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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甄]糊塗奴兒[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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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7:55:46 |倒序瀏覽 | x 1
糊塗奴兒 作者:華甄

他終於找到她了!
這般混亂的世局裡,他以為自己不可能再遇到她,
更不可能完成她父親的遺願,將她帶在身邊、好好照顧一輩子。
只不過,再度重逢,她已不再乖巧,還對他的要求大驚失色。
「不行!我不要跟你走,我要留下來!」
走失的她為何會認識他的多年知交?又為何堅持待在這裡不肯離開?
然而,這些謎團,都沒有比她對他的抗拒更教他震驚!
向來威權霸道的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被人拒絕的時候,
他臉色一沉,順手把她裝進麻布袋……呃不,是扛起來、裝進小馬車。
忘恩負義的野丫頭,難道昔日他對她的好,她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也不知是耍叛逆還是裝糊塗,一路上鬧彆扭的她,
才進門,就衝著他家總管夫人喊「少主夫人」;(他的臉變成綠色~)
等弄清楚了狀況,又驚訝的朝他大聲問:
「什麼?!你都多大了,到現在還沒成親?!」(他的臉變成紫色~)
這小鬼頭,對陌生人這麼有禮貌,對他卻想盡辦法抗拒和嘲諷?!
忍無可忍、實在忍無可忍!今天晚上,等夜深人靜的時候,
他一定要把她抓進自己房間來,好好嚴加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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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7:56:15
楔子

  深山冬來早,雖然剛立冬,黑牛山已下起了鵝毛大雪。

  大雪初霽,險峻的山道上,駿馬揚蹄,冰雪飛濺;「踏踏」鐵蹄聲中,古淮南帶著一隊彪悍騎士,穿過起伏的峰巒,霍然止步於仙女谷前。

  但一向寧靜清雅的山谷,此刻卻如同地獄一般。

  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瀰漫在灰濛濛的天空與皚皚白雪間,七八個男人,或仰或趴,橫臥在浸透著鮮血的雪地中;頹車坍頂、覆轍懸空;斷槍折戟、碎箭殘弓……

  沒有哭泣和呻吟,沒有刀光劍影和烈火硝煙,然而,這一片狼藉,無不顯現著烈馬悲鳴、壯士怒吼的激戰痕跡。

  遲了!他來遲了!

  目睹眼前慘狀,古淮南心寒如冰,情急似火。

  勁風獵獵,削著他俊挺剛硬的臉龐。

  他跳下馬背高聲喊道:「找到他!找到所有活著的人!」

  屬下迅即下馬。

  很快,一具具僵硬的軀體被清出雪窩,可是沒有一個活著,沒有他!

  他在哪裡?!恐懼與希望鎔鑄成一把利刃,攪動著他的心。

  「少主,他在這裡!」

  一聲急促的呼喚,將埋首翻尋的古淮南,帶到了遠離現場的岩石下。

  那裡,一個渾身是傷、滿臉鬍鬚的中年男子已被翻轉過來。

  從他血肉模糊的雙手,和身後雪地上拖曳出的長長血跡可以看出,在失去知覺前,他曾經奮力爬行,試圖進入山林。

  而這個男人,正是他苦苦等候多日,相約不見不散的人!

  古淮南跪在那個男子身邊,並以手指測試對方頸項,他微弱的脈搏和青紫的面色,令他神情大變。

  「羅爺!羅爺!」托起那冰冷的身軀,他大聲呼喊。

  羅爺緊閉的雙眼緩緩張開,認出來者時,他渙散的眼神乍然一亮,氣若游絲地說:「古……少主……找玉蟬……她可幫你……請照顧她……」

  「我會照顧她,你放心!」他大聲保證,並急切地問:「玉蟬在哪裡?」

  「山林……找她!」

  拚著最後一口氣吐出這幾個字後,羅爺頭一歪,終於嚥了氣。

  看著這張掛滿憂慮與牽掛而不幸離世的臉,古淮南的心猶如壓上了沉甸甸的寒鐵。

  他將那瞪視著天空的雙眼闔上,站挺身子,對身邊的屬下說:「看樣子很快又會下雪,我們得將他們就地掩埋。」

  說完,他留下大部分屬下清理遺體和整理現場,自己帶兩個人,到山下小鎮買棺木,並雇了十來個青壯年和幾輛牛車,返回仙女谷安葬了死者。

  當又一場新雪降臨時,他佇立在一堆堆新隆的墳塚前,望著風雪迷茫的天空。

  潔白的雪花鋪天蓋地,隨風飄落,洗淨了天地,將醜陋的一切覆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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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7:56:42
第一章

  漢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孟冬十月

  落葉殘紅,層林迭嶂的山嶺,經冬變色,愈加顯得遒勁蒼涼。

  兩名二十多歲的男子,騎馬奔馳在崎嶇山道上。

  前面那位長得俊偉瀟灑,黝黑魁梧的身軀彷彿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他是中山國著名的販運商「天下杠轂」的少主古淮南;緊隨他身後的,是他的副手,同樣粗壯敦實的路延和。

