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送羊奶的先生尖銳的煞車聲由遠而近,他總是很準時的在七點二十分送到這條巷子,接著送報生的機車聲在五分鐘後會呼嘯而過,偶爾,隔壁住戶的小傢伙會哭鬧肚子痛,以此為由,死賴活纏的不肯去幼稚園。
而當這些噪音都不能把她──辛品萱吵醒時,准七點四十分,房門被推開,一顆小頭顱探進來,圓滾滾的眼睛閃著流瑩,小傢伙發現床上隆起的人形被團毫無動靜,蹙起眉,將房門大敞。
咻!一個興奮的淺棕色飛影輕身一躍,漂亮的落在床上,開始進行口水攻勢。
「水餃,下去!」被團裡,驀的出現的人兒警告狗兒,同時,也伸出雙手,摟住靠過來的人兒,用力的親了一下,「早安,乖女兒!」
「媽咪,妳還沒有刷牙,而且現在不早了,我今天要搭飛機──」辛子儀才剛說到飛機,旋即又讓辛品萱纏得死緊。
「小儀,妳真的要離開媽咪去美國嗎?妳怎麼忍心?美國耶!這麼遠的地方,妳又這麼小,媽咪……」
「媽咪,我只是去參加為期十四天的數理研習營,不是去當小留學生,而且我快十歲,不小了。」
「十四天很久,總共有三百多個小時。」怎麼辦,未來十四天裡會抱不到女兒這軟呼呼的身體,她好怕自己會睡不著。
「是三百三十六個小時!媽咪,如果妳怕自己睡不著,我可以把水餃借妳抱。」
汪!水餃聽見自己被提及,高興的附和,尾巴不停的搖晃,前腳也搭上床沿,動作開始不安分。
辛品萱委屈的咬著下唇,「小儀,妳是不是不喜歡媽咪?」
「怎麼會!」
「不然妳為什麼一點都不難過?要離開媽媽這麼久,妳不會怕嗎?」辛品萱捏捏女兒粉紅色的臉蛋,懷疑一點孩子樣都沒有的女兒,有可能是大人偽裝。
或者……外星人喬裝。這麼一想,她慌忙的揉著她的臉皮。
「喵咪,汝在桌什麼?」可愛的心型臉蛋變成多邊形,連帶的口齒不清,辛子儀開始閃躲母親魔爪的蹂躪。
辛品萱扁著嘴,眼角含著淚光,「小儀,妳不要去好不好?」
「媽咪!妳別鬧。我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縮腳不出國?蘇教授安排我見他當年在伊利諾大學的恩師,他曾得過諾貝爾物理獎提名。最重要的是這次有企業贊助,我們完全不用花任何一毛錢。」
「小儀,媽咪又不期望妳成鳳!」辛品萱再度摟著女兒。嗚……好嘛,她有戀女兒癖,一想到足足十四天看不見女兒,她就好想哭。「小儀,不然這樣,媽咪請假和妳一起去美國。」
「媽咪,這個問題我們討論不下上百次。經濟不景氣,很多公司都擬訂裁員對策,妳就別冒險跨進黑名單之列,我們母女的吃喝拉撒就靠妳微薄的薪水。」
「小儀,媽咪只是公司資料室的小小事務員,不起眼的螺絲──」
「就是這樣更應該明哲保身,妳要知道自己屬於可完全替代性職務,小心沒注意看守的位子就被人乘機幹掉。妳忘記自己上次被陷害的事嗎?明明資料不是妳處理,硬被栽贓,幸好只是三級機密文件遺失,被記申誡了事,要是一級,被指控為商業間諜豈不倒楣?」
辛子儀將人性的邪惡麵點出,也說明商場的詭譎,一時間讓辛品萱慌了分寸。
「說的也是!媽咪還是去上班好了!」
「那趕快起床準備,我去煎蛋當早餐。」辛子儀動作迅速,腳底抹油的溜出房間。
她哼著歌打開冰箱,拿蛋、打蛋,動作俐落的倒油、熱鍋。
唉!有個天真好騙的媽咪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不過可以斷定媽咪很幸福,因為俗諺不是說:能者多勞嗎?
