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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使壞好情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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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22:47 |倒序瀏覽 | x 1
使壞好情郎 作者:杜默雨

簡介

    平陰山頭百丈井,下有流水徹骨冷;

    可憐女子能照影,不見其餘見斜領。

    北朝樂府民歌<捉搦歌>


    這篇故事寫到一半時,正好讀到這首詩,其中情景,頗符合楚鏡平第一眼見到挽翠的場面,所以就擺在序裡當個起頭吧。

    一個在井邊的女子,她可能在汲水,也可能在顧影自憐;在古代的中國,她通常沒有名字,她只是某戶人家的女兒,叫做xx的長女;或是某某人的妻妾,叫做x氏;甚至在史書的后妃記載裡,這些女子也沒有名字。

    身為現代人,實在很難想像那個完至沒有女權的時代。在古代,男女絕對不平等,妻子不過是丈夫財產的一部分。若老公有能力的話,他還可以再多養幾個女人;當妻子的,也只能展開心胸接納她們,甚至於她還要幫丈夫納妾、討丈夫歡心,這叫作賢慧。

    我看到一本介紹乾隆的小書,提到他很愛章賢皇后富察氏,一來兩人是少年夫妻,格外恩愛;二來是福晉(乾隆十七歲成親,還是貝勒,二十四歲登基)生性恬靜,不會和側福晉爭風吃醋,所以乾隆很感「安慰」。即使他晚上要和其他側福晉睡覺,他仍然會和她共進晚餐話家常,即位後更封她為後。

    在妻妾成群的家中,能夠和丈夫一起吃晚飯,恐怕已經是最大的思典了。在男人眼中看來,這叫作敬愛妻子;在女子看來,也是莫大的殊榮,更要保持溫柔的脾氣,不可發飆,免得丈夫不來和自己吃飯了。

    我不知道富察氏是否有一點點醋意?也許有,因為那是女人的天性本能;也許沒有,因為她已被教育成唯夫是從。在「浮生六記」裡,我們可以看到沈三白和芸娘很恩愛,但芸娘仍然想辦法為丈夫找妾。我們不能說芸娘無知,只能說在那個時代裡,女性一切以丈夫為尊,包括為他找小老婆、把情敵當作好姐妹,再一起服侍那位享齊人之福的丈夫。

    幸好我不是古人,不必去煩惱這些問題。而且現代男人膽敢包二奶,嘿嘿!這叫作重婚罪。若把這條法律帶到古代,那麼,大概有一半的男人都要被關到牢裡去。

    「娶妾」並不是這個故事的主題,我要談的是「專一」與「深情」。既然專一心裡只有一個她,又怎會有娶小老婆的念頭呢?更何況家裡養了一堆女人,天天吱吱喳喳,還要花工夫擺乎它們,這也不是一個聰明男子會有的作為。

    還是把畢生精力用來好好愛一個值得愛的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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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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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23:06
第一章

秋冬交替,蕭瑟冷風呼嘯於天地之間,倍添旅人孤寂。

    「呼!好冷!」膽兒駕著馬車,不自覺打了一個冷顫,趕忙從包袱裡尋出一件棉襖披上。

    望向前頭騎馬的男子,他那飄飛的衣袂擋不住寒風,清冷的空氣四面八方無所不在,偉岸頎長的背影似乎抖瑟了一下。

    「少爺,天涼了,我幫你拿件衣服。」膽兒手腳俐落地找出披風。

    「好吧。」楚鏡平放緩馬匹腳步,接過黑色貂鼠披風,啪地一聲曳開,黑得發亮的皮毛在秋陽下閃閃發光,襯托出他一身不凡的氣質。

    他並不覺得冷,一路走來,他的心思全放在如何擴大楚家的家業上;身為楚家的長子和實際掌舵人,他的思慮遠比實際年齡來得深遠。

    繫緊披風,他持穩馬韁,深邃的眼眸在視前方。雖然他仍然看不到前頭城鎮,但天生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一個小小的惠文縣城,以種麥務農為主要營生,恐怕商業規模不大,在這裡絕對不會有商機。

    膽兒見他沉思,又問道:「少爺,就快黃昏了,這馬兒走得也累了……」

    「是你想休息吧?」楚鏡平一笑,他還不知道這小子在想什麼嗎?

    「嘿嘿!」膽兒摸摸被風吹得發涼的頭皮,尷尬地笑道:「我怕少爺嫌棄前面那個小城,又要趕往下個大城做生意,天冷風大,我們老是趕路,要是少爺身體承受不住,有個閃失,老爺會怪罪膽兒啊!」

    「你都把我爹抬出來了,我還能不慢慢走嗎?」楚鏡平策馬徐行,望看四周平淡無奇的枯樹山景。

    膽兒放下心。也許少爺這趟出門賺夠錢了,所以這幾天不再匆匆趕路。如果少爺心中想著做生意,可不會有閒情逸致看風景呢。

    秋色蒼涼,枯乾蕭索,楚鏡平別過頭,不愛看這毫無生機的肅殺景色。再回頭望了載滿貨物的馬車,心中有了主意。

    「膽兒,今晚在惠文城住一宿,明天就往西回家吧。」

    「回家?!」膽兒睜大眼,嘴角慢慢咧了開來,口是心非地道:「少爺不是還要找賺錢的機會嗎?這麼早就回去,可白白少賺幾千兩銀子呢!」

    「機會處處都是,今年不賺,明年一樣可以賺。」楚鏡平昂首駿馬之上,放眼廣闊天地,語氣豪邁而堅定。

    「是啦!少爺這一趟出來,賺足了幾萬兩銀子,該是準備回家過年、孝敬老爺了。」膽兒打蛇隨棍上,巴不得趕緊回到那間舒適的楚家大宅。

    楚鏡平笑道:「你就是想早點回去見冬香丫頭!不是談好婚期了嗎?」

    膽兒臉一紅。「還沒談啦!她爹跟我要二十兩聘金,我一時拿不出來。」

    「二十兩?你怎麼不早說!」楚鏡平眉一抬,「回去我給你二百兩。」

    「少爺!這……這太多了吧……」膽兒差點摔下馬車!他平時幫少爺揣了大把銀票,總覺得自己是個過路財神,從來不敢有非分之想。

    「付聘金、添新衣、買新床,我統統幫你出了,省得你為終身大事操心。」楚鏡平笑看年輕的膽兒。

    「嗚嗚……少爺,我好感動……」少爺向來一諾千金,說要給他二百兩,絕對不會變卦,更不會忘記。

    「你跟了我七、八年,陪我到處奔波,如今要成親了,我怎能不幫你?」

    「少爺就是懂得收買人心。」膽兒感動地掉下一顆眼淚。八年來,他早被少爺收買得服服貼貼了。

    「無商不奸。」這是楚鏡平的至理名言。

    「少爺奸得好啊!」

    楚鏡平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沉穩的面容轉為明亮有神;他就是仗著天賦的靈敏心思,擅於察言觀色,明白利之所在,做下最佳的判斷。

    靈巧和奸詐是一體兩面,為了自身家業的利益,他有的是生意手腕。

    小至善待家僕,大至幾萬兩的交易,該出錢的他出錢,該折價的他折價,但是他從來不吃虧,因為他著眼於長遠未來。

    一點小錢,換來膽兒的死心塌地,以及更多更長的生意契約。就像以小博大,每一場交易,都是他的一次賭注。

    他不介意別人講他是奸商,他不做壞事,也不影響別人生計,又能為自己賺得白花花的銀子,世上還有什麼比當個商人更有趣?

    膽兒知道少爺又陷入洋洋自得的境界,是該提醒他一些事情了。

    「少爺,你別開心了,膽兒是很容易被你收買,別人可就不一定了。你這次回去要是再不成親,就算你送老爺一車的古玩,老爺也不會領情的。」

    「我爹不要的話,我就把那些古玩統統賣掉,轉手之間,估計可以賺上三千兩,我爹一定會同意我的做法。」楚鏡平飛快地打著主意。

    「少爺……」少爺沒救了,滿腦子的生意經,難怪他常常抱著帳簿睡覺,也不肯娶個少奶奶來抱抱。

    楚鏡平仍然思索道:「爹也沒空管我的婚事了,咱們這回趁著秋天豐收,谷價便宜,收購十萬斤小麥和高粱,現在大概已經運回老家酒坊,就讓爹去傷腦筋做酒麴,準備釀酒了。」

    膽兒吐了吐舌頭。「老爺已經在享清福,少爺你又做了這樁買賣,這下子酒坊忙不過來,老爺可會怨死你。」

    「楚家酒坊名聞天下,釀酒是楚家的老本業,該讓爹出來活動一下筋骨了。」

    楚鏡平一嘆!要不是老家的酒坊規模有限,他本來還想再多收購五萬斤高粱,既讓農民獲利,自己又能大賺一筆,白白損失一個大好商機,真是可惜啊!

    可是要找到一個好的釀酒地點不容易……

    「馬!馬!」一個小男童從路邊衝了出來,朝著楚鏡平的馬兒興奮大叫。

    幸虧馬行緩慢,楚鏡平急急勒住馬韁,小男童才沒被馬蹄踩扁。

    小男童不知死活,眨著靈活大眼,一張白胖小臉笑嘻嘻地,伸出肥短小手又要去抓馬腿。

    楚鏡平怕他惹怒馬匹,立即俯下身軀,身手矯捷地提起小男童的衣領,把他抓到馬背上。

    小男童更開心了,兩手亂擺,呵呵大笑著。「大寶!」

    「你叫大寶?」楚鏡平捏了捏他胖胖的臉蛋,真像一顆小圓球呀!

    「爹!爹!」大寶轉過胖臉,眉開眼笑地望著楚鏡平。

    膽兒在後頭噗哧一笑!「少爺,你做過什麼壞事?兒子來認爹了。」

    楚鏡平摸摸胖小子的頭髮,笑道:「我還不知道兒子的娘是誰呢。」

    「娘!娘!」大實聽到有人說娘,喊得更大聲,毫不怕生,雙手在楚鏡平身上攀爬,想要爬得更高,看得更遠。

    半路冒出這個小活寶,楚鏡平不急著趕路,也就任他去爬,雙手扶住他的圓屁股,索性讓他坐上自己肩頭。

    膽兒是越來越佩服少爺了!這就是充分發揮商人本色的楚鏡平,不管來者是大人還是小孩、認識或不認識的,他就是與人為善、廣結善緣,為自己建立人脈關係,利己利人。

    不過,這只是一個小村童,又不是生意往來人家的孩子,少爺也有耐性跟他玩呀?

    楚鏡平又抓起大寶,心血來潮,以健壯的手臂高舉起這顆小圓球,左右甩動晃蕩,惹得大寶開心大笑:「飛飛!」

    「大寶!」一個女子的驚叫聲傳來,隨即,一抹纖瘦藍色身影已經趕到楚鏡平的馬兒跟前。

    「娘!娘!」大實居高臨下,朝她揮舞手腳,小胖臉燦爛如星。

    「下來!大寶快下來!」她驚慌地伸手欲接下大寶,一抬起臉,對上楚鏡平深邃的瞳眸,立刻低下頭,垂下了睫毛。

    瞬間一瞥,她那張姣美清秀的臉蛋立刻印上楚鏡平心坎,在她深黑的眼眸裡,他看到了滿滿的關愛和柔情。這種神情,他只有在出門前娘親的殷切叮嚀中看到過。

    好一個具母性溫柔的女子呵!

    楚鏡平揉揉大寶的胖身子,將他遞了出去,笑道:「大寶跟娘回家了。」

    那女子仍然盯著地面黃土,神情已不似剛才驚惶,也沒伸手去接大寶。

    「請大爺放下我的兒子。」她雙手緊絞著指頭,袖子捲起,露出一截白玉般的細手臂,上頭猶有斑斑水漬。

    「娘!娘!」大寶傾著小胖身子,想要讓娘親抱,可是她仍把指頭絞得死緊。

    楚鏡平不得已,只好翻身下馬,輕輕將大寶放到地上,大寶才一落地,她立刻抱起,轉身就走。

    「爹!爹!」大寶朝著楚鏡平大叫,一雙小胖手還想要玩。

    「他不是爹啦。」她輕拍大寶的小屁股,細碎的話聲由冷風飄送到楚鏡平耳朵裡。

    她的背影瘦弱,彷彿寒風一吹就可以將她吹倒;然而她腳步快速而堅定,緊抱大寶逆風而行,髮髻微散,揚起了幾縷柔長的青絲。

    她不是一個特別美麗的女子,但是那溫柔的神情、溫柔的語聲,還有溫柔的身影,在在烘托她特有的溫婉柔美。

    楚鏡平走遍天下,見過無數佳人,他知道這種美麗不光靠著一張漂亮臉蛋,還必須具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才能在眼神和言行舉止中顯出她的美。

    是怎樣的男子才有福分得到她呢?他是一個生意人,他只買最好的貨物,如果有人比他捷足先登搶下好貨,他也要見識那個對手。

    ***

    冷風吹亂她的頭髮,飄散的發絲吹拂到駱挽翠臉上,她這才驚覺方才因跑步尋找大寶,使得髮髻全亂了。

    「娘!」大寶玩弄她的頭髮,小胖臉始終帶著憨笑。

    「大寶!」挽翠攬緊了大寶,柔聲輕斥著:「娘才進屋喝口水,你就到處胡亂跑,外面有很多壞人,如果他們把大寶拐走了,只剩下娘一個人,娘會很傷心呢。」

    「娘!」大寶看到娘親眼裡的水光,大大的眼睛轉為憂鬱;那不像一個三歲小童該有的眼神。

    這孩子!她是不該把由自己的愁慮轉到他身上。挽翠親膩地親了他的胖臉頰,「馬兒很好玩吧?下次要玩,要記得喊娘一起去玩喔!」

    「馬!」大寶也抱著娘親猛親,小臉綻開天真無邪的笑容。

    挽翠沾染上大寶的歡喜心情,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

    難得見到大寶這麼興奮,他天天看著馬匹來往道上,卻是沒有機會親自坐上馬匹,城裡的人們根本不理睬大寶,更不會陪他玩耍。

    多虧那位陌生的大爺了,是不相識的人才會如此和善吧?

    回到屋前,挽翠把大寶放在一張小凳子上,指了一邊的餅,「大寶吃塊餅,等娘洗好衣服,我們再到城裡買好吃的點心。」

    大寶開心地拿起硬餅啃咬,兩腳懸空亂踢。「吃!」

    挽翠微笑摸摸他的頭,再把自己如雲的秀髮挽好,以木簪固定住。

    紮好裙襬、勒緊袖子,她蹲下細瘦的身子,繼續搓洗那堆高聳的衣物。

    寒風一陣陣吹來,她蔥白也似的手臂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手指因接觸冷水而凍得青白;她輕咬著唇,不去想那刺骨冷風,低頭賣力擦洗污漬。

    「大寶,娘再教你念首詩,娘念一句,你跟著念一句。」她手上忙著,仍不忘教兒子說話,「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離離!離離!」大寶睜大眼,只複述了前面兩個字。

    「離離原……」

    「離離!」大寶拿著餅咯咯大笑。

    挽翠心中一嘆!大寶除了會說「大寶」兩字外,只會說一個單字或是兩個疊字,要再叫他說三個字以上的句子,始終沒有進展。

    他才三歲嘛!她實在不能太強求,更何況半年前的大寶根本不想說話,如今他能說這麼多字,她應該感到十分欣慰了。

    「大寶好乖。」挽翠眼睛濕熱,心頭酸甜摻半,笑道:「下面還有六句,大寶聽著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生生。」大寶不想學說話,他吃完餅,跳下凳子,伸出小胖手,也想幫娘親洗衣服。

    「大寶,這水很冷,你不要碰。」她舉起濕淋淋的手,甩了水滴,想幫大寶撣掉衣服上的餅屑。冷風掃來,冰涼的水珠吸入冷冽空氣,直刺肌骨,令她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哆嗦。

    大寶看到娘親畏寒,立刻投入她的懷抱,以小身子摩挲她冰涼單薄的身子,再抓起娘親的一雙柔荑,小心地放到自己的胳肢窩裡呵暖。

    「冷冷。」胖小指頭仍搓捏著娘親的手臂。

    「大寶……」挽翠摟緊至愛的小骨血,聲音哽咽。這小小的身軀竟能給她莫大的溫暖,兒子這麼貼心,她再辛苦都值得了。

    淚水輕輕滑落,她忙以臉頰在大寶毛茸茸的黑髮上蹭了蹭,抹乾淚珠,再把大寶抱到地上。「大寶去玩,娘不冷。」

    大寶並沒有跑開,只是蹲在她的身邊,睜著童稚大眼看娘親洗衣。

    「大寶,娘再念詩給你聽。你不會念沒關係,現在記在心裡,以後就會念了。」

    她每日總是要對大寶說很多話、念很多詩。大寶是如此乖巧懂事,她絕對不相信兒子是別人口中的「笨童」、「痴兒」,只要她慢慢教導,大寶總有一天會正常說話,腦筋也會變得聰明。

    「馬!馬!」大寶突然跳了起來,往前跑去。

    「大寶,別……」挽翠一抬頭,就看到方才那位騎馬的大爺,正站在前方不遠處,定定地往屋子這邊看來。

    她才想去追大寶,那人已經抱起大寶,向她走來。

    大寶爬著楚鏡平的手臂,指向身後的馬匹,開心大喊道:「爹,」

    駱挽翠窘得低下頭,她沒想到還會再跟他碰面。「大爺,對不起,小兒無禮……大寶,快下來呀。」

    楚鏡平望著她,試圖看清她低垂的容顏。「大寶很喜歡騎馬,可是我的馬兒很累了,想要休息。」

    「前面再走兩刻鐘,就是惠文城,那裡有客棧……」

    「馬兒累了,我也渴了,想跟嫂子借點水來喝。」

    「哦……」她低頭轉身,心想此人只是路過,應該不是城裡那些無聊男人。當下鬆了戒心,走到井邊,拋下了水桶。

    蕭蕭寒風中,她的身子似乎不堪一握,楚鏡平注視她的盈盈身影,很難想像她會生出大寶這樣一個胖小子。

    只見她吃力地拉繩汲水,再把井水倒進另一個乾淨的木桶之中;她抓起木柄,重心略微不穩,稍稍踉蹌了下,楚鏡平立刻往她走去,右手抱著大寶,左手接過水桶。「我來。」

    他溫熱的手指輕觸她的指節,嚇得挽翠順手移過水桶,低聲道:「大寶,還不下來?不要吵叔叔了。」

    「爹!」大寶卻抱著楚鏡平的脖子,一雙大眼骨碌碌地望著馬匹。

    「喊叔叔。」挽翠脹紅了臉,蒼白的臉龐上有了一抹動人的血色。

    「無所謂,大寶喜歡和我玩,我們就在這邊休息,你也不怕他走丟。」

    挽翠稍微抬高視線,但只是將目光移到大寶的小臉蛋,見他興奮大笑,她心腸一軟,也就由他去胡鬧了。

    轉身進屋,她捧出兩杯清水。膽兒停好馬車,立刻上前端了過去。

    挽翠不發一語,回到井邊蹲下,繼續洗滌衣物。

    「哈哈……」大寶的笑聲傳來,挽翠抬起頭,見到大寶坐在馬背上,眉飛色舞,咧開了小嘴,抓著馬鬃嘻笑,而那位大爺則站在地面,牢牢地扶住他的小身子,不讓他摔下來。

    大寶開心,她更開心,挽翠終於舒展眉頭,流露出溫柔疼愛的笑意。

    就是這個神情!楚鏡平直直望進那對柔美的眼睛,他忽然發現,他並不是要找那個有福氣的男人,而是想再看一眼這副溫柔的神情。

    柔情的眼、柔情的淚,他的心隨她化作一潭似水柔情。

    「少爺?」膽兒遞過杯子,低聲道:「我們喝了水就走吧?」

    他實在搞不懂少爺,明明就可以進城了,為什麼還拐進小路討水喝?

    「等等,我再陪大寶玩玩。」楚鏡平呷了一口茶,望向低頭洗衣的她。

    「天氣這麼冷,那位大嫂還在洗衣服呢。」膽兒也喝下一口冷茶。

    「嗯,她的手很冷……」楚鏡平轉著杯子,陷入了沉思。「這茶……」

    「茶有古怪?」膽兒盯住那個不起眼的陶杯,不敢再喝。

    「喝喝!」大寶叫著,兩隻小胖腿並命踢著馬肚。

    「這水味道好!」楚鏡平一飲而盡。

    「味道好嗎?我怎麼喝不出來?」

    「膽兒,枉費你長在楚家酒坊了,你瞧它喝得多起勁!」楚鏡平指向自己的白馬,又道:「你也把馬車拉過來,再打一桶水給你的馬喝吧。」

    膽兒舔了舔舌頭,感覺出茶水裡的清涼甜味,贊同地點點頭,跑到井邊道:「這位大嫂,謝謝你的茶,我們還想跟你要一桶水。」

    「喔。」挽翠站起身子,雙手在裙邊抹了抹,再打了一桶水。

    膽兒見她額頭冒出細微汗珠,雙手使力拉繩,忙上前道:「我幫你拉。」

    「不用了。」她抿緊唇,拉得更賣力,倒下了一桶水,始終沒有抬頭。

    膽兒提水回到馬車邊,又壓低了聲音:「少爺,我看我們還是快走吧,那位大嫂好像不喜歡陌生人。」

    「她兒子倒是喜歡陌生人。」楚鏡平抱起大寶,捏捏他的小胖手。

    「馬!馬!」大寶不捨騎馬的樂趣,小手緊抓馬鬃不放。

    「大寶,待會兒你們要進城,叔叔讓你騎馬,好不好啊?」

    大寶抓緊叔叔的衣襟,小臉飛揚著笑意。

    挽翠已經聽到他的話,心裡嚇了一跳!他怎麼知道她要進城?難道他早就站在那邊,把她和大寶的談話都偷聽去了?

    她正在漂洗一件大床單,水花濺起,弄濕了她的一片布裙,冷水黏在小腿上,剝不掉、揮不去,就像眼前這個奇怪的男人。

    「謝謝你的水。」

    「剛剛那位爺謝過了,不用客氣。」挽翠倒掉髒水,又起身打水。

    「你幫別人洗衣?」

    她沒有回話,唇瓣因吃力而緊抿著,唇色也變得死白。

    「你燒的茶水是這口井打上來的嗎?」

    她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將水倒入了洗衣盆中。

    「太可惜了,這麼好的水拿來洗衣服,真是辜負這口好泉水。」楚鏡平把大寶放到他的小凳子上,心裡還想再問:為何她的夫君不能好好照顧她,還得妻子出來辛勞洗衣呢?那男人真是辜負佳人了。

    挽翠不喜歡他的口氣。這口井是她的一切,如果沒有山邊這塊地、這口井,她半年來的日子不會如此自在。

    「大寶,進屋去,娘晾好衣服就進去。」她仍然不抬頭,忙著漂洗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再拚命扭乾,凍僵的指節早已失去知覺。

    風冷,水冷,挽翠冷凝的心也封得緊緊的。

    楚鏡平退開幾步,看來他已被她列為不受歡迎的人物了。懂得察言觀色的他靠在馬車邊,不再說話,仍是盯緊了她細瘦的身影。

    太瘦了!臉兒瘦,身子瘦,連那雙賴以維生的雙手也瘦得可憐。

    她那該死的丈夫在哪裡呢?

    大寶看看娘親,再看看楚鏡平,最後決定繼續坐在凳子上,一張小臉仍戀戀不捨地望向兩匹喝水的馬兒。

    挽翠擰乾所有的衣物,拿了一條巾子擦淨屋前的幾支竹竿,不去看那兩個男人,再故意背過身子,一件件地晾曬起來。

    床單、被套、衣衫、褲子、長裙……形形色色的衣物展開於竹竿上,迎弄秋風,飄揚在蒼茫山色之間。

    「大寶,我們進屋。」整理好井邊的洗衣盆、水桶、板子和搗衣棒,她依舊低垂頭,技著大寶的胖手走進土牆小屋,緊緊掩實了門。

    楚鏡平搖頭一笑。他是怎麼了?人家是有夫之婦,他這樣緊迫盯人,就像個色迷心竅的登徒子,難怪她要提防他了。

    恨不相逢未嫁時,既然貨物已經出售,他也就只好扼腕,徒呼負負了。

    生意人總是拿得起放得下。楚鏡平不識遺憾為何物,若不是極力爭取做成生意,就是一拍兩散絕不留戀,這才能保持敏銳的知覺,嗅得更好的商機。

    「膽兒,喝完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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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23:23
第二章

  昏黃暮色中,冷風吹得更加狂急,落葉塵沙在街道中翻滾,幾間店舖已經拉起門板,準備打烊。

    「真是一個小城,天還沒黑就收鋪子了。」

    楚鏡平坐在客棧大堂裡,與膽兒一起吃飯,滿桌佳餚引不起他的興趣,倒是叫夥計倒了白開水,一口一口品嚐著。

    「少爺,你喝出什麼名堂了嗎?這水會比老家的泉水好嗎?」

    「沒錯!」楚鏡平眼睛發亮,「想不到一座小縣城,竟然有如此清甜水質,惠文縣也產麥,為什麼沒有人想要釀酒呢?」

    「種出來的小麥都自己吃了吧?」膽兒猜道。

    「方才我們一路走來都是麥田,每年產量絕對夠吃,如果多餘的麥子賣到其它地方,利潤實在有限……」楚鏡平指著桌上的一瓶小酒,「這酒難喝,表示地方上的釀酒技術不夠純熟,真是白白糟蹋好水好麥了。」

    膽兒看到少爺興高采烈的神情,就知道他又轉著新主意了。唉!才打算返回老家娶冬香,看來又要耽擱了。

    「膽兒,明天我們到處看看,說不定能在惠文城設一間楚家酒坊分號。」

    這就是商人楚鏡平。他處處留意,沒有任何商機可以逃得過他的手掌心。

    楚鏡平心中有了主意,胃口於是大開,扒了幾口飯,正想喚夥計問明此地的釀酒情況,眼角一瞥,就望見門外走過的纖弱身影。

    她背著一個大包袱,那沉重的份量幾乎要壓垮她,她卻毅然扛住這分巨大的負擔,右手牽著矮小的大寶,仍是低垂著頭,一步步走出大門的視線之外。

    原已深埋的嘆惋又被她牽動出來。他和膽兒騎馬駕車,花了兩刻鐘才到惠文城,而她一個弱女子,帶著一個小小孩,至少要走上半個時辰吧?

    更何況天冷風寒,她走一趟路過來,還要再摸黑走回去嗎?

    楚鏡平驀然站起。「膽兒,你自己先吃,我去去就回來。」

    跟在她後頭,見她轉進客棧旁邊的小巷,他也跟著走進去。

    駱挽翠全心全力放在背上的大包袱,背得久了,力氣也耗盡了,幸虧就快到目的地,大寶掙脫她的手,笑嘻嘻地跑去敲一扇小門。

    「陸大娘,我來了。」大寶力氣小,挽翠也笑著幫他一起敲門。

    「哎呀!是挽翠。大寶!你乖不乖呀?」陸大娘打開門,探出一張和藹慈祥的福態圓臉。

    「娘娘!」大寶仰起了臉,咧嘴大笑。

    「大寶,叫婆婆。」挽翠揉揉大寶的頭髮,解下大包袱擱在房內桌上,隨即又繫上另一個塞滿髒衣服的包袱。

    「娘娘!」大寶扯著陸大娘的衣袖,玩得不亦樂乎。

    陸大娘笑得合不攏嘴,摸摸大寶白胖的臉頰,「這孩子沒有心機,誰對他好,就喊誰爹娘,恐怕他還分辨不出來人與人的關係。」

    「讓他胡亂叫了,大娘都可以當他的祖母了,請您不要見怪。」

    「大寶可愛,我怎會見怪呢?」陸大娘眼神一黯,「可惜能讓他喊爹娘的人不多,更沒機會喊親爹。」

    挽翠繫緊包袱結,微低了頭,夕陽在天際灑下慘紅的光芒,把小巷的牆影拉得更加陰暗。

    陸大娘不經意說出挽翠的痛,忙整色笑道:「挽翠,今天你來得比較晚哦?」

    「今天有人到我屋子,稍微耽擱了。」

    「不會是那些流氓無賴吧?」陸大娘擔心地望著她。

    「不是,只是來借水喝的。」挽翠牽起大寶的手,「大娘,那包袱裡的床單和衣服都熨過了,您要不要看看?」

    「我還看什麼。」陸大娘笑道:「挽翠你心細,把客棧的被子床單漿洗得乾乾淨淨,還熨出香味兒,客人都說咱陸家客棧特別好睡呢!」

    「是大娘心腸好,讓挽翠有一分餬口的活兒。」挽翠羽睫微濕。

    「唉!」陸大娘心有所感,拍拍她的手背,「對了!顧著和大寶玩,忘記給你這個月的工錢。還有你要我買的東西,我都幫你買好了。」

    接過一個小布袋,挽翠低下頭。「大娘,謝謝您。您知道我一個女人家,不方便去買那種藥……」

    「我知道,你是幫丹桂買生兒子的藥方嘛!我就說要去看嫁出去的大侄女,他們就不懷疑了。還有,我也幫你買了大寶的藥。」

    「從工錢扣下來了嗎?」挽翠心喜。

    「別扣了,大娘疼大寶,要給大寶補補身子啊。哎呀!瞧我老人家又忘記什麼了,等等啊!」陸大娘說著,忙轉進屋內。

    挽翠攢緊布袋,低頭以手指梳理大寶的短髮,含淚笑道:「大寶,回去娘幫你熬藥,你吃了藥就會變聰明,也會講話了,別人就不會再欺負你。」

    大寶不懂娘親在說什麼,只是抬起頭,深深看進娘親那對關愛的眼睛裡。

    「乖兒子。」兒子不笨,他真的明白娘的心意!

