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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心寵]絕代女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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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33:16 |倒序瀏覽
絕代女官 作者:心寵

初次見面還以為遇到知音,他的女紅手藝不遜於她這個女人家,
第二次見到,兩人居然為了爭一個尚服官位勢同水火,
而自己傾囊相授的技術竟變成他加官晉爵的墊腳石,
原以為兩人共事會相敬如“冰”,
他卻因她不忍殺生,將皇后預備做成飾物的翠鳥放生而甘受杖責,
為了襯托她的脫俗,他親自做了一襲獨一無二的荷葉裝,
當她想拒絕皇上的指婚卻苦無對策時,他當眾吻了她宣示主權,
後來聊起來,發現他是當年路倒她家門口被救起的那個小芋根,
她開始感覺到在這庭院深深的宮廷裡有人可長相左右的溫暖,
卻聽見他對皇后說這一切只是權宜之計,並非真心待她?!
唉~人是會變的,當年兩小無猜的情誼已經被派系鬥爭給玷污,
他換上了俊美外表,卻蛻變成蛇蠍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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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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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33:59
話說女官        心寵

  我算是比較孤陋寡聞,因為受韓劇的影響,一直以為“尚宮”一職來源於朝鮮古代,因為看中國的歷史劇從沒提及過它,而諸如“大長今”,“明成皇后”等韓劇卻屢屢聽聞。

  其實,“尚宮”從中國隋朝時代便有了。

  《隋唐》載開皇二年,隋文帝采漢,晉個儀置六尚,尚宮就是六尚之一。唐朝時,後宮仿照六部設六局: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寢局,尚功局。尚宮是尚宮局的首席女官。

  朝鮮王朝女官職稱仿照中國制度,但實際上的職務,職級與中國女官又有所不同。“尚宮”是內人以上女官的統稱,其中包括皇帝的妃子。換句話說,在朝鮮,尚宮不一定是皇帝的妃子,但皇帝的妃子,可以是尚宮。

  明白了嗎?呵呵,聽上去是有點複雜。

  我在這本書裡,把女主角設為“尚服”一職,那麼,什麼叫“尚服”呢?

  剛才說過,“尚服局”亦是六局之一,詳細解釋如下:

  尚服局,官署名,戰國,秦,漢有此名。主管帝王衣冠。隋文帝所設女官“六尚”亦為其一,員額三人,掌服章寶藏,轄司飾三人,掌飾物,典櫛三人,掌巾櫛膏沐。煬帝建尚服局時為主官,轄司璽,掌湯沐巾櫛玩弄,司仗,掌仗衛武器。四司各二人,下有典,掌,女使。

  唐承隋制,唯改司璽稱司寶。五代北宋仍有司寶,司衣等名目。遼亦置,金及明初依唐制。明永樂後,女官六尚之職均移于宦官,唯司寶等仍存。

  簡單點說,凡宮中的衣冠,首飾,器皿,儀仗,甚至沐浴用品等,皆歸尚服局統管。這從它的四司名稱:司寶,司衣,司飾,司仗,可以看出。

  那天絮絹打電話問我,說“尚宮”與“尚服”有何區別?因為她查到的資料,“尚宮”也有統管衣飾之類。

  我們先來看看“尚宮局”的詳細解釋——

  尚宮局隸屬官署名。隋文帝所設內廷女官“六尚”之一,員額三人,約當從九品,掌導引皇后及賞賜等事,轄司令三人,掌圖籍法式,糾察宣奏,典琮三人,轄琮璽器玩。煬帝建尚宮局時為主官,從五品,管司言,掌宣傳奏啟,司簿,掌名錄計度,司正,掌格式推罰,司闈,掌門閣管鑰。四司各二人,從六品。下有典,從七品,掌,從九品。女使若干人。

  唐承隋制而小有更改,尚宮二人為正五品,四司改稱為司記,司言,司簿(以上各二人),司闈六人,正六品。以下典記,掌記等,分別為正七品,正八品。五代北宋仍有尚宮,司言等名。金與明初均依唐制。明永樂後,職盡移于宦官。

  簡單點說,尚宮應該是偏向于掌管後宮的文書,奏啟,賞賜等事務,甚至包括宮門的鑰匙。有點像我上一本《大牌女官》中女主角的職務。這從它的四司名稱:司記,司言,司簿,司闈,可以看出。

  那為什麼絮絹查到的資料與我的不同?會有糾結不清的疑問呢?

  我後來看到這樣一段話——

  《明史-後妃傳》:“又命工部制紅牌,鐫戒諭後妃以下至嬪禦女史,巨細衣食之費,金銀幣帛,器用百物之供,皆自尚宮取旨,牒內使監複奏,移部臣取給焉。若尚宮不及奏,內使監不復奏,而輒領於部者,論死。”

  可見,到了明代,凡是宮內所需,不論是衣冠器皿,皆要透過尚宮申請,才能取得,否則會被治罪。這大概也是一種內宮財政的監督制度吧,否則有人貪污就不好了,呵呵。

  所以說,宮闈制度,其實從隋唐開始,到了明清,會有一些轉變,不是從始至終如一的。時代的變遷,會導致後宮順應時宜而動。所以,查到的資料會有所不同也是正常。

  洋洋歷史,千年文化,又怎是個單一固定的解釋能說得清,道得明的?就算身在此山中,也有雲深不知處的困擾,何況我們這些“窺豹”的後人,大概都只是看到了豹子的某一段美麗的花紋而已,無法再回到從前,探清全貌。

  以上這些關於女官的資料,我不打算寫在小說裡,只用序文做一些解釋,因為害怕影響讀者的閱讀,畢竟我寫的是以愛情為主的小說,過於繁冗的學術考究會像阻隔在行文中的石頭,破壞流暢。

  嗯,大家看看就好。假如這篇序讓你頭痛,跳過去直接看正文吧。但假如你有疑問,或者對中國的女官制度有進一步的好奇,以上僅供參考。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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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34:24
第一章
  
  一抹清麗的身影出現在水閣中,他站在煙樹下,遙望著那抹身影,眼裡泛起不為人知的隱密柔情。
  
  後宮佳麗三千,卻無人似她這般淡妝素衣仍引人注目。天然的絕色丰姿無須任何金釵羅裙的修飾,已經優雅如仙。
  
  他不明白,為何至今她依舊獨自一人,世間哪個男子能抵擋如此絕世的容顏?二十二歲的她,早該覓得良人,去過萬千寵愛集一身的日子。然而,此刻的她卻孤立水榭之上,凝視水中倒影,幽靜寂寞。
  
  這番情景,雖然美麗,卻讓他心底酸楚,微微為之牽動。
  
  “公子,皇后娘娘在等著呢。”隨侍一旁的宮女提醒。
  
  “那是誰?”他遙指水榭,雖然早知她的姓名,卻故意問道。
  
  “哦,上官昭容的堂妹,綾妍小姐。”宮女答。
  
  上官婉兒,武則天最寵愛的女官,此刻已是中宗繼位的景龍年間,被封為昭容,專掌起草詔令。她的堂妹上官綾妍亦獲得特許,隨同居住宮中。
  
  沒錯,綾妍,是她的名字—他一直銘記在心的名字。
  
  “我聽說高宗皇后在世的時候,綾妍小姐已經嫁給皇后侄孫武承羲大人,為何如今仍孤身獨處宮中?”他繼續問。
  
  “公子難道沒聽說?武承羲大人在邊關去世,從此以後,綾妍小姐便寡居至今。”宮女答道。
  
  “難道這些年,上官昭容也都未替堂妹另擇佳婿?”算起來,高宗皇后武則天去世已歷時四載,就算守孝,也應期滿了。
  
  “哪能沒有啊?”宮女道:“不只上官昭容,就連皇上和娘娘都替綾妍小姐的婚事著急,可她卻一直不願改嫁……恐怕是還念著武承羲大人吧。”
  
  她依舊掛念故去的前夫?不知為何,這本與他無關,卻讓他頓時覺得苦澀。
  
  “公子為何對綾妍小姐如此好奇?”宮女疑惑。
  
  “我對於世間貌美的女子都很好奇。”他淡淡一笑,掩蓋過去。這樣的理由,亦符合他現下風流公子的身分。
  
  “公子真是多情啊—”宮女笑道,不疑有他,繼續引領他前行。
  
  他踱出幾步,再回首時,水榭上的她依舊佇立,彷佛變成了一具石像,任由時光點點滴落在身上,卻不自覺。
  
  他喜愛她沉靜美麗的樣子,卻忍不住為她傷心。
  
  宮闈寂寞,寡居的女子更加孤苦吧?他只希望,他的到來,能為她增添幾分快樂。
  
  “妹妹在看什麼呢?”上官婉兒步入水榭,笑盈盈地問道。
  
  “我只是發呆,沒在看什麼。”綾妍低聲答,依舊面對曉日之窗,任由風吹樹葉,沾落衣襟。
  
  “我還以為你看到了哪家的翩翩公子呢。”上官婉兒笑道。
  
  “宮裡除了皇上,就是太監侍衛,哪來的翩翩公子。”綾妍搖頭。
  
  “妳啊,真是被舊情迷了眼,明明韋千帆剛從那邊走過去,妳沒看見?”不由得感慨。
  
  “韋千帆?”她一怔,“誰啊?”
  
  “這幾天,宮女們都為這位翩翩公子迷了心眼,就連那安樂公主也老往他那兒跑,妳沒聽說啊?”上官婉兒為她這好妹妹的後知後覺感到驚奇。
  
  “這麼轟動?”綾妍淺笑,“什麼人啊?新來的棋博士?或者樂師?”
  
  “是皇后的娘家人。算起來,跟安樂公主該以表兄妹相稱。”
  
  “皇后讓他進宮的?”
  
  “沒錯,”上官婉兒凝眉,“說也奇怪,忽然讓一個遠房親戚進宮,不知韋后要幹什麼?肯定不只小住幾日這麼簡單。”
  
  “姊姊在擔心嗎?”她凡事事不關己,但卻將堂姊的喜怒哀樂分毫不差地看在眼裡,誰讓堂姊是她在這宮中至親的人呢?
  
  這些年來長留宮中,只是想助堂姊一臂之力,畢竟則天皇帝去世後,雖被封為昭容,但中宗軟弱,韋后作威作福,她很怕堂姊會受到欺淩。
  
  “眼下有一樁事兒,姊姊需要妳幫忙。”上官婉兒忽然道。
  
  “姊姊但說無妨。”
  
  “方才我自皇上那兒來,皇上打算恢復前朝舊制,後宮仿照六部設六局: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寢局、尚功局。”
  
  “這又如何?”
  
  “妳自幼刺繡出色,衣品絕佳,則天皇帝……不,高宗皇后在世的時候,已對妳頗為賞識,眼下,姊姊打算在皇上面前力薦,讓妳入主尚服局。”
  
  武則天去世,李唐江山恢復,從前則天皇帝的稱呼,亦變回了“高宗皇后”。上官婉兒一時間難以習慣,仍常常說錯。畢竟她自幼跟隨武后,情義深厚。
  
  “我?入主尚服局?”綾妍愕然。
  
  “怎麼,妳不願意嗎?覺得從主子變成伺候人穿衣的女官,有失身分?”她笑道:“不必擔心,這尚服一職官封五品,與宮女有天壤之別。再說,我已經跟皇上商議好了,妳若覓得良婿,盡可放妳歸去,不會讓妳老死宮中的。”
  
  “我倒不是怕這個,”綾妍答,“只是不明白姊姊為何忽然要我做女官?”
  
  “妳也知道,我與韋后貌合神離,她表面上不敢對我怎樣,但這些年來,私下的刁難還少嗎?所謂,衣食住行,人之根本,控制了六局,也就是控制了宮中所有人的生活。所以,我要從中安插人手。尚宮、尚食與尚寢局,我已有眼線,再讓妳入主尚服局,韋后從此若再想與我作對,也就難了。”
  
  原來如此……她一直以為姊姊只是擅長吟詩作對的才女,沒料到,還有這番心計。看來在宮廷生活多年,想保持單純都難。
  
  “既然姊姊如此決定,綾妍自當配合。”頷首之間,下定決心。
  
  她雖不喜歡爭鬥,但也知道,是姊姊多年的努力才換來上官家的平安,如今,是她報答姊姊的時候了。
  
  “對了,那韋千帆與妳相識?”上官婉兒的問話讓她一頭霧水。
  
  “誰?”
  
  “剛跟妳說過,韋后的遠親啊。”
  
  “我怎會與他相識?”綾妍感到莫名其妙。
  
  “方才我從花徑處繞道而來,看見韋千帆站在湖邊樹下,凝望妳良久,神色頗為複雜。”她想了想,“彷佛,是見到相識已久的故人……”
  
  “怎麼可能?這名字我還是頭一次聽說。”綾妍不禁笑出聲來,只覺得荒唐。
  
  “看來是姊姊多慮了,”上官婉兒亦莞爾,“恐怕因為妹妹樣貌出眾,引起他的注目吧?”
  
  真的嗎?她有這樣美嗎?美到可以令一個萬人癡迷的翩翩公子都對她矚目?
  
  自從寡居之後,她對於自己的美貌已經很少在意了。這是多年來第一次,讓她發現原來她還能與漂亮沾上邊。
  
  雖然她並不關心是否真獲得那名美男子的青睞,但“韋千帆”這個名字,她算是記下了。
  
  久居宮中,似乎已經忘了長安城的繁華,以後身為女官,不知是否還有這出入宮門的自由,去看四月飛花。
  
  她喜歡長安城的熱鬧喧囂,有時候刺繡累了,便會駕車而出,哪怕只看看街邊人來人往的普通景象,也會讓她感到輕鬆自在。
  
  何況,長安城裡還有那許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她在東市買了一支金釵,西市買一匹布料,南市買些女孩家的玩意兒……逛上一整天,都不覺得累。
  
  “喲,上官小姐來了?”踏入熟識的布緣坊,老闆娘親自前來招呼,端上可口的紅棗茶,“最近新染了一批布料,還想著上官小姐是否會喜歡,這會兒,您就來了。”
  
  “我路過隨便瞧瞧。”綾妍點頭道。
  
  老闆娘招招手,便有夥計將店裡卷卷布匹逐一展開,紅的,藍的,黃的,絞纈的,夾纈的,琳琅滿目,讓人應接不暇。
  
  綾妍緩慢的掃視著,忽然,視線在角落處凝住。
  
  那兒,有半匹廢棄的布料,藍底白花,遍佈冰紋似的圖案,在一堆華貴衣料中顯得格外純樸可愛。
  
  她不由得驅步上前,俯身拾起,仔細打量。
  
  “這樣的染法,我從未見過……”綾妍喃喃道。
  
  “這是打西南邊傳過來的染法,叫做蠟纈。”老闆娘解釋。
  
  “蠟纈?”綾妍瞪大眼睛,“我只聽說過絞纈、夾纈,卻不曾聽聞蠟纈。”
  
  “其實早在太宗皇帝年間,西南百姓就曾獻過蠟纈布料進宮納貢,可惜宮中喜愛華麗鮮豔,對此等純樸之物不甚重視,所以蠟纈之術一直沒在京中流傳開來。”
  
  “我倒是很喜歡它的素雅。”綾妍點頭贊許,“夫人,可否將這半匹布料賣給我?”
  
  “這……”老闆娘忽然猶豫起來,“實不相瞞,這布料並非我店中之物,是他人擱在這兒的,我實在不好作主。”
  
  “可否替我問問布料的主人呢?”她著急地問。沒辦法,她自幼如此,看到喜歡的東西,便朝思暮想。
  
  “這可巧了,此人正在後院。”老闆娘笑道。
  
  “請替我引見一下。”綾妍大膽提出,“說不定以後有機會合作量產呢。”
  
  “如此甚好,”老闆娘點頭,“上官小姐可自行前往後院,沿著此廊過去,那人便在曬染的院中,坊中還有客,我暫不奉陪了。”
  
  她頷首,不多加客氣,逕自往後院走去。
  
  後院裡,曬著滿滿的各色染布,在風中飄蕩,如同五彩雲霞,綿軟翩然。
  
  綾妍緩步前進,撥開層雲,卻見一青色人影獨立于陽光之下,恍惚瞧見,瀟灑如風。
  
  那是一名男子,側面望去,五官俊美異常,似非塵世凡人,然而神情冷冽,似被何事困惑,兩道劍眉緊凝糾結。
  
  他正面對一幅掛曬的布料,似在欣賞,又像在沉思。
  
  在她的記憶中,生平遇到最美的男子非武承羲莫屬,然而,眼前這人卻與武承羲不相伯仲,彷佛並蒂盛開的另一枝花朵,別樣的俊逸。
  
  男子聽到腳步聲,赫然回眸,眼中有與綾妍同樣的驚愕。
  
  他凝視著她,彷佛呆滯了片刻,然後拋出一抹淡笑,燦爛迷人。
  
  “姑娘嚇了我一跳。”男子道。
  
  “公子有禮了。”綾妍盈盈一拜,“小女子冒昧,敢問店裡那半匹蠟纈布料,是否為公子所有?”
  
  “沒錯。”對方點點頭。
  
  “可否賣予小女子呢?”她迫切提出。
  
  “姑娘對蠟纈布料感興趣?看姑娘美麗高貴,此等鄉野粗布,怎能入得了姑娘之眼?”男子依舊莞爾,聲音低沉動聽。
  
  “我是真的很喜歡,公子若有貨源,小女子還想大批訂購。”綾妍道出所衷。
  
  “大批?”他笑意更濃,“不瞞姑娘說,這布料是我親手所染,一匹半匹僅供玩樂,哪來的大批?”
  
  “公子所染?”綾妍大驚,“可是……”
  
  “可是素來聽聞,染作乃女子所長,我堂堂一個男子漢,為何要做女人家做的事?”他似乎明瞭她的心思,一語道破了她心中的疑問。
  
  “我……”綾妍支吾,“小女子並無此意。”
  
  “喜歡。”他卻乾脆的回答。
  
  “什麼?”她一怔。
  
  “在下做事,無關其他,只因喜歡。”他答得坦白。
  
  不得不說,這樣灑脫的答案,她很欣賞。
  
  “公子看來不是世俗之人。”綾妍微笑,“換作是我,也會如此。”
  
  他雙眼裡一亮,彷佛得遇知音時的喜悅,然而沒片刻便恢復鎮定,從容掩飾心情。
  
  “姑娘若喜歡,那匹布儘管拿去,不必付錢。在下還有事,希望下次能有機會再和姑娘談天。”他說完轉身,依舊面對掛曬的布料,繼續琢磨未解的迷惑。
  
  “這……也是蠟纈?”不知為何,綾妍卻不肯就此離去,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有共同話題的人,她還想多聊聊。
  
  所謂宮中寂寞,並非無人陪伴,只是沒有相同愛好者。她自幼就喜歡研究這些染布刺繡之術,然而堂姊是不會與她討論這些女工之事的,宮女就更不用說了。
  
  她靠近,看到男子面前所掛的亦是另一幅蠟纈染布,然而卻似未完成之作。
  
  “沒錯,”對方回答,“我一直在想,為何蠟纈只能有藍白二色,如此單調,就不能加上紅黃紫?”
  
  “對啊,”綾妍亦迷惑,“公子沒試過添加其他色澤嗎?”
  
  “這蠟纈之法,用的是冷染,若遇高溫,蜂蠟便會融化,破壞花紋。而所有染劑中,只有靛藍可以冷染,其餘紅花素或梔子黃皆需高溫方能不褪色,所以,這就是令人頭痛的地方。”他道出煩惱。
  
  原來,他一直面對布料凝思,便是在煩惱此事。
  
  “那就不要用紅花素或者梔子黃啊,用其他不需要高溫的染料試試。”綾妍笑道:“我知道一種名喚桑尖紅的染料,便可用于冷染。另有一種橙香黃,亦有同工之妙。”
  
  “真的?”他一怔,霎時茅塞頓開,“對啊,姑娘說得對!在下只在技法中思考,卻忘了根本!”
  
  “我胡亂言語,公子別見笑。”她連忙謙虛的說。
  
  “除了紅花素與梔子黃之外,很難再找到別的紅黃染料,沒想到姑娘如此博學多聞,實在令人佩服。”男子抱起拳,深深作揖,“一語驚醒夢中人,在下感激不盡。”
  
  “公子多禮了……”她退開一步,有些羞怯,臉兒微紅。
  
  奇怪,這些年來,她也曾見過不少男子,除武承羲外,亦有一些上門求親的皇親貴戚,但從來不曾讓她這樣,稍微說句話,便竄起緊張心跳的感覺。
  
  她這是怎麼了?
  
  “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日後若有緣再見,亦可切磋染織之術。”她有些唐突地問。
  
  初次見面,身為女子,本該矜持,然而她實在不想就此跟他失去聯繫,這些年來,她還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話。況且自武則天稱帝后,唐朝女子更為豪放,她覺得自己不該被世俗禮儀所限,活得瀟灑自在才是真諦。
  
  可惜,為了助姊姊一臂之力,被困深宮,否則她也要像天邊飛燕一般,闖蕩天涯,寫意人生。
  
  “在下的名字,上官小姐近日便會知道。”男子淡淡笑道:“我們近日亦會再見。”
  
  如此回答,出人意料,似有深意,讓她不禁感到迷惑。
  
  他是誰?到底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會知道她是誰?為什麼那樣篤定,他們會有再度重逢的一天?
  