辛品萱乖乖進了浴室,刷牙洗臉,並且換上公司的灰色套裝制服,反覆琢磨女兒的話語,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到化妝台前,她描著唇瓣點上唇彩,拉開抽屜想拿上禮拜換好的美金時,瞥見一張照片,細心的護貝出現褶痕,顯示有人常常拿動著端詳。
她取出照片,一如往常對看裡頭洋溢喜氣的人,俊逸的臉龐,微揚的嘴角出現致命吸引力,他總是這樣,對任何事都抱持高度挑戰心,如風馳的行事態度塑造強烈個人風格,這張照片攝於安大略湖畔,當時正舉辦泛舟比賽。
他只是一時興起報名參加,卻全力以赴,拔得頭彩,冠軍是一尾活蹦亂跳的鱒魚……總是這樣,他做任何事都要求完美,是這樣的個性深深吸引她,也是因為這樣的個性而導致他們分開。
真是成也好強,敗也好強。
「媽咪,我早餐準備好了,妳還不出來嗎?」
女兒的呼喊傳來,辛品萱將照片丟進抽屜,比起一張代表不堪過去的照片,女兒重要多了。
「媽咪就來!」她拿起一個信封,推開房門,朝廚房走去。
※※※※※
二十四小時後,辛子儀推翻之前的結論,有這樣的母親絕對是不幸,尤其當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隻身國外,卻發現母親給的信封袋居然裝的是支票,而且還是一張台灣銀行開立的台幣支票,那絕對是不幸。
嗚……辛子儀欲哭無淚,幸好蘇教授明白她的處境,先拿了一百塊美金借她,而參加這個研習營,除了上課期間三餐加住宿招待的學校會提供外,假日額外的吃喝拉撒必須自費。
有位身材壯碩的白人女子走進教室,拍拍手,讓同學安靜下來。
「各位同學,我先自我介紹,我叫蘿拉.佐伯,在你們參加研習營的這段日子裡,我是你們的舍監,你們可以喊我姆媽。今天下午的時間會讓你們熟悉環境,等會兒巴士會載你們到市區,你們可以選購一些民生必需品。至於課程的安排已經張貼在宿舍外的公佈欄,明天等英國代表研習生到,我們將會按表操課,有什麼問題可以舉手發問。」
蘿拉刻意讓咬字清晰,想來他們也顧忌研習生的英語程度,尤其像她是非英語系國家來的學生。
有點吃力耶。辛子儀發現自己來美國前,壓根忘了語言障礙這回事。
十歲的孩子,不管多麼慧黠,在語言上的造詣還是要靠環境的塑造,她的英文只學到能用日常會話溝通的程度,明天開始的課程將會用到專有名詞,這……
她當初想得太天真了!
「妳怎麼了?」
咦!熟悉的語言,是中文,超感動!辛子儀倏的轉身,想瞧瞧是哪位同鄉,誰知這一瞧,兩人互退好幾步。
怎麼會……
辛子儀抬起右手,伸出食指的朝前方,對方也是同樣動作。
「你……」對方顯然也被嚇傻了。
圓圓的眼瞳不需要透過光線的折射,自然產生的棕色流瑩宛如劃過天際的流星,白皙的皮膚,顴骨上永遠帶著健康的粉紅色,加上只要輕扯嘴角,就會出現的可愛酒窩。
辛子儀率先回過神,咚咚咚的往前幾步,伸出左右手同時靠上對方的臉,左擰右捏。
溫熱,而且還軟軟的,是真人!
