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多喝了幾杯,而且,是她一個人,貓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裡。反正,她今天不該多喝。因為酒勁兒湧了上來,她的大腦不聽使喚、手腳不聽使喚、推著車子歪歪倒倒地走,就這樣撞倒了一個小女孩;就這樣她在嘁嘁喳喳、一層又一層圍觀的人群裡,悟出了今晚的懊悔。
她低著沉甸甸的頭,恨不得鑽進地縫兒,一個勁兒地「對不起,對不起」,聲音細若蚊蟲。
「對不起就算沒事啦?臭美你!帶我丫頭去上醫院!」被撞倒的女孩的母親嗷嗷大叫。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個難纏的女人,就如同她那一身肥膘肉一樣,把她的臃腫向世人召示地清清楚楚。
她無言地、醉眼朦朧地看著孩子腿上那個兩分硬幣大小的青色。孩子嚶嚶嘁嘁地哭,更多的是因為驚恐。
「你,去是不去?撞了人,別裝熊!」
她小心、吃力地揚起羞赧的面孔,臉上滿含悔過和歉意,怯怯地說:
「我……實在對不起!我,我身上就一塊多錢。」她可憐巴巴地央求著,嗓音抖抖瑟瑟。
「小婊子,撞了人裝蒜!沒有門!」胖女人更凶悍了,好像是一隻餓狼,面對著一隻柔弱的綿羊。
圍觀者頓時一片嘩然。有人在憤憤不平的小聲咒罵了:
母老虎!
得理不饒人!
……
「住嘴!」
這時,一個三十四五歲的男人站到了發邪逞兇的胖女人面前。
「撞倒你丫頭,不就一點皮毛小傷嗎?」這男人倒豎著眉毛,可著啞嗓子質問:「去醫院又怎樣?操,拿去,老子給你五十塊——滾!」
胖女人見了那男人扔過來的五十元大票,愣怔少頃,突然眉開眼笑了,急忙收起錢,拉著女孩一溜煙兒擠出人群,行色匆匆而去。
人群隨之散去,只剩下了她和他。
「謝謝!謝謝!」她忙不迭地道謝,「多虧碰到你這位熱心人啊!」她覺得臉上熱得一陣陣發燒,眼裡竟有了淚。
「熱心人?」他哈哈一笑,那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既讓她莫名又難受。
「我推著車走,不知怎麼就撞倒了那孩子。」她依然沉浸在懊悔裡,腳下還是沒根兒似的,身子打晃。
「你喝多了。咋喝這樣多酒,一個女人?」他問道,盯住她的臉。這時他才看清她的長相:算不上美人,但卻端莊大方,很受看,也很女人,讓人心動。
他一提到酒,她就想嘔吐,想嘔吐;腦袋膨脹,暈天暈地。不行了,有一種要倒的感覺。她緊緊握牢車把,一如握緊生命的支柱,不讓自己再出洋相。
「你喝得太多了,大姐。」他說,緊追兩步扶住已經傾斜的車。
她從他的稱呼和口音裡聽出來,他是一個地道的本地人,而且不屬於她和她丈夫那個層次的人。她為這個發現感到高興。這發現說明她還有辨別能力,還沒有醉到一塌糊塗的地步。
她平日極少喝酒。逢到過年過節喝的也是紅葡萄、白葡萄之類的色酒。現在,她賭氣喝下半瓶白酒的酒勁發作了。
她倒下了。