  這些問題,困繞心中數日,一直不能遺忘。
  
  哪怕此刻就站在中宗面前,捧上自己廢寢忘食繡了三天三夜的錦衣,她的腦中仍舊盤旋著那日神秘的青衣身影……
  
  “綾妍,快給陛下和娘娘解釋一下,這件錦衣的寓意!”上官婉兒拉拉她的衣角,提醒她不要走神。
  
  她回過神來,垂首答道:“這件錦袍,衣身以牡丹為題,象徵富貴繁華之意。衣袖綴以如意流雲圖案,象徵如意吉祥。而腰帶上繡了點點金桂,在雅致之餘,亦顯金碧輝煌之色。特別是裙襬一排鳳尾羽卷,寓意如鳳於飛。皇后娘娘若著此裝,定能盡顯美豔華態,母儀天下之丰姿。”
  
  “不錯,不錯,”中宗連聲讚歎道,回眸望著韋后,“皇后以為如何?”
  
  韋后不露聲色,微微頷首,“以綾妍小姐的功力,斷不會有錯。”
  
  “如此‘尚服’一職,朕便委任於綾妍,官封五品,希望妳能引導尚服局,今後為宮中添姿加彩。”中宗賜封。
  
  上官婉兒一喜,拉著綾妍,正想謝恩,不料,韋后卻忽然打斷。
  
  “且慢,”只聽她道:“皇上,臣妾還有一個人選。”
  
  “什麼?”此言一出,不只中宗,上官婉兒與綾妍亦是出乎意料。
  
  “皇上不如先見見此人,再做定奪。”韋后不容分說,傳令下去,未過片刻,只見一青衣男子踱入殿中。
  
  是他。
  
  看到那男子身影走近,綾妍心中便蔔通一跳,霎時血液如逆流般,雙頰通紅。待他走近,眉目笑顏漸漸清晰,她更覺難以呼吸,胸中堵塞,似要昏倒……
  
  怎麼會是他呢?他到底是何許人也?為何能入宮門?
  
  難怪他知道她是“上官小姐”,還說近日便會見面,想不到,卻是在這樣的情景下重逢……
  
  “皇上,這是臣妾的侄兒,韋千帆。”韋后向中宗介紹道。
  
  韋千帆?他便是那迷倒宮中佳麗三千的韋千帆?
  
  綾妍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她一直以為,傳說中的韋千帆是陰柔的粉面男子,孰料,卻有一張俊朗燦爛的面容,有如陽光般能穿越陰霾,照亮人心。
  
  這一刻,她總算明白,為何他不過入宮數日便成了萬人迷。
  
  韋千帆並沒有看她,彷佛冷淡地故作不識,只俯身對中宗行禮,“草民韋千帆叩見皇上—”
  
  “皇后,這便是妳提出的人選?”中宗大為錯愕,“可他……是男子!”
  
  “男子又怎樣?”韋后笑問。
  
  “這……男子入後宮,似乎不妥吧?”
  
  “誰說的?棋博士能入後宮教導宮人棋藝,太醫能入後宮替宮人把脈治病。還有御林軍、樂師,這些不統統都是男子嗎?”她從容不迫的回答。
  
  “皇后說得對,但這尚服局素來皆由女子統領。”中宗笑道:“男子一不會織染,二不會刺繡,如何主事?”
  
  “我這侄兒與一般男子不同,自幼便對織染刺繡之事無比精通,不信,皇上瞧瞧!”韋后招招手,立即有太監捧上一幅畫卷,展露在皇上面前。
  
  中宗細看才發現,那並非畫卷,亦非刺繡,而是單純由染色之法制出的美人浣紗圖,由藍白紅綠四色組成,藍色為底,比喻天空,綠色為草,比喻河堤,美人白肌如雪,卻身著一襲紅衣,手中所浣輕紗亦是紅霞一般的顏色,四色分明,畫面清新古樸,煞是可愛。
  
  “這是……”中宗怔住。
  
  “蠟纈之畫,”韋千帆答道,“草民親手所制,獻與陛下。”
  
  “蠟纈?朕在房州之時,曾經見過,是一種傳自西南的染布之法。可蠟纈素來只有藍白二色,這怎麼還有紅與綠?”中宗迷惑。
  
  “陛下說得沒錯,蠟纈因為是冷染,紅花素與梔子黃皆難以著色。草民經過一番深入研究,終於找到了另外可用于冷染的紅黃色素,再加以調配出綠色,遂成此畫。”
  
  “真是聰明—”中宗不由得讚歎。
  
  “皇上,臣妾沒騙您吧,我這侄兒精於此道,可為尚服局所用。”韋后從旁慫恿。
  
  “可是……”中宗為難,“朕剛已任命綾妍了……”
  
  “不如花開並蒂,”韋后提議,“讓綾妍與千帆一同入主尚服局?”
  
  “這怎麼可以?”上官婉兒抗議道。
  
  “有何不可?女子穿衣,難道不是為了男子能夠欣賞?”韋后淺笑,“有千帆從旁輔助,綾妍更堪重任。”
  
  “好了好了,都別爭了,”中宗當年被貶房州孤寒之地,幸得韋后從旁勸慰,不離不棄,才能撐到得勝還朝的一日,所以,無論韋后如何驕縱任性,他都不忍掃興,“朕就下旨,封綾妍與千帆同為‘尚服’,不分主副,偕力引領尚服局。”
  
  就這樣定了?
  
  綾妍只覺得耳畔轟隆隆的,忘了自己如何謝恩,如何退下大殿,只記得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她喜愛的水閣邊,觀賞楊柳拂風。
  
  “上官小姐—”有人踱至她身後,輕聲地喚道。
  
  “你……”她轉身,愕然瞪眸,“韋千帆?”
  
  “沒錯,正是在下。”青衣男子如今已換上錦袍,俊美的容顏更顯耀眼奪目。“在下說過,近日便會與小姐相遇,沒說錯吧?”
  
  可惜,這樣的相遇並非她所願。
  
  她寧可他只是她在市井中邂逅的平民百姓,也不願意志同道合者加入韋后的陣營。從此以後,命運的安排註定了兩人要刀劍相向吧?
  
  “原來,你那日研究蠟纈之法,是為了向皇上獻畫。”綾妍冷冷道。
  
  “沒錯,多虧了小姐提醒,千帆才能尋到其中途徑,”他微笑感恩,“否則八成現在還在迷宮裡打轉呢。”
  
  “怎麼剛才在皇上面前,你不這樣說?”既然他已把功勞全攬在自己身上,現在又裝什麼熱絡?
  
  呵,她真糊塗,一不小心倒幫了敵人的忙。姊姊若知曉,會責怪她笨吧?
  
  “恭喜韋尚服就任,”她保持疏離的態度,盈盈施禮,“小女子先行一步。”說著,轉身便走,不願與他再多費嘴舌。
  
  從今以後,她會提醒自己,不要跟陌生人說話。
  
  “上官小姐—”他卻喚住她,“我知道妳心中有憤,可是,妳我就不能和睦相處嗎?”
  
  “和睦?”綾妍淡淡看他一眼,“我是很想。但上天註定,這不可能!”
  
  他們的立場,註定要勢同水火,她不願意天真地相信他的友善,這是多年的宮廷生活教給她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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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34:49
第二章
  
  上天註定,這不可能!
  
  短短一句話,卻彷佛置入他腦中的魔音,揮之不去。清茶獨飲間,傾城的笑容平添一抹澀意,就像茶中苦味。
  
  他,妓女的兒子,自幼在受人欺淩的困境中長大。母親雖然身分低微,卻傾其畢生積蓄,供他讀書入學,期望將來可以踏上仕途。
  
  但他最終沒有考取科舉,並非能力不足,而是官場黑暗。他在壯志未酬之際,終於遇到了一個賞識他的人,從而有了一個秘密的身分。
  
  沒過多久,母親當年所在妓院的鴇母轉來一封書信,據說當今皇后韋氏四處派人尋找他。他覺得訝異,因為自己與韋氏並無瓜葛。
  
  孰料,韋后卻在信上說,他是她族中堂兄的私生子,堂兄臨終前囑託,一定要找到他。
  
  所以,他入了宮,成為韋氏的親信,並謀得了尚服一職。
  
  然而沒有人知道,他入宮的目的,還有其他……
  
  “公子,”布緣坊的老闆娘掀簾笑道:“您等的人到了。”
  
  他連忙起身,躬身迎接。因為,他等的人,便是那個在他窮途末路時賞識他的伯樂,一個讓他甘心效力的人。
  
  而布緣坊,便是他與那人的接頭之所。每當那人秘密潛入京城,他們便會在此相會。
  
  “今兒個泡的什麼茶?”韋千帆看見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翩翩公子笑盈盈地踱進來,連身的斗篷覆蓋住全身,故意低調隱蔽。
  
  “屬下叩見王爺—”他上前施禮。
  
  眼前的貴公子,便是臨淄王李隆基—武則天在世時最寵愛的孫子。中宗繼位後,韋后恐他日漸強大的勢力,唆使中宗將他貶出京城。
  
  從此,李隆基表面上故作順從,卻暗中招攬天下賢士為己所用,韋千帆便是他的謀士之一。
  
  趁著韋后尋親之機,李隆基派他入宮,刺探韋后動態,以做內應。
  
  “不必多禮,”他親手將他扶起,“恭喜韋尚服就任,小王有件禮物送上。”
  
  “王爺別開屬下的玩笑了,”韋千帆感慨,“若非為了千秋大業,屬下是斷不會跟一群女子去爭高低的。”
  
  “宮中險惡,女子之心深不可測,如海底之針,這份差事很不容易,千帆你多加擔待。”李隆基拍拍他的肩,“小王此趟秘密來京,有兩個目的。”
  
  “王爺請說,屬下盡力協助。”
  
  “一則因為內人即將入宮為韋后厚壽,我怕韋后會加害於她,希望你多加照顧。”
  
  “這個屬下早已想到。”韋千帆頷首,“王爺放心,屬下定會保王妃安全。”
  
  “二則……”李隆基神秘一笑,“給你帶了個人來。”
  
  “誰?”他凝眉。
  
  “你朝思暮想的人啊。”
  
  “什麼?”韋千帆頓時領悟,驚喜交加,“王爺,你真把她給帶來了”
  
  “我已替你購置了一處宅院,把人安置在那裡,方便你去探望。”
  
  韋千帆斂去笑容,沉默了好一陣才鄭重道:“王爺對屬下的恩德,屬下萬死難以回報。”
  
  這樣的話,他從不輕易說出來,可一旦出口,便會義無反顧的執行下去。
  
  他從來就是這樣一個執著的人。誰也不曾料到,在他風流瀟灑的外表下,還有這樣一顆誠摯堅定的心。
  
  “對了,你這趟入京,見著你想見的人了嗎?”李隆基問道。
  
  “見著了。”他點頭。
  
  “如何,她認出了你嗎?”
  
  “她不可能認出我,”韋千帆澀笑,“我也並不想讓她認出來。”
  
  對她而言,他只是少年時期一個匆匆過客,他的名字、他的容貌,想必像船過水無痕沒給她留下任何印象。
  
  這樣很好,這樣,她就可以不知道他卑微的出身,不知道他一直站在遠處保護著她……
  
  這種狀況,雖然苦澀,卻是對於他這樣身分的人最好的安排。
  
  “本王真是好奇,她到底是誰家的小姐?讓你這些年來,一直癡情守候。”李隆基笑道。
  
  韋千帆沉默,緘口不語。她的名字,對他而言,是神聖的秘密,不能對任何人道明,哪怕此刻眼前站著的人,他的主子。
  
  “這對翠鳥好美啊!”綾妍凝視籠中,不禁讚歎。
  
  說起來,她從小到大見過的翠鳥不算少數,卻從未遇過如此羽翼鮮豔、光澤奪目的鳥。那一抹藍,彷佛雨後晴朗的天空,不帶一點兒混濁,唯有春天的湖水能與之媲美。
  
  “這是藍耳翠鳥,地方官員獻給皇后娘娘的禮物,”宮女答道,“娘娘讓奴婢拿到尚服局來,製成點翠首飾。”
  
  “點翠首飾?”綾妍不由得大驚,只覺得殘忍。
  
  所謂點翠,便是將翠鳥的羽毛與金底銀托相融合,金絲勾邊,再配上各色寶石,呈現繽紛的美感。
  
  可若要製成一件首飾,所耗翠羽不菲,單就步搖頭釵而言,至少得殘殺兩三隻翠鳥方可見成效。若是製成鳳冠,那就更不得了。
  
  綾妍從小到大,最厭殺生,對於此等點翠首飾,也向來敬而遠之。

  “怎麼了?”宮女瞧著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尚服大人有何疑慮?”

  “這點翠之法失傳良久,一時半刻的也找不到匠人可以完成……”她支吾著。極力想找法子敷衍過去。

  “上官尚服可放心,”宮女笑道:“皇后娘娘說了,韋尚服精通此道,定能完成。”

  韋千帆?他一個大男人,懂得點翠?

  天啊,他到底是從哪裡鑽出來的?什麼蠟纈,點翠,任何古怪之事統統駕輕就熟,是上蒼專門派來跟她做對的嗎?

  綾妍正兀自沉默,卻見錦衣男子掀簾而出,尚服局內,立刻若有光華,一眾宮女無不對他矚目。

  “的確,”他似乎早已聽到了這段對話,“在下對點翠之法略通一二,請皇后娘娘盡可放心。”

  “如此辛苦大人了。”宮女欠了欠身,盈笑而去。

  “上官尚服刺繡紡染無一不精,怎麼對這點翠之法偏偏不會?”

  韋千帆瞧著她莞爾問道,眼睛裡滿是她猜不透的詭譎神色,弄不清他是在試探還是嘲笑。

  綾妍不予理會,提了那鳥籠便逕自往門外走。

  尚服局的前面,是一片玉色湖水,每次臨窗遠眺,微風拂面,在勞作之暇,能讓人心曠神怡。

  她提著鳥籠來到湖邊,以竹筒打了清水置入籠中,給鳥兒解渴,稍後,又采來鮮花,剝出花芯喂鳥。

  “想不到上官尚服是一個愛鳥之人啊。”韋千帆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後。

  “對天下蒼生有憐憫之心。不像某些人,喜歡奪之性命。”她冷冷回答。

  “呵呵,上官尚服是在說我,還是在說皇后娘娘?”他故意道。

  “你……”綾妍不由得怒意更甚,“我就是說了,怎樣?你去密報皇后,讓她砍我的頭啊。”

  “你生氣的樣子真可愛。”他卻答非所問,依舊玩笑般的瞧著她,自然的說出稱讚的話來。

  她瞪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沒料到他的反應竟是如此。

  其實說實在的,她並不真的討厭他,哪怕他是韋后手下,她亦覺得站在不同陣營實屬生存所迫,並不能成為厭惡他的理由。

  可為什麼自己每次見到他,都在生氣呢?

  大概是因為在相識之初,他沒有對她說實話吧,但嚴格來說,他也沒騙她……她最恨這種狀況,自己對人家掏心掏肺,別人卻藏著掖著。

  綾妍低下頭,繼續剝花芯,懶得跟他說話。

  “其實,不過是一對鳥兒而已,何必不舍?”他那炯亮的目光似乎可以看透她內心秘密,“你若喜歡,改明兒個我出宮去,替你尋一對便是。”

  他猜到了?猜到她故作不識點翠之術,只是為了保全這對鳥兒?

  “這是藍耳翠鳥,世間罕見。”綾妍咬唇道:“我只是覺得,這世上希罕的東西就得好好保存,否則千百年後,咱們的後世子孫但不能再見到這般珍禽異獸了。就像小時候,父親常對我說有一種金翼鷺鷥,尾若鳳羽,冬天常在結冰的湖水上飛翔,美豔至極……可惜,我從沒見過。”

  韋千帆一怔,似乎被她這一番話打動,本來靜如止水的眼眸,此刻泛起微瀾。

  “的確——”他答道,“我也沒見過,金色的鷺鷥形狀如鳳,一定很美吧。”

  “你就不能去對皇后娘娘說,你其實不懂點翠之法嗎?”綾妍鼓起勇氣,對他開口慫恿。

  “不能。”他方才似乎泛起一絲憐憫,可此刻卻答得如此乾脆。

  “為何?”她怒意又起。

  “皇后娘娘知道我會點翠,我以前曾替她製作過一件首飾。”他坦言道。

  “那……”綾妍望著籠中啾啾可愛的鳥兒,眼淚就快湧出,“難道就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他垂眸,輕輕提過鳥籠,低聲道:“抱歉了,上官小姐,希望你能明白——你我都是為了生存而已。”

  她懂。其實跟她一樣,他亦是一個在宮廷中求生的人,怎能苛求他為了一對鳥兒得罪皇后,危及自身?

  本來緊抓籠欄的她,此刻不得不放手,望著他的背影遠去。

  她心中一陣酸楚,忽然放聲哭了。

  是在哭自己的無奈處境,還是不舍即將送命的鳥兒?她不知道……只覺得悲從中來,難以自持。

  自此之後,她一連幾晚都做著同樣的惡夢,夢見可愛美麗的鳥兒全身帶血,瑟縮在籠中向她求救。然而,她卻無能為力,看著它們的羽毛一根根被活生生剝掉,直至疼痛而死……

  她一直不敢去韋后那裡,因為害怕那支釵已完成,那仿佛會看見死人的殘肢。

  然而,她還是無法永遠逃避,五日之後,韋后忽然傳召她前去,說是點翠之釵已經製成,請她與上官昭容一同欣賞。

  她明白,這是打算在中宗皇帝面前給她們姐妹一個下馬威——她做不到的事,韋千帆做到了,要她當眾承認自己的無能。

  綾妍鎮定心情,草草打扮過,便來到韋后宮中。

  中宗偕同上官婉兒已經坐在那裡飲茶,韋千帆則立在一旁,手捧覆蓋織錦的託盤。

  “上官尚服來了?”韋后一副幸災樂禍的笑著,“正好,也來見識一下什麼叫點翠。”

  “啟稟娘娘,”上官婉兒連忙代為答道:“我這妹子雖然沒什麼眼界,可祖上傳下來的點翠飾物也頗為可觀,怎會沒見過?”

  “若是見過,應該懂得依法炮製,可那日本宮差人送去翠鳥,上官尚服卻推說不識點翠之法,莫非是故意欺瞞本宮?”韋后咄咄逼人。

  “娘娘,還是先看看微臣替娘娘打造的頭釵吧。”一旁的韋千帆插話,似是在替她們解圍。

  綾妍抬頭與他默默對視,卻見他眼裡有一抹神秘的笑意,讓她有些疑慮。

  “好,先看頭釵。”韋后淡淡一笑,親手掀起託盤上的織錦,同時神色一斂。

  “這是……點翠?”中宗揉了揉雙眸,有些迷惑。

  上官婉兒湊上前去,才瞧了一眼便哈哈大笑,“韋尚服真會開玩笑,居然把燒藍當成了點翠?”

  燒藍?綾妍難以置信,直勾勾的凝視著託盤,半晌無語。

  沒錯,那頭釵的確用金銀托底,金絲鑲邊,然而,鑲嵌的卻並非翠鳥的羽翼,而是以藍色的顏料填充其中。雖然遠遠望去,頗似點翠,實質卻天差地別。

  “千帆……這是怎麼一回事?”韋后氣得全身發抖的質問道,這讓她在眾人面前顏面無存。

  “回娘娘,那對翠鳥在微臣餵食它們時,意外飛走了,微臣迫於無奈,只好將點翠變成燒藍,希望娘娘恕臣斗膽。”韋千帆答得鎮定。

  “你……怎麼不早說?”韋后不得不壓低音量,喝斥了聲。

  “微臣想,翠鳥遨遊雲端,大概是替娘娘驅災祈福去了,此乃祥兆,不必橫加阻礙。而天意如此,亦不宜殺生,以燒藍代替點翠,形狀雖相似,卻能更加彰顯娘娘仁慈之心,故而才自作主張,請娘娘恕罪。”

  這番說辭,他想必早已構思妥當,此刻如珠玉一般流泄而出,冠冕堂皇,讓人無可責難,也給了皇后一個臺階下。

  韋后順勢地說:“沒錯,上天有好生之德,韋尚服處事機敏,理應褒獎。”

  “且慢——”上官婉兒逮住機會,反將了一軍,“那對翠鳥是地方官員的進貢之物,韋尚服仍因疏於照顧導致失蹤,實屬失職,他失職在前,隱瞞不報於後,理應受罰。”

  “皇后,昭容,你們別吵了,”中宗大為頭痛,指著韋千帆,“韋尚服,你自己說,該賞還是該罰?”