「妳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你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怎麼可能!」
兩人的驚呼立刻引來其他人的注意,蘿拉也注意到兩個小孩相同的面貌,靠過來和善的說:「Benson,原來你有一個雙胞胎妹妹,怎麼從沒聽你說過?」
聞言,辛子儀搶著要回答,「我才──」話沒說完,立刻讓叫Benson的男孩摀住嘴巴。
「蘿拉,我先帶我妹妹去買東西,晚一點我會自己回去。」
「要我打電話叫萊特來接你嗎?」蘿拉一臉擔憂。
「不用了!我來這裡參加研習營,一切低調處理,所以我爸也讓我住宿。」拉起辛子儀的手,Benson匆忙的往外跑。
辛子儀腳步凌亂,幾次差點跌倒,一直到跑出校區,看不見同營的人,Benson才放慢腳步。
「你……你做什麼?」
「妳是台灣人。」Benson標準的中文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我的中文名字叫紀子禮,妳呢?」
「呼!辛子儀!」呼吸恢復平緩,辛子儀的回話就俐落多了。「你和我長得簡直是一模一樣,可是我媽咪並沒有任何兄弟姊妹。」
「我爹地也是!妳媽咪叫什麼名字?」紀子禮眸中閃著超越年紀的慧黠,凝住呼吸,期盼她的答案。
「辛品萱,我媽咪叫──你幹嘛抱住我?」話還來不及說完,紀子禮一把摟住辛子儀,緊緊的,不留任何空隙。
「妹妹!妳是我妹妹!」
「妹妹!」辛子儀驚呼,七手八腳的推開紀子禮,「你在胡說什麼?」她凶狠的瞪著紀子禮,可是同樣一張臉孔又讓她無法真的發怒。
「我是一九九四年二月八日出生,爸爸叫紀哲平,媽媽叫辛品萱,父母在一九九二年結婚,我可以給妳看他們的結婚照,只是結婚照放在紐約上城的家中。」
「爹地……媽咪從沒提過我有爹地!你……你真的是我……哥哥?說不定你應該是弟弟。」辛子儀囁嚅的說。
「不可能!爸爸說我比妳早出生三分鐘。」沉默半晌,他們都在適應這個突來的事實,倏的,紀子禮再度開口,「媽咪,她真的從沒提起過我嗎?」
辛子儀搖頭,她明白紀子禮的心情,心有慼慼焉的說:「爹地……他有提過我嗎?」
紀子禮抬頭,望進她的眼瞳,反射出的自己有點嚴肅,鄭重的搖頭。
隨即,他牽起她的手,走進翠綠的韓國草皮,學著其他美國人盤腿而坐,面對面。
「我一直以為我只有媽咪。」辛子儀小聲的說。
「我是從凱文叔叔那裡得知有媽媽的存在,凱文叔叔只給我一張爸爸和媽媽的結婚照,淡淡的說他們在生下我們之後隔天就離婚了!」
「我沒有看過爹地……」辛子儀眼眶有些濕潤。爹地,她有爹地!原來她也有一位會拿著寶劍保護她的老王子。「爹地,真的沒提過我嗎?」
紀子禮再次搖頭。「我也沒見過媽媽。妳知道他們為什麼離婚嗎?」
辛子儀任由晶瑩的淚水滑過臉頰,忍不住抽噎,「為什麼……」
他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不要哭!」討厭!他也好想哭,偏偏他是男生,爸爸說,男孩子哭是懦弱的行為。
「哥哥……哥哥……」辛子儀不停的重複哭喊,彷彿要把這幾年該有的親密補足。
「不要哭了啦!妳再繼續哭下去的話……我也好想哭。」吸著氣,他雖然忍住不讓淚水滑落,可是眼眶卻泛紅了。
沒人去理會時間的流逝,他們從彼此的擁抱中找到屬於雙胞胎之間的默契。
「我想……我想要見爹地,他會來嗎?」終於稍稍平息淚水的氾濫,辛子儀浮腫著眼說。
紀子禮沉下臉,搖搖頭。「他非常的嚴肅,生意也很繁忙,總是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連我都很少見到他人。」
「那我比你好一點,媽媽很笨,只是公司的小職員,我們常常在一起看電視、聊天,假日會去郊外走走、騎腳踏車。」
「媽咪她人很好嗎?」紀子禮對母親的渴望毫不掩飾,他明白辛子儀和他一樣。
「媽咪啊,她人很孩子氣,喜歡和我搶蛋糕,搶輸人就會賴皮,她還曾經在蛋糕上吐口水,不過,我還是堅持當她的面把蛋糕吃掉。你不曉得媽咪那時候垂涎三尺的模樣,好好笑!」說著,辛子儀回想起當時情景,不由得咭咭笑出聲。
「媽咪喜歡吃甜食。」甜食那種膩味,女生好像都非常喜愛,記得管家柏莉小姐就對Mary's愛不釋口。
「對,我們都喜歡巧克力和橘子口味。」說到這兒,她眼眸發亮。「我聽說美國人也喜愛巧克力,不是嗎?」
紀子禮馬上明白辛子儀的心意,牽起她的手讓她站起來,幫她拍拍身上的草屑。
「哥哥帶妳去嘗嘗最有名的頂級巧克力,法國Valrhona,它是一種帶著微酸、微苦和微甜的黑巧克力,味道層次分明。將來妳來紐約,哥哥再帶妳去巧克力界的頂級殿堂La Maison du Chocolate。」
「哇!哥哥好棒!哥哥萬歲!」辛子儀摟住他的頸項,用力的在他的臉頰啵上一記。「那我可以多拿一顆嗎?我想要給媽媽嘗嘗看!」
「當然!」媽咪!他的媽咪也會像妹妹這樣可愛嗎?
