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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楊志軍]藏獒[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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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9 16:46:52
第39章


    在昂拉山神、礱寶山神和黨項山神的保佑下,一只來自仇家草原上阿媽的獅頭公獒,經過了九九八十一難的考驗,做了西結古草原的新獒王。美好的故事傳遍了西結古草原,也傳遍了比西結古草原大十倍的整個青果阿媽草原。還有一個故事也正在傳遍,那就是白主任白瑪烏金擋住仇恨的子彈用生命保護了獒王岡日森格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一傳就傳成了神話——阿尼瑪卿雪山是格薩爾王的寄魂山,白瑪烏金前世是守衛格薩爾王靈魂的大將,而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獅子的岡日森格正是從白瑪烏金那里借用了格薩爾王的靈魂,才保衛了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白瑪烏金和岡日森格原來就認識,他們都住在阿尼瑪卿雪山白玉瓊樓的萬朵蓮花宮里。這樣的傳說在白主任白瑪烏金隆重的天葬儀式後,變成了一種信仰——當人們面對雪山禱告時,便有了“祈願白瑪烏金保佑平安”的語言;格薩爾王的傳唱藝人也加進去了關于白瑪烏金的故事;寺院的畫家喇嘛在四季神女和寶帳護法神的伴神里增添了白瑪烏金的造型,那是一個騎著一只灰色的天犬藏獒,有著瞬時怒相和熱欲表情的白色神祗。

    父親後來說,藏獒就是那只灰色老公獒曾經救過白主任的命,可見白主任是ㄧ茼漯滿A可是他還是死了,說明黨項大雪山的雅拉香波山神格外成全他,讓他快快地死掉,快快地變成了神,快快地擺脫了人世間的煩惱,走完了所有苦難輪回的里程。就是不知道變成了神的白主任白瑪烏金還能不能記起人和藏獒跟他的交情,能不能記起灰色老公獒豁出自己的生命挽救他的生命的悲烈舉動。

    白主任白瑪烏金的天葬儀式自然由西結古寺的丹增活佛親自主持,完了不久,西結古又迎來了另一個由佛口聖心的丹增活佛主持的儀式,儀式一結束,草原上有史以來的第一所帳房寄宿學校就宣告誕生了。

    學校坐落在碉房山下野驢河邊秀麗到極至的草原上。兩頂帳房是由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提供的,里面的地氈和矮桌以及鍋碗瓢盆等等生活用品是由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提供的,別的部落的頭人提供了一些牲畜,算是帳房寄宿學校的固定資產。學校的校長是誰呢?是父親。這是麥政委的意願,也是丹增活佛和頭人牧民們的意願,加上父親自己的意願,那就真正是天經地義了。學校的老師是誰呢?也是父親。學校的學生是誰呢?是七個上阿媽草原的孩子,是光脊梁的孩子,是十多個願意來這里寄宿學習的西結古草原的孩子。

    又有了一個美好的傳說︰上阿媽草原的七個流浪塔娃,在西結古草原找到了家。那兒沒有讓他們害怕的骷髏鬼、吃心魔、奪魂女,那兒滿地生長著永遠吃不完的天堂果,那兒可以看見美麗吉祥的海生大雪山岡金措吉。西結古草原之外的人,听了這樣一個傳說,心里都有些向往時的癢癢。

    獒王岡日森格一直在西結古寺里養傷,藏醫尕宇陀給了它無微不至的關懷。好像是它的委派,大黑獒那日曾經帶著領地狗來學校看望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父親。父親跟大黑獒那日說了很多話,然後摸摸它的肚子說︰“不會是真的有了吧?”來的那天,大黑獒那日和所有領地狗朝著兩頂帳房之間狂吠了許久,算是一種警告吧︰“老實點,別傷害了這里的人。”兩頂帳房之間的空地上,無精打采地趴臥著眼下父親的另一個影子,那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剎。

    飲血王黨項羅剎是父親用三匹馬輪換著從黨項大雪山馱到西結古來的。那時候它昏迷不醒,馱到這里後的第三天它才醒來,一醒來就看到了父親。父親正在給它捋毛,它吼起來,它的喉嚨幾乎斷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但是它仍然煞有介事地狂吼著。在心里,在渾身依然活躍著的細胞里,它憤怒的狂吼就像雷鳴電閃。父親感覺到了,輕聲說著一些安慰的話,手並沒有停下,捋著它的鬣毛,又捋著它的背毛,一直捋到了它的腹毛上,捋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然後在他憤怒而猜忌的眼光下給它換藥。藥是他從藏醫尕宇陀那里要來的,每天都得換。換了藥又給它喂牛奶。牛奶是索朗旺堆頭人派人送來的,每天都送。他舍不得喝,留給了飲血王黨項羅剎。父親知道它現在不能吃東西,只能喝一點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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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9 16:48:24
第40章


    牛奶一進入飲血王黨項羅剎的眼光,它就渾身抖了一下。它那個時候真渴啊,渴得它都想咬斷自己的舌頭,喝一口舌頭上的血。它看到父親拿著一個長木勺,從木盆里舀了半勺牛奶,朝它嘴邊送過來,突然就意識到這一定是一個陰謀,人是不會仁慈到給它喂吃喂喝的。它惡狠狠地盯著木勺,真想一口咬掉那只拿木勺的手,但是它動不了,它失血太多,連睜圓了眼楮看人都感到十分吃力。它忍著,把心中的仇恨通過空癟的血管分散到了周身,然後緊緊咬住了牙關︰不喝。盡管幾乎就要渴死,但是它還是決定不喝。父親仿佛理解了它。父親最大的特點就是天生能夠理解狗尤其是藏獒。他說︰“別以為這里面有毒,沒有啊,我喝給你看看。”說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後又把長木勺湊到了它嘴邊。它還是不喝。父親說︰“如果你有能耐,你就自己喝吧。”他把盛牛奶的木盆端過來放到它眼前,然後過去抱起它的大頭,試圖讓它的嘴對準盆口。但是它的頭太重了,厚實的嘴唇剛一踫到盆沿,木盆就翻了過來,牛奶潑了它一頭一臉。它嚇了一跳︰莫非這就是他的陰謀?他要用牛奶戲弄它?這個問題來不及考慮,牛奶就流進了它的嘴角,感覺甜甜的,爽爽的。它禁不住費力地伸出了舌頭,舔著不斷從鼻子上流U來的牛奶。