    「大寶!」陸大娘跑了出來,塞給大寶一袋東西,「這些是客棧做的燒餅,拿回去和娘親吃。」

    「娘娘!」大寶抱緊燒餅,呵呵笑著。

    「大寶,說謝謝!多謝陸大娘了。」

    「別謝了,你快去看丹桂,早點回去,明天再送衣服過來吧。」

    「嗯。」挽翠點點頭,捏了大寶的指頭,「跟婆婆說再會。」

    「謝謝!」

    對於大寶的不按常理出牌,陸大娘早就習以為常,她笑著揮手和他們母子道別,掩上了門,卻是忍不住輕輕一嘆。

    挽翠聽不到她的嘆息,走出幾步路,蹲下身拿出燒餅,讓大寶握牢了,再把其餘燒餅收到袋中。「大寶肚子餓了,先吃塊燒餅,這餅還是熱的呢。」

    「吃吃!」大寶將燒餅送到娘親臉上。

    「娘不餓,大寶先吃。」她笑著站起身,沉重的包袱差點拽得她跌倒,忙伸手扶住牆壁,讓暈眩的腦袋稍微休息一下。

    再牽起大寶的手,維持她一貫的低頭姿勢,走進了街道之中。

    ***

    天色變得暗黃,駱挽翠母子一大一小的身影拐進一條小街。

    「喲!瞧那個不要瞼的小蹄子又來了,每天可真準時來會情郎呀!」

    「難怪丹桂氣得病了,哪有女人不知廉恥,天天來勾引人家的丈夫!」

    挽翠抿緊唇,不去理會風中傳來的譏誚話聲,她儘量挑著黃昏時候前來,心想那些三姑六婆應該已經回屋煮飯,怎知她們就是等著說她的閒話。

    「兒子來找爹了,你說大寶跟徐秀才長得像不像?聽說駱家小蹄子未嫁前,常跟姓徐的眉來眼去,她就是帶著孽種嫁到顏家的!」

    「顏家竟然還能容忍她三年,也算是很有修養了。」

    「兒子長大了,越來越不像爹,顏大少爺嚥不下這口氣,這才把她休了,連大寶也一起趕出去。就是嘛!顏家何必白白養別人的兒子呀!」

    「這駱家小娘子長得也挺秀氣的,怎麼是這副淫蕩性子?」

    「最可憐的是大寶了,不明不白生下來……」

    挽翠陡地抬頭轉身,眼裡閃著怒火,直直瞪視那幾位說閒話的婦人。

    別人愛怎麼說她,她逆來順受慣了,但是孩子無辜,她絕對不容許別人說大寶的是非。

    她的眼神令人畏懼,三姑六婆噤了口,心虛地道:「回去燒飯了。」

    挽翠牽著大寶,任夜風撲面,昂首邁步,迎向街底來的一道憐惜目光。

    「翠妹,我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徐玉泉停下手裡的動作。

    「徐大哥,我說好來看丹桂的。怎麼?她今天好一點了嗎?」

    「唉!她還是有心事……」徐玉泉低聲一嘆,重新拿開門板。

    他本來已經準備打烊,但為了避免別人說閒話,只要挽翠來到他的書畫鋪子裡,他一定門戶大開,讓別人看清楚他們的動靜。

    然而大寶不知大人心思,他笑嘻嘻地攀上徐玉泉的大腿,喊道:「爹!爹!」

    「叫乾爹啦!」挽翠微紅了臉,解下沉重的包袱,逕自走進屋裡。「我進去見丹桂,跟她談談心。」

    徐玉泉點點頭,微笑抱起大寶,坐在鋪子裡陪他玩耍。

    挽翠回頭看到這一幕,不覺痴想:如果大寶真有一個疼他的爹……

    徐玉泉將永遠是大寶的乾爹,她不做非分之想,水遠也不會。

    掀開門簾,便見到丹桂臥在床上,正笑著招呼她:「挽翠,你來看我了。」

    「還給你帶藥來呢!」她拿出五包紮好的藥包,放在桌上,「這是生子秘方,你每隔一天煎一帖,早晚各煎一次……哎!我應該教徐大哥幫你煎藥才對。」

    「算了!」丹桂按著床板想要坐起,挽翠忙扶她坐好。

    「怎麼能算了?你每個月好好調理,一定可以懷孕的。」

    「你幫我調理了兩年,吃了這麼多藥,沒用的……」丹桂蒼白的面容疲憊無神,語氣幽微。

    「有用,一定有用!」挽翠充分發揮她不屈不撓的精神,鼓勵道:「我們一樣的年紀,同年成親,我都可以生下大寶,你也可以幫徐大哥生個兒子。」

    「只要能生就好,兒子女兒都好……」

    「好啊!那你生女兒,將來也好和我的大寶結為夫妻呀!」挽翠綻開真摯的笑靨,那是外人難得一見的清麗姿容。

    同樣是女人,丹桂也忍不住喜愛挽翠的純真性情,她不再猶豫,立刻下定決心,握住挽翠的手,「挽翠,你有沒有想過,再幫大寶添弟弟妹妹?」

    挽翠明白丹桂想說什麼了。「丹桂,你我從小住隔壁門,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我知道徐大哥是個好人,所以努力幫你們說成婚事。你以前不也告訴我,你嫁給一個好夫君嗎?」

    丹桂低下頭,「我唸書不多,配不上玉泉;身體不好,又生不出孩子,我……」

    「可你愛徐大哥,徐大哥也很愛你呀。」挽翠好言勸著。

    「我不知道……」丹桂微有淚光,「他……他比較喜歡你……」

    「你胡說什麼?!」翠變了臉色。

    「挽翠,你一個人帶著大寶,生活不容易,我是真心請你進門,我不會爭風吃醋,你可以和玉泉生兒子,我會尊你做姐姐!」丹桂一口氣說完,眼淚也掉了一大串。

    「丹桂!」挽翠臉色變得嚴肅,「外面的人怎麼說,我也就算了,可是你……你竟然也這麼說,我……我……」

    她一句話哽在喉嚨裡,滿腹委屈心酸也隨著淚水流出,但她很快以手背抹去臉上淚珠,嗔笑道:「你生了病,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你剛剛說的,我當作沒聽到,回頭你養好身子,生下兒子,就不會這麼想了。」

    「我是為徐家命脈著想、為你著想……」丹桂急著解釋。

    「你怎麼不為徐大哥著想?為你自己著想?」

    丹桂一愣,心頭糾緊著,空洞的眼裡滾出淚珠。

    「我和大寶的生活很好。」挽翠掏出帕子,為丹桂抹了淚水,慢慢地道:「和別人共事一夫的苦,我怎不知?我不要你受這種苦,我也不要再受這種苦。」

    「挽翠,玉泉他不是顏均豪……」

    挽翠閉起眼,不想聽那個名字。「你明白,我很愛看書,所以未嫁前常來逛徐大哥的書鋪子。我一直敬重徐大哥像自己的兄長,我很珍惜這段兄妹之情,更珍惜你我的姐妹之情,我不願這分感情變質。」

    「你總是要讓男人來照顧……」

    「沒有男人,我過得更好。」挽翠的笑容愉悅而開朗,「你看看現在的我,是不是比在顏家快樂?」

    「說的也是。」丹桂十足同意她的話,即使挽翠依然瘦弱,然而眉目之間已經解開過去的憂鬱,說話的神情也更有自信了。

    「好了!你就是想太多,這才會生病。恐怕是徐大哥不夠疼你喔!」挽翠輕笑著。

    丹桂若有所思,見到打起門簾進來的徐玉泉,蒼白粉臉泛起了紅暈。

    「丹桂是我的妻子,我自然疼愛她了。」徐玉泉直言不諱,深情地望向丹桂,「可她總藏著心事,不讓我知道。」

    「現在沒心事了。」挽翠笑著站起,「我該走了。徐大哥,你可得好好照顧丹桂,下次我要捏捏丹桂的肉,檢查她有沒有胖起來。」

    「我給你藥錢。」徐玉泉看到桌上的藥包。

    「不用啦!承蒙你們夫妻照顧,我還不知道怎麼報答呢。」挽翠東張西望,就像個活潑的小姑娘。

    「找大寶嗎?」徐玉泉笑道:「外面來了一個客人,大寶又喊人家爹,纏著不放。我進來倒杯茶給客人喝,順便請翠妹去救那位可憐的楚公子。」

    「又喊別人爹?」挽翠臉頰發燙,急忙走了出去。

    「娘!娘!」大寶攀在那人身上,朝她興奮大叫,兩隻小胖手亂搓亂搖,把人家公子的衣衫都揉皺了。

    「大寶,下來,別打擾人家。」挽翠低聲喊著。

    正在欣賞牆上字畫的楚鏡平轉過身子,注視她來不及收回的柔情眼神。「我和大寶很有緣,他也喜歡喊我爹。」

    竟然又是這個喝水的大爺,那一瞬間,挽翠看到一對深邃沉靜的眼眸,彷彿有話訴說。她的心陡地被撞擊一下,慌忙低下頭。「請大爺放下大寶。」

    「他不肯下來。」楚鏡平無奈地攤開兩手,但是大寶手腳並用,箝緊了他寬闊的胸膛。

    「大寶啊!」挽翠窘得扯下大寶,用力拔起這支肥蘿蔔。

    「爹,爹!」大寶不捨地大喊,回頭見到徐玉泉扶出丹桂,又笑著傾身喊道:「娘!娘!」

    「讓乾娘抱抱。」丹桂接過大寶,寵愛地親了親他的白胖小臉。

    挽翠背起包袱,不去看那位楚大爺的表情,低聲道:「徐大哥,丹桂,你們忙,我該走了。」

    「留下來吃頓飯。」丹桂留著她。

    「不了,我屋裡還煨著剩飯。而且我得趁天全黑之前趕路回去。」

    丹桂知道無法動搖她的心意,只得關照道:「一路上當心了。」

    徐玉泉招呼楚鏡平看字畫,卻發現客人的注意力只放在挽翠身上。

    挽翠牽過大寶,不再抬頭,在楚鏡平的灼灼目光下無言離去。

    ***

    風聲嗚咽,寒氣逼人,城外道路一片黑暗,只賴星光引路。

    大寶伸出小拳頭揉眼睛,整個小身子倚到娘親腳邊,含糊黏膩地喊著:「娘……娘……」

    「大寶想睡覺了嗎?」挽翠聽到這樣的聲音,就知道大寶走累了;她蹲下身抱起兒子,輕輕拍了他的背。

    大寶枕著娘親的肩頭,吸聞熟悉的氣味,很快地便在溫暖安全的懷抱中熟睡。

    大寶是累壞了,挽翠略感愧疚,每日她總要帶大寶來回城裡一趟,天寒路遠,她是大人都覺得辛苦,更何況是一個小小孩童?

    可是為了生計,她必須每天收衣送衣,為了遠離城裡的是非,她寧可住在僻靜的小山邊;而為了撫養大寶長大,再苦她都要承受。

    身後馬蹄急奔,她本能地閃在路邊,等待人馬過去。

    然而馬匹卻在她身邊停下,她不知來人的意圖,抱緊大寶,又急急往前走。

    「你……」楚鏡平沒想到嚇著她了,忙放柔聲音:「我送你和大寶回去。」

    挽翠回過頭,詫異地對上他深邃的眸子。這人姓楚吧?「楚大爺,多謝您,我和大寶慢慢走就行。」

    她不讓他有機會回話,說完就邁出腳步。

    楚鏡平躍下馬匹,牽馬跟在她身後,陪她緩行。

    「楚大爺,天暗路難走,您還是儘早回城休息。」挽翠一顆心猛跳不已,怕他欺他們只是一對弱母子,想來非禮她。

    看見她慌亂細碎的腳步,楚鏡平明白她的驚慌。「我沒有其它意思。你腳步慢,風又大,大概要走上一個時辰,我有馬匹,可以送你早點回家。」

    挽翠回頭看到馬匹,也不過一匹馬,怎麼送人呀!

    楚鏡平知她心意動搖,笑道:「我是該叫膽兒拉馬車出來,可是套車麻煩,又怕找不到你,只好急忙騎馬出城。你放心,我的馬兒可以載得動我們。」

    我們?挽翠抿緊唇,不知道馬匹要怎麼載動三個人。她不再說話,仍然繼續趕路。

    「大寶睡著了吧?今晚風大,你這樣抱著他吹風,小孩子的身體擋不住的。」楚鏡平攻心為上。

    挽翠不自覺地摟緊大寶,感覺背上的大包袱更加沉重,腳步也顛躓了。

    「你還沒吃飯吧?你當娘親的也不能太操勞,萬一病倒了,誰來照顧大寶?如果病得不能洗衣,又要怎麼賺錢維生?」

    挽翠輕咬唇瓣,突然覺得肚腹空虛難耐,而回家的路好遠、好遠……

    「你怕人家說閒話嗎?天黑了,誰也看不到什麼……」

    「你到底要怎樣?!」她驀地轉身,朝他大喊。

    楚鏡平一愣,隨即笑道:「我只是要送你們母子回去。」

    「我自己可以走!」挽翠越走越快,就是不想承受他的好意。

    好倔強的挽翠!他已經知道她叫挽翠。是在深秋落葉時節,試圖挽回一山青翠呢?抑或她就是忍凍耐霜的晚翠松柏?

    什麼翠都好!她是一件難得的好貨,他是要定她了。

    「你別跟來呀!」她又嚷道。

    「我保護你們。」

    挽翠惱得迎風奔跑,卻被大包袱壓得往下仆倒。

    「大寶!」她護住了心愛的兒子,準備接受那跌倒的疼痛。

    沒有任何疼痛。她跌到一雙臂彎裡,還有溫煦柔和的男人聲音:「小心。」

    沒有男人會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剎那之間,她的心猛跳了一下。

    誰知他又涼涼地道:「你跌傷了沒關係,可大寶是個小孩子,如果不小心把他摔壞了,或是跌破臉皮,你當娘親的可要痛心一輩子了。」

    「你……」挽翠用力推開他,大寶明明就在她的懷中,但他就是愛拿大寶來威脅她,而她竟也受不了他的威脅。

    「別逞強了,還是讓我送你。」楚鏡平凝視星光下的一對怒眸。

    他一笑,這個憤怒表情讓她有了人味,不再是那副無視世事的漠然神情。

    他又伸出手臂到她胸前。「把包袱給我。」

    「你做什麼?」她左手抱緊大寶,空出右手,用力拍打下去。

    「我幫你解開包袱,嘖!你打了一個死結,真難解開……」

    他被她打了一下,好像蚊子叮了一口,無關痛癢,靈活的手指仍然忙碌地在她胸前遊走。

    「放手啊!」她趕緊移過大寶當擋箭牌,不讓他碰她的包袱。

    大寶蠕動著,茫然抬起小臉,又枕到娘親的肩窩。

    他笑道:「你吵醒大寶了,小孩睡眠不足,就不容易長大,而且你在這兒磨蹭,又吹了不少風……」他伸手一碰,「哎呀!大寶的臉蛋冷冰冰的。」

    可惡的男人!他知道她只在意大寶,就猛拿這個弱點來恐嚇她!

    挽翠咬緊牙,僵直著身子,不再挪動大寶,任他規規矩矩地解開包袱結,拿開那個沉重的負擔。

    楚鏡平好不容易解開打得死緊的包袱,再反手一背,扎到他的背部,笑道:「好了,你上馬吧。」

    「我不會騎馬。」

    「我扶你,你抱緊大寶了。」

    他不是扶她,而是出其不意地騰空抱起她,高高舉起,讓她側坐在馬鞍上。

    「救命啊!」挽翠嚇得大叫,氣得亂喊:「壞蛋!色鬼!登徒子……」

    「別叫了,你又要吵醒大寶嗎?」

    「好高……」他摟緊大寶,簌簌發抖,虛軟地閉上眼睛。「我……我會摔下去……」

    「我護著你,你不會掉下去。」堅定沉穩的聲音從頭上傳來。

    健壯的手臂圈緊她和大寶,也順勢把她拉到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中。

    怎麼……他也爬上馬匹了?挽翠腦中一團混亂,她是不讓男人碰她的啊!

    「放開我啊!」她泛起一陣痙攣,拚命推他。

    「你騎馬難下,我如果放開你,你和大寶就摔死了。」楚鏡平左手仍抱得死緊,右手一拉馬韁,喝斥一聲:「駕!」

    馬匹一得指令,立刻四蹄奔騰,飛躍在無邊夜色之中。

    「嚇!」挽翠受到的驚嚇更大了,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騎過馬,突然之間,風馳電掣,疾風撲面,搖擺如浪,她忙護住懷裡的大寶,整個人瑟縮到另一個更堅強的懷抱中。

    忘了他是一個男人,她以手指緊抓他的衣襟,牢牢地不敢鬆手。

    呼呼風聲響過耳際,她緊閉眼,不讓風沙吹進乾澀的眼睛,臉頰不由自主地貼上他溫熱的胸膛,也聞到他暖和乾淨的味道。

    一時之間,她以為自己身處在一間舒適的屋子裡。

    遮風……擋雨……避寒……長久以來,她卻一直找不到安棲身心之地。

    她微微掙扎身子,推離了他的胸口。或許這男人是好心送他們母子回家,但他是行旅匆匆的商客,絕非永久庇蔭她的大屋。

    楚鏡平察覺她的扭動,雙臂仍緊緊地扣住她纖細的身子,附在她耳邊道:「抱好大寶,別怕,很快就到了。」

    「你到底有什麼意圖?」她儘量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

    「我今晚閒得無聊,出來跑跑馬,可以嗎?」

    「輕浮!」

    「你對我的敵意很深喔!」楚鏡平的笑意也深,越是難買的好貨,他越是要想盡辦法得手。

    「你胡亂抓人上馬,我去縣衙告你強盜綁人。」

    「我搶了你什麼東西?我還沒跟你收載客費呢。」

    「你!」還膽敢跟她收錢!?她氣得就要跳下馬。

    「不要亂動,瞧!大寶被你吵醒了。」他一雙鐵臂仍把她箍得死緊。

    也許是跑馬顛簸,也許是兩個大人的講話聲太大,總之,大寶是清醒了。

    「娘……」他怎麼夾在娘和另一個人中間?

    「大寶,騎馬嘍。」楚鏡平溫言哄著。

    「馬馬!飛飛!」大寶聽到熟悉的聲音,感覺到奔騰的快感,立刻高興地攀上楚鏡平的脖子。

    「大寶,回來。」挽翠扯回兒子。娘不如馬?真是氣死她了!

    大寶縮回小胖手,繼續膩在兩個大人的懷抱中,小頭顱一下子歪到娘親那兒,一下子歪到楚鏡平那兒,小嘴憨憨地笑著。

    也難怪大寶笑了,馬匹奔跑雖快,但是搖擺規律,就像躺在溫柔晃蕩的搖籃裡;而楚鏡平的懷抱溫暖,連挽翠也忍不住隨大寶又陷了進去。

    「大寶,你現在作夢喔!夢到你騎馬了,大寶乖乖地睡,睡得飽,長得好,以後長大了,當一個騎馬的大將軍……」

    楚鏡平插嘴道:「當商人也可以騎馬。」

    「我哄兒子睡覺,請你安靜。」這個口氣很凶。

    楚鏡平閉了嘴,微笑聽她如夢似幻的語氣,像是唱歌,又像是吟哦,聲調溫柔,溫馨纏綿,彷彿有著催眠的魔力,慢慢地引導大寶放鬆了手腳。

    「大寶好乖,當個乖寶寶,就會作好夢,夢到大寶當將軍,騎白馬,帶小兵,把隨便抓人的強盜殺死……」

    「你的殺戮氣息太重,對小孩不好。」

    「不用你管!」她對他的語氣、永遠不溫柔。

    好凶的婆娘!楚鏡平淡然一笑,原來她不像外表那般淡漠,也不是沒有情緒,他正在一步步揭開她內心的喜怒哀樂。

    如果她太凶了,呃……他是不是該考慮放棄這一大一小的好貨色?

    夜風吹亂她的發,柔細髮絲飄到他的鼻翼之間,他不自覺地低下頭,深深吸聞她身上的清香氣味,還有……呵!大寶的胖奶味!

    她就像那荒蕪山邊的一叢青草,芳香清新、翠綠宜人。即使環境惡劣,她依然努力地生存下去,以她柔韌的身軀護衛自己和兒子。

    很特別的一個女人!娶妻娶德,只要是好貨,他不介意她的過去。

    心頭湧起了從未有過的情愫,他若有似無地親吻了她的發。

    「你做什麼?」正在哄大寶的挽翠抬起頭。

    「啊?做什麼?」楚鏡平一臉無辜,「你哄孩子的本領太厲害了,你哄著哄著,我也跟著打瞌睡,剛剛不知怎麼,頭就歪下來了。」

    「是這樣嗎?」挽翠瞪他一眼,又被他的盈盈笑意逼得低下頭。

    明明感覺他的嘴臉都埋入她的發際,還想騙誰啊?

    「到了!」楚鏡平大喊一聲。

    「別嚷嚷,你吵醒大寶了。」她再瞪他一眼。咦?騎馬倒挺快的。

    楚鏡平先跳下馬匹。「我扶你下來。」

    「別抱……」她還沒說完,就已經讓楚鏡平抱到地面站穩。

    她抱好大寶,發現自己兩腿抖動不已,好像仍在馬背上奔騰一樣,加上緊張,不習慣騎馬,雙腿都麻痺了。

    「休息一下。」楚鏡平雙手扶住她,耐心等到她恢復正常。

    「我進屋去了。」挽翠拖著腳步,並不打算向他道謝,開了門鎖就進去。

    楚鏡平站在門口,看她在黑暗中點起油燈,把熟睡的大寶放到房裡唯一的一張床上,神情慈愛地拉起棉被蓋在大寶身上。

    「你還不走?」挽翠站起來,又換了一副冷淡的面容,眼睛瞄向門後的大門閂,準備他膽敢進門,她就一棒敲暈他。

    他一眼看完這間簡陋的小屋,搖頭嘆了一口氣。「風都從磚縫鑽進來了,怎麼住人啊?」

    「我住得很好,多謝大爺關心。」她走向前準備掩起房門。

    「你不是要洗衣服嗎?」他笑著解下包袱。

    「快還我!」

    「說『請』。」

    「請你出去!」她搶過大包袱,順手拿起大門閂。

    「你拿這根爛木棒做什麼?」他看到她眼裡的殺意,啞然失笑。

    呵呵,今天彼此瞭解得夠多了,就此打住吧。

    又是這對深邃專注的眼睛,挽翠心頭一跳,忽然慌了手腳,「我……我……我關門啦!」

    「那麼……晚安嘍。」

    碰地一聲,挽翠急急關起木門,再把大門閂架在牆上勾槽,又不放心地推推脆弱的木門。

    門外馬蹄聲響起,伴隨門縫中的呼呼風聲,在黑夜裡漸去漸遠,終至無聲。

    挽翠撫著劇烈跳動的心臟,好像她的魂魄都隨馬兒去了。

    她是怎麼了?他只不過是一個窮極無聊的路過商人,明天他就走了,就當作是相逢偶遇,一場春夢吧。

    她的棄婦際遇,還奢望作什麼美夢?只要守著大寶長大,她就滿足了。

    她微笑拿出袋中燒餅,配著冷水,慢慢啃著。今晚她就不吃飯了,留著那些白米飯,明天幫大寶熬碗雞蛋肉片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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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26:00
第三章

暮色昏暗,挽翠在街坊婦女的指指點點下,牽著大寶,抬頭挺胸走進徐玉泉的書畫鋪子。

    「翠妹,你來了。」徐玉泉和丹桂正在擺放東西,夫妻倆神情愉快。

    「大寶,來乾娘這裡!」丹桂笑著蹲下身,把撲上前來的大寶抱個滿懷,「哇!才幾天不見,你怎麼越來越重?乾娘都快抱不動了!」

    「大寶長大了。」挽翠頗感欣慰。養兒不易,把一個乾癟娃娃拉拔成胖小子,可是花了她多少心力啊。

    再看到丹桂明朗的笑容,她也感到十分安慰。丹桂患的是心病,只要好好開導,加上徐大哥的疼愛照顧,果然過了兩天就痊癒。

    丹桂真是幸福呢!打一開始,挽翠就明白自己和徐玉泉無緣,所以才努力撮合他和丹桂;如今見到他們甜蜜恩愛,她這當媒人的,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娘娘!」大寶靠在丹桂懷中,不安分地想玩牆邊的幾隻瓶子。

    「大寶,這次乾爹不能讓你玩了,這是很好的寶貝,不可以亂碰。」徐玉泉小心地擦拭一隻古樸的彩花大碗。

    丹桂拿了一隻博浪鼓分散大寶的注意力,果然,咚咚聲響讓他笑呵呵地伸手去拿。

    「哪來這麼多瓶瓶罐罐?」挽翠上前瀏覽。

    「是鏡平兄拿來寄賣的。」

    「什麼鏡平兄……」挽翠恍然大悟!就是幾日來,攪擾得她頗不安寧的商人楚鏡平啊!「徐大哥,你怎麼叫得這麼親切?」

    「楚公子是個好人。」丹桂笑道:「他說這些東西太重了,不想運回山西老家,就放在我們這裡寄賣,還讓我們抽一成佣金。」

    「一成佣金有多少?」

    徐玉泉道:「像這只景德窯的五彩鴛鴦戲水紋碗,他開價是一百兩,但是可以讓客人殺價到七十兩,也就是說,如果賣出去了,我們就能拿七兩。」

    「七兩?」挽翠瞠大眼!「徐大哥你這間鋪子,一年也賺不到七兩吧?」

    「說的也是。」徐玉泉無奈一嘆,「靠著賣字畫、幫人寫信、寫春聯輓聯、批些書本來賣,獲利實在有限,去年鄉試又落第……也難為丹桂跟我吃苦了。」

    丹桂正在逗大寶玩耍,聽到夫君的話,搖頭微笑。

    挽翠笑道:「丹桂,徐大哥這麼寵你,你才不會吃苦,對不對?」

    丹桂臉一紅。「挽翠你就喜歡取笑我!」

    徐玉泉舒展眉頭,「不過,這個冬天不會吃苦了,我今早就賺進了五十兩。」

    「哇!」挽翠驚呼道:「五十兩?你賣出什麼寶貝?」

    溫文的徐玉泉難得語氣興奮:「是我近幾年來寫的小說文集。本來我只是閒暇寫來自娛,這兩天鏡平兄過來鋪子裡,不經意從桌上拿去看,看了一夜,今早就決定跟我買去刊印。」

    「哪有這麼好的事情?」挽翠懷疑道。

    「其實我早就想刊印了,只是沒有錢印行,如今鏡平兄肯幫忙,我當然樂觀其成。」

    丹桂也道:「楚公子還說,玉泉的小說寫得很好,他四處行商,可以請朋友把玉泉寫的書鋪到書肆,如果銷路好,再刻二版,他還會把利潤分給我們。」

    徐玉泉欣然道:「寫書能得鏡平兄這樣的知音,足以快慰平生了。」

    「哼!」挽翠嗔道:「徐大哥你寫一篇,我就看一篇,難道不是知音嗎?」

    丹桂把大寶攬在懷中,正在為他換穿一件簇新的厚棉衣。「你當然是玉泉的知音了,可是能多賺一些錢,也是好的。」

    「你們見利忘友,都被楚鏡平收買了!」挽翠不可思議地搖頭。

    「其實楚公子對你也很好……」丹桂欲言又止。

    挽翠又搖頭了。這三天來,每天下午楚鏡平必定騎上他的白馬,帶著膽兒駕著馬車翩然來到。起初她不肯坐馬車,他就抱著興奮亂叫的大寶騎馬,緩慢跟在她身後,後面又跟著一輛慢吞吞的馬車,這奇怪的景象反而今路人側目,挽翠不得已,只好鑽進了馬車裡。

    晚上,楚鏡平另有應酬,也會囑咐膽兒送挽翠母子回去。

    挽翠沒好氣地道:「我又不想坐他的車子,是大寶喜歡騎馬,我才勉強坐車陪大寶一起玩。」

    「楚公子很有心,他今早還向我們打聽你。」

    「你們說了什麼?」挽翠臉色一變,這傢伙到底打啥主意?!