紀子禮突然好渴望知道。
※※※※※
美好的日子,時間總是飛逝,十四天的研習,咻的一下就過去了,他們還來不及更瞭解彼此,一起擁被而眠的想補足兄妹的親暱,一起用餐來瞭解彼此好惡,可是這些都還不夠深刻,無法留到未來不相見的日子低回品味。
「哥哥,我以後真的見不到你嗎?」辛子儀嚷道。下午四點,她就要搭飛機離開,回台灣後,可能就沒機會見面了。
「我們可以用電話或視訊,我有教妳怎麼用了。」
「可是感覺不一樣!」
紀子禮沉著臉,單手輕撫過她長及肩的烏黑秀髮,除了頭髮,他們的臉孔一模一樣。「妹,妳想見見爸爸嗎?」
辛子儀瞠大眼,「哥哥,難道你──」他們果然是雙胞胎,心有靈犀一點通。她忙不迭的點頭。
「那麼把妳的頭髮剪得和我一樣,我去見媽媽,妳去見爸爸。」
「好!」
五個小時後,相同的臉孔出現在相同的機場,他們依依不捨,搭上屬於各自的班機。
一架直抵紐約,一架目的地台灣,他們抱著相同的緊張和期待。
※※※※※
五個多小時的航程,全程專屬的空姐……不,不只空姐,應該還包括空少、機長、副機長。辛子儀從上機就繃緊著神經,偶爾小嘴不停嘟囔著引來空姐的關心。
哥哥怎麼沒告訴她,原來爸爸這麼有錢,他交代要搭乘的私人交通工具壓根不是汽車,而是飛機。
老天!她一直以為……以為這種私人客機是好萊塢影星的專利,當然還有陳水扁總統,但她從沒想過自己能有這麼奢侈的經驗。
到了甘迺迪機場,辛子儀的心直跳,小小的手心泛著汗,通過空橋,她不自在地轉移視線,環顧四周,試圖從各色人種中找到熟悉的面孔,電視不是都這麼演,血濃於水的親情能讓從未謀面的親人有所感應。
爸爸,我們終於要見面了!
「小少爺,我們來接你了。」突然,一個身著黑色連身套裝的女士攔住辛子儀的去路。
小少爺?辛子儀抬頭仔細的打量。來人嚴肅的臉孔有著歲月的痕跡,褐髮整齊的梳成髻,唯一時髦的大概是她頭上咖啡色帶金的蝴蝶結髮飾。
辛子儀瞪大眼,勾勾手指,示意女士蹲低身子。
柏莉帶著懷疑,略低下身,「小少爺,你有什麼事要交代嗎?」
辛子儀衝進柏莉的懷抱,一把摟住她的頸子,在她的臉上親上一記,「柏莉,我好想妳喔!」
原來柏莉胖胖的,圓圓的,好像麵包超人裡的果醬叔叔女生版。
「小……小少爺!」柏莉明顯受了驚嚇。小少爺怎麼會突然變得……變得活潑?