她感覺自己彷彿睡在一張轉床上,她正隨了那床在旋轉。
轉床撕裂著她的胃和發脹的腦袋。旋轉,旋轉……終於,她胃裡那些正待發酵的食物在旋轉中湧上了口腔;又終於「哇」地一聲,噴出了酸得刺鼻的酒菜。
「嵬葦,水,我想喝水!」
她開始呼喚一個人的名字。她丈夫叫顧嵬葦。
她閉著醉眼,依偎在一個結實、溫暖的胸脯上,飲下了一杯清涼的飲料,是可樂,還是橘子汁或者檸檬露?她的口感已經無法做出精確的判斷。反正十分可口。
她又重新躺下了,發出輕微的哼哼聲。她覺得好受多了。
隱隱約約,她聽見廚房裡響起嘩嘩的流水聲。聽那水聲近在咫尺,又有一種遙遠的朦朦朧朧。
「嵬葦,別熬夜了,陪陪我好嗎?!」她喃喃低語,迷迷糊糊地睡著。她好像做了好多好多的夢:有苦,有甜。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驚醒了,發現身邊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燈,一直亮著,她是從驚恐中猛然醒來的,一切隨之全都清醒了。頭雖說仍然隱隱作疼,但卻不再迷糊。一個只穿著短褲衩的陌生男人正在她的視線裡晃動,而她自己則一絲不掛。她發抖地抓起毛巾被把身體裹得嚴嚴實實。她終於想起,身邊這個男人就是解襄相助她的那個男人。
發生了什麼事呢?她不願去想,也不敢深想,嗚嗚嗚地哭聲訴說著她此時的心聲。
昨天,她和嵬葦吵了一架——結婚三年多吵得最讓她傷心、淒涼的一架——豈止吵架,嵬葦居然把她最心愛的花瓶摔碎在了她的腳下,稀里嘩啦的響聲伴隨著像水花四濺的玻璃碎片,噴射出了他的憤怒。
為什麼?僅僅為了錢嗎?
昨天她犧牲了星期天的整個下午,為顧嵬葦精心挑選了一雙雖說降價(如果不是降價她也許不捨得買)自式樣、顏色、質量都十分令她滿意的皮鞋。她原本滿懷喜悅,渴望能得到丈夫的歡心、讚許,誰知道嵬葦連皮鞋瞟都不瞟一眼,自顧洗他的青菜,說:「是不是又想打我私房錢的主意?」
嵬葦真不愧是學經濟的。給他猜對了——她的本意是想從他的私房錢裡拿出一點兒來。這雙降價皮鞋還花去了自己二十七塊錢呢。她知道嵬葦這兩年從每月十五塊零用錢裡,悄悄地攢下了一筆數目可觀的私房錢。去年冬天,她給嵬葦買了一條棗紅色全羊毛加長圍巾,就曾讓他好不情願的掏了十元。
「這鞋不是給你買的嗎?」她突然感到自己的雙腿像患了關節炎一樣痠痛,跑了一下午商店她這會兒才感覺到累了,心裡不由浮起一絲不快,就反詰了一句。
「現在買這個合適嗎?花這不該花的錢!」他把菜葉洗得十分仔細,一片一片的掰開洗。「你應該知道,我正在攢錢買世界經濟大辭典,我已經攢了半個月假期了,今年秋天還想自費去四川、貴州考察,這都需要錢。」
她聽他這麼說,心裡很不是滋味。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反而落了一身埋怨。你自己看看你腳上的鞋,前後都開線了,鞋面皺得像河馬的皮……你的同事不笑話你摳,也要戳我後背罵我小氣!