    「翠妹,你放心。」徐玉泉溫言道:「我們只說你出身駱家,四年前嫁到顏家,一年前離開。其它詳情,讓他自己問你吧。」

    丹桂無奈笑道:「我們不說,他如果有心意,也是會探聽出來的。」

    「他有什麼心意?我看他是別有目的!」

    「你是說,他想透過我們來收買你嗎?」徐玉泉笑道,「那鏡平兄的代價未免太大,他還打算收購縣城裡的麥子呢。」

    「今年收成太好,他買幾袋麥子回去磨麵粉,那是他家的事。」

    「他不磨麵粉,他準備在惠文城釀酒。」

    「他的事業很大哦?」挽翠開始覺得楚鏡平高深莫測。

    丹桂道:「原來楚公子做的就是頂頂有名的杏花村楚家汾酒,他很懂得酒呢。」

    徐玉泉也道:「鏡平兄是個商人,他做事有他的道理,絕對利益眾生。今年產麥太多,穀賤傷農,他買去釀酒,多少補貼因為麥價下跌的農戶,麥子也不致堆在穀倉發霉;設了酒坊,他就要請工人,縣城的老百姓就多了一分賺錢的機會;而將來惠文燒酒打出名氣之後,還可以帶動縣城的經濟……」

    「徐大哥,拜託你!」挽翠頭痛不已,「等你去考狀元的時候,再拿這堆道理去寫策論吧。」

    「其實這些道理,也是鏡平兄教我的。看來商人的深謀遠慮,遠比我們讀書人還要高明。」

    「算了吧,他還不是想賺錢!」

    「是啊!我嫌荷包的銀兩還不夠多。」那個涼涼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是鏡平兄!」徐玉泉喜道。

    「爹!爹!」大寶穿好一身新衣新帽,掙開丹桂的懷抱,小胖手搖著博浪鼓,高興地纏上楚鏡平的大腿。

    「好大寶,你就愛和我玩。」楚鏡平向徐玉泉和丹桂點頭打招呼,再微笑抱起大寶,大掌抓住小手,把一個博浪鼓搖得咚咚作響。

    挽翠不想跟他打照面,轉過臉低聲問丹桂道:「大寶哪來的新裳?」

    丹桂也低聲跟她咬耳朵:「玉泉今天賺了五十兩,我幫大寶買了這套冬衣、幾件玩具,還有十斤米、十斤麵粉,你一起拿回去吧。」

    「不行,我怎能拿你們的東西……」

    丹桂輕拍她的手。「以前我們窮,你總是不肯拿我們的錢,今天我們有了一點小錢,買些東西給大寶,算是乾爹乾娘疼他。」

    「丹桂,謝謝……」挽翠輕輕以手指抹去眼角的淚珠。

    洗衣維生不易,她本來還在發愁斷糧,不知如何回娘家開口商借。如今丹桂體貼她和大寶,她不覺放鬆了心情。

    「咱們好姐妹,你就別感動了。準備讓楚公子送你們回去吧。」

    「我自己走就行。」挽翠打起精神,彎腰提起兩袋口糧,但那二十斤的重量卻拉拽得她差點手臂脫臼。

    「唔……好重……」她又吃力提起。

    突然雙臂一松,兩袋口糧讓一隻健臂拎了過去。「我幫你拿。」

    挽翠不想欠他人情,急道:「強盜,你不能搶我的米!」

    楚鏡平另一隻手抱著大寶,逕自往前走,回頭笑道:「那你來搶回去呀!」

    丹桂忙把裝玩具的包袱遞給挽翠,掩嘴笑道:「你快去追他,說不定他連大寶也搶走了。」

    「他敢!我就跟他拼了!」挽翠柳眉一豎,大跨步跟了出去。

    徐玉泉笑道:「看不出翠妹這麼強悍。」

    「你忘了嗎?其實她很溫柔的。」丹桂輕嘆道:「以前是顏家欺負她太慘,所以她現在把自己保護得很好,不太信任別人,也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她,因為她再也承受不起任何的傷害。」

    「這些年苦了她,連性子都變了。」

    「不知道楚公子能否找回溫柔多情的挽翠呢?」

    「我們等著瞧吧。」徐玉泉輕攬愛妻的腰身,貼近了她的臉頰。

    丹桂偎進夫君的懷抱中,滿懷期待地點點頭。

    ***

    夜風微涼,小巷兩邊人家亮起燭火,昏黃光芒訴說著家庭的溫暖。

    挽翠攏緊了單薄外衣,緊跟著楚鏡平的腳步,大寶則攀在他肩頭,猛搖博浪鼓,往後笑喊道:「娘!娘!」

    「大寶,別玩了。」挽翠畢竟捨不得瞪自己的兒子,只好瞪向那個高大身子的後腦勺。

    楚鏡平彷彿背後長了眼睛。「我很可恨嗎?」

    挽翠沒有回話,低垂了頭,免得不小心被他的深邃眼眸看穿。

    他雖沒看她,但她知道有很多雙眼睛在看她;在小巷屋子的窗後、門縫、牆邊,很多人正看著她這個「賤婦」的好戲。

    這兩天走在路上,她又不經意聽到惡毒難聽的流言,說什麼她拋棄徐秀才,轉而色誘富商,還教兒子叫人家爹爹,每天到客棧糾纏人家……

    她早已習慣空穴來風的指控,任何中傷都不能傷害她,她只是氣憤楚鏡平來擾亂她平靜的生活。

    終於走到停放馬車的巷口,膽兒握著馬鞭等候他們。

    「我不坐,以後都不坐!」挽翠抗拒著。

    「你今天一定要坐。」楚鏡平把口糧扔到馬車內,再把大寶擺了進去,「這些東西你根本提不動,裡頭還有今天要洗的髒衣服,難道你要叫大寶幫你背回去嗎?」

    當然不可能!挽翠看到那個厚重的大包袱,立刻軟了腳,抿緊唇,不發一言爬進馬車裡。

    「膽兒,一路小心了。」楚鏡平叮嚀著,「待會兒我和縣太爺有晚宴,你回客棧後就先睡。」

    「好的,少爺。」膽兒輕喝一聲,馬車動了起來。

    好個長袖善舞的楚鏡平!才來惠文縣城不過幾天,就攀上縣老爺的門路,恐怕他連駱家、顏家等幾家大戶也結交上了。挽翠不覺一陣寒慄,自動把他歸類為那種唯利是圖的商人。

    她攬過自得其樂的大寶,輕輕撫弄他濃密的軟髮,這發……像他的親爹,是個商人……卻也是傷害她和大寶最深的人!

    挽翠不再去想,輕輕嘆了一口氣。

    「呃……」駕車的膽兒轉過身,「這位姐姐,我要怎麼稱呼你?」

    這是三天來,他第一次和她講話,挽翠想也不想就道:「駱挽翠。」

    膽兒有點兒為難,他總不能直呼少爺心上人的名字吧?

    「這樣好了,我叫你挽翠姐姐,你就叫我膽兒。」

    挽翠懶得理睬他。跟著楚鏡平的人,大概也是個滑頭小子吧?

    「挽翠姐姐,你幾歲了?」

    「是他叫你來刺探我嗎?」

    呵!這女人全身帶刺,不知少爺到底看上她什麼?可他膽兒是個忠僕,即使少爺沒有交代偵查任務,他也要幫幫少爺。

    「挽翠姐姐,你誤會了。」膽兒忙道:「這幾天來,我看你很凶,又帶著大寶這個小娃兒,我想你年紀應該不小……」

    「我二十歲!」說她老?哼!

    「什麼?!你也二十歲?」膽兒抓抓頭皮,他該不會把妹妹叫成姐姐了吧?可是再怎麼看,這個駱挽翠就是比他老。

    「我也二十歲?那你也是二十歲了,怎麼還是一副娃娃樣?」

    「沒辦法,爹娘就是生我這張臉。」膽兒口氣開始得意了,「你不要看我年紀小,打從十二歲起,我可是隨少爺走遍大江南北,看過多少世面,咱少爺很會做生意,每次一經手,至少都是幾萬兩的手筆……呃……」

    轉過頭,他發現挽翠低頭哄著疲倦的大寶,似乎不理他了。

    再幫少爺自我介紹吧,看她會不會動心——

    「話說咱們少爺,家裡本業是楚家酒坊,這酒坊釀出來的汾酒可是響噹噹的出名,連皇帝都讚不絕口,要我家老爺年年送幾壇到宮裡去。咱家少爺不愛釀酒,他愛到處賣酒,賣出興趣以後,又開始買賣其它東西,家鄉的棉花、藥材啦!塞北的毛皮啦!江南的絲綢啦!京城的古玩啦!南海的珠寶啦!楚家家大業大,少爺就是掌門人……」

    「天花亂墜!」

    膽兒碰個釘子,心想家財萬貫吸引不了她,人品總該可以吧?

    他又繼續天花亂墜:「少爺儀容俊雅、豐采超群,言出必行,重情重義,他非常忙碌,又不願意娶了人家姑娘獨守空閨,所以到現在二十七歲了,還是獨身一人,每次回家就被老爺唸到臭頭,唉!也不是沒有姑娘倒追少爺,只是他堅持要挑最好的貨色……」

    「他把女人當作貨物?」挽翠冷冷地道。

    膽兒發現說溜了嘴,把少爺一貫的思考模式直接說出來了。

    「嗯……呃……不是這個意思啦!這是一種比喻。好比說姐姐你去買菜,一定要挑葉子最鮮肥的、沒有蟲吃過的大白菜;或是說你幫大寶娶媳婦,也一定要挑個順眼的、乖巧的……」

    「楚鏡平愛挑就去挑,跟我沒有關係。再說大寶要娶媳婦,他喜歡就好,我幫他挑什麼!」

    「這就對了!喜歡就好!少爺就是找不到喜歡的好貨……」膽兒倏地閉了口,該死!他又拿貨物當譬喻了。

    「腦滿腸肥的公子哥兒!」

    完了!膽兒心裡升起一股寒慄,他是想幫少爺,但不會越幫越糟吧?

    「挽翠姐姐,你不要誤會我們少爺,他想幫你……」

    「謝謝他的好意,明天起我不會坐你們的馬車了。」

    「唉!明天我也不幫你們駕車,我要走了。」

    「你們要走了?」挽翠一顆心掉了出來,然而她還是冷淡地道:「祝你們一路順風。」

    「不!不!」膽兒忙解釋道:「只有我要走,過幾天就回來了。我要拿徐公子的小說文稿到京城找少爺的朋友,準備製版印行,少爺還是留在惠文城。」

    原來他沒有要走!挽翠的心跳恢復正常,她不想去追究心悸的來由,只是輕輕拍著熟睡的大寶。

    他並非拿錢出來接濟窮秀才而已,而是真的有心幫徐大哥出書!

    但商人不是滿身銅臭、不識詩書?他又怎會識得徐大哥的文采?

    他不像她所認知的商人……

    膽兒不敢再跟挽翠講話,萬一說多錯多,他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黑夜中的馬車載著心思重重的人兒,搖曳而去。

    ***

    冬日早晨,微溫的日光曬暖了枯木,枝葉不再迎風抖瑟。

    「大寶!大寶!別跑呀!」

    挽翠提起裙襬,賣力追著大寶,而大寶拿著一根搗衣棒,放在跨下當馬騎,繞著屋子笑呵呵亂跑。

    「哇哇!」驀地,他凌空飛起,兩手兩腳拚命亂搖,待他看清楚眼前的笑臉,白胖的小臉又綻放笑容。「爹!爹!」

    楚鏡平拿下搗衣棒,笑道:「大寶,怎麼拿了娘親的東西?娘不能洗衣服,就沒辦法幫大寶買糖吃了。」

    挽翠陡地停住腳步,微微喘氣道:「楚大爺,請放下我的大寶。」

    楚鏡平將搗衣棒遞還給她,注視她潮紅的臉頰。「我帶大寶去騎馬。」

    「大寶要吃藥了。」

    大寶一聽要吃藥,更是把楚鏡平摟得死緊,小臉皺成一團。「苦苦!」

    楚鏡平摸了大寶的額頭,疑道:「大寶沒生病,吃什麼藥?」

    「大寶,下來!」挽翠聲音變硬,伸手想把大寶「剝」下來。

    「嗚嗚!哇哇!」大寶立刻嚎啕大哭,把瞼伏在楚鏡平肩頭,像只小壁虎黏緊不放。

    「大寶……」挽翠又急又憐,臉色一下子變得和緩憂愁,輕拍了大寶的背,語氣也柔和了:「大寶乖,你要吃藥才能長大,也才會變聰明……」

    想到大寶始終學不來說話,身形也比同年齡小孩矮小,這孩子是生來和她一起吃苦的啊!挽翠聽著大寶的哭聲,心頭一酸,也紅了眼眶。

    彷彿聽到有人陪她嘆息,她驚覺楚鏡平就站在身邊,忙轉身離開道:「我去拿藥。」

    倒了溫熱的藥湯出來,楚鏡平已經抱著大寶坐在凳子上,輕聲唱曲兒哄他。

    「樹葉兒搖,明月兒高,我的寶寶要睡覺;蟬兒莫叫,蛙兒別跳,齊看寶寶酣暢笑;風吹林稍,睡了睡了,寶寶夢裡開心笑……」

    那溫潤的歌聲像陣暖風拂過挽翠,化開她心頭上的冰霜。

    這商人竟然會唱歌?大寶不再哭泣,正拿著圓圓大眼望定他,咿咿呀呀跟著亂哼。

    挽翠躍到大寶身邊,柔聲道:「大寶,乖乖喝藥,待會兒娘拿糖給你吃。」

    「大寶吃了藥,叔叔帶你去騎馬追兔子,好不好?」

    雙重誘惑之下,大寶的小胖手終於指向那碗藥湯,小臉凜然。「喝喝。」

    挽翠笑著舀湯送到大寶口中。「乖大寶,吃一口,長一寸,長大當個狀元郎,娶得嬌娘好回鄉。」

    她的軟語令人心曠神怡,但楚鏡平還是忍不住插嘴道:「當官太清苦,當商人比較好。」

    挽翠不想跟他抬槓,閉了嘴,默默喂大寶吃藥。

    「你是喂大寶吃幼兒強身、耳聰目明的藥吧?膽兒去了京城,我托他去老字號藥鋪抓幾帖幫孩子補身的藥。」楚鏡平遲疑了一下,看著她微濕的羽睫,「大寶還不太會說話,又分不清爹娘,也許不是笨,是還沒開竅。」

    「他一歲時發過高燒……」被挖出了心事,挽翠咬著唇瓣,她是多麼心疼大寶果真燒壞腦子,再也不開竅了。

    原來如此!楚鏡平感覺懷中小子變得安靜,也在聽他們說話。

    「顏家是惠文城最大的藥商,城南城北兩家藥鋪子都是顏家的產業,顏均豪也略通醫術,當初他沒醫好大寶嗎?」

    「他們……」挽翠手一抖,差點拿不穩藥碗。

    他畢竟查清楚她的過去了,她不怕讓他知道,只是她萬萬不願回首過往。

    楚鏡平想要安慰她。「我聽說大寶早產了一個月,本來早生的孩子體質就孱弱,你一定很費心照顧了。」

    她何止費心照顧!她是拚死照顧呵!

    大寶甫出生洗完身子,抱出去給顏均豪看時,他就發瘋似地捶打大寶,就在他要摔死這團小生命時,是她拼著還在流血的病軀,奮力搶了下來。

    只因為洞房花燭夜沒有落紅,又因為懷胎不足月,生性猜疑的他就懷疑大寶是別人的種,再也不把大寶當兒子看待!

    她無辜,幼子更是無辜!

    而他在婚前就已經納了兩個丫鬟為妾,婚後更是流連煙花場所,處處留情,又娶了一個小妾,但——她能說什麼?

    她忍辱求全了三年,只求顏均豪能善待大寶,但是隨著顏家和駱家合作生意失敗後,情況只有越來越糟。

    一年前,她忍無可忍,反抗頂撞,換來的卻是一紙休書,無情地趕她和大寶離開顏家大門。

    楚鏡平發現她的激動,是他不小心觸動她的痛處了。

    他大致猜到她的心情。事實上,他已經從徐玉泉夫妻和陸大娘那邊得知她的一切,起初他為她的遭遇感到心痛,瞭解更多後,他更敬重她的生命韌性。

    「我來喂大寶吧。」他接過她手裡的碗。

    那溫暖手指觸及挽翠冰涼的手背,她驀地一醒,又是這個無聊男子!他憑什麼來掀起她平靜的心湖?

    「你又來做什麼?」口氣冷硬,起身插腰。

    楚鏡平挪了挪下巴,指向地上的大包袱。「膽兒不在,我晚上又沒空送你們,所以趁著白天沒事,幫你送髒衣服過來,順便把洗好的衣服送回給陸大娘。」

    「我自己走路就行,不用大爺出力。」

    「出力的是我的馬兒,還麻煩你餵牠一些清水。」

    「哼!」挽翠大踏步到井邊,打起一桶井水送到馬兒面前,又氣呼呼地蹲下身,拿起搗衣棒用力拍打衣服。

    可惡!又是楚鏡平的衣服!從沒見過男人這麼勤快地換洗外衣,甚至連裡衣裡褲都丟給她洗!要不是他是客棧的住客,她才不洗他的衣服哩!

    臭男人!搗衣棒啪啪作響,像是發洩她不知所以然的怒氣。

    「我的衣裳都被你搗碎了,請你手下留情。」楚鏡平微笑道。

    「搗碎了我會縫好。」啪啪啪!敲碎你!

    「對了,你的手工很好,我那件披風下襬脫了線,又燒出一個洞口,你都縫補好了,看不出破綻呢。」

    「看不順眼的衣服,就要補一補。」

    「我看你也不順眼,你也要補一補。」

    「我補什麼?」挽翠抬起頭,瞪向這個她看不順眼的男人。

    「你太瘦,要多吃點東西,喝些養身補湯,這才有體力洗衣養大寶。」

    挽翠本來想罵他多管閒事,聽到最後一句,她一下子洩了氣。為了大寶,她可是要先照料好自己呀!

    「我今天幫你們帶些糕餅乾果過來,明天我再幫你帶幾斤肉,讓你燉湯。」

    「不必!」

    「我都辛辛苦苦帶來了,總不能叫我自己吃掉吧?」

    「吃吃!」大寶聽到食物,早就晃著小手到處尋找。

    楚鏡平掏出一塊糖,塞到喝完藥湯的大寶口中;大寶仰起臉,呵呵傻笑,他則是寵愛地搓搓大寶的發。

    挽翠看得痴了,真像是一對親愛的父子……

    「大寶有名字嗎?」他突然問道。

    「啊……」挽翠慌地垂下頭,「亮晨,明亮的亮,早晨的晨。」

    「好名字!旭日初升,亮麗晨光,姓顏嗎?」

    「姓駱,跟我姓。」親父都不認兒子了,姓顏作啥?

    「駱亮晨,你叫駱亮晨。」楚鏡平輕輕丟起大寶,又把墜下來的他抱個滿懷,「大寶,你的名字有娘親的期望,你可得當個乖寶寶,好好孝敬娘親喔。」

    「乖乖!」大寶開心宣示著,他本來就是個乖寶寶嘛。

    挽翠卻是一呆!大寶名字有她的期望,才相識不過幾日的他怎麼知道?

    顏家沒有長輩肯為大寶取名,那是她在絕望無助中,為他取了一個意義深長的名字。

    期待大寶前途如朝晨之明亮,也期待自己能擺脫黑暗命運,迎向朝陽。

    楚鏡平凝望她一會兒,知道她的心門已經被他打開。

    唉!他真是犯賤!多少人捧著嫁妝想嫁入楚家,他偏要費心來追求一個二手貨,要是教他爹知道了,恐怕要氣炸。

    可她是一個絕無僅有、天下無雙、空前絕後的優質好貨,雖然蒙塵,但只要細心擦拭一番,保證又是容光煥發!

    他相信他的眼光,商人楚鏡平絕對不會看走眼。

    抱起了大寶。「走!大丈夫一諾千金,叔叔帶你去跑馬,」

    挽翠從洗衣中抬起眼,她沒有阻止,因為她知道楚鏡平能夠照顧大寶,而大寶跟著他,也能玩得開心愉快。

    這個男人啊……她不覺逸出一抹淡若浮雲的微笑。

雲霧朦朧,寒氣冷冽,連習慣在寒風中奔馳的楚鏡平也凍得手指僵硬。

    他伸手到嘴邊呵了熱氣,這才微感暖意,想到她一雙白玉手臂泡在冷水中,不由得心頭一擰!

    奔馬到了挽翠居住的小山邊,濃霧漸散,露出那間破舊的泥磚小屋。

    一陣冷風吹走雲霧,他赫然看見挽翠爬在屋頂上。

    「挽翠,你在做什麼?」他立刻翻身下馬,奔到屋簷下。

    「壞蛋!你嚇死我了!」挽翠不料有人突然大喊她的名字,差點重心不穩滑下屋頂,不覺破口大罵。

    「你爬這麼高很危險……」楚鏡平擔憂地抬頭看她,強風猛吹,好像隨時會把單薄的她從屋頂吹走。

    「爬爬!」大寶卻是坐在小凳上,睜著圓圓大眼,托起腮幫子欣賞娘親的絕技,只恨自己不能跟著爬上去。

    「大寶不能爬,乖乖坐在那兒等娘下來!」

    挽翠跪在屋瓦上,小心地挪動破瓦片,又拿了幾片破木板塞來塞去,再用石塊壓緊了。

    「挽翠……」楚鏡平從來沒見過女人修屋頂,他可不能見到他的好貨摔得粉身碎骨啊!

    「別叫啦!你不知道我怕高嗎……」

    等等!他叫她什麼?挽翠!他喊她的名字?

    「我來幫你。」楚鏡平撩起袍擺,雙手攀上木梯。

    「你不要上來,這屋頂會垮掉!下去,」她心臟兀自跳個不停,忙呼喝阻止他。

    楚鏡平猶疑一下,決定退回地面,仍抬起頭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是屋瓦漏了嗎?我去找人來翻修……」

    「不要跟我講話,我會分心,」挽翠小心挪動身子,又爬到屋脊的另一邊。

    楚鏡平緊張地跑了過去,大寶也持起小凳子轉移陣地,繼續觀看特技表演。

    挽翠小心翼翼地擺好瓦片。這邊情形比較好,經過這番簡單的修補,應該不會再吹風漏雨,捱得過這個冬天了。

    「大寶,把梯子推過來!」她可不想趴在咯吱不穩的屋瓦上了。

    「你跳下來,我接住你。」機會來了!楚鏡平張開雙臂,露出一個迷死人的微笑。

    「大寶!搬梯子!」挽翠懊惱地大喊。

    大寶不動如山,他以前會搬梯子,但現在他寧可看娘和「爹」玩遊戲。

    挽翠氣極,只好手腳並用,想爬回放梯子的另一邊屋簷。一想到楚鏡平就在下面欣賞她難看的姿勢,又惱得腳底用了力。

    昨夜下過雨,屋瓦還是濕源源的,挽翠腳板一滑,蹬落了一塊瓦片,人也像石頭掉了下去。

    「哇啊……」」聲尖叫還沒喊完,石頭已經落袋。

    楚鏡平如願地抱住挽翠,明知道一定接得住她,但他還是嚇出一身冷汗,結實的雙臂輕微顫抖箸。

    掉到一個溫熱的懷抱中,挽翠驚訝地張開眼,看到楚鏡平深邃凝視的雙眸,她的心臟簡直要跳出胸腔了。

    「我……我下來……」她無力掙紮著,臉頰暈紅。

    他猛然抱緊了她,指頭深深陷入她的肌肉裡。他有很多話要告訴她,又怕操之過急會嚇著她,然而那抑制的情緒卻從眼裡流露出來,像是兩把火在黑眸中熊熊燃燒,漸漸地融化她冰封的心……

    不可能!挽翠木然地望著他。不可能是他!他不過是個遊戲人間的商賈,絕不可能真心;而她傷痕纍纍,也不可能再對男人動心。

    可是……為什麼他是如此柔情地凝望她?

    他的俊逸臉孔俯下,鼻息漸近,和她的喘息交織成一片,他在吸聞她臉上的味道,而她也嗅到屬於他的男人氣息。

    剎那之間,她好像吃了迷藥,手腳至軟了……

    「抱抱!」大寶看到大人抱得這麼親熱,決定湊上一腳,小胖手抱住楚鏡平的大腿,小腦袋依偎摩掌,比大人還熱情有力!

    「嚇!」挽翠突然清醒,立刻掙紮下地,頭也不回就跑進屋裡。

    唉!差點就吻上她紅灩灩的唇瓣了。楚鏡平拿起十指聞了聞,惆悵地想念她的香味,還有她那迷濛的眼神。

    「抱抱!」大寶不死心地再喊。

    「好啦!抱你這只搗蛋鬼啦!」楚鏡平笑著抓起大寶,把他扔了幾下。

    抱不到大的,只好抱小的來乾過癮嘍!

    ***

    「馬!馬!」大寶興奮大嚷,看到遠方路上出現了一輛馬車。

    挽翠晾好濕衣,心頭碰地一跳,不會是楚鏡平吧?他才走沒多久,怎麼又叫膽兒駕馬車來了?

    仔細一看,原來是一輛很相似的馬車,上頭坐了一對老夫婦。

    那老頭子剝開一顆栗子,扔掉硬殼,再笑咪咪地把栗子送到老大娘口裡。

    老大娘一口咬了,也笑咪咪剝開一顆栗子送給老頭子。

    一來一往,神情親膩,滿頭銀絲見證他們深長的情分。挽翠遠遠瞧著,不覺痴心妄想:這就是白首偕老呵。

    她抓住大寶,不讓他跑去打擾這對陶然忘我的恩愛夫妻。

    然而那對老夫妻卻停下馬車,夫妻倆拉著手走向小屋。

    「這位姑娘,我們逃難急了,忘記帶水,跟你要點水喝。」老頭子笑容可掬,手裡搖晃一個皮水壺。

    太平盛世逃什麼難?挽翠覺得奇怪,但見他們神情和藹,像是她早逝的爹娘,她感覺十分親切,也就點頭道:「外頭風大,不如兩位老人家到屋裡喝杯熱茶,我再幫兩位灌水壺。」

    老大娘笑道:「這也好,剛剛就是吃栗子吃得口乾舌燥,正想喝杯水呢。」

    招呼老夫婦進屋喝茶,挽翠又到屋外送水給馬兒喝,然後再去燒一鍋水,等到她走回屋內,大寶已經和老頭子纏在一塊了。

    「毛毛!」大寶扯了老頭子的花白鬍子,咧嘴笑著。

    「大寶,沒有禮貌,快下來呀!」挽翠窘得伸手去拉大寶。

    老頭子哈哈大笑,也去捏大寶的臉皮,「這個小朋友很淘氣,我想到當年咱家大平子也是這麼頑皮呢!」

    「好久沒跟小孩玩了。」老大娘也露出微笑,「這位小娘子,你兒子快兩歲了吧?」

    「不,過了年就四歲,大寶長得慢,也不會說話。」挽翠感到悵然。

    「沒關係的。」老大娘拉她坐下來,言語溫煦:「小娃娃長得快慢不一樣,我家大平子長到五歲都不愛說話,誰知道過了五歲,話比誰都多。」

    「真的?後來大瓶子也長大了嗎?」

    「是啊!小時候長不高也沒關係,到了十幾歲,咻一聲,整個人就抽高了。」

    挽翠滿懷希望,神情柔和地望向無憂無慮的大寶。

    老大娘見她疼惜的表情,心有所感:「大寶是你第一個娃娃吧?別擔心,大娘說的都是實話。你多疼疼娃娃,讓他自自然然長大,娃娃開竅後就變聰明了。像我家大平子五歲前是個傻小子,六歲開始會打算盤,七歲賣掉家裡的破銅爛鐵,發了一筆小財,九歲在家裡開錢莊放債,跟家僕收利錢,十歲會管帳,十二歲開客棧,十五歲就獨當一面了。」

    娘親們一談起兒女,就是沒完沒了。

    「你家大瓶子真能幹,現在年紀大了,應該很有成就了?」

    「算是小有成就啦!」老大娘掩不住得意神色,「所以我和他爹才有空出來遊山玩水呀!」

    「啾啾啾,我是公雞!吱吱吱,你是小雞……」老頭子正和大實交互拍掌玩著,老臉和小臉洋溢著興奮的笑容。

    老頭子一邊擊掌,一面道:「什麼遊山玩水!咱們是逃難,老子我才想過好日子,大平子竟然送了一堆貨回來,叫老子我沒日沒夜,亂忙一通,我還想多活幾年,不想被他操到一命嗚呼呢!」

    老大娘笑道:「你丟了事情就跑掉,回去會被兒子唸到滿頭生瘡。」

    「兒子虐待老子,老子怎能不跑?」

    老大娘看到挽翠驚異的神情,笑道:「他們父子打打鬧鬧二十幾年了,沒事的。只是大平子事業做大了,要他爹出來幫忙,他爹享福慣了,不能吃苦,自然是要逃走了,幸好家裡還有小生子、小漪子可以分勞。」

    「小繩子?小椅子?大娘家裡很熱鬧了?」對挽翠而言,即使婚前婚後的家庭人丁旺盛,但她永遠嘗不到家的熱鬧溫馨。

    老大娘傾身拍拍大寶的頭,握了他的小手掌,對挽翠笑道:「以後小娘子跟你相公多生幾個娃娃,也是一樣熱鬧了。」

    挽翠低了頭,不想多說,又為兩位老人家倒了茶。

    老頭子咂了咂舌,「你們這裡的水真清甜,這是什麼好地方呀?」

    「喔,這裡是惠文城,沒什麼好玩的。」挽翠解釋著:「如果兩位老人家要遊玩,還得往北走……」

    「惠文城?」老頭子眼睛睜得銅鈐大,和大寶的圓圓大眼互相對望。

    「撞到敵營了!」老大娘眉開眼笑。

    「不好!」老頭子放下大寶,拎起皮水壺就走,「快逃!」

    「玩玩!」大寶不甘被丟下,忙跳下椅子扯緊老頭子的衣袍。

    「給你栗子吃,老子我要走了。」老頭子彷彿看到鬼似地,拔腿就跑。

    老大娘輕握了挽翠的手,仍帶著那慈祥的笑容,「小娘子,謝謝你的招待,你人美,心也好,祝你富貴平安,多子多孫多福氣。」

    得了老大娘的祝福,挽翠臉蛋微感紅熱,感覺十分踏實溫暖。

    「還不走?被他抓回去就沒好日子過了!」老頭子回頭拉了老大娘。

    「兩位老人家慢走。」挽翠沒有送行,因為她必須用力扯回大寶,才不會讓他追上前去。

    「嗚嗚……」大寶扁了嘴,委屈的大眼飽含淚水,好像告訴娘親說:為什麼沒有人肯跟他玩呢?

    「大寶乖,老爺爺老奶奶要趕路,娘陪大寶玩呢。」挽翠目送老夫婦離去,掩了門,親親他的胖臉。

    打開那包栗子,用力一按,「啵」地一聲,大寶立刻忘記憂傷的心情,他也笑呵呵地拿起一顆栗子,小小指頭使勁扳著,卻是怎麼剝也剝不開。

    「大寶吃栗子了。」挽翠把一顆晶亮的栗子放到他的掌心。

    「嘻嘻!」大寶開心地啃栗子,玩起桌上圓滾滾的栗子殼。

    挽翠揉揉他的軟髮,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有了老大娘的鼓勵,她更有信心帶大大寶了。

    老夫妻來去匆匆,那互相剝栗子喂對方的景象卻久久縈繞不去。

    挽翠一笑,有誰會剝栗子給她吃呢?

    一個騎馬身影淡淡地浮上心坎,她慌忙搖頭,不敢再想下去。

    還是等大寶長大了再剝給娘吃吧。

    ***

    半個月平淡而過,楚鏡平的出現讓挽翠母子的生活變得活潑。

    每日早晨,大寶就持了他的小凳子,坐在井邊等候「爹爹」出現,然後「爹爹」會帶他去跑馬。

    挽翠照常教大寶念詩,等楚鏡平帶來髒衣物的包袱後,她也不跟他說話,便任他們去玩耍,自己則專心洗衣。

    冷水雖然冰涼,但是一股暖意充塞在她心頭;她揉了揉楚鏡平的裡衣,凝睇衣領上的黑垢,這是因為他每日往返這裡,又帶著大寶跑馬,這才弄得滿身塵土吧?

    她用力搓掉黑垢,用清水反覆清洗,直到揉洗得潔白乾淨。

    不知道他除了來這裡之外,還在忙其它什麼事?是在籌設酒坊嗎?