    以後的幾天,飲血王黨項羅剎依然猜忌重重,拒絕父親用長木勺喂它。父親只好一滴一滴把牛奶滴進它嘴里。滴一次就是很長時間,因為必須滴夠足以維持它生命的分量,況且牛奶里還溶解著療傷的藥,那是絕對不能間斷的。父親說︰“你真是白活了,連好人壞人、好心壞心都分不清楚,我能害你嗎,你這樣對待我?”飲血王黨項羅剎听不懂這樣溫存的人話,只能感覺到這個一直陪伴著它的人跟送鬼人達赤不一樣。它完全不習慣也不喜歡這樣的不一樣,甚至也不喜歡他過多地靠近自己,總覺得人是很壞的,壞就壞在他要帶給你災難的時候,往往是一臉的笑容。虛偽奸詐、笑里藏刀在它看來差不多就是人的代名詞。

    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它預想中的災難並沒有出現。這個人一有時間就圍著它轉,捋毛,換藥,滴奶,坐在地上跟它嘮嘮叨叨地說話。換藥是疼痛的,新藥粉一撒上去,就讓它受傷的喉嚨疼得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脖子咬斷。但這樣的疼痛很快就會過去,過去以後傷口就舒服多了。有一次,父親把一些滑膩的疙瘩硬是塞進了它的嘴翩A它暴怒地以為災難來臨了,殘酷的迫害已經開始。但是很快那些疙瘩化成了汁液,它咂了咂嘴︰啊,酥油,是它聞到過和看到過卻從來沒吃過的香噴噴的酥油。自此,它每頓都能吃到硬塞進它嘴里的酥油了。有一天父親驚呼起來︰“它張開嘴啦,我一喂酥油它就張開嘴啦。”光脊梁的孩子說︰“它張開嘴是要吃你的。”父親驕傲地說︰“能吃我的藏獒還沒有生出來呢。”也就是從這天開始,飲血王黨項羅剎解除了對長木勺的戒備,讓父親的滴奶變成了灌奶。

    灌奶延續了兩天,飲血王黨項羅剎變得精神起來,可以直接把嘴湊到木盆里喝牛奶了,喝著喝著就在木盆上咬出了一個口子。父親說︰“你怎麼了?你對木盆也有仇恨啊?”說著就像一開始它無力做出反應時那樣順手摸了摸它的頭。它從鼻子里嗚地呼出了一口氣,抬頭就咬,一牙挑開了父親手背上的皮肉。父親疼得直吸冷氣,連連甩著手,把冒出來的血甩到了它的嘴邊。它伸出舌頭有滋有味地舔著。父親一屁股坐到地上,捂著手說︰“哎喲我的飲血王,難道你真的是一只喂不熟的狗?”

    光脊梁的孩子迅速給父親拿來了一根支帳房的木棍。飲血王黨項羅剎死盯著木棍,齜牙咧嘴地吼著,用沙啞的走風漏氣的聲音讓父親感覺到了它那依然狂猛如風暴的仇恨的威力。它仇恨人,也仇恨同類,更仇恨棍棒,因為正是棍棒讓它成了仇恨的瘋魔狗,讓它在有生以來的時時刻刻都在為一件事情奮起著急,那就是宣泄仇恨。父親並不了解這一點,但他知道自己決不能給一只沉溺在憤怒中的藏獒提供任何泄憤的理由。他把木棍扔到地上說︰“你以為我會打你嗎?棒打一只不能動彈的狗算什麼本事。”說著固執地伸出那只帶傷的手,放在它頭上摸來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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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9 16:49:43
第41章


    飲血王黨項羅剎覺得他要殺了它,它咬傷了這個人,這個人如果不加倍報復那就不是人了。它想他這樣摸來摸去肯定是為了找準下刀的地方,它再一次從鼻子里響亮地呼出了一口氣,抬頭就咬。這一次父親躲開了,躲開後立馬又把手放在了它的頭上。就這樣它咬他躲地重復著,直到它疲累不堪,再也打不起精神來。父親在它的頭上一直摸著,摸得它有了絲絲舒服的感覺,漸漸放棄了猜度,享受地閉上了眼楮。父親包扎了自己受傷的手,並用這只包扎的手獎勵似的多給它喂了一些酥油。飲血王黨項羅剎大惑不解地想︰他想干什麼?他怎麼還能這樣?

