克。我們願意讓他們走,但港裡沒有船,自從帶小姐
妳來,隔天又航向瓦梭的船之後,就沒有船隻進入綏爾灣。風鑰師傅命柔克風阻逆一切。即
便王親自前來,也無法在柔克登岸。」
  「要等風向改變,嗯?」形意師傅說。
  「索理安說,黎白南不是真王,因為沒有大法師為他加冕。」
  「胡說!不符史實!」老名字師傅說:「首任大法師晚於末代君王好幾百年。柔克是代
王攝政。」
  「啊。」形意師傅說:「屋主回家時,管家很難交還鑰匙。嗯?」
  「和平之環已然癒合」藥草師傅說道,聲音耐心、憂慮「預言也已應驗,莫瑞德之子已
經加冕,但我們不得和平。哪裡出了差池?為何我們尋不著平衡?」
  「索理安是何意圖?」名字師傅問。
  「將黎白南帶至此處。」藥草師傅說:「年輕人談論『正統君王』。在這裡,二度加冕
。藉大法師索理安之手。」
  「消災!」伊芮安脫口而出,比出符號,以防一語成讖。沒人微笑,藥草師傅接續比出
同樣手勢。
  「他如何掌控所有人?」名字師傅說:「藥草師傅,雀鷹與索理安接受伊里歐斯的挑戰
時,你也在此。我想,伊里歐斯的天賦與索理安一樣優異。他運用天賦利用眾人,加以全面
控制。索理安是這麼進行嗎?」
  「我不知道。」藥草師傅說:「我只能告訴你們,我跟他在一起時,我在宏軒館時,我
都覺得人事已盡。萬事如常。萬物不長。無論我用何種療方,疾病都將以死收場。」他像受
傷牛隻,環顧所有人。「而我認為這是事實。唯有靜止不動,才是恢復一體至衡的正道。我
們已無法回頭。大法師和黎白南以肉身進入死域,然後返回,這樣不對。他們打破不能破格
的律條。索理安返回,是為了重整律條。」
  「什麼?將他們送回死域?」名字師傅說。形意師傅道:「誰能言律條為何?」
  「有道牆。」藥草師傅說。
  「牆不如我的樹根深。」形意師傅道。
  「但你說得對,藥草師傅,我們失去平衡」坷瑞卡墨瑞坷說道,聲音堅硬嚴峻。「我們
何時何地開始過了頭?我們遺忘、背棄、忽略了什麼?」
  伊芮安輪流看著每個人。
  「平衡出錯時,靜止不動不好。必定每下愈錯。」形意師傅說:「要等到--」他以攤
開雙手,快速比出反轉手勢,下往上,而上往下。
  「有什麼比從死域召回自身更為錯誤?」名字師傅問。
  「索理安是我們之中翹楚??勇敢的心胸、高貴的理智。」藥草師傅幾乎含著怒氣說道
「雀鷹愛他。我們也都是。」
  「良心逮住了他。」名字師傅說:「良心告訴他,他才能導正一切。為了導正一切,他
拒絕死亡,因而拒絕生命。」
  「那誰來抵抗他呢?」形意師傅說:「我只能躲在我的樹林裡。」
  「我躲在我的塔裡。」名字師傅說:「而你,藥草師傅,還有守門師傅,就在陷阱裡,
在宏軒館裡,我們建來抵禦邪惡的圍牆。依此看來,也可能封入邪惡。」
  「我們四對一。」形意師傅說。
  「他們五對我們。」藥草師傅說。
  「難道事已至此?」名字師傅說:「我們竟站在兮果乙栽種的森林邊緣,討論如何互相
摧毀?」
  「對。」形意師傅說:「太久不變會自我毀滅。森林是永恆的,因為它死了又死,因而
生存。我不會讓那隻死手碰我,或碰觸帶給我們希望的王。諾言已許下,由我所許。我說了
--『弓忒女子』。我不會讓這句話遭遺忘。」
  「那我們該去弓忒嗎?」藥草師傅說,受阿茲弗的激情感染。「雀鷹在那兒。」
  「環之恬娜在那兒。」阿茲弗說。
  「或許我們的希望在那兒。」名字師傅說。
  他們默立,不確定,試圖珍惜希望。
  伊芮安也默默站著,但她的希望陷落,被一陣羞愧與全然的渺小取代。這些是勇敢睿智
的人,試圖拯救摯愛事物,但他們不知如何達成。她對他們的智慧無可貢獻,對他們的決定
無可置喙。她遠離他們,他們並未發現。她繼續前行,朝綏爾河走去,流出森林的綏爾河在
此流洩一小堆石塊。早晨陽光下,水光明亮,發出快樂聲響。她想哭,卻從不擅於哭泣。她
站著觀看水流,羞愧慢慢轉為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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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8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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