    她繼續漂洗他的外衣,手心在水中撫過他的胸膛,彷彿感受他的懷抱,那難忘的溫熱總是令她午夜輾轉難眠……

    「到了,就是這裡。」前方小路傳來雜杳的腳步聲。

    挽翠警戒地站起身,兩手在裙子上抹乾水珠,注視來人。

    「妹妹,你還在洗衣服啊?」

    來人竟然是她的大哥、二哥,還有幾個陌生的男人。

    「大哥、二哥,有事嗎?」她低垂下眼簾。

    「你別洗衣服了,跟我們搬回城裡去。」大哥駱宏忠直接下命令。

    「我不回城裡,我住在這裡很好。」挽翠退後一步。

    「這塊地要賣人,你不能再住在這裡。」二哥駱宏義也很強硬。

    「這地不能賣啊!」挽翠心頭慌張,賣了這地,要叫她和大寶住哪裡?「這是祖地,是我們駱家太祖爺爺的出生地,不能賣的!」

    「太祖爺爺?」駱宏忠斥道:「虧你還敢搬出我們駱家老祖宗?你敗壞咱們駱家名聲,還有臉住在祖地嗎?」

    駱宏義拉了大哥的衣袍,低聲道:「別罵妹子了,今天有外人在這邊,我們也要幫妹妹留點面子。」

    駱宏忠哼了一聲。「這房子要拆了,你收拾收拾,過兩天就搬回宅子。」

    「我不回去!」

    她才不回那個人多嘴雜的大雜院!一年前她被休回娘家,鎮日在宅子裡忍受兄嫂們的譏刺,就連他們的孩子也來欺負大寶,忍耐了半年,她毅然決定獨自搬出城,住到這個年久失修的祖屋。

    好不容易她和大寶過了半年快樂平靜的生活,如今怎又風雲變色?

    駱宏義勸道:「二哥知道你不想回去,可大哥二哥也管不了你那幾個嫂嫂的嘴巴。不如這樣,我們再幫你挑個好夫家,你就直接嫁過去吧。」

    「不要!」挽翠的臉色更白了。

    駱宏忠沒好氣道:「人家莊迢龍莊大爺對你有意思,你就想想自己的身份,還裝什麼清高!」

    挽翠驚駭地裡向那個衣著華麗、一臉肥胖的莊迢龍,此人只要出城路過,就會籍機來輕薄調戲她,每次都是讓她拿棒子打走。

    他想娶她!?

    「不!我不嫁人!」挽翠大聲喊著,也要讓莊迢龍知道。

    「嫁給莊大爺有什麼不好?」駱宏義拚命遊說著,「大哥二哥也是為你好,莊大爺他不嫌棄你,家裡又有錢,你去當他第五個小妾,下半輩子不愁吃穿,何必辛辛苦苦在這邊洗衣服呢?」

    「你們……你們拿他多少錢?」挽翠全身顫抖。

    駱宏忠不耐煩道:「要賣舊貨,我們還敢出什麼高價?你也別問了,今天莊大爺特地陪我們來看你,算是事先通知你一聲。你是先回宅子,還是直接嫁到莊家,自己決定吧。」

    她怎能自己決定!?長兄已經擅自幫她決定命運,她又要如何自主?

    「不!」挽翠更堅定地道:「我絕對不走,我和大寶要留在這裡!」

    駱宏忠叨念道:「我們都和買主談好了,過兩天就打契約賣掉,這塊地馬上要蓋酒坊,你就不要在這裡誤事了。」

    駱宏義也補充道:「楚公子看過很多地方,最後他說咱家這塊地的水質最好,地形最平整,最適合釀酒,所以他才決定買下來蓋酒坊。」

    酒坊?楚公子?彷彿從天頂落下一個大冰雹,把挽翠打得七葷八素!

    他天天慇勤地出城找她、為她遞送衣物、帶大寶跑馬、還為大寶買了很多糕餅甜食……原來,他只是藉機來考察他的事業地點罷了!

    冷風一吹,挽翠心頭滴出血來,又酸又痛,她不敢想像那溫熱的胸膛裡面,竟然藏了一顆奸詐權謀的機心。

    一層水霧蒙上眼睛。早知道商人無情,她為何還傻傻地陷了進去?

    駱宏義不知她的心思,自作聰明猜道:「妹妹,我也聽說楚公子常往這邊跑,其實他只是在四處選擇最好的酒坊地點而已。再說他年輕英俊,尚未娶妻,他陪你玩玩,給你一點恩惠也就罷了,你千萬不要痴心妄想,免得人家又說我們駱家的女子不知羞恥呀。」

    玩玩?是了!他又怎會看上她這個聲名狼籍的棄婦?

    挽翠笑得淒涼,原來那柔情眼神都是假的,不是她所能擁有的……

    「娘!」大寶遠遠地興奮大叫,一見到屋前那麼多男人,他靈活大眼一下子變得恐懼,把頭臉埋進楚鏡平的肩窩裡。

    完了!楚鏡平牽馬步行,看到這個陣仗,就知道這群人來走漏消息了。

    他早聽說駱家兄弟不理會挽翠,就任她在老家宅子自生自減,他這才放心準備買地,也沒囑咐他們不要告知挽翠。誰知今天兄長又突然關心起妹妹!

    該死!見到挽翠慘白的面容,他知道她誤會了。

    「駱大爺、駱二爺,還有莊大爺,今天什麼風把你們吹來的?」楚鏡平不動聲色,依然熱絡地寒暄。

    咦?又不關莊迢龍的事,他來做什麼?

    駱宏忠露出今天第一個笑臉,「楚公子,我們兄弟要賣祖地給你,心裡畢竟捨不得,就過來看看。」

    「駱大爺真是飲水思源、情義深重,你這麼一說,我就不好意思買了。」打官腔、虛與委蛇都是楚鏡平的本領。

    「楚公子說的是什麼話!楚家汾酒名聞天下,你要在縣城開設酒坊,打著楚家名號,帶動惠文城的農業和商業,我們說什麼也要共襄盛舉啊!」

    駱宏義走向前,笑道:「楚公子,你真是好人好心,照顧到惠文城的生計,也照顧到小孩子,抱著大寶去兜風了。」

    大寶身子蠕動一下,把楚鏡平摟得更緊。

    「大寶,二舅舅來看你,叫舅舅嘍!」駱宏義表現出一副疼愛模樣。

    大寶抿緊小嘴,就是不肯抬起頭來。

    「這孩子!」駱宏義無所謂地笑道:「從小就怕生,個性孤僻,還得叫我妹妹好好教養才是。」

    楚鏡平沒有反應,轉向莊迢龍笑道:「莊大爺,我們該找個時間談談收購你田地麥子的事了,這酒坊是長久事業,我正在考慮和你簽個三年長約,確保製作酒麴的來源……」

    「這當然沒問題了!」莊迢龍笑咧了嘴,臉上肥肉都在抖動,「楚公子什麼時候有空,改天到我的莊子坐坐,咱們再來好好商量。」

    「那就叨擾了。」

    挽翠蹲在洗衣盆邊,耳朵聽到這群男人的對話,第一次真正見識到楚鏡平的商人手腕,那可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奸巧嘴臉呵!

    啪啪啪!拿起搗衣棒用力敲打,背對著這群擺弄她命運的可恨男人,她不說話、不抬頭?以木頭重擊聲表達她的抗議和憤怒。

    冷水四濺,手臂寒意更加刺骨,衣袖濕了,裙襬濕了,甚至臉上都濕了。

    濕熱的淚水爬滿她的臉,她恨!她怨!但她又能怎麼辦?這世界是男人在主宰,她只是他們的一顆棋子……

    「挽翠,你哥哥他們走了。」楚鏡平柔和的聲音傳來:「你不要誤會……」

    他還用這種迷人的聲音欺騙她?!挽翠忽地站起身,見到大寶仍被他抱在手中,立即伸手去搶。

    「娘……」大寶帶笑的小臉轉為吃驚,小身子被娘親的指尖扯痛了。

    楚鏡平將大寶送進她的臂彎裡,她旋即轉身背對他,但那淚痕的晶光仍然刺進他的心坎,也扎出他的心痛。

    「挽翠,我買地以後,你還是可以住在這裡……」

    「你不用解釋,土地買賣完成之後,麻煩你派人通知一聲,我馬上搬走,不會妨礙你蓋酒坊!」

    「我本來想慢慢解釋給你聽,讓你瞭解我的做法……」

    「我已經瞭解。」挽翠低下頭,快步進屋。

    「我會照顧你們母子……」

    碰!木們甩上,挽翠以背用力頂住門板,兩行熱淚滾滾落下。

    照顧他們母子?呵,這是她聽到最大的笑話!沒有屋子,他們母子即將流離失所,是他不讓他們生存下去啊!

    「挽翠,你讓我進去,我跟你說……」

    他拚命推門,她拚命頂住,最後乾脆放下大寶,用力抹去淚水,抄起了大門閂,霍地一聲打開木門。

    「挽……」楚鏡平收勢不住,跌了進來,身上立刻挨了一記棍棒。

    「出去,誰也不准踏進我駱挽翠的屋子!」

    這麼凶?他奮力攫住大木棒,喝道:「你做什麼?我被你打死了!」

    「我就是打死你這個大奸商!出去!出去!」她握緊木棒,還想再打人。

    「你不講理……」

    「你要趕走我們母子,我不用跟壞人講理!」

    「我沒有要趕你們,我還會幫你們蓋新屋!」他也抓住木棒,四隻手僵持不下,直視她倔強通紅的眼睛。

    挽翠奮力扯動木棒,氣勢驚人:「蓋新屋做什麼?!讓人家笑話我,說你楚大爺養我嗎?」

    「別人不會笑你,我準備給你一個正式的名分。」楚鏡平的眼神認真。

    她身子一軟,差點摔倒,雙手再無力量。

    名分?她是帶了一個小娃兒的被休棄婦,還能奢求什麼正式的名分?她不敢相信英俊富有的他,竟然會看上她,她不信……可是他的神情真摯,深邃黑眸總是彷彿有話……她心臟狂跳,不由自主地迎向他的注視。

    他沉穩地笑道:「等酒坊和宅子蓋好之後,我請你當管家,月俸二十兩銀子,夠你買珠花、裁衣裳……」

    原來這就是他所謂的「名分」!挽翠覺得被戲弄了,也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愧,她惱恨地搶回棒子,又打了下去。

    「我駱挽翠靠著洗衣刺繡,一樣可以養活大寶,不必你楚大爺施捨名分!」

    「你知道我四處行商,沒空管惠文城的產業,我需要一個管家……」

    「你敢奪我家的祖產,我恭祝你事業失敗,回去管你的老家!」她惡狠狠地再敲下去。

    「你打人又咒人?」楚鏡平舉臂閃躲。唉!才說要給她當管家,她就這麼激動,幸虧沒說要娶她,否則這間破屋的屋頂都給掀了。

    「你還不走,不信我戳死你!」挽翠一棍當關,表情繃得死緊,硬是把他「戳」到了門外。

    「娘!娘!」雖然見慣娘親張牙舞爪對付壞蛋的模樣,但大寶還是被她的神情嚇到,害怕地拉著她的裙襬。

    「大寶,進去,看娘教訓壞人!」

    「爹!爹!」爹不是壞人,爹對大賣很好,他不要娘打爹啊!

    「他不是你爹啦!」挽翠氣得狂吼。

    「哇哇!」大寶不會說話抗議,索性一屁股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大寶?」挽翠被他淒厲的哭聲揪痛了心,慌忙丟下大門閂,轉身抱起心愛的兒子,柔聲拍撫道:「大寶好乖,大寶不哭。」

    她臉頰輕抵在他的頭上,緩緩摩拿他柔軟的細發,右手一下子拍背,一下子摸頭,嘴裡輕聲勸哄,臉上是極其疼惜與不捨的表情。

    這女人竟然在瞬間變了一張臉!楚鏡平覺得不可思議,卻也難以自她那溫婉柔情的憐愛神情上移開視線,就是這個神情深深吸引了他呀!

    而大寶也在娘親的溫情下,由哇哇大哭變成吸著鼻涕啜泣。

    挽翠在口袋掏了老半天,楚鏡平立刻識趣地遞過一條帕子。

    她瞪他一眼,拿過帕子,輕柔地拭去大寶額頭的汗水,又幫他抹去眼淚、擦掉垂掛的鼻涕,仍是柔聲道:「乖大寶,不哭了喔!是壞人不好,壞人欺負我們,嚇到娘的心肝大寶了。」

    「嗚嗚!」是娘嚇到大寶了。

    「我對你們好,你怎麼老說我是壞人?」楚鏡平出聲抗議,他不能讓她教壞小孩。

    「你還不是壞人嗎?」挽翠斜睨他一眼,冷冷地道:「從你第一次討水喝,你就想買駱家這塊地了,你故意向我示好,又故意疼大寶,你這個奸商,做事都是有目的、有企圖的!」

    「如果我要買地,你哥哥才是地主,我何必向你示好?」

    挽翠一愣,咬牙切齒地道:「那也是你逼我們心甘情願搬走的手段!」

    「何必這麼麻煩?」楚鏡平雙手抱胸,悠哉地道:「我楚大爺有的是錢,拿幾兩銀子就把你們打發掉了。」

    「為富不仁!」挽翠罵了一聲,又道:「你居心叵測!」

    「是啦!我就是居心叵測!」被她猜對目的,他笑得牙齒更白了。

    「哼!」她不想去猜他的心思,拾起大門閂,抱著大寶就往屋裡去。

    「這樣吧,我暫時不和你哥哥簽約了,等到你願意當我的管家,我再買下這塊地,到時候咱們再一起討論蓋屋子的事……」

    碰!薄薄的木板門差點摔到楚鏡平的鼻樑上,他不敢再往前,恐怕她又一棍打來。

    咚!這是卡上門閂的聲音,他被關在門外了。

    「呃……挽翠,你洗好的衣服呢?我要拿回去向陸大娘交差呀。」

    門後有了一些聲響,木板門稍微打開,扔出一個紮好的大包袱,隨即又碰地關上。

    「那我明天再來嘍。」明天大概氣消了嗎?

    「你最好永遠都不要來!」

    這女人火氣太盛,遠比他想像中的還難處理。他知道她對男人有戒心,不可能會立刻答應嫁給他,所以他有一套按部就班的計畫,打算循循善誘、日久生情,讓她拋開過去的陰影,心悅誠服地投到他的懷抱中。

    偏偏駱家兄弟來攪亂一切,看來他得從長計議、改變策略了。

    土地一定要買,妻子一定要娶,唉!真是棘手,他是為誰辛苦為誰忙?何必費這麼多心思娶老婆?難道只為了她那溫柔的一瞥?

    經商講究成本利益,他第一次遇到這麼難纏的好貨,獲利無限大,恐怕他要投入更多心血了。

    撿起大包袱,他看見洗衣盆中一堆尚未清洗完畢的衣服,而自己的衣裳則撿放在另外一個小桶,並沒有混洗在其他客人衣物和客棧的床單巾子之間。

    嘿!他展露一抹得意的微笑,回頭望了那扇薄門板,躍馬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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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26:17
第五章

「洗洗!」大寶蹲在水盆邊,小手泡在冷水裡,學娘親搓洗衣服。

    洗不乾淨怎麼辦?再拿搗衣棒用力敲,敲出了下雨般的漂亮水花。

    大寶仰頭呵呵笑著,水珠子冰冰涼涼的,飛在空中,好好玩耶!

    「大寶啊!」挽翠睡個午覺醒來,就看到大寶洗衣玩水的拙模樣。

    她又氣又憐,趕忙把他帶回屋子,為他換好乾衣服,拿巾子擦擦抹抹,知道他想幫忙娘親洗衣,實在是不忍心斥責他。

    都怪自己、心情不好,睡得迷糊了。這兩天楚鏡平沒來,只喚膽兒送來衣物,再帶回洗好的包袱,令她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惆悵滋味。

    「大寶,你很懂事,可是水很冷,大寶不要洗衣服,在屋裡乖乖坐著。」

    大寶跳下床,拖了他的小凳子,又想走到門外。

    「大寶……」挽翠心頭微酸。別等了,他不會來了。

    「爹。」大寶不死心,拖著小凳子,準備坐到門口等「爹」帶他去跑馬。

    挽翠無可奈何,只好由他去等,自己再忙著洗熨衣物。

    好不容易忙到傍晚,她在灶邊喚著:「大寶!吃飯了,快來幫娘拿筷子。」

    喊了幾聲,不見人影,她擔憂地走到門邊察看,原來大寶坐在小凳上,倚著門框睡著了。

    他小拳頭握在胸前,似乎是不勝寒風,一張小臉蛋紅撲撲地惹人愛憐,瞧他鼻子還掛了一串清清鼻水。

    天色已暗,四野一片灰濛,天氣這麼寒冷,也許今夜就會降霜了。

    「噯!大寶……」挽翠愛憐地抱起他的小身子,拿巾子抹去他的鼻水,卻發現他全身滾燙。

    「大寶!大寶!」她趕緊抱他進屋,掩緊木板門,輕輕揉拍他發燙的胖臉頰,「大寶,醒醒呀!不舒服嗎?」

    「娘……」想睡覺的黏膩聲音傳來,勉強睜開了眼。

    「大寶,娘喂你喝熱湯,喝完湯再睡覺!」

    大寶偎在娘親懷中,迷迷糊糊喝了幾口湯,突然小瞼一皺,猛然嘔出一堆穢物。

    「大寶啊!」挽翠幾乎是魂飛魄散,輕拍大寶的背,心急地為他順氣,再看到穢物裡還有中午的菜屑,她的心都涼了。

    怎麼會這樣!大寶生來體弱,尤其一歲時的一場大病幾乎喪命後,她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呵護他,為何今天會發燒呢?是玩水時著涼了吧?

    讓他睡一覺就好了吧?挽翠自欺欺人地想著,才拿起筷子想吃飯,卻忍不住哭了出來。

    天!大寶是她的命根子,這些年來,她就是靠著大寶才能支撐下來,她的親親大寶可不能有什麼意外呀!

    她又按摸大寶燙得嚇人的額頭,一咬牙,找出荷包塞進懷裡,用厚棉衣緊緊裹住大寶,抱起兒子跑入暗夜勁風中。

    耳邊狂風呼嘯,她拚命地往前跑。為今之計,她只能趕到惠文城找大夫,顏家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冷風撲面,像刀子一般劃在她臉上,也割在她的心頭,腳底布鞋踩著路面碎石,每跑一步,就刺痛一下,她腳步踉蹌顛躓,不畏風寒,奮力奔跑,只想趕快醫好她心愛的大寶。

    彷彿跑上漫漫一個長夜,挽翠終於站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氣喘吁吁地凝視「回春藥鋪」的招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平緩自己紊亂的思緒,再輕拍大寶火燒般的小身子,柔聲道:「大寶,別怕,娘帶你來看大夫了。」

    走進藥鋪大門,幾個夥計正在打掃收拾,準備關門。

    「我兒子要看病!」挽翠仍然劇烈地喘氣著。

    「喔,請進,我們大夫還沒走……」掌櫃的一抬起頭來,卻變了臉色。

    「大寶發燒了。」

    「這……少奶奶……不……駱姑娘,這……」掌櫃的變得結結巴巴,「大少爺曾經吩咐,不准……不准……」

    「不准為我們母子看病是不是?」挽翠雙眼直逼掌櫃,懷裡滾燙的大寶又加升她的怒意,「我已經不是顏家的人,你們大少爺無權再管我,今天我有錢,兒子生病了,我就是要花錢看大夫!」

    「可是……大少爺會責怪我們。」

    「人命重要,有什麼事情我會承擔!」挽翠急怒道。

    布簾掀開,一個頎長高瘦的男子走了出來,冷冷地道:「你能承擔什麼?如果吳掌櫃不聽話,我把他遣退了,你能幫他養家活口嗎?

    這就是冷血無情的顏均豪!一年不見,挽翠猶能感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意,更被他冰寒的目光逼退了一步。

    「均豪,是大寶生病了,你叫大夫看他呀!」她幾乎是哀求奢。

    「古大夫,你可以回家休息,不必再看病人了。」顏均豪回頭吩咐,而古大夫只能無奈地望向挽翠。

    「均豪,別這樣!大寶正在發高燒,還會嘔吐,吃不下飯,再不吃藥大寶會……會……」會怎樣?挽翠不敢想像,忍不住淚珠在眼眶裡打滾。

    「他不是早就燒壞腦子了嗎?」顏均豪冷言冷語地道:「反正活著也是廢物一個,不如讓他早死早超生,叫他下輩子別投胎到淫蕩娘親的肚子裡。」

    「你……」挽翠微張了口,吶吶地說不出話來,昔日傷痛如潮水湧至,眼淚滾滾而下,滴落到大寶紅得嚇人的小臉蛋。

    屋內其他人覺得顯大少爺說話太過分,但他是少主,是以沒人敢說話;古大夫以目光判斷,立刻就診斷出病情,但也只能狠心見死不救。

    「大家收拾乾淨,準備關門了。」顏均豪視若無睹地道:「今晚留守鋪子的夥計當心了,小心門戶,不要讓人進來偷藥。」

    「我……我去城北的回生藥鋪……」挽翠咬著唇,無力地道。

    顏均豪冷笑道:「城北迴生,城南迴春,都是我顏家的藥鋪,全惠文城也只有這兩家藥鋪,他們絕對不會為這個雜種看病。」

    挽翠陡生力氣,大聲回道:「大寶是你的親生兒子啊!」

    「我的兒子?!哼!誰不知道你婚前就和徐玉泉有一腿?你大哥二哥還把你這個破貨塞給我!」顏均豪恨恨地道:「婚後你更不顧廉恥,三天兩頭往徐玉泉那邊跑,我顏均豪做不做人?!我顏家還要不要面子?!」

    他竟然當著夥計的面數舊帳,挽翠欲哭無淚。婚姻之事,她由兄長安排,根本作不了主;而成親以後,她不敢再見徐玉泉,只是偶爾找丹桂哭訴,卻讓顏均豪的誤解更深。

    她一咬牙,「過去的事,你喜歡怎麼想就怎麼想。如今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你就把我當作是帶兒子來看病的陌生人,可以嗎?顏大少爺!」

    「就是知道你骯髒的底細,我才不願你玷污了我的藥鋪!」

    「我清清白白做人,請你不要污辱我!」挽翠被激怒了,他還要再怎麼傷害她?她是再也不會屈服於他了。

    「又要跟我吵架?」顏均豪仍是不假辭色,「你就是這副頑劣性子,任何一個男人娶了你,都會把你休掉!」

    挽翠氣得發抖,這男人太過分了,她還想再反駁他,但懷裡滾燙顫抖的大寶提醒她,現在不是吵架說理的時候。

    「顏大少爺,我今天不跟你吵架,我要請大夫為我兒子看病!」

    「藥鋪關門了,請她出去。」

    幾個夥計沒有動彈,誰也不願意去拉這對瘦弱的母子。

    門外已經圍攏了一堆人,連對面酒樓喝酒吃菜的客人也跑出來湊熱鬧,大家伸長了脖子準備看好戲。

    顏均豪瞄了門口,惱怒至極,心想今天就叫鄉親看看他如何教訓惡妻吧!於是伸手用力推開挽翠——「叫你走,還不走!?」

    挽翠不料他當眾施暴,重心不穩,連退了好幾步,差點被門檻絆倒,她摟緊大寶,才站穩腳步,竟又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滾出去!」

    她摔得全身疼痛不堪,屈辱的淚水盈滿眼眶;今天她是一個抱兒求醫的母親,他憑什麼這樣子對待她!

    「你……你不講理……我去告官!」

    「我開藥鋪是做生意,愛做不做,是我們的事,官府也管不了!」

    「你不能見死不救!」挽翠掙紮著想站起身,卻是渾身虛脫,彷彿所有的力量都被抽光了。她霧淚茫茫,看不清眼前對她指指點點的人們,她只在意昏迷不醒的大寶,為了至愛的幼兒,她不惜拉下尊嚴……

    「沒事了,大家別看熱鬧了!」顏均豪忙著驅散眾人。

    「均豪,我求你……」她拉了他的袍擺,哽咽道:「讓大寶看病吧!好歹他也是顏家的命脈,是你的兒子……」

    他扯開衣袍,斥道:「我還有三個兒子,就是沒這個野雜種!」

    「你看看大寶啊!」挽翠拉開裡著大寶的棉衣,露出一張火紅的小臉,哀哀哭泣地道:「你看他的頭髮、他的眉毛,還有那耳朵……這都像你呀!大寶確確實實是你的親生兒子……」

    眾人議論紛紛,看看大寶,又偷偷看了顏均豪。嗯!果然有像,

    「均豪,你看看呀!我求你……我求你……」挽翠聲音哀切,淚如泉湧。大寶命在旦夕,如今叫她磕頭求他,她也願意了。

    顏均豪臉色鐵青,硬是不肯低頭看大寶,眼見場面越鬧越大,他又氣惱得一腳踢了出去。

    這一腳沒有踢到挽翠柔軟的身子,反而被另一條腿架住。

    「呵!顏兄腳力強健,果然適合走遠路做生意,不過用來踢女人,可就說不過去了。」楚鏡平及時衝進人群,硬生生擋住那致命的一踢。

    「是……楚公子?」這傢伙練了功夫不成?差點把他的小腿撞骨折了,

    楚鏡平打個揖,笑道:「今晚我在對面和令尊談藥材生意,不巧聽到這裡有些狀況,就過來幫幫你了。」

    挽翠驚訝地抬起頭,心頭一絞,天!他竟然還來落井下石!難道他就是要逼他們母子陷入絕境?

    「挽翠!」丹桂趕到現場,蹲下身扶她,「別難過,先起來再說。」

    徐玉泉也不顧眾人異樣的目光,夫妻兩人合力扶起虛軟的挽翠。

    楚鏡平轉過身,柔聲道:「挽翠,我們立刻騎馬送大寶到隔壁縣城看病。」

    「不必你假惺惺!」挽翠氣虛地罵回去。

    「楚公子,」顏老爺從酒樓跑了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你說要幫我介紹四川大盤藥商,我們還沒談完呀!」

    楚鏡平擺擺手。「不談了,我忙著幫你兒子趕人,沒空談生意了。」

    「可是……」認識藥草產地的大盤藥商是賺錢的契機,顏老爺可不想白白溜掉好機會。

    「以後都不談了。」楚鏡平拉了挽翠就走,「對了,收購你家麥子的事也別提了,黑心人種出來的麥子大概很難吃,釀成酒可是會拉肚子呵。」

    「他在說什麼啊?」顏老爺急得望向兒子。

    「爹,是那個賤人……」顏均豪不敢說得太大聲。

    「事業要緊呀!你還跟那賤婦鬥什麼氣!」顏老爺氣得跳腳。這些日子傳聞楚鏡平對他的「前媳婦」有意,偏偏兒子還不知死活,得罪「前妻」,也得罪了楚財神,這是自擋財路啊!

    「爹,她抱著那雜種來看病,我不讓她……」

    顏老爺氣得跳腳!「就算她抱一隻豬來看病,你也得給我醫好!」

    顏均豪什麼時候屈服於女人了?他嚥不下這口氣,轉過身不想講話。

    「好面子、死腦筋!都不是你的人了,還斤斤計較什麼?!」顏老爺罵歸罵,眼見楚鏡平就要走掉,馬上發號施令:「古大夫!去看那個孩子!」

    古大夫仁心仁術,早就偷偷抓了幾味藥材出來,一聽老主人下令,立刻搶上前道:「駱姑娘,我來幫大寶把脈。」

    挽翠呆呆地淌下清淚,大寶有救了?他們要救大寶?

    「挽翠,你手放鬆一些,讓大夫把脈。」丹桂撥開挽翠抱得死緊的雙手。

    「我……」她是連鬆手的力氣都沒了。

    「我來。」楚鏡平輕輕一提,穩穩地把大寶抱在他厚實的胸膛前。

    「嗯,果然是小兒出疹。」古大夫沉吟道:「我馬上喂他喝退燒的救命藥水,我們先進鋪子吧。」

    楚鏡平點頭,抱著大寶大步走進藥鋪。

    「別搶走大寶啊……」挽翠想扯住楚鏡平,卻只能無力地膠著原地。

    「挽翠,楚公子帶大寶看病,你不要擔心。」丹桂安慰著她。

    「大寶會平安無事的。」徐玉泉亦是勸慰著。

    沒事了嗎?挽翠一陣暈眩,差點不支暈倒,但她隨即扶住丹桂,站穩身子,深吸一口空氣!大寶還沒痊癒,她絕對不能倒下。

    為了活下去,她永遠都不能倒下,

    ***

    天色微明,晨曦映照在窗紙上,透出白濛濛的亮光,柔和地投射在大寶略顯蒼白的小胖臉上。

    挽翠坐在床沿,憐惜地揉揉他雜亂的軟髮,以手背輕觸他的臉頰和額頭,那溫和的熱度讓她放下心裡的大石頭。

    驚慌混亂的一夜終於過去,她為大寶攏好棉被,這才轉動酸澀僵硬的脖子,第一次注意到她所在的房間。

    「你要不要去休息?」楚鏡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她驚訝地轉過頭,他什麼時候進到房間裡的?

    他的神情疲憊,一雙眼睛佈滿血絲,但那深邃注視的神情依然不變。她心頭陡地被撞擊一下!是了,他一直待在房間裡,陪她和大寶一整夜。一夜無眠。

    猶記得昨夜心情紊亂,她茫茫然地跟著他來到客棧,只聽得他吩咐煎藥燒水,又叫人搬進客棧所有的火盆,把整個房間燒烤得熱烘烘的。

    高熱的溫度令大寶不斷冒汁,在喂了湯藥之後,更是把衣服、被縟都浸濕了。她幫大寶脫衣,後面就遞來乾淨的衣服;她拉開濕透的床單,後面就送上一條乾淨的溫暖的軟褥,反反覆覆了好多次。

    她這裡才注意到,原來大寶身上裹著楚鏡平的上衣。

    「我……」她無語地面對他,才站起身,一襲黑色披風由肩頭滑落。他又是什麼時候為她加衣的?