  「少主,我們這次不會白跑吧?」當山勢漸陡、馬速減緩時,路延和追上了主人。

  「很難說。」古淮南回答,看到他露出愁苦之態,他大聲道:「嘿,延和,打起精神來,幹麼那麼垂頭喪氣的?」

  「屬下也不想這樣,可一個月了,整日顛簸,處處碰壁,令人心焦啊!」

  古淮南的心裡其實也與他有一樣的憂慮,但他不能表現出來,只能鼓勵他。「我知道你很累,可是王令難違,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在大雪封山前找到羅爺,並有所收穫,否則王上那裡難以交代!」

  知道他說得有理,路延和歎了口氣。「就算咱們能撐,馬兒也吃不消啊!」

  「沒事的。」古淮南低頭看看坐騎,精神抖擻地說:「我們昨天才換過馬,牠們起碼還能跑六百里。振作起來,等找到羅爺,我定讓你睡個夠!」

  說完,他策馬向前奔去。

  他的承諾讓路延和精神為之一振。

  這段時間,他跟隨少主東奔西跑,幾乎沒睡過一個好覺,吃過一口舒心飯,此刻,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躺在柔軟的被窩裡,熟透透地睡它一整天。

  可是羅爺──那位能讓這個願望變成現實的男人,到底在不在前方?

  路延和在馬背上挪了挪疼痛的臀部,驅趕著坐騎,緊追主人而去,心中暗自發誓,要盡快給自己換個更軟更厚的鞍墊。

  幾個時辰後,他們進入了恆陽郡的蘆花山。

  看到幾個孩子在山林裡撿拾柴禾,古淮南隨口問他們是否認識羅爺。

  羅爺果真聲名不凡,孩子們不僅認識,還爭相告訴他,羅爺就在城裡的來福客棧。

  得知此訊,他心裡歡呼著雙膝一夾,便策馬直奔上山。

  蘆花山不高,但奇石雄峻,古木參天;黃土衰草,溪流淙淙,勒馬山坡頭,冷冽的風吹拂著他的面頰,撩起他的衣襟。

  幾隻山羊「咩咩」地跑過,在裸露的山坡上啃著荒野中殘存的小草。

  山腳下,恆陽城籠罩在初冬的餘暉中;河灘上,如鳳尾般的蘆葦隨風搖曳,一群女人蹲在河邊洗滌衣物。

  古淮南回頭看看落在身後的路延和,見他如負重的老牛般緩緩行來,一抹笑意不由得在他輪廓分明的唇邊漾起。

  放開韁繩,他雙手圈在嘴上正想大聲呼喊,可突然間,鏗鏘有力的馬蹄聲如暴風驟雨般,由左側山坡襲捲而來;一道白色閃電擦過他的坐騎、沒入右側山林中。

  在這驚心動魄的剎那間,他胯下的棗紅馬受驚,猛地昂首嘶鳴、馬蹄亂踢。

  前一刻他還穩穩坐在馬背上,下一刻便發現自己被狠狠地拋在了硬邦邦的泥地上。

  古淮南的呼吸因受此猛烈撞擊而忽然停止,詫異地無法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眼前白光閃耀,胸口如遭千鈞重壓,大腦一片空白。