    有一天,藏醫尕宇陀來了,看了看飲血王黨項羅剎,又看了看被它咬成鋸齒的盛牛奶的木盆,告訴父親,這說明它的身體正在迅速恢復,它有了饑餓感,流食已經無法滿足它的需要,最好能給它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這樣它很快就能站起來了。父親說︰“好啊,藥王喇嘛,就麻煩你給我找一些牛下水的肉糜來。”藏醫尕宇陀說︰“牛下水的肉糜不難找,你讓你的學生去找索朗旺堆頭人就是了。我現在擔心的是,如果飲血王黨項羅剎站了起來,你怎麼能看住它,讓它不咬人不咬狗呢?”父親說︰“我會約竷扛滿C我就不信我天天喂它,它會不听我的話。”

    父親堅持不懈地給飲血王黨項羅剎捋毛,換藥,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不時地拍拍它的這兒,摸摸它的那兒,盡量增加和它呆在一起的時間。飲血王黨項羅剎雖然還是不習慣,但是它盡量容忍著,好幾次差一點張嘴咬傷父親,又很不情願地把齜出來的利牙收回去了。它覺得有一種法則正在身體內意願里悄悄出現,那就是它不能見人就咬,世界上除了送鬼人達赤,似乎又有了一個不能以牙刀相向的人。這個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難道他的出現就是為了給它捋毛,換藥,喂食?難道他絲毫不存在別的目的?它深深地疑惑著,也常常回憶起以前的生活,黑屋、深坑、冰窖、絕望的蹦跳、不要命的撞牆、饑餓的半死狀態、瘋狂的撲咬。它對世界、物種、生命的仇恨就被那些發生在殘酷日子里的殘酷事件一次次地強化著,最終變成了它的生命需要,它的一切。它從來不知道藏獒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應該是一樣的,有恨也有愛。不,愛是什麼它不知道,如果非要它從自己的感情里找到一點愛,那就是咬死對方以後喝對方的血,對方的血這個時候就是愛。它的感情的蹺蹺板從來不是愛在一頭,恨在一頭,而是瘋狂在一頭,殘暴在一頭,天仇在一頭,地恨在一頭,無論哪一頭蹺起來,它唯一的舉動就是撲過去,撲過去,咬死它,咬死它。可是現在,另一種情況出現了,另一個人出現了。這個人用捋毛,換藥,喂食,撫摩,說話等等不可思議的舉動告訴它,藏獒的生活並不一定是你死我活、腥風血雨的生活,仇恨不是一切,完全不是。送鬼人達赤鑄造在它心里的鐵定的仇恨法則,正在被一種它想不出的軟綿綿的東西悄悄熔化著。它非常痛苦,似乎有一種巨大的力量正在強迫它接受一些完全不合習慣不合常規不合邏輯的東西,這些東西讓它痛苦得就像失去了心靈的主宰。為什麼會這樣?它想不明白。但一切它想不明白的,這個人似乎都明白。他明白飲血王黨項羅剎不僅是狐疑的、憤怒的、仇恨的,更是恐懼的。仇恨的根源是恐懼,是由送鬼人達赤深埋在骨血中意識里的滔滔恐懼。而他要帶給它的,卻是絕對的安全和體貼,是它體驗過的所有恐懼的唯一反面。

    選擇就在這個時候山峰一樣崛起在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意識里︰是送鬼人達赤,還是父親?它痛苦地思考著,一會兒傾向前者,一會兒傾向後者,最後還是恐懼佔了上風。它恐懼地覺得如果它一如既往地遵從送鬼人達赤的意志安排自己的生活,也許就不會有太多的恐懼,因為送鬼人達赤的存在就是無處不在的大雪山的存在,峰巒聳峙,巍峨綿綿,而父親的存在像風像霧又像雨,總是輕飄飄的不知道應該落實到哪里。輕飄飄的父親無微不至地關懷著一只不打算接納他只打算繼續仇恨他的藏獒,他顯得懵懂無知,就像一個傻子。後來父親說︰其實我不傻。我就相信沒有化解不開的仇恨,人和藏獒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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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9 16:51:13
第42章


    獒王岡日森格帶著大黑獒那日光顧這里了。它的身體已經完全復原,無論是斷了的肋骨,還是爛了的胸脯和嘴臉,都跟從前沒什麼兩樣了。父親一見岡日森格就很緊張,橫擋在飲血王黨項羅剎面前說︰“快去看看你原來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吧,別過來,千萬別過來。”飲血王黨項羅剎則憤恨地咆哮著——它已經可以像原來那樣咆哮了︰這個差一點要了我的命的獅頭公獒,我一定要吃了它,吃了它。出乎意料的是,岡日森格顯得異常平靜,一點點仇恨的樣子也沒有,坦坦蕩蕩地坐到對方面前,任憑對方又叫又罵,它只取友善的眼神望過去。大黑獒那日則警惕地望著飲血王黨項羅剎,一副你只要撲過來我就撲過去的樣子。

    呆了一會兒岡日森格就要走了。它知道自己現在是獒王,獒王的責任是重大的,大部分時間應該和領地狗群呆在一起。父親和孩子們戀戀不舍地送它們離去,互相一再地抱著,親著,讓飲血王黨項羅剎看傻了眼,迷惑得暫時忘記了仇恨︰原來人與狗的關系還有這樣的,我怎麼沒見過也沒听說過?它沒有咆哮,第一次望著兩只同類遠去而沒有咆哮。

    其實有一個更大的變化連飲血王黨項羅剎自v也沒有發現,那就是它沒有對著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撲咬。它是可以強掙著撲咬的,盡管速度和力量遠遠不及先前。可以撲咬而沒有撲咬,完全是無意識的從獸行到狗性的飛躍,是什麼法則起了作用,讓它在不自覺的狀態下完成了如此重要的一步?父親後來說,畢竟飲血王黨項羅剎是藏獒是狗,是狗就得按照狗的規律做狗,而不是按照野獸的規律做狗。

    第二天岡日森格又來了,是一個人來的。它是來告訴父親︰可能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你要做些防備。它朝著遠方叫了幾聲,又朝著飲血王黨項羅剎叫了幾聲,然後就匆匆而去。父親知道它是來說事兒的,但沒搞明白它要說什麼事兒,愣怔了片刻就去給飲血王黨項羅剎喂食了。