    「去休息吧。」楚鏡平也站起身子,走到床前。

    「我……我看著大寶。」她蹲下身撿起披風。

    「你撐不住的,到隔壁房間睡一覺。」

    「我撐得住!」倔強的脾性又來了,她直瞪著他。

    他也直視她,終於瞭解,在她瘦弱的外表下有一顆最堅強的心,然而那顆心裡鍶從屑噯醯囊徊糠幀願以重重情絲纏裹住她的傷口,不再讓她受傷。

    從她手上拿過披風,再度為她披上,柔聲道:「你忙了一夜,也要小心自己的身子,否則大寶才剛退燒,為娘的卻病倒,誰來幫大寶調理身子?」

    他就是愛拿大寶威脅她,她只好攏緊了溫暖的披風。

    「我帶大寶回去了。」

    「你不能回去,天亮後古大夫還要過來看大寶,大概要休養吃藥幾天,這才能回去。」

    「我可以抓藥回去,大寶在家裡也可以休養。」

    「你不顧大寶的小命了嗎?」他笑意盈盈地恐嚇她:「萬一大寶又有什麼狀況,你有力氣再跑一趟縣城嗎?再說你們那間小屋到處漏風,天寒地凍的,呵!恐怕不適合大寶養病。」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挽翠坐回床沿,不想理他。

    「我可沒有能力給你們金窩銀窩喔!」楚鏡平先是一笑,隨即臉色誠懇地道:「挽翠,留下來!好歹客棧環境舒適、人手齊全,找大夫也方便,就讓大寶住到完全康復吧。」

    「我沒錢住客棧。」挽翠垂首扭著指頭,輕輕咬了唇。

    「大寶是我的兒子,老子出錢讓兒子睡客棧,不為過吧?」他也坐到大寶的身邊,與她面對面。

    「你胡說什麼?」挽翠心一突,驀然全身轟地著了火。

    楚鏡平以手指撫弄大寶粉胖的臉頰,微笑道:「被他叫了那麼多聲爹,也都有感情了,不知不覺地,就以為我是大寶的爹。」

    「你胡來!那是大寶胡亂叫的,你不能當真。」她窘得臉紅了。

    「如果你不教他,他又怎會喊爹?」

    往事歷歷,挽翠想到大寶未滿週歲初學講話時,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教會他喊爹,誰知道一聲爹又讓顏均豪把大寶打得皮開肉綻。

    顏均豪踢著縮成一團肉球的大寶,憤怒地說:我不是雜種的爹!

    那暴喝聲猶在耳際,昨夜的無助又如噩夢掩至,在此刻,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就像山洪瞬間爆發,滔滔濁流滾滾而下,沖刷著挽翠心頭的痛楚。

    「他打大寶……大寶很痛,我哄大寶別哭,一面幫大寶敷藥,一面說,大寶的爹很好,大寶的爹不會打人,也不會罵人,大寶的爹會陪大寶玩,也會教大寶說話……從此以後,大寶再也不喊他爹了……」

    語氣幽幽,話聲哀切,如泣如訴地傾吐多年的苦郁。

    苦了他們母子了!這些日子來,楚鏡平早已瞭解顏均豪的為人,昨夜親眼所見,更是令人憤怒;若非他習於隱藏情緒,早就不客氣地打顏均豪一拳了。

    紈袴公子、性好漁色、惟我獨尊、殘暴無情——這種惡霸男人怎麼配得上似水柔情的挽翠呢?

    「唉……」深深長嘆,同為過去哀悼。

    她又聽到他的嘆息了,那一聲嘆息彷彿鑽入了她的魂魄深處,溫柔而細膩地舔舐她的傷痕,如微風,似細雨,點點滴滴滋潤了她的心……

    她抬起淚眼,心神也掉進他深邃的黑眸裡。

    「挽翠……」他傾身向前,輕柔地捧住她瘦削的臉頰,以溫熱的指頭為她拭淚。

    淚水滾落,拭去;過往情傷,抹掉;心痛難解,他願為她撫平。

    再也不忍那沾滿雨露的清麗容顏,他俯下臉,為她吮吻起一滴淚珠。

    挽翠渾身一顫!那溫柔的唇瓣啟動她的心門,開了……開了……

    「不!」她猛然一推,跳起身子靠到牆邊,驚駭地望著今生唯一令她心悸的男人——楚鏡平。

    心悸又如何?他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他接近她是有目的的!

    「楚鏡平!你無賴,你趁人之危!」她憤然地道。

    「我只想當大寶的爹呀。」他又露出那副無辜的表情。

    「不許!」

    「我只是要當大寶的爹而已。」楚鏡平故意訝異地道:「啊!難道你想當大寶的爹的妻子?」

    「你!」挽翠氣得跳腳,真想一棒打死這個登徒子,但他又是大寶的救命恩人,只好狠狠地再瞪一眼,坐回大寶床邊。

    看樣子他們還得花些時間培養感情,楚鏡平淡然一笑。「你先坐坐,大寶也該起來吃藥了,我去看藥煎好了沒有。」

    挽翠坐在床前,胡亂抹了扶臉,手心沾抹上淚痕,有點溫,有點涼,就像他方才輕輕地一吻。

    她竟然在他面前說心事、傷心掉淚?還不小心讓他偷香!她是怎麼了?她甚至不會和徐玉泉講這些事呀!

    挽翠鄭重地警誡自己:楚鏡平知道她的遭遇,他不過是可憐她罷了,她絕不能因為他的憐憫而心動,這些直私自利的男人休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好處!

    楚鏡平端著藥湯輕聲走入,就看到她咬牙切齒的賭氣模樣,他又是一笑。

    「別扮鬼臉了,叫醒大寶吃藥吧!古大夫說兩個時辰就要吃一帖,病才會快好。」

    挽翠低了頭,仔細地抱起大寶,輕拍他白胖小臉,又撫了撫他的額頭,柔言哄道:「大寶,大寶,天亮了,小鳥兒吱吱叫,小兔兒野地跑,太陽爺爺日光照,大寶醒了呵呵笑,乖乖大寶,快醒嘍!」

    她哄孩子睡覺的口氣令人舒服,連喊孩子起床也是這麼好聽,楚鏡平想起被娘親大吼大叫掀被子、擰腿肉叫起床的往事,不覺露出微笑。

    挽翠搓搓大寶的身子,揉了又揉。「大寶乖,大寶是娘的好兒子,天亮了就起來幫娘掃地,掃完了地,娘烤玉米餅給大寶吃……」

    「唔……」大寶微微一動,睜開一對無神的大眼。

    「好大寶!」挽翠親了他的臉頰,疼惜地笑道:「大寶生病了,今天不必掃地,大寶先來喝湯,身體才會好起來,明天再來幫娘掃地,好不好?」

    大寶病弱無力,只是窩在挽翠懷裡,迷糊地聽娘親哄他。

    楚鏡平也坐到床沿,舉起小匙,將一口藥湯送到大寶口中。「來,大寶,張開嘴,喝湯了。」

    大寶微張小嘴,卻嘗到一股苦澀的味道,他眼睛一眯,哇哇哭了出來。

    「大寶!」挽翠又被他的哭聲絞得心痛,忙哄道:「大寶要聽話,生病了就要吃藥,如果不吃藥,就不能去跑馬了。」

    「馬,」嗚咽哭泣中,大寶仍記得要去跑馬。

    「大寶好乖。」楚鏡平也揉揉他的小臉,「大寶把藥喝完,爹給你一塊糖吃,等大寶吃完二十塊糖,爹再帶大寶去跑馬。」

    「爹!」大寶眼睛一亮!「爹」來了,他要當乖寶寶,才能跟爹去跑馬。

    「嗯,大寶真聽話。」楚鏡平拿了一盤桂花酥糖放在床上,讓大寶眼見為憑,又送上一小匙藥,「大寶趕快吃藥,喝完藥才有糖吃。」

    大寶一口吞下,小身子在娘親懷裡掙紮著,想要撲上那碗藥。

    楚鏡平喂他一口,笑道:「大寶慢慢來,爹一口一口喂你喝,很快就喝完了。吃完糖,睡個好覺,體力會更好,過幾天我們爺兒倆就可以去跑馬了。」

    「馬,馬!」大寶力氣都來了。

    聽楚鏡平口口聲聲自稱爹,挽翠很想罵他,可是見他耐心勸哄大寶,大寶又肯聽他的話,她也只好抱穩大寶,讓他彎著身子喂大寶喝藥。

    冬陽初升,潤白陽光灑入房內,透出一片柔亮的光芒氤氳,三個人身上也彷彿染上一層薄薄的光輝,溫柔,祥和,靜謐。

    丹桂和徐玉泉一早趕到客棧,正從門縫中看到這一幕。

    「真像是一家人。」丹桂讚歎著。

    「父親、母親、兒子,一家和樂,翠妹不是一直希望這樣的生活嗎?」徐玉泉有感而發。

    「就看楚公子的心了。」

    兩人靜靜地在房外觀看,衷心為這一家人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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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26:39
第六章

挽翠在客棧住了七天,古大夫宣佈大寶痊癒後,她就迫不及待地準備收拾回家。

    「你急什麼?讓大寶多休養幾天吧。」楚鏡平坐在床上,讓大寶趴在他的大腿上,抱著膝頭當馬騎。

    「呵呵!」大寶恢復活潑,玩得不亦樂乎。

    「回家也可以休養,我不能再讓楚大爺破費了。」

    挽翠低著頭,假裝忙碌地摺疊衣物,但就那麼一、兩件大寶的小衣,她只好摺過來、翻過去,心情也是亂七八糟地翻來覆去。

    楚鏡平為她準備一間上房,在丹桂過來幫她看顧大寶時,讓她可以到房裡好好歇息;至於每餐飯食,自然也是最好的菜色;他並且吩咐古大夫天天出診,為大寶調配最好的藥方;而他只要有空,就會陪大寶玩耍說話,玩累了,「父子倆」就在一張大床上一塊兒睡覺。

    這本來就是楚鏡平的房間,是他們母子打擾人家了。

    楚鏡平一面搖晃著大寶,一面道:「我在城南買了一間小別莊,膽兒都整理好了,你們先搬過去那兒住吧。」

    「不搬。」

    「回答得這麼乾脆?」楚鏡平好整以暇地道:「你哥哥好像急需用錢,這兩天老是過來,問我什麼時候簽約買地,還說要帶你和大寶回去,不敢再麻煩我。」

    「我不回駱家!」

    「那就來當我別莊的管家,供吃供住,又有月俸可拿……」

    「大寶下來!」挽翠走到床邊,凌空拎起大寶。

    「爹!爹!」大寶手腳亂舞,還想抱住「爹」的大腿。

    「都說他不是爹了!」挽翠把大寶擺在桌上,為他套上厚外衣,再戴上一頂毛氈帽,都是楚鏡平為他買的。

    「爹!」這是抗議。

    「你沒有爹,也沒有人願意當你的爹!」

    被娘親一斥喝,大寶小嘴一扁,淚珠兒就在大眼裡轉呀轉的。

    挽翠心情不佳,不經意說了一句氣話,眼見大寶即將掉淚,她慌地想要抱他,誰知大寶手腳並用,滾圓的身子馬上爬到桌面另一邊,不讓娘親抱。

    「大寶啊!」挽翠覺得兒子背叛她了。

    「你討厭我,也不要遷怒孩子。」楚鏡平抱起大寶,讓他騎到肩上。

    一下子長高的大寶轉哭為笑,笑呵呵地抱住「爹」的頭顱,開心地隨「爹」兜轉圈圈。

    看到大寶恢復笑顏,挽翠輕舒一口氣,其實她也希望大寶有爹疼呀!

    她不是討厭楚鏡平,她只是不知如何面對他。相處時日越久,她越難以逃避內心微妙的變化,尤其在他注視她時,她更是心頭枰枰亂跳。

    不會的!他自有匹配他的名媛淑女,將來也是妻妾成群的富商,即使他會喜歡她,那也只是一時衝動罷了。

    她會鎖好自己的心,不讓他侵入,更不會自討苦吃。

    她走出房間,在大堂找到了陸大娘。

    「大娘,我今天要回去了,這些天多謝您的照顧了。」挽翠向她答謝。

    「你說什麼話!」陸大娘笑道:「還多虧楚公子關照吩咐,大寶才能好起來。」

    「嗯,我好幾天沒洗衣服了,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啦!還好膽兒幫你回去收拾洗好的衣物,又幫你洗了兩天衣服,呵呵!」可憐的膽兒呀!陸大娘偷偷笑著。

    「我照顧大寶昏頭了,回頭我還得向膽兒道謝。」挽翠臉蛋微紅。

    「瞧你累壞了,過去楚公子那邊可得好好休養。」

    「什麼過去那邊?」

    「咦?你不是要去當他的管家嗎?你真是昏頭嘍!」陸大娘先是笑譫地看著挽翠,隨即感慨地道:「楚公子是個正人君子,如今他肯給你一分活兒,你多拿一些銀子,也好拉拔大寶長大啊。」

    她竟然已經是楚鏡平的管家?挽翠急道:「我還可以洗衣服……」

    「還洗什麼衣服!以後楚公子買地蓋酒坊,接了家眷過來,可有得你忙了。」家眷?他不是未婚嗎?還是他已先納妾?

    挽翠腦海理亂糟糟猜想著,又聽陸大娘道:「我不好再叫膽兒洗衣,現在已經請何家大嫂幫忙了。唉!她相公生病,就她一人挑起家計,養三個小兒,還要侍奉公婆。」

    「這樣啊……」有人比她更命苦,她怎能討回洗衣的活兒?

    她心亂如麻地回到房間,見到楚鏡平抱著大寶說話。

    「枕頭。」指了床上的枕頭。

    「頭頭!」

    「棉被。」

    「被被!」他早就認得這些東西,爹還教他?

    「爹。」楚鏡平指著自己。

    「爹!」小手掌摸上「爹」的大臉,認同地開心大笑。

    又在誘拐小孩了!挽翠一個箭步上前上把抓回大寶。

    「他是壞蛋,叫壞蛋!」

    「蛋蛋!」大寶捏住楚鏡平的臉皮,掙紮著不讓娘抱。

    「大寶,我們回家了。」挽翠一手挾住活蹦亂跳的小胖兒,一手拎起小包袱,轉身就走。

    「等等,你就這樣走了嗎?」楚鏡平揉揉被捏紅的瞼皮,笑容可掬地道:「醫藥費、食宿錢、糕點錢、馬車錢,還有膽兒幫你洗衣服的工錢,你都不給啦?」

    「你!」挽翠一驚,想到空空如也的荷包,「你說……你說你要付錢……」

    「哎!我是想幫我兒子付錢,可你又不讓大寶喊我爹。」他無奈地一攤手,「我楚某人不做賠本生意,只好跟你要錢嘍!」

    「我會還你。」好現實的商人嘴瞼!

    「不如到我的別莊當管家,分期償債。」

    他就是要她為他做工!挽翠一咬牙,明眸直瞪。「我欠你多少錢?」

    楚鏡平扳著指頭,數了一下,又搖搖頭。「數不清,一百多兩吧。」

    這麼多?挽翠很快地在心裡盤算:一個月二十兩的工錢,不出一年就可以還清,這是大寶身體康復的代價,她一定得去償還。

    「二十兩的月俸?」

    「一毛不少。」

    「我帶大寶回去休息幾天,等收拾妥當後,再來找你。」

    「好!」

    楚鏡平笑意深長,她的心封得太死,他必須使點壞壞的手段。

    一步步地誘導她,讓她走入他的生命中,也讓他有機會進駐她心底。

    ***

    挽翠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收拾,最多只有幾件衣物和大寶的玩具罷了。

    她眷戀這個讓她和大寶平安度日的祖屋,就算楚鏡平不買,兄長遲早也要賣給隔壁地主,她根本無力挽回。

    也是在這裡,楚鏡平闖進了她平靜的生活。

    呵!想他作啥?以後天天大眼瞪小眼,恐怕不得安寧了。

    「爹,爹。」大寶嘟著一張小嘴,拖著小凳子,吱吱嘎嘎地走到門口。

    他根本不看娘親一眼,仔細放好凳子,再乖巧地坐下來等待「爹」。

    這孩子!他還在生氣昨天的事吧?她硬是把他帶回來,惹得他一路哇哇大哭,後來哭累了,還是在娘親的懷抱中睡著了。

    挽翠蹲下身,憐惜地揉了揉他的軟髮,正想拍拍他的胖臉頰勸哄,忽然聽到有人笑道:「挽翠娘子,你回來了呀?」

    挽翠驚訝地站起身,口氣極為冷淡:「莊大爺,請不要胡亂稱呼。」

    莊迢龍帶了兩名隨從,油肥的臉孔擠滿笑容,「唷!你哥哥已經把你許配給我了,這還不是我的娘子嗎?」

    「我哥哥說的不算,我沒答應。」

    莊迢龍拉住挽翠的右手腕,涎臉笑道:「你本來就是我的人了,要不是姓楚的小子出現,你怎麼還會被顏均豪欺負?早該讓我好好疼愛了。」

    「你做什麼!」挽翠掙脫不了他的肥手,乾脆以左手拿起牆邊的掃帚,用力往他身上掃下去,「走開!」

    「你跟楚鏡平相好,我不趕快來帶你回去,就怕你被他帶走了。」莊迢龍色迷迷地看她。

    挽翠使盡力氣,拚命打上他的袍子,揚起了大團灰塵,「大色魔!走開!」

    「咳咳!」莊迢龍被灰塵嗆了鼻子,鬆開了手。

    「大寶進屋!」挽翠趁機拉起大寶,飛快地搶進屋子,用力關上木板門,迅速地架起大門閂。

    「挽翠娘子,開門啊!」莊迢龍敲得震天價響,扯著破嗓子喊道.!「你哥哥拿了我一百兩聘金,你如果不跟我走,可是要吃官司喔!」

    挽翠氣惱不已。「我是人,不是你們交易的貨物,你們買賣人口才不對!」

    「我莊大爺可是明媒正娶……」莊迢龍的聲音變得陰森,「挽翠娘子,我給你很大的面子了。」

    挽翠抱緊大寶,瞪住被敲得震動亂跳的薄門板,抿緊唇不說話。大寶察覺事態危急,抓緊娘親的臂膀,驚恐地望著門板縫隙外的人影。

    莊迢龍失去耐性,大罵道:「賤蹄子還裝什麼貞潔烈婦!老子不嫌你帶了拖油瓶,更不計較你和楚鏡平那廝睡覺,你再不乖乖給老子出來,今天就把你綁回去成親!」

    挽翠又氣又懼,他這次來真的了!她抱起大寶靠到牆邊,輕聲道:「大寶別怕,我們在屋內很安全,那扇門會擋住壞蛋,壞蛋不會進來。」

    她仍注視那片薄門板,這是一扇為她遮風擋雨、讓他們母子得以安全棲身的門戶,沒有人可以進得了她的屋子……

    「碰!」一聲巨響,門板被撞破了一個大洞,莊迢龍的隨從還想撞進來,卻被大門閂擋住,那人輕而易舉扯掉門閂,推開了破門板。

    「哈哈!」莊迢龍大踏步地走進來,笑容曖昧,「挽翠娘子,別學姑娘家的害羞模樣了,又不是沒跟男人睡過,別怕呀!」

    「我……我去告官!你們私闖民宅……」挽翠感覺身體劇烈顫抖,而大寶也隨娘親簌簌抖動。

    「老爺來疼娘子,又何必讓官府知道?」莊迢龍扯開了衣袍,就要撲上去。

    「你們……」挽翠嚇得想跑出門,卻又被他的隨從擋住。

    「把小孩扔出去!」莊迢龍又逼進了挽翠。

    「娘!娘,」大寶被兩個隨從強行抱開,他兩腳亂踢,哇地哭了出來。

    「大寶!」挽翠驚心大叫:「你們不能傷害大寶!」

    「你乖乖聽話,你兒子就沒事。」莊迢龍輕而易舉抱住了挽翠。

    「你……你放開我啊!」

    「你們出去守著。」他反而抱得更緊,轉頭吩咐那兩位隨從。

    挽翠意識到他的目的,更是拚命掙扎捶打,寧死不屈的決心戰勝了驚恐。

    雖然她曾為人婦,但她不是蕩婦,她絕不能讓這個惡棍毀了她的清白。

    「不要碰我!放手!」

    「香一個!挽翠娘子!」他毛手毛腳,慾望就快爆發了。

    被抱出去的大寶也是拚命掙扎,他知道有人正在欺負娘親,他討厭壞蛋!

    大寶要救娘!大寶長大了,不會再眼睜睜看壞蛋欺負娘,娘疼大寶,大寶不能哭,大寶要幫娘打跑壞蛋!

    小指尖用力掐住壞人的臉,趁那隨從痛得鬆手,大寶一溜煙跳下地,小小身子抓起高過他身體的掃帚,衝進屋子打壞蛋。

    「打打!蛋蛋!」大寶大聲呼喝,拿著掃帚柄猛戳壞蛋屁股,正好抵進了莊迢龍的屁眼。

    「你這小鬼!」莊迢龍手裡還抓著挽翠的衣襟,齜牙咧嘴地轉過身,眼裡欲怒交加,就快要噴出火來了。

    「大寶!」挽翠驚叫著,卻來不及阻止他一腳踢向大寶。

    只見大寶的小身子飛起,咚地撞向牆壁,額頭頓時血流如注。

    「娘……痛……」大寶沒哭,但那虛弱無力的聲音卻讓挽翠心碎了。

    「大寶!大寶!」她發狂地衝向大寶,卻被莊迢龍擋住。

    「娘……」大寶吃力爬起,又抓過掃帚,卻是力不從心地倒了下去。

    爹,大寶要找爹,爹可以救娘……

    門口狂風也似地衝進一個高大的身影,雙手一拎,把他抱進熟悉溫暖的懷抱中,然後是打雷般的怒喝:「莊迢龍!你在做什麼?!」

    爹來了,大寶綻出一個憨笑,昏昏沉沉睡著了。

    莊迢龍嚇了一跳,轉頭就看到怒不可遏的楚鏡平站在身邊,而駱宏忠、駱宏義則推開他的隨從,也擠進了小屋。

    「莊迢龍,你給我離開這間屋子!」楚鏡平又怒喊道。

    莊迢龍被楚鏡平一吼,也跳起來道:「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有幾個錢就管到我莊大爺的頭上了嗎?」

    「我是這塊地、這間屋的主人!」楚鏡平昂然道。

    「你們賣了?」莊迢龍望向駱家兄弟。

    駱家兄弟心虛地點點頭,其實只是口頭承諾而已。今天他們約好過來察看地界,打算和隔壁地主解決糾纏不清的部分,誰知道竟然撞見這種事。

    楚鏡平將頭上流血的大寶交給挽翠,見到她凌亂的衣衫,怒氣再度上湧,「莊迢龍,你擅闖私人土地,非禮良家婦女,打傷小孩,今天我到縣府告你了!」

    「你去告呀!挽翠娘子是我的小妾,他們都收聘金了,還什麼良家婦女!」

    「你們收什麼聘金?!」楚鏡平怒視駱家兄弟。

    「一百兩……一百兩……」駱宏忠變得結巴,「在楚公子剛來時,我們不知道楚公子喜歡……喜歡我妹妹,那時候就……就收了……如果……」

    楚鏡平冷冷地道:「如果我早說要娶你妹妹,你們就來跟我收一百兩,是也不是?」

    「不是的!」駱家兄弟趕緊回答,自從楚鏡平出面為大寶看病之後,他們就知道事情麻煩了,又捨不得吐出一百兩聘金退婚,心想拖過一天算一天吧。

    楚鏡平怒道:「你們還把挽翠當妹妹看待嗎?她離開顏家之後,你們有盡到兄長的責任照顧她嗎?如今還有臉以兄長的身份為她主婚再嫁?!」

    你未免管太多了吧!駱家兄弟一肚子氣,但一想到賣地的豐厚收益,可以讓他們去賭坊翻一翻,只好憋住了不講話。

    楚鏡平怒氣衝天,見到挽翠被欺負,他說什麼也無法冷靜下來。

    「膽兒!」楚鏡平大叫一聲,門外的膽兒立刻跳進來,把一間小屋幾乎擠得無立足之地。

    「給駱大爺一百兩!」

    「是!」膽兒掏出一張銀票,恭恭敬敬捧到駱宏忠面前。

    「駱大爺、駱二爺,我代墊一百兩,你們想辦法和莊大爺解除婚約。」

    這傢伙簡直把他當透明人了!莊迢龍氣得七竅生煙,指著楚鏡平道:「姓楚的!請你弄清楚,是我先聘了挽翠娘子,她是我的人!」

    「今天人證俱在,告到官裡,我就有辦法把你告成非禮之罪!」

    莊迢龍冷笑道:「你也睡過她,大家彼此彼此……」

    話未說完,楚鏡平臉色轉為鐵青,語氣更是冰冷。「好!這就是民風淳厚的惠文城!哥哥不照顧妹妹、藥鋪不幫幼兒看病、惡霸在光天化日下欺負孤兒寡母,這種地方不值得我留下來,待我到官府告狀後,就帶挽翠母子離開!」

    「楚公子,您……您要去哪兒?」駱宏義緊張地問道。

    「走了,再也不回來。」楚鏡平向來笑臉迎人,此刻說話再也不留情分,「不買地、不釀酒,反正都是口頭談談而已,我還來得及收手。」

    此言一出,莊迢龍立刻後悔!雖說他家有恆產,但穀倉裡堆了幾萬斤麥子,萬一爛掉了、發霉了,全都是他的銀子啊!更何況開設酒坊之後,他日後收成穀物有了出路,這些收益可不是一百兩的挽翠所能比擬的呀!

    駱家兄弟更是驚慌,眼見到嘴的肥肉即將飛走,忙好言勸道:「楚公子,別生氣,我們跟您賠不是了,楚家買地釀酒的事,上頭的巡撫大人都看好,說是有利地方發展,為了惠文城老百姓的生計,我們兄弟在這裡求您了。」

    還不是為了他們的荷包!楚鏡平心中縱有不屑,臉上仍然沒有表現出來。

    莊迢龍換了一張笑臉道:「楚公子,我只是路過進來看看挽翠妹妹,我怎敢非禮你要的女人?一百兩的退聘我收下就是了,咱們有話好談。」

    「你把大寶打傷,沒有商量的餘地。」楚鏡平的態度仍很強硬。

    「是我不小心碰到小娃娃,不是打傷的。」莊迢龍趕忙解釋,又掏出幾錠銀子,陪笑道:「我也不敢要楚公子的一百兩,這裡有些錢,就給小娃娃看大夫、買果子吧。」

    「不必了,我自然會照顧大寶。」

    駱宏忠又道:「既然是大寶自己摔傷,楚公子也別生氣了,今晚我們兄弟擺桌酒席,喝喝酒,就氣消了。」

    「是了!是了!」駱宏義也忙打圍場:「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沒事了。」

    大家都是生意人,也是地方上有頭臉的人物,一點就明白,楚鏡平冷眼相看,見好即收。

    「今後誰也不准再打擾挽翠母子。」

    「不會了!不會了!」三人異口同聲。

    挽翠披頭散髮,抱著大寶坐在床邊,被這群男人弄得心煩意亂。

    這是她的家,這些人擠在這邊做什麼?又鬧烘烘地吵什麼?

    「出去,出……去……」無力地喊了出來。

    眼前都是人影,嘰嘰喳喳,她覺得好氣悶,又大喊一聲:「出去!」

    那些人影好像動了起來,她無心再去管他們,一心一意只有受傷的大寶。

    可憐的兒啊!才剛大病初癒,又讓壞人撞傷了頭,挽翠又痛又憐,她方才已經撕了裙布幫大寶包紮,此刻見他昏睡不醒,小臉蒼白,一顆心又裂成無數碎片,淚水一滴滴掉了下來。

    「大寶!大寶!你看看娘一眼呀!別睡呀!」

    在他身上揉了又揉,大寶終於蠕動一下,茫然睜開大眼,驀地放聲大哭。

    「大寶啊,」挽翠心疼地摟緊兒子,淚如泉湧,「大寶不哭,大寶把壞蛋打走了,大寶好勇敢,娘好高興!」

    「哇哇!」大寶瑟縮在娘親懷抱中,怕壞人還要來摔他。

    「別怕,大寶保護娘,娘也會保護大寶,沒有壞人了,別哭呵!」挽翠一邊勸哄著,淚水卻不可抑遏地掉落,沾濕了大寶的軟髮。

    她是一個弱女子,保護自己都成了問題,又怎麼保護至愛的兒子?

    門破了,她的天地也毀了,原來她用來隔絕外界的大門是如此脆弱!

    有誰能幫她遮風擋雨?還她一個安詳的生活?

    洞開的門口走進一個人,柔聲地喚她:「挽翠。」

    這人怎麼可以隨便走進她的屋子?挽翠低下頭,嚷道:「你出去!」

    楚鏡平坐到她身邊,心痛如絞地望著她的梨花淚雨。

    是他疏忽了,原以為讓她回來過幾天平靜的日子,她才會心甘情願過去別莊當管家,誰知道竟冒出莊迢龍這只大色狼!