「二十七塊一雙鞋,值得嗎?」他還在咕噥,「明天辛苦一趟,去退掉吧。」
她用沉默反擊他。
他也不再吱聲,只顧做自己的事:切菜,炒菜。
兩個人悶頭吃完晚飯,她把鍋碗清洗乾淨,又去衛生間裡的土淋浴清洗了自己,然後,爬上床,只希望早早入睡,不去想那不愉快的事。可是,怎麼也睡不著。她覺得委曲。她一片真心、愛心,替他買了皮鞋,跑得腰酸腿痛,結果卻討了個沒趣!她實在嚥不下這口氣,於是就在床上翻來覆去,把自己當一張餅在艾怨中折騰,終於還是忍不住,忽一下坐起身子,一句話就像打槍一樣射了出來:
「你就不能每個月少給你父母寄二十塊錢嗎?!」
「你說什麼?」他扔下筆,緩緩扭轉腦袋,那目光分明是把她當作一個陌生人來審視。
她豁出去了,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她想既然鬧到了這一步,索性鬧個明白,把話憋在肚子裡,遲早要脹破肚皮。
「嘩」的一聲,他喜愛的花瓶就這樣在地板上爆裂開來。
她驚呆了,微張著嘴,如一隻遭遇禿鷲的雛雞。她反身撲倒在床上,哭濕了枕頭。哭累了,她睡去了,懵懵懂懂。
一絲涼意把她從痛苦的睡眠中拽醒。朦朧中,她瞥見了她在戀愛乃至新婚時仰慕、傾心的檯燈下奮鬥的身影:嵬葦正伏伏案苦讀的身影。然而,此時她對這一切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聯想。
她想:我最初選擇嵬葦,也許就已經埋下了錯誤的種籽。
自從有了瑩瑩,他對她的溫存即漸漸失去了熱度,常讓她在間隔了過長的距離中企盼、渴望、等待。每天吃罷晚飯,嵬葦就守著他的書桌。不知多少次半夜醒來,她不是看見他伏案讀書寫寫畫畫,就是在那張摺疊床上睡成了一隻蝦或一條魚。星期天他也不肯把時間分給她和瑩瑩一半,總是早早出門,腳踩兩個輪子,跑工廠、商店、公司、農貿集市,甚至個體戶的攤點搞調查。自打瑩瑩送到她父母那邊以後的每個星期天,他們的距離就更遠了,她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回父母家,就是孤零零一個人帶著瑩瑩逛公園、轉街市。瑩瑩舞動著快樂的小手,她則踩著淒楚、惆悵的腳步。
父親不是多話的人,好像一輩子的話都在一輩子的教書中說完了。父親的心裡卻是什麼都清清亮亮。每當看見女兒滿臉的烏雲,父親就說,你應該學會理解別人,何況小顧還是你的愛人;人總該做點有益的事!尤其是男人!
父親的話只能給她很少很少的安慰。最近這一年多,她索性懶得聽了。但是她並不責怪父親。因為她還有一個不好向父親吐露的另一種艾怨。
瑩瑩是今年元旦送到父母那邊去的。瑩瑩一走,她就越發感到寂寞、孤獨;她就經常一個人睡在大床上,於是,大床就顯出了空曠的本相,空曠得彷彿一片沙漠。她就時常在「沙漠」裡做出心酸、寒冷的夢。
第二天,她利用午休的時間去退皮鞋。營業員是一位認真得近乎頑固的小姑娘,對她陳述的一條條理由全然聽不進去,冷著心腸甩給她八個字:理由不充分,不能退。無奈,她只好把皮鞋拎回辦公室。可是她不干心,下了班又跑到商店找經理,把中午對小姑娘述說的理由又一條條擺明,並附加了一條:這雙鞋偏瘦,她丈夫的腳塞進去就像箍了一層牛皮,根本無法行走。經理畢竟是經理,懂得和氣生財和生意不成人情在的古訓,答應她把鞋先留下,明天再來取回二十七元錢鞋款——當時正值下班時間,各櫃組正忙著盤點。
一雙皮鞋把她折騰得頭昏腦脹。出了商店的大門,她把車踩得飛快,好像那個小姑娘,那個經理,還有所有旁觀者都知道了她退皮鞋的真情,正衝著她的脊樑骨戳手指頭。她奮力蹬車,把全身的力氣全都送到小腿上。她的神態、動做,引出了路人各種各樣的猜想。而她的腦子裡卻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個字:酒。她第一次如此強烈、急切地想喝酒——烈性白酒。
三兩白酒下肚,她醉了。
酒精奪去了她的理智,她撞倒了那個女孩。
中國有句古語:無巧不成書。「無巧不成書」的古語改變了她的生活,或者說對生活的認識;讓她認識了那個最初她並不存好感的男人——熊大保。瞧這名字,既粗俗又透著一股野氣。正是這個熊大保丟下五十元錢,方才把她從麻木的人群中拯救出來。
熊大保粗俗得夠可以,平均每三句話就會帶出一個髒字:操!