    這天父親熬了牛骨湯,湯里加進去了幾塊肉,他覺得這樣的食物比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更能使它盡快強壯起來。飲血王黨項羅剎狼吞虎咽地吃著。父親看到肉塊大了點,怕它受傷的喉嚨咽不下去,伸手從食盆里拿起一塊肉,想給它撕碎,沒想到它張嘴就咬,毫不猶豫地把肉奪了回去。這是由送鬼人達赤培養起來的野獸的習性,進食的時候決不允許有任何干擾,任何干擾尤其是伸到它嘴邊的手,在它看來都是來跟它搶食的。父親的手背——這只被它咬傷過的手再次被它的利牙劃破了,血頓時漫漶而下,流進了牛骨湯。但是父親並沒有放棄,父親的最大優點就是認準了的事情決不輕易放棄。他毫不妥協地再次伸出了手,拿起了那塊被它奪回食盆的肉。它的反應還是張嘴就咬,但是沒咬上,父親並沒有躲閃,但它就是沒咬上。是它的撕咬能力不靈了,還是它有意沒咬上?父親考慮著這個問題,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把肉一點一點地撕下來,一點一點地喂它。它毫不客氣地吃著肉,吃到最後,奇跡突然發生了︰它伸出了舌頭,舔了一下父親的傷口。父親以為它是貪饞那上面的血,就說︰“沒多少血你就別舔了。”但是它還在舔,舔干了所有的血跡它還在舔。父親恍然明白了︰它是在幫他療傷,是在懺悔。他激動地抱住它的頭說︰“這就對了,你得學會感動,也得學會讓別人感動。你要學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代理主任李尼瑪來了。他的到來讓父親明白了來去匆匆的岡日森格想要告訴他什麼。李尼瑪神情緊張地說︰“送鬼人達赤來了,有人看見他出現在西結古。我跟幾個頭人商量了一下,準備把飲血王黨項羅剎處理掉,絕了這條禍根。”父親說︰“那不行,那你們就先絕了我吧。”李尼瑪黑著臉說︰“你要知道,一旦飲血王黨項羅剎回到送鬼人達赤手里,復仇的怒火又會燒起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很可能又要逃來逃去,我們杜絕部落爭斗,平息草原矛盾,化解仇恨的工作就不好開展了。”父親說︰“我不會讓送鬼人達赤帶走的,我會好好看著它。”李尼瑪說︰“你看不住,它咬死的首先是你。”父親喊起來︰“絕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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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9 16:52:56
第43章


    李尼瑪一走,父親就搬著鋪蓋來到了飲血王黨項羅剎身邊,他決定和它睡在一起,一來他要看住它,不能讓送鬼人達赤把它帶走;二來他要向李尼瑪證明它不會咬死他,即使他死尸一樣躺在它身邊它也不可能把牙刀對準他的脖子。他把羊皮褥子一鋪,把羊皮大衣一蓋就躺下了。

    飲血王黨項羅剎先是很奇怪,接著就很生氣︰從來沒有人敢于睡在它身邊,這個人居然無所顧及地睡下了,如果不是對它的蔑視,那就一定是對它的誤解。他肯定誤解了它,它從來沒想過要如此這般地跟他親近,它想的最多的是什麼時候撲咬他,什麼時候擺脫他。擺脫也許是離開,也許是讓這個人在它眼中永遠消失,那就是吃掉他。它的全部耐心似乎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最最適合吃掉他的機會,這個機會莫非已經來到了眼前?

    它看到天黑了,這個人睡了,而且閉上了眼楮。它緊張不安地圍繞著他轉來轉去,好像在尋找下口的地方。笨蛋,下口的地方還需要尋找嗎?喉嚨就在眼前,就在月光底下放肆地挑逗著它嗜血的欲望,它干麻要轉來轉去,猶豫不決?它停下了,不轉了,把鼻子湊了過去,聞了聞,突然張開了嘴,牙刀飛迸而出。

    父親靜靜地躺著,他其實根本就沒有睡著,而且知道飲血王黨項羅剎的眼楮已經盯上他那不堪一擊的喉嚨,知道它的鼻子湊了過來,大嘴已經張開,牙刀正在飛出。但是他仍然靜靜地躺著,連眼皮也沒有眨動一下。這就是父親的素質,他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他突然翻身躲開,或者稍有反抗的舉動,那就完了,它會不假思索地一口咬住他的喉嚨。他讓它有時間思索,讓它張開血盆大口的速度慢了一點,飛出牙刀的速度也慢了一點,這兩個“慢”換來了一個快,那就是讓它飛快地跳了起來。

    父親成功了,父親感化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成功,在它的這一跳中顯得輝煌而不朽。愛與人性的力量,穿透了生命的迷霧,在適者生存的定律面前,架起了德行與道義的標桿。張開的大嘴朝向了月亮,飛出的牙刀舉向了月亮。月亮下面站著一個偷偷摸摸走來的人,這個人想把飲血王黨項羅剎悄悄帶走。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只由他一手打造的仇恨的利器會撲向自己,會把牙刀直接插入他的脖子兩側,速度之快,在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撲咬史上從來沒有過。偷偷摸摸走來的人都沒有來得及慘叫一聲就倒了下去,就被飲血王黨項羅剎咬斷了生命的氣息。