    她是需要被保護的,他不能再離開她。

    曾幾何時,他不再只是娶個賢妻的念頭,而是為她的柔情所牽引,深深地探入她的內心深處,隨她悲喜,與她同嘗人生酸甜苦辣。

    唯願緊守她身畔,相伴一世,一生護從。

    愛她。

    「挽翠……」他又低低喚了一聲,輕輕觸上她的手臂。

    「不要碰我!」她立即避了開去。

    大寶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見到楚鏡平,又是哇地一聲哭出來,伸長了兩臂要人抱,「爹!痛痛!」

    「大寶,」楚鏡平抱過嚎啕大哭的大寶,站起身輕拍他的背,「爹在這裡,大寶不痛了,好乖,不痛了喔。」

    「痛!」有人可以撒嬌,大寶也不管真的痛不痛,哭得更大聲了。

    「哎,會不會撞壞頭了?」楚鏡平心頭一抽,不覺焦急起來,「挽翠,我帶大寶去看古大夫,我們一起去。」

    挽翠神情恍惚,搖了搖頭。她不要去人多的地方,那邊有很多人會傷害她。

    「挽翠,走呀!」他伸手要拉起她。

    她猛然推開他,又向床頭縮去。「不要碰我!」

    「挽翠,你怎麼了?不然我自己帶大寶回城裡了。」他素知她離不開大寶,他帶走大寶,她也一定會跟著走。

    她抬起迷濛雙眼,有些空洞,有些淒迷,望見大寶歪在楚鏡平懷中,直覺那是一個安全穩當的避風港。

    大寶跟著他,就不會被人欺負,也不會再吃苦了。

    挽翠楞楞地掉下一串淚,又是搖搖頭,把自己縮進了牆角。

    楚鏡平著急不已,現在母子倆都出事,一個該走,一個又不肯走,他立刻下決定,拿出巾子幫大寶抹了眼淚,輕聲道:「大寶不哭,大寶聽話,爹請膽兒叔叔帶大寶到城裡看大夫,看完就不會痛了。」

    「娘……」大寶也離不開娘。

    「大寶很勇敢,大寶先跟膽兒叔叔騎馬回城,然後爹再帶娘去找大寶。」

    大寶止住了哭泣,圓圓大眼充滿了對爹的信任。

    「好乖的大寶。」楚鏡平脫下外袍,將他裹起來保暖,走到門外喚著膽兒道:

    「膽兒,快送大寶去看古大夫,務必外傷內傷都要治好,你照顧不來的話,再請玉泉他們夫妻過來幫忙。」

    「少爺,沒問題。」膽兒接過大寶,緊抱在懷裡,躍上馬匹揚長而去。

    膽兒辦事他放心,楚鏡平望看馬蹄揚起的塵沙,又蜇回屋內。

    「挽翠?」

    「你出去!」

    「你不要緊吧?你剛才有沒有受傷?」

    「不用你管!」挽翠雙目直瞪楚鏡平,用力嚷了出來:「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不必你好心出面,拿了銀子把我賣來賣去!」

    楚鏡平耐心解釋:「我不是買賣你,是銀子造成的問題,就要用銀子來解決。」

    「對!你有錢!你可以幫大寶看病,也可以把我買回去!」她忿忿地道:「楚鏡平,你聽著了,欠你的,我會還你,但你別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我從來就不要你的東西。」他鎮定地道。

    「你要的!你就是有目的!」她不自覺地抓緊衣襟。

    「我有什麼目的呢?」他無奈地攤攤手,「我想照顧你和大寶,不讓你們被外人欺負,這算不算目的?」

    「我會保護自己,不用你出面!」

    楚鏡平回頭望了被撞破的門板,聲音變得沉穩:「這是男人主宰的世界,不懂珍惜你的男人,他會破壞你的生活;如果有人懂得珍惜你,他會出面幫你解決所有的問題。」

    挽翠一愣!過去,她的生命一直由兄長和顏均豪擺佈,即使到了今天,他們的陰影仍然籠罩在她身上,甚至她的兄長還要繼續操縱她的命運。身為軟弱的女人,她連抵抗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藉由另一個男人楚鏡平來救她!

    不!她不要他的施捨!她不要讓其他男人保護!

    她跳了起來,撿起掉在地上的大門閂,不由分說就打了出去,「你給我出去!這是我的家,不准你進來!」

    「挽翠,你怎麼了?不要激動啊!」他忍受著棍棒的敲擊,一步步退開,「我會保護你……」

    「是男人就是壞蛋!」她淚水迸流出來,「出去!」

    「挽翠……」他退到門口,心疼地看著她悲痛欲絕的眼神。

    她又看到他深邃注視的神情了,而那眼眸裡有她所沒見過的疼惜。

    她是多麼渴望有人能好好愛她、疼她,可是她能相信男人嗎?誰願意與她相守一世?不離不棄?

    不可能的!婚盟會破裂,原本指望白首到老的夫君也會變成惡魔,世上男人更是專門傷害她的惡徒,沒有男人會珍惜她!更何況是這個到處撒銀子的有錢奸商?

    她咬著唇,扔下大門閂,視線移向破門板。她是該離開了,這個小屋不能保護她和大寶,她要逃開這裡!

    但是她無處可去呀!外面都是男人,她不要見到男人!

    「啊!」一聲淒咽低號喊出,她跑進了浩渺天地之間。

    ***

    黃昏時刻,朔風再起,暗雲堆卷,暗示著風雨夜的來臨。

    膽兒駕馬車急馳趕來,當他扶下丹桂時,兩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挽翠瑟縮身子,披頭散髮地坐在井邊,頭臉全埋進了臂彎之間。

    楚鏡平焦急地站在一旁,目光全然注視著不勝寒風的她,手裡拿著一件黑色披風,卻是遲遲不敢披到她身上。

    「楚公子,挽翠她怎麼了?」丹桂忙問道。

    「你來了。」楚鏡平露出疲憊的笑容,又轉眼盯著挽翠,「她不肯說話,也不讓我碰她,我一碰她,她就又咬又打。」

    丹桂看到他手背上一個鮮明的齒印,嘆了一口氣。「你還肯讓她咬,別人卻是把她打得更慘。」

    別人?那個可惡的顏均豪?楚鏡平心痛了一下,更明白她的失常了。

    丹桂走到挽翠身邊蹲了下來,語氣溫和:「挽翠,我是丹桂,我來看你了。」

    「丹桂?」挽翠緩緩抬起頭,兩眼已經哭得紅腫失神,乍見貼心姐妹,不覺悲從中來,淚水又是撲簌簌掉落。

    「挽翠啊!」丹桂心疼地摟抱她,就像哄著大寶一樣:「沒事,這裡沒有人會欺負你,起來吧。」

    挽翠失魂落魄哭喊著:「他們都要欺負我,我沒力氣,我怎麼辦啊!」

    「我在你旁邊,你別怕。」

    「他打我啊!他說我沒有落紅,可我清清白白的身子,我不明白啊!」

    「不去想了,你已經離開顏家,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外面都是壞男人,要我的身子……」

    「沒有了,他們都走掉了。」丹桂極力勸慰著。

    「我怕啊!哥哥又要把我嫁掉,誰也不顧我,他們就是要錢……」挽翠大聲哭號。

    丹桂用力摟住她顫抖的身子,以堅定的聲音安慰道:「挽翠,別想過去的事,從今天開始,誰也不能欺負你。」

    「很多壞人啊……」挽翠幾乎聲嘶力竭。

    「壞人很多,但是也有真心待你的人。」丹桂向楚鏡平望去,意味深長。

    「沒有!沒有!都是壞人!」挽翠大聲嚷著,淚眼模糊。

    矇矓淚霧中,好像看到有人為她披了一件衣裳,是誰?是誰會真心待她?

    依稀彷彿,她靠在井欄邊不停地哭泣,他一次次走近她,想為她加衣,卻讓她拳打腳踢給趕走。

    但他並沒有走,仍守在她身邊,寒風吹來,那翻飛的袍角一直在她身側舞動,不曾挪移半步,緊緊相守。

    是誰?還有誰能一世伴她?

    「丹桂,我好苦!」沒有人可以幫她了,她只能哭倒在丹桂懷中。

    「過去了……」

    風起雲湧,暮色沉重,嘶吼的夜風也在哭泣。

    楚鏡平長長嘆了一口氣,幽幽緲緲,隨著風聲鑽入了挽翠的心靈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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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26:57
第七章

睡夢中,風雨飄搖,雨點打在她的臉上。是雨?是淚?她分不清了。

    她好想睡,只願睡死了,不需再面對滾滾紅塵。

    外頭好亂,似乎有人抱著她,緊緊地把她摟在一個溫暖寬闊的胸膛裡……

    溫暖,不再受傷,身心安頓……

    乾淨舒適,窗明几淨,這是挽翠對這個房間的第一印象。

    她怎麼會在這裡?她呆楞地坐在床上,忽然想到大寶沒有睡在身邊。

    「大寶,」她一跳下床,就看到丹桂從椅子中嚇醒。

    「你終於醒了,我還以為你暈了呢。」丹桂揉了揉眼。

    「丹桂……」挽翠記起來了,昨晚丹桂去看她,她抱著丹桂哭了好久,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記不得發生什麼事吧?」丹桂起身輕攏鬢髮,整整衣裳,微笑看她。

    「哎!我心情太亂,記不得了,你陪了我一夜?」

    「當然是我陪你了,有個人擔心你擔心得要命,又怕被你打,只好情商我來照顧你。」

    她打誰了?昨日那飄飄晃動的袍擺閃入她眼簾中。

    「啊……我……這裡是哪裡?」她結巴問著。

    「是楚公子新買的宅子,他說你已經答應過來當管家了。」

    「那是被他威脅的。」

    聽到挽翠強硬的口氣,丹桂就知道她恢復正常了,心裡鬆了一口氣。

    是挽翠抑鬱太久,昨天發洩一場也好。

    「主人威脅管家做事,也是常有的事,以後你可得適應楚公子的脾氣了。」

    挽翠苦惱地揉揉額角。「我先回去收拾,還有大寶……」

    「大寶在客棧睡,今天一早楚公子去接他了。」

    「大寶受傷……」挽翠驀地擔憂起來,她頹廢了一日,竟忘了大寶。

    「大寶沒事,昨天古大夫已經幫他敷藥。」

    「那我先回去整理東西,門也破了,要修理……」

    「屋子都破了!」丹桂笑道:「昨晚你先睡了,我本來想留在那兒陪你,誰知道一入夜就下起雨來,外面下雨,你屋子裡也滴滴答答下個不停。」

    「我補過屋瓦了。」挽翠詫異地道。

    「百年老屋,屋頂牆壁到處是裂縫,再怎麼修補,還是不能住人。」丹桂頓了一下,慢慢地道:「不如就丟了,把破裂的過去都扔了、忘了,重新開始吧。」

    挽翠望見外頭的天光,心頭好像被撞擊一下,「扔了!」「忘了!!」的聲音不斷迥響在她腦海裡。

    丹桂繼續道:「後來屋頂破了一道口子,雨水灌下來,屋子裡頭待不下去,楚公子就送我們到這裡來了。」

    她睡得糊塗,又怎麼會自己走動呢?挽翠猛然搖搖頭,不願去想細微末節的事,反正丹桂在身邊,諒他也不敢胡來。

    「娘!娘!」房門被打開,大寶笑呵呵地跑了進來,小鞋踩得啪啪作響。

    「大寶啊!」挽翠欣喜地抱起心愛兒子,親了親他的胖臉頰,看見他頭上仍紮著白布,臉色轉為擔憂。

    大寶也捧著娘親的臉蛋猛親。好香的娘!昨天沒有聞到娘的香味,害大寶睡不著耶!

    「大寶,還痛不痛啊?」挽翠輕撫著他的傷口。

    大寶用力搖頭,再香娘一個。

    徐玉泉也走進房裡,笑道:「昨天古大夫怕大寶摔傷腦袋,叫我注意他一夜,幸好沒有頭暈嘔吐,今天早上古大夫換過藥,說是沒問題了。」

    「徐大哥,謝謝你。」

    徐玉泉放下幾個藥包,「這是古大夫開的調養補藥,讓大寶補血壓驚,另外敷傷的藥膏也在這裡。」

    「真是麻煩你們了,徐大哥,丹桂,你們老是幫我……」挽翠紅了眼眶。

    丹桂笑道:「別老是掉眼淚了,我們姐妹當假的嗎?」

    「假假!」大寶插了嘴。

    「大寶胡說,是真的!」挽翠破涕為笑,輕輕捏了大寶一把。

    「來!來!大家吃早飯了。」膽兒提著一盒食籃進來,大聲吆喝著:「挽翠姐姐,你昨天沒吃飯,少爺特地請陸大娘燉了一盅雞湯,給你補身子了。」

    挽翠臉一紅,這種事幹嘛大聲嚷嚷?

    丹桂故意睇視徐玉泉。「瞧你,我也累了一天,你就不幫我燉雞湯?」

    「老夫老妻了,回家再慢慢燉,不急。」徐玉泉笑意溫柔。

    兩夫妻同時望向挽翠,而挽翠只是瞪著那一大盅雞湯,心思飄到那個為她準備雞湯的人。

    膽兒在桌上擺了燒餅、饅頭、窩窩頭、小菜,又忙著幫大家倒熱茶,大寶搶先拿了一塊熱燒餅,笑嘻嘻咬了起來。

    「鏡平呢?不過來一起吃嗎?」徐玉泉幫挽翠問出問題。

    「喔!少爺在院子裡。正巧我們遇到蘇師傅,本來是要談蓋酒坊的事,順便請他過來看園子,好像要築高圍牆。」

    「這圍牆挺高的,何必再築高?」丹桂望了窗外的高牆。

    「是要保護住在裡頭的人吧?」徐玉泉若有所悟。

    「是啊!」膽兒忙前忙後,大寶也黏在他身邊跑,「少爺說他常常出門,不放心挽翠姐姐和大寶,所以圍牆不僅要蓋高,還要裝倒鉤。」

    「挽翠,這下子沒人敢欺負你了。」丹桂笑道。

    挽翠低了頭,從今天起,她的生活或許是改變了,但是她的心沒變。

    她的心也築了高牆,絕不再讓任何男人傷害她。

    ***

    細雲如鵝毛紛飛,飄飄搖搖落到地面,鋪了薄薄一層雪毯。

    挽翠帶了大寶坐在廊下,喂他喝藥。

    大寶不讓娘親喂,咿呀呀地捧過藥碗,咕嚕咕嚕喝得精光,還拿舌頭朝碗底舔了又舔。

    「大寶,難看!」挽翠拿回藥碗,揉了揉兒子的軟髮。

    這是膽兒從京城帶回來的幼兒藥方,為了讓孩童方便入口,不似一般藥材味苦,聽說喝了可以讓幼兒長高變聰明。

    唉!快四歲的大寶才只兩歲的身材,而且……什麼時候才會正常說話呢?

    「大寶,聽娘念詩了,注意聽,要記在心裡頭喔。」

    大寶睜著圓圓大眼,準備仔細凝聽;他喜歡聽娘念詩,那抑揚頓挫的音調早已深埋在他腦海裡。

    挽翠慢慢念了:「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

    「我不喜歡這首詩。」後面傳來一個涼涼的聲音。

    「我教大寶讀詩,請楚大爺不要打擾。」

    「你教其它詩無所謂,」楚鏡平抱起跑到腳邊的大寶,一起坐到凳子上,「可是這首詩會教壞大寶,不能讓他學。」

    「爹!」大寶聽到「爹」在喊他,開心地叫了出來。

    「白樂天的琵琶行自古聞名,人人背誦,還沒聽說會教壞小孩。」挽翠的聲音也很涼,卻隱含著一絲莫名的情緒。

    「裡頭有一句話錯了,不能念。」楚鏡平微笑以對。

    挽翠立刻明白,「就是那句『商人重利輕別離』是吧?這是千古名言,顛撲不破的道理。」

    「非也。」楚鏡平搖頭晃腦地解釋著:「利之所在,天下趨之。商人若不重利又怎能養家活口、積聚財富?而輕別離者又何止商人?自古以來,多少人拋妻別子,趕赴科場,甚至金榜題名後就忘了家鄉的妻兒。所以這句詩是不是也可以改成『士子重利輕別離』?」

    「音韻不對。」一句話駁回他的長篇大論。

    「是了!作詩講究律仗。唉!白樂天這句詩可害慘了我們這些有情有義的商人了。」

    「哼!只要有利,你對誰都有情有義!因為莊迢龍可以讓你賺錢,你就不幫……不幫我去告他!」挽翠氣得舌頭打結了。

    呵!原來她還在生氣這件事,怪他不幫她出頭了。

    「我是想告他,可縣太爺出面打圓場,又擺酒調解,看在官老爺的面子上,我只好不告了。」

    「利益掛勾,一丘之貉!」

    他笑道:「教訓壞蛋不一定要透過官府啊!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故意扯他一把,讓他死得很難看?」

    「奸商!」

    「咦?又要我幫你出氣,又說我是奸商?」楚鏡平拍拍大寶,「算了,那我不當奸商了,也不去教訓姓顏的、姓駱的……」

    「誰要你教訓他們!」挽翠嚷道。

    顏均豪畢竟是大寶的親父,哥哥們是自己的血親,他們也有一大群家人要養,挽翠不想讓他們不好過。

    「你很善良。」他深深地望著她,看到她心底最柔軟的一面。

    「我不想提他們。」

    「好,不說他們,那就說我吧。」楚鏡平笑容可掬,「你大概還不是很瞭解我,我固然是商人,但我不是輕易話別離的商人,更不會蠢到讓自己的妻子獨守空閨,去向別人彈琵琶訴苦。」

    挽翠心頭一動!但還是繼續和他抬槓。「你們行商跑來跑去,居無定所,歸無定期,還不是『輕別離』嗎?」

    「行商是生活的手段,離家做生意是不得已的方式。可我每次出門前,必定向爹娘告知回家日期,到了有驛站的大城,也必定傳遞信件回家報平安,絕不會讓家人擔心我。」

    「拋妻、別子、離家,就是事實,沒什麼好狡辯的。」

    「如果我的妻子想跟我一起遊山玩水,我也是不反對啦!還可以帶著兒子一起走呢。」他舉起了大寶,笑咪咪地道:「大寶,你說對不對?」

    「對對!」大寶向來跟著別人的尾音說話,竟也隨他一問一答了。

    「你……」挽翠瞼一熱,站起身子看雪花,不理會他們「父子倆」

    楚鏡平把大寶放在膝頭面對他,「大寶,娘教的詩太長,不好背,爹教你一首最簡單的。」

    圖圖大眼眨了眨,小手爬上爹的衣襟,不知道爹念詩好不好聽呢?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大寶,跟著爹念了,關關睢鳩……」

    「關關!」

    「關——關——睢——鳩——」楚鏡平一個字一個字念道。

    「關關!」大人好煩!老是要他說很多話。

    「不對,關——關——雎——鳩——大寶再說一遍。」

    「關關鳩鳩,」煩死了!他要玩爹的衣裳,拉開衣襟,裡面還有毛耶!

    「睢鳩……」楚鏡平訂正道。

    「關關睢鳩!」抓毛毛,好好玩耶!

    轟地一聲,挽翠熱淚盈眶,如聽天籟樂音,這是大寶第一次講話超過兩個字,而且那童稚可愛的嗓音還說了四個字!

    原來……大寶從來就沒有燒壞腦子,大寶真的會講話!

    楚鏡平也愣住了,他只是故意向挽翠示意,沒想到大寶竟然學話成功!

    他乘勝追擊,又繼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速。」

    「逑逑!」嘻!拔了一根毛。

    「君——子——好——逑」

    「君子好逑!」咦?爹的眼睛不一樣,他在看誰呢?

    仰起小臉,喔!原來爹和娘的眼光交錯在一起,好像有火花在跳?

    大寶講話了耶!他們怎麼不看大寶?他要抗議!「看看!」

    「大寶,看什麼?」挽翠俯下身,強忍著興奮的淚水。

    「看大寶!」

    「娘當然看大寶了。」大寶講了三個字,會表達意思了!挽翠伸手一攬,把愛兒抱在懷中,歡欣淚水灑了滿臉。

    大寶伸出小掌抹了娘親的淚水。他不懂娘為什麼要哭,娘哭,他也想哭了。

    「哇哇!」豆大淚珠立刻迸了出來。

    「大寶,怎麼了?」兩個大人手忙腳亂地哄著他,以為大寶身體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四隻手掌在大寶身上摸來摸去,也摸到了對方。

    溫熱與冰冷交疊,他滑過了她的指節,抓到那一瞬間的顫動。

    「呵呵!」爹娘摸得他好癢,大寶的扁扁小嘴轉為一個圓圈,鼻涕吸了進去,呵呵笑了起來。

    手指相觸,挽翠感覺到那分心悸,慌地鬆了手,卻差點摔下大寶。

    「哇!」大寶嚇得大叫,還好爹接住他。

    爹娘怎麼又不講話了?大寶左看看、右看看,大眼骨碌碌轉著。爹看娘,娘低頭……咦?娘轉過身子,不理大寶,跑掉了?

    「娘!娘!」小手掙紮著,想要去追娘。

    「大寶,娘去休息,我們不要吵她。」楚鏡平坐了下來,把大寶放在膝頭,深邃眼眸仍殘留著濃濃的柔情。

    大寶睜著圓圓大眼,好奇地望著爹的眼睛。哈!大寶在爹的眼睛裡,

    「大寶,爹再教你念話了,你學了以後,要唸給娘聽,知道嗎?」

    「道道!」

    細雪紛紛,有若鵝毛飄飛,輕輕吹拂著封閉的心門,搔動那心底深處的幽情。

    不信卿心喚不回。鍥而不捨,總會喚得春暖花開、冰化雪融時。

    ***

    「大寶,你叫什麼名字?」丹桂問著。

    「駱亮晨!」大寶爬在桌上,抓起一個果子啃著。

    「大寶,你今年幾歲了?」

    「四。」

    「大寶,喜不喜歡乾娘?」

    「歡歡!」大寶爬下桌子,又攀上一隻小木馬,搖搖晃晃騎了起來。

    不用說,這只小木馬也是楚鏡平買給他的。

    姐妹倆坐在桌前談心,丹桂笑道:「大寶好像不愛說話,這些日子來,愛理不理的。」

    挽翠微感得意,卻又佯嗔道:「你叫他說話,他懶得說,閒著沒事的時候,他一個人倒背起詩來了。」

    「挽翠,你教子有方喔!你以前辛辛苦苦教他念詩,現在他都學會了。」

    「大寶真的很聰明。」挽翠疼惜地望著玩得不亦樂乎的大寶。

    大寶三歲以前,不是待在顏家讓人欺負,就是在駱家被人嘲笑。除了娘親以外,他講的話無人回應,初學講話的他自然而然畏縮閉塞,只因多說一句話,就多挨一頓打呀。

    丹桂見挽翠陷入沉思,也大致明了大寶進步神速的原因。

    「孩子有人疼,不管學什麼都快,以後你們安定下來,大寶還有爹疼,更是不得了嘍。」

    「什麼有爹疼!」挽翠回過神,「丹桂你就愛胡說,大寶不會有爹了。」

    「怎麼沒有爹呢?玉泉不就是他的乾爹嗎?」丹桂長長吁了一口氣,「幸好當初你沒答應嫁進來當我姐姐,不然我和玉泉一輩子後悔死了。」

    「瞧你還說這件傻事,」挽翠故意戳了丹桂一指,「你終於知道,不能和別的女人分享丈夫了吧!否則你現在就變成一個大怨婦。」

    「是啊!我會怨自己怎麼害了挽翠一生,人家楚公子這麼好,挽翠跟著楚公子會更好命呀。」

    「你又胡說了!」挽翠插起腰。

    「你現在不就跟著鏡平嗎?」

    「哇!你也改稱呼了,你們一個個都背叛我……」

    「他是認真的。」

    「他去認真開他的酒坊,我認真當我的管家,還清債務以後,我立刻帶大寶走。」

    「你要去哪裡?土地賣了,祖屋拆了,你不可能回你哥哥那裡吧?我先說好,我可不收留你。」

    「呵!才不麻煩你們夫妻呢!」挽翠志氣高昂地道:「我總有辦法生存下去,我不靠男人過活。」

    「你真倔!」丹桂不屈不撓地勸說著,「以後大寶長大了,可沒空陪你。」

    「大寶總要養我這個老娘吧?」

    「大寶是會養你,可他也有自己的妻兒,也有他的事業功名,哪有時間天天承歡膝下?」

    大寶會長大,他總要飛出她的手心,她不能一輩子擁有他。

    丹桂又道:「有時候我會和玉泉聊,如果我們一直沒有孩子,老了或許會有些寂寞,但是我們有彼此呀!不然人家為什麼說白首到老?夫妻本來就是互相扶持、相伴過人生。」

    挽翠愀然!世間有恩愛夫妻,也有怨偶,她嘗過一次苦,怕了。

    寧可踽踽獨行,猶勝為情所苦。然而她的心門好像開了一條縫,柔和春風不斷地往裡頭吹著,吹得她心慌意亂。

    大寶在一旁騎木馬,歡天喜地,前搖後擺,聽到兩個娘老是喊他的名字,他不甘寂寞,嘴裡嘟噥著:「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丹桂聽了哈哈大笑!「大寶很喜歡念這首詩呢!」

    「還不是他教他的!」可惡!每天總要念上幾回。

    丹桂走過去摸摸大寶的頭,「大寶!你喜不喜歡爹娘住在一起,每天教你念詩、陪你睡覺?」

    「歡歡!」娘很香,爹很暖,睡在他們中間一定很舒服!

    「丹桂,你怎麼也教壞小孩了!」挽翠惱得跳腳。

    「爹娘本來就住在一起,嘎?我說錯了嗎?」丹桂裝聾作啞。

    怎麼回事?所有的人都把她和楚鏡平扯在一塊了!

    他如果膽敢跑來跟她睡覺,她就一棍打死他,再告到官府裡。

    哼!想來他留她只是逢場作戲,她絕不讓他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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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吃完晚飯,挽翠搶著和膽兒收拾碗筷,她拿人錢財,不能坐著享福。

    楚鏡平笑咪咪地抱起大寶,讓他坐在膝頭。「大寶,吃飽了嗎?」

    「飽飽,」小肚子都鼓起來了。

    「大寶,娘今天教你什麼詩,念來給爹聽聽。」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稚甜的嗓音像在唱歌,還學了娘親教他時的惡狠臉色。

    唉!楚鏡平心中一嘆。商賈非無情,是詩人誤我呵!

    看來挽翠對他的成見很深,心門難開,他得使出最狠的一招。

    「潮來潮往之間,還不是等待?」楚鏡平慢條斯理地道:「大寶,爹教你這句詩,聽著了。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挽翠心頭一震,手上的筷子掉了一桌。

    心是專一的,不必等待,不會虛擲,始終如一,白頭到老。

    「大寶,爹告訴你一個故事。從前有個美女叫做卓文君,她很愛他的相公司馬相如,兩人一起私奔,開了一家酒鋪維生。後來他們賺了錢,司馬相如也被朝廷重用,這時司馬相如就想娶妾,卓文君很傷心,做了這首『白頭吟』,打算離開她的夫君司馬相如聽了,感到很愧疚,於是打消娶妾的念頭,兩人仍然很恩愛,相守到老。」

    大寶睜著圓圓大眼,他不知道爹在說什麼,他喜歡念詩,可不想聽故事。

    「你爹不是司馬相如,爹是個一心人,娶了妻子以後,就會專心愛她,絕對不會讓她傷心。大寶,你長大了也要學爹的專情喔!」

    這些話明明就是向著自己說啊!挽翠鎮定地拾起筷子,不讓楚鏡平看到自己的表情。

    楚鏡平像是自言自語,又道:「唉!我看這次回去就成親,當個一心人吧,省得爹娘整日嘮叨。」

    膽兒正抱著碗盤走出門,聽了差點絆倒在門檻,回頭偷覷挽翠一眼,拿過她手裡又掉下去的筷子。

    「膽兒,算算日子,我們也該回去過年了。」楚鏡平盤算道:「我不能耽誤你和冬香的婚事,我也不能耽誤我的婚事,嗯!不曉得爹娘幫我相中哪幾家姑娘?我回去挑個中意的,趕著過年前下聘,完成終身大事。」

    膽兒吐了吐舌頭,不知道少爺在賣弄什麼玄虛。他從來沒見過少爺半途而廢,看上的好貨勢必買到手,不可能追挽翠姐姐追了一半就撒手。

    楚鏡平忽然又想到什麼似地。「也不能再讓膽兒打雜了。挽翠,既然你是管家,趕明兒我就找幾個丫鬟、僕婦讓你管一管。」

    「不用了,我會掃地、洗衣、煮飯,不必楚大爺再破費請人。」挽翠竭力保持鎮定,內心還是亂哄哄的一句話:他要成親了……

    「不行,管家只要發號施令就好,下面還是要分工。」楚鏡平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好整以暇地微笑道:「如果你堅持要做事的話,那就每天早上過來整理我的房間,疊疊被子吧。」

    「好。」有氣無力地回答他。

    「我看這樣吧,過年後我會帶新婚妻子來這裡玩玩,挽翠,等我回去以後,你幫我把房間布看一下,記住,要佈置得像新房一樣,這樣她才會高興。」

    「好。」

    越來越像是主人吩咐下人辦事了,挽翠神色一黯。她到底在奢望什麼?她還以為他會娶她嗎?他不過是可憐她的際遇,給她一分活兒維生罷了。

    輕別離的商人,說走就走,絕非良伴。

    楚鏡平好像道破她的心事:「這趟出門之前,我就告訴我娘十二月一定會回去,說好的日子不能耽擱,這才不會讓娘親擔心。按照往例,我和膽兒過完元宵才會出門,我還要去京城一趟,等回到這裡,大概是明年正月底了。」

    這一離去,有兩個多月呢!這兩個月,足以讓他擇偶、成親、與另一個女子廝守一生……

    「挽翠,我交代得還算清楚嗎?」

    「呃……知道了。」挽翠回過神,垂了首,「楚大爺如果沒其它的事,我回房去了。大寶,過來。」

    「還是你想跟我回老家走走?」不忍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再換一個方式拐她。

    「不,我留在這裡。」

    心頭為何酸苦?為何如錐在刺?挽翠不解自己的心,轉頭就走。

    「娘!」大寶跳下楚鏡平膝頭,追了出去。

    楚鏡平逸出一聲悠悠長嘆;他不願讓她傷心,但他一定要她自己打開心門。他可以輕而易舉掠奪她、讓她屈服,但他不願意這麼做。

    她過去受傷太深,再有任何粗魯的舉動,只會令她更加封死自己。他尊重她,他要她完完全全接納他之後,才會去碰她。

    然後,才是兩人契合的最佳時刻。

    接納之前是等待。

    等待她發現自己的心,軟化、開啟,以柔情迎向他。

    ***

    離去的清晨,挽翠來到楚鏡平的房門前。

    這時他應該起床了吧?輕推房門,看到凌亂的被縟,她心底湧上一股酸酸甜甜的奇異感覺。

    每天為他整理床鋪,撫著微溫的棉被,她就好像接觸到他溫暖的胸膛,往往摺一條被子就要摺上老半天,或許是想多吸聞他曾經存在的味道吧?

    赫然看到床前一雙鞋,她止住腳步,他還在睡?