  「少主?!」不知過了多久,路延和緊繃的聲音傳入耳中。

  他愣愣地看著懸在頭頂那再熟悉不過的臉,對方仍無法開口,甚至無法喘氣。

  「老天……那個冒失鬼!真該抓來痛打一頓!」路延和急忙將他扶坐起來,看著他發直的眼神,擔憂地問:「少主,你傷到哪裡了?」

  古淮南仰著頭,定定地注視著天空,良久後終於緩緩呼出了窒於胸口的氣。「呃,誰敢相信?從十歲起我就沒有墜過馬,這該死的……」

  「得罪了,我不是故意的!」

  就在他忿忿不平地咒罵時,一道低啞的聲音介入,令他和路延和都猛地吃了一驚;抬頭一看,不知何時,他倆身後站了個人。

  那是個頭戴毛氈帽,身著白衫,外套羊皮小褂的少年。

  聽他尖細的嗓音,估計頂多不過十三、四歲。

  大概知道自己闖了禍,當被四隻眼睛緊緊盯著時,少年因羞愧和憂慮而小臉通紅。

  他低垂著腦袋站在那兒,手裡還牽著兩匹馬,其中那匹白色駿馬,無疑正是肇事者,另外那匹棗紅馬,則是古淮南受驚跑掉的坐騎。

  看著那匹頭小目明,昂首挺胸的白馬,古淮南暗自洩氣。

  那是被當今皇帝譽為「天馬」的烏孫馬,不僅毛色油亮,身高體健,而且天生有種悍威,難怪自己的坐騎會被牠驚嚇得大失常態。

  與他的沮喪相反,路延和則是全然的憤怒。

  「你要是故意的,此刻你就死定了!」看到兩匹馬乖乖地站在少年身後,他生氣地訓斥著。「騎馬有這麼野的嗎?連路都不看,橫衝直撞!」

  「我……以為沒有人。」那孩子的嘴先是不服地噘起,但一看到坐在地上的古淮南煞白的臉時,那股倔強勁便不見了,聲音小小地說。

  「害我家少主墜馬,還敢狡辯?」路延和直起身還想訓斥,卻被古淮南阻住。

  「行了,延和!被一個孩子撞下馬已經夠丟人啦,還在這兒嚷嚷什麼?讓他走吧。」說著,他慢慢站起來,被山石刮破的衣袖鬆垮垮地耷拉在手肘下。

  「哎呀,少主您受傷了!」路延和忽然發出驚呼,抬起他的胳膊。

  古淮南低頭,看到自己的右手肘破了一大塊,正滲著殷紅的血,而他的脊背和臀部也在隱隱作痛,不由懊惱地說:「我恐怕真是老了,身子骨這麼不經事。」

  「二十五歲怎會老?這根本不是少主的責任,是這小子太魯莽!」路延和狠狠瞪了男孩一眼,小心地為少主清理傷口上的泥沙,卻帶出更多的血。

  男孩發出一聲細小的抽氣,古淮南聽到了,抬頭看看他,見他清秀的小臉皺成一團,目露懼意,便笑著安慰道:「你不必害怕,我沒怪你。是棗紅馬膽小,如果今天我騎的是我的蒙古馬,那你再怎樣也不能把我弄下馬背來。」

  「你該用馬提子。」男孩小聲地說。

  「什麼?」古淮南沒聽清楚,再問他。

  「喏,這個……」男孩側身,把自己的白馬拉過來,指著繫在鞍墊、用粗麻編製成的腿帶和皮扣。「如果你用這個,就不會摔下馬了。」

  古淮南看了看,知道那是胡番用的馬提子。

  匈奴人長年累月在馬背上生活和征伐,為了防止在長距離的奔跑後疲勞無力,也為了讓騎馬的人保持戰鬥力,他們在馬上增加了這種用牛皮或粗麻製成的腿帶,讓腳有踩踏的地方。

  如此一來,騎者即便雙手離開韁繩,仍能安全地留在馬背上,也因如此,匈奴鐵騎戰鬥力超強。

  他終年走南闖北,當然見過這東西,也曾讓人做了一副試用,但裝上後感覺不好用,因此丟掉了。

  此刻他自然不感興趣,搖頭道:「算了吧,這玩意兒不是誰都會使的。」隨即轉問男孩。「你是匈奴人嗎?」

  男孩小臉一沉,雙眼冒火地大聲說:「不,我是漢人!」

  這孩子很有個性,由他身上,古淮南似乎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因此笑道:「別發火,是你剛才騎馬的架勢和這胡人使的馬提子,讓我有此一問。」

  男孩看他一眼,沒再言語,將棗紅馬的韁繩扔給他。「接著,這是你的馬,牠雖然不是蒙古馬,但也是匹好馬。」

  說完,他敏捷地上馬,一抖韁繩,策馬離去。

  「喔,這小子的脾氣還挺大的。」古淮南看著消失在山林中的少年驚歎。

  路延和則不滿地說:「少主太仁慈了,就這麼放過他。」

  「那還能怎樣?人家已經道了歉,馬也給咱們牽回來了,我總不能跟一個孩子計較吧?」古淮南安撫他。「走吧,天快黑了,下山找羅爺去!」


  「來福客棧」是當地最有名的客棧,因此很好找。

  掌櫃的聽說他們要找羅爺,便告訴他們,羅爺包下了北院,可目前暫時不能見客,因為羅爺傍晚在石雕坊被墜落的白石砸折了腿,此刻正由他的搭檔幫他接骨治療。

  這消息令古淮南深感震驚和沮喪,但慶幸的是,羅爺生命無虞。

  在客棧訂了房後,路延和重新替他包紮了手肘上的傷,兩人才去大堂吃晚飯。

  回房後,路延和睡了,古淮南和衣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腦海裡回想著這一個多月來所發生的一切。

  九月下旬的一天,他剛剛結束一趟長途運輸,帶著車隊回到廬奴家中;可才進家門,就接到國王傳令,要他立刻進宮。

  中山王劉勝是他的君王,也是他的朋友。兩人結識於十四年前。

  那時,剛滿十二歲的劉勝被皇父景帝冊封為中山王,定居中山國國都廬奴。

  一日,童心未泯的國王私自駕車出宮游城,路上因一輛馬車擋道而大發脾氣,便一箭射入對方車轅。

  此舉惹怒了對方剛開始隨車送貨的車主古淮南,十一歲的他二話不說,揚手飛刀,當即割斷了劉勝的轡繩。

  這等奇恥大辱,豈是大漢皇子所能承受?劉勝跳下馬車與他扭打起來。

  雖然相差一歲,但古淮南骨骼大,身形高,又自幼習武,自然比長在皇宮的細弱皇子佔優勢。

  就在劉勝將敗於古淮南手下時,王宮宿衛隊實時趕到,解救了王上,綁縛了竟敢「冒犯王上」的「刁民」古淮南。

  此事驚動了全城,「天下杠轂」的大掌櫃,親率族人跪於劉勝腳下為子求情,懇求王上看在古淮南年少無知,是古氏獨子的分上饒他不死,今後古氏一族願為王上做牛做馬,以報恩德。

  得知此刁蠻少年竟是國王時,古淮南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可是即便被爹娘強壓著跪在地上,他仍挺直了脊背,高昂著頭。

