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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年年有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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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16:19 |倒序瀏覽
年年有魚 作者:杜默雨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想他非魚天師三歲即成了小沙彌;十歲入行當驅邪趕鬼的道士,到如今二十好幾,隻身闖江湖;出來看世面,這一路走來……   
鏘鏘鏘,瞧他遇著什麼了——   
——骷髏頭。可憐喲!死後曝屍荒野,無人聞問,他就順手將它給埋了吧。   
咦?!面前怎地突然出現一條滿臉落腮的大漢?   
他,骷髏頭的正主兒?哦,他「看見」鬼了,且還是「請不走」的鬼兄。   
——香靈庵受盡欺凌的長短腳小尼姑。可嘆喲!   
明明長相清麗又善良,偏給罵成了笨蛋和醜陋。   
嘿,不「拐」小尼姑脫離苦醢他於心不忍。   
唉!拐是拐到了,但,他這還了俗的妹子還是不快樂呀,   
老說命天定,半點不由人;她前輩子造孽的喪氣話。   
看來,他得來點「師傳」的把戲,讓她從此後天天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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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16:44
第一章

    明朝,宣德年間。

    林木蓊鬱,古柏參天,雲霧縹緲,百鳥齊鳴,彷若身在仙山之中。

    既有仙山,就少不了巍峨壯觀的寺院。香靈庵在此屹立百年,香火鼎盛,來自城裡的香客絡繹不絕,人人一束馨香,心意虔誠,願求功名富貴,或求良緣匹配,種種塵俗慾念,皆上傳到大殿上的觀世音菩薩。

    觀世音慈容莊嚴,手持柳枝淨瓶,靜靜地俯瞰人間苦樂。

    年小惜腳步踉蹌,擠不進擁擠的人群裡,她才六歲,個頭矮小,抬起頭來也看不到上面的菩薩塑像,只好退了開來。

    來到大殿外面,她終於望見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她小臉露出嬌憨的笑容,滿心歡喜,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地祝禱道:「觀世音菩薩,我好想我娘,她是不是到你那裡去了?你叫她回來好不好?娘說,觀世音菩薩有求必應,小惜在這兒求你,我想見娘,好想娘。小惜不會梳頭髮,爹也不會梳,小惜想要娘回來幫小惜梳……」

    她一雙大眼漸漸地飽含了淚水,聲音哽咽,再也說不出話。

    她不喜歡披散著一頭黑髮,也不喜歡穿著髒兮兮的衣服,讓鄰居哥哥姐姐笑她是沒娘的孩子;可是爹整天坐著發呆,不然就對著她嘆氣,連肚子餓了也不煮飯,只塞給她一塊難吃的硬餅。

    娘啊!小惜好想娘,好想聽娘唱曲兒,好想吃娘煮的熱騰騰飯菜啊!

    小惜抹去了眼角淚痕,落寞地離開大殿,小小的身影走在熱鬧來往的香客之間,腳步一顛一跛,小心翼翼地閃開旁邊的大人。

    但她實在太矮小,善男信女可不會注意到這個小人兒。

    「跛腳乞丐,走開!髒死了!」一個婦女撞到了她,忙推開了她。

    小惜被推倒在地,正想努力爬起來,小屁股又被踢了一下。

    「臭女娃,別擋路!」一個壯漢呼喝道。

    小惜咬緊下唇。她不懂,大家都是來拜觀世音菩薩,應該要聽菩薩的話做好事,為什麼他們還要欺負她呢?

    她的腳是跟別人不一樣,但她不臭也不髒,更不是乞丐,只因為沒有娘陪在身邊,他們就可以隨便罵她嗎?

    小惜強忍眼淚,以手掌撐住地面,吃力地爬起身子,然而兩隻長短不一的腳讓她無法立刻站好,小身子歪了歪,晃了晃,雙手擺了幾下,這才站得平穩。

    茫茫然望著香火裊裊的大庭,她找不到娘,該去找爹了。

    突然,她的目光被一抹熟悉的身影所吸引,她想也不想,馬上追了過去。

    「娘!娘!別走!我是小惜啊!」她興奮地大喊。

    娘親走得很快,她穿過一個月洞門,又繞過幾個彎曲的走廊,來到了香靈庵後面的竹林子裡。

    竹林幽靜,輕風吹來,竹葉沙沙作響,拂下淡淡的竹香。

    「小惜!」娘親終於站定腳步,蹲了下來,擁住奔跑過來的小人兒。

    「娘啊~~」小惜投入娘親溫暖的懷抱,淚水奪眶而出。「小惜好想娘啊!娘,妳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回家?小惜一個人睡,好害怕耶。」

    「小惜乖。」娘親憐惜地抱緊女兒,摸摸她的長發,柔聲道:「娘到觀音大士那裡去了,不能回家了。」

    「娘真的到觀音菩薩那兒?那邊好不好玩?小惜也要去!」

    「小惜不能去,小惜還有一百年的壽命,時候到了,才能去喔。」

    小惜緊緊抓住娘親的手,眨著長長的睫毛,撒嬌地道:「那我也要一直咳嗽,然後叫爹把我裝到箱子裡面,抬到山上埋起來,那我就可以去找娘玩了。」

    「傻孩子說傻話!」娘親紅著眼眶,仍是不捨地摟抱小身子。「娘是死了,今天是七七,也是最後一次回到人間看妳,小惜要聽娘的話,要堅強,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要好好活下去,觀音菩薩會保佑妳。」

    「娘,我不懂。」小惜猛搖頭,淚水又掉了下來。「死了就是離開家裡不回來嗎?那我不要娘死,我要娘回來啊!」

    「娘這不是回來了嗎?」娘親以衣袖輕拭女兒的淚珠,微笑道:「小惜最漂亮了,眼睛又大又亮,可不要哭腫了。還有妳的頭髮啊,跟娘一樣又黑又柔,將來不知道是哪個幸運兒郎,可以幫妳梳頭髮呀。」

    「娘,我不要別人幫我梳頭髮,妳幫我梳。」

    「好的。」娘親拿出一把木梳,坐到石頭上,將小惜攬在懷裡,開始梳理那頭及腰的亂發,輕輕嘆息道:「我才離開四十九天,妳爹就不會照顧妳了,可惜了這頭黑髮……」

    「娘,妳幫我縫的發帶,我還帶在身邊呢。」

    娘親從小手掌中拿起兩條紅色髮帶,帶著溫柔疼惜的笑容,為女兒分開兩束長發,再以髮帶紮起高高的衝天辮,巧手梳弄之間,就把滿頭亂發的小惜打理得光鮮活潑。

    「我的小惜好可愛。」娘親又愛憐地摟抱女兒,揉揉她的辮髮,哀傷地道:「是娘不好,生妳一雙長短腳,讓妳吃苦了。」

    「娘,不哭。」小惜很懂事地抹抹娘親的眼淚,大眼閃閃發光,語氣堅定地道:「娘要小惜堅強,我知道這個意思,就是不怕吃苦,不怕被人家笑,長短腳沒關係,我也一樣可以走路啊。」

    「小惜懂事,娘就放心了。」娘親含淚微笑。

    「小惜!小惜!妳在哪兒?」遠遠地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爹來了!」小惜跳了起來,開心地道:「娘,我去叫爹帶我們回家!」

    她一跑出竹林,就看到滿頭大汗的爹爹從庵院出來,她忙上前扯住爹爹的衣袖。「爹,娘在這裡耶!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什麼?」年又魁臉色一變,抹了抹汗。「妳又看到娘?」

    「是啊,娘在那邊!」小惜往竹林方向指去,原先堆滿笑容的小臉倏忽變得驚慌,趕忙跑上前追去。「娘,不要走啊!小惜不要妳走啊!」

    「小惜,娘要離開了,妳要勇敢喔。」娘親回首道別。

    竹林裡出現一道白光,四周響起清脆仙樂,空氣中飄散著花香,一個白衣神仙乘著彩雲,翩翩降臨,祂面容慈祥,神情柔和,朝小惜微微一笑。

    那是觀世音菩薩!小惜心中一跳,停住了腳步,張著小口,心懷敬畏,不可思議地望著娘親和菩薩慢慢消失。

    「娘走了,娘跟著觀音菩薩走了。」她喃喃地道。

    「小惜,妳在胡說什麼?」年又魁轉過女兒的身子。

    「爹,剛剛觀音菩薩來了,你看到了嗎?」

    年又魁冒出冷汗,望向竹林,只見一片蒼綠,風靜止,葉不搖,連隻鳥兒也沒有,哪來什麼觀音菩薩。

    一個灰衣老尼帶著一個少年女尼,手持念珠,緩緩踱了過來,語氣嚴肅地道:「觀音菩薩何等神聖,豈是小孩童的凡胎肉眼所能見到的?」

    「是!是!」年又魁忙點頭,又拉了小惜到前面。「師太說的是。我女兒從小就會看到奇奇怪怪的東西,說不定是看錯了。」

    「若是看錯東西,那倒也罷了,只怕把邪魔惡鬼看成菩薩:心受誘騙,惡事做盡,從此墮入萬劫不復之地。」

    憫慈師太鏗鏘有聲地說著,一雙眼睛凌厲地盯住小惜。

    小惜縮到爹爹身後,她很不喜歡這個老尼姑說話的樣子,好像她做了什麼壞事,正打算狠狠地責罰她。

    年又魁又道:「還請師太教化小女了。小惜她生辰不好,正逢天狗吃日,乃是極陰之體,加上生來雙腳一長一短,兩隻手掌皆是斷掌,並非富貴長命之相,我排過她的命盤,十六歲會有一場生死大劫。她娘最近死了,我一個大男人的,實在不知怎麼養她,又希望她能平安,還望師太好心,收留我家小惜。」

    小惜被爹爹推到前面,她低頭看鞋子,不想看那張冷冰冰的臉孔。

    憫慈師太迅速拉起小惜的手掌,望著那兩道橫貫小掌心的橫紋,語氣平板地道:「斷掌薄命,在家克父克母,出嫁剋夫克子,既然她已剋死母親,難保不會再剋死你,將來更別指望有好姻緣。」

    「我想……觀音菩薩慈悲,一定會保佑小惜。」年又魁結巴地道。

    「沒錯,你送她來香靈庵就對了,這裡是佛門清淨之地,就算她是厲鬼冤魂轉世,只要日夜聽法、誦經、做功課,必能剷除魔性,回覆正常人心。至於想再進一步求婚姻福份的話,以她的命格來看,那就免了。」

    「那……那是一輩子長伴青燈古佛?」

    「長伴青燈古佛有什麼不好?」憫慈師太甩下小惜的手,冷冷地道:「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度一切苦厄,你女兒能蒙菩薩庇蔭,是她的造化。」

    「是,是。」年又魁猛點頭。「我排子平八卦,算易數,卜銅錢,全部的結果都一樣,就是要小惜遁入空門,這才能一生平安無事。」

    「這也是觀音菩薩藉著你的卜卦,將她引進佛門,實在是我佛慈悲:今日你認捐十兩銀子為死去的妻子超度,善心發善願,救人要快,明天本庵就為你女兒剃度出家吧。」

    「明天?!」

    「年先生,你可以回去了,就把你女兒交給香靈庵,從此斷卻一切塵緣。沒有必要的話,你也不必特地來看她。」憫慈師太的表情始終嚴肅冰冷。

    小惜搓著手掌,她不太懂爹和老尼姑的話,但剛才老尼姑把她抓痛了,她非常不喜歡老尼姑又冷又硬的手。

    「小惜。」年又魁蹲下身子,摸摸她的衝天辮,哄道:「爹要回家了,妳留在這兒,跟著師太一起唸佛。」

    「爹,我也要回家,我不要唸佛!」小惜才不想跟老尼姑在一起。

    「小惜乖,聽爹的話,爹是為妳好,妳命不好,只要在香靈庵出家,專心禮佛,不問世事,不求姻緣,妳這輩子就會很好過了。」

    小惜拚命搖頭,她完全不懂爹的話。

    「可惜了一頭青絲,只跟了妳六年……」年又魁感慨起來,不斷地撫摸女兒的辮髮,忽然睜大眼問道:「妳這頭髮是誰扎的?」

    「是娘啊!」小惜又有了笑容,拉拉漂亮的紅色髮帶。「娘說,她才離開四十九天,爹就不會照顧小惜了。」

    「今天應該是第五十天,昨天才做完七七的法事。」年又魁掐指細算,頓時臉色發青。「我算錯了……老天爺!我怎麼會算錯!今天才是小惜的娘的七七啊!小惜,真是娘告訴妳的?」

    小惜用力點頭。

    年又魁按住小惜的肩頭,淚水擠了出來,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地道:「唉!小惜的娘,是我無能,我一輩子幫人算命看時辰,竟然連妳的七七也會算錯,小惜的娘啊!我這麼胡塗,又怎會養育小惜啊?!」

    憫慈師太微皺眉頭道:「年先生,你也相信你女兒所看見的穢物?」

    「我……」年又魁懾於師太的威嚴,不敢再說話。

    「佛門清修之地,最忌胡言妄語,以後你女兒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我的女兒名喚小惜,憐惜的惜……」

    「俗名!入香靈寺為尼,就得改用法號。」憫慈師太打量小惜好一會兒。「看她混沌未開,矇昧痴愚,既是排行淨字輩的徒弟,就叫淨憨吧。」

    「淨憨……」年又魁最後又摸了女兒的頭髮,勉強笑道:「小惜,妳要明白,這就是妳的命運。從現在起,妳叫做淨憨,妳乖乖跟師太學佛,做一個沒有煩惱的尼姑……」

    「做尼姑?!」小惜本能地望向老尼姑的光頭,驚駭地道:「剃光頭?!」

    「呃……是要剃光頭,六根清淨……」

    「我不要!我不要!」小惜嚇得大哭。她才不要剃光頭,光溜溜的像顆大西瓜,既不能綁漂亮的辮髮,也不能抓頭髮繞指頭玩,而且……她會變得很醜,像那個老尼姑一樣又醜又凶惡!

    「小惜……」年又魁試圖說服,伸手去拉小惜。

    「我討厭爹!我要娘幫我扎頭髮!」小惜立刻跑開,淚眼汪汪,驚嚇不已。她不要讓人剃光頭,她不要留在這裡,她要找娘啊!

    小身子因為長短腳的緣故,一腳重一腳輕,跑起來顯得遲緩。

    憫慈師太見了只是搖頭。「她前世造了惡業,所以這輩子生來瘸腿。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淨慧,去帶她回來。」

    「是,師父。」她身後那名少年女尼立刻答應。

    「娘啊!娘啊!妳快帶我走!」小惜拚命奔跑,淚水不斷滾落,卻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就在竹林裡亂竄,只想快快找到娘親。

    她胞得急,較短的左腳無法趕上右腳,一下子撐不住重心,整個人就摔倒在地。

    「淨憨,抓到妳了!」淨慧輕而易舉扣住她的手腕。

    「不要!妳不要抓我!我不要剃光頭!嗚嗚……」她愈是驚急,哭得也愈大聲,手腳不斷掙扎,卻是擺脫不了體型比她大的淨慧。

    「當尼姑都要剃光頭的。」淨慧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我不要啊!」小惜見到淨慧的光頭,更是心驚。為什麼這裡的尼姑都這麼醜?笑起來都像妖怪?

    「走!跟我回去!」淨慧用力拉起小惜,拖著她走。

    「我不要!我不要!嗚嗚,娘啊!小惜要妳……娘,妳在哪裡……」

    涼風吹來,竹葉低垂,伴隨小惜淒厲無助的哭聲,青翠竹林也變得幽黯了。

   

    十年後,明朝正統年間。

    山林小路間,一個年輕男子踏著輕快的步伐而來。

    「我命苦,真命苦,好幾輩子討不到好老婆,自從鳳陽出了癩痢頭,十年倒有九年荒,有錢人家買田地,無錢人家賣兒郎,我呀沒有東西賣,背了木劍走他鄉。」

    他嘴裡哼著歌兒,左手拿著樹枝,不停甩動驅趕蚊蟲,右手則是將一柄藍布包裹的木劍搭在肩上,木劍尾端掛著一個晃來晃去的大包袱。

    他身形健壯高大,一雙濃眉大眼卻流露出孩子般的調皮神色,一頭濃黑長發也不梳髻,就是隨意梳攏腦後,用條紅色布繩紮起。

    他叫非魚,沒有姓,今年二十五歲,三歲入佛門,跟著和尚師父吃齋唸佛,到了十歲熬不住了,偷跑出來流浪,扮鬼嚇人討錢為生,因緣際會遇到孝女廟的廟祝吉利,收為徒弟,自此學習道士法術,一晃之間就長大了。

    「我那個狠心師父,有了小師娘就不要徒弟了,虧他們這樁姻緣還是我撮合的呢!也不送我一個大紅包,真是吝嗇又刻薄的師父。」

    非魚喃喃抱怨了幾句,感覺有些無聊。要是當面跟師父說這些話,兩人鐵定鬥嘴鬥上老半天,再把師父氣得哇哇叫,拿了桃木劍要打他。

    他握住藍布裹起的桃木劍劍柄,竟然想念起愛打他的師父來了。

    臨行前,師父將這柄祖傳的桃木劍送他,要他當作謀生的工具,一路收妖除魔,降服鬼怪,這才能唬得人們將白花花的銀子送進他的口袋。

    「也好啦!師父叫我出來看世面,找幾個高人學點東西,不然憑他那幾招騙人的鬼把戲啊……」

    他陡然停住腳步,樹枝掉落地上,兩眼直直望向前面的小山。

    夕陽西下,紅色霞光照出一座又一座堆棧的墳墓,密密麻麻地佈滿整個山頭,黑影幢幢,陰風慘慘,彷若一座鬼城。

    「哇!好壯觀的墳墓山!」非魚驚嘆不已,雙手合十祝禱道:「各位鬼爺爺、鬼奶奶、鬼哥哥、鬼姐姐,非魚今日路過,不得已打擾各位安眠,還請見諒啦。」

    他心胸坦蕩,啥也不怕,繼續前行,只是放眼所及,儘是墳塋和雜草,分不清楚哪邊是墓碑,也分不清楚哪邊是路徑。

    「啊,對不起,踩到你的墓碑……老鼠,快走開,棺材板很好吃嗎……唉,草這麼長,大概一百年沒人來掃墓了……咦?踢到一顆大石頭?」

    撥開荒煙蔓草,他低頭一瞧。這不是大石頭,而是一顆骷髏頭。

    「哎呀!兄弟,抱歉抱歉!」非魚忙不迭地哈腰鞠躬。「不是我故意踢你,你好歹也安分躺在棺材裡,別跑出來嚇人嘛。這赤身露體的,容易著涼啊。」

    那顆灰白色的骷髏頭躺在地上,睜著兩隻空洞的眼睛看他。

    野風狂吹,拂動雜草,骷髏頭無依無靠,也跟著輕微晃動。

    非魚心中微感不忍,捧起了骷髏頭,端視它道:「瞧你孤伶伶的,好不淒涼。奇怪,難道你是被野狗叨出來的嗎?」

    非魚東張西望,近處並無被掘開的墳坑,只有散落的幾根枯骨。

    「好吧,人死了總是入土為安,今日咱們有緣相逢,我既然遇見你,就不能讓你風吹雨打。」

    他拿出一條巾子,將骷髏頭和枯骨包紮起來,再用匕首在地上挖了一個小坑,必恭必敬地端放進去,用泥上掩了起來。

    他站起身子,雙手合十,虔誠地念了一篇往生咒,未了又祝禱道:「願孝女娘娘引渡亡靈,往去西方極樂世界,無憂無慮,了卻前生,來世無苦,四大皆空,皆大歡喜。好啦,你在這裡安心睡覺,我要趕路了。」

    禱唸完畢,抬起頭來,天色已暗,上弦月慘淡地掛在天邊。

    才往前一步,就看到前方站著一個粗布短衣的壯漢,年約三十來歲,臉孔黧黑,掃把眉,銅鈴目,一把黑大鬍子,就像是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盜。

    非魚心中打個突,忙抱緊了包袱。雖然這裡頭沒有值錢的東西,卻是他當道士的吃飯傢伙啊。

    「兄弟,多謝你了。」壯漢抱了抱拳,聲音宏亮。

    「啊?謝我什麼?」非魚感覺到對方的善意。

    「那個啊。」壯漢指了地上那壞新土。

    非魚望瞭望自己做的小墳堆,目光移到旁邊地面。他自己腳邊有一團影子,那壯漢卻沒有半個鬼影子。

    「咦?你是『它』?是鬼?」非魚訝異地問。

    「是啊,沒嚇到你吧?我也不想嚇人的,可不知為什麼,我忽然可以動,也忽然可以跟你說話了。」壯漢打個大呵欠,伸個大懶腰,閒話家常似的,「我這骨頭好些日子沒動了,真是的,老子我死得冤,竟也不得上西天。」

    非魚聽得一楞一楞的,壯漢說的鬼話,真是前所未聞。

    壯漢看他發呆,又道:「兄弟,我真的不想嚇你。好了,我叫鐵膽,也跟你道過謝了,待會兒應該會自動消失吧。」

    「也許吧。」

    非魚覺得有趣極了,就站在鐵膽旁邊,瞧他如何消失。

    鐵膽站著不動,閉上眼睛,雙掌平舉向下,似是練功時的呼吸吐納,只聽他呼喝呼喝了好幾聲,鬼影仍是不動如山。

    上弦月爬得更高,慘白月光照出鐵膽的難看臉色。

    「他娘的!老子我第一次當鬼,根本不懂這些鬼伎倆!」鐵膽惱得大吼,一根指頭指天罵地,兩腳亂踩。「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嗎?怎麼不讓我到玉皇大帝那兒吃仙桃?不然下地獄煎油鍋也行!老子我生前行俠仗義,殺過十幾個惡人,殺人償命我懂。牛頭馬面呢?快來抓我啊!」

    非魚稍微退後一步,讓這隻鬼去鬼叫,頗感興味地打量鬼模樣。

    他小時候曾和師父、女鬼同住一間屋子,又因為救掉落湖裡的師父,也跟著溺水昏迷,與師父到地府一遊,從此明了了前世今生的因果,更唸唸不忘地府的奇異風景和鬼差判官。如今十五年過去了,雖然他學習道術,也陪同師父為村人驅妖趕鬼,卻是再也沒有見過真正的鬼。

    此刻竟然遇到一隻真鬼,他怎能不趁機再多多瞭解鬼事呢?

    「鐵老兄,你怎麼一個人,不,一隻鬼在這兒?」

    「我怎麼知道?!」鐵膽沒好氣地道:「那群死賊子,誘拐我到荒郊野外,又是網子罩頭,又是十幾隻刀劍亂戳,老子我一下子被分屍,痛死人了……糟了!我的阿緞,我要去找她!今天幾月幾日?」

    「六月五日。」

    「唉!原來我已經死去三個月了,我是洪武十年三月死的。這幾個月來,我老婆不知怎麼了。」鐵膽急得團團轉。

    「洪武十年?」非魚輕嘆一聲,原來是只老鬼。他想要拍拍鐵膽的肩頭,卻是撲了個空,只好以安慰的語氣道:「老哥哥,現在是正統二年,離你的洪武十年……嗯,我算算看,洪武有三十一年,建文四年,永樂二十二年,短命的洪熙一年,宣德十年,你已經死掉六十年嘍!」

    「什麼?!臭頭朱不當皇帝了?」鐵膽目瞪口呆。

    「換好幾個皇帝了。老哥哥,你再想想,若你只死掉三個月,怎麼會一下子爛掉變成骷髏頭?」

    「不可能!」鐵膽狂吼一聲,扯住頭髮,不住地搖頭。「我明明才死掉沒多久,他們把我丟到墳地,野狼來吃,老鼠來啃,我好怨、好恨、好氣!恨自己無能,三兩下就被賊子殺死了。我又想回去找阿緞,可是我跑不開,我動不了,也沒鬼差來拿我,我就待在這兒,一天又一天……直到你把我的骨頭埋了,我才消了怨氣,可以說話,也可以動了……」

    鐵膽情緒激動,又跳又吼,不時仰天長嘯,完全無法接受事實,乾脆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怎麼過去六十年了?阿緞九十歲,恐怕已經……嗚嗚哇!」

    唉!鬼哭果然刺耳難聽,非魚挖挖耳朵,一顆心腸卻被牽動了。

    師父一再告誡他,道士的最高生存法則不在於法術高超,而在於慈悲心。當村人有了難處,就該找出最好的方法,真心為他們消災祈福,讓他們心裡得到平安;若只想騙人詐財的話,就算再有高深的道行也會被唾棄。

    當一向招搖撞騙的師父說出這番大道理時,他差點感動得膜拜起師父了。

    好吧,既然平時助人,碰到鬼也該助鬼。

    「老哥哥,我明白了,你是怨念太深,是以不得超生。」

    「嗚?!」

    非魚解釋道:「你被人殺死:心懷不甘,怨氣所生,束縛了你的魂魄,所以無法離開你死亡的地方;加上你想念妻子,心有罣礙,更沒辦法超脫了。幸好我將你埋了,稍稍解脫你的怨苦,這才能讓你的魂魄恢復自由。」嘿,他掰故事說道理的本事可不輸師父。

    「那我現在怎麼辦啊?」鐵膽狂哭道。

    「碰到我就對了!」非魚咧出一個大笑容,豪邁地扯開藍布,刷一聲,手擎桃木劍向天,大聲地道:「吾乃非魚天師也,今日將助你返回地府,解脫今生所有苦難,重新投胎為人。」

    「你是道士?所以你不怕鬼?」

    「是的。」非魚得意地點頭。

    鐵膽兩眼發直,一把大鬍子抖了又抖,突然跪了下來,哭道:「天師啊!求求你了,你發善心埋我,又能解脫我的束縛,你一定可以送我到地府,我想去見阿緞啊,她一定早就死了啊……」

    「老哥哥,別哭了,我盡力而為。」非魚想扶起鐵膽,仍是摸了個空,只好道:「我碰不到你,你趕快起來,站著別動,我來施法。」

    鐵膽抹抹眼淚,站直身子,滿懷希望地望著這位「天師」。

    非魚靜下心,右手舉劍,左手食指中指捏起劍訣,一邊舞劍,一邊口裡喃喃念道:「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教我抓鬼,給我神力,上呼孝女娘娘,收攝不祥,咒語既出,何神不伏?何鬼敢擋?地府鬼差,速速前來,帶走鐵膽老兄返歸真道,急急如律令!」

    一個「令」字唸完,桃木劍也直直指向鐵膽。

    鐵膽仍站在那兒,瞪著一對銅鈴眼。

    「急急如律令!收收收!」非魚喝斥一聲,再將桃木劍往前一指。

    「我沒聽過孝女娘娘,這是何方神靈?」鐵膽問道。

    「孝女娘娘是我們芙蓉村拜的神明啦。」非魚放下桃木劍,好生失望,又從懷裡拿出一張黃紙符藤,在鐵膽面前抖開。「你怕不怕這個?」

    「不怕。」

    「這個呢?」非魚又從包袱一一掏出他的法寶。「八卦鏡?草人?鹽?秤?搖鈴?鐵釘?佛經?觀音圖?都不怕?」

    「不怕。」鐵膽每見一物,就搖一次頭,最後下耐煩了,大聲吼道:「他娘的,你這個天師到底靈不靈啊?!」

    非魚垂頭喪氣,懊惱地將法寶收回包袱。師父的果然法術不靈,跟他裝神弄鬼學了十五年,連一隻鬼都無法收服。

    「我是第一次送鬼到地府,沒有經驗嘛!」

    「沒有經驗還敢說大話?!」鐵膽由期待轉為失望,又是嚎啕大哭。「我好命苦啊,我要什麼時候才能超生啊?總不成叫我待在這塊鳥不拉屎的墳地吧?老子我受夠了,我要找阿緞啊,我的親親阿緞啊……」

    非魚起了幾塊雞皮疙瘩,看來這個粗漢還真是有情有義的好丈夫,看在這點,他是幫忙幫到底了。

    「唉,老哥哥,或許我沒經驗,但熱能生巧嘛,我再幫你想辦法。」

    「嗚嗚?!」

    「我也不喜歡待在這座墳墓山,要不這樣吧,你跟我走,我一路超度你,順利的話,你隨時都可以升天。」

    「啊?!」鐵膽又抓到一線希望,兩眼放亮,趕緊抹了滿臉的眼淚鼻涕,再度感激涕零地拜倒。「天師啊,拜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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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17:06
第二章

「他奶奶的!」

    經過數日同行,鐵膽的罵人段數又提升一級。實在是這些日子來,這個臭道士用盡方法,還是不能幫他升天。

    「嗡嘛呢暝咩畔,去去去!」非魚伸出一根指頭,往他身上戳戳點點。

    「我去哪裡啦?!」鐵膽吹鬍子瞪眼睛;他也很想讓自己消失,但無論非魚如何唸咒、玩桃木劍、照八卦鏡,他還是好好地留在原地。

    「我是想送佛上西天,可你偏偏像個不動明王,請也請不動。」

    「是你的法術有問題!」

    「這就是了。」非魚慨嘆一聲。他的法術可以騙得了人,卻是騙不了鬼,但既然答應人家了,老哥哥流落人間也怪可憐的,他一定得送鬼回地府去。

    他隨即笑嘻嘻地道:「老哥哥,反正你跟著我走,也不耗你什麼力氣,我正好藉你鍛鍊我的法術,研究出最好的超度方法,保證讓你榮登極樂世界。」

    「你不送我到十八層地獄,老子我就謝天謝地了!」鐵膽氣呼呼地道。「真是的,死了還被臭道士整得死去活來,我再死一遍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頭去撞非魚的身子,可是他沒有實體,從背後撞進去,又從非魚的前胸鑽出來。

    「哈哈!別搔我癢了!」鐵膽老在他身體裡鑽來鑽去的,非魚實在癢得受不了,抱著胳膊,蹲在路邊大笑。

    「瘋子!」一對提著香籃的夫妻走過非魚身邊,又快步離開。

    「是啊,從剛才就自言自語的,大概中邪了。」那男人又回頭。

    「我是中邪了。」非魚嘀咕著站起。他沒事找隻鬼纏在身邊,也不知是福是禍,但他相信,他發善心行善事,孝女娘娘必然會保佑他的。

    「嗚……」鐵膽卻是喪氣不已。「沒人看得到我,嗚,誰來救我啊……」

    非魚於心不忍。他法術不靈,但總得想辦法為老哥哥指引一條明路。

    「前面好像是一間廟,過去瞧瞧有沒有比較高明的佛神仙。」

    「閻羅王都不睬我了,佛神仙只管在天上享福,哪管我這個死人?!」

    「老哥哥,別怨嘆了,你執念太深,反而不容易超生。」

    「嗚嗚,我想我的親親阿緞……她就是我的執念啊!」

    「好了,好了。」非魚又起了雞皮疙瘩。再讓鐵膽成天「親親」下去,他還沒超度亡靈,就會先肉麻而死。

    「我們要進廟了,老哥哥你別再跟我說話,否則我又要被人看做是瘋子。」非魚抬起頭,看著高懸的鑲金大區。「香靈庵,是尼姑廟。」

    「香火挺旺的嘛!」鐵膽望了魚貫進入的人潮,咕噥一句。

    一人一鬼跟著香客走入大門,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尼走了過來,手上捧著一個金缽,露出甜美的笑容。

    「這位施主,請您為香靈庵做功德,菩薩保佑您。」

    「好的。」非魚也回她一個微笑,在口袋掏了掏,爽快地往金缽丟下一個銅板。

    女尼低頭見到那個銅板,又微笑道:「看施主您是出外人吧,你只奉獻這麼一點點錢,若想求一路平安順利,恐怕還要再添點香火表示誠心。」

    「我盤纏有限,等我賺了錢,回頭再來捐獻。」

    「喔。」女尼立刻收起笑容,轉身就走。

    一回頭,她又見到幾個婢女簇擁一位中年婦女,忙上前道:「是李夫人啊,您多久沒來了?淨慧日夜在菩薩面前祈禱,願夫人身體平安,萬事大吉,也願李老爺生意順利,事業發達。」

    李夫人歡喜地道:「謝謝妳了,香靈庵真靈,妳的祈禱也應驗了,我家老爺前天賺進了幾萬兩銀子,今日我是來還願的。」

    淨慧女尼也高興地道:「恭喜李夫人,賀喜李夫人,淨慧以前就看出來了,您是九天玄女轉世,生來蒙眾神庇佑,您又發願禮佛,大殿裡的觀音菩薩明白您的誠心,更是時時護持您啊。」

    李夫人也樂得拉趄淨慧的手,親切地道:「淨慧,妳真是厲害,看得出我前世的淵源,那妳一定是哪個神仙轉世,今生來到香靈庵普度眾生了。」

    「淨慧不敢,淨慧不過是為觀世音菩薩打理蓮座的小丫頭罷了。」淨慧謙虛地低頭,合十禮敬。

    「捐!」

    李夫人一聲令下,立刻有婢女拿出準備好的銀兩,幾塊銀子丟進金缽裡,咚咚有聲,淨慧的笑容更加甜美。「李夫人,多謝您了,觀世音菩薩見到您的誠心,一定庇佑您長命百歲,榮華富貴。這邊請,淨慧帶您去晉見師父。」

    一行人熱熱鬧鬧地離開。非魚吐了吐舌頭。他平時說話已經有夠天花亂墜了,沒想到這尼姑更勝於他。師父叫他出來看世面是對的,這才會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哇!這裡的尼姑還真大小眼,我看她不是觀音菩薩的小丫頭,是個勢利鬼轉世。」鐵膽大聲地道。

    非魚也不怕他大聲講話,一人一鬼在廟裡閒晃,穿梭在熱烈祈求的香客裡,只見許多知客女尼送往迎來,個個捧了金缽,裡頭皆是閃閃發光的銀子。

    一路參觀,漸走漸往後頭僻靜之處,突然聽到一個尖銳的嗓音。

    「妳不能出去!妳這個醜樣子見不得人的!」隔著一道圍牆,聽得出聲音正是那位甜得可以滴出蜜來的淨慧。

    「我……可是,我剛才看到大殿有一隻惡鬼……」答話的聲音很畏怯。

    「什麼?!妳跑到大殿去?有讓香客見著妳了嗎?」

    「沒有!淨慧師姐,我沒有到大殿,是淨恩師姐清理了香灰,喊我拿去倒掉,我從門邊望見那隻鬼的。」

    「淨憨,我警告妳,師父說只要庵門打開,妳就不能出去,明白嗎?」

    「我明白,可是那隻惡鬼緊緊纏住一位施主,我要去趕他。」

    「又在胡說八道了!香靈庵佛法無邊,又是光天化日的,縱有什麼惡鬼,早就被擋在門外了,還容得他大搖大擺上大殿?!」

    「可是……」畏怯的聲音愈來愈小聲。

    「別可是了!妳再敢跑出來,我就去告訴師父,叫她罰妳關禁閉房!」

    非魚轉頭望向鐵膽,笑道:「看來這只惡鬼是你了。」

    鐵膽正要發作,正好淨慧罵完人,剛轉出圍牆,一聽到非魚的話,一張還在生氣的臉變得更加扭曲。「哪來的流浪漢?你敢罵我是惡鬼?!」

    非魚笑咪咪地道:「這位師父,妳忘了我嗎?一刻鐘前妳才向我化緣。」

    「快走!快走!」淨慧一聽,以為他在調戲她,抄起牆邊一支掃帚,揮舞著趕人。「去!菩薩淨地,豈容你撒野!」

    掃帚拍出去,打到了鐵膽,雖然他沒有感覺,但再也受不了了,吼道:「妳才是惡婆娘,見錢眼開,尖酸刻薄,凶什麼凶?!老子我最恨凶婆娘了……」

    一個矮小的尼姑衝出來,腳步歪了一下,忙扶住牆壁,直直望向鐵膽,以顫抖害怕的聲音道:「走開,惡鬼,不准你欺負我師姐。」

    「我就是要修理她!」鐵膽捲了袖子。「以前我把一個愛搬弄是非的婆娘打得滿地找牙,要不是看在她是婆娘,老子我早就砍了她!」

    「不行!」小尼姑神色驚惶,卻是堅定地道:「你這只惡鬼,死了應該下地獄,怎麼還留在這裡嚇人?」

    非魚忙道:「小師父,這位老哥哥是不得已……咦?妳看得到他?」

    「妳看得到我?」鐵膽也訝異。

    「她當然看得到我了!你還不快滾出去?!」說話的卻是拿掃帚的淨慧,繼續拚命打非魚,一邊呼喝援手:「淨恩、淨忘,快來趕走大色狼!」

    「哇呼!我碰都沒碰妳,怎麼變色狼了?」非魚大聲喊冤,忙拿了桃木劍擋掃帚。

    「你有劍?果然有問題,我叫官府拿你!」淨慧又橫眉豎目地罵道:「還有淨憨,妳憨就是憨,還杵在哪兒做什麼?趕人啊!」

    「可是,這位施主被鬼纏住……」淨憨著急地望向非魚。

    「師姐,我們來了!」好幾個尼姑跑來,個個手拿棍棒。

    娘子軍來勢洶洶,非魚見情勢不妙,他才不想讓人家當大色狼抓到官府吃牢飯。

    「老哥哥,快逃!」他腳步大,說話之間已經跑出十幾尺遠,忽然想到那位好心要「救」他的小尼姑,又回頭擺手,綻開一個爽朗的大笑容。「小師父,妳別擔心,老哥哥不是惡鬼,我不會有事!」

    話還沒說完,高大的身形早已轉過牆角,混入前頭的香客裡。

    「好俊俏的俠士啊。」幾個拿棍棒的尼姑卻讓那個大笑容給迷了心神,腳步飛快地跟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魁梧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

    淨慧也追了過去,有些悵然地望向大門。

    她忽然惱了,好不容易有人「調戲」她,她怎麼不懂得把握「機會」,響應他幾句話呢?