    不!他醒了,他躺在床上,一雙深邃的眼正在注視她。

    「楚……楚大爺,對不起……」她轉身想走。

    「挽翠,等等。」楚鏡平坐起身,掀開棉被跳下床,「我在這裡,你一樣可以疊被子。」

    「我去幫你端水。」

    「這種小事,有丫鬟會做。」

    他為她請了兩個丫鬟、兩個洗衣煮飯的僕婦,她是一個無所事事的管家。

    挽翠低了頭,快步走到床前,開始為他整理被子。

    那溫熱的被子燒燙了她的手,她不敢大幅抖動被子,怕會讓他的味道散了自己一身。

    楚鏡平從容不迫地操起衣衫,注視她柔和的背影,以及那緩慢不捨的動作。

    「我今天要走了。」

    「喔。」輕輕地把他的溫暖摺疊起來。

    「我請玉泉他們夫妻過來看你,衙門那邊也打點好了,縣太爺會加強這附近的巡守,你安心住著。」

    「我會幫楚大爺看好屋子。」

    他不喜歡她喊他楚大爺,不過,這刻意的隔閡顯出她內心的不安,因為她在意,所以故意表現得客氣生疏。

    他綻放一抹自信的微笑。「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多吃胖幾斤肉,不要因為想我而吃不下飯……」

    「誰會想你!」她氣惱地轉身抗議,「我一個人吃得更飽,看到你我就消化不良!」

    呵!又逗出她的情緒了,她生氣時比幽怨無語時好看呢!雖然他渴望她的溫柔笑臉,但現在也只好記住這張微嗔帶怒的俏容顏了。

    「你不想我沒關係,大寶大概會想我。如果他想我的時候,你就跟他說:爹也想大寶,可是爹要回去找爺爺,以後爹再帶娘和大寶去爺爺家玩……」

    什麼爹娘爺爺的!挽翠惱地摔下摺得整齊的被子,變成了一堆碎豆腐。

    「楚大爺,你要成親了,我不希望這些話被夫人聽見,因此誤會挽翠。我也會教好大寶,以後不讓他亂叫。」

    「啊!對了,我差點忘記要回去成親。」他的笑意深濃,「挽翠,別忘了幫我打點這間新房喔。」

    心臟又被刺了一下,她漠然道:「我沒忘記,不知道楚大爺喜歡什麼顏色,我好去挑新被。」

    「隨便你。」

    「是你要住的房間,總有自己的喜好吧?」

    「好吧,既然是新房,那就喜氣洋洋,大紅色嘍!」

    「我不喜歡紅色!」

    紅,是她心裡的痛。

    楚鏡平突然明白,就是那吃人禮教的一點紅,讓她吃盡苦頭呀。

    「你喜歡什麼顏色花樣,就讓你佈置。」他口氣沉穩。

    「我怕夫人不喜歡……」

    「別管她了。你怎麼打點,我們照樣住下來就是了。」

    「我們」兩字又刺痛挽翠的心臟。怎麼了?她到底是怎麼了?為何會如此在意這個輕別離的奸商?

    她掩藏住內心的波濤澎湃,鎮定地道:「楚大爺回來之前,我會打點好新房。」

    「有勞你了。」他定定看著她,終究難掩離情依依,鄭重叮囑道:「挽翠,努力加餐飯,你太瘦了。」

    「我不會餓著自己的。」

    「很好。」眼中柔情無限,好好記住伊人模樣。

    挽翠一抬頭,發現他的眸光深鎖在自己身上,她心頭一慌,立刻跑了出去。

    楚鏡平不自覺地追到門邊,凝望她的背影久久,將她的身影完完全全收藏到心魂深處。

    ***

    隆冬除夕,丹桂和徐玉泉夫妻倆過來陪挽翠吃團圓飯。

    「大寶,乾娘喂你吃一口。哇!好大的嘴巴!」丹桂送了一塊肉片給大寶。

    「別喂他啦,把他撐成小胖子了。」

    「大寶要多吃一點,才會長高呀!而且我也可以學著喂小孩。」丹桂眼裡掩不住欣喜的笑意。

    「你有孕了?!」挽翠也十分驚喜,他們成親近四年,終於有消息了。

    「嗯……我也不確定,月信已經遲了半個月,又老是想睡,很疲倦……」

    「一定是啦!」挽翠開心地道:「我剛懷大寶的時候也是這樣,再過半個月就想吐了。徐大哥,你要幫丹桂準備一些酸梅、餅乾,還有,你不能讓她太勞累,要讓她多躺著……」

    「好了,挽翠,我又不是病人。」

    「你身體本來就比較弱,還是要小心點。」挽翠興匆匆地道:「不然你搬過來這邊住,我可以照顧你。」

    「我讓你調理得夠多了,叫我喝藥像吃飯一樣,我怕了你。」

    徐玉泉也笑道:「翠妹,你來拆散我們夫妻了?」

    「我哪敢呀?只是你們住在城裡小巷,那邊吵雜,不好養胎,不如徐大哥你也一起搬來?」

    「我要搬去酒坊那兒了。你們駱家的祖地環境也不錯。」

    「你真的不考鄉試、不當狀元了?」挽翠驚道。

    「考舉人都落第兩次了,還當什麼狀元。」徐玉泉輕噫一聲,心胸頓感開朗,「反正我不是當官的料,前兩年去縣衙做了一個月的文書,就待不下去了。如今鏡平叫我幫忙看管酒坊,我閒暇時可以寫書,又不必離開家鄉,一舉三得,所以就決定到酒坊管事了。」

    丹桂道:「玉泉的小說已經在京城發行,聽說反應不錯,引起一些人對鄉野傳奇的興趣;玉泉留在這裡,可以多蒐集掌故,寫出更好的故事來。」

    「那天送了新書來,翠妹你看了嗎?」徐玉泉問道。

    「嗯,印刷清晰,裝幀考究。那位書商還說要印二版呢!」挽翠為徐玉泉高興,總算他的才華為人所欣賞,但一方面她又覺得惋惜,「可是徐大哥不再考試,這不是很可惜嗎?你念了那麼多書……」

    「不會可惜!我再唸下去,也只是念死書。富貴功名,求得苦,守得也苦,不如雲淡風輕,守著妻兒,有一分小收入,做自己有興趣的事,生活倒愜意呢。」

    徐玉泉望著丹桂,情深無限。丹桂微紅了瞼,不好意思看自己的夫君。

    「那城裡的鋪子呢?」挽翠又問。

    「收起來了。」徐玉泉解釋道:「鏡平說他忙完酒坊之後,不可能長住惠文城,所以他希望我能住在酒坊,就近看管,也算是個看門人吧。」

    挽翠只聽到「不可能長住惠文城」,下面什麼也沒聽到了。

    他是一個商人,設好產業之後,當然會離去。再見面之時,只是他偶爾興起,路過巡視,一、兩年才會碰上一次面吧?

    尚未離別,就已傷痛,她被自己揪痛的心所震驚。

    「其實酒坊很忙,我還有很多要學。」徐玉泉又述說著未來前景,「蘇師傅的動作很快,不到月底,酒坊和住房都可以蓋好,那時就要馬上開工。鏡平會帶釀酒師傅過來,先用他老家的酒麴釀造,有了好麥麴、好井水、好麥子,釀出美酒就不是難事。等到了夏天,我們還要自己制麴,制麴的技術可難了,師傅會教我們……」

    丹桂推他一下,徐玉泉才發現挽翠神情怔仲,根本沒有在聽。

    「娘!丸丸!」大寶終於自己用筷子叉起一顆丸子,高高舉起炫耀。

    「哎!大寶!」挽翠看到一顆白丸子在眼前晃來晃去,忙把大寶拉了下來,喉頭也像硬了一顆苦澀的丸子,「別爬這麼高,會摔傷呀!」

    丹桂聽到她聲音有異,疑道:「挽翠,你有什麼心事嗎?」

    「沒什麼呀!大過年,快快樂樂的,能有什麼心事?!」

    「鏡平再一個月就回來,你別擔心了。」

    「誰擔心他?他回到老家,跟爹娘團圓,比我們還幸福呢!」

    對了,他還有妻子!一想到此,挽翠的心完全打結了。

    丹桂他們還不知道他回家娶親吧?挽翠講不出口,只怕自己一說出來,痠痛眼淚也會跟著掉下來。

    天!楚鏡平竟然在她心底佔有這麼大的份量!幾時他偷偷跑進她的心了?

    「挽翠,你是不是太累了?」丹桂又問道。

    「我沒事啦!」挽翠強顏歡笑,忙著幫丹桂夾肉,「你懷孕了,要多吃些東西,以後生出來的孩兒才會強壯,我懷大寶的時候就是吃得太少,所以大寶才不容易長大。」

    看見挽翠神色自若地談起往事,丹桂和徐玉泉對望一眼,心想:她應該已經拋卻過去,從此展開新的人生了吧。

    「吃吃!刺丸丸!」大寶又站在椅子上,拿著筷子猛戳湯裡的九子,濺起一桌的湯汁。

    「大寶,別鬧了。」挽翠把他抱到懷中,擦了他嘴臉的污漬,大寶坐不住,又一溜煙下地,跑去騎他心愛的小木馬。

    「爹爹!跑馬馬!」大寶想念帶他跑馬的爹,好久沒有見到爹了。

    他喜歡騎馬,也喜歡聽娘念詩,所以他每次騎上小木馬,就是眾人準備聽大寶展露背詩絕活的時候了。

    小木馬晃著,小嘴也嘟噥著:「秋寒依依風過河,白露蕭蕭洞庭波,思君末光光已滅,眇眇悲望如思何?」

    徐玉泉驚訝地道:「大寶背得真好,進步好快!不過,翠妹,你教小孩子背這種詩,未免太感傷了吧?」

    「這首詩有疊字,大寶比較好學,再說他也不懂詩裡的意思,多背一些詩,長大再學不遲。」挽翠淡淡地道。

    「原來如此,念疊字的詩呀……」徐玉泉也不去探究挽翠教詩的心意,忙道:「大寶,乾爹教你念詩,很好念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星星種星星!」大寶睜大眼,大聲唸著。

    挽翠噗哧一笑!「徐大哥,你要慢慢念,大寶才學得起來。」

    大寶又搖起他的小木馬,嘟噥著:「星星種星星。」這句詩太簡單了。

    「糟了,大寶學了一首歪詩,徐大哥,我不管,你要把他教會才行!」

    徐玉泉大笑道:「好!好!我慢慢念,大寶,行——行——重——行——行——」

    笑聲中,「與君生別離」五個字飄進挽翠的耳朵,接著的詩句也像漫天無際的雨滴,一點一點地打在她的心版上。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我去找壺酒助興。」她慌慌張張跑出了門。

    門外是沉沉黑夜,撞不開、衝不破,如同她被緊緊纏裹的心。

    有人以他的無盡溫暖纏住了她,她再也掙不開。

    挽翠終於明白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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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27:31
第九章

元宵夜,挽翠帶大寶到城裡看花燈,直玩到上半夜,幾戶大戶人家放完煙火,人潮才散去。

    她看到顏均豪,他帶著其他妻妾生的幾個孩子,一同在河邊放煙火;他看了她一眼,露出一個鄙夷的笑容,轉身繼續和另外三個兒子玩耍。

    他再也不會傷害她了,所有的流言輩語也傷害不了她。她安分做事、安分做人,別人愛說什麼,那都不關她的事。

    徐玉泉和丹桂一直陪著他們母子,最後還送他們回去。

    她有大寶,有好姐妹,有好大哥,她十分滿足。

    回到屋子,為大寶換下衫褲,柔聲喚著:「大寶,睡覺了。」

    「燈燈!」大寶提著小燈,仍在房間東奔西跑,一下子提燈照亮黝黑的衣櫥,一下子又探進床底,想看黑漆漆的地板有沒有藏妖怪。

    「大寶,夜深了,月兒忙了一個晚上,躲到雲裡睡覺了。你看,你的小木馬不動了,它也在乖乖睡覺呢。」

    大寶望著小木馬,想要跑上前晃動它,挽翠忙道:「大寶,小木馬睡著了,你不能吵它,不然它明天就不能陪你跑馬嘍。」

    「跑馬馬。」大寶膩到娘親懷中。

    挽翠拿過他的小燈,吹熄燭火,抱起了圓胖的親親小子。「大寶好乖,大寶睡著了,明天才有力氣跑馬馬。」

    「爹,跑馬馬。」大眼充滿了期待。

    她心酸地揉揉他的軟髮,「爹回家看爺爺了,爹很忙,要離開大寶,大寶已經長大懂事,大寶不要吵爹,我們幫爹看屋子。」

    「爹,娘,睡睡。」爹為什麼要離開?大寶想跟爹娘一起睡覺耶。

    挽翠明白他簡短話語的意思,只是低頭蹭了贈他的軟髮。「乖,娘跟大寶一起睡,以後大寶長大了,要一個人自己睡喔。」

    「不不。」大寶不要一個人睡!

    「乖大寶!」她摟緊了兒子,輕輕拍撫他的背,「娘在這裡陪你呀,娘唱歌給大寶聽,大寶聽了會作夢,夢到大寶騎白馬,跑呀跑在大草原,地上好多漂亮的野花……」

    「爹。」

    「對了,爹也跟大寶一起騎馬,馬兒跑得好快,好像飛在天空中……」

    「唔……」圓圓大眼漸漸合了起來。

    挽翠放下大寶沉睡的小身子,為他蓋好棉被。這小傢伙是玩累了,才哄幾句就已然入睡。

    輕輕撫摸他的胖白臉蛋,再輕輕走出房門。

    走過幾間房,她推開楚鏡平闃黑的房間,捻亮燭火,桌上躺著一對未完成的鴛鴦。

    另一對鴛鴦已經繡好了,水藍綢緞布面上,兩隻鴛鴦相互偎依,彷如低語。

    好個鴛鴦戲水!整個房間充滿著清淡的藍色。水藍床帳,天藍被面,湖藍軟褥,還有一隻插了柏梅枝的青磁花瓶。

    房間向東,為了不讓過早的日照喚醒熟睡的人兒,她糊了新窗紙,鑲上灰藍紗簾,一針一線,都是她的手工。

    挽翠坐到桌前,細細審視未繡完的鴛鴦,估算著,大概再兩天就可以大功告成,屆時縫好枕巾、填入枕頭,正好趕上楚鏡平歸來的日期。

    到時候,有個女人將住進這間房……

    為他連夜趕工縫枕巾,是她最後的心意,也是將她最深、最不敢言明的情意,藉由繽紛的繡線訴說。

    想像他臥在鴛鴦枕上的模樣,她浮起一絲溫柔的微笑。

    曾經,她以為會愛上顏均豪,但是洞房花燭夜之後,她的世界陷入淒風苦雨。

    曾經,她以為再也不會對任何一個男人動情,然而楚鏡平闖進她的生活,陪她度過歡笑和悲傷的日子,日日、夜夜,風風、雨雨。

    她的心有了他。

    若非他要回家娶妻,恐怕她還不知道自己竟已深深愛上他,只因為想到他將懷抱另一個女子,她的心就無由來地酸苦。

    不苦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敢奢望高攀。她很滿意現況,若能為他守著屋子,偶爾幾年瞧他一眼,直到老死,這輩子也就夠了。

    手指輕撫過光滑的緞面,想到他溫柔的微笑,還有他對待大寶的耐心。

    想著他,也是一種幸福。

    夜很深,她的雙眼漸感酸澀,今晚看花燈看得太累了,她還是早點休息吧。

    拿起鴛鴦枕巾,坐到床邊比對一下枕頭,左瞧、右看……嗯,屆時兩對鴛鴦並排在床上,一定很熱鬧。

    她又輕撫上枕頭、被面、軟褥,不自覺地躺了下來。

    躺一下就好,躺在他睡過的地方,可以偷偷地想他。

    「咚!」心頭跳了一下,她的臉腓紅似火。躺一下就好,一下下……

    咚!咚!咚!心頭越跳越快,越跳越亂,昏昏然,燻燻然,立即墜入了甜蜜夢境中。

    ***

    天光濛濛初亮,挽翠跳了起來。

    天哪!她竟然在楚鏡平的房間睡著了!大寶起床找不到娘,一定會哭的。

    自己睡糊塗了,她得趕緊去瞧大寶,回頭再整理房間吧。

    衝回自己的房間,竟然看到一雙大鞋擺在大寶的小鞋旁邊。她立即神經緊繃,抽出門閂,準備痛擊大膽惡人。

    躡手躡腳來到床前想要救大寶,忽然被那張俊臉震得手腳發軟。

    瞧他們「父子倆」睡得多安穩!大寶膩在他的懷中,一隻小手還捏著他的指頭,而他則把大寶護衛得密密實實。

    楚鏡平被聲響吵醒,一睜眼,見到了久違的溫柔容顏。

    「你……你!」挽翠趕忙把門閂藏在背後,「楚大爺回來了?」

    「是啊,我的床被人佔了,只好來佔別人的床。」又是那種涼涼的聲音。

    「我……」挽翠全身陡然發熱,他看到她的睡相了?

    楚鏡平不敢驚動大寶,小心翼翼爬了起來,再為他掩好被子。

    「我請的丫鬟都到哪兒去了?昨夜敲了老半天的門,就是沒人幫我開門。」

    「她們……我讓她們回家過年,今天才會回來。」挽翠低了頭。

    「你知道我們怎麼開門的嗎?」

    他好像生氣了,挽翠咬著唇,搖了搖頭。

    「膽兒爬牆,差點摔傷了腿,我一進門就聽到大寶哇哇哭著找娘。」

    挽翠心疼地裡向熟睡的大寶。該死!是自己睡死了!

    「大寶看到我就不哭了,我陪他騎小木馬,又扮馬讓他騎,呵……」楚鏡平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楚大爺,對不起。」

    「管家不夠機靈勤快,我隨時可以辭退。」

    「楚大爺不要……」挽翠驚慌地抬起頭來,她不要離開他呀!

    四目交望,他沒有生氣,她看到的是他充滿笑意的灼灼目光。

    彷彿洞察出她內心的秘密,那朵微笑越來越大,眼神越盯越緊,她渾身冒汗,幾乎要被他看融了。

    「你拿那根木棒作啥?」

    「沒……沒什麼。」她趕忙把門閂放回原位。

    驀然記起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又垂下頭,「夫人……夫人來了嗎?」

    「喔,她來了。」

    「在哪個房間?」挽翠漸感心痛。

    「那口箱子是她的。」楚鏡平指著門邊一口大箱,「裡頭有她的布料、衣服、首飾、補品,還有小孩的衣服、玩具、書本。」

    連小孩的東西都準備好了?挽翠不願再想人家夫妻甜蜜恩愛的模樣,蹲下身拖著箱子,「我送到楚大爺的房裡。」

    「不急,先放這裡。」楚鏡平跨步走了出去。

    挽翠正躊躕著是否跟上前去,他回頭喚道:「一起過來見我的夫人吧,大寶在睡覺,這裡不方便講話。」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挽翠隨楚鏡平來到他的房間中;一見到凌亂的被縟和未完成的刺繡活兒,她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嗯!這房間佈置得很幽雅清靜,她喜歡,我也喜歡。」

    楚鏡平來回踱步,背著手打量煥然一新的新房。

    挽翠忙著收拾桌上的針線布片,「我不知道楚大爺會提早回來,房間還沒有整理好,請楚大爺先出去,我收拾好了,再請夫人一起過來……」

    「不用收拾,她已經來了。」

    「啊!」挽翠嚇了一大跳,惶恐地望向門邊,那裡只有白茫茫的冬陽,什麼也沒有。

    再回頭望向楚鏡平,他深邃的雙眸依然鎖住她。彷彿自第一次見面後,他就一直這樣凝視她。

    「夫人在……在哪裡?」她的聲音抖動著。

    「在這裡。」

    「沒有哇。」

    「在這裡。」他輕輕握住她冰涼的雙掌。

    他的熱流灼燙她的掌心,她頓時全身攤軟,而他那源源不絕的柔情還在衝入她的血液中,把她冰冷的身心燒得沸騰。

    「沒有……沒有夫人……」她虛弱地道。

    「你就是我的夫人。」

    又是轟然一聲!她兩腿發軟,站不住了,這次鐵定要暈了。

    他擁住她纖弱的身子,在她耳畔柔聲道:「挽翠,我要娶你。」

    「不。」他開什麼玩笑!她想掙扎,卻不由自主迎向那溫柔聲音的來源。

    眼眸深邃,情深無盡,說話的語氣更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挽翠,我好想你。」

    淚霧一下子蒙了眼,是她看錯了吧?聽錯了吧?

    他還是嚇著她了。他心疼地捧起她的臉頰,輕輕地、緩緩地疊上思念已久的柔軟唇瓣。

    宛如許久以前,彼此就已經期待這個吻,一旦膠合,再也分不開了。

    他嚥下她所有悲傷的淚珠,細膩地親吻她的軟唇,一吻一印,極其溫柔,再小心探尋,交纏住她的丁香小舌,綿綿不盡地送上他的疼愛。

    挽翠已經完完全全攤倒,只能靠一雙手緊緊環抱住他的胸臂,唇舌無力地任他擺弄,虛軟地回應他的柔情。

    在綿長親吻中,訴說了彼此的情意與相思。

    「挽翠,挽翠……」他捧著她的臉,一再地呼喚她。

    「鏡平……」她離不開他的深眸,也是痴纏地看著他。

    「你可知我等了多久?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接受我……」

    她是接受了他的情,可是她能接受他的人嗎?挽翠心中一酸,猛然搖頭,掙開了他的懷抱。

    「不!我不當人家的妾,我也不會再嫁……」

    話未說完,他立刻堵住她的檀口,雙臂抱緊了她;這次是激狂綿密的吻,讓她知道,他愛她。

    她又迷醉在他的深吻裡。完了!她是沉淪在他的柔情蜜意裡了。

    「不行的……」她在喘息的片刻掙扎道:「我不是你外面的妾……」

    他笑意很深,凝視她濡濕紅灩的唇,「挽翠,為什麼你想當小妾?當我的正室夫人不是更好嗎?」

    挽翠心頭狂跳!正室夫人?她扯住了他的衣襟,「你到底成親了沒有?」

    「沒有。」

    「你沒娶妾?」

    「商人精打細算,不浪費錢養別的女人。」

    「那你回家做什麼?」

    「過年啊,讓爹娘看看我啊。」楚鏡平撫上她那雙顫動的柔荑,「順便告知我那抱孫心切的爹娘,我在外面有了心愛的女子,名喚駱挽翠,我想和她成親。」

    「你……你說了?」她是他心愛的女子?噢!她又要量了。

    「對!我也跟爹娘說,我還有一個兒子,他們馬上有孫可抱。」

    「你不能開我玩笑,我又沒答應你!」

    「你睡我的床,還不是想當我的夫人?」

    「你——人家是不小心睡著的,」她氣得掄拳捶他,這傢伙到底是正經還是玩弄她呀?

    他任她捶著,他就是喜歡看她有情緒的模樣,還空出一隻手撫弄她尚未梳理的發絲,「那你怎會跑到我房裡,不小心睡著呢?」

    「我幫你佈置新房,不在你房裡,要去哪裡?」

    「白天也可以佈置呀!還是夜深人靜時,比較好偷偷想念我?」

    被他一語說中心事,挽翠又氣得捶他,拳頭敲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咚咚咚,又像是她狂亂的心跳,咚咚咚,他正敲開她的心門。

    蓬門今始為君開。她的真心赤裸裸地呈現在他眼前。

    手勁放緩了,臉頰漸漸染上紅暈,有如初嘗情滋味的小姑娘,她害羞地垂下頭,不敢再看他。

    「不打我了?我還以為你會拿棒子敲我。」他笑意盈盈。

    「我會敲的……」聲音好弱,「只要是登徒子上門,我都會趕走他們的。」

    「我不是登徒子,我是你的夫君,你不能趕我。」

    「誰是我的夫君了?!」淚水突然迸流而出,立刻濕了臉龐,粉拳再度捶上他的胸,「奸商!你怎麼可以欺騙我的感情?你誑我來當管家,就是想要我的人,誰知道你在家鄉是不是娶了親,又來這裡勾引我……」

    「挽翠,相信我。」他堅定地道。

    「我不相信,男人沒有好東西……」

    「相信我。」

    「不要!我要帶大寶走……」

    「相信我。」語氣沉穩而溫柔,眼裡是瞭然一切的憐愛。

    他深深瞭解,她的情意已經表露無遺,卻仍不斷地抗拒,不是故作扭捏,而是她心底深層仍埋有懼怕,害怕他也是薄倖無情的男人吧。

    他再複述一次:「挽翠,相信我,相信我的心,也相信你自己的心。」

    「你的心?」男人不是只要女人的身體而已?他們怎有心?

    他為她拭淚,柔聲道:「我愛你,我也真心疼大寶,希望你們母子能跟我過好日子。你再看看這間屋子,哪裡不是隨你的意思佈置?這是我們將來一起生活的房間,當然要以你的喜好來打點了。」

    一起生活,一世相愛,一生相伴,她不再孤苦了嗎?

    感受他手指的溫情,她抬起頭,望定他真摯深邃的眼眸,心在悸動。

    「你沒有成親?為什麼要騙我?」

    「我若不騙你,你恐怕還在和我鬥氣,不知道你早已經愛上我了吧?」

    「誰愛你了!」惱得又捶了一拳,淚水滾滾而下,「這些話為什麼不早說?還裝神弄鬼欺騙我!」

    「我以前說,你會相信嗎?還不是把我當作色鬼,一棒子打了出去。」

    挽翠咬了唇,若早些時候他說出情話,她只會當作是輕薄言語,將他打出去的。

    「我這麼凶,你愛錯人了。」

    「不,我沒有愛錯人。」他親吻著她的淚痕,柔和地道:「第一眼見到你對大寶溫柔疼惜的神情,我就被你吸引,那時我就想娶你為妻。」

    「我嫁過人……」她避開他的唇。

    「如果我要娶黃花閨女,何必苦苦尋覓?正因為我要娶一個溫柔賢慧的妻子,所以我費盡心思,苦心追求……」

    「我不溫柔,也不賢慧,你看走眼了。」

    「商人楚鏡平絕對不會看走眼,就算是藏在廢墟中的好貨,我也會找出來,重新把她調理得容光煥發。」

    「都是你的歪理!」氣!氣!氣得想哭,也高興得想哭!

    「挽翠……」他吻著她的唇瓣,像是撫慰她此刻紊亂的心情,纏綿吸吮,直到她停止掉淚。

    他拿出巾子,幫她拭去一臉的涕淚,微笑道:「我做任何事情都有道理,我不做虧本生意,要娶就娶最好的妻子,還可以買大送小……」

    咚!一拳捶上他的胸,「你混蛋!」

    罵人了。楚鏡平一笑,看來他還是收斂一點為妙,「你得習慣我的個性,我喜歡開開小玩笑,人生才會快樂呀!來,不要愁眉苦臉的。」

    「你爹娘的意思……」她依舊眉頭不展。

    「他們反對我娶你。」他直言說出事實。

    「算了。」她輕輕推開他。

    他仍然摟緊她,「不能算了。他們一聽到你帶了一個孩兒,立刻反對,可他們沒有看過你,我相信只要他們見過你和大寶,一定會接納你。」

    「不要為了我杵逆你的爹娘。」挽翠垂下頭,方才的激情全部消失無蹤,「我在這裡幫你看房子,你還有更好的對象……」

    「沒有更好的對象了。」他抬起她的下巴,注視著為他著想的她,「挽翠,只有你,才是我楚鏡平唯一的妻子。」

    「我……」他今天變得好肉麻,害她又想哭了。

    「我明天要上京城辦事,那是去年夏天就訂好的見面日期,不能失約。等我月底回來後,我帶你和大寶回老家,請我爹娘同意我們的婚事。」

    他馬上要走了,挽翠略感惆悵。

    「如果他們還是不同意?」她聲音怯懦了。

    「我就把家產事業統統丟還給我老爹,讓他不得安享晚年。」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你爹?不行的!」

    他笑得爽朗,「從小我爹就叫我吃苦,我十五歲挑起楚家家業,老爹卻逍遙自在去了;如今他要管我的婚事,我就讓他管家業!」

    好奇怪的父子!挽翠略感不安地望著楚鏡平。也許,她還不夠瞭解他。

    他知道她的疑惑,親吻了她的額頭,笑道:「等我回來,我再慢慢跟你說家裡的事,我不會讓你嫁給一個不明不白的人。」

    「還是算了……」她不想讓他為難。

    「對自己沒信心嗎?我看上的好貨都是世間珍寶,你得相信我的眼光。」

    「我不是貨……」她想抗議,卻被他堵住了唇。

    「救命啊!」一聲驚叫打破了繾綣濃情,兩人同時驚訝地望向門外。

    一個男子跑過走廊,向裡頭望了一下,趕忙跑了進來。

    「大哥,你在這裡呀!快救命,那個小娃娃好凶……」

    話還沒說完,大寶已經擎著大木棒,啪啪追了進來,一瞼勇敢,「打壞蛋!打打!」

    楚鏡平忙趕上前,抱起大寶,拿下木棒-笑道:「大寶,他不是壞蛋,不能隨便打人喔。」

    「壞蛋,娘!房間!」

    「爹知道了。姑丈他要找爹,不小心跑到大寶和娘的房間,姑丈不是要欺負娘,大寶放心。」

    「姑丈?」好陌生的詞,大寶不懂。

    「挽翠,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妹夫江濤生,他是楚家酒坊最好的釀酒師傅,昨夜和我一起回來的。」

    江濤生被大寶嚇出一身冷汗,抹了扶額頭,驚喜地道:「大嫂!百聞不如一見啊!大哥才過完年就拉我出來,他說很想念大嫂呢!」

    挽翠臉一紅。楚鏡平到底向他家人說了什麼?她不習慣大嫂的稱呼,也不習慣面對其他男子,垂下了頭,低聲喚著:「江公子。」

    「挽翠,太見外了,叫他濤生吧。」楚鏡平輕捏了她的手心。

    「呀!」挽翠燒紅了臉,忙道:「我去幫你們準備早飯。」

    望著挽翠羞赧離去的背影,江濤生感到十分驚異,這個在楚家掀起軒然大波的女子竟是如此柔弱纖細,彷彿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錯了,大家都錯了,不是野女人誘拐大哥,是大哥拐了人家母子啊!