  “臣的確失職,甘願受罰。”他頷首回道。

  “好,朕就罰你杖責二十,望你今後能小心行事,不過念你制釵有功,再賞你半年俸祿,做為嘉獎。”

  打也打了,賞了賞了,中宗此舉,算是給韋后與上官婉兒雙方一個交代。

  一時間,雙方便不再爭執,韋千帆亦跪叩領旨。

  綾妍悄悄望了他一眼,他依舊自在如風,仿佛對這番結果早已預料在心,無論賞罰,皆不能影響他的心情。

  太監們說,別人只是杖責兩下,便叫苦連天,可他一連杖責二十,卻沒聽到他吭一聲,臉上依舊掛著微笑。

  但她知道,他一定傷得不輕。血肉之軀,哪堪棍棒淩虐?她越想越於心不忍,心中隱隱有種感覺,他所受的一切罪,皆是因為她的一句話……

  為什麼他要幫她?是良心發現,還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不過,她寧可他出自真心,因為憑直覺,她覺得他並非十惡不赦之徒,與韋后一黨不同。

  出於愧疚,她親自到太醫署拿了金創藥,來到他寢室門口。

  兩人在尚服局中各自有一所小院,平時皆無來往,她這還是第一次靠近他的居所。

  她雙頰泛起一絲緋紅,心兒卜通猛跳,莫名的羞澀讓她止步猶豫。

  “上官尚服?”韋千帆的婢女正端著水盆步出,看到她吃了一驚,水盆差點兒摔在地上。

  綾妍凝視盆中,血色一片,可見他剛剛才擦洗完傷口。

  這猩紅的顏色,讓她心尖微微發疼。

  “上官尚服來了?”屋內,他顯然聽到婢女的驚叫,低聲笑道:“既然來了,就請進來喝杯茶吧。”

  她此刻無路可退,只得踏入門中。

  單身男子的居室,原來是這個樣子……她從未見過。當年,她與武承羲的婚姻不過是假戲一場,至今仍是處子之身的她,在這處處散發著純陽氣息的空間裡,只覺得呼吸急促起來。

  “想不到挨頓板子竟能換得上官尚服牽掛。”他一襲白色中衣,立在賬前,笑容一如以往般燦爛,“這頓打,也算是值得了。”

  隨意一句話,或許沒有別的意思,但聽在她耳裡卻格外曖昧。

  “韋尚服說笑了。”綾妍低頭步至他跟前,“這裡有一瓶金創藥,或許對你的傷勢有用。”

  “太醫來瞧過我了,開了好幾瓶藥呢。”韋千帆凝視著她,“上官小姐不必費心。”

  “這是柳太醫開的,宮裡就數他的藥方最好,可惜藥性猛烈,一般人不讓用。我求了好久他才給的。”憶起當年為了向武承羲拒婚,她不惜刺傷自己,那時可全靠這藥,才能痊癒。

  “哦?這麼說,此藥得來不易?”他笑意更濃,“看來我不能不領情了。”

  “快喚宮女來,替你上藥吧。”綾妍關切道。

  “夜已深,我叫宮女回去睡了。再說若換了這藥,會得罪那位原先替我診治的太醫吧?恐怕不妥。”他似故意刁難。

  “你偷偷上,不就成了?”她不由得著急。

  “可惜傷在背上,我夠不著。”韋千帆攤手,狀似無奈。

  “那……”綾妍索性建議,“我替大人上藥,如何?”

  “你?”他眉一挑,意味深長地瞧著她,“上官小姐不介意?”

  “嫂溺叔援,治傷要緊。”她當機立斷,挽起袖子,拔開藥瓶。

  她不是一個畏首畏尾的女子,凡事只要認為正確便勇往直前,顧不得在意那些禁忌與禮法。

  韋千帆不語,只轉過身去,褪下白衫。

  當他赤裸的背脊展現在她眼前的時候,綾妍倒抽一口冷氣……不僅因為頭一次看到男子的肌膚,更因為那背上的傷痕千溝萬壑,令人觸目驚心。

  她覺得鼻尖微酸,十指顫抖著,將那金創藥輕灑在他傷口上,卻仿佛刀子割了自己一般,心疼痛不已。

  “嘶——”韋千帆似受不了藥性猛烈,低聲呻吟。

  “怎麼了?還好嗎?”綾妍連聲問。

  “果然良藥。”他微微笑道,“越是難受,越能痊癒吧?”

  “我知道會很疼的……”她安慰他,“不過,很快就會過去……”

  “小時候,我只要有個病痛,我娘便會唱曲兒給我聽。”韋千帆忽然說。

  “呃?”她一怔。

  “有首江都歌謠,不知你是否聽過——下雨天,和泥娃,天晴了,摘西瓜,阿娘阿姐不在家,青蛙住在荷葉下……”他輕輕吟誦。

  “這是我家鄉的童謠啊。”綾妍脫口道。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熟悉親近的感覺了,宮中冰冷寂寞,她最懷念當年還在江都的日子。

  “這麼說,上官尚服也是江都人?”他看她的眼神,似乎話中有話。

  “沒錯,你也是?”她不禁愣住。

  “想不到,這深宮之中,還能遇到同鄉。”韋千帆莞爾,“說不定,我們少時還曾見過,比如走過同一條街,看到同一棵柳樹,聽見同一首歌謠……”

  沒錯,因為這共同的記憶,她對他,才會有異常親近的感覺吧?可惜,這有什麼用呢?他們仍分屬於你死我活的敵對陣營。

  她是多麼希望能穿越重重障礙,與他結成知音,然而在這萬般險惡的深宮裡,這實在是奢望。

  “韋大人,多謝你救了那對翠鳥。”她盈盈一拜,知道這一切並非意外,肯定是他的安排。

  他冒著被降罪的危險,替她幹下瞞天過海之事,難道不值得感激嗎?可惜,她一直不明白,為何他要如此涉險?

  “我只是希望我們的後輩子孫能看到這世間更多美好的事物。”他低聲答。

  這溫柔至極的聲音讓她一度以為,他會說這一切是為了她……然而,答案卻如此冠冕堂皇,一如他搪塞韋后的理由,讓她有些許失落。

  這是怎麼了?為何她會對一個幾近陌生的男子好似產生了情愫,仿佛他們很久很久以前便相識,是舉手投足間皆有默契的知己?

  為什麼,第一次見面,便對他有異樣的親切感?真的只是因為他懂得蠟纈嗎?

  “還有,”他補充道:“我最見不得女孩子哭。”

  “哭?”綾妍一怔,“誰哭了?”

  “你啊,”他好笑地看著她,“那日在湖邊,我提著鳥籠離開後,你一個人蹲著哭了半晌,以為沒人看見?”

  “你……”她瞪大眼睛,霎時滿面羞紅,“你偷看人家。”

  “我無意中回頭,便瞧見了。”韋千帆故作無辜,“我可是正大光明的看,哪算偷看?”

  “所以……”綾妍咬咬唇,“因為我哭了,所以你才幫我的?”

  “天底下任何女孩子哭了,我都會幫她們,因為,我是一個憐香惜玉之人。”他狀似風流的說。

  這樣的答案,雖然合理,卻讓她又一次失望……方才,有片刻,她以為他是為了她。

  呵,荒唐,她為何會有這樣的幻想?她算什麼?對他來說,她不過是一個陌路人而已,何以得到他的垂青?

  然而,她不知道,那一日,湖畔的樹後,他站了很久很久,一直凝視著她,直至夕陽西下,她抹淚離開。

  她的每一滴淚都似針尖,刺入他的心田,讓他顧不得許多,甘願冒險完成她的心願。

  本來,在沒得到韋后完全的信任之前,為了大局著想,他不該這樣做的。但他說過,希望自己的到來能給她一點點快樂,又怎能忍心看她傷心流淚?

  所以,他放飛了翠鳥,甘心挨打受罰,只為博她一笑。

  “上官小姐,這藥敷到一半兒,怎麼就停住了?”韋千帆忽然輕笑道。

  “我……”綾妍連忙掩飾自己的心情,“怕你太疼了。”

  “那就唱首歌謠來聽聽,”他似乎早已布下圈套,等著她傻呼呼往裡鑽,“聽了,我就不疼了。”

  這樣的要求,有些逾矩了吧?但他希望得到這樣一點兒補償,只要一點兒,他便滿足了。

  綾妍沉默,知道應該拒絕,但她看著他背上累累的傷痕,心不由得軟了,於是答應了他。

  哼唱著,“下雨天,和泥娃,天晴了,摘西瓜,阿娘阿姐不在家,青蛙住在荷葉下……”

  柔美的聲音輕緩而出,仿佛把她又帶回了童年,憶起划船採蓮的歲月。

  她沒看到他的表情,不知他掛著溫柔懷念的微笑,為此刻溫馨平和的氣氛而衷心喜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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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35:15
第三章

  “聽說你前幾日去了太醫署?”上官婉兒微笑著坐下,意味深長地瞧著綾妍。“怎麼樣,柳太醫的金創藥還像從前那般有效嗎?”

  “姐姐,你知道了?”她不由得心中一驚,連忙跪下,“姐姐恕罪。”

  堂姐果然宮中耳目眾多,她暗中幫韋千帆療傷,沒想到竟走漏風聲。

  “你以為我要責怪你嗎?”她將她扶起,“我該稱讚你才是。”

  綾妍怔住,不解其意。

  “平白無故,把韋后的人打了,你代我慰問一番,也算給了韋后面子,以免她懷恨在心,伺機報復。”上官婉兒笑道:“做得好。”

  呵……原來堂姐還是沒有完全弄清這其中緣由,不知她與韋千帆之間的惺惺相惜,這也好,她本不想讓第二個人知道。

  生平第一次,瞞著堂姐有自己的秘密,可她就是希望能保守這個秘密,這個只屬於她跟韋千帆,能讓她心裡感到溫暖沁甜的秘密。

  “既然你跟韋千帆也算熟識了,姐姐就把一件要緊的事交托給你。”上官婉兒忽然道。

  “什麼?”她湧上不祥的預感,感覺並非容易的差事。

  “據探子所報,韋千帆近日常常出入宮門,似在京中置了宅院。”

  “這很正常吧?男子漢大丈夫,總得有些自己的產業。”綾妍怔怔道。

  上官婉兒搖頭,“以他的俸銀,斷不可能這麼快就有錢置產。”

  “或許是皇后娘娘資助呢?”

  “奇怪的是,連皇后也不知道。”

  “怎麼會?”綾妍開始意識到事情似乎不若她想像的單純,“或許……是他從前的積蓄?”

  “你不知道,韋千帆出身妓戶,家境貧寒,哪兒來的積蓄?”

  “出身妓戶?”這話如晴天霹靂,讓她霎時僵住。

  “探子猜測,大概這宅院與安樂公主有關。”上官婉兒諷笑。

  “安樂公主?”難道他……綾妍搖搖頭,不敢想下去。

  “沒錯,”上官婉兒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安樂公主素來淫蕩,雖已嫁人,可府中面首無數,駙馬也不敢管,自韋千帆入宮後,她如遇新歡,天天想跟這位美男子親近,恐怕是她出資建了宮外別業,以便能與他私會吧?”

  “可他們是表兄妹啊。”綾妍忍不住叫道。

  “那又怎樣?親上加親,說不定正合他們的意。”上官婉兒又透露,“不過我聽聞,韋后似乎不喜他們太過接近。”

  “為何?”韋后對安樂公主一向寵溺有加,安樂公主有今天這脾氣,十有八九是韋后慣出來的。

  “這也是最令人費解的地方,”上官婉兒蹙眉,“按說,天上的星星韋后都能摘下來給寶貝女兒,一個遠房表哥,安樂公主若喜歡,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便是,韋后為何要橫加阻止?”

  “難道……”她已經想到最壞的答案,這個答案,令她全身發抖。

  怪了,韋千帆那個與她全無瓜葛的男子,愛幹什麼,與什麼女人有染,跟她有什麼關係?為何一聽到關於他的事情,她就是會莫名的激動。

  “沒錯,你想的正和我一樣。”上官婉兒對堂妹微笑,“只怕韋后對她這位侄兒,也心存好感吧?”

  天啊,她寧可他十惡不赦,也不願意他是這樣無德亂倫,淫亂宮廷的男子……光是想都讓她不寒而慄。

  “總之,明天你趁出宮採買之機,順道去打探一下。”上官婉兒交代道,“探子說,韋千帆置辦的宅院在銅雀巷。”

  “好,我一定查清。”綾妍當即點頭。

  她頭一次辦事如此積極,仿佛不是在替堂姐效力,而是為了自己……

  她真可笑,為了一個陌生男子坐立不安,真不圖元來淡定的自己。難道,他是什麼鬼魅所化,吸食了她的魂魄?

  她的馬車遠遠地跟著他。

  掀起車簾,她可以看到他在集市中信步走著,並不似迫切與情人約會的心情。

  可她發現,他先後在東市買了一盆蘭花,在西市訂了一盒甜餅,在南市購了胭脂水粉,在北市挑選一面銅鏡……那些看來都是女子喜歡或使用之物。

  難道,這是送給安樂公主的禮物?可安樂公主素來驕奢,怎肯用市面上的普通貨品?

  一切的一切,在她心中都是求解的謎團,當她跟隨他來到銅雀巷,迷惑更甚。

  這座宅院,雖然不算太大,但從那建築裝飾來看,卻所費不貲,比如那瓦上的琉璃,是皇家工匠才懂打造的上等手藝。還有牆角露出的點點桃花,是最最希罕的複瓣綺色品種,非尋常百姓人家能擁有。

  綾妍盤算著,待他離開後,便命婢女扮作販婦,前往宅中打探,然而,她還在計畫中,便有家丁推開大門,直至她馬車旁。

  “敢問車上坐的可是上官小姐?”家丁道,“我家主人請您入內用茶。”

  天啊,他發現了?

  她還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斷不會讓他察覺,沒料到他如此敏銳。

  綾妍羞紅了臉,窘迫中無奈下了車,跟隨家丁入宅內。

  庭院並不華美,卻佈置得十分雅致,她大老遠便瞧見他在桃花樹下沏了熱茶,獨坐石椅,微笑淺嘗。

  “上官小姐來得正好,”他抬頭凝視她,“這茶正出味。”

  “韋大人知道我在門外?”綾妍咬咬唇,硬著頭皮問道。

  “上官小姐跟了我一上午,肯定渴了,所以在下特意沏了茶請你共飲。”韋千帆端起茶盅,微微拱手。

  原來,他早就發現她了?看來她實在不適合當奸細……她不由得尷尬了起來。

  然而,她並不知道,或許換了別人,他不會在意,唯獨對她,仿佛有心電感應似的,總能察覺出她的存在……

  自從那夜替他敷藥之後,他們已經好久沒單獨說話了,平常各忙各的,偶爾碰了面,也只點頭示意而已。

  或者,她也在存心避開他吧?憶起那夜他赤裸的肌膚……總是不好意思。

  垂眉飲一口茶,茶的清香配合樹上桃花的芬芳,的確清新怡人,可她此刻的心情卻七上八下,無暇欣賞。

  “若在下沒猜錯,是上官昭容派你來的吧?”韋千帆挑眉笑道。

  “聽聞韋大人在宮外置了宅院,我只是好奇而已。”迫不得已,她答道。

  “想必你們以為這是我與安樂公主的私會之所?”他一猜即中。

  “我……”他問得坦然,她倒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我雖然不是志誠君子,卻也知廉恥,與人私會,甘當面首,斷不是我韋千帆會做的事。”他忽然神色一斂,肅穆道。

  認識他這麼久,他總是掛著讓人如沐微風的笑容,這樣嚴肅的表情,她還是頭一回見到,看來,她的猜測惹怒了他。

  “可我的確看到韋大人買了些女兒家的東西……”綾妍忍不住問。

  無論如何,就豁出去打破砂鍋問到底吧。給姐姐一個交代,也讓自己放下懸著的心……

  “沒錯,這屋裡的確住著一個女子。”韋千帆回答,“那些東西,都是送給她的。”

  “她是……大人心愛的女子?”這話衝口而出,連她也詫異自己這般直接。

  “的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他卻忽然笑了,仿佛她的情不自禁讓他喜悅,“說起來,你也見過她。”

  “我?見過她?”綾妍大為愕然,瞠目道:“她是誰?”

  “來,我替你引見。”他起身,踱至門簾邊,向她招招手。

  緊步上前,綾妍急欲解開謎團,然而,更為震驚的事卻在等著她……

  屋內,一個女子躺在臥榻之上,那並非妙齡女子,而是頭髮花白的老婦,她和衣而睡,沒有因為房中動靜而驚醒,她的沉睡看來不太尋常,仿佛眼睛永遠無法睜開,雖然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了她還活著。

  “這是……”綾妍難以置信,因為此刻的情景好熟悉,她仿佛見過這間屋子,這個熟睡的婦人……

  在哪裡?什麼時候?前世?夢裡?為何此情此景,似乎藏在她記憶的最深處,然而她卻不能完全地想起?

  “這是我母親,”韋千帆輕輕道:“我十五歲那年,失足跌入水中,母親為了救我,沉入湖底,雖然最後生命無恙,卻再也無法醒來。”

  “她只能永遠這樣躺著?”綾妍問道。可一開口,又覺得似乎自己早已問過相同的問題。

  “沒錯,依然能夠喝粥進食,卻無法醒來,像活死人一般。”韋千帆坐到床榻邊,滿臉苦澀的笑,“大夫說,若能多放置些她喜歡的東西,或許她能感受得到。所以,我常買她喜歡的蘭花,甜食,從前慣用的胭脂水粉,還有讓她醒來後能梳妝的銅鏡,試圖喚醒她。”

  呵,原來如此……她果然誤會了他,還以為他有什麼齷齪的企圖,原來,一切只為了天底下最純潔的感情。

  “上官小姐,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韋千帆忽然道。

  “故事?”她一怔。

  “想聽嗎?”他清淺地笑。

  “韋大人儘管開口。”她欠身道。

  “有一個男孩子,因為母親生病,沒人照顧,所以身體十分瘦弱。他每天清晨到私塾念書,傍晚跑回家看護母親,過著十分忙碌辛苦的日子,有時候,連飯也顧不上吃。終於,一個黃昏,他暈倒在一戶人家的門口。”韋千帆緩緩道。

  這個故事,雖然剛剛開頭,她就似曾聽過……

  “這戶人家有個好心的小姐,發現了暈倒的男孩子,她親手將他救起,替他請大夫,喂湯藥,還命人去他家照顧他的母親,直到他康復那天為止,男孩子對這位小姐十分感激,一直想報答她,可是不久以後,小姐便隨家人遷往京城,他們再也沒有見面,他連一句謝謝都沒來得及跟她說……”

  綾妍呆住,回憶的大門緩緩打開,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她不敢確定……

  “十年後,這個男孩子長大了,他的遠親要把他也接到京城來,他本不想來的,可卻想著,說定能見著從前那位小姐,便答應了,沒想到,當他站在故人面前,她卻對他印象全無,這讓他好生失落。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畢竟對她來說,他只是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韋千帆的笑容忽然變得酸楚,話中有著難掩的落寞。

  “你——”她恍然大悟,往昔的一切瞬間清晰起來,“你是芋根?小芋根?”

  “綾妍小姐還記得當年給我取的外號?”他終於吁出一口氣,“看來並非對我全無印象。”

  “當然啦,當年你最喜歡吃我家的糖水芋根了,吃了一碗又一碗。”綾妍驚喜地叫道:“你這傢伙,居然跑到宮裡來了。為什麼不跟我相認呢?”

  “綾妍小姐沒認出我,”韋千帆深深凝望著她,“我怎麼敢造次?”

  “是你樣子變得太離譜。”她不由得笑道,“從前又瘦又黑,像只猴兒似的,現在倒出落得如此英俊瀟灑,我哪兒認得出來?我想就算是你娘親蘇醒,恐怕都認不出來。”

  這話不由得讓他莞爾,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初遇到她的情景。

  那時候的她,還是那樣刁蠻可愛的千金小姐,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那時候的他,雖然艱苦,卻可以自在的與她談笑,不像此刻,兩人近在咫尺,卻被太多事阻隔如天涯般的遙遠……

  他有很多心裡話想對她說,卻要恪守秘密,只能當一個假面人。

  但無論如何,他要感謝上官婉兒把她派來,讓他終於可以知道,她並沒有忘記他。

  小芋根,如此親昵的稱呼,他已經好久沒聽見了……

  “這麼說,你的父親當年因為有了妻室,不得不拋棄你們母子?”重坐桃花樹下,他講述著別後的故事,她靜靜聆聽。

  不知為何,這杯茶,從之前的索然無味變得漸漸甘甜,大概是因為沏茶人的身份變了。

  “想必他也十分後悔,才囑託皇后娘娘一定要找到我,母親青樓出身,斷不能進韋家大門,這個我也能理解……”韋千帆淡淡笑道。

  “你還恨他嗎?”

  “有什麼可恨的?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他搖頭,似乎並不介意。

  可她知道,他心裡肯定會有些許難過。

  “如今你入宮為官,也算了了你娘盼你入仕途的心願。”綾妍寬慰道,“還建了這樣一所漂亮的宅子……等你娘醒來,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你不想問問,我哪兒來的錢蓋這幢宅子?”韋千帆似瞭解她的心思,明白她的迷惑。

  “對啊,”她不由得笑了,故作審問:“小芋根,你哪兒來的錢?”