    父親吃驚地站了起來,看到眼前的情形後,禁不住異常驚嘆和抒情地“啊”了一聲。父親後來說,那是所有詩人加起來才能發出的驚嘆和抒情,寫在紙上,就是︰啊,藏獒。

    飲血王黨項羅剎繼續撕咬著。它這時一定想起了過去那些非人的折磨,而這些折磨一瞬間變成了一個恐懼的形象,那就是送鬼人達赤。盡管送鬼人達赤的存在就像黨項大雪山一樣沉重而實在,但飲血王黨項羅剎還是做出了反叛的選擇,因為愛與友善的力量已經慢慢地堅實起來,讓它開始在選擇中仇恨,而不是像過去那樣毫無選擇地仇恨一切。

    父親呆呆地立著,抬頭看了看前面,突然激動地大喊一聲︰“岡日森格。”

    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從遠方跑來。它們是聞到某種異樣的氣息後趕來保護父親的。但是它們來晚了,父親已經不需要保護了。那個在它們看來一定會跟著舊主人送鬼人達赤加害父親的飲血王黨項羅剎,已經走向了它的名字的反面,它不是飲血王,不是,不是黨項羅剎,不是。它就是一只正常的藏獒,懂得恨,也懂得愛,懂得戰斗,也懂得感恩。

    岡日森格連夜把丹增活佛和李尼瑪以及幾個頭人叫到了父親的學校。當他們看到送鬼人達赤的尸體後,吃驚得就像看到了狗變成人的奇跡。除了丹增活佛,他好像早就預感到會有這一天,笑望著父親,大膽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飲血王黨項羅剎的頭。飲血王黨項羅剎沒有拒絕,或者說它顧不上拒絕,它警惕地望著面前以岡日森格為首的一大群領地狗,做出了撲咬的樣子,又做出了咆哮的樣子。但是它最終既沒有撲咬,也沒有咆哮,而是尋找主心骨似的靠在了父親的腿上。父親蹲下來,抱住了飲血王黨項羅剎的頭,對岡日森格說︰“你過來啊,過來舔舔它,它是你的新伙伴。”岡日森格觀察著飲血王黨項羅剎的反應,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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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9 16:54:22
第44章


    兩個月以後,因打死鐵包金公獒而被西結古草原的藏獒牢牢記恨的李尼瑪,一脫下丹增活佛的絳紫色僧袍就會遭受領地狗襲擾的李尼瑪,調離青果阿媽草原,回到西寧去了。離開的時候他要求梅朵拉姆跟他一起走,梅朵拉姆拒絕了,這就意味著他們的愛情已是山窮水盡。梅朵拉姆是西結古草原的驕傲,她用自己的美麗和對藏獒的喜歡以及大膽潑辣的做派,讓所有見到她的人和見到她的狗,都變成了她的崇拜者。她在草原人和藏獒們的歡呼聲中擔任了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主任。不久,多獼總部的麥政委親自兼任了上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的主任。在他的推動下,當年也就是1952年冬天,按照草原的規矩,上阿媽草原的幾個部落頭人帶領著三十多名參加過民國二十七年那場藏獒之戰的騎手,來到西結古草原,賠償了命價。命價約定俗成的標準是︰一個牧人二十個元寶(每個元寶合七十塊銀元),一只藏獒十五個元寶,因為死去的牧人和藏獒很多,湊不夠那麼多元寶,在西結古工作委員會主任梅朵拉姆的說服下,西結古草原的頭人和牧民同意把命價折扣為一個牧人六個元寶、一只藏獒五個元寶。怨仇解除後不久,遼闊的青果阿媽草原上誕生了第一個非部落建制的政權,那就是今天的結古阿媽藏族自治縣A縣府設在上阿媽草原。丹增活佛、索朗旺堆頭人和大格列頭人都在結古阿媽縣政府里掛了個委員的職務。

    建立結古阿媽藏族自治縣以後,梅朵拉姆就被任命為縣婦女聯合會的主任。在傳說她就要離開西結古草原的那段日子里,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傷心得幾天沒來學校上課。梅朵拉姆是他心中的仙女——白度母和綠度母的人間造型。她用她美麗的姿影佔據了他的心,擠掉了他滿心室泛濫的仇恨的息壤。可是現在,他不能天天看到她了,不能天天听到她“小男孩”、“小男孩”的叫聲了。他戀戀不舍地遠遠跟著她來到了縣里,突然看到她正在回頭望著自己,頓時就滿臉通紅,轉身跑了回來。從此以後,巴俄秋珠差不多每個星期都要穿著那雙羊毛褐子和大紅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去一趟縣里,看望梅朵拉姆,有時僅僅是為了遠遠地望一眼她的背影。直到那雙靴子被他穿爛,齊刷刷地露出了十個腳指頭,他又沒有新靴子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他才中斷了這種飛揚著生命激情的奔波。有一天,梅朵拉姆來到了西結古草原,送給他一雙她買的新靴子,對他說︰“你已經很久沒有去看我了,你還是去看我吧C”于是他又開始了草原與縣里之間的奔波。當這雙新靴子又一次被他跑爛的時候,他留在縣里也就是說留在他曾經極端仇視的上阿媽草原再也沒有回來。傳說他跟梅朵拉姆結婚了,證婚人就是麥政委。麥政委已經不是青果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的政委了,是剛剛建立起來的青果阿媽州的州委書記。梅朵拉姆和巴俄秋珠的婚姻是一樁女大男小的婚姻,一大就大出了七八歲,但誰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因為梅朵拉姆是仙女下凡,仙女是沒有年齡的,就像我們常說的︰“觀音菩薩,年年十八”。

    父親依然呆在西結古草原有史以來的第一所帳房寄宿學校里,自得其樂地當著校長,也當著老師。當又一個夏天到來的時候,他回了一趟西寧,在報社記者部主任老金的撮合下,和老金的女兒結了婚安了家,然後又回了一趟他和妻子共同的內地老家。一個月後,父親告別西寧的妻子,帶著許多天堂果——河南洛陽孟津縣古橫州的花生,回到了他的草原他的學校。