    「大寶,我們去幫娘燒飯,好不好?」

    「爹!好好!」大寶摟住爹的脖子,非常開心。

    江濤生目瞪口呆,不覺羨慕起相親相愛的這家人了。

    ***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大寶咿呀呀唸著詩,隨著抑揚頓挫,他也在爹的肚皮上晃來晃去。

    楚鏡平半躺在湖藍軟褥,身上坐著胖小子大寶,只見大寶不甘寂寞!又掀開他的衣襟找毛毛。

    他左手扶住大寶,右手撫摸那軟密的黑髮,一雙深眸卻望定了桌邊的挽翠。

    挽翠正低頭剌繡,火光掩映中,她的臉兒酡紅,神情如醉,嘴角掛著一抹很輕的笑容。

    「挽翠,別縫了,過來這邊坐吧。」

    「不,快弄好了,我把它趕完。」

    「急什麼?我明天要出門了,讓我多看你幾眼。」

    他的話像波浪拍打她的心房。在過去,顏均豪說走就走,也沒有留下一個歸期,她只能苦苦等待,把僅存的一點點夫妻情分等到銷磨殆盡。

    「挽翠?」他又柔聲喚著她。

    忘掉過去了。她坐到床畔,伸手撫了大寶的背,輕聲喚著:「大寶,爹陪你玩一天了,你好乖,我們回去睡覺,讓爹休息。」

    「爹,睡睡。」大寶乾脆趴在爹的身上,賴著不肯走。

    「今晚讓大寶和我睡吧。」楚鏡平坐起身子,拎起大寶放在床裡側,「跟爹一起睡,明天一早爹帶大寶去跑馬。」

    「嘻嘻,跑馬馬!」今天大寶跑得好快樂耶。

    「爹明天要去京城談生意,等爹回來以後,再帶大寶去找爺爺。」

    「爺爺?」圓圓大眼不解地眨著,爺爺是什麼東西?

    「我來哄他睡吧。」挽翠見他說一句,大寶的精神就好上一倍,她實在看不下去了。

    「娘,香香!」大寶聞到娘的香味了,嗯,好香!

    挽翠俯身親吻大寶的小胖臉,輕拍他的心口。「大寶是乖寶寶,馬兒跑累了,大寶餵馬兒喝水吃草,然後馬兒就要睡覺嘍。大寶玩累了,也要乖乖躺下來,枕頭好軟,被子好暖,大寶好舒服,眼睛閉起來,夢到一個漂亮小姑娘,跟她一起玩喔。」

    楚鏡平微笑聽著,也扯了被子躺下。

    挽翠縮回手,不好意思碰到他的身體,眼神仍是柔和地望著大寶。「大寶乖,今天爹陪大寶一起睡喔!爹爹保護大寶,讓大寶睡得香香甜甜,一覺到天明。」

    大寶睡眼惺忪,綻出一個憨甜的笑容,長長的睫毛垂蓋了下去。

    「乖大寶,好好睡。」柔和的尾音漸收漸微,房裡悄然無聲。

    再看一旁的楚鏡平,他似乎也閉眼安睡;她靜靜瞧著他俊挺的臉孔,目光由他的濃眉流轉而下,停駐在他那豐潤飽滿的唇瓣。

    不敢想像,她竟能再莧良緣;良人屬我,我屬良人。

    月光溶溶,光影如水,彼此心裡的情意就像流水潺潺不竭。

    他張開眼,握住她的手,也是靜靜看著她。

    他的熱流緩緩燒遍了她的身子,她的臉逐漸發熱,慌地收回目光,扭過頭,站起身,不發一語。

    他亦是輕身站起,環住她的纖腰,吻了她的鬢角,「挽翠,我喜歡你剛剛看我的樣子,好溫柔,好美麗。」

    「別……大寶在這裡呀。」

    他還是摟緊她,耍賴地道:「過去我只恨自己不是大寶,不能讓你疼。」

    她羞怯地一笑。「你大人不能跟小孩吃醋。」

    宛若看到亮麗的朝陽,楚鏡平直楞楞地望著她,發出一聲如夢也似地長嘆。

    「挽翠,挽翠,你知道嗎?這是你第一次對我笑。」

    「是……是嗎?」

    「是啊!你從來不給我好臉色看,我嚇都嚇死了,幸好我不屈不撓,使盡手段,終於把你騙到手了。」

    「你——你壞。」她再也凶不起來,只是低頭輕笑。

    「挽翠!」天!一笑傾城,比起她的怒容,他更喜歡她抿唇微笑的模樣。

    低頭吻住那朵笑容,交纏住彼此的感動。

    月影斜移,她抬起醉夢似的雙眸,喃喃地道:「鏡平,我不要你只有愛我,你也要愛大寶,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不然……」

    「不然就不嫁給我,是不是?」他轉身再為大寶拉攏被子,「放心,我會嚴格訓練大寶,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看到她轉為憂傷的神色,他又笑道:「這樣大寶才有資格當二寶、三寶的大哥啊。」

    「什麼二寶、三寶?」她惱得臉紅了,不知道他這麼愛開玩笑。

    「還有四寶、五寶哩!嗯,你想要幾個寶?」

    「不來了。」她本想用力蹬腳,又怕吵醒大寶,乾脆低頭跑了出去。

    好個害羞的小娘子呵!以往她凶惡冷漠的外表只是武裝面具,如今這才是原原本本、溫柔多情的挽翠呀。

    上前握住她的手。「我送你回房。」

    短短的一條走廊,很快到了盡頭。

    「挽翠,我會盡快趕回來,你好好養胖自己。有事情叫丫鬟去酒坊找玉泉和濤生,不要親自出門,也不要再洗衣服了,瞧你這手……」

    「你好嘮叨,不會有事的。何況徐大哥他們要忙著搬釀酒器、買酒罈、試釀,我不會去麻煩他們的。」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

    「這麼多年來,我還不是一個人。」她輕鬆地道。

    「不會再是一個人了。」他擁緊了她,「真捨不得離開你,要不是這次太趕,我就帶你和大寶一起上京城玩。」

    「以後不是還有機會嗎?」她低垂了頭,粉靨酡紅,「如果你好好待我,就算我待在家裡侍奉公婆,也是情願的……」

    他抵著她的額,笑道:「你想侍奉公婆,恐怕還找不到人,他們比我更會到處亂跑呢!你呀,就專心侍奉相公就好了。」

    「討厭……」忸怩的聲音藏進了他的深吻裡。

    月兒催情,佳人軟膩,他的鼻息聲逐漸濃重,雙手也變得不安分。

    「鏡平,不!」她的身體顫抖了起來。

    「挽翠,我想要你,我……」

    「我不是隨便的女人……」

    他很克制地放開她,雙眸仍是濃得化不開的繾綣柔情。他明了她的感受,他願意尊重她。

    「我現在放過你,等咱們回老家拜過天地後,洞房花燭夜我就不客氣嘍!」

    他挑逗的語調轉為鄭重:「到了那時候,我要你完完全全成為我的妻子。」

    她篤定地點頭,就是這分尊重讓她得以坦然無懼地愛上他。

    再給她一些時間整理心情,她將會放掉過去的創傷,以一個全新的駱挽翠,真正成為楚鏡平的妻子。
匿名
狀態︰ 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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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9 22:27:53
第十章

日子在等待中度過。

    為了避免外頭的閒言閒語,挽翠足不出戶。這日,坐在廊下教大寶念詩,忽然聽到大門敲得震天價響,丫鬟小蘭上前開了門,外頭的人道:「跟你們討點水喝了。」

    小蘭看到來人的馬車,立刻搖頭道:「前面再走不遠就有茶坊,你們到那裡喝水吧。」

    「那我借個茅坑行吧?」

    「不行,我們少爺說不能讓陌生人進來。去、去!城裡有客棧、有人家,別來煩我們。」小蘭說著便要關上大門。

    「你們少爺真是渾帳不講理,老子我憋得急了,這路上人來人往,叫我怎麼放?要是憋出病了,叫你們少爺負責!」

    挽翠牽著大寶來到門邊,見到外面只是一對白髮老夫妻,語氣雖然不講理,卻也不是什麼壞人。

    「小蘭,沒關係,請他們進來喝杯水吧。」

    老夫婦扶著彼此的手,喜孜孜地走了進來。挽翠看他們親密的模樣十分眼熟,又多看了幾眼。

    「兩位不是老大爺、老大娘,你們又來討水喝了?!」她感到驚喜。

    「哎!你不是小娘子嗎?」老大娘也吃了一驚。

    「你怎麼在這裡?」老夫妻同聲齊問。他們正是幾個月前留下炒栗子給大寶的「逃難」老夫妻。

    「我……我是這裡的管家。」挽翠選了一個委婉的說法。

    「原來是管家的娘子,嚇我一跳。」老大娘笑著拍拍心口,「咱們真是有緣,可再叨擾小娘子了。」

    待老頭子上完茅房,挽翠招呼他們進到大廳,小蘭已經準備好一壺熱茶。

    廳裡擺了一隻小木馬,大寶立刻跳了上去,獻寶也似地喊道:「看馬馬,爹,小木馬!」

    老大娘驚喜地道:「大寶變得會說話了,他在說什麼?」

    挽翠微笑解釋著:「他說要我們看他騎小木馬,那小木馬是他爹買給他的。」

    「他爹一定很疼大寶了。」老大娘慈祥地看著大寶。

    「嗯,很疼。」挽翠心裡揚起無限柔情。

    老頭子東張西望,盡往屋子裡瞧。挽翠心想他好奇,也就任由他看,一面為兩位老人家倒茶,問道:「兩位老人家遊山玩水回來了嗎?」

    「哎!」老頭子唉聲嘆氣,起身幫大寶搖了小木馬,「我們夫妻倆玩膩了,就回家過年,誰知道一回家就被大平子氣得半死。」

    「是令公子又欺負老大爺了嗎?」

    老大娘搖搖頭。「他為了一個女人,和他爹鬧得很僵,我們怎麼勸也勸不聽;後來他一過完年就跑掉,他爹氣壞了,說兒子離家出走,老子也要離家出走,所以我又跟他爹出來嘍!」

    人家的家務事,挽翠不方便說意見,只是溫言勸道:「老大娘,你們年紀大了,彆氣壞身子,也許令公子有他的苦衷,說不定他正在找兩位老人家呢。」

    老頭子惱得把小木馬搖晃起來,「老子我幫大平子看了多少好人家,他什麼都不要,卻看上外面的野女人……」

    「噓!別嚷了,驚動別人了。」老大娘有些慌張地四下張望。

    挽翠一震!這不就像是楚鏡平的際遇嗎?難道她也像是老大爺口中的野女人嗎?

    被休被棄,本非她的罪過,但是世俗的成見卻像一張大網把她兜死了。

    不!她有了楚鏡平,她早已掙脫這張流言成見的死網。

    「老大爺,老大娘,你們喝口茶順順氣。」挽翠神情自若,「婚姻之事,兩情相悅,如果令公子和那位女子真心相愛,你們又何必百般阻撓呢?」

    老大娘一嘆。「我們也不想管,可那女人是個厲害角色,我怕大平子被那個女人騙了,萬一娶進門,我們公婆倆還被媳婦欺負呢!」

    挽翠好言安慰著:「老大娘,我記得你家大瓶子很聰明,事業有成,他這麼能幹,怎麼會被女人騙了?是你多慮了。」

    「唉!小娘子,你的大寶還小,你不會煩惱兒子娶親的事,可以後大寶要娶個被人家休了的棄婦,你煩不煩呀?」

    越來越像自己的遭遇了。挽翠一笑,「被人家休妻,不見得這個被休的女人就不好,休書是男人寫的,他如果討厭這個妻子,七出之中,隨便抓了『不事舅姑』、『口舌』幾條莫須有的罪狀,就可以把妻子趕出門;即使女人沒犯什麼過錯,她也無從辯解呀!」

    老頭子不再和大寶玩耍,坐到桌前聆聽。大寶看大人擠在一堆,也跳下小木馬,膩到娘親懷抱中。

    挽翠抱起大寶,又道:「一般人聽到某個女子被休了,總以為她一定做了壞事才會被休;如果她有機會再成親,別人卻又認定她淫蕩無恥,八成是使出什麼高明的手段去誘惑男人。可是有人去瞭解這個女子嗎?有誰去問明她真正離開夫家的原因嗎?沒有!他們只是抱著世俗成見的刻板印象,以被休為羞恥,繼續折磨這個不幸的女子!」

    她說得有些激動了,眼角微泛淚光。「有沒有人想到:當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時,一個女人若能逃開一段不幸福的婚姻,為什麼她不能再去追求她的幸福呢?假使,她能遇上一個很好的男子,這男人瞭解她、疼惜她,甚至不在意她的過去,那我只能說這女人非常、非常幸運,她更願意付出所有的情意愛這個男子,跟他一輩子相守到老……」

    想到楚鏡平的深情,想到他為她所做的努力,她心頭又酸又甜,終於掉下了眼淚。

    「娘?」大寶拿出口袋中的小帕子,輕輕為娘親擦拭了淚珠,圓圓大眼憂心地瞧著娘親。

    「大寶好乖。」挽翠拿過帕子抹了眼,又笑道:「對不起,我太激動,有些話可能不中聽,老大爺和老大娘聽過就算了。」

    老大娘望向老頭子。「你說咱家大平子會遇上什麼樣的女人?」

    老頭子翻了眼。「大平子做事深思熟慮,照理說他不會讓咱們操心,難道是咱們想太多了?」

    挽翠恢復正常神色。「天下父母心,難免擔心兒女親事,如果大寶要娶這樣的女子,我也會仔細問他的。不過我相信我教養出來的兒子,他挑媳婦的眼光一定沒錯。」

    老大娘讚道:「小娘子好有定見,我這個當娘的是該相信大平子的眼光啊。」

    老頭子吹了鬍子。「還不知道他那個女人的長相哩!」

    挽翠又為兩人倒茶。「相貌美醜,只是皮相。如果那女子心地善良、個性溫純,又懂得勤儉持家、服侍公婆、照料夫君,夫妻又很恩愛,我看兩位老人家平常相親相愛、開朗豁達,應該也會成人之美,不計較她的長相和過去吧。」

    「要是她能像小娘子一樣溫柔善良,好好照顧我家大平子,那就好啦!」老大娘深深望著挽翠,「小娘子的相公真有福氣呢!」

    挽翠臉蛋微紅,「是我在這裡胡言亂語,老大爺、老大娘姑且聽之。不過,我還是希望大瓶子公子娶的妻子能令兩位老人家滿意。」

    「所以我們就出來看她嘍!」老頭子又到處張望,不知道在找什麼。

    大寶覺得大人的話題好無聊,又爬下娘親的懷抱,跑去玩騎木馬,咿呀呀地念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老頭子和老大娘瞪大了眼,「大寶會背詩?」

    「大寶不太會講話,但是很喜歡念詩,這首是他爹教他的。」挽翠想到楚鏡平教大寶的神情,心裡又是一甜。

    老大娘笑道:「大寶他爹也很有學問了,怎麼一直沒見到他?」

    「他出門了。」

    「聽說這裡住了一個風聲很壞的女人?」老頭子突然冒出一句話。

    風聲很壞?那是說她了?商人楚鏡平喜歡駱挽翠的事早已傳遍縣城,也不知道外面把她形容得如何風騷敗德了。

    挽翠坦然笑道:「是老大爺道聽途說吧?」

    「是小娘子的少奶奶吧?她在這裡嗎?」老大娘望瞭望門外。

    「嗯!她在這裡。」挽翠從容地道:「剛剛我也說了,有關女人的蜚短流長,都是外頭人說的。老大爺提到這位風聲很壞的女人,她十六歲成親,十七歲生下兒子,因為夫君對她有些誤會,所以動輒打罵她和孩子,甚至孩子生病了也不照顧,往往一出門做生意,就好幾個月不回來,家裡另外還有三個小妾與她爭寵,她每天要服侍凶狠的公婆,地位甚至不如丫鬟。她忍耐了三年,她的夫君罵她,她開始會回嘴;她的夫君打她,她也會扶命抵抗;然後,她就被休了。」

    老大娘聽得入神,喃喃道:「是那個夫君不好呀。」

    挽翠望向玩著小木馬的怏樂大寶,彷彿說著一個遙遠的故事:「誰好,誰不好,都過去了。後來她帶著孩子,自己搬到外面住。她不靠娘家,不靠男人,只靠洗衣裳、縫衣刺繡為生。然後,她遇到一個很好的男子,她本來不再相信男人,一直不敢面對他的愛意,可現在她不怕了,因為她知道他也很愛她……」

    「到底是誰愛誰?」老頭子聽得糊塗了。

    「他們相愛就是了。」老大娘心頭惻惻,微紅了眼。

    挽翠走過去揉揉大寶的軟髮,微笑道:「大寶,喜不喜歡爹?」

    「歡歡!」大寶想到爹就開心,小嘴笑得圓圓的,大眼笑得彎彎的。

    「他很疼大寶,比大寶的親爹還疼……」挽翠已經沉緬於楚鏡平的濃情蜜意之中了。

    「等一下!」老頭子聽得頭痛,「不是在講那個少奶奶,怎麼又扯到大寶的爹?你慢慢說嘛!」

    「不好意思,我想到他了……」挽翠在兩位老人家面前毫無矯飾,露出清純羞澀的笑容,「不瞞兩位老人家,這裡沒有什麼少奶奶,那個風聲很壞的女人,就是我。」

    「你!?」兩個老人家目瞪口呆,變成了泥雕人像。

    「挽翠姐姐,挽翠姐姐!」丫鬟小蘭跑了過來,緊張地道:「外面來了一個女人,帶了兩個小孩,樣子好凶,說是要找少爺呢!」

    「是嗎?」挽翠微感不安,「老大爺、老大娘請先坐一下,我去去就回。」

    老頭子好不容易迸出了話:「你就是駱挽翠?」

    「是的。」她可真是聲名狼籍了。

    挽翠無暇細想,三步並成兩步來到大門邊,只見一個秀麗少婦背著包袱,站在門外,身邊兩個四、五歲的小孩蹦蹦跳跳,正在嬉笑玩鬧。

    「楚鏡平呢?把他給我叫出來,」口氣好凶。

    「楚大爺出門了,請問你是……」

    「他不把我安頓好,我就要他負責!」

    「這位姐姐,有話進來說。」挽翠感到暈眩,是人家來尋夫了嗎?

    「那個死沒良心的,元宵都還沒過完就跑掉了,孩子天天吵著要爹,害我千里迢迢找相公……」一邊叨唸著,一邊趕小孩進門。

    果然是來找相公了。挽翠強自抑下情緒,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樣樣都有。

    楚鏡平會騙她嗎?她對他是一無所知啊!難道她只是作了一場春夢?

    兩個老人家也走出大廳,一見來人,趕緊擠眉弄眼,又是搖頭,又是搖手,又是作禁聲手勢,但是已經來不及。

    「爹!娘!原來你們偷偷跑來這裡呀!」那少婦歡喜大叫。

    「爺爺!奶奶!」兩個小孩也上前抱住老頭子和老大娘。

    那少婦又嘮叨不休:「大哥跑掉了,相公跑掉了,連你們兩個老神仙也跑掉了,要跑大家一齊跑,把酒坊扔給那些苦命的管事吧!」

    挽翠愣在原地,楚家酒坊、妻子、爹、娘、大瓶子……大平子?剎那之間,她都明白了。

    心頭一絞,她低垂下頭,輕咬了唇。「原來兩位老人家是鏡平的爹娘,恕挽翠不知禮數,還請大家都到廳裡休息吧。」

    楚老爺和楚大娘臉皮發紅,此番刺探軍機失敗,正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呵呵,我只是來瞧瞧未來的媳婦嘛!」楚老爺準備腳底抹油開溜。

    「小翠子,你別誤會了。」楚大娘縱使不好意思,也得解釋清楚:「大平子說要帶你回去給咱爺娘們看,可他爹等不及,跑來偷偷瞧你,本想討個水,瞧個影兒就走,沒想到咱們聊得還挺愉快的。」

    「走啦!給大平子回來撞見,老子我又吃不完兜著走了。」楚老爺緊張地拉著老伴。

    「楚老爺,楚夫人,沒關係的。」挽翠縱使感到昏亂,但她還是得打起精神招呼客人,「鏡平他要過兩天才會回來,挽翠去幫兩位老人家整理房間,還有這位姐姐和孩子的……」

    「不是姐姐啦!你要叫她妹妹。」楚老爺丟下話,拉了人就跑。

    「你是大嫂?」那少婦打量挽翠,越看越有趣,「哇!難怪大哥愛得要命,爹,娘,你們不反對了吧?咦?跑到哪裡去了?」

    「漣漪,他們在這裡。」楚鏡平玉樹臨風地出現在門口,雙手輕推,把正要溜走的父母親送回大廳。

    「大哥!你回來了!」楚漣漪立刻跑上前撒嬌,「我不管啦!你把我的小生子拐到哪裡去了?你真是沒良心,趕著來見嬌妻,治好你的相思病,卻讓你妹子得了相思病!」

    「濤生在新酒坊忙著,我去找他過來,醫好你的相思病吧!」

    轉頭看到兩位老人家,楚鏡平又笑問道:「爹、娘,你們來視察楚家新產業啦?這宅子好不好呀?」

    「嘿嘿!不錯!宅子很好,小翠子也很好。」楚老爺乾笑著,一面往牆邊躲去,想辦法讓自己消失。

    「爹!」大寶樂極了,劈哩啪啦跑開小腳步,兩手舉得高高的,仰頭望向他最喜歡的爹。

    「好大寶!」楚鏡平一把抱起了他,親了他的臉頰,「有沒有想爹?」

    「想!想跑馬馬!」

    「好!爹明天再帶大寶去跑馬馬,有沒有乖乖聽娘的話?」

    「大寶乖乖。」

    「挽翠……」楚鏡平抱著大寶,走到發愣的她面前。

    「你回來了……」挽翠痴迷地迎向他,眼裡閃著淚光。

    「事情辦完,就提早趕回來了。」他拉起她的手,低聲道:「我想你。」

    她是不該懷疑他呀。

    珍珠般的淚珠一顆顆滴下,每顆都是驚喜、釋懷、歡欣,還有她一輩子的信賴與珍愛。

    「我爹娘淘氣,你不要見怪。」他溫柔地為她拭淚。

    「不!」她拚命搖頭,綻出最快樂的笑容。

    他憐愛地摸了她的發,笑道:「來,醜媳婦見公婆了。」

    左右一張望,卻不見了老人家的蹤影。往門外一瞧,兩個老人家正手拉手準備遁走。

    「爹,娘,你們別躲呀!這麼害臊?!」楚鏡平喊道。

    「我去請老人家回來。」挽翠臉頰酡紅似火,追上前去。

    楚鏡平微笑凝望她的窈窕背影,捏了大寶的胖臉頰,「大寶,來!見見你的爺爺奶奶姑姑表哥表姊了。」

    ***

    半個月後。

    春寒料峭的清晨,破曉陽光灑滿大地,幾枝新草吐露嫩芳。

    「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孫兒抱。」

    童稚的誦詩聲飄出窗外,挽翠正在幫大寶穿衣服,丹桂敲了她的門。

    「哇!阿婆嫁女?挽翠你不是阿婆,可把自己嫁掉了。」

    「丹桂,你怎麼來了?」挽翠十分驚喜,忙上前扶她,「我待會兒順路過去你那兒啊!你有了身孕,怎又走上這段路呢?!」

    「你要走了,我當然來送行,再說走走路也不礙事的。」

    「謝謝……你真是我的好姐妹……」挽翠握緊她的手。

    「有空要回來看我們。」兩人雙手緊緊交握。

    「當然了,等你生下小寶寶,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哎!我還以為你會和鏡平住下來,沒想到你們把酒坊丟給玉泉,回老家住了。」

    挽翠轉身繼續為大寶穿衣,「鏡平說他只負責開拓和管理家業,釀酒有濤生,管帳有徐大哥,他也就不必操心了。而且……而且他希望我離開這個地方。」

    「離開也好。」丹桂坐下來,摸摸大寶的頭髮,「換一個新環境,不要再看到過去的人與事,對你、對大寶都是好的。」

    「嗯,都是新的人生了。」

    楚鏡平探進頭來,「挽翠,都整理好了嗎?」

    「好了,被子枕頭都收到車子裡,紗帳也拆了,你先去忙吧。」

    丹桂笑道:「不是還會回來走走嗎?怎麼棉被枕頭都搬走了?」

    挽翠露出紅暈,「那是新房的事物,當然要帶走。」

    「挽翠,你真是天下最幸福的新娘子了。」

    「丹桂……」再多的言語,也說不出此刻心裡的滿足與感慨。

    「好好準備成親吧!楚家大少爺回家辦喜事,恐怕要熱鬧上好幾天了,我們這邊忙,就不去湊熱鬧了。」

    「你可要好生養胎,不要忙壞了。」

    「你也好準備生二寶,我們將來還要結親家呢!」

    兩個好姐妹離情依依,互相叮嚀,直到上車時刻到來。

    楚老爺在大門口和當地仕紳打揖告別,一面拿眼瞪兒子;自從他不小心自投羅網後,就被兒子抓著到處拜會地方官府和富商,整天忙得像條狗一樣,他不禁懷念起在家鄉單純釀酒的閒散日子。

    縣太爺也來送行了。「楚老爺、楚少爺,多謝你們在惠文縣城設了酒坊,仗著楚家酒坊的老字號、好名聲,以後地方繁榮就靠這家新酒坊了。」

    「哪裡、哪裡!」楚鏡平跟他客套,「這是惠文城地靈人傑,土地好、水質甜,楚家酒坊的分號才能在這裡生根呀。」

    「果然是地靈人傑,楚少爺把惠文城的美嬌娘娶回家了。楚老爺,恭喜您得到賢慧好媳婦啊。」

    「好說、好說!」楚老爺終於露出一個真笑容。這些日子來,他和老伴被小翠子服侍得妥妥貼貼,光看她那溫婉柔順的模樣就覺得舒服,也難怪老伴整天拉著小翠子談心,而大平子更是愛不釋手了。

    挽翠看到門口的送行人潮,遲疑著不想出去;楚鏡平過來扶她,柔聲道:「走吧,我們馬車不走,他們不會散去的。」

    她點點頭,牽著大寶走出大門,接受來自群眾的欽羨目光。

    駱宏忠和騎宏義跑了過來,涎著臉笑道:「妹妹,你過去那邊,要記得寫信回來,哥哥可會掛念你和大寶。」

    「大哥、二哥,謝謝關心。」她只有簡單的回答。

    「楚公子人很好,家裡又有錢,妹妹你可享福了,可別忘了大哥、二哥啊!」

    挽翠不想再說,牽著大寶欲上馬車。

    「大寶哥哥!」

    「大寶弟弟,」

    三個小男童笑嘻嘻喊叫著,猛朝大寶揮手。

    大寶疑惑地握住娘親的手指,突然身子一縮,擠到娘親裙邊。

    顏均豪和顏老爺站在三個小男童後面,顏均豪面無表情,誰也不看。若非他老爹堅持和楚家保持良好關係以利生意往來,他才不想來送「前妻的夫君」!

    顏老爺帶著笑臉,「呵!我帶大寶的兄弟來送行了。喂!你們幾個小鬼,去跟大寶哥哥說再會呀!」

    三個小男童擠上前去,拉住了大寶,滿口亂喊著:「大寶,再會!後會有期!」

    大寶眨了大眼,一隻手仍抓緊娘親的裙襬。他並不認識這些兄弟。

    挽翠俯身,輕聲告訴大寶:「跟他們說再見,他們很高興看到你。」

    「再見。」大寶怯生生地喊了一聲,看到三個兄弟不像是要欺負他,他也展開一個憨甜的笑容。

    「嘻!大寶弟弟笑了!」

    「大寶哥哥比我還矮耶!」

    幾個孩子比手劃腳,兒童笑語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顏均豪不經意地一瞥,驀然震駭於大寶那張臉孔,張大了口說不出話。

    四個孩子站在一起,在陽光下閃著相同的發色,雖非同母所生,但也能看出一個相似的輪廓。

    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大寶,他從來不知道,大寶竟然與他神似!

    大寶是他的親生兒子!

    情不自禁地,他走上前,伸出了手。「大寶,我是……」

    我是你爹?他說不出口,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大寶。

    大寶見到顏均豪,笑容立刻消失,整個人縮到娘親身後,小臉蛋抵緊了裙子,不肯抬起頭來。

    大寶認識這個壞蛋,他會打娘,也會打大寶,大寶不喜歡他!

    爹來抱大寶了,大寶最喜歡爹爹的溫暖胸膛,爹一定會保護大寶,大寶要快點窩到爹的懷抱中。

    楚鏡平抱起大寶,讓他靠在肩窩上,笑容沉穩。「顏兄,等到大寶長大,懂事了,他想回來看看親人,我是不會阻止的。不過,我是他的爹,也將會是養大他的爹,他永遠會叫楚——亮——晨——」

    「楚亮晨」三個字用力撞進顏均豪的心底,大寶姓楚?

    他又望向楚鏡平身邊的挽翠,見她神態柔和溫婉,比起其他三個侍妾,她是顯得如此清麗脫俗!而她與楚鏡平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天!他失去了什麼!

    顏老爺拉回失魂落魄的顏均豪,低聲罵道:「要女人多的是!要兒子再生就有,別在這裡丟人現眼啦!」

    楚鏡平不再理會紛紛擾擾的人群,轉身牽了挽翠的手,仍以那不變的溫柔聲音道:「你上車吧,我抱大寶騎馬。」

    「騎馬馬!」聽到騎馬,大寶精神又來了,摟著爹的脖子眉開眼笑。

    挽翠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看一眼送行的鄉親。

    這裡有最照顧她的徐玉泉、丹桂、陸大娘;也有曾經傷害她的人、住她自生自滅的人,還有不相識卻常常說她是非的人……

    目光在每個人的臉孔上流轉,她看到了祝福和歡喜,也看到了羨慕和阿諛,更看到了譏刺和鄙笑。

    記住愉快的,忘記不好的,沒有人能再傷害她。

    最後,她的眼光停留在那對深邃的眸子。

    他依然凝視她,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美夢成真,從此朝朝暮暮相對。

    他笑著扶她上車,在她耳畔低語道:「送貨回家了。」

    「奸商!」她也抿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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