  圍觀者為他捏了把冷汗,他的爹娘更是恨不得將他的腦袋按於地面,迫他收斂起那桀驁不馴、恐招大禍的脾氣。

  但劉勝卻出人意外地寬恕了他,只命令他以後每日傍晚入宮陪王習武。

  兩個少年不打不相識,由此成為朋友。

  隨著年紀和閱歷的增加,他們之間的友誼與君臣關係更加堅固。

  那時古淮南聽到王上召喚,自然明白,王上一定遇到了棘手之事,因此沒有遲疑,立刻趕往王宮。

  宮內,劉勝已等候多時,一見面,便把急召他進宮的事說了個明白。

  九月初九,諸侯王按慣例入朝與皇帝共賞茱萸,品酒祈壽。

  席間,中山王獲賜一套來自異邦的琉璃耳杯,為防意外,他派郎中令率八名侍衛先護寶返宮。

  不料護寶隊在黑牛山遭遇獨眼惡盜王三界攔劫,危急中,郎中令將琉璃耳杯交給一名姓張的侍衛,令他衝出重圍護寶回宮,自己則率屬下掩護他突圍,但終因寡不敵眾,負傷倒下。

  當他醒來時,發現強盜和坐騎沒了,七名屬下也全部戰死。

  他掙扎下山,暈倒在路邊,次日被幾個山民發現,用牛車送回廬奴城。

  數日後,中山王返回王宮,得知此事經過及寶物隨張侍衛同時失蹤時,大為震怒。

  寶物失盜,令他心痛,更令他尊嚴掃地,而且還有「褻瀆君威」之罪嫌,因此他必須找回寶物。

  而能勝任此重任者,非古淮南莫屬,因為他身處宮門王室之外,行動自然不引人注意,也因他與黑白兩道均有來往,卻對自己忠心耿耿。

  得知此事,古淮南大吃一驚。惡名昭彰的王三界早年橫行於太行山一帶,被稱為「太行一霸」,十年前與另一幫盜賊火拚受傷瞎了一眼,從此銷聲匿跡,想不到沉寂十年後再次出來作惡。

  國王之令,他不可能拒絕,眼看冬天將至,山裡下雪早,雪會把所有可能的證據湮滅殆盡,因此剛回家的他來不及歇口氣,便帶著副手路延和上路了。

  根據案情,他決定從案發地和張侍衛入手。

  可是在黑牛山和張侍衛的老家,他並沒有發現新線索,倒不時聽到王三界作案的消息,並從一個黑道朋友口中得知,王三界因重出江湖第一戰劫了王宮衛隊,卻毫無所獲,還損失了幾名手下,於是發誓要向過往商旅「復仇」,如今,許多商販都不敢再走黑牛山。

  這消息令他喜憂參半。喜的是如果此言不虛,那表明琉璃耳杯尚未落入王三界手中,否則狡詐如他,又怎會在風口浪尖上,懷揣稀世珍寶持續在同一地點作案,而不怕官府拘捕或同行覬覦?憂的是,攜帶寶物的張侍衛究竟去了哪裡?

  古淮南正茫無頭緒,一天在酒肆吃飯,卻聽鄰座有人議論重新出山的王三界,把黑牛山變成了恐怖山,可官府都不管。

  立刻有人接嘴道:如今的王三界比過去更凶狠狡猾,作案後自己人無論死活一律帶走,不留線索,官府拿他沒轍,其它人更不敢惹他。

  九月十二王宮宿衛隊被劫殺時,其實有支素有俠名的商隊路過黑牛山,但得知山上劫匪是王三界後,二話不說就下山繞道離開了……

  這人的後半段話讓古淮南心頭一亮:九月十二寶物遇劫時,有目擊者?

  他急忙向說話的人打聽那支商隊情況,可對方只說,商隊屬於人稱「羅爺」的北方漢子,具體情形不甚清楚,因為他也是聽別人說的。

  雖然對方語焉不詳,但對古淮南來說已經足夠。

  他從未跟「羅爺」打過交道,但也聽說過這個名號;兩日後,他就得知了羅爺的底細。

  羅爺家住晉陽城,是北方極有名望的販主,擁有一支商隊,主要從事以物易物的散貨交易,固定每年春末離鄉,秋末返鄉,南北各地皆有生意。此刻他正為一批石雕,前往返鄉途中的最後一站──恆陽郡。

  獲得新線索,古淮南忘記了疲勞,立刻帶著路延和直奔恆陽。

  如今,目標找到了,可誰知羅爺,偏偏在今天傍晚出了意外!

  他該怎麼辦──枯坐等待嗎?

  不!他忽然起身,決定立刻去見羅爺。雖然於情於理,此刻去打擾剛受傷的羅爺是很失禮的,可是王命催人,時間緊迫,他沒法顧慮太多。

  來到羅爺住的北院,他被人擋在了門外。

  「羅爺正在休息,請公子改日再來。」那年輕人說。

  古淮南並不放棄,坦言道:「在下知道此刻求見羅爺不妥,但因事情緊急,還請兄台代為稟報,就說廬奴『天下杠轂』古淮南求見羅爺!」

  聽到他的名號,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沒再多言,轉入上房去通報。

  很快地,他出來了,身後跟著一個面容清臞,神態像郎中,也像賬房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面帶微笑地對古淮南行禮,道:「古少主請進,羅爺在屋裡等候。」

  「多謝!」古淮南也抱拳還禮,然後走進了燈火明亮的上房。

  一看到他走近,床榻上的羅爺立刻欠了欠身,快人快語地說:「羅某久仰貴行大名,可惜無緣相識,今日得見少主乃三生有幸!請恕羅某腿傷不便,無法起身迎接少主,快快請榻上坐。」