  “當年母親青樓的姐妹,聽說我已入宮為官,為表慶賀,也為母親能在京城有個安居之所,所以集資建了這所宅院。”他只能撒謊,畢竟有些事情,沒有主子許可,他不能透露。

  “可這宅子作工材料皆十分考究……”

  “我動用宮裡關係,請皇家工匠打造的。這樣算不算以權謀私?”他打趣道。

  “算。”綾妍玩笑地瞪他一眼,“當心我稟報皇上。”

  “或許你可以狠心出賣韋千帆,但你絕不會捨得出賣小芋根。”他篤定地答。

  “哼,你又知道了。”她努努嘴。

  沒錯,她的確不舍,就算他只是與己無關的韋千帆,她亦不舍。

  她終於明白為何初見他時,便有那樣親切熟悉的好感了,原來,他們是童年的玩伴。

  遠在江都的童年,是她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雖然那時祖父已獲罪,上官家生活在風雨飄搖中,但父母仍舊為她營造了一個安寧的環境,讓她以為自己仍是幸福美滿的大小姐。

  所以,那時候的她可以那樣無私助人,心地光明開闊,每日笑意盈盈,那段時光有著讓人無比懷念的美麗。

  “對了,給你看件東西。”韋千帆忽然道。

  “什麼?”綾妍好奇。

  “把庫房裡那件封存得最好的東西拿來。”他吩咐下人。

  不一會兒,只見家丁捧著託盤,站在她身旁。

  “你掀開錦蓋看看。”韋千帆對她笑道。

  綾妍不解,伸手掀蓋,臉上的表情霎時愣住。

  “這……”她囁嚅,一時間竟說不出話。

  “這個是當年你送我的,還記得嗎?”他問。

  韋千帆起身,將那盤中之物展開,覆到她的膝上——那不過是一塊普通的綠色染布,染布的手法很拙劣,深一塊淺一塊的,色彩也不均勻純淨,烏漆抹黑的仿佛雷雨前的雲朵。

  可是,他卻是一直珍藏至今,當作寶貝似的,仿佛世間最美的織綿也無法與它相比。

  “記得,”綾妍頓時眼淚盈於睫,“這是……我染的。”

  沒錯,這是她的第一幅作品,那時候只有十二歲的她,在後花園中突發奇想,派丫環買了染料,打算染制一幅雨過天青顏色的絲綢。

  結果,母親不讓她糟蹋綢緞,只給了塊棉布讓她嘗試,而丫環也買錯了染料,導致如此失敗的作品,她懊惱之餘,隨手將這東西扔給了小芋根,心想反正他家境貧寒,還能將就著做件棉襖。

  沒料到他卻存留至今,視作童年美好的記憶。

  “如今看來,這塊布相當可愛。”她不由得莞爾,笑自己從前的任性。

  “我一直沒捨得拿它去做衣服。”韋千帆低沉地道。

  “是嫌它醜吧?”綾妍以為這樣的說辭只是安慰她而已。

  然而,她不知道,這次他沒有撒謊,是真的捨不得。

  他記得自己在她家養傷的期間,那是他童年少有的安定日子,不必倉皇奔走于私塾與母親的病榻前,不會餓一頓飽一頓,他只需待在她的身邊,與她一起讀書寫字,閒暇時在花園裡玩耍,看著金色的蝴蝶飛過秋千。

  那一天,就是她突發奇想學習染布的那天,他就站在一旁。

  “你在做什麼?”他記得,自己當時好奇地問她。

  “你不懂啦。”她沒有解釋,不耐煩地答道。

  而後,綾妍便沒有再理睬他,兀自沉迷在鑽研染布技術之中,或者跟丫環熱切的討論。

  他好想加入她們,可卻沒有開口的機會,因為,他真的什麼也不懂。

  或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決定要弄懂染布之法,以便將來能與她有共通的話題。他甚至幻想,她會用崇拜的目光看著自己,向他請教……

  這個願望,十年後終於實現了,在他懂得蠟纈,點翠等一切困難巧妙的技法之後。

  不過,她永遠也不會知道,身為一個男子,去研究婦人之道,原來都是為了她——只為了她。

  “既然這塊布還在,我就親手為你做一件袍子吧。”綾妍忽然道。

  “什麼?”韋千帆從記憶中驚醒,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看看能有什麼辦法,可以做成一件漂亮的袍子。”她對他笑,“不如我們來比賽?”

  “比賽?”他不解。

  “這塊布料所剩不少,不如你也替我做一條裙子吧。”她眼珠子轉啊轉,“你我無論是用刺繡或者染纈之法,總之以一年為期,誰做的成衣好看就算誰贏。”

  他凝視著她,片刻之後鄭重點頭,“一言為定。”

  這樣的約定,在她大概是一時興起,但對他而言,卻意義非凡,這意味著他們又找回了童年的默契,成為世間少有的知音。

  為了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手裡捧著親手烹製的糖水芋根,她低頭微笑,想像他看到時會是什麼模樣……

  離開家鄉多年,他亦好久沒嘗過江都的口味了吧?憶起當年暫居她家,這可是他最愛吃的點心。

  她篤定,宮裡絕對無人可以做出這樣的味道,這是她特意寫信給當年的廚娘問到的秘方。

  不知為何,自從與他重逢,知曉了他的身份,她頓時覺得在這宮中不再寂寞,滿池尋常的荷花,亦變得格外賞心悅目。

  身後傳來隱約的腳步聲,她微笑回眸,以為是他到來,孰料當來人的身影在視野中漸漸清晰時,她的笑容卻猛然一凝。

  “怎麼,看到我如此意外?”上官婉兒徐徐步入水閣,似笑非笑地問。

  “姐姐……”綾妍連忙起身,慌亂之中,差點兒將糖水打翻在地。

  “讓我瞧瞧,這是什麼?”將碗蓋打開,她淡淡抬眸,“假如我沒記錯,這是咱們江都的點心吧?”

  “沒錯……”這時只覺得心裡七上八下。

  “好端端的,怎麼想起吃這個了?”上官婉兒盯著她,“還備了兩碗筷,是在等誰嗎?”

  她咬唇,猶豫著該如何回答,卻被一語道破心思。

  “在等韋千帆?”上官婉兒眉一挑,“若是他,就不必等了。剛才皇后娘娘傳他去,一時半刻恐怕來不了了。”

  “我……”垂眉心顫,綾妍不知該如何掩飾此刻的情緒。

  “你該不會是愛上他了吧?”這問話宛如一道閃電,劃過長空。

  “姐姐……”她連忙道:“你開什麼玩笑呢?”

  她愛上他?她怎麼可能愛上他呢?

  雖說他們是兒時玩伴,雖說在這無聊的深宮中,他的出現給她帶來了彩虹一般的色澤,但無論如何,她也沒敢往那方面去想啊——

  畢竟,他是敵對陣營的人,她再糊塗,也不敢存這樣的心思……

  她此刻像是在心裡找了一堆藉口騙自己根本沒這回事,仿佛這樣就能安心和他來往。

  “沒有就好,”上官婉兒故意歎一口氣,“說實話,那韋千帆的確招人喜歡,不僅外表俊美,而且懂得察言觀色,最擅長琢磨女子的心思,誰要是愛上他,倒也不奇怪。”

  呵,沒錯,自他入宮後,不知有多少女子為之神魂顛倒,因為他一張俊顏能令人怦然心動,而且他有一雙能看透人心的慧眼,世間俊美男子無數,但大多魯鈍,似他這般聰明討喜的,可卻不多。

  “姐姐為何這樣說?”綾妍替自己申辯,“難道我有什麼行為,讓姐姐覺得我愛上韋大人了?”

  “你不覺得最近跟他走得太近了嗎?”上官婉兒淺笑,“比如現在,你是約了誰?特意為誰準備了這糖水芋根?”

  “沒錯,我是為了韋千帆準備的,姐姐不是讓我跟他打好關係,以便蒙蔽韋后嗎?”她反駁。

  “可你這情緒不對,急於辯駁,反倒讓我覺得心中有鬼。”上官婉兒凝視她,“何況這糖水芋根大可派奴婢送到他房中即可,不必親自約他到這兒來吧?我記得這水榭還是則天皇帝在世時,為嘉獎你制衣有功,特意為你而建的。一般人,你是不喜歡他們來的。”

  綾妍霎時無語,或許是堂姐這番分析過於透徹,提醒了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還有,上次我讓你去打探韋千帆置宅的事,你似乎有所隱瞞。”上官婉兒一臉狐疑道。

  “那宅子的確是他母親的金蘭姐妹出資所建,”綾妍瞠目,“我哪有隱瞞?”

  “不對,”上官婉兒看著自幼熟悉的妹妹,“你肯定有事隱瞞我,從你的語氣神情裡,我可以感覺到。”

  她隱瞞了什麼嗎?沒錯,的確有一件小事,她不願意說出來。那就是關於她與韋千帆的淵源,關於他們兩小無猜的童年,她的確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哪怕是從小與她最親的姐姐……

  因為,她很怕那種純潔無瑕的感覺被破壞,所以她竭盡全力也要維護這個小秘密。

  “姐姐若覺得我有所隱瞞,就懲罰我吧。”綾妍索性跪下,保持緘默。

  “好啦好啦,算我多疑,”上官婉兒轉而藹笑,一把將她扶起,“別為無關的人,傷了咱們姐妹的和氣,我還有事想跟你商量呢。”

  “什麼?”她不確定,姐姐態度的轉變是否因為有求於她。雖說姐妹情深,可多年的宮廷生活亦使這份感情早已摻入雜質……

  “關於你改嫁的事。”上官婉兒的輕語讓她駭然。

  “改嫁?”她連忙搖頭,“我不要。”

  “別急,聽我慢慢說啊,”上官婉兒輕拍她的手背,“你寡居多年,皇上和我都覺得任由你如花年華流逝,甚是可惜,眼下正有一個大好機會,一來可以讓你有個好的歸宿,二來亦可讓我們上官家多份依靠。”

  “什麼機會?”她有預感,這定非她所願。

  “臨淄王李隆基,你可還記得?”上官婉兒的話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他?”綾妍瞪大雙眸,“怎麼……”

  “臨淄王妃近日要進京,名為給韋后賀壽,實則還有另一個目的——替李隆基覓一側妃。”

  “我聽說王爺與王妃成親多年,感情甚篤,為何忽然要納側妃?”綾妍詫異。

  她亦以為李隆基是用情專一的男子。

  “臨淄王妃多年無所出,大夫診斷,她有宮寒之症,此生大概無法生育。王妃賢德,便親自出面,要替王爺納側妃。”

  “姐姐不會是想讓我去給別人做小吧?”綾妍忽然感到諷刺。想她寡居之後,多少王孫公子爭相媒聘,怎麼就淪落到這個地步?

  “雖說是側妃,可也是堂堂的王妃,與一般人家的妾室大為不同。”上官婉兒道,“就像這宮中的娘娘,幾個當得了皇后,可不照樣是鳳儀天下的主子。”

  “我懂了……”綾妍不由得苦笑,“姐姐是指望我將來能當貴妃吧?”

  “噓——”她封住她的嘴唇,“小心隔牆有耳。”

  “姐姐認為,臨淄王能有問鼎天下之日?”不知為何,這一次,她有點豁出去的衝動,不似從前那般處處忍讓,大概因為在生悶氣吧?

  從前是武承羲,現在是李隆基,姐姐想把她嫁給誰便嫁給誰,從武家到李家,難道她真的要嫁個遍嗎?

  誰來體恤她的感受?她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有悲有怒有嗔,不是冰冷無感覺的東西,可任人當作棋子利用。

  她並非存心孤獨終老,哪個女子不渴望如意郎君?但她心目中的那個他,至少要是地位平等,心意相通,一生一世只愛她一人……就像武承羲對甄小詩那般。

  “我這幾年仔細觀察,李氏子孫中,只有李隆基最為才華橫溢,胸襟廣博,能堪天下重任。當年則天皇帝還在世的時候,就對這個孫子十分賞識,幾次想傳位於他。如今他雖然礙于韋后勢力,被放逐臨淄,但翔龍並非池中物,遲早有一天,他會騰雲而起的。”上官婉兒努力說服她。

  “可是皇上有自己的兒子,怎會傳位於外侄?”綾妍不以為然。

  “這些日子,我伺候皇上左右,覺得他氣色日差……皇子年幼,韋后那幫人又弄是天怒人怨,萬一有一天皇上駕鶴西去,這江山未必不是李隆基的囊中之物。”

  上官婉兒素來有遠見,從武則天去世後,她能迅速當上中宗昭容,及時穩住宮中地位,就可看出她的見識過人。

  綾妍知道,她應該像姐姐這樣,懂得審時度勢,但這一次,她真的不願意,不願意……

  遙記當年嫁給武承羲,她雖然也暗中使了手段,打算悔婚,但亦不像此刻這般抗拒。為什麼?難道她生命中出現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人物,讓她如此堅決?

  她心中一怔,不敢多想……

  “你準備一下,過幾日臨淄王妃便要進宮了。”上官婉兒道:“當年李隆基還在宮中時,你與他也曾有過數面之緣,聽聞他對你的印象頗好,若我再從旁美言幾句,王妃定會挑中你。”

  綾妍不語,淡淡望向窗外,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另一個人……

  呵,她該慶倖他遲到吧?否則聽到這番話,他該做何感想?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個她心中期盼多時的身影,其實早已悄悄佇立水閣之外,此刻,那張俊顏沉凝冷冽,神情複雜不已。

  他冒險推託了皇后之命前來赴約,沒料到,卻聽到了這番對話。

  他的心在刺痛,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命途多舛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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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35:42
第四章

  臨淄王妃應該已經進京了吧?雖然她沒親見,但聽宮人們說,王妃已經入住紫霞殿,並對中宗皇帝提起了納側妃之事,皇帝欣然同意,打算在五品官員以上的家中,挑選賢良美貌的千金,送到臨淄與李隆基完婚。

  她不想再聽這些,只希望儘快把韋后生日要穿的禮袍做好。

  每當她心煩意亂的時候,就靠刺繡來麻醉自己,讓自己忘掉周圍的事。

  “好漂亮啊——”韋千帆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望著她的繡品,嘖嘖稱讚。

  “你怎麼來了?”綾妍不由得一驚。

  自從那日堂姐臆度她對韋千帆的感情之後,每次看到他,總有些不自然,仿佛心虛,害怕事實會真如姐姐所說的那樣……

  “皇上下令尚服局幾件首飾,待選定臨淄王側妃之後,以做賀禮。”韋千帆笑道。

  “何時有此皇命?”綾妍愣住,“我怎麼沒聽說。”

  “你近日忙於制衣,我便沒告訴你,怕給你添亂。”他踱至她面前,拿出圖冊逐頁翻開,“我擅自作主設計了幾款,你瞧瞧是否妥當?”

  呵,這一次,她不怪他知情不報,知道他是體貼自己的辛苦。

  “樣子很新穎啊。”才看了幾眼,她便歎道。

  “頭釵我以白玉材質,製成蓮花形狀,再配上珍珠垂飾,潔白典雅,耳環以藍色琉璃為主,形似三月雨滴,襯以銀托,表現清閒別致。項圈則以綠寶石為主,不刻意切割,保持寶石天然不規整的形狀,強調其天然可愛之處。”韋千帆解釋道。

  “呵——”綾妍不由得笑了,“你啊,在偷懶。”

  “我怎麼偷懶了?”他故作不懂。

  “這些首飾似曾相識,我小時候也有一套類似的,只不過材質不似這般華貴,做工也肯定不如宮裡精細,你在抄襲。”她嗔道。

  “原來如此。”韋千帆假裝感慨,“怪不得這般眼熟,想必少時所見刻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吧。我想,你戴上這些一定好看。”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綾妍霎時明瞭,心情一下子沉到穀底,“這些東西,是專門為我而制的吧?”

  “臨淄王妃屬意納你為側妃,皇上雖未明說,但看樣子是已經同意,只等找個良辰吉日宣佈了。”韋千帆深深凝視著她,“這些,算是我的賀禮吧。”

  不知為何,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倒似一把利劍刺入她的心房,竟讓她萬般疼痛。

  她垂眸,眼淚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止也止不住。

  “怎麼了?能當王妃是好事,為什麼要哭呢?”他蹲下身子,衣袖輕輕觸碰她的臉頰,替她拭去淚水。

  “千帆……”她忍不住……實在忍不住,這宮裡願意聽她心聲的,大概也只有眼前這個男子了,“我不想嫁……”

  “臨淄王不好嗎?”他淡淡笑道,“天下多少女子想嫁他都不能呢,難得他喜歡你。”

  “他喜歡我?”綾妍一怔。

  “你不知道嗎?此次納側妃,臨淄王說了,除非是你,否則就算了,所以王妃才千里迢迢入宮啊。”韋千帆的言語中似有一絲澀意。

  “這怎麼可能?我與臨淄王……並不相熟啊。”綾妍大大吃驚。

  “當年他還在宮中時,曾與你有過數面之緣,記得嗎?”

  “高宗皇后在世的時候,我的確奉命為他制過幾套衣衫,也說過幾句話,但也不至於……”

  “見過你的男子,都會為了你的美貌所傾倒,若是再與你交談一番。穿過你制的衣衫,還能忘得了你嗎?”韋千帆似在歎息,“綾妍,你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嗎?”

  她很好嗎?這是頭一次,她聽到這樣平實的稱讚,卻也是世上最讓她受寵若驚的稱讚。

  她從不知道原來自己如此受男子青睞,大概是那次失敗的婚姻,讓她徹底沒了信心。

  假如,她真的那麼好,為什麼武承羲寧可愛上魯莽的甄小詩,也不愛她呢?

  “可我並不喜歡臨淄王,也對他全無印象……”她決然地說:“為了上官家,我可以做任何事,唯獨自己的終身大事,我要自己做主。”

  雖然眼中泛淚,但她神色堅定,表示自己絕不輕向命運妥協的心念。

  “既然如此,”韋千帆頷首,“我有辦法幫你。”

  “真的?”綾妍不由得驚喜。她沒料到,在這山窮水盡的孤獨絕地,還能獲得援助。

  “來,跟我來。”他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柔荑。

  她愣住,下意識將手一抽,卻仍舊被他緊緊攥住,無法後退。

  “千帆,你……”她不由得雙頰通紅,舌頭打結。

  生平第一次,被一個男子如此親密無間地包覆著自己的柔荑,就連武承羲也沒有這樣觸碰過她的肌膚,她一時間不知所措,除了心跳加快,再感覺不出其他。

  “帶你去一個好地方。”韋千帆卻極自然地拉著她往外走,仿佛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握她的手,完全沒有像她這般不自在。

  難道他心裡光明坦蕩,所以不會害羞嗎?綾妍迷惑……

  她就這樣被他牽引著,越過悠長的回廊,直至日暮的湖畔。

  微風在她腳下輕拂而過,她能感到他的衣袍翻飛,像雲霧一般向她襲來,讓她不由自主沉醉其中……

  忽然有種感覺,希望能永遠這樣被他牽引著往前走,讓這恬靜的一刻持續到天荒地老。

  “太陽快下山了。”韋千帆帶她來到湖畔的草地,終於停下,“你看,天邊的晚霞。”

  綾妍抬眸,順著他的指遠眺。已經好多年沒看到如此綺麗的晚霞了,不知是因為從前無暇欣賞,還是因為今天格外有欣賞的心情。

  “知道我為什麼帶你到這兒來嗎?”他勾起一抹笑問。

  “為何?”她怔怔地反問。

  “今晚皇上會在湖畔的花廳設宴,宴請臨淄王妃。”

  “花廳?”她側眸,果然見不遠處一群太監宮女在忙碌準備。

  “所以……”韋千帆雙手忽然輕輕攬住她的腰,“一會兒,臨淄王妃會經過這兒。”

  “你是想叫我向她表明心意?”綾妍仍舊不解。

  “呵,這椿親事,並非你一句不願意就可以了結的,還得想其他辦法。”他淡淡搖頭。

  “什麼辦法?”

  “比如,讓她發現,你跟別的男子有染。”他輕輕道出答案。

  “什麼?”她瞪大眼睛。

  “雖然要委屈你一會兒,可卻是最最直接有效的辦法。”韋千帆的雙手猛地收緊,將她一把攬入懷中。

  “千帆,你……”綾妍不由得大駭。

  “噓,她們來了——”他耳語道,未等她反應過來,他溫暖的雙唇便覆蓋上她的,吮住她豔紅的櫻桃。

  綾妍頓時傻了,整個人如遭電擊,全身動彈不得,連腦子也變成一片空白。

  她感覺到他的手在她腰間緊攬,他嘴裡的氣息深入她的喉間,寬大的胸膛將嬌小的她裡得嚴嚴實實,似有一股魔魅的力量吸附住她,讓她連趾尖都顫慄著。

  生平第一次……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明明是羞恥難安,卻瞬間沉淪於其中。天旋地轉之中忘卻掙扎,直至墜入幽深的穀底……

  她的雙手輕輕貼上他的胸口,最後的理智讓她本能地抗拒,卻最終沒了氣力,乖乖束手就擒,任他擺佈自己,在這夕陽西下的——大庭廣眾之下。

  燦爛的斜陽投射在四周,她放縱地閉上眼睛,只覺得眼前一片朦朧的金色,如同夢境一般,腳下亦綿軟酥麻,如踏雲端。

  若不是他抱著她,她早就支撐不住,身體化成一汪水,被他熾熱的體溫融化開來……

  她不知道,此刻,韋后偕同臨淄王妃早已來到湖畔,怔怔地望著這難以置信的一幕,同行的,還有中宗與上官婉兒。

  這本是一場戲,可此刻的她,卻分不清真假,忘了戲裡還是戲外。

  清亮的耳光扇在她的臉上,雙頰霎時熱辣辣的一片,然而,她卻不感到疼。

  就算再疼,她也心甘情願,因為,這畢竟是她自己的選擇。

  “你想氣死我嗎?”上官婉兒罵道,“說,你跟那韋千帆……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也忘了是什麼時候,或許一開始就有好感,後來漸漸相處,感情越深,直至今天,無法自拔。”綾妍低聲答。

  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此刻是順口編的謊言,抑或出自她的真心?

  “你真糊塗啊。”上官婉兒痛心疾首,“那韋千帆什麼出身?他在女人堆裡打滾慣了的,會對你動真情?”

  “感情是真是假,又怎麼說得清楚。”她淡淡微笑,心間亦泛起一片迷茫。

  “放著好端端的王妃不當,你去給面首當玩物?自甘下賤。”

  “誰說千帆是面首?誰有真憑實據這麼說他?”綾妍出言頂撞,“就算他真的是,又如何?想當年姐姐不也對張昌宗一見鍾情嗎?”

  張昌宗,武則天身邊紅極一時的男寵,聽到這個名字,上官婉兒臉色霎時一片蒼白。

  綾妍知道自己一語揭穿了堂姐的舊傷疤,從小到大,她都不曾這樣跟堂姐說過話,不知今天打哪兒來的膽量。

  “就是因為我當年差點兒毀在張昌宗手上……”眼中淚花四溢,“所以,我才怕你步我的後塵。要知道,像他們那樣萬人迷的男子,不是我們這些平凡女子可以得到的。我明白,你是怨我不給你自由,覺得我把你當成謀取利益的棋子。可姐姐替你挑選的丈夫,從武承羲到李隆基,哪個不是人中龍鳳?姐姐會害你嗎?一舉兩得的事情,為什麼不願意?”