    都是淨憨在旁邊啦,害她只記得擺師姐的威嚴,卻忘了「招待」香客。

    「淨憨,還不滾進去幹活?!」立刻回頭罵人。

    淨憨低下頭,默默無語,一顛一跛地走回牆後。

    「小尼姑看得到我,偏偏她說我是惡鬼!還咒我下地獄?!」

    鐵膽恨恨地往前跳,一躍就是十幾尺。生前只恨輕功不行,沒想到死後倒可以飛天遁地了。

    「老哥哥,別怨啦,至少她看得到你。」非魚一邊定著,還不忘一邊拿桃木劍比劃招式,試圖送鐵膽回地府。「這也是我們回來的原因,也許她道行比較高,有辦法讓你超生。」

    「廟門都關了,去哪兒找那個小尼姑?你要爬牆?」

    「還是你鑽牆過去找人?」非魚問道。

    「老子我光明磊落,才不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鐵膽義正辭嚴地道。

    「好吧,那就等明日再進去找那位小師父嘍。」

    鐵膽一股怨氣無法發洩,氣沖沖地在樹林子裡跳來跳去,驀然聽到「吱」一聲,嚇得他急忙縮腳。

    非魚跑上前。「老哥哥,你踩到什麼了?」

    鐵膽瞪著銅鈴眼,望向蜷縮在樹木下邊的一團白色物事。「我沒踩牠,可我跳到牠旁邊,牠就叫了。」

    「是狐狸?」非魚蹲下身,將狐狸抱了起來,立刻發現異樣。

    一件捕獸器牢牢地嵌住狐狸的左後腿,鐵製的齒牙深深陷入皮肉裡,流出的血已經乾涸結塊,白毛變成了暗紅色,看來受傷已有一段時間。

    「哎呀!你一定很痛。」非魚盤腿坐下,把白狐放在他的腿彎裡,再以兩手用力扳開捕獸器。

    啪!才往旁邊丟開這件張牙舞爪的凶器,它又立刻彈合起來,兩邊銳利的齒牙仍緊緊嵌合著。

    鐵膽看了也駭然。「我想到被殺的時候了,真是痛到叫不出來。」

    非魚從包袱裡找出藥瓶,為白狐的傷口灑下藥粉,也許是藥物的刺激,白狐身子扭動,又輕輕哼了一聲。

    非魚安慰道:「別怕,這是很好的藥材,是我和師父上山采來磨製的。對了,村人來求藥療傷,我還得念上:『孝女娘娘賜下靈藥,為你解脫病苦,孝女娘娘法力無邊,保你平安無事,大傷化小,小傷化無,禍去福來,厄運盡去。』你要靜心養傷,孝女娘娘保佑你。」

    鐵膽道:「你這樣說話,牠到底懂不懂……」

    鐵膽話還沒說完,就看到白狐一雙黑眼朝他望來,他打個哆嗦,不敢再說話。

    非魚包紮完畢,白狐彷彿知曉,立刻跳下地,撐起四肢站了起來。

    「來,這是療傷補身的藥丸,你吞了吧。」

    非魚攤開手掌,白狐伸出舌頭一舔,將藥丸捲入嘴裡。

    「牠真的聽得懂耶!」鐵膽看得目瞪口呆。

    白狐又舉超前面兩腿,兩隻腳掌合在一起,往地上點了幾下,似乎是像人一樣拱手叩謝,一雙黑眼水汪汪的,充滿了感激之情。

    非魚也朝牠拱拱手,爽朗地笑道:「別客氣!狐仙姑娘,以後走路小心些,別再掉入陷阱了。」

    白狐點點頭,轉身就走。

    「果然是一隻狐狸精。」鐵膽嘖嘖稱奇。

    「真是大開眼界了。」非魚也是驚嘆不已。

    「可萬一狐狸精回頭報恩,以身相許,你怎麼辦?」

    「哈哈!那我可要瞧她是不是美人兒,是的話,就娶來當老婆嘍!」

    明月高掛夜空,非魚和鐵膽穿過一片竹林,往香靈庵的後山走去,打算找個山洞歇息。

    走在小徑上,蛙鳴蟈蟈,間或夾雜幾聲響亮的鴨叫呱呱,然後還有……

    「這麼多小雞?」非魚張望了一下。「這裡沒有人家啊。」

    月光照映一個小水塘,水面閃耀點點金光,岸邊十幾隻黃毛小雞擠起一起吱吱亂啼,一隻公雞在追逐母雞,三隻鴨子拍著翅膀打水,而水裡和水邊十幾團黑黝黝的石頭,竟然全是烏龜……

    鐵膽喜道:「他奶奶的,老子我六十年沒吃野味了……」

    非魚肚子正餓得咕咕叫。他出門在外,風塵僕僕,曉行夜宿,雖不求華廈美食,但如今野味自動上門,豈有不大快朵頤的道理?

    「抓來吃嘍!」

    一陣兵荒馬亂,雞飛鴨跳,不一會兒,非魚抓住大公雞,殺雞拔毛,就著水塘洗了乾淨,點起火堆,支起一個木架子,熱騰騰地烤將起來。

    鐵膽拚命聞香,非魚大口吃肉,啃了滿地的雞骨頭,一天下來也累了,各自撐了肚子,倒在水塘邊打嗝。

    仰望明月,非魚眼皮漸沉,沒什麼煩惱的他很快就睡著了。

    夢境裡,傳來稚嫩甜美的歌聲,由遠而近,縹縹緲緲地傳進他的耳裡。

    「咕咕雞,吃穀粒,阿娘抓把米,灑滿地;咕咕雞,快長大,阿娘心歡喜,小惜笑嘻嘻……」

    這曲兒很好聽呢,非魚露出一個酣笑,像是回到他十歲初到芙蓉村時,在當小道童之餘,總是喜歡找小姑娘們玩,大家一起唱曲,玩要嬉鬧,也是在那時候,他才第一次嘗到當一個普通孩童的樂趣。

    可怎麼耳邊猛吹一股冷風,真是殺風景啊。

    「喂,臭道士!快醒來,你瞧是不是狐狸精來了?」鐵膽驚慌地喊他。

    「吵死人了,我要聽曲……」

    「就是狐狸精在唱歌啊。」

    「咦?」非魚睜開眼,翻個身,往歌聲來源瞧去。

    月光穿不透濃密的樹林子,幽暗的林間小徑隱隱看到一個白色影子,彷彿衣衫飄飄,腳步跟艙,正哼著曲兒,慢慢地走了過來。

    「嗚嗚,你看,狐狸精來報恩了……她的腳一下子高、一下子低,不就是那隻受傷狐狸拐著走路?」

    「好像是耶!」非魚也注意凝視。

    來人聽到他們的講話聲,立刻止住歌聲,回頭就跑,才跑了兩步,那個小身影突然趴了下去,原來是跌倒了。

    「妳要不要緊?」非魚腳步大,一下子就趕上。

    「啊!」她回頭看他,臉色驚恐。

    非魚驚訝地望著她,她並非身穿白衣,而是灰色道袍,一顆雞蛋般的頭顱光溜溜地好看,臉孔清秀,肌膚白嫩,彷彿吹彈可破,兩道彎月眉,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還有一張嫣紅小嘴,除了沒有如雲秀髮外,怎麼看都是一個正值荳蔻年華的小姑娘。

    「咦?妳是香靈庵的小師父!」他認出來了,忙伸手去扶她。

    「我……我是淨憨,你……你是那個施主……」

    這位淨憨小師父,就是六歲被送入香靈庵的年小惜,她也認出非魚,但對方畢竟是個男人,她仍縮著身子往後退,不敢讓非魚碰她。

    「臭道士,抓到狐狸精了……」鐵膽飄了過來,一看到小惜的臉孔,更是驚道:「狐狸精什麼不好變,卻變個尼姑?!」

    「惡鬼來了!」小惜見到鐵膽,臉色更加害怕,卻是猛一咬唇,撐著地面,費力地站了起來。

    「又說我是惡鬼?!」鐵膽動了氣,瞪大銅鈴眼,聲音粗嘎,忘記原先要找她幫忙的事。

    小惜已經撿起一根樹枝,用力往自己的左手掌戳下去,頓時鮮血流出,同時她也搶到非魚前面,對著鐵膽高舉左手掌,閉緊眼睛,一面發抖,一面快速地念道:「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璃,都……」

    「小師父,妳……」非魚看傻了眼,他知道她在念往生咒,卻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麼。

    「她在幹嘛?」鐵膽也有同樣的問題。

    「我……我在……請你回……回去……」小惜偷偷睜眼,又嚇得緊緊閉上,聲音顫抖結巴,心中的驚惶害怕表露無遺。

    「好吧,我讓妳請。」鐵膽求之不得,叉著雙臂等著被超度。

    「你要上西天也等會兒,小師父受傷了。」

    非魚一腳「踢」開鐵膽,抓下小惜受傷的左手臂。

    「啊!」小惜驚叫一聲,本能地握緊手掌,想要掙開非魚的掌握。

    「小師父,妳別怕,妳手流血了,我幫妳敷傷。」非魚儘量放緩語氣。

    「可是我要……我要幫你趕……那個惡鬼……」

    「他不是惡鬼,他是一個可憐的老哥哥。」

    「可是……」小惜瞧了鐵膽一眼,又害怕地低下頭,不覺靠近非魚,顫聲道:「他……他很凶,又纏住你……像壞人……不,壞鬼……」

    「老子我是長得可怕,可我不是壞人!」被非魚「踢」走的鐵膽飄了回來,扯著鬍子大吼。「我娘就生我這張臉,我還能怎麼辦?」

    小惜嚇得淚水在眼眶打轉,一張小臉轉為蒼白。「我……我沒怪你的娘親,我只是……只是想送你回去……」

    非魚輕拍她的肩頭,笑道:「小師父,不要怕,人有惡人,鬼有好鬼,老哥哥就是好鬼,我跟他在一起好多天了,也沒被他吃掉。」

    「哦?」小惜抬起淚眼,望見一張俊朗的男子笑臉,立刻驚惶地低下頭,又忽然發現他仍握著自己的手腕,而另一隻大掌則輕按肩頭。

    她慌張地想掙脫,但左手腕仍被非魚輕輕握住。

    「小師父,施與願印。」非魚察覺她的驚慌,以沉穩的聲音道。

    小惜向來習慣聽話,又聽到熟悉的佛門話語,自然而然張開左手掌,手指下垂,正是佛手印裡的「與願印」。

    「哎呀,流好多血……」非魚低頭細看,「我先幫妳止血。」

    小惜手指微動,本想急急握起拳頭,不讓他看手心,但一見到血跡糊了整片掌心,也就抿唇不語,任他察看傷勢。

    「妳不要動喔。」非魚稍微抬起她的手掌,再高舉右手,在空中比劃了幾個圓圈和手勢,一邊念道:「孝女娘娘顯神蹟,醫我善男子,善女人,叭咪呔叱咕!咚呿呵!賜我靈丹妙藥,急急如非魚道爺令。」

    喊出急急如律令之時,非魚的右手已經來到小惜攤開的掌心上面,只見他大拇指輕輕彈過其它四指,一堆帶有藥味的粉屑就掉落傷口之上。

    「哇!臭道士會變戲法?」鐵膽睜大了眼。

    「不是變戲法,是孝女娘娘顯靈了。」非魚得意地道。

    小惜也是十分驚奇,她不知道這些粉末是哪裡來的,好像凌空一抓,就拿到了仙藥,而這粉末冰冰涼涼的,立即收止傷口的刺疼,似乎是滿有功效的。

    「孝女娘娘?」她舒展了眉頭問道。

    「孝女娘娘是臭道士他們村子拜的神仙啦。」鐵膽代為回答。

    「鬼啊!」小惜一見那張凶臉,之前的勇氣完全消失殆盡,立刻躲到非魚身後,直覺他是一個可以幫她擋鬼的強壯好人。

    「要趕鬼,還被鬼嚇成這樣子?!」鐵膽氣呼呼地道。

    「我是伯你……好凶……」小惜快哭出來了。

    非魚轉過身,瞧見那張嚇得慘白的臉孔,還有那不知不覺扯緊他衣服的小手,同時也能感受到她的微微顫抖。

    既然怕鬼,為何她要為他趕鬼?難道是怕不知情的人受到傷害?

    「妳的左腳一拐一拐的,是剛才跌傷了嗎?」

    「我的腳……不,沒受傷。」小惜後退一步,身子歪了一下,低下頭道:「我的左腳天生比較短,呃……」她咬住了下唇。

    自幼有人提到她的長短腳時,不管是嘲笑,還是惋惜,總是令她感到羞於見人,難以啟齒,只能默默承受他人的眼光。

    「那走路很辛苦了?」非魚適時扶住她的身子。

    「啊?!」她心頭一跳,驚訝地抬起頭來,望見一對清亮帶笑的眼眸。

    「不,不辛苦,我習慣了……」小惜下想再談她的腳,正好瞄到非魚身後的「惡鬼」,又驚慌地道:「這位施主,那隻鬼……」

    非魚看她臉色忽紅忽白,又是害怕,又想裝大膽,不覺又憐惜又好笑。

    「小師父,真的別怕啦,我跟你說老哥哥的故事,是這樣子的……」

    月光光,照出鐵膽的影子,空洞洞的,飄零無依。

    「六十年?!」小惜的眼眶紅了,心裡萬分的難過與不捨。她在尼庵十年都已經度日如年,更何況是六十年束縛於墳地不得超生呢。

    她感同深受,既悲鐵膽,也憐自己,淚珠兒一顆顆掉下,一步一拐地走向鐵膽,雙手合十,深深鞠躬。「鐵施主,對不起,淨憨年幼,不懂事理,以貌取人,不知你的苦難,我……嗚……」

    「喂,妳別哭啊!」鐵膽反而變得驚慌,一徑地搖手,一面拿眼看非魚。「我最怕婆娘掉眼淚了。」

    「小師父,老哥哥現在很好,妳別難過。」

    「是嗎?」小惜哽咽道:「可是鐵施主回不去了……」

    「對了,小師父,我們正想找妳,既然妳看得到老哥哥,那麼有沒有辦法超度他,讓他回歸地府呢?」非魚期盼地問道。

    「我不會超度亡靈。」小惜對自己的答案也很失望,表情又快要哭了。

    「可是妳剛才不是刺血趕鬼嗎?」

    「我不知道。」小惜以袖子抹了淚,神色有些困惑。「在庵裡,有時候我會看到亡靈,他們跟著家人來參加超度法會,可是好像仍有罣礙,無法離去,我就跟他們說話,為他們念往生咒,他們就可以離開了。剛剛我以為鐵施主是惡鬼,聽說狗血可以趕鬼,可是我一下子找不到狗,我也不能傷害無辜的狗,只好刺自己……」

    「哼哼,我是惡鬼……」鐵膽瞪著眼,又懊惱地扯了大鬍子。

    「鐵施主,對不起啦,我……那我現在怎麼幫鐵施主?」小惜淚珠兒在眼眶打轉,抬頭望向非魚。

    那神情就像一個惹人愛憐的小妹妹,正在祈求兄長的幫助。非魚很克制地不去拍拍她的光頭,裝老成穩重地道:「這樣吧,既然妳有靈通,我也因為埋葬老哥哥而和他有了感應,不如我們一起為他唸經超度,說不定力量倍增,很快就把老哥哥送回去了。」

    「真的?」小惜眼睛有了光芒,「要念哪一篇經呢?」

    「既然是送鬼回地府,就念地藏菩薩本願經嘍。」

    「好。」小惜心無旁騖,立即閉目合十,念了起來,「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一切諸佛……」

    「及大菩薩摩訶薩,皆來集會……」

    小惜發現「臭道士」跟她一起誦經,詫異地道:「你也會念?」

    「我當過和尚。」非魚也是雙手合十,給她一個大笑容。

    和尚?那是同行了?小惜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親切與安心感,雖然他現在是個有頭髮的道士,她也不認識他,可他會跟她念相同的經文,又一起為鬼超度,即使她在庵裡十年,也從來沒有這種與師父師姐共修的親密感覺。

    她又閉上眼,繼續虔心地念道:「讚歎釋迦牟尼佛,能顧五濁惡世,現不可思議大智能神通之力……」

    「喂,你們在幹嘛?」鐵膽無聊地道。

    「老哥哥,我們正在超度你,你好生坐著,專心聽經。」非魚答道。

    「喔。」鐵膽趕忙盤腿端坐,也學他們雙手合十。

    月亮移到天頂中央,蛙鳴漸歇,小雞躲到母雞翅膀下睡覺,只餘蟲鳴唧唧。

    過了兩刻鐘了吧,非魚打個呵欠,擠出一滴淚,心裡開始後悔了。

    他哪篇經文不好選,偏偏選了最厚的一本地藏經。以前當小沙彌時,他是背了一、兩卷,但大多時候,他是跟著和尚師父胡亂對嘴念的;當了道士後,有需要的話,這才翻閱經文誦念,嗚,他哪有本事背誦整本經文啊?!

    「爾時百千萬億,不可思不可議,不可量不可說,無量阿……阿,阿,咕嚕,嘰咕,咕嚕嚕,哈呵呵,叭叭咕……」

    「你念什麼經?」鐵膽也按捺不住了,站起來踢踢腿。

    「地藏菩薩本願經。」非魚一本正經地道。

    「我怎麼聽起來像是胡言亂語?聽你們超度還真累,自從我變鬼後,第一次這麼想睡覺,啊……」鐵膽也張嘴打個大呵欠。

    「噓!」非魚忙把指頭比在唇邊。

    一人一鬼望向小惜,只見她仍雙手合十,臉色虔敬,一字一字清晰地念道:「是諸眾等,久遠劫來,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暫無休息……」

    「嚇!小尼姑說不能休息。」鐵膽嚇了一跳,趕忙又正襟危坐。

    「是了,菩薩有令,我不能休息,不送老哥哥上西天,誓不罷休。」

    好累!非魚只好再打起精神,重新小聲地誦念他記得的經文。

    也許,他若有小尼姑妹妹的一半虔誠和毅力,說不定早就送走鐵膽了。

    嗯,所以是他修行的問題,不是師父法術不靈的問題嘍?

    月兒慢慢移動,爬山上頭,滾落樹頂,掛到西邊樹梢,萬籟俱靜。

    「唵,呼噓呼噓,社曳穆契,莎訶。」

    小惜終於誦完最後一段經文,這才張開眼睛,一時之間,頭暈目眩,口乾舌燥,腳酸無力,但她很快揉揉眼睛,站穩腳步,急欲一看超度結果。

    鐵施主不見了?!她高興得心臟狂跳,她真讓他駕鶴西歸了?

    可是……怎麼「臭道士」也不見了?難道他也是一隻鬼,順道被她送走了?

    「呼嚕!呼嚕……」腳邊傳來奇怪的聲響,她嚇得跳開。

    低頭一瞧,一人一鬼好夢正酣,非魚呈大字型仰躺在地上,嘴巴一張一合,呼嚕嚕地打鼾;鐵膽則是半個身子陷在非魚的肚皮上,嘴巴張得大大的,口水還淌到大鬍子上,真正是睡「死」了。

    「啊,道士施主,喂……你們……」

    小惜感到十分失望,本想再為鐵膽誦經,但她實在累了,而且天色……她抬頭一看,真的是很晚了。

    「道士施主,道士施主。」她畏怯地呼喚非魚,見他不動,只好伸手輕推他。「對不起,我要走了。」

    「咦?天亮了?」非魚惺忪睜眼。

    「不是……是,是快天亮了,我一定得回去了。」小惜帶著哭音道:「可是鐵施主還在這裡……」

    非魚發現鐵膽疊在身上,一掌「推」開他,跳了起來。「原來是鬼壓床,害我覺得身上好重……欸,小師父,妳別哭啊。」

    「我……我很沒用……無法送鐵施主……」小惜抽噎地道。

    「我比妳更沒用。」非魚拍拍她的肩頭。唉,若他沒用就該哭,早就哭瞎眼了。「我當道±能用的法寶,全使出來了,閻王還是不想要老哥哥,天意如此,這也不是我們能力所及了。」

    「那老哥哥怎麼辦?你們明天就要離開了,我無法幫他……」

    「沒關係啦,我再想辦法。」非魚向來樂觀,反正身邊跟著一隻鬼也不礙事。「天無絕人之路,更不會擋鬼的死路。人家說,地獄無門你自闖,我帶著老哥哥勇闖地府,終究會感天動地,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啊。」

    「唔?」這番言論聽起來怪怪的,但小惜還是點點頭。

    「小師父,妳趕快回去了,今晚多謝妳了。」非魚又拍拍她的肩頭。

    「不會……」小惜感到他手掌的溫熱有力,忙挪開一步,往前走道:「我先去看咕咕雞,我每天晚上都來看牠們的。」

    「咕咕雞?!」非魚掩住了嘴巴,他今天的晚餐……

    「是啊。」小惜露出一抹羞澀滿足的笑容。「那是人家拿來庵裡放生的,可是師父叫師姐隨便丟到竹林裡,我怕有香客會抓回去吃,就把牠們抱到這裡來養,這裡還有好多放生龜呢,庵裡的水池養不下去了,我也帶來這裡……咦?」

    她繞了小水塘一圈,看到小雞擠在母雞身邊睡覺,數一數,正是十五隻,鴨子有三隻,也在草叢裡休息,但那隻最吵、最活蹦亂跳的公雞呢?

    地上一坨色彩鮮豔的雞羽毛,一堆燒成焦炭的柴枝,還有散落的骨頭……

    非魚知道無法瞞她,只好自首道:「小師父,抱歉啦,我不知道是妳養的雞,我和老哥哥肚子餓,呃,就這個……那個……」

    「你……你殺來吃了?」小惜驚訝地道。

    「是的。」非魚點點頭。

    糟了,小尼姑妹妹又要哭了,只見她小嘴由圓變扁,兩片唇瓣緊緊抿住,癟成一條顫抖的直線,一雙大眼慢慢地蓄滿淚水,兩隻黑瞳仁像是泡在湖水裡的黑珍珠,小巧的鼻子也漸漸紅了……

    「小師父……」非魚抓耳撓腮的。在出家人面前殺生,可是大忌啊,更何況她似乎很寶貝這些雞隻,之前她不是還唱什麼「咕咕雞」的曲兒嗎?

    小惜滴下淚水,低頭合十,面對雞骨頭,哽咽地念起往生咒。

    非魚於心難安,也跟著她一起念。

    誦了三遍往生咒後,小惜已是淚流滿面,不住地以袖子擦淚。

    「小師父,真是很抱歉,我以為是野生的山雞……」非魚不忍她哭得兩眼通紅,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唉!如果他有真法術,說什麼也要吐出這只死雞,還她一隻滿地亂飛的大公雞。

    「沒關係,命運半點不由人。」小惜吸吸鼻子,恢復了平靜,眨著濡濕的睫毛,黯然地道:「命運……不能改變,那隻雞本來就是要殺來吃的,是人家買來放生,這才活下來,可牠注定就是要讓人吃掉……」

    命運天成,無以變更,這不也是她自己的命運嗎?

    「小師父,我真的很對不起。」非魚長到這麼大,第一次詞窮。

    「我不難過了。」小惜勉強扯出微笑。「道士施主,各人自有其天命,就像老哥哥施主,還有這只公雞,或許冥冥之中,都有他的定數吧。」

    聽起來有點宿命。非魚察覺她語氣的憂傷,忙道:「小師父,我們剛才也為公雞念往生咒,牠已經離苦得樂,往歸輪迴,說不定正要投胎到好人家呢。」

    「真的嗎?」小惜眼裡泛出光采。

    「當然是真的了,不然我們辛辛苦苦超度唸經是為哪樁啊?」

    「嗯。」小惜點點頭,心情好多了。

    「要不要我送妳回香靈庵?」非魚好心問道:「雖然今天有月亮,可路上樹木長得高,有些陰森森的。」

    「還好,我走習慣了。」

    「不怕遇到惡鬼?」非魚開玩笑地道。

    「嚇!」小惜卻是被嚇到了。

    非魚猛敲一下自己的腦袋,幹嘛沒事嚇小尼姑妹妹,瞧她嚇得臉色發白,卻又強自鎮定,他實在無法坐視不管。

    「這樣子吧。」他拿下掛在脖子上的貼身護身符。「這是我師娘縫的八卦香包,驅邪趕鬼,蚊蟲走避,百毒不侵,保妳平安,給妳帶在身邊。」

    「好嗎?」小惜遲遲不敢接下。「這是你師娘給你避邪的,我不能拿。」

    「我是陽剛之身,膽子又大,不怕鬼魅,妳比較需要這個玩意兒。」非魚見她不敢拿,乾脆繞過她的光頭,直接為她戴上。

    「啊!」小惜嚇了一跳,伸手去撫摸仍有他體熱的香包,見到繡工細緻的八卦圖案,不禁歡喜地摸了又摸。「好漂亮!真的給我?」

    「就是送妳的護身符。」非魚笑道。

    「謝謝,謝謝道士施主!」小惜終於笑了。

    「嘿,我叫非魚,意思就是『不是魚』。」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非魚興高采烈地接口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小師父果然有學問,我是跟了師父唸書,才知道自己名字的典故。」

    「我也不過念了幾本書而已。」小惜雙頰泛上紅暈。

    不知為何,雖然她今天才認識非魚,但她總覺得他很親切,也能放心和他說話,不像在庵裡,只要看到師父和師姐的冰冷臉色,她就什麼話也不敢說了。

    非魚,她在心裡默念他的名字,記住了他爽朗的大笑容。

    小惜望了浮在半空中呼呼大睡的鐵膽。「那麼……非魚施主,我回去了,你們……保重。」

    「後會有期啦。」非魚微笑擺擺手。

    「再見。」小惜轉身就走,不敢回頭。

    非魚望著她一拐一拐的不穩身影,好怕她又會突然跌倒,可是她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沒入幽暗的林子裡,連腳步聲也不見了。

    他不禁想問,她小小年紀,天真無邪,為何出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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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17:20
第三章

月光依舊明亮,一人一鬼又回到了香靈庵的後山小水塘。

    非魚手裡抱著一隻咯咯亂啼的大公雞,正揮動翅膀想要扭開掌握,他也就順勢往鐵膽的方向放下去。「大公雞,去找老哥哥!」

    大公雞對鐵膽視若無睹,一下地,看見了母雞,就興奮地張開翅膀,滿地亂追了起來。

    「咦?鬼不是怕公雞嗎?」非魚搔搔頭,看來這招也不靈了。

    「哼!你巴巴地跑到市集買這只公雞,就是要嚇我?」鐵膽瞪了眼。

    「非也,只是順道借雞一用。」非魚望了林間小徑。「我們吃了小師父的公雞,我得還她一隻。」

    有一個凶巴巴的師姐,她的日子大概不怎麼好過;他可以想像小尼姑妹妹偷溜出來看她的「咕咕雞」的心情,大概是跟雞鴨唱唱曲、說說話,抒解心中的苦悶吧?

    正在胡思亂想,小徑那端傳來跑步聲,急促而荒亂。

    「快!爬上這座山頭就好了。」小惜的聲音有點喘。

    「淨憨,我跑不動了,休息一下。」另一個女子並不是尼姑,而是尋常村姑打扮的姑娘,此刻她也是上氣不接下氣。

    「不行!要趕快……」小惜見了非魚,倒是停下腳步,臉上一紅,驚訝之情多於羞怯。「啊!你們在這兒?」

    「對啊,小師父,我買一隻大公雞還妳。」非魚指了那隻大公雞。

    小惜心頭一動,但無暇細想,又急道:「對不起,非魚施主,我沒空和你說話,我要趕快送秋菊離開!」

    非魚見她滿頭大汗,忙問道:「我可以幫得上忙嗎?」

    「這個……」

    小惜正不知如何說明,山路那頭跑來一個慌張的年輕男人,一見到秋菊,兩人激動地相擁而泣,汗水淚水交織,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阿新,你來了!」秋菊哭得好傷心。

    「總算……總算……」小惜劇烈喘氣,兩腳幾乎攤軟,但她不再緊張,而是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秋菊,你們快走,不能再耽擱了。」

    秋菊轉過身,緊緊抓住小惜的雙手,又哭又笑地道:「淨憨,真是多謝妳了,如果沒有妳,我這一生就完了。」

    「別謝我,你們還是快走。別往山腳去,那邊通到村子,容易讓人看見,從山腰這裡往東走,半個時辰就下山,然後走水路,就算有人要追,也不知道你們往哪兒去了。」小惜說得很快,卻是有條不紊。

    「師父!」阿新感激涕零,雙手合十拜道:「妳是我們的大恩人,我和秋菊安定下來之後,一定供上妳的長生牌位,終生敬拜。」

    「不要,千萬不要!我只是帶路罷了。」小惜急得臉紅,慌忙搖手,又望向秋菊。「你們該走了。」

    秋菊和阿新手牽手,不再回頭,加快腳步,堅定地往東邊山路離去。

    腳步漸去漸遠,最後只聽到山問蟲鳴和人的喘息聲。

    小惜不自覺地揉揉痠痛的右膝蓋,只要一跑步,她較長的右腳就會使出較大的力氣,這麼一趟跑下來,右腳已經不堪承受。

    「妳腳不舒服?」非魚察覺她的異狀。

    「還好,沒事。」小惜趕忙站好。

    鐵膽瞪了眼。「突然來了一個女的,又來了一個男的,抱在一起哭,然後又走了,老子我完全看不懂。」

    小惜解釋剛才的情況:「非魚施主,老哥哥施主,是這樣的,秋菊她家裡窮,她爹娘將她舍到庵裡,可她不想出家;我今早挑水時,遇見了阿新,他和秋菊是青梅竹馬,他求我送信,約了今晚逃走,我就帶秋菊出庵和他會合。」

    「原來如此。」小尼姑妹妹真是膽識過人,但非魚卻不得不為她擔心。「可小師父怎麼對妳庵裡的師父交代?」

    「我……反正我不說,師父也不知道……秋菊的心情,我能瞭解……」小惜望了月色,咬了下唇,欲言又止。「我也該回去了。」

    「哎呀!」小惜才跨出一步,就跌倒下去,頓時右膝疼痛不已,淚水也進流出來。「好痛……抽筋了……」

    「啊!我忘了小師父妳的腳……」非魚趕忙去扶,還不忘打一下自己的頭,小尼姑妹妹是長短腳,叫她跟常人一樣跑來跑去,一定是累壞了。

    「我試試看,應該可以走……」小惜才站起半個身子,又跌了下去,幸好這次非魚扶住她,不致讓她又沾上泥土。

    「右腿抽筋嗎?」非魚蹲下身,右手仍豐豐扶住她的小身子,左手隔著道袍,輕輕按捏她的右小腿。「我幫妳推拿。」

    「非魚施主!」突如其來的接觸讓小惜驚叫出聲。

    「我輕輕推拿,揉開妳的筋絡,妳現在可能有點痛,忍耐一下。」

    豈止是痛,那是痛、麻、癢、熱,各種奇怪的感覺混合在一起,小惜很想抽腳跑掉,但她就是動彈不得,而且漸感無力……

    「撐不住了?」

    非魚察覺她左腳正努力地想站穩,可是右腳卻在痙攣顫抖,不平衡的兩隻腳幾乎撐不起她瘦小的身子。

    「妳的腳要休息,別站了,我來背妳,妳幫我拿桃木劍。」

    非魚迅速解下背部的大包袱和桃木劍,再將包袱系在腰間,把桃木劍塞到小惜的手掌裡。

    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等小惜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趴在非魚的背上。

    「非魚施主!」小惜又是驚叫一聲,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她是個尼姑。

    「小師父,妳該速速回庵,免得被人發現,我背妳走比較快。」

    「可是……」小惜的臉熱了。

    鐵膽跟著非魚走,笑道:「小尼姑,有現成的騾子讓妳騎,妳就放心讓他跑腿,保證一下子就送妳回去了。」

    「可惜老哥哥不會當鬼,不然吹陣陰風,直接送小師父回香靈庵。」

    「老子我哪會什麼鬼方法!倒是你這個臭道士,不會剪只紙鶴,吹口氣,拍拍翅膀飛回去?」

    「可以呀,老哥哥先來騎鶴,你跌不死的話,我再讓小師父坐。」

    「就知道你那個唬爛法術,害人不足,還想害鬼!」

    一人一鬼鬥嘴鬥個不停,非魚腳步也變慢了,小惜卻不再急著回去,因為她好想繼續聽他們說笑。

    她也想無拘無束的說話,就像小時候倚著娘親撒嬌,任何憨痴無知的話都可以說;但自從入庵為尼以後,她學會了出言謹慎,只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惹得師父師姐不高興,又把她罵得一無是處。

    她低下頭,看見非魚烏黑的長發,男人的熱氣和汗水味道撲面而來,而她的兩隻腳讓非魚的雙手給拉住,這種親膩的接觸讓她全身像火一樣燒了起來。

    她身子變得十分僵硬,完全不敢靠在非魚的背部,兩隻手也伸得僵直,緊緊握住桃木劍。

    非魚感覺桃木劍幾乎敲到他的腦袋,轉頭笑道:「小師父,桃木劍是用來對付鬼,不是對付人的,妳不是擔心老哥哥回不去嗎?正好妳拿著桃木劍,妳給他比劃幾下,念幾句經文,看妳的法力如何。」