  乍然看到坐臥在床上的羅爺時,古淮南暗自吃驚,難以想像眼前這位清臞俊雅的男子,是個不畏艱險、走南闖北的商販。

  大概是受傷的緣故,此刻的羅爺看起來十分蒼白憔悴,他不由後悔自己在此時此刻來打攪他。

  然而,人都來了,他只好略顯侷促地向羅爺表示問候,並對自己的冒昧來訪深表歉意。

  羅爺則堅持請他就近而坐,並對他說:「少主有事但說無妨,羅某腿傷嘴可沒傷,說話不礙事。」

  一番簡短而直率的寒暄,讓古淮南明白了為何這位北方販主,能在道上享有良好口碑的原因──他相當古道熱腸,也豪爽耿直。

  羅爺不似一般西北漢子那般粗獷高大,他五官端正,神態安詳,體型適中,肌肉結實。他平易中帶著固執,謙和裡表現出堅韌;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散發著溫和的光輝,卻不失虎虎威風。

  他的坦率與熱情很快便消除了古淮南心中的不安,他說出此番求見的原委,但對中山王寶物失竊之事隻字未提,只說在尋找失蹤的表弟。

  聽他說完後,羅爺坦言道:「九月十二那日,羅某確實在黑牛山遇到一個渾身是血,重傷不治之人,就是他說王三界在山上,勸羅某不要上山。」

  果真有此事!古淮南難掩焦慮地問:「羅爺可還記得那人長相?」

  「記得。」羅爺頷首。「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長臉短鬚,膚白髮黃,人看起來挺厚道,可惜傷得太重。他說他姓張,要去廬奴。」

  「沒錯,他正是在下失蹤的表弟!」古淮南激動地說。「我找他好久了!」

  羅爺同情地說:「可惜羅某沒能救他一命。」

  「不怪羅爺,是盜賊凶殘。」古淮南道。「可憐他並無財物,竟遭此劫!」

  「是的,王三界十年前已經非常強悍冷血,如今再度出山更勝以往。」羅爺心有餘悸地說。「那日羅某帶了很多貨,因此得知王三界在山上時,沒敢上山。」

  古淮南注視著眼前這張佈滿風霜,誠懇坦蕩的臉,感激地說:「謝謝羅爺危機關頭仍不失慈悲之心,沒讓在下表弟曝屍荒野。」

  「大家都在道上走闖,難免遇到大災小難,彼此相幫是應該的。」

  古淮南頷首,又問:「在下表弟嚥氣前,可曾跟羅爺說過什麼?」

  「沒說什麼。」羅爺回憶道。「只是要馬,我將坐騎給他,可他連韁繩都沒碰著就閉了眼……唉,是背心那一刀害了他的命。」

  低沉的氣壓籠罩著屋內,片刻後,羅爺面帶愧色地說:「還請少主和那位表弟寬恕在下,那日匆忙下葬,著實委屈了那個可憐人。」

  古淮南見他神情有異,便問:「羅爺此言何意?」

  羅爺赧然道:「那日羅某倉猝間找不到棺木,就騰了個條箱收殮他。可少主的表弟雖已絕氣,卻屈腿含胸,怎麼地都拉不開。羅某細查,見他雙臂緊護胸前一個小包袱,便尋思那包袱裡準是他捨不下的貼身之物,既然如此,死者為大,不如讓他帶著包袱入土,也算遂了他的心願。於是,羅某就那樣將他葬了。」

  他說得慚愧,古淮南卻因聽到這番話而精神大振。

  毫無疑問,張侍衛至死護寶,那包袱裡即是王上的珍寶──琉璃耳杯。

  好樣的!暗自讚歎張侍衛的忠誠,古淮南更想盡快找到他的遺體和「包袱」,不禁急切地問:「在下想重新安葬表弟,羅爺可否明示墳址?」

  「恐怕有點難。」

  他的回答讓古淮南一愣:難道他不願幫忙?

  見他神色乍變,羅爺忙解釋:「少主別誤會,羅某說難,是因為大山裡密林叢草,景色相似,用嘴巴很難說清楚。若非羅某傷了腿,定陪少主走一趟!」

  說完,他頓了頓,又問:「少主可知黑牛山的牛子溝?」

  古淮南眉峰一抖。「知道,那裡青籐纏繞,灌木叢生,根本沒路。」

  「對,但距車馬道並不遠。」羅爺道:「那日因怕驚動王三界,羅某無法把貴表弟葬在路邊,就帶他去那裡,下葬後還在墳頭壓了三塊大石,以免野獸掘墳。」

  得知他並非拒絕幫忙,古淮南滿懷希望。「那羅爺可有夥計能做在下嚮導?」

  本以為這要求很合理,可爽快的羅爺卻面帶難色。「不瞞少主,當時羅某因恐王三界追來,危及隨行貨物和夥計們的生命,便要他們護著車馬撤過易水等候。因此,知道那處墓穴的,唯羅某一人。」

  古淮南沉默了,心知他說得合情合理,換了自己也會那樣做。

  「少主很急嗎?」見他沉吟不語,羅爺關切地問。

  古淮南不能把王上的秘密告訴他,只能簡單地答道:「是的。」

  羅爺想了想,毅然道:「既然如此,那羅某可以讓夥計們抬著,帶──」

  「不行!」羅爺話未說完,門口就響起激烈的反對聲。「再急也不行!」

  古淮南回頭,驚訝地看到,先前在山上驚了他的坐騎、害他摔得七葷八素的男孩,正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碗站在門邊。

  而羅爺隨後說出的話,更讓他震驚得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蟬兒,別胡鬧,爹在跟古少主說正經事!」羅爺申斥男孩,隨即轉向古淮南歉疚地說:「這是小女玉蟬,都滿十五了,還那麼頑皮。」

  小女?原來這個騎馬如風的魯莽「小子」不是小子,而是羅爺的女兒!