  綾妍怔住,她已經好多年沒看到堂姐的眼淚了,亦從來沒聽她對自己如此推心置腹的說話。

  她胸中一酸,愧疚不已。然而,已經邁出了第一步,便註定無法再回頭,她提醒自己不要輕易妥協。

  “就算他們是人中龍鳳,亦與我無關,我只是想要跟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綾妍篤定地答。

  “好……”上官婉兒眼神中滿是絕望,冷笑地點頭,“你就等著後悔吧,走著瞧。”

  房門砰地關上,可以聽見憤怒的腳步聲決然遠去。

  綾妍身子一軟,跌倒在椅上,折騰了這一天,演了這麼一出鬧劇,她真覺得自己體力不支。

  有什麼東西,熾熱撩人的在她唇邊流連不散……是韋千帆的吻嗎?那初吻的感覺……她直至此刻,仍舊留有餘溫。

  她的雙頰又染緋紅,仿佛湖畔的晚霞印在了她的臉上,久久不散。

  她推開門,朝韋千帆的院落走去,手裡,捧著一盆蘭花。

  來自江都的蘭花,她栽種了好久才讓它在長安存活,她猜測,韋千帆應該同樣喜歡來自家鄉的花兒吧?曾經聽過他抱怨,說宮裡的蘭花香氣太過濃烈。

  江都的蘭,清新淡雅,正好妝點他的房間。

  不知為何願意割捨這盆心愛的蘭,或許因為感激他今日的幫助……或許,只是想找理由,與他說說話。

  她迫不及待想去見他,很想知道今天的一切有沒有給他帶來麻煩,雖然,她知道見了他,或許會很害羞。

  然而越是避見,就越是有鬼……她打算就這樣若無其事的與他說笑,以儘快化解兩人的尷尬。

  “混帳東西——”才到了他門口,便聽到茶杯摔碎的聲音,伴隨婦人憤怒的低吼。

  是韋后。

  雖然聲音有些模糊,但綾妍還是能一下就認出來。

  韋后親自到尚服局來了?想必跟堂姐一樣,亦是來興師問罪的吧?

  綾妍怔在原地,不知該進還是退。但最終,她選擇站到窗下,透過縫隙偷偷窺視屋內的情形。

  她看到韋千帆正俯下身子,從容撿拾地上的碎片,他的臉上,依舊保持盈盈笑意。

  “娘娘何必生氣呢?割傷手指可真不值。”

  “你可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若不是本宮在皇上面前攔著,你今晚還有命在嗎?”韋后怒視著他。

  “娘娘息怒。”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微臣怎知皇上已經決定要將綾妍許給臨淄王?這既沒告示天下,我與綾妍男未婚,女未嫁,怎麼就親近不得?”

  “本宮真給你氣死了。”韋后歎氣,“你少裝糊塗,宮裡的形勢,難道你真不明白?這廂本宮與上官婉兒鬥得死去活來,那廂你居然與她的妹子暗通款曲,你到底站在哪一邊啊?”

  “當然是站在娘娘這一邊。”韋千帆踱到她身旁,輕輕替她捶肩,“姑姑難道不能體會侄兒的用心?”

  “什麼用心?”她眉一挑。

  “姑姑想啊,若是今天上官婉兒真與李隆基聯了姻,雙方聯手,日後豈不成了我們的心腹大患?”他淡淡的點明。

  “你是說……”韋后霎時恍然大悟。

  “所以,要拆散他們,只能下狠藥。”

  “所以你就……”她轉怒為喜,“早說啊,害得姑姑錯怪你了。”

  “侄兒做事有分寸,”韋千帆俊顏忽然冷凝,“姑姑放心。”

  “不過,你對上那上官綾妍,果真沒動半點兒真情?”韋后依舊質疑。

  “姑姑不是一向叫我與她打好關係,以便蒙蔽上官婉兒嗎?”他徐徐的搖頭。“我又怎會真心待她?想我自幼在青樓長大,人間絕色還見得少嗎?以上官綾妍寡居之身,殘花敗柳,豈是我盤中之物?”

  殘花敗柳……窗外聆聽的人頓時全身一顫,手中的花盆險些砸下。

  原來,他是這樣看她的?他對她的好,一切只是在做戲,只有她這個傻瓜,誤認是真心。

  這真是她的小芋根嗎?真是她兒時最親密的玩伴,那個跟在她身後癡戀凝望的小男孩嗎?

  原來,人是會變的,他早就從小芋根變成了韋千帆,換上了俊美外表,底下藏的卻是蛇蠍心腸……

  姐姐說得沒錯,她的愚蠢遲早要讓她遭受報應的,沒料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一炷香未散,便更換了星辰。

  明明久居宮中,為何還會如此天真,以為除了利益,還可以相信其他……她真該把自己的腦子劈開,看看裡面到底是否空白一片。

  捂住嘴,她害怕自己會哭出聲來,匆匆沿著回廊往水榭奔跑,直至再也無路可去,氣力耗盡。

  手中花盆墜落地面,發出巨響,碎裂成片。

  她彎下腰,十指深深掐進蘭花根裡,掐出汁來……這本來是要送給他的禮物,可現在,她寧可毀了,仿佛要毀掉自己的愚蠢,留下殘忍的教訓。

  他唇邊的溫度,他嘴裡的氣息,似乎依舊縈繞著她,魔魅一般揮之不去……她掏出手帕,拼命擦著自己的櫻唇,抹去了胭脂的顏色,直到最後滲出血來。

  鮮血滴滴而落,沾在衣襟上,豔麗又猙獰。

  她要把他的影像從自己的身邊統統趕走,哪怕得付出慘痛的代價,她都在所不惜……

  她很慶倖,此刻是午夜,黑暗掩蓋了她所有的眼淚,沒讓任何人發現。

  穿過竹林,韋千帆便看到河堤之上,有一點閃亮的燈光。

  他熟悉的人影正佇立在水邊,手中提著一盞河燈,似在凝思。

  今天並非放河燈的日子,為何她忽然會有此興致?難道是有什麼糾結的情緒難解?

  那一天,他吻了她……雖然他知道這實在唐突,可卻是唯一能幫助她的辦法。

  她心裡,其實是在怪他吧?否則,這兩日她為何避而不見?

  呵,他知道自己不配,大概讓她覺得受了侮辱,一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他了吧?但今天為何要特意約他至此?在這個空曠無人之地……

  “你來了。”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綾妍回眸,呈現一抹澀笑,“正好,趕得上吉時。”

  “怎麼忽然想到放河燈?”韋千帆踱到她身畔,徐徐蹲下,看到沾滿露珠的水草浸濕了她的鞋襪,不由得關切道:“小心著涼啊。”

  “每年的今天,我都要放一盞河燈,為先夫祈福。”她低聲答。

  什麼?今天是武承羲的忌日嗎?他心中一沉。

  武承羲,一個讓他很羡慕不已的名字,雖然他沒見過那個男子,但憑想像,對方應該擁有他奢望的一切,包括眼前這個遙不可及的女子……

  “河水綿長,我只希望這盞燈能隨之流出宮外,讓我牽掛的人能夠看見——”綾妍呢喃。

  “武大人在天有靈,定能安息的。”他細聲安慰。

  “不。”綾妍卻搖頭,“他——沒死。”

  “什麼?”韋千帆一怔,以為悲傷過度的她在說胡話。

  “是真的,”她抬頭對他微笑,“我的夫君武承羲,他沒有死。”

  “那他在哪兒?”他大為驚愕。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此刻應該跟他心愛的女子在一起,浪跡天涯,過著自由美好的生活。”

  “心愛的女子?”俊顏不禁一凝。

  “沒人告訴過你嗎?承羲當年愛上了宮中一位女官,誰知則天皇帝賜婚,他不得不娶了我,可婚後他對那位女官念念不忘,不惜……”說到這裡,她語帶哽咽。

  “不惜什麼?”韋千帆中覺得一顆心都被揪了起來。

  “不惜假死,以便能與心上人雙宿雙棲。”

  “他怎麼能這樣待你!”他勃然大怒,倏地起身,“這事沒人知道嗎?我馬上稟告皇上,把那個負心人逮回來。”

  “沒有用的。”綾妍淡淡搖頭,“沒有證據,皇上也沒辦法,現在,我只盼他能念在夫妻情分上,回來看我一次……或者把我也帶出宮去,哪怕是當他的小妾,我也願意。”

  “你傻了嗎?”韋千帆難以置信,低吼道:“他那樣待你,你還對他如此?”

  “可我就是喜歡他啊……”她澀笑,“這世間,他是唯一能讓我心動的人,也是我唯一願嫁的人,就連臨淄王也比不上。”

  他全身僵住,早知她一顆心不在自己身上,但親耳聽到她對別的男人的癡情,還是如同電擊,讓他難以承受。

  “千帆,你知道,為什麼我要把你叫到這裡來嗎?”綾妍忽然道。

  他搖頭,一向聰明的頭腦此刻似失去了思索能力,只是怔怔的看著她。

  “那天,你幫了我……”她非常隱晦地暗示,“雖然,我知道我是一片好意,可我卻覺得自己背叛了心愛的男子,失去了貞潔……”

  背叛?他苦笑。她才是真正被背叛的人吧,為何她要卑微地把罪責加諸在自己身上?他熟悉的綾妍,那個高貴驕傲的千金小姐,到哪裡去了?

  “你嘴唇怎麼了?”藉著河燈微光,他猛地發現她唇間紅腫一片。

  “擦破了一層皮,沒有大礙。”綾妍輕輕答。

  “你上藥了嗎?”韋千帆看著那紅腫的程度,不禁擔心。

  她搖頭,“我不想。”

  “傻瓜,那會留下疤痕的。”他忍不住叫道。“我現在馬上去太醫署,替你抓藥。”

  “千帆,我是故意的,你難道還不明白?”她在身後喚住他。

  “故意的?為什麼?”他簡直難以置信,難道她情願在自己美麗的容顏上留下疤痕?

  “我在提醒自己,以後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不要再跟別的男子,做出逾矩的行為。”綾妍一字一句用力地回答。

  他霎時無語,深深凝視著她,心中一痛。

  “綾妍……”他苦澀地喚著她的名字,“你就這樣討厭我嗎?”

  “我不討厭你,可我已有了喜歡的人。”她狠絕地說,“我心裡容不下第二個人,哪怕肌膚相觸,亦覺得噁心。”

  噁心?韋千帆愣住,頓時苦澀滿怔,隨即大笑。

  他覺得胸中五味雜陳,有如刀子在心尖狂攪,他只能用笑來掩飾自己此刻的哀痛。

  “我不是不識趣的人——”他回答,“不會無理糾纏,亦不會對你有了非分之想。”

  “那好,”綾妍頷首,“既然如此,就替我放一盞河燈吧,當是為我祈福,祝願我能早日與心上人團聚。”

  這是她能想到最徹底斬斷兩人曖昧情愫的方法。

  自從那日在窗臺外,聽到了他與韋后的對話,她便計畫了今天的謊言。

  此後,她不再是他利用的棋子,亦可保留一點點自尊。

  她得承認,他的演技真的相當高超,那眼中複雜又心痛如此逼真的神情,若換了她,一定假裝不來。

  有片刻,她甚至以為他真的愛上了自己,而且是愛她勝過世間所有。

  但理智讓她幻想熄滅,清楚自己與他之間,有一道永遠也跨越不了的藩蘺……

  “把燈給我。”韋千帆僵立良久,終於答道。

  親手為她祈福,祝願她與別的男子恩愛白頭,這對他而言,簡直生不如死。

  但他心甘情願這樣做,因為,她的快樂,是比他性命還要貴重的東西……

  彎下腰去,韋千帆將河燈順流推出,看見黑暗的水中,似落了一顆孤星。

  從小到大,在他最艱難困苦的時候,他亦不覺得如此淒涼,風從河面襲來,雖是夏夜,卻仍能感到刺骨寒冷。

  他不敢看她,怕她發現自己眸中淚光,但他不知道,此刻她早已淚流滿面,被她不動聲色地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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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36:09
第五章

  她真的很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如果那日沒有偷聽他與韋后的談話,或許她現在還能維持與他的友誼,保留一點點快樂。

  雖然,這樣的快樂或許虛假,但總比此刻滿懷的絕望與孤寂要好得多。

  一個人,知道得太多,活得太清醒了,又何必呢?所謂難得糊塗,大概才是中庸的生存之道吧?

  她手持銀針,在紛亂思緒中,險些繡錯花瓣的位置……這些日子,她心不在焉的,屢次出錯,實在不似自己。

  “上官尚服,上官尚服——”宮女跌跌撞撞跑了進來,一臉慌張,似有大事發生。

  “怎麼了?”她一怔,放下手中繡品。

  “皇后娘娘傳您去呢。”

  韋后召她?這倒怪了,礙于堂姐,韋后從來不曾主動傳召過她。

  “我馬上到娘娘宮中請安。”綾妍鎮定地答。

  “不,娘娘此刻正在紫霞殿。”

  紫霞殿?這不是臨淄王妃的居處嗎?難道……此次傳召與臨淄王妃有關?

  綾妍顧不得猜測許多,匆匆更了衣,便往紫霞殿去。

  才一邁入大門,她便發現氣氛極不尋常,不僅韋后在,就連太醫也在,臨淄王妃躺在床上,似是抱恙。

  “綾妍給皇后娘娘,王妃請安。”她屈膝道。

  “你來得正好,”韋后娘娘神情冷冽,“這雙鞋,是你做的吧?”

  定睛望向她所指之物,綾妍只見一雙紫花圖樣束口菱角鞋置於案上,正是她奉命繡給臨淄王妃的禮物。

  “回娘娘,正是臣下所制。”點頭回答。

  “上官尚服,聽聞你一向做事嚴謹,怎麼也會犯了如此大錯?”韋后厲斥道,“臨淄王妃一雙美足何其精貴,你賠得起嗎?”

  “皇后娘娘,言重了。”臨淄王妃從旁緩頰,“一點小傷,沒事的。”

  “到底怎麼了?”綾妍不明所以,心中著急。

  “你將繡花針遺漏在鞋中,紮破了王妃的腳。”韋后狠狠地瞪她。

  “什麼?”綾妍一時間傻愣住。

  她怎麼如此大意?從小到大,都不曾犯過如此錯誤……難道是近日心神不寧所致?

  僅僅一個男子而已,何以令她如此失魂?她真沒出息,實在丟臉死了。

  “這一次,本宮若不嚴懲,無法以正宮規。別以為上官昭容會來救你。”韋后怒喝道,仿佛借題發揮,把新仇舊怨統統加諸在她身上。

  呵,她亦不指望姐姐會來救她,姐姐早對她失望透頂,這一次她自作自受,算是上蒼給她的報應吧?

  “韋尚服到——”忽然,宮人傳報。

  他來了?為何而來?聽聞了她倒楣事,前來相助?

  或許他早跟韋后串通好了,兩人一唱一和,再度設下騙局,博得她的好感,以便算計他們上官家吧?

  吃過一次虧,她又怎麼會再上當?無論如何,她不會再心軟,被他矇騙。

  “聽聞臨淄王妃受傷,微臣特來請罪。”韋千帆一進門,便跪下道。

  “你何罪之有?”韋后淡淡問。

  “這雙鞋是微臣所制,銀針亦是微臣遺落其中。”他垂眉陳述。

  綾妍澀笑,覺得自己猜得沒錯——他果然是來惺惺作態,想讓她對他有所愧疚虧欠……

  她真有這麼大利用價值,值得他如此犧牲頂罪嗎?

  “你撒謊。”韋后高聲駁斥,“這刺繡之法分明出自上官尚服之手,不如拿出你們兩人昔日之作加以比較,一看便知。”

  “可是——”韋千帆仍想辯駁,卻被韋后赫然打斷。

  “本宮知道,你們尚服局同枝連心,出了錯,爭相承擔責任,此等同僚之情實在令人感動。但凡事總得按規矩行事,本宮若不嚴懲主犯,恐怕這包庇之風蔓延滋生,後宮將難以管束。”她看向綾妍,“上官尚服,你說呢?”

  “是綾妍的錯,請皇后娘娘責罰。”她叩首認罪,不打算領任何人的情。

  “好,本宮就想個法子讓你記取教訓,”韋后臉上呈現惡毒之色,“既然你將一根銀針遺漏鞋中,導致臨淄王妃受傷,本宮就罰你在鞋中藏十根銀針,沿著御花園繞行一周,讓你也嘗嘗這刺足之痛。”

  什麼?此言一出,四下皆驚。

  誰也沒料到,韋后會用如此殘忍的法子處罰她,這比杖責更陰險,比鞭笞更刁鑽……

  “娘娘,不可。”韋千帆忍不住叫道,“請讓微臣代為受罰——”

  縱然心尖顫抖,綾妍亦提醒自己,要堅持下去,不要露出膽怯之色。

  “綾妍遵旨。”她朗聲回答,當即脫下鞋,取了十數枚銀針置入其中。

  她並不理睬韋千帆,連一眼也沒往他的方向看,便獨自起身,默默朝御花園而去。

  “跟著她。”韋后對貼身太監道。

  太監得令,監督的尾隨在綾妍身後。

  她一步一步往前行,覺得每走一下,足底便如蜂螫,有著難言的疼痛,刺入她足底心尖。

  有什麼粘粘稠稠的東西在鞋中流淌著——那是她的血,被針紮出的淋漓鮮血。

  她的眼淚在這瞬間滴落臉龐,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這一刻忽然感到莫名的孤寂。

  從前,她有姐姐有他……可現在,姐姐對她不理不睬,他的好意卻又是居心叵測……為何天地之中,忽然只剩她一個人了?

  這樣忍辱負重地活下去,又是為了什麼?

  “不要再走了。”一雙手從身後挽住她,低啞的聲音似在命令。

  她回眸,看到韋千帆關切的眼神,那素來盈笑的眸中,此刻只有一片苦澀,充滿難言的心痛。

  “不要你管。”她賭氣地退開,掙脫他的扶助。

  韋千帆不與她鬥氣,只轉身掏出一錠黃金,遞給那隨行的太監,“公公,行個方便,皇后娘娘若問起,就說上官尚服受罰完畢,反正她足底已經受傷,娘娘不會起疑的。”

  “這……”太監看著那令人垂涎的黃金,似在猶豫。

  “我再說一遍,不要你管。”綾妍踉蹌著沖了上來,一舉將那黃金拍落地上,她瞪著韋千帆,用一種極為生硬冷漠的語調道:“韋大人請回吧,我的事不勞您費心,皇后娘娘若知道你暗中搗鬼,到時候,吃虧的還是我。”

  他怔住,完全沒料到自己的好意竟讓她如此反感,為什麼每一次幫她,反倒讓兩人的距離越加疏遠?難道,他真的用錯了方式?或者還有他不明白的原因?

  他默默無語,依舊拾起那錠黃金,遞到太監手裡,低聲拜託,“公公,就當是煩勞你,等會兒扶上官尚服回屋吧。”

  言畢,韋千帆沒有再留下來增添她的厭惡,隨即轉身而去。

  他就這樣走了?第一次離開得如此爽快,倒讓她錯愕。

  望著他的背影,綾妍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滴答而落……明明不想讓他在此,明知他不懷好意,可一旦他真的離開了,為何心裡又有萬般不舍?

  曾幾何時,她的心變得如此矛盾煎熬,弄不清真假,辨不了是非……

  你該不會是愛上他了吧?

  上官婉兒往日的問語忽然飄入耳中,讓她憶起那個難堪的回憶。

  當時,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執意回避自己的感情,可現在,她終於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答案。

  沒錯,她愛上他了……愛上他了……曾幾何時,他不知不覺走入了她的心裡,將童年的好感化為濃烈的情愫,融化了她冰封多年的心牆。

  他的俊顏,他的盈笑,他的體貼入微,一言一行,都似刻在她腦海中一般,再也無法抹滅,哪怕,他對好並非出自真心。

  她就是這樣傻呼呼地愛上了他,掉入了他所設下的陷阱,摔得傷痕累累。

  足底的疼痛傳至胸口,她彎下腰去,忽然號啕大哭,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明明只是一點小傷,卻像大病一場,遭受了十年難遇的痛苦,甚至發起了高燒。

  直到高燒退去,她在汗水淋漓中睜開雙眸,卻發現一個影子坐在她的床榻前。

  “王妃?”她難以置信地喚道。

  此刻臨淄王妃便坐在床緣,正微笑著凝視她。

  “你醒了,好些了嗎?”臨淄王妃和藹可親,親手替她擦去額前汗水,將她扶起,“太醫說,再喝一貼藥,便無大礙了。”

  綾妍沉默,一時間難以形容此刻的感受。

  她病了,床榻前坐著的,不是她的親人,而是一個陌生人,她打量四周,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臨淄王妃笑道:“我已入京多日,過兩天便要回去了。來到長安也沒去哪兒逛過,忽然想到感業寺走走,上官小姐可願意陪我?”

  “我?”綾妍有些吃驚,按說,王妃要去燒香拜佛,自然有韋后一干人陪著,為何獨邀她?“綾妍正在病中,尚未痊癒,恐怕……”她推託想拒絕。

  “到了感業寺,恐怕你會無藥而愈,”臨淄王妃神秘地問:“信不信?”

  她凝眉,不知何意。

  但她終究還是應允了臨淄王妃,畢竟她是主子。

  草草梳洗一番後,她跟隨王妃出了宮。本以為自己會體力不支,沒料到王妃卻很體貼,特意命人備了軟轎供她乘坐,直至感業寺佛堂大門,都不必多行一步路。

  寺中異常冷清,除了她們一行人,再無其他。大概是早就聽聞臨淄王妃要來,摒退了閒雜人等。

  “聽說高宗皇后早年在此出家,我來參拜了。”臨淄王妃凝望寶相莊嚴的佛像,燃了一炷香,“不過,今日倒並非單純為了禮佛而來。”

  “王妃若想吃齋,這裡的味道也很不錯。”綾妍不明就裡地應道。

  “我是為了見一個人。”臨淄王妃卻答。

  “在這兒?”是誰?寺中住持嗎?

  “上官小姐能否回避一下?”臨淄王妃又道。

  “哦,當然。”綾妍垂眉回答,“王妃有事,綾妍不便打攪,就在山門外等候好了。”

  “那倒不必。佛堂後有一間小小的茶室,上官小姐可以到那兒小坐片刻。”臨淄王妃似有深意的說著。“其實我要見的人,你也認識。”

  她認識?是誰?為何王妃神神秘秘,在這樣的地方約見此人?