    「會不會害了老哥哥施主?」

    「我害他很多次了,他還是『活』得好好的。」非魚幫她扯下包裹的藍布。

    「又來了一個不靈的小尼姑,我活該當你們練習的對象!」鐵膽吼道。

    「啊!那我不試了。」小惜瞧了鬼臉,嚇得趕緊搖頭。

    「小師父,老哥哥就是愛說笑,他沒有怪妳啦。」非魚忙道:「不如快點讓老哥哥上西天,省得他為害人間。」

    「那我要怎麼比劃?念什麼經文?」

    非魚空出右手,比了一個眼花撩亂的手勢。「就像這樣……算了,妳怎麼比都成,念哪段經文都好:心意虔誠即可。」

    「好。」小惜兩手提起劍,往鐵膽比去,開始念大悲咒,「南無喝囉那哆囉夜耶,南無可唎耶……」

    「又在講外國話了,老子我不會被超度到爪哇國吧?」鐵膽有點擔心。

    「老哥哥施主,這是梵語,也是佛國的語言。」小惜很認真地解釋。

    非魚挖苦鐵膽道:「對啦,假如把老哥哥超度到天竺國,去聽釋迦牟尼說法,不出三天,他立刻逃了回來,寧可下地獄插刀子,也不想聽阿彌陀佛。」

    「老哥哥施主,不行的!」小惜急道。「阿彌陀佛那裡很好,很光明殊勝,很快樂,無憂無慮……」

    鐵膽瞪眼道:「既然吃素唸佛很好,剛才那個大姑娘怎麼想逃掉?」

    小惜腦袋突然一片空白,桃木劍變成千斤重,一雙小手根本拿不住。

    桃木劍掉落,非魚眼明手快,伸手接住。

    「小師父,這把劍很重,不太好使吧?」

    「我……我不會拿劍,也不會道術……」

    「對啦!」鐵膽插嘴道:「劍是凶器,小尼姑心地善良,不願拿劍對付我。」

    「小師父是見你冥頑不靈,不想超度你了。」

    「我也不想讓你超度,你這把劍愈來愈邪門,老子我漸漸有了感覺……」

    「看招!」非魚順勢劈出一劍。

    「哇呼!」鐵膽雙足蹬開,飛得老高。

    「老哥哥果然武功高強,反正我砍你不死,咱們就來比劃幾招吧。」

    「非魚施主!老哥哥施主!你們……不要打架……」非魚身子動來動去,小惜也跟著搖晃,忙嚇得緊緊抱住他的脖子。

    「小師父別慌,我們不是打架,我在幫老哥哥套招,免得他忘了功夫。」

    「老子我還需你這只三腳貓幫忙套招嗎?」

    「小師父,妳小時候有沒有玩過扮鬼的遊戲?」非魚轉頭笑問。

    那突如其來的熱氣噴得小惜滿臉通紅。「啊,沒有……」

    「沒玩過?就是有人扮鬼,到處去抓人,還沒被抓到的可以趁鬼不注意時,胞去救人,每個小孩都會玩的啊。」

    「那就讓我這隻鬼來抓你吧!」鐵膽迫不及待伸長手要抓非魚。

    「跑啊!」非魚雙手一提,再度把小惜背牢,兩隻長腿跑將起來。

    風在耳邊吹,呼呼風聲掩蓋了笑聲和鬼叫聲,小惜有了片刻的安靜。

    她從來沒跟其它小孩玩過遊戲;六歲前的她,只敢躲在屋子裡玩娘親縫的布娃娃,外面的小孩不會跟她玩,他們只是不斷嘲笑她的長短腳。

    入了香靈庵,更是有做不完的苦工和佛課,她不懂得玩耍為何物。

    此刻,她趴在非魚的背上,好像昔日從窗縫中看到鄰居孩童玩騎馬打仗,大聲嘻笑……原來,這就是玩耍的感覺……忘了煩惱,忘了畏懼……

    小惜也輕輕地笑出聲了。

    驀然,非魚停下腳步,但已經來不及閃躲眼前跑來的一群人。

    「有人在這裡!」

    雜沓的腳步聲傳來,火光漸明,七、八個尼姑匆匆趕到,全部驚訝地望向非魚--還有他背上的小惜。

    「淨憨?!」為首的淨慧圓睜美目,扯高嗓音怒道:「原來妳老是半夜不睡覺,就是跑來這裡和男人私會?!」

    「不是的!師姐……」小惜嚇得爬下非魚的背,本能地躲在他高大的身子後面,只敢露出半張臉。

    「還說不是?!妳跟這個男人摟摟抱抱,罪證確鑿,豈容狡賴!」淨慧認出了這個俊俏男子,一雙眉毛更是打成八字。「你!就是你!昨天還跑來庵裡找淨憨,天哪!香靈庵乃清靜神聖之地,竟然變成姦夫淫婦的幽會場所,你們這是褻瀆菩薩啊!淨憨啊淨憨,想不到妳平日裝笨裝憨,背地裡竟然是這般邪惡性子,我、我、我這個當師姐的……」淨慧氣得結巴,說不出話來。

    「我說這位師姐啊,」非魚挖了挖耳朵,笑道:「我都沒說上一句話,妳倒像打雷似地,轟隆隆天打雷劈的,我還以為雷母下凡了。」

    「你這個登徒子!儘是說些顛三倒四的話,故意引人注意,我告訴你,我是清心修行的比丘尼,你省省騙人的功夫,我絕對不會上當的!」

    「奇怪嘍!我又沒有勾引妳,怎麼說得好像真的一樣?」

    「你、你……什麼勾引……」淨慧脹紅一張臉,想要直視非魚,又很矜持地望向別處,正色道:「你果然思想淫邪,不只想拐淨憨,還想拐我們其它師妹。」

    「是嗎?」非魚搖搖頭,眼瞇瞇地笑道:「可是我只想拐淨憨,對其他師妹嘛……呃,尤其是師姐您,我實在沒有興趣。」

    「非魚施主……」小惜驚駭地後退一步。

    所有尼姑又是臉紅,又是生氣。她們哪裡比不上淨憨了引論姿色,她們年輕貌美,體態曼妙,不會有一雙難看的長短腳:論談吐,她們全是師父挑選出來的知客女尼,說起話來有如口吐蓮花,哪像那個只會挑水、打雜、誦經的淨憨。哼,背再多經文又能為香靈庵掙得多少香火錢?

    眾女尼同仇敵愾,妳一句我一句地罵道:「原來不是私會,是要私奔了!淨憨,妳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嗎?身為佛門弟子,竟敢犯戒律?!」

    「我知道了,平日淨憨總是自言自語,說什麼跟鬼說話,我看根本就是思念情郎,獨個兒害單相思、說情話!」

    「想不到她看起來笨,倒是心機深重,騙了我們好幾年。」

    「是啊,我們總以為她動作慢,工作做不完,所以很晚才來睡覺,原來就是跑出來私會男人。」

    「對了,這兩天準備出家的那個村姑呢?我們就是出來找她的。淨憨,莫非是妳帶她出庵?」

    「兩年前也逃走一個丫頭,淨憨,一定是妳半夜帶她出去的,可惜妳腿短,她可以跑得不見人影,妳跑不動扮可憐,還要人家背妳,羞也不羞啊?!」

    「我……」小惜完全不知如何響應,平常師姐們是待她不好,但也不像此刻把她當成仇人討伐,好像和她結了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唉!」非魚實在聽不下去了,大嘆一聲,比起桃木劍,畫個漂亮的劍花,這才道:「我平日自詡能言善道,能把死人說成活人,沒想到今日見到諸位師姐,真是自嘆弗如。我也不過講了一兩句話,妳們就能編出一大串故事,比天女散花還讓人眼花撩亂哪!小妹妹,平常妳師姐會講這麼精采的故事給妳聽嗎?」

    這聲小妹妹是向著小惜說的,她訝異地望向非魚,臉蛋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心跳更是跳得咚咚響。

    「他根本不是劍俠,他只是個賊道士!」淨慧氣得臉色發青,又帶頭罵道:「竟親熱地喊起妹妹了!」

    「哎呀!古人有雲,民胞物與,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既可為兄弟,換句話說,亦可為姐妹,就如同諸位師姐,也是我的妹妹啊,各位妹妹,哥哥在此問候妳們了。」非魚拱手笑道。

    左一句妹妹,右一句妹妹,最後竟迸出哥哥兩字,眾女尼又羞又驚。她們不是沒被人調戲過,但鄉下的粗鄙男人哪比得上這位年輕又好看的道爺哥哥。

    「非魚施主,你……」小惜害怕地拉了非魚的衣襬。

    「瞧!」淨慧一見之下又發作了。「又在拉拉扯扯了!師妹們,淨憨不守清規,又故意放走新師妹,我們一定得抓她回去,教她跪在菩薩面前懺悔,跟師父磕一百個響頭,再面壁思過十年才行!」

    「好!抓淨憨回去!」眾女尼齊聲大喊,準備衝鋒。

    「我說各位師姐呀。」非魚橫劍當前,擋住這批紅了眼的娘子軍,仍是笑咪咪地道:「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還以為遇上了潑婦罵街。喔,我知道了,原來香靈庵尼姑成日念的不是阿彌陀佛,而是耍嘴皮子;平常在外頭要香客鴻福齊天、壽比南山,然後轉個身,變個臉,罵師妹、使喚師妹。唉!人家是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嗯,妳們人前人後兩張臉,一共是四隻眼,要修到一千隻眼睛的境界,恐怕還需要兩百五十輩子喔。」

    「你才是耍嘴皮子,淨說些瘋話!」淨慧被堵得語塞。

    「咦?我搬出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師姐您說這是瘋話?」非魚搖了搖頭,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願菩薩慈悲,原諒師姐的無知啊。」

    「非魚施主,師姐很凶,你別跟她吵。」小惜輕扯非魚的衣襬,怯怯地往前踏出一步,「我……我回去了……」

    「妳想回去嗎?」非魚回頭問道。

    她想回去嗎?小惜心臟猛然一縮!再問自己一次,她想回去嗎?

    她的腳步僵凝下前。養她十年的香靈庵像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淨慧耳尖,氣得拔高嗓子:「淨憨,妳說我凶?!妳向來冥頑不靈,笨得教人生氣,我不好好代師父管教妳,又怎能把妳調教得服貼懂事?!」

    其它女尼喊道:「師姐,我們別再跟他們說廢話,押了淨憨回庵去!」

    「衝啊!」娘子軍再度發威。

    「走!走!走!」非魚刺出桃木劍,煞有其事的大喝三聲。

    眾女尼陡然定住腳步,不知是被咒語定住了,還是被非魚那到處亂砍的桃木劍嚇得不敢動彈。

    「天靈靈,地靈靈,有請老哥哥鬼魂展神力,雲從龍,風從虎,青龍白虎齊出動,捉妖除邪,氣走尼姑,太上老君,孝女娘娘,急急如非魚道爺令!」

    非魚舞動桃木劍,揮手,扭身,轉頭,配合他高大的身形,跳出各種展現男人健壯體態的姿勢,一時之間,猶如群蝶亂舞,煞是好看。

    眾女尼看得目瞪口呆,又不敢衝過桃木劍陣,不知不覺,目眩神馳,心跳加快,眼光全放在非魚那張俊俏的臉上了。

    忽然間,一股冷風吹過,拂得眾女尼遍體生寒。

    風很快就停了,原先明亮的月光卻蒙上一層黑霧,變得幽黃。

    樹葉在枝頭發出沙沙聲響,無風自動,聲音顯得格外詭異。

    「見鬼了?!」淨慧心驚膽跳,抹了冷汗道:「賊道士果然有邪術!」

    「不是邪術,是真的有鬼。」

    非魚綻開大笑容,桃木劍一指,比向飄在空中、正使勁吃奶力氣搖動樹枝的鐵膽。可是眾女尼什麼也看不見,只看到一根大樹枝獨自亂搖。

    「啊!」女尼們莫不驚聲大叫,花容失色。

    「各位師姐,後會有期啦!不不,最好是不要再見面了。」

    非魚笑嘻嘻地道別,一面拉著小惜後退,驀地伸手一揚,幾點火光閃過,好像丟出了什麼東西,眾女尼驚駭尖叫,轉頭就跑。

    碰!碰!碰!接連幾聲爆炸,一陣煙霧瀰漫,飄散出難聞的炮仗硝味,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咳!哎喲!」大家忙著咳嗽,避開煙霧,但視線不清,不免又撞成一團。

    「咳咳咳!」淨慧掩著嘴,眼淚鼻涕齊流,好不容易掙出生天,抬起頭,重新看到一輪明月。

    山林小徑蜿蜒,伸往森林暗處,安靜,詭譎,陰森,彷彿是一條通往陰間的鬼路。

    淨慧打個哆嗦,不敢望向那條小路,要不是今晚出來捉人,她才不想跑到這個鬧鬼的山上來呢。

    「跑掉了?!」但她又不甘心地再看一眼。

    她氣得猛跺腳,氣死她了!淨憨那個笨尼姑,憑什麼讓人拐走啊?要拐也先拐聰明美貌又善體人意的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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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17:47
第四章

    江水滔滔,不捨晝夜,永無歇止地往前流去。

    厚雲遮蓋藍天,小惜一人獨坐江邊,江上清風吹過她光溜溜的頭頂,令她的背影顯得格外孤冷。

    「我們拐走了小尼姑,怎麼辦?」鐵膽站在她身後十步之遙。

    「我也不知道。」非魚凝視她瘦小的身形。

    「咦?是你拐走她的,好漢做事好漢當,怎麼不知道了!」

    「我來問問她吧。」

    那個背影實在孤獨得可憐,只見她低著頭,手裡不知在玩弄什麼紅帶子,非魚跨大腳步,故意發出聲響,坐到她身邊。

    「小師父,我們跑了一夜,妳累不累?腳還疼嗎?」

    「喔,不累,腳早不疼了。」小惜慌忙回答,即便非魚不是挨著她坐,她還是挪動身子,讓兩人隔開兩尺長的距離,再趕緊將掌心的褪色紅髮帶收進懷裡,又低下了頭,望著腳底的水流,囁嚅道:「是非魚施主您累了,我……」

    他背著她跑了一夜,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害怕得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裡。

    「我不累啦!跑山路很輕鬆的,風吹著涼快,不像有時候我和師父做法事,又跳又唱的,一整晚下來,骨頭都散掉了。在外頭還好,要是悶在屋子裡吹法螺、爆煙花,還會被熏得流眼淚呢。」

    「你昨晚就是拿煙花嚇師姐?」

    「是啊!」談起傑作,非魚不免得意。「只需調和火藥的配方,再加上一點手法,就可以讓妳那群凶巴巴的師姐不敢再追過來了。」

    「唔……她們凶,是因為我笨,不受教……」小惜頭垂得低低的。

    「誰說妳笨了?」

    「師父,還有師姐。她們都說我笨,我只會唸佛經,什麼也不會,不像師姐能幫香靈庵化緣,我只能躲在庵裡做粗活……」

    「唉!就算妳不笨也不憨,也被別人說得又笨又憨了。」

    「不,我是真的笨,我手腳慢,力氣小,又不會說話……」

    「這樣就是笨了?」非魚好笑地大搖其頭。「妳知道嗎?我小時候手腳比妳快,力氣比妳大,比妳會說話,還不是每天被我師父死魚、笨魚的罵。他罵,我就頂回去,他打我,我就跑,要是妳早十年到我們芙蓉村,一定常常看到師父追著我滿村子亂跑。」

    小惜如聽奇聞,眼眸亮了一下!「你這樣做,你師父不生氣嗎?」

    「他當然生氣了。我說,師父啊,您老人家可不能生氣,要是氣皺臉皮,擠出魚尾紋,將來師娘嫌你老,就不肯嫁給你了。哈,我師父嚇死了,忘記打我,趕快回家搗草藥抹在臉上,保他膚白勝雪,吹彈可破,青春永駐。」

    「非魚施主的師父很有趣。」小惜露出一抹笑容,見到非魚也是帶笑看她,忙又低下頭。

    「妳的師父一定不有趣了。」唉,把她教得這麼自卑。

    小惜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再抬起頭,望著非魚被風吹揚而起的長發,心念一動,問道:「非魚施主,你說你當過和尚,後來怎麼改當道士了?是這個道士師父比以前的和尚師父好嗎?」

    「才不呢,我那個和尚師父比道士師父好上千百倍。」非魚想到了高深莫測的情空和尚,不禁肅然起敬。「寺廟裡的日子是苦一些,但和尚師父很照顧我,後來我逃掉,他還跑出來找我。」

    鐵膽過來插話道:「你要是當和尚,那間廟保證被你掀了。」

    「是啊,我已經當了五輩子和尚,若繼續待在廟裡暮鼓晨鐘,我會悶到發瘋,然後拿把大鎯頭敲掉廟牆,再放把火燒了。」

    「五輩子和尚?」小惜和鐵膽不解地問道。

    「說來話長了。」非魚撓撓後頸,竟然有點難為情。「你們要聽?」

    鐵膽用力點頭。「當然要聽了,臭道士雖然法術不行,掰故事搞鬼的功夫倒是一流的。老子我累了一夜,說來解解悶。」

    「這不是故事,是真的,我和師父去過地府,看過我們的前世。」

    「非魚施主,我想聽。」小惜誠摯地道。

    見到那張急欲瞭解前世因果的小臉,非魚也就道:「好吧,我說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北宋末年,有一個石匠離開他住的芙蓉村,到當時的京城汴京討生活,那時候時局很亂,金人快打進城了,那位石匠有一個同村的朋友,叫做洪喬,嚇得趕快收拾包袱回老家。石匠托洪喬帶一封信給家鄉的未婚妻,可是呀,這個姓洪的天生胡塗蛋,他以為石匠要跟京城的表妹成親,然後又不小心將信泡了水,糊了字跡,結果把一封情意綿綿的家書唸成負心漢的絕情信,所以,當石匠的未婚妻聽到洪喬的轉述,非常非常的傷心,就在一次幫她繼母採藥的時候,失神落水,嗚呼哀哉,香消玉殞也。」

    「啊……」小惜心頭一緊,眼眶酸澀。「那位石匠呢?」

    「可憐的石匠啊,你們應該都知道岳爺爺的滿江紅,裡頭唱到的『靖康恥』,就在那場靖康之變,石匠被金人抓到北方做苦工,四十年後才回來,故鄉已是景色依舊,人事全非了。」

    「這是命運捉弄,半點不由人……」小惜想到那傷心欲絕的未婚妻,想到孤苦的石匠,再也止不住淚水,潸潸而下。

    「不,」鐵膽發表他的高見:「是那個姓洪的錯!要不是他胡塗傳錯消息,石匠的未婚妻縱使知道金人攻破汴京,她也會抱著希望等石匠回來,熬上四十年,終究會有結果;就算她等不及了,找個人家嫁了,總比淹死還好。」

    「對啦,就是姓洪的錯,所以他死後下地獄,閻羅王罰他世世當和尚,直到他找回這對苦命鴛鴦為止。」非魚又抓抓頸子。

    「臭道士,你真的很會說故事,要不要去茶館說書,省得成天背個大包袱和桃木劍到處奔波?」鐵膽翹了二郎腿,飄到空中去。

    小惜用袖子抹抹淚。「非魚施主,你就是那個姓洪的?」

    「嘿嘿。」

    「那你一定是已經找到石匠和他的未婚妻,所以你可以不當和尚了?」

    「他們另外還有一段三百年的可憐故事,他們就是我的師父和師娘。」

    「果然是因果輪迴,前世種因,後世得果……」小惜聲音變弱了。

    非魚見她兩隻小拳頭緊緊握住,小巧的鼻頭早已哭得通紅,濕潤的長睫毛還在猛眨著,似乎想把不斷湧出的淚水眨回去。

    唉!她雖然天生缺陷,可是性情溫順、單純善良,香靈庵的師父和師姐怎麼不懂得憐她、疼她?是拜佛拜到讓香灰濛了心肝啦?

    「小師父,放心啦,不要再難過了,現在有情人終成眷屬,我這輩子也終於可以討老婆,大家歡喜大團圓,過去就過去了。」

    小惜吸吸鼻子,又抹抹淚,微微勾起嘴角。「非魚施主,我很高興你終於跳出因果循環,從這輩子起,就是清清明明的一個人,了無罣礙,恭喜你。」

    「小師父心思純良,年紀也還小,未經世事,更是清清明明的人。」

    「不。」小惜低下頭,指頭藏在手掌裡蠕動著,仍舊是握緊了。「我上輩子做了壞事,所以這輩子生來殘缺,更要終生唸佛贖罪……」

    她猛然站起來。「非魚施主,老哥哥施主,我回香靈庵了。」

    非魚也急忙站起。「妳要回去面壁思過十年嗎?再讓師姐打罵欺負嗎?」

    「我……」小惜心頭酸楚,無奈地道:「這是我的命,我罪孽深重,既然前世欠她們,這輩子吃苦是應該的,一報還一報,老天是很公平的。」

    「唉!又是妳師父說的嗎?」非魚很難得連連嘆氣,但瞧她自卑自責,他一定得點化這位被罵笨了的小師父。「妳前世造了什麼孽?又欠師姐什麼?」

    「我……我不知道。一定是做錯了什麼,讓我有一雙跟別人不一樣的腳……」

    「妳怎知妳不是藉著肉身的缺陷和苦難,因此有所領悟,不但開示了自己,也能開示同樣遭受苦楚的世人呢?」

    「這……」小惜有如醍醐灌頂。師父從來不會這麼說,師父只會說她是冤孽。

    「讓我來看看妳的前世。」

    非魚直接伸出右掌,以手心平貼上小惜的額頭,閉起眼睛,開始唸咒。

    那隻大掌幾乎罩在她的光頭上,小惜一動也不敢動,只覺得頭頂又熱又燙,更不敢直視身前的非魚,忙把視線望向鐵膽。

    鐵膽飄在空中,打個呵欠,以手支頤擺出如意臥,準備看非魚玩戲法。

    「小尼姑,讓臭道士瞧瞧,說不定真如他說的,妳是來當大善人的。」

    非魚念道:「有請孝女娘娘降下,給子徒弟非魚大神力,引領淨憨小師父回歸真道,現出前世。天靈靈,地靈靈,紅塵世路倒轉走,一年、十年、百年……啊!非魚恭迎孝女娘娘!」

    「哪來孝女娘娘?我什麼也沒看見。」鐵膽又是無聊地打呵欠。

    非魚身體猛然一震,垂下了頭,隨即吐出幽幽的女子聲音。

    「小姑娘,苦了妳了。」

    一聲「苦了妳」頓時讓小惜熱淚盈眶。十年來,從來沒有人以這般溫柔的語氣和她說話,那聲音彷如娘親撫慰,輕輕拍揉她的小身子……

    「哇!孝女娘娘來了!」鐵膽嚇了一跳,咕咚從半空中摔下來。

    「鐵膽。」「孝女娘娘」轉向鐵膽的方向,聲音變為平板:「你生前殺人為業,雖是為民除害,但偶有錯殺,亦有下手凶狠之時,汝可知罪乎?」

    「嗚嗚!孝女娘娘,我知道錯了,當我束縛墓地時,我就知道該死了。」

    「如今你尚未超生,乃因時候未到,時候既到,自然歸陰,半刻不得停留。」

    「那我現在怎麼辦啊?就跟著臭道士流浪江湖?」

    「鐵膽,非魚助你,你需待非魚如兄弟,不可罵他為臭道士,汝知之乎?」

    「是!是!是!」鐵膽跪在地上猛磕頭。「遵命!我會當他像兄弟。」

    「很好。」「孝女娘娘」轉回眼前的小惜,聲音又變得溫柔:「小姑娘,莫流淚,前世因,後世果,今日教妳瞧分明了。」

    「是,孝女娘娘,信女謹聽教訓。」小惜哽咽道。

    那隻大掌仍按住她的額頭,慢慢道來:「妳的前世有一段美滿姻緣,公婆疼愛,夫君體貼,兒女懂事。可惜一場山崩,掩了妳家房子,妳救出公婆,救出孩子,最後又冒著生命危險,背出受傷的夫君,讓村人扛去救治;然而老天無眼,再度山崩,巨大山石壓垮樑柱,壓住妳的左腿,妳動彈不得,血流滿地,村人來不及救起,妳因此重傷而亡。」

    「是……是這樣啊……」怎麼又是一段心酸的故事?小惜淚流滿面,心在抽痛,左腿也隱隱作疼。難道這就是前世的傷痕?

    「小姑娘,莫再傷心。妳雖早逝,但公婆感念妳的恩德,一生茹素行善;夫君難忘深情,不願續絃,守著妳的靈位直到老死;兒子考取功名,為官清廉,升巨宰相高位,請旨追封亡母為夫人。汝之恩澤深厚,造福千千萬萬人矣。」

    小惜感覺好些了,但她仍有些許遺憾。「那……我前世的夫君呢?」

    「若有緣,今世將再相會,再續前世未了之夫妻恩情。」

    有緣嗎?小惜望向閉上眼睛的非魚。她前世的夫君長得如何?像非魚一樣高大好看嗎?個性也像他一樣開朗活潑嗎?她今生還能遇見他嗎?他們又是如何的恩愛?到底是生了幾個兒女……

    唉!她在想什麼呀!她今生是個不能婚嫁的尼姑啊。

    非魚正將眼睛瞇開一條細縫,瞧見了小惜黯然的神色,又道:

    「小姑娘,汝前世無過亦無罪,只因傷勢過重,帶了前世的印記轉世,望汝忘卻前世肉身之苦,今生已為新生,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大好前程在眼前,吾將庇佑汝之一生,務請珍重,吾去矣。」

    小惜跪了下來,五體投地拜道:「淨憨恭送孝女娘娘。」

    非魚身子一震,睜開了眼,見到小惜跪在跟前,忙伸手扶起她,恢復了原來的聲音。「小師父,孝女娘娘剛才來了,我也聽到她的話了。」

    「孝女娘娘好慈祥……」小惜忍不住又哭了。「她很好,讓我明白,我的長短腳不是惡業所致,我好高興……」

    「怎麼她對我就不慈祥了!」鐵膽也主動爬了起來,冒了冷汗。「臭道……呃,兄弟,你那個孝女娘娘還真靈,知道我殺錯了人。」

    孝女娘娘當然知道了,非魚得意不已。他推斷前因後果,扯上幾句話,總有一句話會讓他蒙成真的吧。

    可小師父妹妹怎麼還在哭?

    「那麼小師父,妳打算去哪兒?回家?我可以送妳。」

    「我……沒有家了……」小惜百感交集,拭去眼淚。

    「爹娘不在了?」

    「我娘在我六歲時就死了,爹送我到香靈庵出家,十歲時來看過我一次,他說他考不取秀才,生活很艱難。他卜了卦,卦象指示他要往東方發展,這才會發達,他那天就是來道別的,然後我就再也沒見到他了。」

    唉!怎有這種不顧女兒的爹爹啊!非魚戚同深受,不覺輕聲一嘆。

    「小師父,別難過,我也是爹爹不疼,娘親不愛,三歲就被送去當和尚,不過我逃得快,十歲就改行當小道童了。」

    鐵膽拍掌笑道:「哈!你們兩個是同病相憐了。」

    小惜卻是另一番心思。既是同病相憐,那非魚為何總是笑嘻嘻的,還知道要逃廟,她卻是什麼也不敢做,只能躲在庵裡一邊挑水澆菜,一邊偷偷流淚,想唸著過世疼她的娘親,還有世間唯一的親人。爹……

    「我是沒有家……」但香靈庵也不是她的家。多年來,她是多麼渴望再見爹爹一面。「可我好想爹,想去找他……」

    「好啊!我們可以同行,一路好作伴。」非魚熱心地道。

    鐵膽卻問道:「妳不回尼姑庵了?」

    小惜低下頭,想到了勇敢決定自己命運的秋菊。她自己小時候無法作主,傷心胡塗地剃度當尼姑;可她現在長大了,為何不能像非魚和秋菊一樣,過自己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既然『逃』出來了,再回去只是讓師父師姐更生氣……何況修行在個人,不一定要在庵廟才能得道,我可以一路化緣,一路尋爹……」她愈講愈小聲。她從來沒獨自出過門,還不知道要怎麼化緣呢。

    「是啦,不要回去了,回去一定會被凶師姐欺負得很慘。」非魚道。

    「喂,兄弟,」鐵膽插嘴道:「你真的在拐人了,逼小尼姑還俗啊?」

    「不,老哥哥。」非魚堅定地望著小惜。「小師父很懂事,她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昨晚『拐』她,是怕她那些師姐不講理、誤會她,要是當場被抓了回去,還不知道要怎麼罰她,所以一時衝動,背了小師父就走;若如今小師父真要回香靈庵,我也留不住她,不是嗎?」

    小惜迎上非魚的目光,驚訝他怎能說得這麼準。

    非魚微笑看她道:「聽了小師父的遭遇,說句老實話,我也不願見妳跟我一樣糊裡胡塗的出家。既然過去是身不由己,可現在小師父有決心、有毅力的話,不用我出現,妳也一樣可以自己出來找爹爹啊。」

    「非魚施主說的是,我、我……我不回去了。」

    小惜花了很大的力氣,鄭重地說出她有生以來最重大的決定。

    「哇!」鐵膽睜大眼。「終於拐到小尼姑了!」

    非魚咧開大笑容,著實為她高興。「好!我既然『拐』了妳,就會負責到底,送佛上西天,我一定陪妳找到妳爹為止,一天找不到,就一天不回芙蓉村。」

    「這……不……」小惜臉蛋一紅,她擔不起那麼大的盛情。

    「沒什麼好不的啦,反正我們也要找老哥哥的老婆,一路都是尋人,妳一個姑娘家不方便獨行,不如讓我們哥兒倆照顧妳,路上也平安些。」

    鐵膽又有問題了。「兄弟,你總不能帶著一個小尼姑到處亂跑吧?」

    「這還不簡單!稍微改變她的裝扮,不就得了。而且大家萍水相逢,既然孝女娘娘要我們兩個稱兄道弟,我們也可以和小師父結拜為兄妹。好不好?」非魚轉頭笑問。

    小惜臉頰發熱,很多她從未想過的事情正在發生,命運有了改變,從此她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就這樣決定啦。」非魚見她猶豫,乾脆先下手為強。「我就喊妳一聲妹妹,以後妳得喊我哥哥喔。」

    小惜不好意思喊出來,低頭道:「我本名叫小惜,年小惜,年歲的年,大小的小,憐惜的惜,這是我娘娶的名字,我爹算過的筆劃,我喜歡這個名字,我不喜歡那個……」她已經不想再提起「淨憨」兩字了。

    「小惜,小惜,很好聽的名字,妳娘親一定很疼妳。」非魚點頭道。

    小惜想到早逝的娘親,不覺又濡濕了眼眸。

    好久沒有人喊她的名字了,非魚一聲又一聲喊來,令她既心酸又激動,想到以後可以拋掉淨憨的身份,當一個自由自在的小惜姑娘,她又想哭了。

    「那我們來結拜嘍?」

    「好。」她含淚綻開笑容,用力點頭。

    「太好了!我來焚香祝禱。」

    非魚翻開他的大包袱,拿出三炷香,用火摺子點著了,插在土裡。

    一鬼一男一女照著年齡順序,依次跪下,齊齊向天磕頭禮拜。

    非魚代表道:「孝女娘娘在上,今日鐵膽、非魚、年小惜義結金蘭,願為兄弟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等等。」鐵膽打斷非魚,「老子我早就死了,你們如何跟我一起死?」

    「結拜發誓不都這麼說的嗎?」非魚側頭想了一下,再度向天發誓道:「孝女娘娘,對不起啦,我剛才最後一句不算,改成:非魚願和小惜同年同月同日死,吾等三人,不,兩人一鬼既為兄弟妹,非魚和小惜將盡全力護送鐵膽返歸地府,若非魚有違誓言,願跟老哥哥一起下地獄煎油鍋,皇天后土,實鑑此心。」

    二人一鬼再拜,各自舉香祭禱,完成這場結拜儀式。

    鐵膽飄了起來,猛揉腦袋。「真是奇怪的結拜。我的結拜兄弟竟然要送我去見閻羅王……嗯,如果他有違誓言,那就是無法送我下地獄,那他又怎麼跟我去煎油鍋?」鐵膽恍然大悟,破口大罵:「你這個臭道……」

    非魚笑嘻嘻地堵回去:「老哥哥,孝女娘娘有旨,你不能罵我喔。」

    鐵膽猛扯大鬍子,狂吼道:「老子我好像上當了!」

    小惜以為他不高興,忙道:「老哥哥,二哥是誠心的,小惜也是誠心的,我一定會努力超度你,讓你到西方極樂世界享福。」

    鐵膽讚賞地望向小惜道:「嘿!還是小妹子懂事,不枉我幫那只會飛的魚拐妳出來了。」

    「呵,我不會飛,我也不是魚。」非魚將包袱繫上腰間,遞出桃木劍。「來,小惜,幫二哥拿桃木劍,我背妳流浪去也。」

    「不!不!」昨夜的親密接觸猶有感覺,小惜羞紅了一張小臉,急道:「二哥,我會走路,我只是走得比較慢,你可以先走,我會跟上……」

    「我不會先走,我們一起走。瞧這江邊風景多好看,雲朵飄在天上,漁船浮在水上,人鬼走在岸上,咱們兄妹慢慢走,賞景吟詩,多麼風雅啊。」

    「真是難聽的詩。」鐵膽掩起耳朵。

    「可是我真的走得很慢……」小惜怯聲道。

    「哎,急什麼?我們不趕時間,也不像老哥哥急著去赴死,別為走路這種小事擔心啦。」非魚以桃木劍挑起大背包,將劍身搭在肩膀,笑道:「就算真有急事,我再背妳跑路,這不就成了?」

    「二哥,不行的,你會累……」

    「不用想太多啦,腦袋是拿來讀書、學本領、記住快樂的事情,可不是用來煩惱憂愁的,知道嗎?」

    非魚見她那副畏怯的模樣,微感心疼,又升起憐惜之意。

    唉!他的小妹妹被人欺負到長大,即便他們已經兄妹相稱,她還是顯得怯懦,怕這個怕那個,似乎怕一不小心,又會慘遭挨罵。

    不過,他當二哥的,絕對不會罵她,更不會讓她被人欺負。

    他終於忍不住摸摸她滾圓的光頭。「小惜,二哥說的,妳明白嗎?」

    「明白。」小惜低下頭,臉上兩朵紅雲久久不褪。

    「上路嘍!」非魚愉快地踏出大腳步,又回頭看小惜一眼。

    小惜慌忙踏出右腳,身子微晃,左腳再顛跛跟上,這才走出第一步。

    非魚仍然不動,她再走一步,超越他的腳步,他才又陪她走出下一步。

    鐵膽飄在空中,打了無數個呵欠。真要命!他這兩個義弟義妹八成是烏龜投胎,照這種爬行速度,一天大概只能走上一里路吧?

    他還是先睡上一覺,再趕上他們也不遲呀。

    煙波江上,藍天綠水相接,遠方岸邊芳草萋萋。

    小惜站在甲板上,眺望風景,深深吸聞清爽的涼風。

    她沒坐過船,就算船家說的,今日好天氣,風平浪靜,但船身輕微的搖晃仍讓她感覺暈眩。

    「小惜,好些了嗎?」非魚來到她身邊,側頭看她。

    「啊,二哥。」小惜扶緊船舷。「好多了,船艙裡悶熱,出來吹風就好了。」

    「是啊,夏日炎炎正好眠,艙裡待久了,的確昏昏欲睡,那幾位商人已經全部倒下睡中覺了。」

    「二哥幫他們算命的結果如何?」

    非魚咧開大笑容。「當然每個都是大富大貴嘍!瞧這艘船載滿了他們的貨物,只要一轉手,就可賺上大把銀子,不讓他們榮華富貴都難喔。」

    「還好二哥找到這艘貨船,這幾位商人大爺也願意順道載我們一程。」

    小惜很不好意思,她走得慢,二哥也耐著性子陪她散步,幸好有船可搭,否則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回到老哥哥的家鄉呢。

    二哥很照顧她,一路不時問她累不累,腳疼不疼,她的答案皆是不會。

    真的不累。她做慣苦工,吃得了苦;而生平第一次嘗到讓人呵護的滋味,更是令她滿心溫暖,就算風吹日曬,磨破腳皮,她也歡喜甘願。

    非魚東張西望的。「老哥哥呢?怎麼不見鬼影了?該不會在半路睡死了,回頭又找不到我們?」

    「老哥哥在那裡。」小惜抬起頭。

    鐵膽高坐在桅杆之上,極目遠望,神情迷茫,一把大鬍子無力地垂下。

    非魚平時雖愛捉弄鐵膽,但心裡不免為這只孤魂野鬼擔憂。

    「唉,鐵膽柔情啊,老哥哥放不下心的,就是咱們的老嫂嫂,這艘船正好送老哥哥回去江漢縣城。歲月過去六十年了,也是近鄉情怯吧。」

    小惜亦是有所感觸。人死了,還可以落葉歸根,她卻是當初年紀太小,連自己的家鄉在哪裡都不知道,又教她何處去尋找她的爹爹?