「柏莉,只有妳來接我,爹地沒來嗎?」離開柏莉軟軟的懷抱,辛子儀將小手放進她的手中,笑嘻嘻的問。
「少爺人出差去了,他有交代要一個禮拜才會回來紐約,還交代小少爺回來就做好他之前交代的作業。」
之前交代的作業?辛子儀蹙著眉。哥哥根本沒說爹地會派功課,看來爹地和媽咪一樣,對教育都很堅持。
「柏莉,那我們回家!」她猜尾隨在柏莉身後身著深藍色西裝的男子,八成是司機。
唉!從私人飛機到現在,就算爹地派坦克車來也沒啥好驚訝。
柏莉讓辛子儀拉著手,這回下巴嚇得差點回不了原位。
小少爺居然親暱的牽著她的手?這簡直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雖然小少爺並不會貶視他們這些下人,也無一般富豪人家小孩的任性驕縱,但在少爺英才式教育方針下,他顯得一板一眼,甚至懂得自律。
天啊!一個十歲的孩子懂得什麼叫自律,光想就讓人覺得夠可怕了。
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辛子儀停下腳步,扯扯柏莉的手臂,也讓她回神。
「柏莉,在回家之前,我們可以到La Maison du Chocolate買巧克力嗎?」
「小少爺想吃巧克力?」她上揚的語調滿是不可思議。
「對!我超喜歡吃巧克力。」
超?柏莉驚訝的想著。這種流行用語搭上小少爺垂涎的模樣,孩子天真的性情表露無遺。如果這種數理研習營能讓小少爺找回更多屬於童年該有的模樣,她絕對舉雙手贊成他再多去幾趟。
「好,我們就去買巧克力。」
※※※※※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讓紀子禮有些吃不消,尤其經濟艙的空間有限,孩童的吵鬧聲加上大人的高談闊論形成一股震耳噪音,他非常不習慣,甚至最後要了阿斯匹靈來舒緩頭痛。
或許頭痛的肇因有部分是因為期待,延伸出來的緊張讓他無法放鬆入睡。
中正機場到了!
走下空橋的剎那,他有點感動。台灣,母親的故鄉,他的出生地。
「小儀,妳媽咪說要來接妳,她人應該會在出口等。」教授督促著。
紀子禮恍然大悟,明白現下自己的身份是辛子儀,是女生。
「小儀,妳把頭髮剪得像小男生,待會兒妳母親看見一定會嚇一跳。怎麼妳這孩子會突然跑去剪頭髮,難道是為了和那小男生一樣嗎?」教授只知紀子禮和辛子儀長得簡直像模子刻出來的,但卻是由別人的轉述中得知,他以為是外國人少見黃種人,總認為黃種人長得都很像。
這麼一想,他也就不甚在意。
「教授,你想太多,我只是看大家都去修剪,一時好奇。」
教授瞥了一眼,總覺得好像哪兒不對勁,可是又說不出來。從上飛機後,小儀就這麼乖乖的,沒有提出任何讓人頭痛的要求,比去美國時要乖……對!這就是不對勁的地方。
問題是,辛子儀還是辛子儀,臉蛋可愛得像天使。
算了!教授搖搖頭,不再多想。
出了海關,紀子禮還來不及梭巡教授口中的母親,就有名女子朝他拚命揮手,她身著白色T恤加上淺藍色的牛仔褲,推著推車往他筆直而來。
推車裡有個怪怪的東西,穿著過長的土黃色風衣外套,甚至誇張的用帽子遮住臉孔。突然,那東西將前腳搭上推車前板,竄動的尾巴外露,金黃色的亮毛在空中搧搖,彷彿挑釁中的戰旗。
「水餃,你坐下!這樣會被發現的。」女子單手推車,另一隻手試圖讓狗兒乖乖的坐下。
汪汪!狗兒抗議女主人的粗魯。
一見到要接的人出現,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衝向前摟住紀子禮。「小儀,媽咪好想妳,好想妳哦!」強調想字時,她還熱情的在她臉頰上各啵上一吻。
媽咪?辛品萱?