幾天前,在他的房間裡,當她醉意初醒羞擁毛巾被嗚嗚咽咽的時候,有人打電話來,他在電話裡把對方好一頓髒罵。他操著難聽的本地土話大嚷大叫,警告對方如果明天不把貨送去,他非宰了那人不可,他以老子教訓兒子的口吻把對方罵成了一個啞巴:「操!是不是又在賭?再打麻將,遲早我剁掉你們幾個的貓爪子!」
她緊張地聽著他打電話,以為遇到了黑道上的地痞流氓。
她緊張地透不過氣,心裡彷彿壓著一塊巨石。原本想痛痛快快罵他一頓的念頭也早已被嚇得一乾二淨。她只懷了一個念頭:逃離。找個沒人的地方放聲大哭。
他粗俗卻不失精明。他從她那閃爍著驚恐的目光裡窺見了她內心的隱秘。於是,他把整整一摞錢甩到她的面前,連帶他開的一家飯店和家具廠的營業執照副本——他是一個私營業主,一個這幾年發跡的新大亨。
「我一看就知道,你三個月的工資肯定沒有這兩張多!」他說,叉著桶粗的腰。
她恨得咬牙。
接著,他把自己的家具廠和飯店的光輝歷史以及明媚的未來,向她海闊天空地吹噓了一番。正在這時,又有人打來電話,還是剛才那個被他罵成啞巴的人。他這一次沒有大喊大叫,顯出了些許耐心,等對方把話說完,他說:「以後談事情就要這樣麻利。就這樣吧,明個我親自去一趟。已經夠優惠的了,再降價絕對不行!」臨了,他又罵出了那個髒字。
「流氓!」她心頭的怒火終於噴發了出來,她受不了他那不可一世、粗俗而又驕橫的勁頭。她抓過凌亂的衣服,一面穿,一面衝他喊叫:「流氓!流氓!不要臉,不要臉!」她罵過了還是不解氣,又抓起茶几上的錢,撒傳單似地拋向空中。
他沒有生氣,追到門口,又從褲兜裡掏出一疊鈔票,塞進她的手提包裡。
「我是不是流氓,日久見人心。不錯,我有的是錢,但我從不玩弄女人。我只是喜歡你這樣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有耐心,會疼人!」他以一副大度的姿態把她送出門,陪她下樓,在樓下等出租車。
她以往只是耳聞這些年有各種各樣的人在經濟上發跡了:出門「的士」,吃高檔飯館,住豪華賓館,花錢成百上千不眨眼……但也僅僅是聽說,從未見過,今天的經歷給了她最真實的體驗,同時也在她心靈深處留下了難以言喻的感觸。
顧嵬葦對她那天破天荒夜半三更晚歸似乎並不介意,甚至連問都沒問一聲。這兩天,他的臉上一個勁朝外噴射紅撲撲的光彩,顯出十分得快樂。這越發令她心中不安,一連幾天惶惶恐恐,以為嵬葦察覺了她那天晚上齷齪的經歷。
「懺悔吧!」她好幾次想把一切坦白出來,以求嵬葦的諒解和自己心理上的平復。可是,她沒有勇氣,她深知男人最忌諱什麼,最不能原諒什麼。
她終於沒有向嵬葦懺悔。
當然,這還有另外的原因:她忘不掉熊大保畢竟「搭救」過她,忘不掉熊大保塞進她手提包裡的那五百七十二元錢,忘不掉熊大保既粗俗又仗義的一切。
嵬葦近些日子到了晚上不再守他的書桌了,吃罷晚飯和她說一聲,你先睡吧,我出去辦點事。然後就把脊背和關緊的門扔進她的眼睛裡,直忙到深夜十二點才回家。忙什麼呢?有一天她忍不住問他。嵬葦只是喜孜孜地笑著說,事成之後一定奉告。她內心有愧,自然沒有勇氣深究,只好由這個啞謎埋在心裡。
沒過幾天,嵬葦臉上的光彩丟失了。到了第五天,他就不外出了,又把那瘦條條的身子伏在書桌前。晚上,她還是老樣子,孤零零地躺在空空闊闊的大床上。