    清風吹來,揚起小惜的頭巾,長長的巾子飄搖而起,連帶扯得她小小的身子稍微後仰。

    非魚趕忙伸手虛扶她的背,他差點以為她要被風吹走了,還好她只是動了動,雙手仍抓緊船舷,視線不知道放在哪裡,也像鐵膽一樣,迷茫地望向遠方。

    唉!大家都是心事重重啊,可她小小年紀,又藏了多少委屈和辛酸!

    他一念之間「拐」了小惜,雖是莽撞些,但他和小惜既有相同的幼年命運,對於她的遭遇,他無法坐視不理,就如同他為村裡姑娘指點姻緣迷津,讓她們找到幸福,對於妹子將來的幸福,他當二哥的更是責無旁貸。

    當然嘍,他得先讓她開心些。

    「小惜,還習慣這身打扮嗎?」他輕輕撥弄她的頭巾。

    「我……很不習慣……」小惜想到路人的眼光,窘紅了小臉。

    她向來穿慣簡單的直裰道袍,而二哥為她買了一件女子服飾,又是系裙子,又是結腰帶,害她不知從何穿起,幸好有舊衣鋪的大娘幫她穿戴。

    但這只是小事,令她窘迫的是罩在頭上的怪巾子。

    非魚知道她的意思,乾脆掏出他口袋裡的小方巾,蓋在頭頂。「別難為情,二哥和你一起當波斯人,人家問起,我們咕嚕咕嚕和他說胡話。」

    小巾子蒙在他頭上,他又扯了兩端尖角,想要紮在下巴下面,可惜巾子太短,還扎不到下巴,倒扎到鼻孔上了。

    這副怪模樣終於讓小惜展露淺淺的笑靨。「二哥,我們去問老哥哥,你這是哪一國人的打扮?」

    「大概是夜叉國吧?」非魚調整一下巾子,戴得更牢靠些。「幸虧老哥哥過去行走江湖見聞廣博,在泉州港見過波斯商人,知道他們喜歡蒙頭蒙臉,二哥一時沒辦法幫妳買頂漂亮的帽子,還請妹子將就了。」

    「沒關係,其實……也不錯……」

    那天老哥哥出主意,他們買了一塊布,由老哥哥描述指示,她和二哥合力動手,在她頭上包、拆、裹、纏,折騰半天,終於將她的光頭包了起來,又垂下長長的頭巾,風一吹動,就會飄揚而起。

    她的裝扮是古怪些,但她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歡。當長巾子在身後擺動時,她會想像那是一頭長發,柔軟而美麗,就像一個真正的姑娘家……

    她痴痴地盯住非魚那頭又長又黑的頭髮。唉!要留得那麼長,這才能梳上美麗多變的髮式,但還要等多久啊?

    怎麼妹子似乎又感傷了?非魚拍拍她的頭頂。「小惜,在想什麼事?都怪我那個無情無義的師父啦,他要我自力更生,給我的銀子早就花完了,所以二哥只能幫妳買舊衣,不過妳別急,等咱們到江漢,二哥幫人做上幾回法事,就帶妳去買一頂好看的繡花軟帽,再換上一套新衣裳。」

    「二哥,不是的……」小惜正想解釋,話頭卻被打斷。

    「請問是非魚道爺嗎?」

    「是的,您是?」非魚轉身響應。

    來人是一個中年男人,身形略顯福態,面貌普通,衣著倒是光鮮華麗,指頭戴著大斑戒,一看就是個唯恐天下不知的富商。

    小惜也聞聲回頭,和來人打個照面。

    「白衣觀音?!」富商輕聲驚呼,兩眼睜得好大,表情又驚又喜又惶恐,雙腿一軟,就要跪下。

    非魚扶住富商。「這位大爺,她不是白衣觀音,她是我的妹子。」

    難怪這位大爺誤會了,連他也覺得小惜和觀音有幾分神似。

    因為小惜穿的是舊衣,原先的淺藍色已經洗得泛白,而頭巾是灰白色的,又從頭頂披了下來,一身彷彿白衣白巾,就像畫像裡的白衣觀音模樣,只是觀音法相莊嚴沉穩,而小惜仍是未脫稚氣。

    「啊!」富商又是驚嘆一聲,揉了揉眼睛,再度細看小惜。「我突然見到令妹,還以為觀音降臨了,現在再看,還是像個小觀音,也許觀世音菩薩小時候就像令妹這個樣子吧。」

    小惜瞬問臉紅,低下了頭。她哪能跟觀世音菩薩相比!

    富商又望向非魚。「可是……你怎麼像個見不得人的綠林大盜?」

    非魚這才記起自己還紮著巾子,笑著拿下來。「還不知這位大爺大名?」

    「喔,我叫石伯樂,石頭的石,伯樂就是會看馬的那個伯樂。不過我不會看馬,我會看貨、挑貨、賣貨,從你們上船後,我忙著跟夥計在貨艙檢視貨物,方才聽朋友說,非魚道爺會看相,我趕快來找你,拜託你幫看我下半年做買賣的運勢如何。」

    「好的,先看你的面相好了。」非魚很認真地端詳那張泛出油光的肉餅臉。「石大爺相貌堂堂,三停均等,這代表幼年、中年、老年皆有好運道……」

    突然船身一個傾斜,晃得所有的人站立不穩,小惜一個不留神就要跌倒,非魚趕緊扶住她,才要站穩腳步,又是好幾個大浪打了過來。

    原是晴空萬里,此刻卻變得烏雲密佈,狂風怒吼,江上波濤洶湧,浪頭一個比一個高,打上了甲板,令船身劇烈地搖晃。

    「怎麼颳大風了?!」石伯樂跌到甲板上,抱住了桅杆大柱,慘叫道:「嗚嗚,我那些上好的貨物可不能沉落江底,那都是錢啊……」

    非魚一手緊緊抱住小惜,一手抓住船舷。「小惜,別怕,二哥保護妳。」

    「二哥,我……」那緊實的擁抱令小惜既緊張又窩心,想要掙脫,身子卻因極度暈眩而使不上力。

    「又暈船了嗎?」非魚大掌摸向小惜的後腦勺,將她的臉轉到他懷裡,雙腳向後退,試圖退到船中央。「別看江水,愈看會愈暈。」

    「兄弟,這風起得奇怪。」鐵膽由桅杆落下,飄至水面察看。

    「一點也不奇怪。」

    師父教他觀察天相,方才他就看到天邊有一朵奇怪的濃雲,雲至之處,必起強風,只需捱過一時半刻,就能風平浪靜了。

    可是,船艙裡的商人哭爹喊娘的,哀鴻遍野;連甲板上的船工也嚇得面無血色,各自抓緊支撐物,舵工更是忘了掌舵,任由船隻飄蕩。

    哎,人心渙散呀,該是他這當道士的出面「安撫」民心了。

    感覺懷裡的小身子在發抖,他先擁緊了她。「小惜,默唸佛號,別去想暈船的事,妳會好一些。」

    「好……」靠在那個溫熱的懷抱裡,小惜早已感到無比安心。

    「何方惡鬼,竟敢作亂?!」非魚再比動桃木劍,大聲斥喝。

    小惜一驚,抬頭問道:「有鬼嗎?我也要幫二哥趕鬼。」

    「噓,小聲點,沒有鬼啦,妳放心靠著我就行了。」

    「可是……」不管有沒有鬼,船身搖晃得這麼劇烈,小惜仍是慌亂不已,忙按住掛在頸子上的驅邪八卦香包,腦海浮現了消災吉祥神咒,立刻念道:「曩謨三滿哆,沒馱喃,阿缽囉底,賀多舍,沙囊喃……」

    非魚也順勢再喊道:「惡鬼!我不容你為害這條船的人命和財物!」

    再從懷裡抓出一張符,以桃木劍尖刺穿,向前劃出招式,喝道:「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教我殺鬼,孝女娘娘給我神力,出窈窈,入冥冥,氣布道,氣通神,先殺惡鬼,後斬邪靈,觀音菩薩,地藏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齊來助弟子非魚一臂之力,急急如律令!惡鬼速速去!風浪快快停!」

    非魚迎向強風,使力揮劍「做法」,再不斷往懷裡掏符咒,灑落江面。

    如此呼風喚雨一番,算算時間,那朵怪雲也該過去了;非魚再以桃木劍一陣亂砍亂刺,剎那間,風平浪靜,晴空再現,剛才的狂風大浪好像是一場夢。

    非魚鬆了一口氣,抹了滿頭大汗,正想走出一步,這才發現小惜還緊緊抓著他的衣襟,嘴裡也還在誦念消災吉祥神咒。

    「小惜,好了,沒事了。」他笑著摩挲她的頭。

    「二哥,我好擔心,風這麼大……」小惜快要哭了,她好不容易有個疼她的二哥,她不要他有任何意外,可是她膽小又無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唸咒,祈求二哥平安無事。

    「呵,小惜,妳就擔心妳的二哥,不擔心老哥哥了?」鐵膽笑問道。

    「我……我也擔心啊。」小惜放開非魚的衣襟,不好意思地走出幾步。

    「救命啊!我不想死,我還想回去看老婆啊!」一聲聲哀叫傳來。

    石伯樂抱緊桅柱,嚇得六神無主,肉球似的身體還在搖來晃去。

    「石大爺。」非魚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船不搖了,你也別跟著搖了。」

    「不搖了?!」石伯樂如夢初醒,放眼四顧,瞧見了晴朗的天空,緊繃的表情立刻鬆垮下來,鼻子掀了掀,小眼眨了眨,嘴唇抖了抖,立刻跪倒拜哭道:「感謝非魚道爺!感謝小觀音!你們救苦救難,三兩下就降伏風浪,保全了我的性命和財寶,感謝你們呀!」

    「石大爺,別這樣。」非魚在不當「孝女娘娘」時,最怕別人把他跪到折壽,趕緊用力扶起石伯樂。「我們有菩薩保佑,又有孝女娘娘助力,不是我們兄妹的功勞。」

    「孝女娘娘?」石伯樂吸了吸鼻涕。

    「孝女娘娘是我二哥村子的神明,很靈的。」小惜代為回答。

    「真是法力無邊啊!」被搖得七葷八素的船工們走過來,他們親眼見到非魚的道術,不斷地拜謝道:「多謝小觀音!多謝非魚道爺!」

    「嘔!」

    「哇吐!」

    船艙裡跌出好幾個衣冠楚楚的商人,不是四肢無力,就是暈眩嘔吐。

    非魚見機行事,上前舉起桃木劍,在各人頭上輕輕拂過,語氣沉著地念道:「孝女娘娘護眾生,保平安,妖邪已去,穢氣亦去。來,請大家深深吸一口氣,吸到肚子裡去,再『啊』用力吐出來。」

    「啊!」不只是暈船的商人,甲板上所有的船工和夥計皆同聲一啊。

    「好,孝女娘娘保佑各位,大家再吸一口氣,大大吐出來,啊!」

    「啊!」

    接連兩次吐氣,眾人頓覺神清氣爽,紛紛稱讚起非魚的「法術」。

    「剛剛非魚道爺為我加持時,我感覺一股清風吹過來,頭就不暈了。」

    「是啊,真是太神奇了,孝女娘娘把我的穢氣都送走了。」

    「我要請非魚道爺開光,請一尊孝女娘娘回家,保佑我平安發大財。」

    「哼呵!」鐵膽飄到上空,他已漸漸瞭解結拜兄弟的把戲了。

    「非魚道爺,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一位商人掏出一錠閃閃發光的銀子。

    「不行!不行!」非魚忙搖手,他「做法」的目的只是讓大家心情平安,根本沒想到賺錢。「感謝各位大爺讓我們兄妹搭順風船,我只不過為大家算命當作渡船資,怎能再拿錢呢。」

    「你一定要拿啦!」又有商人掏出更大的銀子,硬塞到非魚的手掌裡。「萬一我們的貨沉了、人死了……呸呸呸!我在說什麼啊……那就什麼也沒了呀!家人還要幫我出棺材錢……呸呸!又說錯話了……」

    「非魚道爺,請笑納……」

    眾商人一擁而上,有如比賽誰最有錢,掏出來的銀子一個比一個大,非魚的大掌一下子就捧了一堆小銀山,鐵膽也見錢眼開,下來幫他數銀子。

    眼見盛情難卻,而他也急需一筆錢,非魚朗聲道:「那非魚就不客氣了。各位大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回頭我就為各位大爺畫上孝女娘娘聖像,請回家供奉案頭,千萬不要殺豬宰雞再造殺業,只要一束清香,鮮花素果,心誠則靈,孝女娘娘會知道你們的心意的。」

    「是!是!」平時叱咤風雲的富商們乖乖地點頭。

    「不過,現在我妹妹暈船,身體不太舒服……」非魚望向臉色蒼白的小惜,知道她暈船的程度不比這幾位大爺輕。「我得先陪她在甲板休息一會兒。」

    「啊!小觀音捨身救人,耗損真力了。」石伯樂也瞧見小惜的臉色,急喚他的夥計道:「阿林,快把我那張紫竹躺椅搬出來,再去拿一床新買的上等杭州絲被給小觀音蓋。」

    「不……」一聲聲小觀音,叫得小惜很不好意思。可是她頭好暈,也好想吐,方才的驚濤駭浪好像還在晃動船隻,讓她的肚腸幾乎快吐出來了。

    「二哥……」昏亂之中,她只能喚著最親近的人。

    「小惜,閉上眼睛,不要緊張。」非魚摟住她的身子,讓她結結實實地靠在他懷裡,大掌來回摩挲她的背部……

    小惜感覺他的按摩力道,似乎正在推開胸腔的那股悶氣;她才覺得氣順些,驀然又是天旋地轉,頭重腳輕,全身騰空而起。

    她被二哥抱起來了!

    她心臟差點跳到喉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很快地,她全身攤軟地落到一方清涼的躺椅上,一襲輕軟的絲被也蓋上她的身子。

    她見到二哥俯下的笑臉,從下往上看,他那對濃眉似乎更黑了,嘴唇和下巴有青青的鬚根,眼睛清清亮亮地瞧著她--哎呀!她怎麼也瞧著二哥看?!

    她慌忙眨眼,將臉轉過一邊,不敢再看非魚。

    「又臉紅了?怎麼常常臉紅?」非魚按上她的額頭。「是發熱嗎?」

    「沒有。」

    「應該是沒有。」非魚幫她理了理巾子。「閉上眼睡個覺,醒來後就會好些,二哥坐在這兒幫妳趕蚊蟲……請問一下,有沒有扇……」

    話未說完,五、六支大爺們搖的香蒲扇就遞了過來。

    「多謝。」非魚接下其中一支,環視圍成一圈的人牆。「我妹妹需要安靜休養,還請諸位暫勿打擾。」

    開玩笑!姑娘要睡覺,大家還在看熱鬧?!

    「大家快走啦!」石伯樂揮手驅趕。「別打擾小觀音清修,不然菩薩降罪下來,咱們就不能大富大貴了。」

    一搬出神明,眾人敬畏有加,躡手躡腳,悄悄退下。

    「小惜,大家都走了,妳安心睡吧。」非魚發現太陽曬上小惜的臉蛋,又挪了挪身子,擋住日照光線。

    「二哥……」小惜感到他身影的清涼,心卻熱了。

    「睡不著啊?」非魚坐在小竹凳,一手輕搖蒲扇,一手撐住下巴,微笑道:「我來唱我師父哄師娘睡覺的曲兒,小惜聽了要乖乖睡喔。」

    「樹葉兒搖,明月兒高,我的寶寶要睡覺;蟬兒莫叫,蛙兒別跳,齊看寶寶酣暢笑;風吹林梢,睡了睡了,寶寶夢裡開心笑……」

    船身輕搖,雲淡風輕,小惜舒服地閉上眼睛,定進了甜美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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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18:10
第五章

   下弦月孤伶伶地爬到天邊,照出另一個孤伶伶的鬼影。

    鐵膽以手當枕,躺在屋頂脊樑上,翹起二郎腿,兩眼發直,望向夜空。

    老哥哥真的傷心了!非魚從屋子定出來,就看到這幅淒涼的畫面。

    他們下船後,在石伯樂的盛情招待下,他們坐上雇來的車子,直驅鐵膽六十年前的故里。誰知物換星移,原來幾間相連的老厝早已拆除,圈了圍牆,變成一戶豪宅的後花園。

    非魚問了附近人家,無人認識鐵家娘子阿緞,更遑論尋找她的下落或墓地了。

    鐵膽自此悶悶不樂,不再說話。

    一行人來到石伯樂的宅子,住進這問招待貴客的獨立別院。

    「老哥哥!」非魚大聲呼喊。「不要灰心啦,我們就在江漢住下了,兄弟我到處跑,到處問,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定能幫你找到老嫂嫂。」

    「嗚嗚,我的阿緞在哪裡啊……」鐵膽的眼淚鼻涕全灑上他的大鬍子上。

    「老哥哥,我唸經給你聽,好不好?」小惜也出來了,望向非魚,不知道她這個提議是否恰當。

    非魚點頭,示意她念。

    小惜低首,雙手合十,虔心念道:「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摩訶薩,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她的聲音稚嫩,像是又輕又軟的棉花糖,但一個字一個字卻又清晰如磬,聲聲敲進鐵膽的心坎: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正是千處祈求千處應的觀世音菩薩,即使一時找不到阿緞,可菩薩一定會保佑他,讓他如願以償……

    「嗚……」鐵膽流下眼淚,心情也漸漸平靜了。

    小惜一遍又一遍地誦念白衣大士神咒,淡柔月光映上她那張專注的小臉,加上她已經洗去一身塵土,換上新買的月白衫裙,頭紮雪白杭州絲綢裁成的巾子,整個人顯得格外清新脫俗。

    非魚一時有了錯覺,以為小惜是畫像裡走出來的水月觀音--當然嘍,是還沒長大的小觀音。

    「二哥?」小惜唸完一百遍的咒文,一睜開眼就看到非魚失神也似地望著她,不覺心頭怦然一跳。

    「啊?!」非魚抓抓頭,他怎麼直瞧著妹子不放啊?

    小惜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又抬頭望向屋頂,只見鐵膽四肢擺平,飄在空中搖搖蕩蕩的,又是睡死了。

    「二哥,老哥哥睡著了。」

    「讓他睡吧,老哥哥找不到老婆,身心俱疲,是累了。」

    「二哥,你不累?還不睡?」

    「我不累啦。」非魚伸展手臂,轉轉圈兒,活絡筋骨。「剛才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全身還熱呼呼的,來院子吹風涼快些。」

    「二哥的頭髮還沒幹。」

    非魚一頭濕髮全披散在背後,他隨意撥了撥,抖了抖,笑道:「我這頭髮可寶貝了,當了五輩子又七年的和尚,終於不用再每天刮頭皮了。」

    小惜戀戀地望著那頭長發。「二哥的頭髮好黑。」

    「妳別急,以後妳也會有一頭烏溜溜的秀髮。」非魚摸摸她的頭,這已經變成他的習慣動作了。「咦?怎麼不戴二哥幫妳挑的軟帽?纏這頭巾挺麻煩的。」

    「啊,對不起,二哥,我……」小惜忙從袖子裡掏出一頂水藍色繡花軟帽,小巧的帽子底色清雅,各色花葉繡工細緻,十分適合年輕姑娘。

    「還是妳不喜歡這個顏色?二哥明天帶妳去換。」

    「不是的。」小惜捏住軟帽,不覺紅了臉。「我很喜歡,只是戴起來……」

    「戴起來不合嗎?哎,在店裡是不好叫妳試戴,我應該先幫妳試試的。」

    非魚從她手裡拿過軟帽,直接罩到自己的頭上,然而帽小頭大,怎麼看都像是頂著一個小碗兒。

    小惜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二哥,帽子不是這麼戴的,要拉下來蓋住後腦袋……」她突然想到方才照鏡子的模樣,再也說不下去了。

    「來,二哥幫妳戴看看。」非魚殷懃地往小惜頭頂戴下。

    「不不!」小惜退後一步,身子歪了一下,低下頭,聲音細細地道:「我……二哥,我說了你不要生氣。那個……嗯,就算我戴上帽子遮住光頭,可我還是沒有頭髮,就像是庵裡冬天擋風的暖帽……」

    她沒有額頭上的劉海,更沒有垂在頸邊的飄逸長發,望著鏡中一顆雞蛋也似的頭型,她只能黯然地再纏上頭巾。

    「原來是這等小事!二哥幫妳想辦法。」非魚也想到了僧帽。

    「真的有辦法?」小惜眼裡出現光采。

    「很簡單啊。」非魚比劃著手中的帽子。「在後面縫一條漂亮的花花頭巾啦,或是釘上一些叮叮咚咚的纓絡啦,不然也可以簪一朵大紅花……」

    「二哥,不行的!」太花稍了,她根本沒有勇氣戴上。

    「可以啦。」非魚伸長手臂,折下樹梢的一支紫薇花,順手別在小惜的頭巾上。「瞧瞧,這不是很好看嗎?」

    「可是……」

    「過來這兒看。」非魚扯住她的袖子,拉她來到院子的池塘邊。

    小惜臨水照映,隱約看出一個眉清目秀的白衣姑娘,一束淡紫花朵讓她的白色頭巾增添一股柔美韻致,她不覺摸了摸那支紫薇花,想要拿下,卻又躊躕。

    「可惜晚上荷花閉目睡覺去了,不然也可以摘一朵給妳。」

    「二哥……」教她頭上頂一朵大荷花?!

    「這柳條兒也不錯。」非魚抓過一條柳枝,歪著頭瞧她,正想如何幫她打扮,一陣夜風吹來,他手上的柳條飄了起來,整株柳樹也舞動起來了。

    柳枝飛揚,拂過小惜的身前,她望著水中倒影,一時之間,以為那是她的長發,隨風飄飛……

    她驀然轉身。「二哥,我可以拿你的頭髮編辮子嗎?我編完就拆掉。」

    「編辮子?」

    「還是不要了……」小惜微窘。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嘛!」非魚甩動他微濕的長發,坐到池塘邊的石頭上。「來呀!二哥讓妳編花樣,回頭我再教妳編草人。」

    「二哥……」

    小惜輕輕撫上那頭長發,拿出帕子,細細拭乾上頭的水珠。

    這是二哥最寶貝的頭髮,她也要幫二哥珍惜愛護。

    擦拭完畢,她以手指細細耙梳,將整頭濃黑的頭髮分成兩股,開始編結,試圖扎出小時候娘親為她梳理的可愛衝天辮。

    唉!她沒有娘親的巧手,也從來沒編過衝天辮,無法以一條髮帶將頭髮扎得又高又挺,她只能編出兩條垂頭喪氣的長辮。

    她拿出珍藏的紅色髮帶,默默紮起發尾。

    她略後退一步,呆愣地望著自己拙劣的手藝,又想起了疼她的娘。

    「編好了?」不再感覺頭皮的扯動,非魚伸手一撥頭髮,將一條辮子抓到胸前。「咦?這辮子挺結實的,頭髮看起來更黑了,小惜,妳說是不是?」

    「哇哈哈哈!」

    沒聽到小惜的響應,空中倒是傳來狂笑聲。

    非魚目光移動,落在那團飄到池塘水面的鬼影上,搖頭大嘆道:「哎!老哥哥,你當鬼最好還是不要亂笑,會嚇死人的。」

    「你這個娘兒們的模樣,我笑到從屋頂滾下來了。」鐵膽也是大搖其頭。

    「是嗎?」非魚又把另一條辮子拉到胸前,拿了兩條辮子轉了轉,甩了甩,又不甘寂寞地拉到頭頂結在一塊,但頭髮滑溜,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二哥,我幫你拆了吧。」

    「小惜,妳過來瞧瞧這樣好不好看?」非魚心念一動,拉過小惜,要她站在他面前,他再微蹲下身,將他的兩條長辮搭到她的身前。

    黝黑的水面出現一個長辮姑娘,若隱若現,溫柔動人,身後還有一個俊俏哥兒,兩人彷彿相偎相依,相親相愛。

    小惜看呆了。

    幗!幗!噗通!噗通!兩隻青蛙相繼跳進池塘,打破了水面幻影。

    「老哥哥,二哥,很晚了,我回去休息。」小惜回頭就跑,不穩的腳步踩出沉重的聲音。

    鐵膽望向她的背影,扯扯鬍子道:「我是不明白姑娘的心思啦,可她這個模樣,就像當初阿緞和我相識時,也挺彆扭的。」

    非魚手裡仍然握著小惜的軟帽,心裡反覆只有一個念頭--

    他一定要好好疼惜這個小妹子。

    天光明亮,小惜心頭一驚,直直從床上坐起。

    她拉住棉被,呆呆望著紗帳,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這裡不是香靈庵,也不是她睡的破舊山房,她不必早起挑水燒飯,也無需再面對師父師姐的臉色。

    她撫上心口,摸到了終日不離身的驅邪香包,那是二哥送她的;自從遇上二哥後,她的命運已經完全改變了。

    「小惜,起床了嗎?」非魚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啊,二哥,我……你等一下……」小惜慌忙下床。

    「小惜別急,慢慢來。」

    小惜趕緊穿衣穿鞋,擦把臉,用冷茶漱了口,來不及慢吞吞扎頭巾了,匆匆便打開房門。

    迎面采進非魚的一張大笑臉。「小惜,睡得好嗎?」

    「很好。」香褥軟床,比起庵裡的硬床硬枕,是舒服太多了。

    「妳長出一些頭髮了。」非魚的大掌按上她的頭顱,輕緩摩挲,笑逐顏開地道:「剛冒出來,刺刺的,短短的,硬硬的。」

    那隻大掌壓得小惜全身發熱,他愈摸,她的頭愈低。

    「這頂帽子還妳。來,二哥幫妳戴好。」

    大手移開,換上柔軟的帽子……怎麼感覺有點重量,不是輕軟的?

    非魚幫她拉妥帽子,密密地貼在髮際之外,讓人看不出她的新生短髮,然後雙手一溜,將兩條烏溜溜的長辮子拉到她的肩膀前面。

    小惜驚訝地雙手一摸,沒錯!辮子是緊貼著帽子,從她頭頂垂下來的。

    辮子濃密粗硬,就像昨晚她細細編結的……

    「二哥?!」小惜向前踏出一步,望向非魚的背後。

    二哥的長發不見了?!只剩下短短的、翹翹的、黑黑的一撮,仍是用條紅繩隨意紮起,垂下長長的繩尾巴。

    二哥的頭髮……跑到她頭上了?!

    「喜歡二哥的頭髮嗎?」非魚笑問。

    「我……」小惜心頭一緊,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幸好我從小受師父虐待,總是叫我縫道袍、縫茶葉枕。」非魚比手劃腳,興高采烈地道:「小惜妳看二哥的手藝如何?不過,頭髮可難縫了,我得先用布條緊緊裹起來,這才不會鬆脫,然後再縫到帽……咦?妳怎麼哭了?」

    「二哥,你剪了頭髮給我?」小惜哭得唏哩嘩啦的。

    「對啊!」

    「可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哎呀!我還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呢,而且我又不是斷手斷腳,頭髮剪了,還會再長出來……別哭了啦。」非魚摸摸小惜的頭頂,本想讓她開心的,誰知她又哭了。「我剪頭髮不會痛的,別替二哥難受。」

    「二哥……」

    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小惜輕揉長辮,手指撫過辮梢的紅色髮帶,心裡又酸又甜,既激動,也感動,從今而後,二哥的頭髮,娘親的發帶,這兩位最疼她的「親人」將會日夜陪伴她了。

    非魚仍自顧自地道:「再說啊,我們當道士的常常要揮劍、跳舞、起乩,一場法事做下來,滿頭大汗,披頭散髮,比那鬼怪還嚇人,我剪短了頭髮倒輕鬆涼快……呃,還在哭啊?」

    「二哥,謝謝……」小惜哽咽道。

    「說什麼謝謝,二哥疼妹子是天經地義。」非魚又幫她理妥辮子,從口袋拿出一條帕子往她臉上亂抹。「大清早的,別哭腫眼了,去洗個臉,我們待會兒要見石大哥和石大嫂,然後還要出門找老嫂嫂。」

    「好。」小惜用力點頭,露出了十年來最開心、甜美的笑容。

    非魚眼睛一亮,好像看到了一朵初初綻放的白蓮花,花瓣上的露珠就如同滴滴清淚,是曾經哀傷的,也是欣喜的、良善的、純真的……

    他揉揉眼,又拿帕子擦擦汗--呵!帕子有股清甜的味道,聞了就想到小惜那張嬌憨天真的臉孔。

    天氣真是太熱了,非魚將帕子收回口袋,敲了自己腦袋一下。小惜也不過才剛進屋,怎麼他就開始想再見她了?

    池塘荷花綻放,紅的、粉的、白的、紫的,正像年輕小夥子和姑娘的各色心思,熱熱鬧鬧地在心田裡滋長呢。

    一個月後。

    一問大廟座落江邊山上,氣勢雄偉,香火鼎盛。

    江水渺渺,江風獵獵,小惜的辮子吹揚而起,在她胸前飄飄拂動。

    非魚緊握住小惜的手,慢慢帶她爬上階梯。「小心走,這石階陡。」

    「二哥,別……別拉我的手……」小惜低頭,小手扭動著。

    「風這麼大,隨便吹吹就把妳吹跑了,不拉緊妳怎麼行?」

    「二哥,我不會被風吹走,我自己走路。」

    「不行啦,路上石頭磕磕絆絆的,萬一妳踢到跌倒,我也好及時拉妳一把。」

    「我不會跌倒。」

    其實小惜一雙長短腳,走在石階上是挺吃力的,二哥拉著她,她可以有個支撐依靠,更能眷戀那隻溫暖的大手……

    可是周圍香客和遊客眾多,也沒有男人牽著姑娘走路,她已經被別人竊笑的眼光看得抬不起頭來。

    「二哥,別拉了……別人在看……」

    「哥哥牽妹妹的手,表現友愛精神,有什麼好看的?!不懂得愛護妹子嗎?」非魚抬頭挺胸,向四周好奇的目光瞪了回去。

    有什麼稀奇的?要是叫這群土包子看到他師父成天摟著師娘親嘴,豈不看得眼珠子都掉下來了?

    「我們今天出來找老嫂嫂,別理會別人。」非魚再拉小惜一把,讓她爬上最後的一層階梯。

    小惜費力蹬上台階,居高臨下,上面是青天,下面是浩蕩大江,只覺天高地闊,人兒渺小,再有什麼憂愁和煩惱,也都付諸江水東流,消失無蹤了。

    「二哥,要是老哥哥也跟我們一起來這兒,他的心情會好些。」

    「唉!都找一個月了,城外的每一塊墓碑也全看過了,還是找不到老嫂嫂:我看她應該還在世上,希望老哥哥飄來飄去,大街小巷裡瞧瞧,或許比較有機會找到老嫂嫂。」

    「我們也得仔細看,問人家認不認識一位阿緞老奶奶。」

    兄妹倆邊走邊注意路上的每個老婆婆,打聽名字和消息,結果仍無所獲。

    來到廟門外,稍做休息,附近有幾個小攤,非魚拉了小惜,正打算去買個餅兒充飢,卻被一陣吵鬧聲吸引過去。

    「你算命就算命,怎麼詛咒我了?!」說話的是一個怒氣衝衝的老人。

    「我沒有……這明明……」一個中年男人緊張地道。

    「明明是怎樣?!我夢見一個小孩子抱著大西瓜,人家說,西瓜多子,這正是子孫綿綿之兆,我今天來進香,看到你在這兒擺攤,想測測看你靈不靈,沒想到你不但不靈,還觸了我的霉頭!」老人口沫橫飛地道。

    「可是……西瓜的瓜,加上孩子的子……」算命仙在紙上寫了下來,結結巴巴地道:「這正是一個孤字……注定你孤苦伶仃……」

    「我不識字啦!」老人吼了回去。「我鐘老兒五個兒子,十八個孫子,兒孫滿堂,好不興旺,你竟敢說我孤、孤什麼的……真是氣昏我了!」

    「這個……命運是天注定,命數難逃,即便此時興旺,以後也會衰落,客人你……你要認命啊……」

    這位算命仙一張瘦削的苦瓜臉,衣著寒酸,語氣悲觀,任誰看了這副尊容,心情也跟著不好。

    圍觀的老百姓議論紛紛。「這算命的活像被別人欠了一百兩,愁眉苦臉的。」

    「一臉倒霉相,給他算了命,恐怕一起倒霉呢。」

    非魚看不過去了,打個圓場,插嘴道:「算命仙,就算你算出一個『孤』字,可以後的日子那麼長,總有化解災厄的方法,譬如要這位老先生多行善事啦,或是要他的兒孫刻苦唸書,懂得孝順的道理啦,總不成每個人夢到小孩抱西瓜,全部孤苦伶仃吧?」

    「這位大哥,」算命仙垂頭喪氣,望著他寫的孤字,搖頭道:「沒用的,命就是命,出生時……不,前世就注定了,再怎樣努力也是白費力氣,我測字多年,測到命不好就是不好,不會再改變了。」

    老人氣得發狂!「那是你不會測字!你自己命不好,別拉別人一起下水!」

    老人的孫子們在旁邊好說歹說,極力勸哄,好不容易把老人家勸離,扶到別處看風景;當然,算命仙白算一場,收不到錢了。

    唉!非魚在心中大嘆一聲,哪有人這樣當算命仙的?

    「小惜,正好給妳學個功課。」非魚一直握著小惜的手,又要比手劃腳起來。「趨吉避凶乃人之常情,好話人人愛聽,我們不必舌燦蓮花,至少要鼓勵人家……咦?妳在聽二哥說話嗎?」

    小惜怎麼了?一向最專注聽他說話的妹子怎麼好像失魂了?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正是那個踽踽獨行的中年算命先生。

    他拿著算命旗子,佝僂著背,腳步緩慢,在眾人譏笑聲中離去。

    「他……好像是……我爹。」小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麼?!」非魚大吃一驚。

    「不!不!」小惜又搖頭,眼睛鼻子都紅了。「他說要往東方發展,可這裡是香靈庵的北方,他最相信他自己的卜卦了。不是的!不可能是他……」

    「妳再認清楚。」

    「不是他。」小惜低垂下頭。「上次見他,我才十歲,早就忘了他的長相。」

    「我上前問問便知道了。」

    「二哥!不要!」小惜驚惶地扯住非魚。

    是父親又如何?他早就不要她了,她是父親眼裡的不祥女兒……

    轉念之間,非魚已經猜到她的想法。她離開香靈庵,就是想找爹,可真正遇上了,卻裹足不前、不敢相認,那種欲認不認、既盼望又怕失望的心情,明明白白寫在她的臉上。

    這妹子的心思就是這麼單純明顯,什麼想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非魚揉揉小惜的頭。「妳這邊待著,隨便瞧瞧風光,我去找他算命。」

    他再輕輕鬆開她的小手,拍拍她的手背,給她一個開朗的大笑容。

    大步向前,大聲喊道:「喂!算命先生,你等等啊!」

    年又魁站定腳步,疑惑地回過頭,見到高大的非魚跑來,以為是剛才那老人的孫子來找他理論了,嚇得簌簌發抖。

    「咦?算命先生,太陽這麼大,你怎麼冷得發抖?」非魚奇道。

    「我……你、那個命運天定……不能改……」

    「我都還沒算命,你倒先算好了?別發抖啊,怎麼天氣熱,你還穿冬天的襖子,是真的很冷嗎?」

    「不是的……我上下只有這件衣服……」

    唉!真是潦倒到極點了。若他是小惜的父親,也算是自己的父執長輩,他可不能太過隨便冒犯,而且他若知道小惜不當尼姑了,是否還願意接納這個被他送入空門的女兒呢?