砰!餃子也想要表達自己對小主人的想念,用力跳下行李推車,卻不甚將推車也一併勾倒,傳出巨大的聲響。
航警早注意到不對勁,這會兒更是加快了腳步。
餃子撲上紀子禮,興奮的用粉紅色舌頭幫他洗臉。
紀子禮無法承受突來的巨大撞擊,讓餃子撲倒在地。
「啊!餃子,你在做什麼!」辛品萱驚呼,試圖拉開牠。
「小姐,這是怎麼回事?」航警甲率先抵達,幫忙扯開餃子,讓紀子禮透氣。
「小姐,這狗是不是妳的?」航警乙攙起紀子禮,讓他站好。
「嗯……餃子很乖,牠平常很有教養的,只是很久沒有見到牠的小主人,興奮過頭──」
「小姐,這不是重點,」航警甲截斷辛品萱的話,「重點是中正機場不准帶寵物進入!那邊有立牌告示。」他單手指著玻璃門,以茲為證。
「對不起,我媽咪可能沒注意到,她對於我小小年紀就搭機往返美國的事,一直很擔心。」紀子禮適時加入話題。
「往返美國?妳?」航警有些無法置信。
紀子禮用力點頭,「我去參加數理研習營,我媽咪工作忙,所以……我只有媽咪!」最後附加的一句是要勾起航警的同情心。
航警兩人互覷,最後一人代表說話,「這件事就算了,你們以後別再──」
「餃子,不可以!」辛品萱的警告配上嬌軟的腔調,根本無法構成威脅,以至於只能眼睜睜看餃子朝著推車輪子供應「熱水」,一解為快。
場面尷尬,航警人員再度噤聲。
唯一處之泰然的餃子在一解暢快後,乖乖的坐在大理石地板上,側著頭,無辜的回望瞪著牠看的人們。
「對不起!我們馬上整理。」辛品萱翻著皮包,找出隨身攜帶的報紙,同時朝航警人員解釋,「順手做環保,我只要帶餃子出門就會順手帶份報紙,為的就是處理這種狀況。你們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處理好!」她將報紙鋪在地上吸水。
老天!原來媽咪的個性是這樣,這應該叫莽撞吧!怎麼和子儀提及的迷糊不一樣?難道這也是認知上的錯誤嗎?
或許是辛品萱的美貌奏效,也可能是航警念在她初犯,又有誠心悔過之意,這事也就這麼算了,但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紀子禮,他媽咪的眼中根本沒有什麼悔意,從頭到尾她都是一副不明所以,不瞭解這麼做哪裡錯。
不過,當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不停眨動時,黑曜石般的瞳孔閃著流瑩,怎麼樣看都是無辜,加上紅艷的小嘴咂起,十足的可憐無辜樣,讓人怎麼也不忍再苛責,問題是,這全是出於觀看者的自我想法。
這種置人於死地的無形利器,不管結婚與否,都相當能迷惑男人。
至少,當他讓媽咪牽著手,站在一旁看著航警主動幫忙清地板,最後還由航警護送出來時,真是這麼覺得。
坐上車,辛品萱側著身子幫他繫上安全帶,靠近的軟馥身軀帶著淡淡的茉莉花香,這和常來大宅與爸爸一同出去參加宴會的女人不同,非常清雅,不會刺激嗅覺,還有安撫神經緊繃的功效。
紀子禮情不自禁伸出手,摟住要坐直身子的辛品萱,將臉埋進她的懷裡。
「小儀?怎麼啦?」
「媽咪,我好想妳……」他的聲音在她懷中悶悶的傳出。
辛品萱嘴角微揚,含笑的回摟住懷裡的小身軀,「我也是,媽咪也好想妳,為了慶祝小儀的凱旋歸來,我們今晚去吃肯德基,出發!」
他蹙起眉,看著母親笨拙的轉動方向盤。「媽咪,吃垃圾食物對我們小朋友的身體健康不好。」
吱!突來的緊急煞車,幸好他有綁上安全帶,但巨大的彈力還是讓紀子禮覺得胸前一麻。
「媽咪……」發生什麼事嗎?紀子禮試圖坐高身子,想看車前是否出現障礙物。
「妳居然說肯德基是垃圾食物?」辛品萱瞪大杏眼,「肯德基不是妳的最愛嗎?」
「嗯……我在美國吃太多油炸食物,有點反胃。」糟糕!他完全忘了小儀喜歡吃炸雞,尤其最懷念辣味雞腿堡。
「說的也是,那妳應該最懷念台灣小吃,我們今晚的晚餐就夜市吃到飽好了!」
夜市?這他有聽小儀提過。「好,夜市吃到飽。」
這回辛品萱順利將車子開上道,「不對,妳應該說夜市吃到惡!我們都是這樣配合的,妳怎麼會忘了?」
夜市吃到惡?這是小儀和媽咪之間的親密暗語嗎?