  古淮南看著羅爺,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她是女的?」

  羅爺理解他的驚訝,解釋道:「玉蟬是羅某的獨女,她娘去世得早,她又自小喜歡跟著羅某到處跑,為了行走方便,羅某就把她當小子養了。」

  羅玉蟬端著藥碗走進來,經過古淮南身邊時,對他瞪了瞪眼睛,厲聲說:「雖然我是女人,可必要時,我也能像男人一樣保護我爹爹!」

  她臉上的神情比不久前說「我是漢人」時更加凜然,古淮南不由得笑了,和藹地回道:「我不會做傷害妳爹爹的事。」

  「既然如此,你就不該在我爹爹剛受了重傷時,來跟他說這些話!」他的笑容讓玉蟬更生氣。「難道你沒有看到我爹爹正痛得冒虛汗嗎?」

  「玉蟬,不許這樣對古少主說話!」羅爺喝斥女兒,身子難以控制地往後倒。

  「爹──」玉蟬急呼,可手裡捧著熱騰騰的藥水,令她無法及時幫忙。

  古淮南立刻趕過去扶住他,這才注意到羅爺額頭佈滿細密的汗水,手還冰涼而顫抖,不由慚愧地說:「是在下只惦記著失蹤的表弟,忘了羅爺的傷。」

  「哼!」玉蟬冷冷哼著,但在父親嚴厲而責備的目光下,沒再說什麼,只是把藥碗送到他面前。「爹爹喝藥吧。」

  「向古少主賠罪!」羅爺把頭往旁邊一扭,拒絕喝藥。

  「我沒錯,為什麼要向他賠罪?」玉蟬叛逆地說。

  古淮南趕緊說:「羅爺別生氣,是在下不對,玉蟬沒錯。」

  「我不需要你幫我說話!」玉蟬不滿地瞪他。

  「沒規矩的丫頭!」羅爺因生氣而面色發紅。「出去!」

  玉蟬也不示弱,將藥碗遞給他。「那你喝藥,喝完了我就走。」

  「不喝!」羅爺氣喘吁吁地說,額上的汗水更多了。

  「爹!」玉蟬急了,哀求道:「這藥是我特地採回來熬煮的,您一定得喝,不然您會發熱,骨頭怎麼能長好?」

  可氣頭上的羅爺很倔。「不喝,妳出去!」

  看著這對因他而槓上的父女,古淮南也急了。「羅爺……」

  剛開口,就見羅玉蟬把藥碗塞進了他手裡,退後一步,「撲通」跪在他面前。

  「玉蟬,妳這是幹什麼?」他慌忙問。

  羅玉蟬低垂著雙目,神態謙卑,語氣生硬,賭氣般地說:「玉蟬口無遮攔,冒犯了古少主,惹爹爹生氣,特向少主賠罪,求少主原諒,並代玉蟬勸爹爹喝藥,玉蟬給少主磕頭了!」

  說著,她俯身在地,很響亮地磕了個頭,然後站起身跑了出去。

  這用力一磕,將她頭上的帽子磕掉了,滿頭青絲散了開來;在她抬起頭轉身跑出去前,古淮南看到她淚光盈盈的眼眸。

  「唉,這丫頭……都怪羅某把她給寵壞了。」看著女兒跑走,羅爺歎息。

  古淮南忙對他說:「羅爺不要怪玉蟬,她方纔的指責一點都沒錯,是在下言行不當。難得她小小年紀就如此知輕重、懂孝順,令在下羞慚。如果羅爺不想讓在下愧疚自責的話,就不要再生她的氣,好好把這碗藥喝了吧。」

  聽他這麼說,羅爺不好再拒絕,於是就著他的助力坐起,將藥湯喝了。

  等他喝完後,古淮南扶他躺下,真心地說:「羅爺安心療傷,剛才是在下一時任性。其實死者已矣,在下表弟既已下葬,遷墳的事就不必急於一時。再說如今已是孟冬,山裡落雪早,黑牛山此刻大概已是雪深及膝,就算我們去了,也難在冰天雪地中找到墳塚,不如等開春後再說吧。」

  「傳言果真不虛,少主為人慷慨磊落。」羅爺欣然道。「那羅某與少主何不現在就約定,明年仲春你我在此相見,同去黑牛山為貴表弟遷葬?」

  「好,仲春春暖花開,鶯飛草長,我一定來此恭候!」古淮南承諾。

  羅爺憔悴的臉上出現笑容。「我一定來!」

  隨後,兩人又聊了一會兒,羅爺因不勝藥力而昏然入睡。

  古淮南替他蓋好被子,正準備離開時,看到玉蟬落在地上的毛氈帽,便俯身撿起放在案几上,然後輕輕地走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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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7:57:05
第二章