    還是採取迂迴認親策略吧。

    「那我給你做筆生意,你幫我算個命。」

    「哦?!」不是那老人的孫子?年又魁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卑微的笑容。「要算什麼呢?」

    「算什麼都好。這樣吧,算我的姻緣。」

    「請問生辰八字。」

    「沒有,我爹娘不要我,將我丟給和尚養,也沒告知生辰八字。」

    「咦……這……」年又魁皺起眉頭,又擺出那張苦瓜臉。「這位大哥,你不知生辰,猶如在茫茫宇宙中無所依循,不管娶親、破土、上樑、遷屋、甚至是將來的安葬,都不能算出最好的時辰,更遑論造福子孫了。」

    果然出口沒好話。非魚只是笑道:「都不知道爹娘了,問也問下出來。」

    「真是悲慘啊,時刻不對,動輒得咎,又不能預知何時會犯沖那一方凶煞,這位大哥可說是步步危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啊。」

    「可是我活得很好,有一技之長,養得活自己,還準備娶老婆了呀。」

    「那是你不知危機四伏……」

    「算命先生,若是如此,我如何消災解厄呢?」

    「沒用的,大哥你注定一輩子飄泊無定,面臨不確定的凶險,厄運到頭,只能聽天由命了。」

    「唉!」非魚也受不了他的悲觀論調了。「好吧,假如我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凡事都得先占卜,算方位,豈不礙手礙腳,啥事也不能痛快去做?」

    「為了避免厄運,只好如此了。」

    「多去想,就多一份操心,我不如糊裡胡塗,一輩子當個胡塗鬼,每天快快樂樂過日子,萬一真有什麼災禍厄運,總算痛快活過,這輩子也值得了。」

    「可是……」年又魁結巴地道:「有災禍,可能會早死……」

    「請問算命先生,你想無憂無慮活個二、三十年?還是終日煩惱不安、戰戰兢兢過個八、九十年?」

    「這個……好死不如賴活……」

    「時候到了,閻王要請你去,神仙留你也留不住:而且我記得先生之前說過,很多事情前世已經決定了,既然生死簿都安排何時出生、何時死去,那我們又何必日日卜算、自尋煩惱呢?」

    「這……」年又魁語塞。

    非魚又笑道:「先生應該有兒女吧?想必也是日日幫她卜卦,為她決定出門該走的方向,更不用說幫她訂下姻緣了,可不知她是否滿意你的安排?」

    「我……我不知道,」

    「喔,是你當父親的太凶,你的兒女不敢跟你說話?」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年又魁神情黯然,吞吞吐吐,忽然又想到什麼似地,「這位大哥,你不是要算命?既然不知生辰,那不妨測個字。」

    「好啊,魚!」非魚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下「魚」字。

    「啊!」年又魁望著那字,思索片刻,目光極其憐憫。「大哥,你看這個魚乃是象形字,上面的乃是魚頭,中間的田是魚身,下面的四點是魚尾,這樣子就像一尾被釣起來的魚,注定你是願者上鉤,終身被老婆牽著走了。」

    「好啊!」非魚拍掌大笑。「娶了老婆,就要疼她、愛她、寵她,她心情不好,我自然擔心,如此被她牽著走,我心甘情願!」

    「可是,你這樣被鉤著,會痛苦一世啊。」

    呵!要是被狠心師父鉤住,他當然痛苦了。非魚好笑地用樹枝在地上寫字。「你這樣說沒錯,可你為何不說,魚字的上面像個『角』字,下面又燃起一把火,正意味著「頭『角』崢『嶸』?瞧這嶸字正是山裡燒木材,還是兩把火,燒得好興旺呢。」

    「不,魚下面一把火,就把中間的田地燒掉了,什麼也留不下,你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頭角崢嶸的。」

    「哇!這麼慘?我這輩子注定無法熬出頭了?」

    「是的。魚若想熬出頭,你看,一個敖字壓在魚上面,正好成了『鰲』,乃海裡的大鱉也,注定你就是要吃癟……」年又魁也發現把人家的命運講得太糟了,不好意思地自動住口。

    「有趣!有趣!太有趣了!」非魚哈哈大笑。他過去和師父玩拆字、測字,絞盡腦汁,還沒測出他會吃癟哩,可見這位算命仙還是有點學問的。

    他掏出幾錠碎銀。「算命先生,這樣夠嗎?」

    「太……太多了。」

    「不會多啦,正好給你買件夏天的薄衫子。」非魚把銀子倒到年又魁的布袋裡,拱手笑道:「請問先生可是姓年?」

    年又魁張大了嘴,驚奇地注視非魚。「你怎麼知道?」

    「這只魚就是我的名字,正好我有一位姓年的結拜妹子,人家不是說『年年有餘』嗎?余,魚也,注定我這輩子一定要碰到兩個姓年的,這才會讓我這條魚活蹦亂跳。」非魚在地上寫下了「年年有魚」。

    「咦?」

    「說起我這個妹子,聽說她爹也是個算命的,六歲就把她算入尼姑庵裡,對她不聞不問,十年內只看過她一次,害她在裡面吃苦,被師父、師姐欺負。我說年先生,你應該……呃,你怎麼又發抖了?臉色不太好看,是中暑了嗎?」

    「你……那個妹子……」年又魁嘴唇也在顫抖。

    「她在那兒。」非魚轉身招手,朗聲叫道:「小惜,過來二哥這兒!」

    「小惜?!」年又魁眼睛瞪得好大,連連退了三步。

    非魚趕上前扶他。「年先生,請穩住,她該不會真是你失散多年的女兒吧?」

    小惜雖然站得遠遠的,但她一直很注意他們的對話,忽然聽到二哥喊她,她低下頭,以手指緊絞辮子,猶豫不決。

    「天!小惜的娘……」年又魁還是目瞪口呆,顫聲道:「簡直是一模一樣……嗚,小惜的娘啊!」

    一聲「小惜的娘」叫得小惜滿心酸楚,想到庵裡的孤苦日子,又看到眼前潦倒落魄的父親,她的眼淚有如江水潰堤,一發不可收拾。

    父女兩個淚眼相看,卻是沒人往前走一步。

    非魚走回去握住小惜的手。「小惜,畢竟他是妳父親,當女兒的就先過去。」

    「嗚,我……我怕……」怕爹還是不要我啊,小惜說不出口。

    「我在妳旁邊,不要怕。」非魚又捏捏她的手。

    小惜咬住下唇,鼓起勇氣,終於踏出第一步。

    右腳踏下,她的身子很明顯地歪了一下,即使一雙腳隱藏在長裙之下,年又魁還是看出那是一雙與生俱來的長短腳。

    「是……果然是小惜,我的女兒,這麼大了……」他熱淚盈眶,想要往前走去,突然又連退三步,滿臉痛苦,一徑地搖頭道:「不會的!她有長頭髮,她不是小惜,小惜在香靈庵,叫做淨憨……」

    「怎麼一退就是三步?」非魚只好趕緊跑過去擋住年又魁,免得他退得不見人影。「年先生,我該喊你一聲年伯伯。沒錯,她就是小惜,她已經還俗了,是我帶她離開香靈庵的。」

    「你?」年又魁驚異地望向非魚。「你是誰?為什麼帶她離開?」

    「我是小惜的結拜二哥,我叫非魚,意思就是不是魚。她離開香靈庵,不為別的,就是想找爹爹你啊。」

    「找我?!」年又魁表情震驚。

    「再說她在香靈庵的日子也不好過,你沒見過那幾個凶惡的師姐嗎?」

    「是見過……可她們也是為她好……等等!你說你叫非魚,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非魚?!」

    「是啊,我一直是一條快樂的魚。」

    「非魚!」年又魁嘴唇抖了抖,臉色更加死白,再退三步。「糟了!原來你就是她的大劫數!怎麼會這樣呢?!我當初送她出家,就是要逃過十六歲的劫難,沒想到還是逃不過……難道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唉!照你的理論,的確是注定好的。」非魚懶得說服這顆頑石了。

    「你有心嗎?」年又魁直視非魚。

    「我當然有心了。」非魚摸摸心口,還在怦怦亂跳呢。

    年又魁又開始發抖。「糟了糟了!你剛才問了一個魚字,現在又出現一個非字,非有心,乃為悲也,這注定你們的相見是一場悲劇,我們的相見也是結局悲慘,不!不行……」他連連向後退。

    非魚死命地拉住他。若再這樣不顧後路地退下去,就跌到下面的大江了。

    「年伯伯,別退了,哪個人沒有一顆心?話是人說的,你老是往壞的一面想,晴天變雨天,喜事變喪事,你的人生才是一場悲劇。」

    「悲劇……」年又魁愣住了,喃喃地道:「我是一事無成啊。」

    「小惜,過來認爹爹吧。」非魚趕忙喊道。

    「不!我不是妳爹,妳爹早就死了!」年又魁拚命搖頭。

    「難道你不叫年又魁嗎?年伯伯,小惜那時年紀雖小,卻還記住你的名字,她真的很想念你這個爹爹。」

    「嗚!年又魁死了,我不是妳爹,我不是!」年又魁老淚縱橫。

    小惜僵立原地,也是淚流滿面,想要喊一聲爹,卻是梗在喉頭,怎樣也說不出來。

    爹還是不願意認她!心思剎那翻動,她感覺自己有如滄海之一粟,渺小得微不足道,天地之間,無依無靠,再也無人睬她……

    非魚見小惜哭得傷心,又急得跑過去安慰她,緊握她的小手。「我帶妳過去,你爹好像有心事……喂!年伯伯,別走啊!」

    年又魁不斷後退,目光一直放在小惜身上,突然大叫一聲,轉身就跑。

    「爹啊!」小惜終於放聲大哭。

    年又魁震愣,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再踏出一大步,火速跑掉。

    「年伯伯!年先生!別跑啊!」非魚大叫。

    他本想追回年又魁,怎知原先委靡不振的老先陡生神力,一溜煙跑得老遠,任他怎麼呼喊,就是不肯回頭。

    當爹的恁是如此絕情,也難怪小惜傷心難過了。

    「二哥,爹他……不要我……嗚……」小惜哭到全身顫動。

    「小惜乖,二哥要妳。」非魚不忍她的失望悲傷,緊緊擁她入懷。

    如果無人給她溫暖,那他將是她的支撐,讓孤伶伶的她有所依歸。

    他從來沒對任何姑娘有這種感覺,那是一種想要好好愛護她、保護她、陪她走過歡喜和哀傷的疼惜心情。

    噯!他的親親小惜妹妹呀!

    等一下!親親?!難道他也學上老哥哥的口頭禪?!

    「嗚,二哥,我沒親人了……」小惜嗚咽道。

    「傻妹子,二哥就是妳的親人啊。」非魚微笑,摸摸她的頭顱,不自覺地低下臉,以臉頰摩挲她的軟帽。

    妹子身子軟軟的,頭顱小小的,抱起來還滿舒服的,他好喜歡抱她。

    日正當中,香客來來去去,個個張口結舌,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對相擁的人兒,有的嘖嘖稱勇氣可佳,有的搖頭嘆世風日下。

    非魚才不管人家的眼光,妹子是他的,而且正在傷心哭泣,他抱他的小惜,安慰她、疼愛她,有什麼好看的?!

    江水向東流,日頭向西移,萬物皆依時序進行,各人心底那份說不出來的感覺,也漸漸發芽成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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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18:38
第六章

    由於富商和船夥計口耳相傳,江上「平定風浪」一事使得非魚和小觀音聲名大噪,富人窮人男人女人爭相登門拜訪,幾乎鬧得石伯樂的宅邸不得安寧。幸虧石伯樂家大業大,又誠心敬拜孝女娘娘,特地撥出一間空宅子,做為臨時的孝女廟江漢分壇,好讓非魚去「大展長才」。

    屋內擺設簡單雅淨,正門一方香案,鮮花素果,上頭供奉非魚親繪的孝女娘娘「聖像」,前頭還擺了一個「鐵膽」的檀香木牌位。

    此時鐵膽就坐在他的牌位前,以手支頤,百無聊賴地打呵欠。

    小惜坐在桌邊畫符,畫了一張,停下了筆,發個呆,伸手磨墨,又發呆,舉起筆來似乎要畫了,卻仍楞楞地望著黃符紙。

    妹子怎麼了?非魚搔搔頭,繞著她走了幾圈,最後乾脆坐下來,和她隔著方桌,面對面瞧著她迷惘的眼眸。

    自從上回見到她父親,已經過了三個月;天氣由熱轉涼,再轉為寒冷,隨著季節的流轉,也不知她被「拋棄」的心情平復些了嗎?

    他伸出一根大指頭,輕輕去碰觸小惜的筆桿。

    「咚咚。」他得製造一些聲音引起她注意。

    「啊,二哥,有事?」小惜望著那根指頭,嘴角有一抹羞澀的笑容。

    「呃……哈……沒事。」面對臉蛋酡紅的小惜,非魚忽然心頭一跳,竟然不知該說些什麼話。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他平時能言善道,怎麼面對妹子,卻變成啞吧?

    他用力一捏臉皮!咦?熱熱的像火燒?

    小惜笑出聲,又拿了一張黃符紙。「我再幫二哥多畫幾張符。」

    「小惜,呃……呵。」非魚搔搔頭。「是二哥粗心,當時沒有先探好妳爹的態度,貿貿然教妳去認爹,害妳傷心難過,這個……」

    「二哥,不要緊的。自從遇見二哥後,二哥一直待我很好,那時候爹爹不肯認我,我哭了好幾天,二哥成日陪我、哄我、逗我開心,我就知道二哥是小惜在這世上最親最親的人了。」

    「嘿,就是嘛!」非魚伸長手,隔著一張桌子去摸小惜的頭,帶著點歉疚的笑容。「出門在外,就咱們兄妹倆相依為命,哎呀,忘記還有一個老哥哥……」

    他一隻手摸在小惜頭上,竟然又說不下去了。

    好柔好細的頭髮!她額前已經披下長長的劉海,平日仍喜歡戴上軟帽,垂下以他頭髮編成的兩條辮子,沒事就以指頭扭辦子,也不知道她在打啥結,害他也跟著學她扭指頭,差點扭斷了指關節。

    他的手就按在小惜頭上,忘了拿開,只是兩眼直瞧著她。

    小惜被他按得低頭,全身火熱,什麼也不敢看、不敢說……

    「呵呵!」鐵膽翻個身,不好意思看他們兩個。

    「非魚道爺,有事來求你了。」

    門口擁進了好幾個婦人,七嘴八舌地說話。非魚慌忙拿開手,小惜也趕忙站起身,上前招呼客人。

    約莫花了半個時辰,終於解決了她們的疑難雜症。

    「孝女娘娘保佑妳,喝了這符水,保妳心寬體又胖。」非魚道。

    「這符水甜甜的,真好喝!」一位婦女喜道。

    陪她前來的幾個婦人也道:「非魚道爺的符水不只好喝,還很靈驗呢。」

    非魚笑咪咪地拿起硃砂筆,往黃紙畫下一道誰也看不懂的符號,拿起來吹了吹。「這道符拿去貼在床底,記得配合我教妳的口訣,每天照三餐說聲:婆婆好。保證不出一個月,一定可以改善妳們婆媳倆的關係。」

    「真的呀?」

    「不靈再來找我。」非魚拍胸脯保證。

    「非魚道爺最靈了,上回我家小兒被狗嚇到,非魚道爺只消搖個鈴兒,立刻就不哭了,還搶著要鈴兒玩呢。」

    三姑六婆又稱頌道:「當然還有小觀音為我們祈福,阿彌陀佛,感恩喔!」

    小惜站在一旁,還是很不習慣小觀音的稱呼,只要人家一提及,仍是紅了臉蛋,雙手合十道:「孝女娘娘祝福各位,請一路慢行。」

    婦人們也跟她回禮。「多謝小觀音,小觀音的聲音真好聽,只要聽到小觀音的祝禱,我就百病全消啊!」

    「真是漂亮的小觀音,每回看到小觀音,我心情就變好了。」

    「這個孝女神壇整理得真乾淨,我來這兒就神清氣爽啊。」

    話說完,當然不忘向功德箱丟下她們努力攬下來的私房錢。

    「多謝各位大娘。還有什麼問題,再來找我非魚。」非魚送客到大門,熱烈地揮手道別。「對了,如果有幫我妹妹看到好對象,別忘了通知一聲。」

    聽到「對象」兩字,三姑六婆的眼睛全部放到小惜的腳上,然後又默契十足,有志一同地轉移視線,笑道:「是是是!我們當然會留意小觀音的終身大事了……哎唷,非魚道爺,下次我帶我女兒過來,她今年十八歲了……」

    門口的送別欲罷不能,不過,那已經不關她的事了。

    小惜拿起抹布,默默地擦拭神案上的香灰。

    鐵膽一直坐在他的牌位前,好奇地看她若有所失的動作。

    「小惜,妳怎麼好像悶悶不樂?是那幾個婆娘給的功德錢不夠多嗎?」

    「不是的。」小惜將抹布折起來,抹向鐵膽的牌位。

    「還是上午那個花花大少偷摸妳的手,還在不開心?」

    「老哥哥已經給他教訓了。」

    「嘿!他欺負我的妹子,我打他一拳,教他的小白臉突然青腫,妳二哥還咒他回家生爛瘡,嚇得他趕快捐銀子消災。」

    小惜輕輕地笑了。其實花花大少才碰到她的指頭,就被二哥的桃木劍打得滿場哀號,加上老哥哥那無中生有的一拳,看得旁人嘖嘖稱奇,直道「現世報」、「好色之心不可有也」。

    她轉頭望向大門,非魚仍被那群三姑六婆拉住,已經談到某家擅鍼黹、能肩能挑、好手好腳的大姑娘了。

    她低下頭,以手指尖頂住抹布一角,開始樞鐵膽牌位上的灰塵。

    鐵膽很喜歡這塊帶有香味的神主牌,可是妹子好像不怎麼喜歡啊?

    「我說妹子……妳別這麼用力揠,把老哥哥我名字的金漆給揠掉了。」

    「啊……對不起!」小惜縮回手,又開始揠桌角的縫隙灰塵。

    「又在揠了,到底怎麼回事啊?」鐵膽實在不懂女人心呀。

    「老哥哥,我想問你……」

    「儘量問!」

    小惜停下動作,將抹布折了又折,折到再也折不下去了,才下定決心似的,長長的睫毛眨了眨,輕聲問道:「你這輩子只喜歡老嫂嫂一個人嗎?」

    「那還用說!」這個問題問到鐵膽的心坎裡去了,他樂得提起當年勇。「我第一眼見到阿緞,就認定她是我這輩子的老婆。她那時才十五歲啊,羞答答的不敢看我,我問了她名字和住處,就跑到她家提親了。」

    「你怎麼認定就是她了呢?」

    「怎麼認定哦?」鐵膽歪頭想了一會兒。「好像也沒一個準兒嘛,就是喜歡她,看了喜歡,很想天天和她在一起,抱抱她,親親她,就這樣啦。」

    一席話說得小惜面紅耳赤,她問了一個什麼蠢問題嘛!

    她輕柔撫弄胸前的辮子,以指頭絞了絞那粗黑的頭髮。每當她有心事時,她就會不自覺地去玩這兩條二哥的辮子。

    鐵膽總算看出一些端倪。「咦?小惜,莫非有喜歡的人了?」

    「沒有。」

    「一定有啦!每天這麼多人來來往往,總會看上一個。要嘛妳告訴非魚,不然告訴老哥哥也行,我去扮鬼嚇他,把他唬來這兒讓妳收驚。」

    「老哥哥。」非魚終於送走三姑六婆,走了回來。「拜託你就不要鬧鬼了。」

    「我本來就是鬼,還能不鬧嗎?」

    「我好像聽到你們要告訴我什麼事?」

    「兄弟,小惜她……」可能思春了。

    「二哥,」小惜的話更快,「你剛才給那位大娘喝糖水?」

    「對啊,她沒有病痛,健壯得像只母牛,只是擱著她婆婆一塊心病,溶點糖粉給她吃就行了。」

    「心病還需心藥醫,其實二哥教她念的口訣,就可以幫她了。」

    「當局者迷呀!要是平常叫她問候婆婆好,她大概喊不出來,需得給她喝一杯符水,貼一道安心符,她才會乖乖照著孝女娘娘的旨意去做。」

    「二哥,我們這樣是騙人嗎?」

    鐵膽叉著雙臂,翻了白眼道:「當然是騙人了!」

    「呵!」非魚搔搔頭,咧出一個大笑容。「我師父都是這樣教我的,他家世世代代就靠著這套『法術』傳承下來。」

    「我知道。」小惜肯定地道:「二哥的師父是真心幫助別人,只要不害人,都是好的;可我只會唸經,幫不了什麼忙。」

    非魚摸摸小惜的頭。「唸經也很好,大家都喜歡聽妳唸經,有人聽了感動流眼淚,誠心悔改向善,孝順父母,家庭和睦,妹子真是造福蒼生啊!」

    「對!」鐵膽大大點頭。「小惜唸經好像有股力量,像是小時候我娘哄我睡覺,我聽著聽著,就能安穩入睡了。」

    非魚搖頭嘆道:「唉!那是老哥哥不受教。人家聽經可以頓悟成佛,你是聽經聽到睡著,連地獄都不肯收留。」

    「閻羅王來請我也不去了,我就是要在人間找到阿緞。」

    「痴心的老哥哥啊,我這下子怎麼趕鬼也趕不走了。」

    「喂,兄弟,不用急著趕我,倒是先別把小惜摸矮了。」

    「哦?」非魚停住動作,這才發現右手仍按在小惜的頭上。

    每回非魚摸摸頭,小惜就低頭;非魚摸上老半天,已經從她的頭頂摸到後腦勺,再摸下去,她的下巴就抵到胸前了。

    「啊!帽子歪了,二哥幫妳戴好。」非魚微蹲下身子,拉好小惜的帽緣,理了理兩條辮子。「怎麼臉好紅?是天冷給凍紅的嗎?」

    「笨兄弟,小惜是……」

    「二哥!」小惜再度搶話道:「我一定要把二哥的『法術』學起來,這才能獨立生活,去幫助更多受苦受難的人們。」

    「很好!」非魚正要讚許,忽然覺得不對勁。「幹嘛獨立生活?妳等著二哥幫妳找個好人家,下半輩子準備好好享福了。」

    「二哥,我不嫁。」

    「嗄?!」非魚和鐵膽同時叫道。

    「我要專心當個道姑,為人祈福消災。」

    「等等!妳也可以像二哥一樣,當個入世的道姑。」非魚忙道。

    「對啊!」鐵膽也插嘴道:「妳不是有喜歡的人嗎?怎麼不嫁了?」

    「沒有。」兩朵紅霞飛上小惜的臉頰。

    「小惜有喜歡的人?!」非魚又驚又喜,沒想到初離佛門,妹子就已凡心大動,到底是哪個幸運兒擄獲了她的芳心?

    既而再想,小惜性情單純,又是涉世未深,會不會有什麼登徒子趁他不注意時,向小惜使了眼色,說了亂七八糟的話,把妹子的心給騙走了?

    不行!他當二哥的就是要負責妹子的終身幸福,若沒有經過他的考核審查,任何人也不許追求小惜。

    「到底是誰?」天哪!他就算遇上鬼都沒這麼激動。

    「沒有。」小惜囁嚅,不敢看非魚。

    「老哥哥,你說的?!」非魚轉向鐵膽。

    「笨兄弟,你畢竟不懂女人,女人說沒有就是有,說有就是沒有。」

    「老哥哥說什麼鬼話!到底有沒有?!」

    「你自己問小惜啦!」鐵膽隱隱覺得某件有趣的事情正在發生了。

    小惜心臟劇跳,神態扭捏,指頭動了動,指尖觸到了掌心那條有如利斧劈過的橫線,她不覺捏緊了小拳頭。

    無論如何,她是不會說出心底的秘密的。

    「二哥、老哥哥,你們……你們別猜了,那個……喜歡一個人,又……又不一定要嫁他……我不嫁就是不嫁。」最後一句倒是不結巴,說得十分堅定。

    「不嫁……」猶如砍頭前聽到「刀下留人」,非魚鬆了一口氣。

    他為何如此急躁?又怕小惜被人拐走嗎?

    當初不也是他拐走小惜嗎?可他是堂堂君子、謙謙道士,絕不做非分之想,凡事皆以小惜的幸福為前提,小惜的甜美笑容,就是他當二哥的最大滿足。

    可這世上哪有什麼善男子配得上水靈靈的小觀音呢?

    再看小惜那張含羞暈紅的小臉,明明就是有個心上人嘛!

    到底是誰呀?!

    非魚這下子變成熱鍋上的生煎活魚,灶底大火急烹,他只能急得到處亂跳,卻又無處可跳,找不到一個出路。

    還是搬出孝女娘娘來套問小惜?

    正當二人一鬼各自肚腸時,門口大搖大擺走進一位金光閃閃的大爺,後面還跟了四個大搖大擺的隨從,擺足了有錢人家的排場。

    「石大哥來了。」非魚回神,趕緊打了一聲招呼。

    「非魚老弟,小觀音。」石伯樂臉上泛出油光,開心地道:「我剛從鋪子回來,順道請你們上我家吃飯,我老婆特地準備一桌素菜,以答謝小觀音每天陪她作早課。」

    「石大哥,不敢當。」小惜有禮貌地回答道:「石大嫂虔誠,小惜陪她一起誦經禮佛,/心裡也是很歡喜,不用謝我。」

    「哎呀,至少有妳陪她,她就不會拉我去念阿彌陀佛了。」

    非魚笑道:「石大哥好生偷懶,難怪要再求孝女娘娘保佑了。」

    「我是貪生怕死呀!更何況我親眼見到孝女娘娘的神力,豈有不拜的道理?」石伯樂說著便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孝女娘娘行禮。

    「快問他啦!」鐵膽在一旁急得踢非魚。

    不待非魚開口,石伯樂見到鐵膽的牌位,收斂起笑容,嘆了一口氣。「非魚老弟,我出動所有手下,還是不能為你們死去的老哥哥找到他老婆。老家附近、娘家附近、親戚家附近,能問的都問了,就是沒人知道阿緞婆婆的下落;官府那邊也去打聽過了,誰知他們上回做的戶籍調查是胡亂應付朝廷的,根本沒有正確的名冊。」

    「唉!」鐵膽坐回他的牌位前,神色頹喪。

    石伯樂拿出帕子抹了滿頭油水。「非常抱歉……」

    非魚道:「石大哥快別這麼說,你是當地人,熟悉地方人情事物,又有辦法,都無法為我們尋得老嫂嫂,恐怕我和小惜出去尋人,更是海底撈針。」

    「嗚嗚,我的親親阿緞,妳到底在哪裡啊?」鐵膽掉了淚。

    石伯樂當然聽不到鐵膽的聲音,但表情還是歉疚至極。

    「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點小事都幫不上忙,實在是……」

    「石大哥,」小惜聲音軟軟的,卻能引人注意。「你的用心,菩薩看得到,老哥哥也知道,或許老天有它特別的安排,急不得的。」

    這句話也是說給鐵膽聽。見了他的愁容,她心裡也難過。

    這就是相思之苦嗎?

    石伯樂道:「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你們的老哥哥,已經另外叫家人置辦一桌豐盛的酒席,準備好好祭奠這位素未謀面的老哥哥,以告慰他在天之靈。」

    非魚樂道:「老哥哥這下子有得吃,心情會好點。」

    果然鐵膽抹抹淚,扯扯大鬍子,站起身道:「今天找不到阿緞了,先吃飽再說,有了力氣,明天我再出去找阿緞!」

    「老哥哥最近是看開多了。」非魚向小惜擠擠眼睛。

    石伯樂一邊等著非魚收拾整理,又道:「對了,我到縣衙探聽消息時,聽李師爺說,衙門最近鬧鬼鬧得很厲害,他們請了很多法師做法事,都趕不走厲鬼。他們聽了非魚老弟的名號,可能會來找你。」

    非魚奇道:「照理說,衙門是執法之地,正氣凝聚,邪靈不敢侵入,怎麼會鬧鬼了呢?」

    「非魚老弟有所不知了。現任這位包子炳大人雖然也是個包大人,卻不比那位黑臉包大人,而是個黑心包大人。上任以來,貪污索賄冤獄事件不斷,即使我們安分做生意的,也得不時樂捐銀子讓大人花用,風氣如此敗壞,衙門鬧鬼,也就不足為奇了。」

    非魚問道:「如果衙門找我們趕鬼,石大哥的意思是……」

    「啊,說到重點了。衙門的事情不好拒絕,可是和衙門扯上關係,保證剪不斷,理還亂,還請非魚老弟趕走妖魔鬼怪後,收了銀子就走人,別去管衙門裡的公事還是包大人的家務事了。」石伯樂展現了他生意人的世故老練。

    「多謝石大哥的忠告。」非魚明白他的好意。「我也不愛和衙門打交道,不過那隻鬼若想找包大人索命,我大概也沒辦法了。」

    「索命倒不至於,就是鬧得衙門雞犬不寧。」

    小惜道:「那隻鬼留在世上,心中必定有苦,我會為他唸佛,超度他離苦得樂。」

    石伯樂喜道:「小觀音果然慈悲啊!」

    小惜難為情地紅了臉,看了非魚一眼,他也是微笑看她,點頭表示稱許。她不覺扭了辮子,又低頭拿起抹布擦了起來。

    非魚實在搞不懂,這間屋子還滿通風的,不凍也不悶,為何小惜的臉蛋總是紅咚咚的?

    難道她又想到那個神秘的心上人嗎?

    哇啊!可恨、可惱、可氣、可惡--到底那個臭小子是誰啦?!

   

    如石伯樂所言,縣衙的李師爺很快就找上非魚,求其為衙門捉鬼。

    非魚挑了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帶著小惜和所有道具來到縣衙的院子,於午夜子時前一刻擺好香案,備妥桃木劍和符紙,等待厲鬼上門。

    當然,鐵膽亦是護持在旁。

    「我……咳咳,本官可以走了嗎?」包子炳縣太爺臉色慘白。

    「大老爺等等。」非魚笑咪咪地阻止。「既然這是您的府衙,當主人的一定得說說話,跟這裡頭的爺爺奶奶哥哥姐姐打聲招呼。」

    「啊哼……」包子炳想要發作,看到李師爺猛打手勢,又想到厲鬼的可怕,也就勉為其難接過小惜給他的三炷香。

    他看到了小惜顛簸的腳步,開口就道:「她就是人家說的小觀音?怎麼是個跛腳的?自己的身體都治不好了,怎麼來救別人?」

    「我說大老爺,」非魚上前一步,將小惜護在他的身後,臉上仍帶著大笑容。「八仙裡有個鐵拐李,渾身又臭又髒又跛腳,你看他有打算先醫好自己嗎?仙術有不行嗎?」

    「那是他身不由己,找了個跛腳乞丐附身。」

    「這就是了,我們的小觀音也是如此。她藉由投生到不完好的凡胎,以求體會眾生之苦,此乃真正的慈悲善良心腸啊;不像有人好手、好腳、好身體,卻裝了一副壞心、壞肝、壞腦袋,淨幹些天怒人怨的壞事,真是枉費他爹娘生他、養他、供他讀書考進士了。」

    咦?好像罵到誰了?包子炳舉著三炷香,嘴巴張了張。

    「老爺,鬼快來了……」李師爺趕快提醒,他可不想再見鬼啊。

    包子炳立刻亂拜一通。「上面不管什麼神仙,叫做孝順的大娘娘嗎?無論如何妳一定要幫我趕鬼,那隻吊死鬼每天晚上出來,把我的小妾一個個嚇出病來,害我晚上沒人可抱……呃,我也不敢住這裡了,連守夜的衙役也不干了,再這樣下去,不就成了一個空殼衙門,我可還要再往上陞官啊……」

    非魚打斷他的喃喃自語。「大老爺,不急著向孝女娘娘說話,我是請您跟那隻鬼說幾句場面話,做主人的要有待客之道嘛。」

    「嗚嗚,那隻鬼是客……」包子炳的官爺威風不見了,哭喪著臉,發抖道:「拜託你別再來了,我跟你無冤無仇,幹嘛阻擋我陞官發財,你行行好……」

    「哇嗚!鬼火啊!」突然有衙役驚叫一聲。

    只見幾點綠色鬼火在旁邊花叢裡飄動,一閃一滅,一滅一閃。

    「救命啊!」包子炳扔了香,率同眾衙役齊齊奪門而出。

    「非魚道爺,拜託你抓鬼了!」李師爺不忘回頭丟下一句話。

    一陣清風吹過來,夜涼如水,衙門歸於平靜。

    「老哥哥,你怎麼趕起螢火蟲了?」非魚揮走飛到身邊的螢火蟲。

    「我看不慣那顆包子的嘴臉,正想抓幾隻塞他的鼻孔嘴巴,誰知他溜得比老鼠還快。」鐵膽嘴一呼,吹走手中的螢火蟲。

    「好漂亮!」小惜抬起頭,望向星星點點的螢光,眼裡也閃耀著光芒,單純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小惜妳也很漂亮。非魚差點脫口而出。

    奇怪,稱讚妹子漂亮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怎麼就難為情,說不出口來了?虧師父還封他為芙蓉村最厚臉皮的小孩呢!

    他搔了搔頭,拿起搖鈴,叮叮噹噹搖了起來。「好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不管鬼來不來,好歹我們也得做場法事。小惜,妳怕不怕?」

    「不怕。」

    鐵膽笑問:「嘻,是因為有妳二哥在嗎?」

    「不是。」小惜低下頭,昏暗燭光下,看不出她臉蛋的顏色。「老哥哥在這裡,我也很安心。」

    非魚裝作沒聽到他們說話,已經開始唸咒:「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教我抓鬼,給我神力……」

    「上呼孝女娘娘,收攝不祥……」鐵膽接著唸下去,無聊地飄了出去。「他奶奶的,我都會背他的鬼話了,下輩子可以投胎當道士騙吃騙喝了。」

    小惜則是低頭合十,配合非魚之前的指示,念起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以求菩薩救苦救難,讓那隻鬼解脫人間的苦惱,榮歸極樂。

    佛經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小惜耳朵聽著非魚的法事,嘴裡無意識地唸著:

    「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人大火,火不能燒,由是菩薩威神力故。若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即得淺處……水淺處,魚兒又怎能活?」

    小惜驀地停止唸經。她在說什麼啊?唸佛唸到水裡的魚兒去了?!

    她心虛地抬起頭,老哥哥在院子裡到處亂飄,二哥正在舞劍唸咒,他們都沒注意到她的失常。

    夜色暗沉,她痴痴地望著燭火光影中的非魚。

    她看過的年輕男子不多,也不敢奢望姻緣,可她知道二哥是好人,她喜歡看他,也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和他說說笑笑,更喜歡讓他摸摸頭,感受他給予她的種種快樂與溫暖……

    能不能永遠陪著二哥呢?

    她握緊拳頭,將諸般心事藏了起來。

    就在此時,非魚照往例,偷偷睜眼觀察形勢,忽然發現沒了小惜那軟綿綿的唸經聲音,心頭一驚,忙往小惜瞧去。

    被鬼抓走了嗎?!

    沒有!四目相對,濃眉對柳眉,大眼對明眸,剎那問,兩人目瞪口呆。

    不認真做法事、唸經,都在偷懶啊?還是偷看對方?