  她心下疑惑,卻不便多問,只能來到茶室獨坐,等候此人到來。

  茶室門未關,佛堂內的言語皆可傳入,聽得真切。

  沒多久,一個熟悉的聲音便傳入綾妍耳中,驚得她手中茶碗險些一滑。

  “微臣給王妃請安。”一名男子低聲道。

  沒錯,是他,他的聲音,就算再遠,她亦認得。

  韋千帆……他……怎麼會在這兒?按說,他與臨淄王妃應該不熟,為何要跑到這佛門清靜之地,單獨會面?

  聯想到剛剛臨淄王妃神秘的眼神,她感到這其中似有什麼重要的秘密,讓人害怕……

  “王爺近來可好?”韋千帆又道。

  王爺?是指李隆基嗎?他認識李隆基?

  綾妍屏住呼吸,踱至門邊,想要聽得真切。

  “上次自京城一別,與王爺已經許久未見了。”

  怎麼,近年李隆基曾回過長安嗎?她記得,自從他被貶為臨淄王后,就再沒回過京。難道,是私下潛回,另有計劃?

  “王爺已經對我說了,這些日子,多虧韋大人在宮中的照顧。”臨淄王妃道,“韋后幾次生事,亦是大人您施計擋了下來,多謝費心。”

  “屬下身為王爺門人,自當效力。”只聽他懇切地回應。

  門人?他……他是臨淄王的謀士?不……這怎麼可能?他身為韋后最寵愛的侄兒,怎可能是臨淄王的門人?

  綾妍只覺得一頭霧水,霎時分不清晨曦與日暮,甚至以為此刻只是她的一個夢境——因為太過渴望他立場轉變而編織的夢。

  “不過有一件事,我卻不明白。”臨淄王妃又說。

  “王妃請明示。”

  “王爺喜愛上官小姐,欲納為側妃,你為何要從中阻撓呢?”

  一字一句,擊叩綾妍心扉,驚得她進一步逼近門側,聆聽答案。

  “我……”他沒有立刻回答,言語中似有猶豫。

  這個角度,她看不到他的臉,不知他是何表情,為何猶豫,但她知道,此刻他的心境,肯定複雜起伏。

  “請王妃恕罪。”韋千帆終於道,“屬下的確是故意從中作梗,因為……因為……”

  “因為你也很愛她?”臨淄王妃索性問。

  一陣沉默,仿佛難以啟齒,但他最終給出肯定的回答,“沒錯,屬下自幼便喜愛她……”

  綾妍感到耳邊忽然叮的一下,四周立即變化了景色,仿佛頓時迷霧四漫,白茫一片。

  他在說什麼?他愛她?真的嗎?而且,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可他為何要對韋后那樣說?說她是殘花敗柳,無法得到他的青睞?

  兩番話,都是她偷聽到的,她不知自己該信哪一個,哪個真,哪個假?她的思緒一片混亂……

  “為了她,你不惜得罪王爺?”臨淄王妃刺探,“好大的膽子,你就不怕王爺怪罪?”

  “就算王爺要屬下的性命,屬下也在所不惜——”他篤定地答,“屬下早已做好受罰的準備。”

  “你啊,”她輕歎,“向來足智多謀,顧全大局,怎麼為了一個小小女子,就糊塗起來?”

  “屬下為王爺效力,只因反感韋后一黨所為,希望造福社稷,然而,若連自己最心愛的女子也保全不了,又談何兼善天下?”韋千帆澀笑,“王爺向來英明,想必能理解千帆的心情。”

  最心愛?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聽到別人如此將她放在心上的重視,仿佛是人生最動聽的讚美,讓她心中湧起滿足。

  原來,他真是臨淄王派來的人,利用與韋后的關係,潛入宮中當內應,稍不小心,便會置身於危險之中。

  怪不得,他從來都是那般從容理智,因為只要走錯一步,便可能萬劫不復。

  然而只有面對她,他會情緒失控,顧不得運籌帷幄,只為她的微笑與眼淚,不惜違逆主上甚至放棄性命。

  呵,她就是自古所謂的紅顏禍水吧?曾經,這個多麼令她厭惡的名稱,此刻卻似一件令人豔羨的華服,讓她願意在他面前穿戴。

  綾妍只覺得淚盈於睫,但這一次,卻是幸福的淚,在酸楚中彌漫著甜蜜,像陳年的梅酒。

  “既然如此,我便去請求王爺,待剷除韋后一黨,便將綾妍許配予你為妻,如何?”臨淄王妃詢問。

  韋千帆輕笑,淡淡搖頭,“不,屬下只希望王爺能替屬下找一個人。”

  “誰?”聽他拒絕,她錯愕不已。

  “就是她的前夫……武承羲。”萬般艱難,他才道出這個名字。

  這瞬間,不只臨淄王妃,就連門後的人也驚呆了。

  “武承羲?他不是已經亡故了嗎?”

  “那是假死,此刻他應該在某個地方,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屬下希望王爺能把他找出來。”

  “找他出來做什麼?”

  “屬下希望,能且綾妍與前夫團聚……”語意中滿是苦澀,他幾乎說不下去。

  此時門後的人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因為他的傻,他的寵溺。

  這一刻,沒人比她更懂他的心情。

  “或許你得問問,上官小姐是否願意與前夫團聚。”她倒不認為的搖頭。

  “她當然願意……”他抑住歎息,抿唇回應。

  “或許她從前願意,但現在恐怕有所不同。”臨淄王妃淺笑,揚聲道:“上官小姐,出來吧。”

  韋千帆瞠目結舌,看著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從門後走出來。

  晶瑩的淚珠佈滿了綾妍的雙頰,可她臉上掛著微笑,以及一種他前所未見的柔和光華。

  “那我就先走了。”出了山門,臨淄王妃微笑道,指了指站在不遠處那抹青色的身影,“讓韋大人送你回宮。”

  “王妃……”綾妍忍不住問:“這是為什麼?”

  “嗯?”她故作不解。

  “按理說,千帆的身份不該讓外人知曉,為何要告訴我?”帶她至此,任她偷聽,到底有何用意?

  “因為我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啊。”臨淄王妃答,“誰都看得出來,最近你和韋大人在鬧彆扭,大概是礙於你們的身份,所以我想幫幫你們。”

  揭露了他真實的身份,也就消除了兩人之間的隔閡,從此,他們可以順利地相愛,無須再猜忌。

  “王妃如此善心,真讓綾妍感激。”

  “也不全是一片善心,”臨淄王妃忽然澀笑,“說到底還是為了我自己。”

  “此話怎講?”綾妍詫異。

  “說實話,我不希望你嫁給王爺。”她終於說出真心話。

  “難道……王妃不贊成王爺納側妃?”這話倒讓綾妍大為驚訝,畢竟在眾人眼裡,臨淄王妃賢良無比。

  “我多年無出,這側妃肯定是要納的。”臨淄王妃的臉上,帶著一抹酸楚,“不過,我不希望那人是王爺喜歡的女子,特別是你。我只希望王爺娶一個能為我所用的乖女孩,將來,她生下的孩子,我會將他視如己出。”

  沒料到,看似賢良的臨淄王妃原來也是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但一個女子為了維護自己在夫家的地位,略使些小手段,應該也不為過。

  “綾妍明白。”她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上官小姐,其實我很羡慕你,得到了像韋大人那樣癡情的男子相待,從前王爺曾想替他做媒,卻屢次被他拒絕,他只說自己在長安有一個牽掛的人,寧可孤燈獨影,也要等待與那個人重逢的一天……”臨淄王妃輕歎,“說起來,王爺其實也對我很好,但卻怎麼也做不到像他這樣……”

  是嗎?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等著她嗎?

  聽到如此真相,仿佛驟然得到上蒼所賜的珍貴禮物,讓她倍覺受寵若驚,心潮起伏……

  “去吧,韋大人在等著呢。”臨淄王妃輕輕拍了拍怔愣的她,轉身上轎。

  山石上,樹林中,他正立在那裡,背對著她,不知在凝望什麼?

  綾妍緩緩走過去,足底本應該還有隱約的疼痛,但此刻不知為何,忽然步履輕盈起來,仿佛忘了所有傷痛。

  “在看什麼呢?”來到他身側,輕聲問道。

  她感覺自己的語調中有一絲顫抖,仿佛難以自抑的激動,卻不得不強裝鎮定。

  “這裡有一塊石碑。”他的聲音低沉的傳來,“這是高宗皇帝立的碑,你看,碑上有字。”

  綾妍定睛望去,只見那石碑上刻著“天地同心,比翼連理”八個字,石碑形狀古怪,似是斷石,而碑上之字,亦似劍痕。

  更讓她不解的是,碑旁居然插有許多香火,仿佛無數人到此叩拜祈禱過。

  “怪事,高宗皇帝為何要立這樣一塊碑?”綾妍不解道。

  “還記得,高宗皇后曾在此出家嗎?”韋千帆問她。

  “嗯,這裡是感業寺,誰不知道?”

  “據說,當年高宗皇帝為表明心意,定要接當時的武媚娘回宮,便斬斷了一塊巨石,以劍刻下海誓山盟,此事後來傳為佳話,便有不少男女來此叩拜,希望能一沾福澤,為自己的姻緣祈禱。”

  “原來如此……”怪不得這碑旁香火旺盛,比寺裡的還要多。

  “可惜,此處正值風口,香火剛一點著,便會熄滅。”韋千帆淡笑,“有傳言說,若香能燃到盡頭,便能與心上人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綾妍站在迎風處,忽然感到他的這番話,似有深意。

  “剛才,我也點了一炷,”他指了指近旁,“我會一直站在這裡擋住風,直至它燃到盡頭——”

  她一怔,頓時明白了他話中隱喻,淚水霎時蓄滿眼眸,像一池微動的湖水。

  “你要許的,是什麼願?”她輕輕問,似是故意。

  “你不明白嗎?”目光終於與她緊緊交纏,不再回避,多年的秘密呼之欲出。

  “我不明白……”綾妍只覺得自己的心就快跳出來了,連忙轉過身去,不敢與他對視。

  她一直以來等的,盼的,夢見的,渴望的,都是這一刻……可這一刻的到來,卻讓她如此害羞,害怕面對。

  “綾妍——”她聽到他輕喚自己的名字,接著一雙有力的手臂,自身後緊緊擁住她……

  她的眼淚在這一刻同時滑落,原來,得償所願竟是如此美好的感覺,分不清笑與淚,忘記了天地的存在,仿佛身旁一切都已消融,只剩她和他。

  “千帆……”她輕輕握住他的一雙大掌,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小時候,她也曾牽過他的手,把營養不良的他當弟弟一般,拉到花園中玩耍。如今,這雙手豐厚溫暖了許多,指間佈滿繭子,仿佛在提醒他們,已經浪費了許多本該相知相守的歲月,時光如水,滴落無蹤。

  “綾妍,我要你留下。”她聽到他在自己耳畔輕語,“等到這炷香燃完,我們便可以天長地久——”

  呵,這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嗎?曾幾何時,他變得如此迷信了?

  而她知道,素來自信的他寧可如此迷信,只是因為她……

  “千帆,”她轉身,望著他深邃的眼睛,笑意似冰雪初融,“就算這炷香熄滅了,我們也要永遠在一起。”

  他一怔,高大的身軀一顫,彎下腰來,緊緊將她擁住,俊顏貼著她的頸項,傳來灼熱的溫度。

  原來,幸福是這種感覺,就像那年她在嚴冬臘月找到的一束紅梅,因為稀少,所以彌足珍貴……

  她感到心兒在狂跳,亦可聽到他朐中響起同樣的曲調。

  她不知道,對他而言,她是比任何珍寶都更加難得的天賜奇跡,是上蒼給他坎坷際遇中唯一的垂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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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上官尚服,這是我請親戚專程從江都帶回來的點心,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上官尚服,這是一塊世間罕見的美玉,不知可否入您的眼?”

  “上官尚服,這是來自西域的羊毛毯,冬天蓋著最是暖和,知道您怕冷,特意從番人手裡購得,希望您笑納。”

  “上官尚服……”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平素清靜的尚服局鬧得門庭若市,堵得水泄不通。

  “這是怎麼了?”綾妍望著眼前諸人,不僅有宮女,有女官,就連中宗幾個嬪妃也特意命人送了禮物來,似乎一夕之間,宮中所有的人都爭相巴結討好她一般。

  “上官尚服,你不知道嗎?”尚儀局派來的宮婢道:“九月十九是觀音節,所謂觀音渡南海,便是這一日。”

  “那又如何?”綾妍仍是不解。

  “今年比較特別,皇上下旨,要在宮裡辦‘出高興’。”尚寢局女官搶著答。

  “出高興?”這是什麼東西?

  “便是置花車,遊御花園,鑼鼓助興,歌舞同行,民間亦喚‘遊行’。”幾個嬪妃派來的太監你一言我一語。

  “哦,遊行?我見過。”綾妍笑道:“小時候在江都,每逢三月初三趕廟會的時候,便有此舉。我記得花車上似乎還有人扮演各式神仙,什麼王母娘娘蟠桃會,八仙過海顯神通,甚是好玩。”

  “對對對。”諸人紛紛點頭,“就是那個,不過,今年皇上下旨,要選人扮觀音。”

  “扮觀音?”綾妍抿唇,終於意識到重點所在。

  “說是要挑宮中一個最美的人扮觀音呢。”近旁的宮女低聲道,“誰若是被選上,不僅出盡風頭,而且還有可能得到皇上青睞……”

  呵,原來如此,怪不得大家都這麼積極興奮,各宮宮女,六局女官,失寵已久的嬪妃,都瞄準了“觀音”之位。

  “那你們怎麼都跑到我尚服局來了?”綾妍故意問。

  “上官尚服,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想選上,自然得來求您啊——”眾人道出心聲。

  綾妍不由得搖頭笑了,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平素哪裡有這麼多人與她親近?誰知為了自己利益,八竿子打不著的陌生人都跑出來了。

  “好了,各位,把你們心目中構想的衣服用圖畫好,明日送到我這裡來,我會命人加緊趕制,不會耽誤的。”她應承道。

  得到允諾,眾人眉開眼笑,留下禮物,一哄而散。

  吵了這半日,難得片刻安寧,綾妍推開滿桌子東西,繼續未完成的刺繡。

  “別人都快忙翻天了,就剩你這麼氣定神閑。”一個聲音自身後傳來,帶著盈盈笑意。

  不必回頭,她亦知道是他。

  綾妍手中不停,莞爾答道:“我忙什麼?我又不想被選上。”

  “在我眼裡,觀音只有一人能扮——”韋千帆踱至她面前,抽離她的繡架,輕輕握住她的柔荑,“那就是你。”

  “我一不喜歡出風頭,二不想得到皇上青睞,爭這個幹麼?”她聳肩道。

  “話雖如此,可皇上下令,宮女女子皆要參選,你總要替自己制一身衣衫,才不致丟了咱們尚服局的臉吧?”攬起一束她的秀髮,大掌擱在她頰邊,深情凝視,含著無限寵愛。

  “穿現有的衣裳便行了,何必專門做?”

  綾妍狐疑地打量他,“我說韋大人,你特地過來,不會是提醒我要做新衣服吧?”

  “我是特地過來請你飲茶。”他展顏笑道。

  “什麼好茶?”她好奇。

  “在這兒喝沒意思,得去一個地方。”韋千帆牽起她的手,直往門外走去,不容她反對。

  “什麼茶啊,要喝還得挑地方?”她巧笑搖頭,卻不由自主放下手邊的繡件,跟隨他離開。

  他帶著她,悄悄從後門出去,繞過大半個御花園,來到池塘邊。

  已是秋季,荷花已經凋零大半,荷塘多剩殘葉,看來頹廢冷清,而岸邊靠著一葉木舟,搖搖曳曳,形單影支。

  “幹麼帶我到這兒來?”綾妍詫異地問。

  “近日讀到一首小詩——映日荷花雖褪去,留有餘香繞清池。覺得意境很好,便想到了這裡。”韋千帆牽著她的手乘上孤舟,只見舟上早已備妥茶具。

  “原來,是來飲蓮子茶。”她會意而笑。

  “知道你怕苦,我特意在茶中添了蜂蜜。”他搖動手邊木漿,小船劃過水面,漸入殘荷深處。

  綾妍甜甜一笑,為他的貼心而感到幸福。

  她微微飲一口杯中蜜茶,鼻尖吸進滿池餘香,只覺得這偏僻的景色,頓時變得綺麗繁華,熠熠生輝。

  自從她與韋千帆定情以來,礙於羈絆,兩人只得避開耳目,來到這種清靜處幽會,而他總是想盡辦法讓她高興,就算再枯燥的景色,在他一番打理之下,亦能變成唯美動人。

  “千帆,其實你不必如此費心……”看著他挖空心思忙碌,她卻不曾為他做過什麼,想到就不由得慚愧。

  “費心?”他凝眉,似乎責怪她客氣的用辭,“不能正大光明與你相守,我就已經夠內疚了,若連這此都做不到,不如把我千刀萬剮算了。”

  “不許你這樣說——”她連忙抓住他的衣袖,“千刀萬剮……這話太不吉利,讓我害怕。”

  他笑了,換了溫柔口吻,“放心,為了你,我會長命百歲地活著。”

  綾妍心中又甜又喜,羞怯低頭。頭頂有一片碩大的荷葉碰觸到她的髮髻,她不得不伸手將之撥開,卻忽然似想到了什麼,一陣沉吟。

  “怎麼了?”韋千帆注意到她微妙的變化,“嫌這葉子礙事的話,我替你砍去便是。”

  “不……”她思索,“若是做一條形似荷葉的裙子,倒也不錯……”

  “你啊,果然不愧是上官尚服,什麼事都朝衣飾上面想。”韋千帆忍俊不禁,“不過,這個構思倒是不錯,只不過世間衣料,難以呈現荷葉之美。”

  “荷葉之美,在於這似皺非皺的葉痕,綾羅綢緞過於平滑,的確是很難呈現其貌。”綾妍頷首道。

  “不過,也並非完全不可能……”他仿佛腦中靈光一閃,兀自低語。

  隨後好半晌,他都沒有說話,陷入沉思之中。

  “千帆——千帆——”綾妍喚道,“想什麼呢?”

  呵,她跳出來,他倒陷進去了。好端端的約會,幹麼被這些閒雜小事打擾?

  “我在想……”韋千帆仍舊怔怔出神,“假如……”

  “別想那些無關緊要的了,飲茶吧。”她遞上杯盞,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然而,他一逕的沉默僵坐著。

  “千帆,你看,我今天抹了新買的胭脂。”綾妍仰起頭,微微嘟嘴,“是用薔薇花制的,好香好香——”

  這個傻瓜,他到底有沒有在看她?此情此景,又幽僻無人,他幹麼白白浪費大好時光?

  她還等著,還等著……他的親近呢……

  自從定情以來,他對她一直以禮相待,不敢越雷池一步,真不像當初在大庭廣眾下輕薄她的狂浪男子。

  他到底怎麼了?轉性了?老實了?說句真心話,她倒不希望他忽然變得如此規矩,仿佛她魅力不夠似的……

  傳奇故事上描寫男女幽會,都是乾柴烈火,臉紅心跳,為什麼她的幽會,卻這樣恪遵禮教?縱使眼前景色絕倫,又有何用?

  他怎就不能像那天那樣……吻她呢?要知道,一想到那個吻,就足以讓她激顫喜悅好久好久……

  這傢伙,他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幽會啊?

  “千帆——”鼓起勇氣,她拉拉他的衣袖,“你覺得我今天的妝容如何?我的唇妝……還算美嗎?”

  天啊,她都主動暗示到如此地步,他再聽不懂,就是木頭了。

  然而,素來風流的男子此刻真變成了一塊木頭,只見他並未抬頭,令人錯愕的回答更教她措手不及。

  “我們回去吧。”他忽然決定。

  “什麼?”綾妍大叫,“才來就要走?茶……茶還沒喝完呢。”

  “帶回你房裡慢慢喝。”他怔怔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得立刻去辦。”

  什麼天大的事比兩人幽會還重要?比她還重要嗎?

  她瞪著他,難以理解他莫名其妙的舉動,然而,心意已決的男子已經劃起了雙漿,仿佛迫不及待要脫離他一手打造出的浪漫之境。

  綾妍嘟著嘴,生平第一次生這麼大的氣,即使數日之後,他笑盈盈的主動來到她房中,她亦怒目相視。

  “怎麼了?”韋千帆不明就裡地問。

  “你說呢?”她反問。

  “我明白,你是在怪我那天沒頭沒腦地走了,對嗎?”他莞爾一笑,“不想知道原因?”

  “不想,不想。”綾妍捂住耳朵,賭氣拒聽。

  “看看這件東西,包你馬上氣消——”韋千帆自信滿滿,打開手上的錦盒。

  綾妍閉上眼睛,本不想給他機會,可誰叫她素來心軟,又煞是好奇,僵持片刻後還是睜開支眸,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氣頓時消了大半。

  沒錯,那盒中之物,就是那麼神奇,讓她瞬間忘記了所有怨恨,只剩驚奇。

  “這是……”她不禁結巴,“荷……荷葉……”

  “沒錯,”韋千帆代她回答,“荷葉裙。”

  “你做到了。”綾妍伸手將那裙翼展開來,“天啊,這皺褶,這顏色,這布料……”

  等等,這顏色,這布料,為何如此熟悉?

  “這是……”她不由得大笑,“我小時候染的那場布吧?”

  “沒錯,”他點點頭,“你說過,咱們來比賽,還記得嗎?”