    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在狼道峽口迎接著他。多吉來吧用思念之極的哭號似的叫聲迎接著他。多吉來吧是父親給飲血王黨項羅剎新起的名字,意思是“善金剛”。父親把花生散給了所有的孩子和看護學校與孩子們的多吉來吧,又讓岡日森格把所有的領地狗叫了來,也給它們喂了一些。它們的反響沒有孩子們強烈,孩子們歡呼雀躍,都說香死了,而它們不咸不淡地咀嚼著,覺得沒什麼稀奇的,感謝地搖了幾下尾巴,就走了。除了大黑獒那日,它似乎對花生格外感興趣,吃完了分配給它的,又跟著父親死纏活纏地還要吃。父親就又喂了它一些。它高興得用鼻子哼哼著,是感謝,更是滿足。它已經當媽媽了,大概花生吃了可以催奶吧。它的兩個孩子就跟在它身邊,黑背、黃腿、獅頭、方嘴、吊眼、眉間有兩輪耀眼的金太陽,是兩只真正還原了古老的喜馬拉雅獒種的鐵包金公獒,才幾十天就有了跟它們的阿爸岡日森格一樣的威儀和氣概。父親還帶來了一些沒有炒熟的花生,他開出一分地來,種了下去,但是沒有冒芽,兩個月後扒開土一看,還是原模原樣的花生。他把它們撿起來,炒了炒,分給孩子們吃了。父親後來說,幸虧種植花生沒有成功,要不然他一定會在草原上開出一大片花生地來,那就要承擔鏟除草原植被、破壞生態平衡的歷史罪責了。

    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剎一直呆在父親的學校里。1958年它被青果阿媽軍分區的人看中,用鐵籠子運到多獼鎮,看守那里專門關押戰犯的監獄。兩個月後它咬斷粗鐵鏈子,咬傷看管的軍人,跑回了父親的學校。不久它就把領地狗中最優秀的母獒大黑獒果日帶到了學校,帶到了父親面前。父親驚喜地問道︰“你們是什麼時候好上的,我怎麼不知道?”又摸摸大黑獒果日的頭說,“別忘了,你的一只耳朵還是它咬掉的。”大黑獒果日搖搖頭,表示自己不在乎。多吉來吧沖著父親吼了一聲,仿佛是說︰別提啦,過去的已經過去啦。大黑獒果日很快就懷上了,第一胎生下了一公一母兩只小狗,簡直就是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剎的翻版︰全身漆黑明亮,四腿和前胸火紅如燃,就像兩塊正在燃燒的黑鐵。它們是真正的鐵包金藏獒,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和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參加過橫掃歐洲的猛犬軍團的黨項藏獒,是身經百戰,雄當萬夫,形同天之戰神,建立過讓成吉思汗驚嘆不已的“武功首”的巨獒之嫡傳後代。

    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一共生了三胎七只小狗,第四胎還沒懷上,多吉來吧就離開了西結古草原。建立不久的西寧動物園來人在西結古草原尋覓動物,一眼就看中了多吉來吧,拿出兩千元錢要把它買走。那個時候的兩千元錢是很多很多的,足夠把寄宿學校的幾頂帳房變成兩排土木結構的平房。父親心動了,他那時候考慮最多的就是如何擴大學校和建設學校。他流著眼淚,向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鞠著躬,說了許多個“對不起”,同意了這筆交易。同樣流著眼淚的多吉來吧被鐵籠子運走的時候,學校里所有的學生都哭了,已經離開學校去生產隊放牧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從學校畢業的許多孩子都來為它送行,都哭了。大黑獒果日追著運載丈夫的汽車,一直追過了狼道峽。

    但是一年後多吉來吧又跑回來了,是從西寧跑回來的。從西寧到青果阿媽州的西結古草原,少說也有一千二百公里的路程,它是怎麼跑回來的?它吃了多少苦?它是不是還咬傷過阻止它逃跑的人?這一切父親都不知道。多吉來吧回來後,父親生怕西寧動物園的人追來討要,就把它藏在了黨項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達赤的石頭房子里,隔三差五帶著食物和大黑獒果日去看看它。石頭房子是多吉來吧小時候接受過磨難的地方,它記憶猶新,表現得非常煩躁。它似乎擔心著邪惡重新佔據它的靈魂,恐懼著仇恨再次鉗住它的命運。它在極度煩躁中勉強度過了一年,然後就流著感激和永別的眼淚,死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父親給它喂食的時候。父親抱著它,一聲比一聲急切,一聲比一聲哽咽地喊著它的名字︰“多吉來吧,多吉來吧。”大黑獒果日不哭不叫,在它的尸體旁邊整整守了四個月,直到冬去春來,尸體完全腐爛,才在父親的干預下,把尸體讓給了整個冬天都在覬覦不休的禿鷲。

    多吉來吧在石頭房子里成長,又在石頭房子里死去,也算是它的宿命吧。它死于心靈的創傷,也死于肉體的創傷。死後父親才發現,它身上有槍打的痕跡,一顆子彈嵌在它的屁股上,一直沒有取出來。