    「嗚哇哇!颳大風了!」

    幸而鐵膽的驚呼打破了兩人對看的尷尬,接著轟隆一聲,鐵膽的靈體被一股冷風拋了回來。

    「老哥哥,怎麼了?!」非魚急忙去「扶」他。

    「他奶奶的!」鐵膽拍拍屁股站起來,氣沖沖地走向前。「我瞧那口井古怪,探頭看了看,井底就吹來一陣妖風,害老子我跌個四腳朝天。」

    「老哥哥,你真是下濟!」

    「他奶奶的,讓我兄弟看扁我了!」

    「嘿嘿嘿嘿……」陰惻惻的笑聲由井裡傳出來。

    「鬼來了!」小惜驚叫一聲,本能地就往非魚身後躲。

    「小惜別怕。」非魚左手護住小惜,右手高舉桃木劍,大喝道:「何方惡鬼!竟敢先欺我老哥哥,再嚇我小妹子!我非魚天師奉孝女娘娘之命,誓將捉拿你回歸地府,絕不讓你留在世上為非作歹!」

    「哼,世上為非作歹的人何其多?他們為什麼不去死?!我好怨!」

    那鬼的聲音極其淒厲,音調又尖又高,分不清是男是女。

    「別……怨……」小惜嚇得猛發抖。「菩薩慈悲……」

    那鬼狂笑道:「若是菩薩慈悲,就不會害我含恨而死!」

    「我……我幫你誦經,超……超度你……」

    「這麼久以來,又有多少和尚尼姑道士想要超度我?沒用的!只要我怨氣還在,我就要讓那些貪官污吏全部去死!」

    充滿怨懟的惡咒一說出,井欄邊便出現一個白衣鬼影。

    只見「他」長發掩面,看不出面目,一條血紅的舌頭半露在亂發之外,身上白衣濕淋淋的,將上頭的血跡暈染開來,彷彿全身正在滴血。

    「哇咧!,你舌頭吐在外面,不累嗎?」

    非魚將桃木劍比個招式。這鬼似乎不是很好應付,還是先保護自己和小惜為妙。

    「我含冤而死,我不甘願,我要以死去的樣子向惡官討回公道!」

    「我妹妹為你唸經,讓你聽聞道理,可以消消你的怨氣,早日上西天。」

    「這世上沒有道理可言!我也不想上西天!」

    那鬼怒吼一聲,揮動血袖,頓時風沙揚起,吹得燭火明滅不定。

    「他奶奶的!這世上本來就沒什麼道理!」鐵膽怒氣衝衝地衝向前,兩隻大拳頭舞得虎虎生風。「惡鬼還需跟他講道理?!老子我揍他兩拳,敦他趴到地上求爹爹,告爺爺的!」

    「他奶奶的?!老子我?!」那鬼的聲音變得有些奇怪。

    「是啊!老子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鐵名膽,要是你再作怪下去,我就讓你奶奶在墳墓裡不得安寧。」

    「鐵……膽……」那鬼垂下袖子,陰風頓停。

    「教你認識我是誰,我乃六十年前洪武年間,名震江湖,轟動武林,盜賊匪徒聞之喪膽的……咦?嚇到了?!」

    在晦暗的星光和燭火照映下,競見那鬼在劇烈顫抖,白衣抖動,血影更加陰森,所有的凶惡氣勢頓時消失。

    「啊!」那鬼慘叫一聲,轉身就跑。

    「賞你一拳!」鐵膽立刻追上。

    「不要!不要!」那鬼狂奔驚叫。

    「不要也得要!」鐵膽大手一抓,扯住那隻鬼的袖子,隨即揮出一拳。

    「大丈夫不打老婆!」

    「咦?」

    「打老婆的是豬……疼老婆的才是鐵漢子……」那鬼顫聲道。

    「啊?!」鐵膽的右手停在空中,再也打不下去。

    「嗚嗚……」那鬼竟然掩面低泣起來,是女人的聲音。

    鐵膽亦是僵住身形,瞪大眼睛,張大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哥哥,快抓鬼啊!」非魚急道。

    「不……她……」鐵膽望著那隻鬼,眼眶紅了,聲音也顫抖了,「她說……疼老婆的是鐵漢子,如果我……我打老婆,我就是豬!」

    「難道她是……」非魚和小惜同時驚呼。

    「阿緞啊!我的親親阿緞啊!」鐵膽放聲大哭。

    「不是!我不是!」那鬼也是嚎啕大哭,想要掙開鐵膽。

    「妳是啊!這明明就是阿緞的聲音……」鐵膽眼淚狂噴,用力抓住阿緞,試圖撥開她的亂發。「妳怎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為什麼?」

    「不要!不要看!不要看!」

    她的掙扎無法阻擋鐵膽的動作,只見大手撥開,出現一張極其猙獰的鬼臉,橫眉豎目,血肉模糊,眼睛充血,還吐著一條長長的舌頭,不斷滴著血水。

    「妳……妳是阿緞?!」鐵膽震駭地鬆開了手,這是他的漂亮老婆?!

    「啊!」她立刻以雙手遮臉,轉頭過去痛哭。

    「是老嫂嫂?」小惜躲在非魚懷裡,心情由原先的懼怕轉為驚訝,再轉為悲憫與哀傷,心頭酸楚,眼眶也濕了。

    就她過去見鬼的經驗,人乍變為鬼,多會心存迷惘,不知何所適從:一般好死病死者皆是如此了,那麼老嫂嫂含冤而死,是否更加迷惑不甘,以致變成一個面貌醜陋的厲鬼呢?

    她流下淚,雙手合十,開始重新誦念蓮華經:「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就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

    「嗚……」聲聲佛經,伴隨著阿緞的嗚咽哭聲。

    非魚放下桃木劍,拿起他準備的蓮華經,也跟著小惜一起誦念。

    鐵膽心情震盪,正無所適從,忽然聽到了佛經,立刻跟著唸佛號:「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求求您幫幫阿緞啊,求求您呀!拜託您呀!」

    「不!不要幫我,沒用的……」阿緞掩面號哭,跪倒在地。

    「阿緞,我一定要幫妳!」鐵膽也跪到她身邊,扶住她的肩膀。「我這兩個結拜弟弟和妹妹很有法力,他們也在幫妳,妳發生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我不是阿緞,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我不是!」

    「妳是!妳就是阿緞!我自己的老婆還認不出來嗎?」

    「我變得這麼醜、這麼壞、這麼凶,不再是你那個溫柔美麗的阿緞了!」

    「無論妳變成什麼樣子,妳還是我的親親阿緞。」鐵膽堅決地抱住她的身子,衣衫染上了她的血水,大聲哭道:「我們是拜過天地的夫妻,我說要疼妳一輩子的,妳變成這個樣子,叫我好心疼,好心疼哪!」

    「嗚……阿膽……」阿緞被鐵膽結結實實地抱住,再也忍不住,認了夫君,伏在他肩頭哭泣。

    「阿緞啊阿緞,妳可知我找妳找得好苦,妳怎麼會在這裡啊?」

    「我……我……」阿緞只是拚命痛哭。

    非魚和小惜繼續誦唸佛經,黑夜靜寂,燭火慢慢燃燒殆盡,唯這對苦命夫妻的哭聲連綿不絕,像是訴盡人間無窮的悲苦。

    「……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逼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南無大悲觀世音,願我早得越苦海,南無大悲觀世音……」

    阿緞忽然聽清楚了。「觀音?能救世間苦?」

    非魚大聲地道:「老嫂嫂,請念觀世音菩薩的聖名。」

    「是啊,阿緞。」鐵膽急急勸道:「跟著我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還有法力無邊的孝女娘娘,還有天上的太上老君,呃,還有地藏菩薩、蚊子菩薩……兄弟,趕快!還有什麼菩薩?!統統叫他們過來幫忙!」

    「是文殊菩薩啦。」非魚不得不糾正鐵膽的錯誤。

    「老哥哥,老嫂嫂,你們靜下心,念觀世音菩薩就可以了。」

    小惜柔聲勸慰,走到阿緞身前,也跪了下來,握住她冰冷流血的手。

    靈魂感應,人與鬼之間有了實體接觸,阿緞感受到那雙小手的溫暖。

    「嗚……觀世音菩薩……」她哽咽念了出來。

    說也奇怪,她一說出這五個字,長長的舌頭就縮回一點。鐵膽見了欣喜若狂,「阿緞,我幫妳念,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

    「阿膽,沒用的……」阿緞低頭掩住她的長舌。

    「老嫂嫂,可以的。」小惜輕撫她身上流血的地方,每碰到一處傷口,心頭就為她擰了一下,不覺流下眼淚道:「小惜不知道妳吃了什麼苦,可小惜知道,老哥哥很想妳,他本來一心要去地府找妳,後來又猜妳可能還在人間,他也不想投胎轉世了,他就是要找到妳。」

    「不要找我……我……嗚嗚,我沒臉見阿膽啊!」

    「老嫂嫂的苦,小惜好難受,可是妳一個人受苦,沒人可以訴說,是苦上加苦:小惜以前也是這樣,在庵裡被師姐欺負的時候,好傷心,好委屈,好孤單,沒有人能幫我,這時我會跟菩薩祈禱,觀世音菩薩千處祈求千處現,苦海常作度人舟,祂知道我的苦,也會知道老嫂嫂的苦,妳求菩薩,祂一定會聽到的。終有一天,祂會帶我們脫離苦海。」

    那軟綿綿的聲音娓娓訴說,不是大道理,而是深刻體驗,說來格外真摯:加上她不斷輕柔撫摸阿緞的傷口,小手過處,溫軟柔膩,彷彿以最好的傷藥覆上了多年不滅的傷痕,正慢慢地發揮藥效,收合傷口……

    「觀世音菩薩啊!」阿緞心頭大慟,失聲痛哭。

    「阿緞!嗚嗚,別哭啊!有什麼冤屈要告訴我啊!」鐵膽緊緊抱住老婆,也陪她一起哭。

    「阿膽,我對不起你,我沒臉見你啊……」阿緞的怨苦被小惜揭開了,積壓六十年的苦楚傾洩而出。「嗚,你殺了那窩盜賊的頭頭,他們把我抓走,本來要拿來威脅你,結果……嗚!他們說,他們殺了你,將你亂刀分屍,還拿你的劍給我看,我想自殺,他們不讓我死,還……還佔了……我的身體……」

    「他奶奶的!」鐵膽義憤墳膺,揮著拳頭就要站起來找仇人。

    「阿膽,他們都死了,找不到了!」阿緞抓著他的手,仍是哭泣訴說:「過了兩天,官府搗破賊窟,為了虛報盜賊人數邀功,竟然把我當成賊人抓起來,不到這個縣衙的大牢裡,日日刑求逼供,我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撕了衣服結成繩子上吊,一口氣還沒斷,就被救下來;誰知又有欽差來查冤獄,縣太爺害怕,叫人把我的『屍體』藏起來,他們沒處可藏,乾脆把我丟到井裡。我含恨而死,鬼差來了要帶我走,我不肯去,也不敢去,因我怕見到你,我的身子已經……已經……嗚,阿膽,我沒臉……」

    「阿緞,是妳受了苦啊!」鐵膽更加抱緊老婆,哭得大鬍子濕淋淋的。「是我不好啊!我在外頭和人結了仇,竟然害妳吃苦,是我當丈夫的無能,我該下十八層地獄,不,十九層,二十層,都不能彌補我對妳的虧欠啊!」

    「老哥哥,老嫂嫂……」小惜退到一邊,已經不知如何安慰。

    「既然菩薩慈悲,為何教我夫妻倆遇到這些苦事?!」鐵膽悲憤莫名。

    「二哥?」小惜含淚望向非魚。

    非魚點點頭,該是他使出「法術」的時候了。

    他靜下心思,拿起柳枝,倒了一瓶清水,將柳枝甩了甩,水滴四處灑落,有如天降甘霖,潤澤人心。

    他走到鐵膽和阿緞身邊,仍是輕搖柳枝,念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生前苦,死後苦,皆是苦,來是空,去是空,皆是空,苦亦空,樂亦空,生也空,死也空……」

    鐵膽吼道:「你空空空空!空得我頭都痛了!」

    非魚捻柳微笑道:「非也,非也,情不空,愛不空,老哥哥和老嫂嫂夫妻情深,即使歷經百千萬劫,億萬千年,地老天荒,海枯石爛,也是不會變空的。」

    「阿膽……」阿緞忘情地喊了一聲。

    「阿緞啊!我的親親阿緞啊!」鐵膽哭得像個小孩似的。

    非魚又道:「老哥哥,老嫂嫂,不過呢,你們若要一起往生極樂世界,就要放下執著,放下怨苦,放下仇恨,放下罣礙,把心倒得空空的,不留一絲塵埃……呃,我這樣說好了,就像拿支掃把,把你的心掃得乾乾淨淨的。」

    阿緞喃喃地道:「放下……放下……」

    淨水灑過,清涼無比,她不覺仰起頭,直接迎向那滴滴甘露。

    柳枝甘露,消災解厄,只見阿緞扭曲變形的臉孔慢慢地改變,不再淌出血水,長長的吊死鬼舌頭也一分分地縮了回去

    小惜見了她的改變,心裡十分歡喜,趕忙雙手合十,發起慈悲心和感恩心,念出消除業障的大悲咒。

    鐵膽卻還在生氣。「超度了我們,那些壞人呢?!就沒報應了?」

    「惡人到了閻羅王面前,我們自會處理!」空中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

    「黑臉判官?!」非魚驚喜大叫。

    這位黑臉判官,正是十五年前引領非魚師徒解決三百年懸案的重要「人物」,此番再度相見,真是令非魚格外懷念。

    「非魚小弟,你還記得我啊?娶老婆了沒?」黑臉判官亦是笑臉迎人。

    「還是孤家寡人啦!判官大哥,你是要來帶老哥哥、老嫂嫂嗎?」

    「還沒。」黑臉判官率同兩位鬼差,笑咪咪地叉著雙臂,似乎是準備看好戲。「非魚小弟,且讓我瞧瞧你超度鬼魂的法力。」

    「獻醜了。」

    非魚冒出冷汗,在地府的鬼大人面前作法趕鬼,簡直是班門弄斧嘛。

    但為了幫助老哥哥和老嫂嫂順利往生,出醜就出醜,有什麼好怕的!

    他再以柳枝蘸水,輕輕灑下,左手搖鈴,響出好聽的叮叮清音。

    「老哥哥,老嫂嫂,惡人自有惡人運,孽鏡台前藏不得,莫說不報應,閻王有安排,啊……瞧!」非魚驚訝地望向前方。

    黑臉判官右手一揮,現出鐵膽被殺的情景,那些盜賊發狠地砍殺鐵膽,倏忽一個個到了地獄,依各人生前罪業輕重,或是判了刀剮、輾肉、鉤心、燙肝,或是直接投胎為蟻畜蟲蛇,只見他們哀號痛哭,悔不當初。

    鐵膽張大了嘴。「報應……」

    黑臉判官再一揮手,現出誣諂阿緞的縣令和衙役,亦是個個在地獄受了刑罰,尤其是那個縣令,叫他親自嘗過被他冤判而死的各種下場,或上吊,或溺水,或砍頭,或被打得渾身生瘡長蛆,至今仍在第十六層地獄受苦刑。

    阿緞不忍卒睹,心生憐憫,顫聲道:「菩薩慈悲啊。」

    此話一出,她的臉彷彿著上明光,轉瞬間就讓她恢復原來的美麗容貌。

    「阿緞!」鐵膽欣喜若狂,按住她的肩頭。

    「娑囉娑囉,悉唎悉唎,蘇嚧蘇嚧……」小惜繼續唸經,含淚展笑。

    非魚也不起乩了,直接換上「孝女娘娘」的聲調,儘量讓那個怪腔怪調溫柔些:「鐵膽,阿緞,吾乃孝女娘娘是也,你們在世受苦,死後受苦,我都看到了。眾生皆苦啊,焉知今世之苦,不是來世之樂呢?天地有正氣,惡人種惡業,逃得了生前,逃不了死後,逃得了今生,逃不了來世,終將接受神明審判。可你們若是冤冤相報,以怨相逼無辜之人,是徒然增加自己的迷障罷了。」

    「孝女娘娘,我明白了。」阿緞流淚道:「我因心懷怨苦,只要衙門出了貪官,造了冤獄,我就要出來洩發這份怨氣。」

    「喔,目前衙門也有冤獄?」

    「是李甲殺人一案。孝女娘娘,人不是他殺的,妳也要幫他伸冤啊。」

    「吾知矣。阿緞,妳放心,我會叫非魚代為申冤。」

    「多謝孝女娘娘。真正害我的人已經得到報應,我是不該再鬧鬼嚇人,否則讓無辜的人也跟著驚嚇受苦,就是我的罪業了。」

    「阿緞,妳能明白,吾心甚喜。如今你們夫妻團聚,再續前緣,請跟隨黑臉判官,一同往赴地府,過奈河橋,喝孟婆湯,輪迴轉世,重新再來為人。」

    「這次真的被超度了。」鐵膽反而有點擔心。「可是我也幹了一些壞事,會不會先去踩刀山?」

    黑臉判官道:「你們魂魄無所依靠,受盡苦楚,早已歷經人間地獄的磨練,這些事情閻王都知道,他會判給你們一個公道。」

    「那我還可以跟阿緞再做夫妻嗎?」

    「孝女娘娘」咳了一聲。「鐵膽,你的要求太多了。不過念在你與非魚的兄弟情分上,吾將代你求情。黑臉判官,請讓鐵膽和阿緞來世再為夫妻,永結同心,白頭偕老,享福享樂,壽終正寢也。」

    黑臉判官笑呵呵的。「既然孝女娘娘請託,我就去請月下老人喝一盅酒,拜託他無論如何一定要牽紅線。」

    「多謝黑臉判官!多謝孝女娘娘!」鐵膽和阿緞握緊彼此的手,喜極而泣。

    「好了!」黑臉判官一揚手,大聲道:「魂歸魂,人歸人,各在其所,各歸其道。鐵膽,阿緞,你們的時候到了,隨我回地府!」

    「要走了……」鐵膽抹抹淚,扯扯濕透的大鬍子,感激涕零地道:「兄弟,小惜,多謝你們了,不枉我當你們的老哥哥一場啊!」

    「老哥哥,老嫂嫂,好走啊。」非魚回覆自己的身份,揮手道別。

    「老哥哥,老嫂嫂,再見……」小惜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一道強烈光芒射入院子,似有仙樂叮咚,飄揚不絕,隨即將黑臉判官、鬼差、鐵膽和阿緞攝入光影之中。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吞多夜……」小惜念起了往生咒。

    「哆地夜他,阿彌唎……」非魚也跟著一起念。

    光芒漸漸暗淡下來,仙樂也漸漸消失,院子無風,黑夜無月,只聽聞兩人字字誠心的往生咒。

    「阿彌唎哆,毗迦蘭……」小惜唸著唸著,淚流滿面,再也念不出來。

    人生來去一場空,娘走了,爹走了,老哥哥走了,二哥將來也會走,娶了老婆回去芙蓉村。雖說自己想當個獨立過日子的道姑,但想到孤伶伶的一個人,頓覺徬徨無依,不知何所適從。

    她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忽然覺得十分淒涼,淚水湧得更凶。

    非魚經歷這場抓鬼超度:心情亦是百感交集。眼見小惜哭得那麼傷心,小小身子抖動,有如落葉飄零,顯得格外孤單。

    從今以後,真是他們兄妹倆相依為命了。

    「小惜,有二哥在。」他將她摟入懷裡,緊緊抱住。

    「二哥!」小惜倚著他的胸膛,盡情哭喊:「小惜好苦……」

    「身體不舒服嗎?」非魚摸了她的額頭。

    「不!不!」小惜猛搖頭。「為什麼我能看到鬼呢?」

    「妳看到鬼很好啊,妳不也幫了很多鬼魂順利往生?」

    「可是……可是……人間一切已經夠苦了,我還要知道鬼的苦……小惜只是一個小姑娘,他們苦,我也好苦……」

    「唉!」非魚憐疼地道:「別苦了,老哥哥有他的命運,妳遇到的鬼魂也是各有其命運,有的悲慘,有的傷心,有的老病,有的夭折,每隻鬼都有他的苦惱,要是妳碰了一隻,就煩惱一次,豈不煩個沒完沒了?」

    「我就是會為他們煩惱啊……」

    「小惜,人家喊妳小觀音,並不是要妳當觀音菩薩,畢竟我們是凡人,長不出一千隻手和一千隻眼來幫忙別人。妳盡妳的能力,為他們唸經超度,這是菩薩賜妳的福分,要妳幫分擔一些工作;至於別人的命運好壞,自有老天爺去安排,也要看他們自己的努力,由不得我們去操煩、做決定啊。」

    小惜仔細聆聽。多年來她遇鬼,聽了一些抱怨訴苦的話,她小小年紀,即使心存慈悲,但智能和經歷有限,無法去承擔那麼多的人間苦楚,以致於在送走鬼魂後,往往陷入為鬼難過的心情,久久無法平復。

    「好妹子,妳剛才幫老嫂嫂開示,讓她離苦得樂,妳還會苦嗎?」

    「不會了,老嫂嫂走得平安,我……嗚,好高興。」小惜抽噎地道。

    「這就是了!二哥只會找孝女娘娘來說道理,再怎麼厲害都是孝女娘娘的功勞;可是小惜以自己的誠心誠意幫助別人,比二哥還厲害咧!」

    「二哥,我不要厲害,我只想當一個普通的姑娘。」

    「這不就是一個普通姑娘嗎?」非魚摸摸她的頭,撫了撫露在軟帽外的劉海,笑道:「瞧,頭髮長了,小惜愈來愈好看了。」

    小惜心頭一熱,抬起頭來,望見非魚爽朗的笑容,心底卻升起一股莫名的哀愁,只怕自己沒有福分擁有他的大笑容。

    「二哥,我以後一直待在你身邊,好嗎?」

    「當然好啊!咱們是兄妹,本來就要在一起。不過……」非魚仍是習慣性地拍拍她的頭,把她當小孩似地疼寵。「以後小惜要嫁人……」

    「我不嫁,我不嫁。」小惜乾脆把頭埋進非魚的懷裡。

    「女大當婚……」

    「不嫁不嫁不嫁不嫁……」

    「嗄?!」一向乖巧的妹子怎麼鬧脾氣了?

    老哥哥離開,她一定是難過的,可老哥哥走得開心,也不必哭成這樣啊!

    還是她喜歡的小夥子無法娶她,所以她心情不好?唉!到底是怎麼回事嘛!那個可惡的小夥子為何還不敢現身?!

    非魚就像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人家姑娘是急著出嫁,她卻是不嫁,即使他把頭皮搔破了,還是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下管如何,他總是疼妹子的,她想哭,想鬧,他就讓她哭,讓她鬧,這麼多年來,她大概從來沒有人可以哭訴吧?

    情不自禁,他伸手輕拍她的背部,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柔聲哄道:「小惜乖乖喔,二哥在這兒,想哭就來找二哥。」

    「二哥……」小惜哭得更傷心了。

    夜深,人下靜:烏雲飄開,一顆燦亮的星星探出臉,照亮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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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18:54
第七章

   自從鐵膽和阿緞離開後,小惜變得十分沉默。

    非魚看了她一眼,掏出一封信,開始念道:

    「非魚孽徒,接汝來信,吾心甚喜,汝在外逍遙快活乎?若已成親,速速偕妻歸返芙蓉村。汝之師娘小歡已生一子,吾初為人父,手忙腳亂,要幫阿火岳父種芋頭、帶弟妹遊玩、為妻兒沐浴更衣,又兼有廟務,法事倥傯,汝師乃非三頭六臂,日漸操勞之下,形銷骨毀,容貌日老,真乃嗚呼哀哉。

    「汝受吾之教養,當思感恩,如今為師的有難,當徒弟的理當義不容辭,縱是關山千里,亦應以飛鴿之速返回助吾。若果如此,方為吾之乖徒也。汝之恩師吉利手草」

    非魚唸完信,朝信紙吐舌頭,就像平時不服師父的「教導」,對他扮鬼臉。

    「哼哼,這完全是孝女娘娘的口氣嘛!寫得像催命符一樣。是啦,我是該回去了,回去把師父氣得更老!」

    小惜坐在旁邊,正低頭為自己縫製一件道姑袍子,嘴角漾出了笑容。

    非魚見到她微笑,懸掛的心放了下來,愉快地折起信紙。「這信可要保存妥當,萬一哪天我師父出名了,他的『墨寶』、『真跡』可就值錢了,到時候我可以發一筆小財。」

    「二哥要回芙蓉村,那我留在這兒,幫你守著孝女廟分壇。」

    「怎麼可以留妳一個人在這兒!妳當然跟我一起回去。妳不是一直想看我師娘嗎?現在多個小娃娃,妳一定更想看了。」

    「我是很想見二哥的師娘……可是……」小惜摸上胸口,那裡有小歡師娘親繡的八卦香包,二哥將這個護身符轉贈給她,或許他當時是無心之舉,但對她而言,意義卻是格外重大。

    已經……重大到心頭擱著一張爽朗的大笑臉了。

    她注定是無法清心了。當尼姑時,為了徬徨的鬼魂流淚:當姑娘時,又為自己的心事煩惱,要她五蘊皆空,實在難上加難啊。

    唉!雖說人生免不了煩惱,可這種煩惱的感覺還不錯,想著想著,就算作夢也會笑出來……

    非魚見她右手捻著針線,左手按住心口,目光不知放在什麼地方,痴痴地朝空氣傻笑,不禁又為她擔心。

    難道她不想跟他走,是為了這兒的心上人?

    正在猜測時,門口走進一個風度翩翩的俊美書生,頓時令非魚心生警戒。

    「小觀音,我今天來求妳為我祝禱,保佑我明年考上秀才。」

    非魚涼涼地道:「你不用功,再怎麼求,也考不上啦。」

    「咦?」書生臉色尷尬。「那個……我今天回去就用功,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非魚搖頭道:「我們這裡不拜文曲星,來這兒求沒用。」

    「可是……」書生眷戀地望向小惜。「小觀音很靈,我來求她。」

    小惜避開那痴纏的目光。來者是客,既然人家要她幫忙,她總得做點事。

    「二哥,我來幫趙公子上個香,求孝女娘娘……」

    「小惜,今天不用妳忙。這樣吧,姓趙的,你不妨拈個籤詩。」

    非魚不由分說,將籤詩筒塞到趙書生面前。

    「好吧。」趙書生只好抽了一支籤,想要遞給小惜,中途卻被非魚截走了。

    「哇!下下籤!」非魚拿著簽支,大驚小怪地亂叫,又翻了他的籤詩譜。「下下第四十四,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趙書生不解地道:「這是杜甫的詩,怎麼變下下籤了?」

    「我說你老兄不用功就是不用功。」非魚搖頭嘆氣道:「瞧瞧這裡,乾坤一腐儒,這不是說你嗎?成日只知道到外頭踏青看美人,把家裡的書放得霉爛了,又怎能考得上功名?再瞧瞧這個永夜月同孤,是說你一輩子對著一顆月亮,孤孤單單的,恐怕娶不到老婆了。」

    趙書生大驚失色!「那……我請小觀音消災解厄……」

    「不不,你的命運這麼糟糕,應該由我法力更高的非魚天師來祈福。」

    「呃……」

    趙書生只得接過小惜送上的三炷香,任由非魚指揮,又拜又跪又隨非魚起舞,最後終了,還如痴如醉地在功德箱丟下幾枚銅錢。

    趙書生拿帕子擦了汗水,仍眷戀地望著小惜。「小觀音,那我明天再來了。」

    非魚搶著道:「孝女娘娘的法力可達一個月之久,你明天又來,恐怕會壞了今日作法的效果,這一個月內必需閉門用功唸書,方可再來。」

    「唔……」趙書生頗為為難,再看小惜一眼,這才離開。

    送走趙書生,小惜笑了。「二哥,你別捉弄趙公子,他是誠心誠意來求功名,你要給他一個希望。」

    「他臨時抱佛腳是不行的啦,趕他回去唸書才是正經的。」非魚看著小惜的笑容,心裡一突,不可能吧?小惜不會看上這傢伙吧?

    「這……如果他真的考上功名,跑來提親,妳會答應嗎?」他開門見山問。

    「二哥說哪兒去了,我不會成親的。」小惜臉蛋微紅。

    「是了。」非魚忙敲邊鼓:「這姓趙的書生人品是還好,可是不務正業,個性消極,不思長進,成日遊蕩,小惜妳嫁了他會吃苦,就算妳喜歡他,也千萬不能嫁這種人,二哥會再幫妳物色一個好對象。」

    「二哥,別說這個……」小惜根本沒把趙書生放在心上。

    「小觀音!」門口又走進一個輕搖摺扇的年輕公子,叫得好不熱情。

    「呵呵!」非魚迎了上去,把小惜擋在身後,笑咪咪地道:「原來是錢可通大少爺,你前幾次過來,不是被鬼打,就是讓孝女娘娘生氣,教我一支桃木劍不知怎地就打到你手上,怎麼你還敢來呀?」

    錢可通正是偷摸小惜小手的花花大少,只見他色迷迷地盯住小惜。「只要能見到小觀音,再挨一百個鬼打,我也甘願。」

    無可救藥了。小惜躲到非魚身後,低聲問道:「錢公子要上香嗎?」

    「是!是!我就是來上香問孝女娘娘,看何時能迎娶小觀音回家。」

    「什麼?!」非魚大聲叫道。

    「咦?我聽說你在為妹子找對象啊。」錢可通啪啪猛打摺扇,一副好不風流倜儻的模樣。「我錢大少爺家裡開錢莊,銀子是叮噹叮噹的進來,加上相貌英俊,學富五車,這樣好條件的對象去哪裡找?」

    非魚轉頭看小惜,那目光似是在問:妳喜歡他嗎?

    小惜只是抓緊非魚的袖子,嚇得直搖頭。

    非魚放下了心,拍拍她的手背,回頭笑道:「我說錢太少爺,我是小惜的二哥,人家說長兄如父,要談婚事,就找我說。」

    「那太好了!」錢可通合起摺扇,很得意地道:「聘金一百兩,非魚天師你說這夠不夠?」

    「當然不夠了。我妹子是無價之寶,怎能一百兩就賣斷?」

    錢可通臉色有點難看了,還不忘瞟向小惜。「娶妾花一百兩,這可是空前絕後的天價,就是因為她是小觀音,所以才值這個價錢。」

    「原來你是娶妾?!」非魚大嘆一聲。

    「是啊,我娘說不能娶門不當戶不對的姑娘,可我又很喜歡小觀音,我娘也想找個伴兒陪她唸佛,於是允我花一百兩娶小觀音回家當妾。」

    「錢大少爺啊,我說你是娶老婆,還是買個會唸佛的姑娘陪令堂?」

    「我當然是娶老婆了。」錢可通想繞到非魚背後看小惜,卻被非魚擋住了,只得啪一聲打開摺扇,慢條斯理地道:「可惜了小觀音的絕色姿容,卻配上這一雙長短腳,要求姻緣,必定難上加難。不過沒關係啦,我不計較這些,讓她進我錢家當我的小妾,保證讓她吃好穿好……嚇!非魚天師,你又拿桃木劍?」

    非魚一臉惶恐,睜大了眼看他的右手,驚慌地叫道:「哎呀!我……我是身不由己啊!我不想拿……可是……」他的右手已緩緩舉起桃木劍,又緩緩擺了一個招式。「我的手自己在動?啊!一定是孝女娘娘附身了,她很不喜歡看見錢大少爺你,知道你又在外頭做壞事了,所以每回你來,她就要我打你一頓!」

    「別打呀!」錢可通嚇得拿摺扇擋住頭頂,慘叫道:「我昨天只是踢我姨娘養的大花貓一腳,我沒做壞事啊!」

    「我也知道你沒做壞事!」非魚的桃木劍「自動」砍向錢可通,語氣驚恐地道:「可是孝女娘娘知道你做的一切……啊!要打下去了!」

    「救命啊!」錢可通逃避不及,頭頂挨了一記。

    「完了完了!錢大少爺,我又要打你了,你趕快逃吧!」

    「嗚,好痛……那個非魚天師,有關聘金……哎唷!」

    啪!錢可通還來不及逃走,話也還沒說完,手臂又被敲了一下。

    非魚緊張地拿桃木劍打來打去。「錢大少爺,不能再談了!再談下去,你會被打死啊!」

    「嗚,我還要留條小命繼承我爹的錢莊啊!」錢可通臉色慘白,拔腿就跑,婚事也不敢談下去了。

    「錢太少爺,別走啊!我還沒打夠呢!」非魚追到門口叫道。

    小惜按住桌面,不敢笑出聲,抿唇笑個不停。

    非魚回到屋內,放好桃木劍,輕鬆地拍拍兩手。「他敢再上門,我再打個過癮,敦他爬著出去。」

    「二哥,你別這樣唬人家嘛。」

    「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神跟鬼,逢廟必拜,我這是以毒攻毒,請出孝女娘娘來管教他。」非魚大聲地道:「太過分了!怎能說要娶妾呢,他把我們的小惜當做什麼啊!」

    「二哥,別理他了。」

    非魚還是忿忿不平地道:「娶妻娶德,只要心地善良,能讓我好生疼愛,就算一隻腳長、一隻腳短,又有什麼關係!何必說得像是施捨恩惠!小惜,二哥告訴妳,嫁這種人是絕對絕對不會幸福的!」

    二哥為何如此激動?

    小惜望著他的神情,那就像當初聽到她有喜歡的人,一樣的焦急。

    二哥疼她,她明白,可她知道兄妹之情的分界,她更瞭解自己掌心那道橫紋的意義,絕不做非分之想。

    小惜笑得十分柔美。「二哥,別為我擔心了,你不是要討老婆嗎?」

    「我都忘了!」非魚用力一拍後腦勺。「這是我這趟出門的最大目的啊!」

    「我也幫二哥注意了,很多婆婆介紹的對象都很好……」

    「不!我先妹子之幸福而幸福,妳一日不成婚,我也不考慮婚事。」

    「二哥……」

    「小觀音!」門口又有人喊小惜了。

    「什麼事?!」非魚橫眉豎目地轉了身,準備再趕人。

    「咦?非魚老弟,你今天眉頭怎地擠在一塊了?」

    來人正是石伯樂,他手上抱著他的三歲小兒子,後面照樣跟了四個隨從。

    「是石大哥啊!」非魚露出笑容,迎上前去,準備去抱小喜兒。「最近『特地』來找小惜的人太多了,每天就像趕蒼蠅一樣,趕也趕不完……小喜兒,非魚叔叔抱……呵,不理我?」

    「小觀音姑姑!」小喜兒已經伸長了手,撲向小惜。

    「小喜兒乖。」小惜抱了過來,揉揉那粉胖的小臉,笑道:「早上才去你家教你念阿彌陀佛,現在又來了?」

    石伯樂代答道:「我正好要出門,小喜兒吵著要見小觀音姑姑,這就抱他來玩了。」

    「小喜兒,想我呀?」小惜笑靨溫柔,親了小喜兒臉頰一記。

    「嘻嘻!」小喜兒笑得合不攏嘴。

    「啊哼?」非魚瞪住小喜兒。雖說不該跟一個三歲娃娃吃醋,可瞧他膩在小惜懷抱裡,那副小人得志的驕縱模樣,真是教他看不慣啊。

    吃醋?他為什麼會吃醋?嫌三餐吃的菜不夠酸嗎?