這種時候,她心裡就很難受:為他也為自己。她就會很自然想起熊大保。幾天前,熊大保又把電話追到她的辦公室裡,和她淡了長長的一串話。熊大保說,他每天晚上除了喝酒還是喝酒,高興的時候邀幾個弟兄在家裡放幾盤錄像熱鬧熱鬧,偶爾也抽空陪陪大客戶去「紫羅蘭」、「金帝豪」、「大將軍」酒吧喝幾杯「人頭馬」、「金湯尼克」之類的洋酒。
他活得真瀟灑。她想。這種想法常弄得她頭重腳輕。
於是,她就偶爾會在這樣的感受裡,埋怨嵬葦兩句:
「我看你真是成了一個外星人!現在社會上是什麼風氣?你怎麼就是不識時務?」她惱恨地說:「人是要吃要喝的。這年頭什麼都漲價,你可知道?你們所裡的吳斐不也是大學畢業生,去年就停薪留職開了服裝店,日子過的有頭有臉。他現在還會為了一雙皮鞋和他愛人吵架?……你呢?還是整天寫呀調研呀看書呀,就是心裡沒有這個家,這日子都過成什麼樣了!」
「人家能過我們有啥過不去?」嵬葦總是不緊不慢地說:「吳斐在所裡是最沒有前途的。上大學勉強混了個文憑,這種人在科研單位最難受,這才開了服裝店。」
她一時還沒有找到反駁的理由,就悶聲不響。
「再說人與人也不好比。我們這種書呆子,還能幹什麼?我也不是不想掙個八萬十萬,現在的稿費太低。上次看到一篇報導,蘇聯一篇稿費一千字稿費還合人民幣六十多塊錢呢!」嵬葦說。一隻花腳蚊子不要命地降落在他裸露的肩頭,他回手一掌把它拍成了一星肉泥。
她依然不響,下床滅了電視。
也許是嵬葦的錯;也許是她自身的錯;也許是熊大保的錯——總之,她也說不清是誰的錯。就在熊大保打給她第十次也許是第十一次電話的那天下午下班後,她在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下,第二次走進了熊大保花了四萬二千塊錢,買下的屬於他私有財產的那間大套。
自從那個喝醉酒的晚上闖進她的生活之後,她的電話突然間多了起來。電話是熊大保追求她的呼喚。頭幾次,她一聽見那個粗俗的啞嗓子,就心驚肉跳,就慌慌張張藉口自己正忙扔下話筒。可是,熊大保照例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地打,就那麼一句話:晚上來,我在家等你。日復一日,整整追了她一個多星期。
到了第十天,下了班,等辦公室的同事都走光了,留下了少有的一片寧靜,她沒有走,就留在那片寧靜的空間裡等待。等待什麼,等那個粗俗的本地土語的啞嗓子的聲音嗎?他今天怎麼沒有來電話?她問自己,心裡不由大大吃了一驚,下意識隨手狠狠擰了自己一把,於是就疼出一個醒悟來,慌慌忙忙起身,從擱電話的那張桌子回到自己的桌前發呆。回家嗎?回到那個等著她紮上圍腰燒晚飯,吃罷晚飯獨自如孤雁一般守著十二寸黑白電視機的清淡寡味的家裡去嗎?
她正在心煩意亂,電話鈴響起來,陡然、熱烈。她先是一驚,旋即又鬼使神差般走過去抓起話筒。抓起話筒,她又後悔了。和他說些什麼呢?她的心怦怦直跳,有點兒像拍皮球,一上一下得很急促。
好在那邊的熊大保這一次並不需要她說什麼。他一開始就獨佔了電話,開門見山講起了他自己的故事。過去,現在,不厭其煩,卻又活靈活現,講得她生出一種他的唾沫星子都飛到了臉上的感覺。反正辦公室沒有第三者,她就由他盡情發揮演講。
看來,熊大保那天是有預謀的選擇了那個時間給她打電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