  「謝謝古少主!」

  古淮南雙腳剛踏上院外走廊,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玉蟬的聲音。

  他轉回頭,看到院角有個模糊的影子,不由問道:「謝我什麼?」

  黑影頓了頓,說:「謝少主勸我爹喝藥,替玉蟬說好話;謝少主改變主意不去黑牛山;還有,謝謝少主沒告訴我爹我驚了你的馬、害你摔跤受傷的事。」

  見她前倨後恭,一口氣謝他那麼多,古淮南樂了。

  他心想這姑娘人不大、心眼不小,一定是剛才躲在門外偷聽了他與她爹爹的談話,因此對他的態度才有了這麼大的改變。

  他笑著回應道:「既然妳謝我這麼多,那我也要謝謝妳。」

  她大吃一驚。「謝我?我對你什麼好事都沒做!」

  她的誠實和單純,讓他臉上的笑容更大了,靠著身後的圍欄道:「妳當然有,比如說妳不再把我當敵人看、不再用眼睛瞪我,所以我要謝謝妳。」

  「我沒把你當敵人。」玉蟬雙頰發燙,暗自慶幸這裡黑,他看不見她的紅臉。

  「那很好,因為妳是個很勇敢、很可愛的姑娘,我可不想做妳的敵人。」

  陰暗的旮旯裡閃耀起兩點明亮的眸光,玉蟬的聲音充滿了喜悅。「少主真的認為我勇敢可愛嗎?」

  「我從來不說假話。」古淮南鄭重地保證。「不過如果妳不要藏在黑暗裡,走到燈光下,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妳的勇敢和可愛會更有說服力。」

  他的話音才落,她已經走出了牆角的陰影。「我不喜歡藏在黑暗裡!」

  她高昂著臉看他,走廊上的燈籠散發出金色的光芒照耀著她,在她姣好的臉蛋上畫出一道道立體的陰影。

  「唔……我也不喜歡。」望入那帶著崇拜與倔強的眸光,古淮南呼吸一窒。

  這孩子從第一次見面起,就有種獨特的氣質,深深扣住了他的心。

  他怎會如此眼拙,竟把她當成了野小子?

  看著她完美的鵝蛋臉,和盡顯女子嬌美的杏眼桃唇,古淮南詫異地想,但很快就發現了答案。

  是她那酷似她爹爹的濃黑眉毛、微微翹起的下巴和虎虎生威的目光,讓她具有一種天生的英氣。

  而她驚人的馬上功夫也是誤導他的重要原因。

  想想看,哪個姑娘會像她那樣使用匈奴人的馬具,敢那樣狂野地騎馬疾奔?

  「你的傷怎樣了?那時我忙著給爹爹找藥草,沒有看到你。」

  她的聲音帶著關切傳入他耳中,他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在為傍晚害他墜馬的事道歉。看來她還在為那事耿耿於懷。

  古淮南笑道:「那點傷算不了什麼,我寧願我們都忘掉那件事。」

  「真的嗎?」玉蟬半信半疑地問。

  「當然,墜馬可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

  她看起來好像真的鬆了口氣。「那我一定把它忘了,謝謝古少主大人大量!」

  面對她真誠的感謝,他啞然失笑。因恥於被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驚落馬下,他不想再提那事,可她居然為這個謝他?

  而他的沉默絲毫不影響玉蟬的快樂,她欣慰地說:「看得出來,你是個爽快的人,跟你做朋友一定很輕鬆。」

  被一個小女孩誇讚,他感到很有趣。「那妳要不要做我的朋友試試?」

  「要啊!能與『天下杠轂』的少主做朋友,我以後可神氣了!」

  「那我們以後就是朋友,妳盡可大方神氣。」

  「你可是認真的?」她不放心地問。

  「我為什麼要騙妳?」

  「那好,我們擊掌為誓!」她揚起小小的手掌。

  想到有這麼一個愛裝男人的小朋友,似乎也不錯,古淮南舉起了手。

  兩人擊掌後,她興奮地跳過來,想坐在他身邊的圍欄上,可因為用力過猛,差點翻出欄杆外。

  古淮南一把抓住她。「姑娘,妳常有這莽撞之舉嗎?」

  自小跟爹在外行走,玉蟬很少有女兒態,因此不避諱地抓著他的手腕,坐穩在欄杆上,搖晃著兩條腿高興地說:「是的,我總是很莽撞,所以我喜歡做男人。」

  「莽撞跟男人有什麼關係?」他對她的奇談怪論很不理解。

  玉蟬振振有詞地說:「當然有關係,男人莽撞是英雄,被人崇敬;女人莽撞是笨拙,被人恥笑,這很不公平。」

  在古淮南看來,這套謬論無法成立,但想到對方的年齡,他包容地笑了笑。

  「這就是妳裝扮成男人的原因嗎?」他問,並看了眼她身上的男式衣著和胡亂束在腦後的長髮,腦子裡卻在想,當她穿上女人們喜愛的「留仙裙」、梳個嫻雅整齊的「垂雲髻」時的模樣,那應該是幅很美的圖畫。

  可惜,一想到她騎在馬背上狂野奔放的英姿,那幅美好的圖畫就立刻破碎了。

  她並不知道古淮南在想什麼,依然興致勃勃地說:「一部分原因是那個,但最主要是為了跟爹爹外出時行走方便。在外面,我與爹爹都以父子相稱,只有當大家都把我當男人看時,我才能跟同伴們平起平坐,也不會讓人小瞧了。」

  真有人敢小瞧她嗎?