    望著小惜那溫婉的笑容,他突然想變成小喜兒,讓她抱在懷裡疼著……

    什麼想法嘛!他拍拍頭,又晃了晃頭,從小食盒拿出一塊糖。

    「小喜兒,吃糖。」非得把他從小惜懷抱拐走才行。

    「小觀音姑姑,吃小喜兒糖糖。」小喜兒更高明,從口袋掏出一塊桂花軟糖,笑嘻嘻地送進小惜嘴裡。

    「好。」小惜張口,微笑吃下。

    「哇哼!」非魚瞪了眼,把手裡的糖扔進自己嘴裡。

    石伯樂在旁察言觀色,笑咪咪地道:「你們不是親兄妹吧?」

    「嘿?!」非魚一下子不知該如何說。

    他從來沒跟別人說他們是結拜兄妹,別人聽他們兄妹相稱,自然就將他們當成親兄妹;可萬一人家知道他們不是親兄妹,卻是孤男寡女日夜同處一個屋簷下,會不會影響到將來幫她找個好人家?

    咦?他什麼時候要說一句話,得瞻前顧後考慮上老半天?!

    「我跟二哥是結拜兄妹。」小惜倒是答了出來。

    「我就知道!」石伯樂開心大笑。

    「你早就知道了?」非魚問道。

    「是猜的啦!瞧瞧你們倆,一樣的圓臉蛋,一樣的大眼睛,還有一樣的黑頭髮,任誰看了,都會以為是同一個娘胎出來的親兄妹。可我老婆說,這叫做夫妻臉,就像我跟她,成親久了,天天對看,久而久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就一模一樣了。」

    「我們像嗎?」非魚望向小惜,而她也同時望向他。

    四目相對,他大眼灼灼,她眸光羞澀,又不約而同移開目光。

    石伯樂見狀,又是笑道:「還有的人哪,是天生一對,就像非魚老弟和小觀音,本來就長得像,好像是月下老人捏好的金童玉女,送到人間的兩處地方,等到時候到了,就會碰頭,然後……」

    「石大哥。」非魚搔搔頭,很難得的打斷石伯樂的話。「上回縣衙拿來的二十兩酬金,不知道大哥辦好了嗎?」

    「辦好了!」石伯樂拍胸脯道:「有你石大哥辦事,非魚老弟儘管放心,我自己再添上八十兩,以孝女娘娘之名,到鄉下佈施白米,分放冬被,賑濟貧苦百姓,他們都很感動,保證趕明兒一堆人來這兒上香致謝嘍。」

    「多謝石大哥善心。」非魚和小惜齊聲答謝。

    「不用謝我啦,是你們厲害,幫衙門趕走厲鬼。可是……」石伯樂的笑容不見了,換成凝重臉色。「非魚老弟啊,我不是叫你別管衙門的其它事嗎?這下子可好了,你幫李甲的家人伸冤、找證據,上告到知府那兒,正巧巡撫來查案,剛剛我接到消息,今早二府會審,當場無罪開釋李甲。」

    「這好啊!」非魚喜出望外。

    「是很好,可是包子炳就不好了。他當初為了盡快斷案,草草了事,硬是把罪證不足的李甲判成冤獄。巡撫審案時,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很多老百姓都看到了,面子實在掛不住。」

    「他判冤獄時,就已經掛不住面子了。」

    「唉!我是怕包子炳小心眼兒,將來找到機會,挾怨報復非魚老弟你,這個民與官斗,吃虧的總是小老百姓啊。」

    「比起人家的冤獄,我非魚堂堂正正做人,不怕跟他鬥。」

    「還是非魚老弟膽識過人。」石伯樂說這話時,已經冒出一身冷汗。「我這個貪生怕死的,就算要幫人家救冤獄,也只敢隱姓埋名,託人出面。」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考慮,石大哥顧及家人和事業,做事謹慎些,這沒什麼不對。再看看我,一隻魚游來游去,一人吃飽全家吃飽,一人做事一人擔,要是出了事,也不怕牽連別人。」非魚豪氣地道。

    「可你也有小觀音妹子啊!」

    小惜正在逗弄小喜兒玩耍,抬起頭,眼眸清亮亮地道:「二哥做的,一定是好事,小惜不怕出事。」

    非魚哎呀一聲,他怎能忘了小惜呢。

    然而小惜的話,貼心而堅定,彷彿讓他吃下一顆定心丸,就像他在前頭衝鋒陷陣,她則在後頭默默支持他……

    「非魚天師!感謝你救了我們一家啊!」門口擠進一堆人。

    「是李甲和他的家人。哇!還有拿了白米的窮人家……」石伯樂的隨從認出這群人,忙著維持秩序。「別擠別擠!非魚天師就在這兒。」

    「天師!感謝你呀!」眾人劈哩啪啦跪了一地。

    非魚趕忙跳開,笑咪咪地指著牆上的孝女娘娘聖像。「這都是孝女娘娘的功勞,大家要謝天、謝地、謝神明,可千萬別謝我啊!」

    「感謝老天!感謝孝女娘娘!」

    小惜見來人眾多,忙將黏人的小喜兒交還他爹,拿出香束點燃,一支支分送,讓這群善男信女虔心敬拜。

    正在忙時,突然看到人群後面一個熟悉的臉孔,神色迷茫地看她。

    「啊?」她心頭一緊,幾個月不見,爹似乎更蒼老了。

    年又魁見到小惜看到了他,臉色一變,轉身就跑。

    「爹……」小惜哽咽追到門外,卻是叫不出聲音。

    非魚穿起道袍,準備開壇祈福,見到小惜有異,也跟著跑到門外。

    「怎麼了?」他也瞧見那個擅於「逃走」的背影,一溜煙兒就轉過屋角,逃逸無蹤。「是妳爹?」

    「爹來了……」小惜流下眼淚。

    「妳爹會來看妳,可見心裡仍是掛唸著妳,他一定還會再來。」非魚心疼地拍拍她的肩頭。「裡頭有人需要我們祈福,等忙完了,二哥再幫妳找爹。」

    「好。」小惜抹抹淚,嘴角有了一絲微笑。

    依靠著二哥,有二哥瞭解她的心事,她再也不會傷心難過了。

   

    「非魚天師,當初請你到衙門趕鬼,千拜託萬拜託叫你保密,怎麼現在全城傳得沸沸揚揚,叫我們大人面子往哪兒擺?」

    「又是面子?」非魚瞧了李師爺那張狹長窄小的「面子」,搖頭道:「當天趕鬼,你們衙門一堆衙役、捕快在那兒,每人臉上一張嘴,我也控制不住,怎知不是他們說的?」

    「大人警告過他們了,他們不敢說的。」李師爺鄭重地道。

    「你們也警告我了,我也沒說啊。」

    「可是,城裡傳言,衙門就是貪污腐敗才會鬧鬼,然後又什麼非魚天師法力無邊,收妖降魔,連包大人都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不就是你為了招攬孝女廟分壇的信徒,故意拿我們包大人做話題?」李師爺質問。

    「市井傳言你也信?這種話一傳十,十傳百,傳到最後,一隻小蟲可以變猛虎;我沒說的話,也變成我說的了。」非魚故意唉聲嘆氣。

    「非魚天師,這些事我們大人都不跟你計較。」李師爺拿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推了過去。「解鈴還須繫鈴人,這是十兩銀子,包大人想請你再到衙門做場法事,以孝女娘娘之名昭告百姓,咱們大人乃是宋朝包龍圖轉世,公正不阿,鐵面無私……」

    非魚打個呵欠,將信封推了回去。「我又沒系啥鈴子,不知如何解開。」

    李師爺忍著氣道:「非魚天師,包大人是看得起你,這才再請你做法事。」

    「哇!外面看得起我的人更多。」非魚站起身,擺出送客的手勢。「我妹子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得出去幫忙。李師爺,來來,這邊走,我送你到門口。」

    「這是十兩銀子耶!」李師爺被非魚半推半送地帶離小房間,一眼看到神壇前的功德箱,輕蔑地道:「他們一個角子、一點碎銀的丟,你要多久才能積到十兩紋銀?非魚天師,你得好好想一想。」

    「他們有誠意,就算投一把青菜、一顆芋頭下去,孝女娘娘也會欣然笑納。」一邊說著,非魚送客到門口,再把信封推回李師爺的懷裡。「你這十兩銀,也不知道去哪兒搜括來的,我承受不起啊。」

    李師爺悻悻然收起信封,臉色灰敗,無功而返。

    非魚咧開大笑容,進到屋子;小惜正拿起符水,喂了一個受驚的小兒。

    「小朋友不要怕,孝女娘娘保佑你,大鬼小鬼都不見,讓你平安快長大。」

    她聲音軟膩膩的,輕握小兒的小手,又摸摸他的額頭,幾個輕巧溫柔的動作揉撫下來,那小兒已酣然閉上眼睛。

    妹子得到他的真傳了!非魚頗為得意,突然又有個念頭,若他是那個受驚啼哭的小兒,讓妹子摸來摸去,這該有多好啊。

    送走感激涕零的娘親和小兒之後,小惜收拾東西,心神不寧地問道:「二哥,剛才你好像拒絕李師爺的要求?」

    「叫我以孝女娘娘的名義幫包大人說話,門兒都沒有!」

    「他們會不會生氣?」

    「生氣就生氣嘍,還能拿我怎麼辦?」

    「嗯!」小惜用力點頭,綻出微笑。

    怕什麼呢?就算有事,二哥也會保護她啊。

   

    絲絲寒風從窗格子吹進來,輕輕搖晃了插在香案上的青翠竹葉。

    「喂!別走啊!」非魚的叫聲從外頭傳來。「年伯伯……」

    小惜焦急地跑了出去,只見非魚追到了街頭,左顧右盼,搔了搔頭,又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

    「我爹……又來了?」她平靜地問。

    「應該是他。」非魚將手上的一包藥材遞給小惜。「我去藥材行回來,遠遠地看到他在門外張望,都怪我太早喊他,讓他給跑了。」

    「二哥,不要緊的,我知道爹來看我,心裡很歡喜;或許哪一天他想通了,或是機緣到了,我們就會相認。」

    「下次我一定幫妳盯牢妳爹。」非魚憐愛地揉揉小惜的軟帽。

    妹子的頭髮愈來愈長了,可她還是喜歡戴這頂帽子,拖著他的兩條長辮子,有空還會拆開來仔細洗乾淨,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情,彷彿是擦拭什麼珍貴的珠寶,也像此刻他摸在她頭上,那種又憐又疼又惜的呵護感覺。

    「二哥……」小惜不再讓他摸頭,不好意思地掙開身子,打開藥包。「我怎麼幫你處理藥材?」

    「喔。」非魚大掌空空的,若有所失,隨即不自在地握握拳頭。「畫圓圈的是傷風藥,沒畫圈的是咳嗽藥,妳先磨粉,二哥再教妳調符水。」

    「好。」小惜坐下來,準備她的工作。

    「說起今天到藥材行,老闆娘本來要幫妳作媒,對象是她的侄子,都說得差不多了,他侄子也想過來看妳,誰知道談到妳的腳,他侄子就不肯談了,真是氣死我了!娶的是人,不是腳啊。」

    小惜低頭微笑,好像沒聽到非魚的話。

    「小惜,妳不生氣?」

    「沒什麼好生氣的。」小惜眼眸清朗,笑容恬美。「我天生的長短腳,怎麼拉也拉不齊整,人家計較這件事,就算娶進門了,他們心裡也是一塊疙瘩,不如談不成婚事,大家都自在。」

    「那是別人沒眼光,不懂得我們小惜的好處。」非魚坐下來喝口茶。

    「二哥,別為我花這麼多心力,小惜只要跟著二哥,也是挺好的。」

    「不行啦!當初結拜時,二哥答應幫妳找到爹爹,現在不只要找到妳爹,還得為妳挑個好姻緣,我當二哥的才算是仁至義盡,鞠躬盡粹。」

    小惜又笑了。「二哥,別再挑了,小惜不嫁就是不嫁。」

    「是因為……呃,有喜歡的人了嗎?」

    非魚憋了好幾個月,終於問了出來,否則老是瞧她偷笑、傻笑,握著毛筆或桃木劍發呆,他可是會變成被敲得頭痛的木魚啊。

    「是這個。」小惜第一次坦然地伸出雙手手掌。

    「是什麼?」妹子的手掌有很多硬繭,他伸出指頭去碰。

    那輕柔的觸感讓小惜心跳加劇。她一雙斷掌這麼明顯,二哥怎會看不見?

    她索性以右手食指劃過左手掌心的橫線。「這個。」

    「妳的指頭?該剪指甲了。」

    「二哥!」

    小惜噗哧一笑,再以左手食指劃過右手掌心,輕輕地說道:「斷掌。」

    「斷掌?」非魚扳起她的手掌,左看右看,上瞧下瞧,翻來覆去。「妳斷掉的掌紋可多了。瞧這條,我猜是妳第一次見到老哥哥,拿樹枝劃破掌心,留下了一條白紋;還有這條,應該是被鐮刀割傷的肉疤;妳的手心一大堆高山和河流,切來切去,斷得可亂七八糟嘍。」

    「高山和河流?」

    「這個是山。」非魚按了按硬繭,再劃過幾道掌紋,笑容爽朗地道:「這個是河流。就像人的一生,高低起伏,嗯……」他的指頭從「高山」爬下來,再順著「河流」滑過去。「據本非魚天師的觀察,妳已經爬過最辛苦的那座高山,此時的運勢正是順流而下,一帆風順,一日千里,鵬程萬里啊。」

    「就知道二哥會說好話。」小惜巧笑倩兮,那隻大指頭劃得她掌心好癢,可她又不想抽手。「真正的手相不是這麼說的。」

    「是沒錯。妳一定要說,斷掌命薄嘍?」非魚微笑看她。

    「相書這麼說,別人也這麼說,斷掌的人命太硬,克父,克母,克……剋夫,終其一生,都不會幸福,所以……」

    「妳為了不剋夫、不害人,所以不嫁?」

    「啊……」被非魚點出心事,小惜臉一紅,反而說不出話來了。

    「妳很喜歡那個人,對不對?」非魚繼續問道。

    唉!他是一定要關心妹子啦,可怎麼這句話一問出來,他好像掉進了一壇黃醋裡,酸得他想流淚呢?

    小惜的手這麼好摸,他怎捨得讓別人來摸她、捏她呢?萬一把她捏出瘀痕,讓她疼了,他鐵定立刻提著桃木劍趕去砍人。

    急死他了!到底小惜喜歡的那個人懂不懂得珍惜她呀?

    再見小惜雙眸如醉,就像平時痴痴發呆的模樣,難道又想到情郎了?

    他急道:「小惜,咳……二哥年紀較大,不免要說幾句話。妳才還俗沒多久,涉世未深,只見過幾個男子,那人是好人也就罷了,就怕只知其面,不知其心,妳可別一下子陷下去,快告訴二哥那人是誰,我好幫妳瞧瞧他是好是壞。」

    小惜低頭道:「他是好的。」

    糟了!她已經沉迷不悟了。非魚更著急,一一數著眼中釘:「不是趙書生,也不是錢少爺,難道是對門磨米的孫大少?還是街尾賣古董的李老闆?咦?莫非是石大哥的大兒子?他也老是瞧著妳,不對不對!他才十三歲,太小了……奇怪,怎麼這麼多人對妳有意思?」

    「二哥,別猜了,都不是。」小惜眼眸湛亮,直直瞧著非魚,又不好意思地臉紅低頭。「我只能說,我和他無緣,所以二哥也別為我擔心。」

    「為何無緣?」

    「嗯……」她怎能說,妹妹喜歡上哥哥了?

    「他知道妳的心意嗎?」非魚又問。

    「大概不知道……」

    「若是如此,他怎能算是好的?!」非魚跳了起來。「到底是哪個楞小子?他怎能不懂妳的心意?快跟二哥說,我去揪他出來,叫他過來提親!」

    「二哥,不要!」

    「怎能不要呢?我不能見妳害單相思,更不容許他因為妳斷掌、長短腳就不想娶妳。哼!如果他因此嫌棄妳,妳不要也罷,二哥再幫妳找一個更好的。」

    「他不會的,他不會嫌棄我……」

    「我不相信!有誰比妳二哥更懂得疼妳……」

    此話一出,非魚張大嘴,為自己的話而感到無比驚訝。

    是啊!有誰比他更懂得疼惜、呵護小惜?他是多麼想把她帶在身邊,好好寵她,看她嬌羞的微笑,聽她好聽的唸經聲音;他收妖,她畫符;他作法,她助念;夫唱婦隨,降龍伏虎,消災解厄,自己快樂,別人也快樂!

    夫唱婦隨?!天哪!

    他已經把小惜從尼姑庵拐出來,再拐她當道姑,如今又要拐她當老婆?

    轉了好大一圈,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心思了。恁誰當哥哥的,都會疼妹子,他卻疼到想整天看著她的臉、牽著她的手、抱著她的小身子,就像師父愛師娘,想要儘早娶回家,相親相愛過一生。

    可她喜歡別人呀!

    「妳真的很喜歡那個人?」他咄咄逼問。

    「我……」小惜被非魚瞧得無地自容。

    「可以告訴二哥他是誰嗎?」

    「他……」

    「他待妳,有比二哥好嗎?」

    「沒有人比二哥更好了。」小惜的臉紅似火。

    「那妳為什麼喜歡他?」氣死了!他不相信別人會比他更好。

    「他很好,真的很好,對我很好……我……」

    「我看不見哪個男人對你好啊?好啦!老哥哥和石大哥是對妳很好,可妳不會喜歡他們吧?那幾個偷瞄你的,什麼時候又對妳好了?妳身邊真正對你很好的,也只有妳二哥……」

    非魚平時的臉皮很厚,自吹自擂,毫無愧色,此刻的臉皮卻脹紅了。

    對她好的,只有他:而她喜歡的,正是那個對她很好的男人……

    哇哇哇!那個害他恨得牙癢癢的可惡小子呼之慾出了?!

    「妳喜歡的是?」他心裡的木魚愈敲愈快。

    「二哥……」

    這聲二哥是答案?還是喊他?

    兩人痴痴對看,香菸裊裊,穿霧過霧,朦朧不清,牆上的孝女娘娘聖像也是含笑看他們。

    門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一群縣衙捕快衝進孝女廟分壇,打破了這份奇異的沉默。

    「縣太爺有令,捉拿誘拐尼姑淨憨的淫賊非魚到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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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20:08
第八章

「縣衙抓走小觀音和非魚天師了!」

    城裡人們爭相走告,既驚訝,又懷疑,一個個往縣衙跑,不出半個時辰,就把縣衙大門擠得水洩不通。

    縣衙公堂上,縣令包子炳高坐其上,李師爺正在旁邊悄悄說話。

    「大人啊,你得感謝錢少爺提供線索,讓你逮到機會教訓那隻魚。」

    「早就想教訓他了。這傢伙打著幫縣衙趕鬼的招牌,在外頭招搖撞騙,又不肯幫我收爛攤子,他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縣太爺啊?!」

    「不如把這個道士趕出城!」

    「我知道啦!聽說這只魚開了孝女廟分壇後,城內的道觀寺廟功德錢一下子掉了三成,幾位住持跑來找我,嚴重關切這個問題,我不能不賣他們面子。」

    「大人,還有錢少爺拜託的事,你就……」

    「嘿嘿,還用你說。他要的人,本大人自然有辦法送到他手上。」

    包子炳一聲令下升堂,將非魚和小惜帶到公堂上。

    用力敲下驚堂木。「非魚,你這個大膽淫賊,竟敢誘拐尼姑?!」

    「尼姑?哪兒有尼姑?」非魚故意東張西望。

    「喂!非魚天師,你別假惺惺了。」說話的是錢可通,他在寒天裡仍不亦樂乎地搖摺扇。「正巧我有親戚到香靈庵進香,聽說那兒有個尼姑叫做淨憨的,半夜讓一個臭道士給拐走了,算算她被拐和你們來到江漢的時間,這臭道士好像是你嘛!還有,香靈庵形容淨憨的外貌,正有一雙走路難看的長短腳,這不就是我們人人敬愛的小觀音嗎?」

    包子炳望向小惜,嚴肅地問道:「妳就是香靈庵的淨憨?」

    「我……」面對大堂審案的場面,小惜心生膽怯,稍稍躲在非魚的身邊。

    「不要支支吾吾的,本官問話,快快回答!」

    非魚伸出手,用力握住小惜的掌心,給她一個定心的大笑容。

    「我叫年小惜,以前叫淨憨。」小惜立刻說了出來。

    「以前叫淨憨?」包子炳拿了一張文書。「本官已經去信查明,妳一直叫做淨憨,妳出家剃度的度牒還在香靈庵,這麼快就忘記自己的身份了?」

    非魚搶著回答道:「誰都可以寫度牒,大人要的話,我也可以為大人或是錢少爺寫一張在孝女廟出家的度牒。」

    「呸!說渾話,我想不開才去當和尚!」錢可通怒道。

    包子炳啪啪啪敲了好幾下驚堂木,喝道:「你!叫做非魚?好像沒姓非的嘛,報上姓來。」

    「我名字叫非魚,我沒有姓。」

    「怎麼沒有姓?」包子炳擺出威嚴。「真是數典忘祖,不懂孝道!」

    「是我爹娘不讓我孝順他們的,也是他們不讓我認識我家祖先姓啥名啥。」

    「哪有這種爹娘!」

    「也不能怪我爹娘啦。我一出生就會說話,嚇壞了爹娘,勉強養到三歲,趕快送我入佛門當小沙彌,非魚就是我和尚師父取的名字。後來的道士師父懶得幫我改名字,就這樣叫下來了。」

    包子炳驚訝大叫:「原來你是和尚?老天爺啊!和尚拐尼姑,這簡直傷風敗俗、違逆天道、十惡不赦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非魚很鎮定地道:「大人,我現在不是和尚,小惜也不是尼姑,我們只是普通男女,何來誘拐的罪名?」

    「淫賊還敢詨辯?!」包子炳心裡早有了底案,忙著敲下驚堂木。「現在聽本官宣判!非魚誘拐女尼淨憨,有違禮教,現判非魚坐大牢……嗯,就兩個月好了,讓你在裡頭好好反省,期滿再逐出江漢縣城:淨憨則暫囚城內尼庵,再由香靈庵派人帶回。」

    「等一下!」非魚大驚。「大人都還沒問案,怎能就判了呢?」

    「沒什麼好問了,事實擺在眼前,她不都說她是淨憨了?」

    「可大人怎麼不問,她為何要離開香靈庵?」

    「尼姑思凡就是不對,離庵也不對,你拐她更不對!」

    「就算是尼姑,也有自己的想法,大人什麼都不對,怎麼不問,當初她進庵一事對不對?!」非魚氣極。

    小惜對目前的情況感到害怕,但更怕二哥得罪官府,立即切切地道:「大人,完全不關我二哥的事,是我自己離開香靈庵,遇見了二哥,求他帶我離開,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錯,請你不要判我二哥的罪。」

    「小惜,妳何錯之有,錯的是……」非魚急得握住她微微顫抖的小手。錯的是這群有權有勢、以衛道之名行欺負無辜小老百姓之實的烜赫人士啊。

    「咦?淨憨,非魚什麼時候變成妳的二哥?」包子炳又問。

    「我本來就是小惜的二哥了。」非魚挺起胸膛,大聲問道:「請問大人,當哥哥的發現妹子在尼姑庵受苦,不能帶她回家嗎?」

    包子炳先是點頭,再來又是搖頭。「不行不行!需得本官同意。」

    錢可通也幫腔道:「大人,據我所知,非魚根本不是淨憨的親哥哥,淨憨沒有親人,甚至她的爹都不要她,這才丟到香靈庵去。」

    「是這樣嗎?」包子炳敲敲驚堂木,製造些許氣勢。「非魚,你可是年小惜……不,淨憨的親二哥?」

    「我是小惜的結拜二哥,可是我們親如親兄妹……」

    「別說了。」包子炳只求速結案子,又道:「好啦!既然淨憨沒有親人長輩為她作主,那麼本官判她回去香靈庵也沒錯……」

    「冤枉啊!大人!」人群中傳來一聲哀號。

    「誰在那兒擾亂公堂?!」包子炳怒道。

    「大人啊!我是小惜的親爹爹啊!」

    人群中跌出一個中年清瘦男子,撲通跪倒,赫然就是年又魁。

    「爹……」小惜心頭又酸又熱,淚水一下子湧了上來。

    包子炳喝問:「你是淨憨的爹?如何證實?」

    年又魁仍穿著那件冬夏如一日的襖子,顫聲道:「我姓年,叫年又魁,小惜認得我……」

    「可我們都不認識你呀。」包子炳好奇地問道:「而且既然你是淨憨的爹,當初為何送她去當尼姑?」

    「嗚,都是我這個當爹爹的不好啊!」年又魁望向小惜,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淚珠。「我是個沒用的男人,不會帶小孩,維持自己的生計都有問題了,嗚……小惜跟著我,是吃苦啊……」

    「爹……」小惜淚如泉湧。

    「爹無能,不能養妳,現在妳長大了,更不敢認妳,只能躲在孝女廟分壇屋外,偷偷瞧妳,看妳過得好不好,嗚……」

    小惜淚流不止。以前在庵裡,她偶爾會怨爹,為何別的姑娘可以跟家人在一起,她卻得出家當尼姑、在尼庵做苦工?直到重逢後,她看到爹的失意潦倒,心裡慢慢體會到爹的苦處,記起了當年爹送她出家、離開香靈庵時的悲傷神情……

    她早就不怨爹了。

    年又魁涕淚縱橫。「我的乖小惜啊,爹也是捨不得妳,可妳爺爺幫爹取的名字,魁字一拆開,斗字為二十,魁為二十鬼,就是二十歲就該死了。我二十歲那年第一次考不上秀才,如同行尸走肉:幸而後來娶了妳娘,生下了妳,可妳娘命薄,葬了妳娘後,爹才知道,我不只是二十為鬼,我是每『年』『又』當一次『二十鬼』啊,我的命這麼賤薄,又怎能拖累妳!」

    「爹,不會的……」小惜含淚搖頭。

    「年伯伯。」非魚很想拿一桶水潑醒年又魁。「魁乃魁甲、魁元、魁星,皆有居首位之意,你怎麼不說,你不管做什麼事,每『年』『又』可奪『魁』、居『魁』首?正是象徵事事順利如意,心想事成的意思啊。」

    「啊?!」年又魁眼睛發直,突然呼天搶地地哭道:「我怎麼沒想到哇!我算來算去,只算到自己的歹運,又把小惜算進了佛門,以為她可以在裡頭清修改運,平安過一生,卻算不到她會在裡面吃苦?!嗚嗚,是我當爹的不好,是我的錯啊!」

    小惜哽咽道:「爹,我現在很好,遇見二哥後,一切都很好……」她不禁望向非魚,見到他那雙始終帶著疼憐的大眼,淚水更是滾滾落下。

    包子炳聽得入神,將左手撐住下巴,淚汪汪地看這場父女相會。

    李師爺咳了一聲。「大人,您再不結案,就耽誤晚飯時間了。」

    「哎呀!該吃飯了。」包子炳摸摸肚子,擺個臉色道:「喂喂,年先生,本官不聽你測字,你講了一大篇故事,可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詞,說不準你們早就串通好的。」

    年又魁哭道:「大人啊!小惜確是我的女兒,就算非魚天師不帶她出來,如今我知道香靈庵待她不好,也要去帶她出來,讓她還俗!」

    「不行!天大地大,佛大皇帝大,既然當了尼姑,又是私自跟男人逃跑,就要回去佛前懺悔,不能還俗!」

    非魚生氣了。「豈有此理!大人啊,怎麼判都是你說的,我不服!」

    包子炳的肚子咕嚕嚕響了幾聲,忙拍了驚堂木掩示。「別吵!不服也得服,本官維持原判。淨憨回去香靈庵,非魚入獄反省兩個月,這個自稱是年什麼魁的,把他攆出衙門吧。」

    「大人!」小惜驚慌不已,苦於口拙,只能再道:「真的跟二哥無關,你不要判他,一切都是小惜的罪過,讓小惜一人承擔就好,千萬不要讓二哥入獄,不關二哥……」說到最後,她已經聲淚俱下。

    她不要非魚因她而受苦,雖說兄妹一場,甜蜜溫馨,快樂自在,可若早知會害了二哥,她寧可待在香靈庵,不動凡心,不思塵世,做個單純的尼姑……

    可是,她注定要遇上二哥,注定命運會改變,注定……她的心會緊緊系到二哥的身上,再也忘不了了。

    非魚痴痴望著那張帶淚的小臉,大手也始終握住她的小手。有生以來,他第一回嘗到心痛的滋味。

    妹子竟願意為他承擔一切!

    他痛她的淚、痛她的身世、痛她的良善、痛她純真無偽的性情,這麼好的姑娘家,為何命運偏偏和她作對,而他怎能再讓她吃苦呢?

    她的苦,也是他的苦,他願和她同甘共苦。

    「妳喜歡的人……是二哥嗎?」他柔聲問道。

    「嗯。」小惜輕輕點了頭,淚下如雨。

    「小惜啊!」他不管眾目睽睽,伸手擁住她的小身子,將她緊抱在懷裡。

    「哇!反了反了!兄妹亂倫了!」包子炳驚聲大叫,拚命敲驚堂木。

    「氣、氣、氣昏我了!」錢可通摺扇掉地,幾乎要口吐白沫。

    年又魁趕忙哀求道:「大人!你這樣判決沒道理啊!你不問清楚,也不查明案情經過,我要寫狀紙上訴……」

    「誰也不准上訴!就這麼判定了。退堂!哎唷!」

    包子炳丟開驚堂木,誰知小木塊彈起來,砸到他的手背,痛得他大叫一聲,氣極敗壞站起身,拂袖而去。

    衙役一擁而上,強行拉開非魚和小惜。即便非魚力氣大,但他又怎能敵得過七、八個身強體壯、正使出蠻力扯他手腳的衙役呢?

    「二哥!二哥!」小惜被拉了開來,失聲大哭。

    「小惜……喂!你們別把她拉傷了呀!」非魚憂急交加,本來不願放開她的小手掌,又怕衙役粗魯弄傷她,只得忍痛鬆開。

    「二哥!」小惜握不住那隻溫熱的大掌,更是淚流滿面。

    「小惜,妳要忍耐,二哥會去找妳!」

    「二哥,嗚,我聽你的話……」

    「小惜!我的女兒啊!」年又魁左邊瞧著被拖走的小惜,右邊瞧著被箝住手腳的非魚,急得團團轉。「非魚天師啊!我怎麼辦?」

    「跟住小惜,現在是你當爹的出面的時候了!」非魚大叫。

    「是!」年又魁慌忙點頭,跟著帶走小惜的衙役出去。

    衙門一片鬧哄哄的,天色漸黑,人群漸漸散去,寒風掃過,吹落了滿地黃葉,吹得衙門牌匾咯咯作響,搖搖欲墜。

    好個淒冷的夜晚啊!

   

    「我命苦,真命苦,好幾輩子討不到好老婆……」

    非魚唉聲嘆氣,一支曲子唱得支離破碎,抬頭看了小鐵格子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就像他即將面對的未來兩個月牢獄生活。

    拿起吃晚飯的筷子,當作桃木劍,比劃幾個招式,嗚嗚哀號道:「唵嘛呢唄咩吽,孝女娘娘來救命,各路神仙快幫忙,我破,我拆,我踢,我解,穿牆破土,分崩離析,兵敗如山倒,急急如非魚道爺令!」

    土牆屹立不搖,柵欄如如不動,甚至燭光也凝固成一顆紅豆子似的,只有走過巡視的獄卒搖了搖頭。

    「非魚天師,夜深了,睡覺吧,明天我拿老婆兒子的生辰讓你算命。」

    呵!在大牢也要干起本行來了。他才進大牢,眾獄卒就爭相看手相、問流年,換來他一頓加了雞腿、肥魚、滷肉、老酒的豐盛晚餐。

    唉!可這一餐卻吃得他食不知肉味,非魚又哀怨地自語:「師父啊,不是我不回去,而是根本回不去。就算出去,也得先去救小惜,你再操勞幾個月,我再回去有事弟子服其勞吧。」

    唉!小惜呀小惜,也不知道她現在如何了?他們這幾個月來形影不離,乍然分開,他實在放心不下啊。

    想到那張秀淨的小臉蛋,有害羞的、微笑的、帶淚的,他一顆心又甜又酸又痛。原來,妹子竟是如此痴心對他,瞧她天天絞著他的長辮子,把他捏在指縫掌心裡揉來揉去,那羞澀而難以言明的情意,全在一舉一動中表明了。

    師父罵得沒錯,他是一隻笨魚、死魚,七輩子前是笨死的,這輩子也笨得看不出小惜的心意,更笨得喜歡上妹子卻渾然不知。

    正在自怨自艾,前方大門處傳來獄卒恭敬的聲音。

    「包大人,李師爺,這麼晚了……」

    「你打開非魚牢房的門,然後去休息吧。」

    「是。」獄卒很快過來開門。

    來人正是包子炳和李師爺,兩人皆是笑咪咪地打招呼:「非魚,吃飽了嗎?」

    非魚十分驚訝,但仍回道:「吃飽了,多謝招待。」

    包子炳道:「可惜呀,我只招待你一天,現在你可以出去了。」

    「咦?」非魚更是驚訝。

    李師爺捧著一卷文書。「這就是今天的案子內容。大人啊,咱們僱用的那個文吏字跡潦草,詞不達意,將一場精采的判案過程寫成一篇蝌蚪文,萬一上頭的巡撫要調案子查閱,我們怎能將這種狗屁不通的案卷呈上去?」

    「不如燒了吧。」

    「遵命!」李師爺將紙張一角湊到蠟燭,很快燃起火花,迅速延燒。

    非魚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連在後面偷瞧的幾個獄卒和囚犯也看傻了眼。

    「嗚!燙到手了!」李師爺忙將一團火甩下,用腳踩了踩。

    「燒得好,燒得妙,燒得天衣無縫!」包子炳像個小孩子似地拍拍手,隨即謙恭有禮地道:「來,非魚天師,本官送你出去。」

    「非魚天師,請。」李師爺也微躬身子行禮。

    非魚受寵若驚,不過,人家要他走,他當然就大大方方的走了。

    「謝謝包大人,謝謝李師爺,哎呀,你們不要送嘛!」

    「本官是一定要送的,你是本衙的貴客,就讓我帶你出門。」

    「是呀!非魚天師別客氣,請先走。」李師爺的態度更是謙卑。

    「好吧,本天師走了。」非魚也不跟他們客氣了,跟獄卒和其它囚犯擺擺手。「各位,以後不要再在這兒見面了,保重啊。」

    「嗚嗚,保重。」其它囚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非魚離去。

    走出牢門,重新呼吸到清新的空氣,即便情況詭異,但非魚還是興奮無比,恨不得叫包子炳走快一點,好讓他趕快去找小惜。

    包子炳和李師爺一直送到縣衙的大門口,此時更深露重,大街空無一人,淡淡月光照出路面上的霧氣,更顯得氣氛詭譎。

    包子炳拱手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非魚天師,後會有期。」

    非魚也笑著跟他拱拱手。「包大人,我實在不想見到你了。」

    一陣冷風吹來,寒氣逼人,包子炳和李師爺同時打個冷顫。

    「李師爺,我站在這兒作啥?」包子炳揉揉眼睛。

    「大人,我正覺得奇怪呢,天色這麼晚了……」李師爺瞧見自己站在衙門前面,更是吃驚。「我怎麼還在衙門呢?難道是陪大人挑燈夜戰看公文?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啊。」

    「我說二位,該回家了。」非魚好心提醒。

    「你是誰呀?」包子炳和李師爺問道。

    「我?!」非魚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是非魚天師啊。」

    「誰是非魚天師?」包子炳瞪住他。

    「去去!半夜別在外頭遊蕩,想當小偷嗎?」李師爺也揮手趕他。

    「咦?怎麼翻臉不認人了?」

    非魚站在冷清的大街上,看著包子炳恍恍惚惚走進衙門,李師爺遊魂似地走回家,不禁瞠目結舌,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腳下有東西溜過去,低頭一看,一隻雪白毛色的狐狸正抬頭看他。

    這隻狐狸似曾相識,非魚想到那只在香靈庵山上受傷的白狐。

    「狐仙姑娘,是妳?!」

    白狐以一種深思的眼神看他,驀然一轉身,飛快跑走。

    「等一等,狐仙姑娘!」非魚也追了出去,兩隻腳難敵四條腿。「跑得真快,腳傷一定是好了,恭喜妳呀……呼呼!好喘,我不是妳的對手啊!」

    約莫跑了一刻鐘,來到城外一株大柳樹下,白狐終於停下。

    非魚扶著柳樹喘氣。「呼!妳真會跑……咦?妳去哪兒?」

    白狐一溜煙鑽到柳樹後面,非魚忙探頭過去,立刻震驚地倒退三步。

    白狐不見了,平空冒出笑容滿面的石伯樂。

    「非魚老弟,你今天受委屈了。不過你是個福將,易經上說,否極泰來,只要再過一關,就是功德圓滿。」

    「你你你……石大哥?!」非魚完全聽不懂他的話,又上前抱住柳樹,繞了一圈查看,掉下的下巴久久合不起來。「這樹幹不粗,像小惜的身體大小罷了,你剛剛怎麼藏得住?你有看到一隻白色的狐狸嗎?」

    「我就是你說的『狐仙姑娘』。」

    「什麼?!你是男的?!」非魚猛地一敲腦袋,他說的什麼蠢話!