    大黑獒那日死得比較早。1957年冬天,西結古草原遇到特大雪災,寒冷和饑餓奪去了大部分牛羊的生命,許多牧民困在大雪里不知死活。獒王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到處尋找活著的人。當它們在高山草場找到尼瑪爺爺一家時,看到那里一只牲畜也沒有——牲畜都死在遠離帳房的草場上了。兩只牧狗新獅子薩杰森格和鷹獅子瓊保森格好幾天沒有回來,說明它們要麼仍然堅守在死掉的畜群身邊,要麼自己也已經死掉了。蜷縮在就要被積雪壓塌的帳房里的尼瑪爺爺、尼瑪爺爺的兒子班覺、班覺的老婆拉珍和他們的兒子諾布已經有三四天沒吃沒喝了。還有四只看家狗︰瘸腿阿媽和瘸腿阿媽的好姐妹斯毛阿姨以及已經長成大藏獒的格桑和普姆,也都餓得走不動路了。獒王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迅速離開了那里,去尋找救援的東西。正處在第五胎哺乳期的大黑獒那日則留了下來。它在自己無吃無喝的情況下,用它的奶汁給尼瑪爺爺一家四口人和四只狗以及它自己的兩個孩子提供了五天的救命飲食,直到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踩開雪道,給他們叼來了政府空投的救災物資︰軍用的壓縮餅干和大衣。那時候大黑獒那日也已經站不起來了,但它的奶汁還在朝人和狗的嘴里流著,盡管已經非常稀薄,而且是奶中摻血的。它似乎把它的血肉全部變成了奶汁,就從那皮包骨的孱弱的身體里,源源不斷地被人和狗的求生欲望吮吸而去了。雪災結束後,大黑獒那日再也沒有恢復過來,它元氣大傷,身體似乎縮小了一半。又過了一年,它就死了。尼瑪爺爺抱著死去的大黑獒那日哭暈了過去,全家都給它跪下了。西結古草原上,超度獒魂的經聲像煙霧一樣彌漫了一個冬天還在彌漫。大黑獒那日死了以後,獒王岡日森格就再也沒有和任何一只母獒發生過愛情關系,甚至也沒有了一年兩次的正常發情。它把發情徹底取消了。

    獒王岡日森格死于“文化大革命”的1967年。古老的草原糾紛和部落爭斗在1967年的青果阿媽草原上突然死灰復燃,迅速演變成了一種新的仇恨方式和仇恨的派別,結古阿媽縣的兩派群眾組織“草原雄鷹戰斗隊”和“草原風暴捍衛隊”在爭奪地盤和政權的武斗中,都驅使了大量的藏獒參戰。這是青果阿媽草原的無極魔鬼無法無天的惡毒驅使,誰也沒有能力阻止,甚至也沒有能力逍遙在驅使之外。到了老年依然神勇無比的岡日森格,在為“草原雄鷹戰斗隊”屢屢立下戰功以後,被“草原風暴捍衛隊”的人用十五桿叉子槍打死在西結古的碉房山下。父親和早已不是孩子了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一起天葬了它。靈魂和肉體升天的那一刻,父親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都哭了。父親說︰“岡日森格,真想跟你一起去。這輩子不行,就等下輩子吧。下輩子,我也是一只藏獒,我也是一只藏獒啊。”

    需要記錄在案的是,在岡日森格被打死的這天,也是當時的州委書記過去的麥政委開始在青果阿媽草原接受巡回批斗的日子。那一天他被押上了碉房山下的行刑台,第一次從批判者的嘴里听到了他的罪狀︰在青果阿媽草原大肆散布階級斗爭調和論,只要和平,不要斗爭,是丑惡的資產階級人道主人在草原的代理人;那一天他被“草原風暴捍衛隊”的人打斷了腿;那一天他流淚了,有人不準他哭,他說我現在不哭什麼時候哭?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為了岡日森格。

    當然對西結古草原來說,最大的損失還不是失去了岡日森格,而是岡日森格去世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新的獒王。岡日森格成了西結古草原的最後一代獒王。沒有了獒王的領地狗群在1969年初遭受了一場毀滅性的打擊。以上阿媽草原的人為主體的“草原風暴捍衛隊”掌握了縣革命委員會的大權之後,對曾經幫助過“草原雄鷹戰斗隊”的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進行了一次大清洗。許多領地狗就在這場清洗中被基于民兵當作了練習射擊的靶子,包括那些威猛高大、智慧過人的純種藏獒,包括獒王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五胎後代中的一部分,那些黑背、黃腿、獅頭、方嘴、吊眼、眉間有兩輪耀眼的金太陽的還原了喜馬拉雅古老獒種的鐵包金公獒和母獒,就這樣消失在了藏獒歷史最後的黃昏里。

    接著就是狗瘟蔓延。為了不把瘟病傳染給別的狗和人,為了死後成為狼食,從而讓狼也傳染上瘟病死掉,避免出現狼吃羊的時候沒有藏獒保護的局面,得病的藏獒包括領地狗、寺院狗、牧羊狗和看家狗,像它們的祖先那樣離開西結古草原,走進了昂拉雪山,走進了密靈谷。躲藏在密靈洞里悄悄修行的丹增活佛又一次見識了密密麻麻的藏獒橫尸遍野的場面。他和跟他來這里的忠心耿耿的鐵棒喇嘛藏扎西一起,一連半個月都在冰天雪地中面對著大吃大喝的狼群,祭祀著藏獒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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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9 16:56:06
第45章


    領地狗群的被清洗和這場瘟疫的發生,也就意味著領地狗群的消失。西結古草原上,奔騰跳躍的領地狗群——一個偉麗的生命景觀,這麼快就被血與淚的風煙吹進了僅靠挖掘才能顯現一絲亮色的歷史大坑。

    父親和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天葬了所有被清洗的領地狗。同時被天葬的還有西結古寺專門給領地狗拋撒食物的老喇嘛頓嘎。他看到那麼多領地狗被打死了,就覺得自己既然無力保護它們,活著也沒意思,于是就死了。誰也說不清他是老死的,還是自殺的。反正那麼多領地狗一死,他就死了。