※※※※※
「士林夜市到了!」辛品萱將車子停進才花十分鐘就找到的車位,忍不住歡呼。太難得!平常可是一位難求,至少要在外面繞上半小時。
在經歷過「飆風再起」電影真人路上版後,紀子禮發誓將來絕不再批評好萊塢在製片上的誇張。
媽咪的破福特,排氣一千六,九四年出廠,如果他沒看錯的話,居然當保時捷在開,車陣中驚險萬分的鑽來竄去,方向盤搭配她的手不是順暢如流,簡直是群魔亂舞,甚至差點撞上前車時,她還會自行配樂的驚呼。
老天!超恐怖,他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辛品萱拉上手煞車,才注意到女兒的臉色異常。「小儀,妳怎麼臉色蒼白?不舒服嗎?」
糟糕!該不會水土不服?
「媽咪,妳都開這麼快嗎?」紀子禮聲音有些顫抖。
「快?會嗎?妳一定是在國外兩個禮拜,讓那些懶惰的老美帶壞了,在台灣,什麼都講求快速、便捷,太慢還會被問候祖宗八代。雖然妳早就沒有外公、外婆,但我們為人子女還是要孝順,絕不能讓人隨便問候父母。」
辛品萱拿出放在車後頭的皮包,下車、鎖車,一氣呵成。
「餃子,乖乖在車上等,我們會買東西回來給你吃,知道嗎?」餃子通人性,透過窗子的小縫,興奮的汪汪兩聲。
把餃子留在車裡不會讓保護動物協會控告嗎?紀子禮還來不及提出疑問,就讓辛品萱拖著往前走。
一路上,辛品萱不停的發問,「還有,妳去美國是不是和那些大陸學生混在一起?怎麼回來後講國語帶著京片子?」
紀子禮還在考慮怎麼回答比較適當,辛品萱又接著開口。
「瞧妳,頭髮也剪短,看起來真涼爽,好可愛!在美國該不會也是跟那群大陸學生一起去嘗鮮的吧?媽咪也想試試,我也把頭髮剪短,像妳這樣。這樣我們算是母女髮型哦!」和母女裝有異曲同工之妙耶!
「不要,媽咪留長髮比較漂亮。」開玩笑!他才剛愛上媽咪黑緞般閃閃動人的秀髮,剛才偷摸一把,好滑的觸感,和爸爸完全不一樣。
「寶貝,妳誇媽咪耶!妳今天心情一定很好對不對?」
這是什麼意思?紀子禮抬頭仰望著母親。
奇怪,他怎麼覺得媽咪好像在迴避他?
「心情是很好。」
「那媽咪告訴妳一個壞消息,妳千萬別生氣。」
幸好妹妹有告訴他,在辛家,一家之主辛子儀占一半的位子,所以見到媽咪討好的臉最好先有心理準備。紀子禮點頭,表示自己不會生氣,事實上,他根本不曾生氣。
在父親的英才教育下,情緒波動太劇會影響對事情的判斷力,這是他在五歲時候的訓練課程。
「媽咪的公司宣佈減薪百分之十。妳知道的,媽咪的公司本來就不怎麼賺錢,今年又受到SARS的衝擊,沒有裁員就萬幸,員工攜手共體時艱,未來公司有賺錢絕不會虧待員工,所以──」
「這是沒有本事的上司才會找出來的借口,降低員工薪資來達到彌補虧損的目的。」紀子禮兩句話阻止母親的長篇大論。
「可是……就算如此,只要日子過得去,我們往好的方面想,讓自己快樂也無妨。再說,這個工作對媽咪來說很重要,除了餬口外,媽咪做出一番信心。」
辛品萱笑得燦爛,燦爛到紀子禮無言,還有一點被渲染到的快樂。
怎麼快樂,突然變得這麼簡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