  “我都還沒想好做什麼呢,你倒捷足先登了。”綾妍粉拳輕輕往他厚實的胸膛捶了一下。

  “多虧你那日的提醒,我忽然想到,倒可以用這布料做一條狀似荷葉的裙子,因為它的顏色深深淺淺,倒也跟荷葉天然之色相近。”

  “你在笑話我染色失敗嗎?”她微嗔,“不過倒也弄拙成巧,這世間的確沒有第二塊布料像它如此接近荷葉之色。不過,這皺褶是如何而來?”

  “高溫燙熨,便可呈現出皺褶效果。”韋千帆的聲音忽然壓低,“來,換上給我看看——”

  這話雖是正常,卻讓她頓時臉紅,仿佛不經意的挑逗,在若有似無間曖昧醞釀而出……

  “上官尚服,時辰到了。”門外,在宮女催促道。

  呵,她怎麼忘了,今天中宗命令宮中女子皆得到麟德殿集合,當眾決定誰來扮觀音。

  “去吧,穿上我替你親手縫製的荷葉裙,”他笑看她提醒,“還有一件上衣,亦在盒中。”

  她低頭,果然看到成衣的一角,好奇穿起來的效果如何,她取了衣裙至屏風後換裝,過了半晌,才一身霓裳的移步鏡前。

  那上衣,短裾束腰,以白絹製成,卻由下自上,漸漸染了粉紅,彤紅,顏色由淺入深,直至領間最豔,燦若晚霞,雙袖狀似花苞,薄如蟬翼,乍看之下,真似一朵映日清荷,雅致美麗。

  配上皺褶長裙,綾妍望著鏡中的自己,有種脫俗奇妙的感覺,仿佛俏皮仙子,清新可愛,這般衣著,她從小到大從未見過,看著看著都失神了……

  “我韋千帆所愛的女子,一定要讓她萬眾矚目,人人豔羨。”他在她耳邊輕輕道。

  她垂眸,心間顫動,第一次,感到世間原來有這般寵愛,這是久居宮中難遇的溫暖,終於,她得到了。

  綾妍刹那無法言語,只怔怔地跟隨宮女出了尚服局,往麟德殿步去。

  她感受到了,一路上太監,宮女們望著她的驚豔目光,直至到達那繁花似錦之處,眾人一致回眸,愕然地凝望。

  這一刻,不只中宗,就連一向厭惡她的韋后亦不由得呆怔住。

  “父皇,你一定要讓我……”安樂公主在她到來之前,似乎在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麼,這瞬間,亦止住了言語,瞪大眼睛。

  綾妍從來不覺得自己擁有絕世美貌,但這一刻,她知道就算西施貂蟬再世,恐怕也比不上自己,心中不禁有股自信的驕傲油然而生。

  她知道,這樣驚心動魄的美麗,只因為有一個賜與她美麗的男子。

  “父皇,她的衣服好漂亮。”安樂公主忽然大叫,“要她脫下來,給我穿。”

  什麼?綾妍一怔。

  “胡鬧,”中宗道,“人家的衣服,為何要給你。”

  “因為我是公主啊,天底下的東西,都應該是我的。”安樂公主無理取鬧。

  “一邊待著去。”中宗不禁頭疼,“今天要挑扮演觀音的人選,沒你的事。”

  “我也要參加。”安樂公主嚷道:“除了我,沒人配扮觀音。”

  “朕已下旨,誰能得到萬眾矚目,誰就是扮演觀音的人選,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能例外。”中宗態度堅定,他的目光望向綾妍,仿佛已有答案。

  “我不管,假如穿上這身衣服,我肯定比她漂亮。”她明白父皇的意思,急切跑到綾妍面前,“喂,你,把衣服脫下來,聽見沒有。”

  愣在原地,綾妍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中宗亦十分為難,基於對女兒的寵愛,也不便叫人把她拖開。

  “對不起,公主殿下,這衣服不能給你。”這時,一個聲音冷冷傳至。

  眾人一驚,整齊回眸,卻見韋千帆不知何時已經悄然而至,站在週邊處,淺淺笑著。

  “表哥,你說什麼?”安樂公主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這衣服不能給你。”他重複道。

  “表哥,你糊塗了嗎?”她大急,“你居然寧願幫一個小小女官也不幫我?”

  “她不是普通女官,”他踱到綾妍身側,出乎眾人意料地牽起她的手,“她是我的心上人——”

  “什麼?”此言一出,不只安樂公主,眾人皆大驚失色。

  綾妍只覺得全身一顫,搞不清他到底要幹什麼。

  “奇怪嗎?”韋千帆笑道,“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我與上官小姐私自相戀之事,不是早就傳遍京城了嗎?”

  “可是……”安樂公主不禁著急,“傳聞是傳聞,你也不能當眾承認啊。”

  的確,傳聞可以原諒,可一旦當眾承認,就等於給自己惹上了天大的麻煩,畢竟私定終身,已有違宮規,何況還是跟一個敵對陣營的女子。

  但他握緊綾妍的手,仿佛早把一切置之度外。

  “綾妍是我心愛的女子,這一套衣衫是我親手所制,算是我送給未來妻子的禮物。”韋千帆朗聲宣佈,“所以,公主殿下,這衣衫不能讓給你。”

  “你,你,你……”安樂公主氣得跺腳,轉而面向中宗,“父皇,你就任由他們放肆,敗壞宮裡風氣嗎?”

  “我與綾妍,男未婚,女未嫁,皇上應該也沒理由阻止我們結成連理吧?”韋千帆依舊篤定微笑,“敢問皇上,是否如此?”

  他話聲一落,四下一片鴉雀無聲,安樂公主也被他的大膽與鎮定嚇傻了。

  “哎呀,”韋千帆故意道:“這裙上似乎有一處裂開了,皇上,恕微臣先帶未婚妻離開,替她縫補衣裳。”

  中宗不置可否,最終只得無聲點頭。

  他欠身行禮,隨即牽起怔怔的綾妍,轉身大步離去,拋下一群人錯愕的目光,包括韋后的怒目瞠視。

  越過拱門,穿過花牆,似乎行了好遠好遠,把所有的喧囂與是非拋諸身後,他才漸漸止步,回頭看著仍驚魂未定的人兒。

  “嚇到了嗎?”他微笑,柔聲問。

  “為什麼……”綾妍喃喃道,“為什麼要這樣……”

  明明可以用更婉轉的方法拒絕安樂公主的,為何他要當眾告白,揭露他們的私情?

  她不懂,一向忍辱負重的他,何以如此衝動?

  “綾妍——”韋千帆仿佛明白她的心思,輕撫她的雙頰,“這個世上,無奈的事情太多,但有一件,我自問還可以做主——那就是表明對你的愛。”

  他……他在說什麼啊?鼻尖不禁再度酸澀,淚花又開始氾濫。

  “綾妍,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他語氣低沉有力,“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不怕——”

  粉身碎骨?好嚴重的詞,可她知道,這並非誇張,他的一言一行,稍一不慎,的確會招來殺身之禍,因為,他是臨淄王安排潛伏的暗椿。

  但就算在這危險的境地中,他依舊選擇公開他們的愛情,選擇讓她開懷……這一切,是多麼難能可貴,唯有她懂得。

  “千帆——”她努力微笑,雙手攀上他的肩,“可是,有一件事,卻讓我不高興——”

  “什麼?”他眉一凝,不由得緊張。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肯跟我親近?”她的雙頰頓時滾燙不已,“難道我就無法吸引你?”

  韋千帆一怔,隨即忍俊不禁,幾乎要笑出聲來。

  “原來你是在說這個——”刮刮她的鼻尖,他寵溺地說:“你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令我魂牽夢縈嗎?”

  魂牽夢縈?她一直以為,這樣的用詞,只會用來形容那些風情萬種的尤物,不是她這樣的冷淡女子。

  “那你……為什麼不肯……親我?”天啊,她在說什麼?好害羞……

  怎麼會呢?這個傻瓜。

  “因為我害怕,”他托起她的下巴,無限溫柔地道:“綾妍,我怕你生氣,覺得我輕薄——”

  她根本不會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仙子一般的人物,神聖光潔,不可侵犯又或者是他難掩與生俱來的自卑,總覺得配不上她。

  “不過,”他貼近她的嬌軀,“現在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話音未落,韋千帆便一把擁緊綾妍,熾熱的嘴唇覆蓋下來,把她所有的呼吸堵個嚴實……

  不同於上次的慌亂,她在初始的錯愕過後,漸漸閉上眼睛投入其中,有種嘗到花蜜的享受。

  他的氣息在周圍的風中飄散,讓她迷醉不已,難以自拔。

  她微微往後仰去,能夠感到他堅實的臂膀攬住她的腰,讓她無所畏懼,只沉淪在他的懷中,忘記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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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中宗忽然去世了,當皇上駕崩的消息傳遍宮中的時候,綾妍跟所有人一樣,萬分驚愕。

  雖說中宗身體日漸衰弱,但也不至於這麼快就駕崩,真是病魔所致,抑或有別的隱秘原因?

  正在暗自揣測,這天夜裡,忽然來了個讓她意思不到的人出現在面前。

  上官婉兒,已經很久沒跟她說話的堂姐,終於主動前來見她。

  這一刻,綾妍的錯愕不亞于聽到中宗駕崩的消息。

  堂姐臉色蒼白,似乎極為恐懼,就連手指亦在隱隱發抖。

  她從未見過堂姐這樣,即使當年則天皇帝去世,她亦能從容鎮定的面對一切,這一次是怎麼了?

  “姐姐,你生病了嗎?”綾妍連忙上前攙扶她,“是思念皇上,太過傷心?”

  “綾妍——”上官婉兒扶著桌角,沉默了好一陣子,才緩緩開口,“姐姐遇到難事了,你能幫幫我嗎?”

  “姐姐何必這樣客氣?你我姐妹一場,何以生疏至此,”她哽咽道:“上次沒聽姐姐的話,能不能原諒我?”

  上官婉兒淡淡搖頭,“你跟韋千帆的事情,我早就想開了,聽說觀音節那日,他當眾表明對你的感情,不惜得罪安樂公主,我就對他的印象大為改觀,覺得他或許可以託付終身。”

  “姐姐……你不反對我們來往了?”驚喜不已。

  “你都長這麼大了,姐姐是不該再操心。”她淡笑道,“只希望,你我都不要看走眼,韋千帆會一輩子對你好——”

  “他會的。”雙頰雖浮上紅雲,可話中卻滿是自信。

  “韋千帆是皇后的親信,如今皇上駕崩,京城上下皆被皇后控制,他亦被委以重任,”上官婉兒擔憂道:“看似前途一片光明,可我只怕好景不長。”

  “姐姐,你不必操心,千帆他很是機靈,就算未來有所變故,相信他亦能安然度過……”差點兒想把他的真實身份告訴姐姐,然而終是忍住了。

  事關重大,為了安全起見,她必須替他保密,只盼李隆基的人馬能儘早攻入京城,等亂事平定之後,他便能帶她去過恬淡平靜的生活。

  上官婉兒頷首,滿腹心事之下,又是一陣失神。

  “姐姐,你到底怎麼了?”綾妍望著那越發不對勁的臉色,擔憂道:“有話儘管說,別讓妹妹著急啊。”

  “我這裡有一封詔書,”上官婉兒從袖中取出一道黃綾,“你……好好替我保管。”

  “姐姐,這是什麼?”她心尖一緊,頓感不祥。

  “封帝的詔書。”

  “怎麼會在這裡?”綾妍一怔,“如今已立溫王李重茂為少帝,此詔書不是應該早就奉之殿閣了嗎?”

  “不,不是那份……”上官婉兒再度全身發抖,“這是皇上臨終時,命我撰寫的另一份詔書……”

  “皇上難道不是要立溫王?”心裡駭然。

  “溫王年幼,皇上知道他絕對敵不過韋后一黨,遲早會淪為傀儡,所以另有打算。”

  “總不至於是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吧?”綾妍想到那個可笑的傳聞。

  “呵,原來你也聽過這個傳聞,安樂公主的確想當皇太女,幾次在皇上面前吵鬧,可皇上就是不允……”上官婉兒咬咬唇,“皇上忽然駕崩,都是因為這個寶貝女兒……”

  “難道,是被安樂公主氣的?”她瞠目一驚。

  “不,是下毒。”淚水潸潸而下,“安樂公主連同韋后……下的毒。”

  綾妍霎時呆住,無法言語。

  “皇上每日藥飲,都是我伺候的,他被毒害,我也脫不了幹係,韋后便以此威脅我,要我替她撰寫詔書,因為天下人都知道,是我專司起草詔令,唯有我親筆所寫,才能讓朝中大臣信服。”

  “姐姐……”她乍聽如此驚人內幕,心中一驚不禁握住堂姐冰冷的雙手,跟著落淚。

  “可韋后越發過分,一份詔書不夠,又讓我寫了另外一份……”上官婉兒聲音沙啞,“那一份若是曝光,我肯定會被當成皇后一黨,將來死無葬身之地……”

  “姐姐,詔書上到底寫了什麼?”綾妍著急道。

  “立溫王為少帝,只是韋后的緩兵之計,畢竟皇上剛剛過世,她怕招人非議。可那一份,便暴露了她的狼子野心,她要……她要效仿則天皇帝,自立稱帝。”

  “什麼?”她難以置信,“韋后?就憑她?”

  “你也覺得荒唐,是吧?”上官婉兒澀笑說,“韋后她何德何能?論才智,論政識,她怎及得上則天皇帝萬分之一?縱使則天皇帝稱帝,晚年終究落個幽禁而亡的結果,就憑她一個狼子野心的女人,能折騰幾年?世上男子亦不會允許出現第二個女皇,所以,韋后稱帝,勢必招致惡果。”

  “姐姐,如今你替她擬詔,天下人豈不是連你也要討伐?”綾妍大為擔心。

  “對,這也是我最害怕的,若我真心支持韋后,受到牽連亦無所謂,可我心裡反她恨她,她的罪過怎能讓我承擔?”上官婉兒氣憤,“所以,這個詔書,你要替我好好保存。”

  “姐姐,說了半天,這詔書到底是何內容?是韋后要稱帝的那道?”

  “不,那道她自行保管,豈會交予旁人,這道詔書,為皇上臨終前親擬的。”

  “到底皇上要立誰?”

  “安國相王李旦。”

  原來,是中宗的弟弟,李隆基的父親。

  “綾妍,這道詔書你要替我好好保管,韋后盯我甚緊,放在我那裡不大安全。假如有一天,李唐子孫能平定韋后之亂,這道詔書也可保護你我周全。”上官婉兒叮囑道。

  “我明白了,姐姐,”她鄭重點頭,“放心。”

  關鍵時刻,還是自家人靠得住,誰叫她們是在宮中相依為命的姐妹?哪怕寄存在這兒的,是一道催命符,她也會應允。

  將黃綾緊緊握在手中,仿佛握著的是她們的未來,亦是脫離一切坎坷險阻中唯一的希望。

  這天晚上,風似乎特別大。

  暮色剛至,便有群鳥在樹頂盤旋,發出刺耳的叫聲,讓人心慌意亂。

  綾妍坐在桌邊,隱約有種暴風雨前寧靜的不安,窗外太過寂靜,仿佛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詭異得嚇人。

  叩叩叩——

  忽然,有人輕敲她的門扉。她一驚,險些打落手邊的燭臺。

  “千帆?”還好,她認出了這一長兩短的叩門聲,是韋千帆和她約好的暗號。

  “怎麼跟見了鬼似的?”他步入屋內,微笑問道。

  “你回來了……”有好些日子沒看到他了,據說韋后派他出宮巡視,委以京城佈防的重任。

  顧不得許多,綾妍一頭埋入他的胸膛,緊緊攬住他的腰,釋放胸中的思念與莫名的害怕。

  “到底怎麼了?”韋千帆輕揉她的秀髮,柔聲問。

  “總覺得要出什麼事……”她閉上眼睛,“千帆,我很害怕……”

  自從姐姐交給她那道黃綾之後,她就夜不安眠,總是夢到一些古怪的東西,鮮血淋漓。

  她只盼著這樣的忐忑能早點兒終了,卻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有我在,怕什麼?”他扶她到床榻前坐下,倒了杯茶喂她,輕輕安撫她。

  “千帆,這幾天,你幹什麼去了?韋后真的把京城佈防交給你了?”良久後,她終於稍稍平靜下來。

  “韋后封我為萬騎校尉,與葛福順將軍一併負責京城安全。”他答道。

  “其實就是安插親信于軍中,以防京城發生政變吧?”綾妍雖不是很懂這些政爭之事,但亦能猜到一二。

  “沒錯,可惜她打錯了算盤。”韋千帆淺笑,“她萬萬沒想到,不僅我是臨淄王的門人,就連葛將軍也有反她之心。”

  “什麼?”她聞言怔住。

  “如今,臨淄王已聯合太平公主,打算今晚動手,攻入宮中,生擒韋皇后。”

  今晚?天啊,怪不得她眼皮直跳,原來真是預料到此番浩劫。

  “方才,葛將軍已經進入羽林營,順利奪得羽林軍的統帥權,三更時分,便要與臨淄王在凌煙閣會師,屆時韋后恐怕插翅也難逃了。”

  “三更?”此刻已是二更光景,看來,時辰不遠了。

  難怪今夜宮中格外寂靜,戰鼓敲響之前,便要保持沉默。

  “千帆……”綾妍擔憂道:“韋后若落網,我姐姐不會受到牽連吧?”

  “應該不會,她向來不是韋后一黨。”韋千帆篤定。

  “可少帝登基的詔書,是我姐姐寫的。我怕臨淄王與太平公主不知內情,連同我姐姐一併懲治。”

  “放心,我會對王爺言明的。”他擁住她的肩,“你是我的妻子,上官昭容就等於是我的堂姐,看在我效力多年的份上,王爺定會給我一分薄面的。”

  “問題在於,還有太平公主……”假若只是臨淄王一個,倒好說話,但太平公主的心思向來難以揣測,她實在不放心。

  輕輕推開他的臂膀,自枕下取出那方秘密的黃綾,遞到他面前。

  “這是什麼?”韋千帆蹙眉。

  “詔書。”這緊要關口,只能拿出這道護身符了,“中宗皇帝臨終前給我姐姐的詔書,上面寫著立相王李旦為帝,姐姐瞞著韋后私藏至今,這個可以證明她的清白了吧?”

  他凝視那黃綾上的文字良久,俊顏舒展笑意,“沒錯,這是鐵證。”

  “姐姐千叮萬囑不得讓別人知曉,可是現在,我決定把它給你——”綾妍顫聲道:“千帆,我們姐妹的性命,都在你手裡了。”

  “你是要我在關鍵時刻,呈上此詔,以免太平公主生事?”她剛開口,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綾妍頷首,握著韋千帆的手腕不舍放開,“千帆,此事關係重大,你一定不能出錯——”

  她萬死都不打緊,可若拖累了姐姐,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什麼時候,你變得對我這樣不信任了?”他玩笑道。

  “不是不信你,只怕世間萬事,諸多無奈……”他們倆算什麼?如此平凡的小人物,生死皆操控在別人手中。

  “我答應你,一定將你姐姐好端端的帶到你身邊。”韋千帆俊顏凝斂,道出誓言,“否則,就咒我永世不能跟你在一起——”

  “不,不要起這麼重的誓。”她按住他的嘴唇,急切道。

  “這樣說,你可放心了?”他微笑地問。

  “任何誓都可以起,唯獨這個,不能……”她有些埋怨,怨他老拿他們的感情開玩笑,萬一蒼天無眼,從中作梗,她真怕會失去他……

  “不能與你白頭偕老,就是對我最重的懲罰,這樣說,你可以明白我保護你姐姐的決心了吧?”韋千帆輕輕道。

  望著他誠摯的星眸,這一刻,她總算稍稍吁了口氣。

  “三更快到了,你該去凌煙閣會合了吧?”她知道,在這般兇險的時刻,他還想著來見她,是何其不易。

  “我等你睡著再去——”韋千帆替她蓋上薄被,輕拍她的背心,像在哄一個萬般呵護的嬰兒。

  “千帆……”她只覺得,這一刻好平靜,是中宗駕崩以來,她第一次放下懸著的心,“我如果睡不著呢?”

  “要聽我哼江都的歌謠嗎?”他調侃。

  “我只要這樣就夠了——”綾妍握住他的大掌,貼到自己的頰邊,汲取溫暖,他溫柔寵溺的笑了,另一支手亦伸過去,觸碰她的髮絲。

  就是這樣,兩人無言相對,卻無比親昵,燭火對影成雙,任憑窗外氣氛如何緊張,他們也置若罔聞。

  她以為自己要許久才能入眠,但不一會兒,便眼皮沉重,意識漸漸模糊。

  “千帆……”她嘀咕了一聲,感到再無氣力,之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韋千帆站起來,依依不捨抽出自己的手,將她床前燭光熄滅。

  剛才趁她不備,他已在她茶中下了助眠之藥,只希望這個翻天覆地的夜晚,她能不受打擾,睡得安穩。

  等她一覺醒來,他便可與她美滿團聚,從此以後,去過他們嚮往的平靜生活。

  然而,他並未料到,這是他們最後能共用的寧靜時刻,之後即將面對的,是比撕心裂肺更為劇烈的痛楚……

  韋千帆走進飛騎營的時候,韋后已經束手就擒。望著蜷縮在屋角瑟瑟發抖的婦人,他一時間竟沒能認出,那便是素來張揚跋扈,高高在上的韋后。

  “千帆……”一見他,她便爬過來撲倒在他腳下,“救我,救我……”

  “娘娘——”他不禁有些心軟,伸手將她扶起。

  雖說韋后十惡不赦,但自他入宮以來,對他卻十分照顧,如今他引敵入宮,算是恩將仇報,亦讓他有些內疚。

  “娘娘?”此時這稱呼多麼生分,她眉心一蹙,“不是該叫姑姑的嗎?怎麼,見本宮失了勢,連你也要離我而去嗎?”