    屬于喜馬拉雅獒種的藏獒壽命一般是十六年到二十年,西結古的藏獒有活到二十三年的,那就是大黑獒果日。在領地狗群遭到大清洗的時候,父親以看守學校大門和放牧學校牲畜為借口,把它跟另外幾只具有岡日森格血統和多吉來吧血統的藏獒帶到了學校。大黑獒果日以老壽星的姿態一直活到了1972年。它是父親認識的藏獒里,唯一一個壽終正寢的。

    大黑獒果日去世以後,父親就離開了他的學校,離開了西結古草原,帶著一公一母兩只小藏獒回到了西寧。政府對他這個怞郁諵J少數民族普及教育的人給予了一定的關照,讓他留在了“文革”中青海省最早恢復的省民族事務委員會教育處工作。那一對被父親稱作岡日森格和多吉來吧的藏獒,就依傍著父親,在一座並不繁華的城市里度過了它們生命的全部歲月。父親的母獒多吉來吧死在第一胎的難產中,腹中的孩子和母獒都死了,它是飲血王黨項羅剎的後代,在離開了雪山草原之後,這只比石雕更堅強比獅虎更威武的黨項藏獒,就這樣脆弱地死掉了。

    父親欲哭無淚,不住地對家里人嘮叨著︰真是太遺憾了,我的公獒岡日森格和母獒多吉來吧居然沒有留下後代。它們是最純粹的喜馬拉雅獒種,它們身上流淌著雪山獅子岡日森格的血,流淌著大黑獒那日的血,流淌著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剎的血,流淌著大黑獒果日的血,可是它們居然就這樣絕後了。老天哪,哪里還有這麼好的公獒和母獒,沒有了,恐怕連西結古草原也沒有了。西結古草原一沒有,全世界也就沒有了。

    父親的擔憂並不是多余的,有個懂行的客人(他的名片上印著“美國藏獒協會亞洲分會總理事”的職務)拿著多吉來吧的照片告訴父親,像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和母獒多吉來吧這樣血統純粹、種源古老的藏獒,這樣體大賽驢,奔馳賽虎,吼聲賽獅,威儀如山的藏獒,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恐怕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了。父親的母獒多吉來吧死後,也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我們家就不_來了一些陌生人,他們是慕名而來,是來參觀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的。有本地人,有外地人,有台灣的電影演員,有在西寧多巴體育訓練基地訓練世界頂級運動員的著名教練,還有荷蘭人、德國人和美國人。他們留給我的印象是,見了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統統都會吃驚,然後就是贊美。有個北京人的話是這樣說的︰“哎喲我操,這麼棒,從來沒見過?你哪兒搞來的?賣給我吧?”

    許多人來的目的就是想把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買走,父親總是搖頭不語,笑而不答。我記得曾經來過一個日本人,帶著翻譯和父親討價還價。最開始他們說是三千,父親搖頭,長到一萬,父親還是搖頭,長到三萬,長到六萬,長到十萬,長到二十萬,父親都在搖頭。直到長到三十萬,父親突然不搖頭了,問道︰“我的岡日森格真的值這麼多錢?你們不是耍弄我吧?”人家告訴父親,只要他肯賣,他們並不在乎三十萬。那個時候的三十萬元人民幣對父親對中國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個天文數字,概念中跟現在的三千萬差不多。父親說︰“真的你們要給我三十萬?那我就更不能賣了,我要錢干什麼,錢越多我越不踏實,還是岡日森格好,岡日森格天天守著我,我就像回到了西結古草原。”父親始終沒有賣掉他的公獒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是他的命根子。

    父親的公獒岡日森格死于十年以後。在父親六十三歲生日的那天,它悄然離開了我們。它是病逝的,它走的時候眼楮里流著傷別的淚,也流著痛苦的血。據說一輩子離開草原的屬于喜馬拉雅獒種的藏獒,死的時候眼楮里都會流血,那是靈魂死去的征兆,是拒絕來世的意思,因為離開了草原,藏獒的靈魂也就失去了靈性,也就毫無意義了。

    父親再也沒有接觸過藏獒,他很快就老了。他總說他要回到他的西結古草原,回到他的學校去,但是他老了,再也回不去了。他努力活著,在沒有藏獒陪伴的日子里,他曾經那麼自豪地給我說起過他的過去。他覺得在西結古草原,自己生命的每一個瞬間,就跟藏獒生命的每一個瞬間一樣,都是可貴而令人迷戀的。

    有一天,一個身形剽悍、外表粗獷的藏民來到了家里,用一雙遒勁結實的手獻上了一條潔白柔軟的哈達,然後指著自己的臉用不太流暢的漢話對父親說︰“漢扎西叔叔你不認識我了嗎?我就是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孩子。”父親想起來了,他說︰“啊,刀疤,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里的一個,你是來看我的嗎?我都老了,就要死了,你才來看我?岡日森格怎麼沒有來?大黑獒那日姐妹倆怎麼沒有來?多吉來吧也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剎怎麼沒有來?”那個臉上有刀疤的藏民說︰“會來的,會來的,漢扎西叔叔你要保重啊,只要你好好活著,它們就一定會來的,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它們果然來了,在父親的夢境里,它們裹挾一路風塵,以無比輕靈的生命姿態,帶來了草原和雪山的氣息。那種高貴典雅、沉穩威嚴的藏獒儀表,那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藏獒風格,那種大義凜然、勇敢忠誠的藏獒精神,在那片你只要望一眼就會終身魂牽夢縈的有血有肉的草原上,變成了激蕩的風、傷逝的水,遠遠地去了,又隱隱地來了。永遠都是這樣,生活,當你經歷著的時候,它就已經不屬于你了。父親的藏獒,就這樣,成了我們永恆的夢念。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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