    「狐狸精也不一定全是女的啊。」

    石伯樂邊說,邊將他龐大的身軀轉到柳樹後,右邊進去,左邊出來一隻白狐,在非魚前面溜了幾步,再轉到樹後,又出來一個眉開眼笑的石伯樂。

    「我的孝女娘娘啊!」非魚用力拍下額頭,任何言詞都無法表達他的震驚。

    石伯樂笑道:「孝女娘娘保佑我,我以狐身抄山中快捷方式,結果被捕獸器夾到受傷無法動彈,幸好遇上你和鐵膽老哥哥,否則我逃不走,隔天被獵人抓去剝皮賣掉,就沒機會恢復人形回家抱老婆了。」

    「你果然看得到老哥哥!」

    「唉!要我裝作沒看見他,實在有夠難了。」

    「那……方才包大人和李師爺?」

    「我變個法術,讓他們完全忘記有關你的一切事情,一併將案卷燒掉,從此以後,查無此案,事如春夢了無痕呀。」

    「可是……很多人親眼目睹公堂的一切,也知道我的存在。」

    「就當作是一樁非魚天師的傳奇故事,來無影,去無蹤,也讓一向昏庸無能貪污腐敗的包子炳更加胡塗吧。」石伯樂哈哈笑道。

    「石大哥……」非魚以充滿驚奇和敬畏的眼神望著這只狐仙。

    「你一定有很多疑問,我就說了。船上相遇是刻意的安排,我變個怪風浪出來,好讓你顯揚法術賺一筆旅費,算是我報答你們的救命之恩。後來又瞧你們三個很有趣,就請你們回家作客。」

    「原來如此。」非魚更好奇地問:「石大哥的道行一定很高了。」

    石伯樂搖搖頭。「我不過修行三百年,只是一隻俗不可耐的狐狸,才在山裡見了美麗善良的小姑娘,就不顧一切化身為人,趕快拐她來當老婆。照我們修行同道的說法,是自毀道行。」

    「這……值得嗎?」

    「當然值得了。我尚未修練到無我無慾的境界,所以在我還有凡心之時,我願做想做之事,親自嘗過人間的一切情愛苦樂;若沒這番為人的經歷,以後若當了神仙,又怎能深刻瞭解紅塵眾生的諸多苦惱和苦難呢?」

    「石大哥,你一定會得道成仙。」非魚敬佩地道。

    「算了,我不想當神仙。」石伯樂搖頭笑道:「當神仙很辛苦的,要聽大家訴苦,聽到耳朵都會長繭。」他向柳樹後頭一摸,拿出非魚的大包袱和桃木劍。「都幫你準備好了,趕快去找小觀音。」他再摸出一包沉甸甸的東西。「這是送你和小觀音的成親禮物,還有讓你帶回去孝敬師父和師娘。」

    非魚打開一看,裡頭全是金光閃閃的首飾和寶石,驚道:「不行啦!石大哥,我擔當不起。」他一雙手推了回去。

    石伯樂又推到非魚手裡,神秘兮兮地笑道:「絕對有用處的,用完了,你再怎麼打算這些珠寶也不遲,不然就當作我捐給孝女廟的功德錢。」

    「可是……」

    「別可是了。我告訴你,小觀音沒關到尼庵去,也不會送回香靈庵,她讓包子炳偷天換日,給送到錢可通他家城外的別院去了。」

    「什麼?!就知道那姓錢的有問題!」

    石伯樂拍拍非魚的肩頭,勉勵道:「我不能再幫你了,老婆要自己追,這才有意思,不管是偷、拐、搶、騙,只要不害人,不犯法,好個非魚兄弟,你一定有辦法的!」

    「多謝石大哥!」

    「好了,過一些時日,我會帶老婆到芙蓉村的孝女廟『朝聖』。再見嘍!」

    石伯樂說完,轉個身,一道煙霧升起,福態微胖的身子轉眼變成輕盈靈巧的白狐,再朝非魚點個頭,往前飛奔而去。

    「石大哥,再見,有空要來坐……」

    非魚愣愣地抱著他所有的家當,猶難相信親眼所見。

    這趟出門,遇鬼遇狐遇官又坐牢,什麼奇奇怪怪的事都碰到了,就是找老婆這件正經事兒還沒辦成。

    接下來,當然是勇往直前,直接殺上錢家別院要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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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20:55
第九章

夜幕低垂,錢家別院位居清幽山林,地處偏僻,正是金屋藏嬌的好地方。

    年又魁焦急地在門外走來走去,一籌莫展。

    「年伯伯,我來了!」非魚爽朗的聲音響起。

    「非魚天師,你、你出來了?」年又魁驚奇地看著他,以為自己眼睛花了。

    「說來話長了,有空我再慢慢說給你聽。還有啊,以後別喊我非魚天師,我還想當你的女婿,可別折煞我了。」非魚臉不紅氣不喘地道。

    「你果然有心!」

    非魚恍然大悟。「原來上回你問我有沒有心,就是問我對小惜是否有心?」

    年又魁多了一個女婿,心情既喜且憂,慨嘆道:「是啊!小惜本命艱難,最怕遇上情關,以前我算出她十六歲時會遭遇大劫,若是情劫,更是大難,如今終於遇上。」

    「年伯伯,小惜的命很好啦,現在有我和你疼著,一點也不艱難。再說有情人終成眷屬,怎會是大劫呢?」

    「唉!小惜在裡頭,你們又如何有情人終成眷屬?」年又魁望向緊閉的大門,無奈地道:「我偷偷跟著縣衙的人到這裡,本想若到了佛寺尼庵,還可以跟他們說道理,要他們放了小惜;誰知道這是錢家錢莊的別院,銅牆鐵壁的,敲門也沒人應,我只能在這裡乾著急。」

    「錢家和縣衙勾結,往上告官府,緩不濟急,錢可通那隻大色狼……」非魚急了。「要救小惜出來,只能靠自己!」

    「那該怎麼救?」年又魁愁眉苦臉。「這院子似乎很大,裡頭家丁也不少,偷摸進去的話,恐怕還沒找到人,就被當賊打死了。」

    「年伯伯,別愁,總有辦法進去。」

    「錢可通認得我們,怎會讓我們進去?怎麼辦?怎麼辦?難道真如我所算,小惜逃不過大劫了?」

    「哎呀!年伯伯,你算的不准啦!」非魚咧開大笑容,拍拍他身上的大包袱。「有志者,事竟成,且讓非魚天師逢凶化吉,轉危為安。」

    「如何化?又如何轉?」

    「當然是光明正大走進去,給他來個化身七十二變了!」

   

    別院深處,曲曲折折轉了幾個角,有一間佈置清雅的香閨。

    「小惜妹妹,別這樣嘛!」錢可通輕搖摺扇,又勸又哄的:「我也是喜歡妳,這才想辦法帶妳出來,別跟著妳那個窮二哥了。瞧瞧這個房間,比你們的小神壇還大,住在這裡快活似神仙,妳也不用去南海成仙當觀音了。」

    小惜不看他,也不說話。

    錢可通往前一步。「我第一眼見到妳,就喜歡妳了,可惱我娘嫌妳的出身和長短腳。不過沒關係,妳在這裡,我娘管不著,也管不著我爹,這是我爹養小妾的別院,我說好說歹才求我爹讓妳在這兒住下,瞧我為妳花了多少心思啊。」

    小惜摸著胸口的八卦香包,仍是默不作聲。

    「心疼了嗎?」錢可通自作多情地道:「小惜妹妹,妳知道我的苦心了?」

    「不知道。」

    「呃?」開口第一句話就來個閉門羹,錢可通懊惱地合起摺扇。「為了妳,我讓鬼打,又讓孝女娘娘打,打在我身,難道不疼在妳心嗎?」

    「那是你自找的。」小惜還是不看他。

    「可恨啊,敬酒不吃吃罰酒。」錢可通扔了摺扇,作勢撲上去,色迷迷地笑道:「嘻!咱們來洞房花燭,讓妳嘗點甜頭,妳就不會不睬我了。」

    小惜嚇得站起,往房間牆壁靠去。「不要過來!」

    「沒辦法啊,小惜妹妹像一塊甜糕,引得我這只蒼蠅愈飛愈近……」

    小惜無路可退,眼見錢可通就要貼到她的身子,毫不遲疑,舉起右手,用力咬下指頭。

    「哎喲!小惜妹妹,怎麼咬指頭了?」錢可通大呼小叫的。「流血了,不要讓我心疼嘛!對啦,過來讓我瞧瞧……」

    小惜伸出手,並不是要讓錢可通看她的傷口,而是飛快地以指頭在他衣裳畫上一道符。

    「嘻嘻!在搔我癢嗎?」錢可通低頭一看,笑容僵住,倒退一步。「死道姑!妳弄髒我的衣服了,這……這是什麼?」

    「這是制住你氣血脈絡的生死符,如果你敢碰我,我就唸咒要你頭痛!」

    「妳……妳別唬我了……」錢可通變了臉色。

    「你不信嗎?」小惜雙手合十,以最快的速度念了出來:「嗡嘛呢唄咩吽,嗡嘛呢唄咩吽……」

    錢可通不知道她在念什麼,只聽得音調翻來覆去,鏗鏘單調,一字一字敲在他腦袋上,再看到身上的血字,那血跡彷彿隨著唸咒聲擴散開來,一點又一點地染紅他的衣服,寫出一個又一個生死符……

    「哇啊!」他不由得全身發抖,退到門邊。「妳……妳敢施邪術?!」

    小惜雙手合得死緊,仍不斷念道:「嗡嘛呢唄咩吽,嗡嘛呢唄咩吽……」

    「別念了!」錢可通大叫一聲,瞪大眼睛道:「妳別想用法術制伏我,我錢可通喜歡的姑娘一定會要到手,妳等著!我再找一個更高明的法師來制妳,教妳乖乖爬上本少爺的床!」

    「少爺!少爺!老爺喊你去,有貴客來了!」一個僕人跑來叫人。

    「哼!」錢可通踏出門外,碰地用力關上門,落了大鎖,咬牙切齒地道:「諒妳這雙長短腳也跑不到哪裡去!」

    小惜仍不斷地唸誦六字大明咒,直聽到外頭的腳步聲遠去,這才停聲。

    她扶住牆壁,頹然坐倒,驚懼的淚水不斷湧出。

    她好怕,真的好怕!沒有二哥在身邊,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記得二哥說過,錢可通怕鬼神,她只好以最粗淺的方法暫時嚇退他。

    可她唬人的功夫還不到家,萬一錢可通識破,霸王硬上弓,那她……

    她握住胸前的八卦香包,淚珠兒滴滴落下。這是百毒不侵的避邪香包,有了二哥的加持祝禱,這香包一定靈驗,孝女娘娘一定會保佑她平安無事。

    二哥啊!想到身繫囹圄的非魚,她的淚水再也無法停住了。

   

    檀香裊繞,滿室幽香,這是錢家招待上賓之禮。

    錢老爺坐在上首位置,身邊一個美妾正在幫他推拿大腿;錢可通則坐在一邊,下面還有十來位丫鬟和家丁,全部望向那位長相奇異的天竺番僧。

    他膚色黝黑,看不出年紀,眉毛又粗又濃,像兩隻大掃把,一雙眼睛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大時如銅鈴,小時如細針,臉上長了一大把捲曲濃密的黑鬍子,幾乎遮住半張臉,大光頭點了九個戒疤,一件僧袍也不穿好,就露出結實黝黑的右肩,看得幾個丫鬟臉紅心跳,不時偷偷把目光放在那塊肌肉上。

    這個「天竺僧」不是別人,正是非魚喬裝而成。

    錢老爺開口問道:「高僧遠道而來,還未請教大名。」

    「貧僧叫做阿羅多婆羅優娑婆呵咕嚕吐血波羅蜜摩訶嚕嚕吽有愚。」

    「嗄?!」

    「這番名太長了,簡稱一聲『有愚』,『有』名無實,大智若『愚』也。」

    錢老爺推開美妾,正襟危坐道:「錢某久仰大名,原來是名揚天竺國上的有愚大師。」

    久仰大名才怪!非魚心裡暗笑,仍壓低嗓門,變個聲音,講出奇特的口音:「欠老爺』不要客氣,貧僧不出名,一年只在天竺國王面前講經三十天罷了,吾之師兄還可講上七七四十九天也。」

    「天竺國果然是佛國勝地,人人皆是神僧聖人。」

    「欠老爺你言重了,貧僧來到中上,言語不熟,無法開壇講經,只好譯經。」

    那個美妾在旁邊竊竊私語:「什麼欠老爺,是錢老爺才對!」

    錢老爺瞪她一眼!「高僧在這兒,不得無禮。」

    錢可通覺得這個和尚來得莫名其妙,遂問道:「不知大師拜訪我們錢家,有何貴事?」

    「貧僧四處雲遊,一面學習中上語言風俗,一面尋訪合適的譯經之處,今日走到此處靈山,頓覺神清氣爽,佛光普照,再見到貴府宅院仙氣十足,心裡十分歡喜,特地登門求見,想認識住在裡面的仙人。」

    一席話說得錢老爺眉開眼笑,錢可通卻是露出不屑的神色。

    「喔,說了一堆好話,是來化緣的?」

    「非也。」非魚從腳邊的大布袋拿出一個小布袋,咚隆咚隆倒在桌上。「既然是仙府,貧僧想借住貴宅一角,盤桓數月,專心譯經,這是一點小意思。」

    一方小桌上,堆滿了閃閃發光的金元寶、各色晶瑩剔透的寶石,還有漂亮的金銀珍珠耳環手環項鏈,琳瑯滿目地像一座寶山。

    「這……至少值三萬兩以上……」錢老爺很快判斷出這批寶物的價值,兩眼發光,直直瞧著桌面,嘴巴不自主地道:「阿東、阿西,你們兩個快去打掃一間清靜的院子,再叫廚房準備三餐素菜,撥幾個伶俐的僮僕過來服侍大師。」

    「是的,老爺。」兩位家丁應聲離去。

    非魚的大笑容藏在大鬍子下面,再高舉右手,張開五指。

    眾人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個個拿眼直瞧。

    「欠老爺,貧僧忘了帶來敝寺的仙人豆,這就摘來。」非魚彎起指頭,在空中轉了一圈,再攤開手掌,已經出現兩顆狀似綠豆的小豆子。「方才已至天竺國摘下仙人豆,此乃神仙寶物,吃了耳聰目明,延年益壽,還請欠老爺熬煮三個時辰,喝下精華之湯,便可增壽二十年。」

    「多謝有愚大師!」錢老爺喜出望外地搶了過來。

    錢可通看得目瞪口呆。看來這番僧不是普通人,爹爹只不過待人客氣些,提供住不完的一間小院,就能平白無故拿珠寶,又能增壽,這樣的好處他也要!

    他立時改變態度,熱誠地道:「不知道有愚大師譯經,還需要小可的什麼幫忙,請儘量吩咐。」

    非魚再打開大布袋,拿出一本「佛經」,翻開第一頁,只見上頭寫滿彎彎曲曲的「梵文」。他瞇起眼睛念道:「咕嚕婆羅阿,舍利弗子,修多修理,青豆蝦仁炒黑米……啊,貧僧忘了欠小爺聽不懂,是這樣的,這經典隨貧僧萬里奔波,蒙塵蒙灰,需要先找個清靜的佛堂供奉三天三夜,以求淨化。」

    「爹,我們這宅子有佛堂嗎?」

    錢老爺想了老半天。「有嗎?這房子太大了,我也想不起來……」

    「沒有佛堂?」非魚就要站起來。「那貧僧走了。」

    「等等!」父子倆同時出聲留客,「有!有佛堂,快!快去清理!」

    倒霉的家丁只好拿了掃帚清水,火速前去清理那間塵封已久的佛堂。

    「好了,是否能請欠老爺帶路,讓貧僧將佛經和寶物供到佛前?」

    「是!是!」錢家父子態度至為謙恭。

    非魚將桌上珠寶掃入小布袋,再將佛經和小布袋放入大布袋,自己背起。

    錢家父子拖拖拉拉走著,一路認真介紹院子裡的奇花異草、假山怪石、簷梁雕飾,好讓家丁有時間掃出一間佛堂。

    總算一行人來到只有一尊玉觀音的佛堂。錢老爺找不到香,只好雙手合十,為有愚大師歌功頌德一番。

    「貧僧要供上佛經了。」非魚從大布袋拿出一大疊「佛經」。

    「大師,我來幫你!」錢可通殷懃地過去幫忙搬佛經。

    「好呀,年輕人多勞動,大心,大心拿。」非魚又不斷拿出「佛經」。

    「大心?」錢可通問道。

    「泥們中上人說做事要小心,搬佛經是件大事,豈不要大心?」

    眾人哈哈大笑,覺得這番僧神奇又有趣,也不再懷疑他了。

    錢可通擺好佛經後,非魚拿出小布袋,親自走向前,端端正正地供在玉觀音的正前方。「欠老爺,這袋金銀財寶也得淨化,三天後,就請自行取用吧。」

    「多謝有愚大師!」錢老爺喜孜孜地道。

    「大事底定,貧僧休息了。」非魚折起大布袋,收到懷裡。

    錢老爺和錢可通恭敬地引領非魚前去休息,才出佛堂,非魚驀然大叫一聲,嚇了大家一跳。

    「有濁氣!」他瞪出一雙銅鈴眼,骨碌碌地四處打轉,望見佛堂外的院子養著兩大缸清水蓮花,立刻將右手探進水裡。

    原是清澈透明的水,一下子變得污濁,眾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非魚再將左手伸進左邊大缸,同樣也是清水變濁水。

    「不行!」非魚面色凝重,皺緊一雙粗大眉毛,轉身就要回去佛堂。「原來泥們家濁氣忒重,貧僧不住了,要將東西拿回去……」

    「有愚大師,等等!」錢老爺親見有愚的「神力」,更不捨那袋珠寶,忙道:「既然大師有靈,是否能驅走濁氣,仍舊在這裡譯經?」

    非魚面有難色,又抬頭打量四周建築。「這濁氣說重不重,是這兩天才出現的,一來就敗壞這間仙宅的靈氣,恐怕還要日漸污濁,壞了泥家的好風水。」

    錢可通緊張地道:「有愚大師,拜託你,譯經是千古盛事,千萬不能讓濁氣給破壞了。」

    「好吧。」非魚勉為其難地道:「我來想辦法。」

    他說完便雙手合十,低頭喃喃唸咒,沒人聽得懂他在念什麼,皆是戒慎緊張地盯住他。

    「……幾婆媽僧尼,哦呀六菩提。」非魚唸完咒,睜開大眼,鄭重地道:「泥們這裡有一個姑娘,她原是南海觀音座前的一朵白蓮花,不知為何,被強摘來這棟宅子,她心生不滿,施行法術,放出濁氣,會害欠老爺欠小爺生病喔。」

    「是小觀音?!」錢老爺瞪向兒子。

    錢可通嚇到了,因為人是他帶回來的,又親眼見到小惜在他身上「作法」,立刻就道:「我馬上趕她出去!」

    「不行,太遲了。」非魚阻止道:「需將她帶來,由貧僧將她驅趕出門。」

    「還不快去帶人!」錢老爺急喝道。

    不一會兒,錢可通率領兩個粗壯丫鬟帶來小惜。

    她神情落寞、雙眼紅腫,幸而衣衫頭髮仍然整齊,非魚暫時放下了心,雖然焦急心疼,但也得忍住。

    他又裝起怪腔怪調道:「何來濁物?竟敢污了欠家大宅的仙氣?」

    小惜驚奇地望向他,兩眼一下子湧上淚水,但她很快就嚥了下去,鎮定地道:「我不是濁物,我是年小惜,他們強將我抓來,他們才是濁物。」

    「真是頑劣不堪,欠老爺欠小爺是大大的好人,是妳作怪。」

    「我還要施法,讓他們頭暈頭痛生病拉肚子……」

    「快!快將她帶出宅子,由貧僧在外頭滅掉這道濁氣。」

    「是,快出去!」錢可通恨不得立刻趕走小惜了。

    來到屋外大門空地,天色已暗,星光昏淡,無法看清外頭景物,兩位家丁拿來火把,頓時照亮四周。

    「快熄了火,貧僧需借助天地靈氣幫忙,不能有火氣和惡氣。」

    火光滅掉,週遭陷入比剛才更加黑暗的夜色裡。

    非魚指著小惜道:「妳,過來站這裡。」

    小惜不為所動,擺出一張倔強的臉色。

    「還不快去!」錢可通以指頭推她,碰都不想碰她。

    小惜這才移動腳步,一步一拐地走向前,來到非魚指定的地方,背對錢家父子和眾家丁約三十步之遙,含淚望向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番僧」。

    錢老爺又急又恨,只求保住那袋寶物,狠狠地瞪向兒子。

    「跛腳就是走路慢!你怎麼會看上她,惹上一身腥?!」

    錢可通失去平時威風,不敢講話,他不能瞪父親,只好瞪向小惜。

    「站在這裡不許動。」非魚拿了一根樹枝,用力在小惜四周劃了一個圓圈,然後抬起頭道:「欠老爺,欠小爺,泥們不許說話,貧僧這就唸經驅邪,保泥們平安發大財。」

    「是!是!」錢老爺和錢可通忙點頭。

    這時,小惜四周的圓圈慢慢騰起一道煙霧,眾人驚訝不已地直瞧那一道又一道不斷從地面飄起的煙霧。

    非魚也讓他們看,開始念起沒人聽得懂的「梵文」:「離婆離婆,離公離公,唵嘛嚕啦觀自在菩薩,碰隆轟隆,哆囉咚,有請大力金剛,爆!」

    隨著大喝一聲「爆」,地上冒出火花,有的丫鬟受不起驚嚇,拚命尖叫。

    錢可通驚訝地瞧著眼前的變化,一張嘴張得老大,閉不起來。

    「天竺僧法力高超啊!」

    只見以小惜為中心,地上冒出一圈又一圈的煙霧,最裡頭的那圈已經不斷爆出衝天炮似的煙火,再擴到外圈,一圈又一圈爆開五彩繽紛的火花,火光燃放,煙霧擴大,不一會兒,小惜已經被包在煙霧裡面,接著轟隆轟隆,爆炸聲此起彼落,震耳欲聾,再也聽不見有愚大師的唸咒聲音。

    咻!咻!呼!碰!一支又一支的炮仗衝向天空,有如無數五顏六色的小流星,又如火樹銀花,一閃一閃地劃亮夜空,形成一幅美麗的夜色圖。

    眾家丁看得目瞪口呆,又是讚歎,又是驚奇,忽然幾束「流星」往他們站的方向衝來,眾人嚇得驚聲尖叫,紛紛往大門裡面逃避。

    那逃不及的,只能東躲西竄,還得忍受一陣陣嗆人的煙硝味。

    「咳咳!」錢可通舉袖掩面,嗆得淚水直流。「這是放煙花嘛!」

    火光四射,煙霧瀰漫,炮聲隆隆,如此持續進行了約莫一刻鐘,咻呼咻呼的炮仗聲才歇止。

    錢老爺和錢可通趕緊出門,抹了抹眼角被熏出來的淚珠,定睛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總算保住那袋閃閃發亮的寶物了。

    「終於送走那個小濁物了,天竺來的高僧就是不一樣!」

    「可是,有愚大師怎麼也不見了?」錢可通四處張望。

    「啊!」有家丁驚恐地道:「有愚大師變成夫人了!」

    錢老爺更是驚恐,就在宅前的漫天塵煙裡,慢慢走出一群大陣仗,全是城裡家中的家丁和丫鬟,為首的正是他那位凶悍強勢的夫人。

    「哼哼。」錢夫人左右看了一下,冷冷地道:「老爺是放鞭炮來迎接我了?我遠遠就瞧了滿山煙花,好不熱鬧啊。」

    「夫人,妳怎麼……」錢老爺嚇得發抖。

    「我怎麼知道你金屋藏嬌的地方?」錢夫人瞪住錢老爺身邊的美妾。「要怪就怪你的好兒子,叫人回家跟老娘討首飾,說要送他新娶的跛腳媳婦兒。」

    「你?!」錢老爺想揍人了。

    「我沒有啊!」錢可通慌忙地道。

    「老爺。」一個家丁過來報告:「有愚大師真的不見了,還有年姑娘也變不見了。」

    屋前再無一人,只留下滿地的炮仗灰屑。

    錢可通狐疑地道:「有愚……有一條『魚』?可他又不是魚……非魚?!」

    錢老爺驚道:「他不是被你陷害關在大牢裡,怎麼會跑出來了?!」

    錢可通心念一動,急道:「爹,糟了!快去瞧瞧佛堂的東西,看是不是被拿走了!」

    父子倆心裡只有那袋珠寶,忘了凶悍的老娘,拔腿就往佛堂跑。

    錢可通衝進佛堂,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開珠寶袋,一看之下,立刻傻眼。

    「不肖兒子,跑這麼快,累死老子……」錢老爺隨後跑到,氣喘吁吁地罵兒子。「沒事弄尊小觀音回家……你怎麼變泥人不動了?」

    「爹,不見了。」

    「老爹就在這裡,怎麼不見了?」錢老爺探頭一看,差點昏倒!

    原是一整袋金光閃閃的珠寶首飾,全變成了一塊塊灰黑色的石頭。

    錢可通又去翻佛經,又是大驚失色。

    「爹啊!這佛經只有第一本的第一頁寫了梵文,其它幾百本都是無字天書,這……這怎麼回事啊?!」

    「你問我,我問誰啊?!」

    錢可通頓悟了。「就是非魚搞的鬼啊!這臭道士會邪術,牢裡關的一定是假的,真的他跑來這裡把小惜妹妹和他變不見,又把珠寶變石頭。爹!我們再去找包子炳,把那隻魚道士告到身敗名裂!」

    「告什麼官府?」錢夫人施施然走進來,厲聲罵道:「你們父子倆貪財貪色,讓一個道士耍得團團轉,傳了出去,身敗名裂的是你們!」

    「是是!夫人。」錢老爺噤不敢言。

    錢夫人伸出指頭用力戳下錢可通的額頭。「不肖兒,娘早允許你娶妾了,幹嘛偷偷摸摸搶來這兒?好的不學,就學你爹金屋藏嬌嗎?」

    「嗚,不是啊……娘啊,好痛!」錢可通跪下討饒。

    「還有你這老兒,別笑!」錢夫人轉身揪住錢老爺的耳朵。「你討了這個小妾,有經過我的同意嗎?」

    「嗚嗚,沒有……」錢老爺也自動跪了下來。

    「說起你們父子倆,有樣學樣,一個個不學好,嗚,枉我勤儉持家,將錢家錢莊治理得這麼興旺……」

    錢夫人的丫鬟掩起佛堂房門,不讓別人進來打擾,因為夫人一教訓下去,可是要講到天亮了。

   

    夜色暗沉,林中有風。

    非魚背著小惜,健步如飛,一口氣也不敢喘,一路沒有停留,直接往江邊的目的地跑去。

    感覺頸畔濕濕熱熱的,小惜的臉就貼在他的肩上,難道是哭了?

    「嗚,二哥……二哥……」小惜嗚咽喊他。

    「小惜,妳知道是我?」他輕輕地放下她的身子,轉身看她。

    「我知道,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了。」更何況是趴在那熟悉的背上?

    「難怪妳剛才演得那麼好,我們兄妹倆挺有默契的。」

    小惜抬頭看他,淚水掉得更凶。「二哥啊!你的頭髮……」

    「沒有頭髮了。」非魚綻出大笑容,用手抹抹他的光頭,順手抹下用麵粉黏上去的戒疤。

    「你……你說,你最寶貝你的頭髮了。」小惜不斷地流淚。「你為了我,先是剪髮,現在又……又剃……」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還記得二哥說過嗎?錢可通迷信,怕神怕鬼,可惜老哥哥不在了,不然叫他出來扮鬼嚇人,所以二哥只好裝神弄鬼,想辦法把妳騙出來。」

    「那也不要扮和尚啊。」

    「我總不能再扮道士吧?而且我的樣子很好認,得完全改裝才行。」

    「嗚,你扮成老哥哥的模樣……」

    「我沒瞧過天竺人,就照他的樣子畫葫蘆。」

    「頭髮……」小惜淚流不止,還是心疼二哥最寶貝的頭髮。

    「我的頭髮跑到這裡來了。」非魚用手指去搓揉那對粗得過分的大眉毛,掉下一堆毛髮,再亂搓下巴一遍,又抹下不少礙眼的大鬍子。「哎,這鬍子黏得緊,一下子搓不完,得用水洗才行。」

    小惜幫他拉「鬍子」,扯不下來,急得猛掉淚。

    非魚笑著用手掌抹過小惜的臉蛋。「瞧瞧妳,剛才貼在我的肩頭,我用煤灰把自己抹得黑黑的,也把妳弄得黑黑的,哎呀,愈擦愈黑……」

    「嗚嗚,二哥,你也好黑。」小惜還是哭得很傷心。

    非魚抓下一把「鬍子」。「妳知道怎麼弄成這種卷卷的鬍子嗎?只要把剪下來的頭髮用火燒過,就會捲成這樣彎彎的、圓圓的,很有趣吧?」

    「可是……你沒頭髮了……」

    「唉!還想哭呀?」非魚見無法逗她開心,乾脆擁她入懷,拍拍她的背部。「想哭就哭吧,姓錢的欺負妳嗎?」

    「沒有,他把我關在房裡,我記得二哥說他迷信神鬼,所以咬破指頭,以血在他身上畫符,嚇得他不敢碰我……嗚……」

    非魚抓起她的指頭,心疼地輕撫她以帕子紮起的傷口,摸著摸著,又將她抱得更緊。

    「小惜呀!妳受委屈了。」

    「不會,我不會委屈。」小惜用力搖頭,臉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堅決地道:「我在等二哥來,就算你沒來,我也會逃出去,到芙蓉村找二哥……沒想到,二哥這麼快就來了。」

    「是石大哥的幫忙,我再慢慢告訴妳原委。」

    「可你想這種方法來救我,你的頭髮……」小惜又哭了。

    「噯,小惜呀!別管我的頭髮了。」非魚捧起她的臉,以指頭輕柔地抹去她的淚。「比起妳來,我的頭髮算什麼?」

    他的話令她心悸。二哥寶貝他的頭髮,而她比他的頭髮更重要,那她……

    二哥指頭的熱度令她暈醉,她只能痴心地望著那對帶笑的濃眉大眼。

    「小惜,二哥在公堂來不及告訴妳……」

    她心跳如鼓,快要承受不住了。

    「二哥也喜歡妳。」

    她的臉蛋浮出兩朵淡淡的紅暈,以歡喜的淚水作為響應。

    非魚見了,更是疼憐,低下頭來,親吻她那兩片嬌嫩的唇瓣,柔聲道:「二哥要娶小惜當老婆。」

    「我……」小惜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幸福嗎?她不覺握緊兩隻手掌。

    「不!不行,我有斷掌,我會剋夫,我不能害二哥……」她低下頭,想掙脫非魚的懷抱。

    「小惜。」非魚仍緊緊地抱住她,留戀地親吻她的額頭。「我問妳,如果我也有一雙斷掌,或是注定克老婆,妳還願不願意嫁給我?」

    如果二哥有斷掌,她是不會計較的,因為她喜歡二哥,不管二哥有怎樣的命數,她還是歡喜甘願跟著他,即使被剋死了,她也無怨無悔。

    只因為,跟著喜歡的人,過上快樂的日子,這輩子也就滿足了。

    非魚見她神情逐漸緩和,又道:「二哥不怕被妳克。好吧,就算我怕死,我當道士的,只要多寫幾道符貼在床頭,這不就得了?」

    小惜輕輕地笑了,淚珠滾滾而落。

    「想通了嗎?」非魚也微笑為她抹淚。

    「我要為二哥一輩子吃齋唸佛,我要二哥平安無事。」

    「別!」非魚笑著撥撥她的額前劉海,「雞腿很好吃的,偶爾也吃點油葷,讓二哥把妳養胖一點,好不好?」

    「好……可是……」

    「唉!還有可是呀?要嫁給我有那麼多難關嗎?」

    「我們是結拜兄妹,這違了倫常……」

    非魚開懷大笑。「我當是什麼大事!小事一樁啦!既然我們是以孝女娘娘做見證結拜,只要回去求孝女娘娘就行了。」

    「可以嗎?」

    「當然可以了!孝女娘娘就是我師娘,她不答應都得答應。」

    「咦?」

    「呃……」非魚抓抓他的光頭。「妳跟我這幾個月了,也知道我玩的把戲,那個孝女娘娘嘛,其實,呵呵……」

    「我知道,孝女娘娘說我前世的事,是你為了安慰我,編出來唬我的。」

    「啊?!」妹子好像愈來愈聰明了,萬一以後帶回芙蓉村,她跟著小師娘有樣學樣,也會欺負老公了呢?

    管他的!他好不容易熬了三百年,終於娶到老婆,還敢奢求什麼?

    而且准岳父都說他是願者上鉤,這輩子注定讓老婆牽著走了。對於這點,他可是很認命的。

    「來吧,小惜,我們趕快趕路,妳爹在江邊等我們。」

    「爹也來了?」小惜感到欣喜。

    「他一直跟著妳,還幫我在錢家宅子前埋炮竹,我們可是跑遍了附近三個城鎮,這才買齊了各式炮仗,可惜我們沒時間看煙花。」

    「二哥怎麼有錢?」

    「嘿!錢可多了。」非魚拍拍他鼓起來的腰包。「這裡頭還有石大哥送給妳的嫁妝呢,待會兒到了船上,再讓妳慢慢挑喜歡的。」

    小惜的臉蛋熱烘烘的,忽然感到害羞了,扭捏著不知如何回答。

    非魚再親她一記,戀戀地在她的芳唇上磨來磨去。嗯,好軟好香的小嘴,怎麼親都親不膩,難怪師父可以成天親著師娘不放了。

    嘿,他也親上癮了,為今之計,就是火速拐回去,名正言順地跟小惜親個天長地久、地老天荒。

    「走!二哥背妳,咱們打道回芙蓉村去也。」

    「我可以自己走。」小惜輕抿唇瓣,臉紅似火。

    「二哥喜歡背妳,還要背妳一生一世,背妳的苦,背妳的樂,好不好?」

    「好!」

    小惜綻出一朵最燦爛美麗的笑容,主動攀上非魚的背部,仍將臉蛋靠上他的後頸,依戀地抱住他。

    從今而後,她有了非魚二哥,年年有魚,幸福有餘,共享魚水之歡……

    想歪了!她臉蛋火熱,笑得更嬌羞了。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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