  “千帆本就是我的人,”李隆基不知何時掀簾而入,淡淡笑道:“皇后娘娘大概不知吧?”

  “什麼……”她頓時神情一滯,“千帆,他說什麼?本宮沒聽清楚。”

  “我入宮之前已入了臨淄王的門下。”他承認道:“娘娘,對不起——”

  “所以,是你將外人引入宮的?”韋后恍然大悟,後悔莫及。

  “娘娘,這江山畢竟是李唐江山,你又何必執著?”韋千帆勸她,“遙憶當年高宗皇后,初時何其輝煌,最後又落到怎樣的下場,娘娘又何須效仿她?”

  “哼,武則天能做的事,我為什麼不能做?”韋后執拗道:“要不是你吃裡扒外,我怎會失敗?”

  “娘娘把事情歸咎千帆一人,卻看不到普天之下對您的不滿,千帆亦無話可說。”他澀笑,“只希望娘娘能回頭是岸,保全性命要緊——”

  “你要我向他們低頭認罪?”她指著臨淄王,瘋狂大笑,“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何罪之有?有殺要剮,悉聽尊便。”

  “既然如此,本王便救不了伯母了。”李隆基從旁冷冷道:“劊子手已在門外,伯母,你可還有遺言?”

  “今夜便要動手?”韋后眼中泛起淚水,依舊保持不認輸的笑意,“好啊,算你們狠,不過有一件事,本宮倒想說說。”

  “伯母但說無妨。”

  “千帆,”韋后側眸,看著韋千帆,語氣苦澀,“你可知道,本宮為何要如此關照你?”

  “娘娘是受到堂兄囑託,念及親情吧?”她雖對夫家心狠手辣,可對娘家人卻是甚好。

  “的確是念及親情,但卻並非受我堂兄囑託,”韋后停頓片刻後,終於道出真相,“千帆,你知道嗎……你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啊。”

  他一怔,有片刻,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囑託我的,其實是我的父親——”她澀笑道:“也是你的。”

  “不……”韋千帆愕然,“誰都知道,我是妓女的兒子。”

  “當年父親與江都歌妓相愛,礙於已有家室,不能將對方納入門中,遷移長安後,一直牽掛,”韋后徐徐道來,“父親臨終時,還惦念這名歌妓,叮囑我一定要找到她——和他們的兒子。”

  韋千帆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仿佛有什麼炸開了一般,頓時一片空白。

  “千帆,你就是他們的兒子,我的弟弟。”她顫慄著抬起手,伸向他,“我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他明白了,霎時之間,什麼都明白了。

  難怪韋后待他如此親厚,按說一個遠房外侄,斷不至於如此倚重,但她卻接他入宮,封他為官,委以重任,原來一切的一切,皆是要補償他失去的親情……

  他本該憎恨這女人的,是她帶來了天下大亂,但這一刻,他眸中卻盈滿了淚,心中感到深深的無力和疼痛。

  “現在,你還要幫著外人殺我嗎?”韋后逼問,“千帆,我這個姐姐……真的有那麼壞嗎?”

  他沉默,這個問題,讓他無言以對。

  屋內有一種快要讓他窒息的壓抑,韋后憂傷的目光像冰錐一般刺入他的骨髓。他轉身邁出門,夜色仿佛冷雨滴落在他身上,冰得刺骨,凝望著天邊殘月,在這個本該喜慶勝利的時刻,他卻有說不出的悲涼。

  “千帆,一會兒便要動刑,你若不忍見,可以回避。”李隆基來到他身旁,低聲道。

  “王爺——”他抿唇,忽然轉身,砰地跪下。

  “你這是幹什麼?”李隆基一驚,連忙將他扶起。

  “王爺,可否……”話到嘴邊,再也說不出口,他知道,這個請求十分無理,如願的希望亦十分渺茫。

  “你要本王饒了韋后?”早已猜到他的想法。

  “屬下明白,國家大義之前實在不該抱有一己之私……可她是屬下的姐姐,是這世上除了母親之外,唯一的親人了……”素來光明磊落的他,沒料到自己也有只顧私情的一天胸中無比掙扎,卻不得不暫時放下原則。

  “葛將軍從韋后宮中搜出了她要自立為帝的詔書,柳太醫也招認,先皇之死確是韋后與安樂公主毒害所致。”李隆基歎息搖頭,“這叫本王如何饒了她?就算我肯,我姑母太平公主也不會罷手。”

  “屬下的確沒有什麼理由替她求情,只是希望能留她全屍,以免遭受凌遲或車裂之苦。”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也只能如此。

  “本王會儘量向姑母求情,不過,關於上官婉兒……”

  “上官昭容?”韋千帆一怔,“怎麼,她也要受到牽連嗎?”

  “韋后自立為帝的詔書是她所撰寫,先皇平日飲用的湯藥亦是她在負責,她脫不了干係。”

  “上官昭容實屬被逼無奈,”他連忙從袖中取出黃綾,“王爺,看了這個,你便能知曉。”

  “先皇的遺詔?”李隆基神色一變。

  “這是上官昭容冒死保留下來的。”

  “不好。”他警覺的說:“沒有這個,我姑母或許不會殺她,有了這個,上官昭容必死無疑……”

  “王爺,此話怎講?”韋千帆愕然。

  “太平公主的野心不亞于韋后,此次平亂,看似助我父王登基,實則是想自立為帝,沒有這個遺詔,她稱帝或許可以名正言順,照遺詔上所書,先皇已經決定傳位於我父王,她肯定會誅殺看過及保存這個遺詔之人——”

  他霎時眉頭深鎖,“這麼說,除了上官昭容,就連……”

  “對,就連經手之人,我姑母亦不會放過。”

  韋千帆神色大變,陷入了萬難的抉擇。

  “千帆,你來決定吧,”李隆基道:“要嘛,將這遺詔公諸於眾,或許可保上官昭容名譽,但不出兩日,太平公主定會痛下毒手……要嘛,你……”

  “屬下明白應該怎麼做了,”做出選擇這一刻,他仿佛萬箭穿心,胸前滲出無形的鮮血,傷口再也無法癒合。

  他步至篝火前,將黃綾一舉擲入火中,看著那抹豔色頓時被大火吞噬,瞬間灰飛煙滅。

  他知道,這個舉動將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但為了顧全綾妍的性命,他只能這麼做了……

  本來,克服了萬難,他終於就快摘到彼岸的花朵,然而,上蒼卻讓他手中的一切瞬間化為泡影,他亦如墜入深幽海底,再也無法自漆黑中醒來。

  難道他們真的沒有緣分?曾有的美好回憶與永遠無法相守的痛苦折磨,只是為了償還前世的孽債,即使無論如何努力,最終只能換來絕望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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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11 01:37:14
第八章

  她做了個深沉的夢,夢醒之後什麼都不記得,只恍惚覺得,那一定是個惡夢否則為何心有餘悸?

  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原來是和衣而睡,一覺至天明。

  她很少會這樣不知不覺入夢,昨夜,本該輾轉難眠,為何忽然就沒了記憶的熟睡到天明?

  “小姐,小姐。”伺候她的貼身婢女慌慌張張闖進來,“快,快起身,臨淄王爺在外邊呢。”

  臨淄王安然無恙?這麼說,昨夜他們一定大獲全勝了?但為何前來見她的,不是千帆,而是一個外人?

  綾妍匆匆洗了一把臉,衣服也來不及換,便步至外廳,對著李隆基盈盈一拜。

  “不知王爺到此,失禮了——”她垂眸道。

  “上官小姐,好久不見。”他寒暄一聲後,即問:“昨夜之事,想必你已經聽說了?”

  “恭喜王爺協助太平公主平定亂事。”綾妍答。

  “上官小姐……”李隆基有些難以啟齒,“昭容娘娘她……”

  “我姐姐?”她心尖一緊,“她怎麼了?”

  “……她五更寅時已被判處斬。”

  “什麼?”綾妍霎時耳邊嗡的一聲,聽不真切,“王爺,能再說一遍嗎?”

  “令姐已經去世,上官小姐請節哀。”他歎息道。

  “可是……我姐姐何罪之有?”她顧不得禮儀,一把抓住對方衣袖,“王爺,你告訴我,姐姐她何罪之有?”

  “韋后的稱帝詔書是她所撰,先皇遇害之事脫不了干係……”

  “可我有證據證明她的清白。”綾妍叫道:“難道千帆沒把先帝的遺詔交給王爺嗎?沒有嗎?”

  李隆基抿唇,思索了片刻,終於找到一個解釋,“千帆心系亡姐,忘了及時將遺詔拿出,直至上官昭容被斬首之後,他才憶起……”

  “什麼亡姐?哪兒來的亡姐?”她愕然問他。

  “韋后其實是他同父異母的姐姐,他也是昨夜才知道的。”

  “姐姐?”綾妍大驚,有些不敢置信,“韋后……是他的親姐姐?”

  “上官小姐,你要理解千帆,”李隆基勸她說:“畢竟是他親手將軍隊引入宮中,害死了自己的親姐姐,所以可能一時間思緒煩亂,忘了替上官昭容求情……”

  “我不信,我不信,千帆他不會這樣的。”她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淚水霎時滾落。

  以她對心上人的瞭解,知道他素來精明謹慎,就算是再煩再亂,也不會忘記替她求情……

  他到底怎麼了?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有什麼她不知道的秘密?

  “千帆在哪兒?我要見他。”她要親口問個明白,否則無論如何也不甘心。

  “我已安排千帆出宮暫住幾日,回家看看他娘親。”李隆基希望她能接受事實,“上官小姐,你還是先把上官昭容的屍骨安置好吧——”

  “我要見他,現在就要。”

  這一刻,她的腦中裝不下其他,只想聽他親口解釋,她不能在失去姐姐之後,再失去對他的信任……她不能失去他。

  如此想著,綾妍顧不得李隆基的阻擋,飛奔著沖向宮門。

  她看到他的馬車正在往宮外離去,此刻,他應該就在車上吧?

  “千帆——千帆——”她急追在後,呼叫著他的名字。

  她知道,此刻他一定就在車內,換作是平時,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早就掀簾而出,用慣有的笑臉看著她……

  可是今天不知為何,他會無反應,置若罔聞,馬車揚長而去,像是根本沒發現她的存在似的。

  綾妍怔住,有片刻以為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覺,或者她仍舊被困在惡夢之中未能蘇醒。可是,這個夢,也太長了吧……

  “千帆——”她的眼淚急湧而出,視野一片模糊,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忽然摔倒在地。

  若是從前,哪怕她受一點小傷,他也會心疼不已,早就停下馬車回頭扶她了呀……可此刻,任憑她膝蓋滲出血來,他的車速卻絲毫未減,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宮門之外。

  他在躲著她嗎?因為內疚而害怕見她嗎?

  她不相信,自己這樣大聲的叫他,已經到了聲嘶力竭的地步,他會聽不見?

  難道,他真的沒替她求情?在生死關頭時,他終究自顧不暇,將答應她的事忘了……

  綾妍大聲痛哭,顧不得其他人的目光,伏在地上抽泣。

  她弄不清楚,此刻的心如刀割,是因為姐姐的亡故,還是因為他?

  然而,她的心情越發跌落穀底,直覺告訴她,這一次,他的確背叛了她……

  我答應你,一定將你姐姐好端端的帶到你身邊。否則,就咒我永世不能跟你在一起——

  他的誓言在耳畔響起,讓她越加肝腸寸斷。

  難道詛咒真的成真?這輩子,他們再沒有長相廝守的機會了嗎?

  這件長袍,她做了很久,一針一線,以她最最精細的手藝縫製而成,原來希望能給他一個驚喜,然而,世事無常,她怎麼也沒料到最後兩人竟會走到這個地步,由原本的癡戀轉為憎恨……

  門被輕輕推開,仿佛夜風忽至。然而,就算腳步再輕,她也能認出,是他。

  “你終於肯來見我了?”綾妍澀笑道:“韋大人貴人事忙,要見上一面真不容易。”

  他站定,沉默無語。

  終於,在燈光下,她看清了他的臉,一見之下,不由得微怔。

  他……消瘦了許多,向來掛在嘴邊的笑容此刻已蕩然無存,眼神亦不如從前明亮,頎長的身影仿佛被抽離了魂魄,蒼白憔悴得讓她簡直快認不出來了……

  “我出宮去了,”他總算開口,“大夫說,我娘親的病況有所好轉,或許有蘇醒的可能。”

  “那就恭喜韋大人了。”綾妍諷笑,“只可惜,我姐姐再也醒不過來了。”

  韋千帆垂眸,俊顏抹過一絲痛楚。

  “你不想跟我解釋嗎?”她逼近一點,凝望著他,“關於我姐姐的死,你沒有話想說嗎?”

  總算等到與他見面,可以聽他親口解釋,她告訴自己,哪怕答案讓自己肝腸寸斷,她也要聽個明白。

  “宮裡都是怎麼傳的?”他卻輕聲問道。

  “說你為了保全韋后的屍骨,免她遭受車裂凌遲之苦,便將罪責推卸在我姐姐身上。”

  她一直不相信,他會忘記替她求情,直到聽見這個傳聞,才覺得一切似乎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的確,說他忘了,她不相信。若是為了親人而決定犧牲了她堂姐,還比較有可能……

  但她寧願他是忘了,也好過背叛她。

  “宮裡人說什麼便是什麼吧,我不想替自己辯駁。”韋千帆淡淡的搖頭。

  “可我想聽你親口說。”綾妍厲聲叫道:“你說啊。”

  他沉默,任憑她怎麼嘶吼,都只是保持緘默。

  “看著我——”她一把攥住他的衣領,哽咽的問他,“連我的眼睛……都不敢看了嗎?”

  不,他想。

  分開這麼多日,造成了這麼多的誤會,他好想擁她入懷,告訴她一切的真相,撫平她的傷痛絕望……

  但他的確沒能挽救上官婉兒的性命,甚至還毀了那道遺詔,無論原因為何,都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和他所犯下的罪。

  所以無論他多想祈求她的原諒,他都不能說,因為說了也只是增加她的矛盾與痛苦而已。

  早在他把黃綾投入篝火的那一刻,他們便註定此生無望了。

  “千帆,告訴我……”綾妍實在堅持不住,洩露了眷戀不舍的真心,“只要你告訴我實話,只要你不是故意置我姐姐于死地,我都會原諒你……”

  她幾乎已是在哀求他了,她不相信,他會這麼鐵石心腸。

  韋千帆緊繃的臉,這一刻似乎出現了不忍,眸中泛起微紅。

  “對不起……”可他卻只能說道:“綾妍,是我辜負了你……”

  他該怎樣替自己辯白?就算有一千個理由,想到韋后之死,他亦不願意辯白。親姐姐畢竟因他而亡,他本是該千刀萬剮打入地獄的罪人,他憑什麼得到幸福?就算告訴她實話,能與她在一起,他會安心嗎?快樂嗎?

  還是離去吧……至少,還能把幸福的希望留給她。他相信即使她現在會痛苦,日子久了便能漸漸平復,甚至找到其他愛她的呵護她。

  “我不相信——不相信——”綾妍失聲痛哭,“一定有什麼原因,你不讓我知道……”

  憑她對他的瞭解,他這麼愛她,怎會無緣無故背叛她?

  何況,他是那樣一個善良的人,以天下興亡為己任,不惜危險潛伏,忍辱了多年。

  她不想再跟他賭氣,只要一個真相。

  即使他真的無法救她堂姐,她也願意原諒他,重新開始……

  “綾妍——”韋千帆抬眸,終於與她四目相對,因為他知道,若不給出肯定的答案,她不會善罷甘休的。“傳聞沒有錯,我的確是為了保全韋后全屍,犧牲了上官昭容的——”

  他目光鎮定,拿出畢生最好的演技,希望可以騙過她。

  他感到自己心潮起伏,有片刻幾乎要裝不下去了,但還是強自支撐著把欺騙的話說完。

  當那些話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傳入她耳際時,綾妍全身僵住,這個答案,是她苦苦要來的,但原來她還是承受不了他背叛自己的打擊,全身搖搖晃晃,差點站不住腳。

  她扶住桌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件長袍,是我為你而制……”良久後,她拿起手邊的衣袍,澀笑地開口,“還記得嗎?當初你我打賭,用我年少時染壞的那塊布料……”

  他怎會忘記?那條讓她驚豔宮廷的荷葉裙,便是他真心獻給她的禮物。

  “我想了又想,該替你做一件怎樣的袍子,以做為訂情之物……”綾妍俯下身去,困難的開口,“終於,決定什麼花樣也不加,甚至不用精緻的刺繡,只保留布料的本色,添加輕軟保暖的棉裡,給你做一件世上最暖和的棉襖。”

  韋千帆覺得自己心如刀割,沒料到聽見的竟是這般動人的告白。

  “這是妻子送給丈夫最好的禮物,”她低啞地道:“因為害怕丈夫太過英俊,招來別的女人青睞,所以寧可他穿得樸素一些……但為了他著想,亦要他穿得舒適一些……”

  她的淚光投映進他的眸中,產生漣漪般的悸動,然而,他只能用盡全力的克制自己,靜靜地聽著。

  丈夫?妻子?這是她期待的下半輩子嗎?然而,天不從人願,一切在瞬息萬變中,成為鏡中花,水中月,已遙不可及。

  “可是現在……”綾妍聽見自己在抽泣,“不能再送給你了……不能了……”

  說時遲,那時快,她抓起一旁的剪子,一刀便往那長袍上剪去,刷的一聲,快要完工的成品裂開一道狹長的口子,無可修補,就像他們倆那無法修復的愛情。

  “不——”韋千帆忍不住脫口而出,逼近一步,想奪下那把剪子。

  然而,她手一抬,刀尖直對著他。

  “你若敢靠近,我割裂的,就不只是衣服而已。”她威脅道,雙目通紅,淚如雨下。

  “綾妍,不要傷害自己——不要——”他焦急地不敢上前,只能停下。

  “我本來想著,要將這衣裡塗滿毒汁,騙你穿上,讓你肌膚潰爛而亡……”她笑著,淒厲的大笑著,“可我終究沒能忍心,我真的好沒有用……連幫姐姐報仇的決心都沒有……”

  她終究還是愛他勝過了姐妹親情,這讓她越發無法原諒自己,越發內疚,瀕臨瘋狂。

  “千帆,為什麼我們要相愛呢?一開始,這就是個錯誤……”她終於承認,這世上,有種叫做命運的東西,誰也抵擋不住,違逆只會換來可悲的結局。

  長袍擲於地下,綾妍將手中燭臺一推,瞬間大火雄燃。

  她看到兩人的定情信物在這一刻,變成黑灰,變成殘片,隨風而逝……

  她亦看到,在他的眼中,有同樣絕望悲苦的神情。

  風和日麗的日子,望著滿眼姹紫嫣紅,綾妍的心境卻似寒冬飛雪。

  自從那一夜與千帆決裂後,她就成了行屍走肉,哪怕這明媚陽光普照,亦讓她覺得如在地獄。

  “上官小姐——”李隆基自遠處走來,身後的奴婢手中皆提著籃子,籃中裝有鮮花,“怎麼獨自在這兒發呆?”

  “王爺好興致,”綾妍淡淡抬起眼眸,“是給王妃送花嗎?”

  “呵,這是給你的。”他微笑地坐到她身邊,“太醫說,花香能讓人提神,你看,插到花瓶中觀賞的好,還是製成幹卉,用於熏衣?”

  “王爺費心了……”自從搬回宮裡,李隆基就對她格外親近照顧,三番兩次送來禮物,只為博她一笑。

  她本以為這是看在韋千帆的面上方對她多加照顧,可從對方的眼神微笑之中,她卻察覺到不尋常的東西。

  “這會兒正是午膳時間,王爺不必去陪王妃用膳嗎?”她隨口問道。

  “呵,不必。她此刻在我父皇宮中伺候,姑母也在那兒。”他有問有答。

  自從平定韋后之亂,太平公主雖想自立為帝,但礙於朝臣反對,只得暫時推舉李隆基的父親登上皇位。

  綾妍憶起死去的堂姐,越發覺得她死得冤枉,明明有順應天命的遺詔護身,卻仍然救不了自己的性命。

  “王爺還是多陪陪王妃吧,將來納了側妃,恐怕更沒時間了。”綾妍淡淡道。

  “誰說本王要納側妃?”李隆基搖頭,“遇不上中意的女子,寧可把這事一直擱著。”

  “皇上還盼王爺開枝散葉呢,說不定,將來王爺有被封為太子的一天。”他平亂有功,若太平公主不從中阻礙,他極有可能繼承皇位。

  “再說吧……”他忽然歎息,凝視綾妍,“天下女子萬千,卻無一人……能讓我心動。”

  這話什麼意思?是在暗示她什麼嗎?

  她篤定,李隆基是胸懷坦蕩之人,知道她與千帆的關係以後,斷不會再有納她為側妃的念頭,可此時此刻,曖昧的氣氛卻彌漫四周……

  “上官小姐,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嗎?繼續在宮中任尚服一職?”

  “我還能去哪兒?”綾妍苦笑。

  “或者……尋一戶登對的人家,了了終身大事?”他這話意味深長。

  “好啊,那就請王爺替綾妍留意一下。”

  “真的?”突如其來的爽快答應,倒讓李隆基一怔,“那……千帆呢?”

  “除了韋千帆,我可以嫁給任何人。”她冷冷回道。

  “任何人?”他重複這三個字。

  “怎麼,王爺有適合的人選?”她故意巧笑,“那就替綾妍做個媒吧。”

  李隆基霎時沉默,但從他驚喜的神情,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她知道自己很傻,不該為了賭氣而隨意答應出嫁。

  但她胸中有股悶氣未除,無論做什麼,都帶著報復的心態,這一切只有一個目的——讓千帆和她一樣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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