  想著自第一眼看到她起,及每次見面時她帶給他的震撼,古淮南懷疑,這個十五歲的小丫頭,是否需要靠裝扮成男人來提升個人魅力。

  不過,他當然不會跟她探討這個。

  這天晚上,從不喜歡跟女人、孩子打交道的古淮南,竟破天荒地陪一個女孩說了幾個時辰的話。

  當分手時,他心情愉快,而玉蟬也欣然改稱他為「古大哥」。

  這一聲「古大哥」,讓古淮南足足開心了一整夜,即使在夢裡也在笑。


  翌日,雖然古淮南與羅爺一見如故,也與羅玉蟬相處甚歡,但他心裡仍惦記著王上遺失的寶物,因此午飯後,他就告別了羅爺父女,返回中山國。

  分別前,他讓路延和先去備馬,自己則去向羅爺父女辭行。

  羅爺與他互道珍重後,再次確認了明年開春在此地碰面的約定,隨後他又去找羅玉蟬,可惜院子四處都沒有她的身影。

  當他帶著遺憾走向客棧大馬房時,卻看到她手裡牽著他的馬,正與路延和在馬房外說笑;而昨天還對她恨得牙癢癢的路延和,此刻則是一副滿足快樂狀。

  「古大哥,我們正在等你呢!」玉蟬看到他,立刻牽著他的馬迎上來。

  看著她陽光般活潑明亮的眼睛,古淮南感到十分愉快。

  儘管她仍是一身男兒裝扮,但他知道,在那身偽裝下,是個美麗聰明的快樂少女。

  「少主,瞧這個,羅兄弟送給我們的!」路延和興奮地拍著馬背對他說。

  「兄弟?」古淮南微微一怔。

  「是的,在外面行走,她就是『兄弟』。」路延和看了玉蟬一眼。

  看到他與羅玉蟬相視而笑,古淮南的心情一黯:這兩人幾時熟成這樣了?

  可當他的目光,轉向他和路延和的坐騎上新換的鞍墊,和新增加的「馬提子」時,黯淡的心情便轉為驚訝。「玉蟬,這麼貴重的東西,妳怎能送給我們?」

  玉蟬害怕他不要,忙說:「這是我自己的東西,當然能送給你們。在我家鄉,換胡人的好馬具不成問題;再說有了馬提子,你們在馬上就不會那麼累了,還可以隨意轉身或使用兵器。等用習慣了,我保證你會喜歡它。」

  「那,謝謝妳的好意囉。」不忍拒絕她的美意,古淮南微笑著接受了。

  「不用謝。」玉蟬笑靨如花地對他揚起小手。「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古淮南輕輕與她擊掌,肯定地說:「是的,朋友!」

  她滿意地把棗紅馬交給了他。「那上路吧,朋友,明年開春再見。」

  已經上馬的路延和踱到她面前,俯身親暱地拍拍她頭上的氈帽。「『兄弟』,我也要謝謝妳,妳的慷慨,一定會讓我回去的路程不再那麼痛苦。」

  「那樣最好,不然你又會落在古大哥身後,不能保護他。」

  「喔,原來妳送我這個,是為了讓我保護少主喲。」

  「沒錯。」玉蟬說著,又催促古淮南。「古大哥,你騎上去試試,看吊帶的長度合適不?路大哥的已經調整過了。」

  聽到她對路延和的稱呼,古淮南又感到了那股令人陌生的不快。

  這令他驚訝,但他努力將這感覺撇開,按照她的指示,踩著馬提子翻身上馬。

  腳一踏上馬提子,他就暗自讚歎玉蟬果真有本事,竟能把這搖來晃去的東西捆綁得格外結實,不像他以前嘗試過的那樣軟趴趴,沒有著力感。

  等他坐穩後,玉蟬站在馬側幫他調整吊帶,再一邊告訴他要如何綁緊它。

  「行了,我知道了。」不習慣被人照顧的古淮南,對她的熱心感到很不自在,口氣難免有點僵硬,可看到她困惑地抬起頭望著他時,又深感自責地解釋:「我是說妳不用擔心我們,好好照顧羅爺吧,否則大寒來時,你們都回不了晉陽。」

  以為他是在為爹爹擔心,玉蟬又露出了笑臉,開朗地說:「沒事的,我世伯正在為爹爹安排舒服的牛車,我們就要回家了。」

  「那祝你們一路平安!」古淮南對她微笑。

  「也祝你們平安!」她笑著退開,看著他鬆開馬韁,嘴裡發出一聲口令,然後棗紅馬撒開四蹄奔向前去。

  她一直注視著,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遠方。

  「唉,這假小子年紀雖小,心倒挺細緻的。」騎出城門後不久,路延和因屁股下有了舒適的鞍墊,而滿意地發出感慨。

  「你昨天還恨不得掐死她,今天怎麼忽然變得友善了?」古淮南好笑地問。

  「昨天因為她害少主墜馬,所以屬下生氣,可今天與她相處後,發現她是個挺不錯的小妹妹,而且她還送給我們這麼好的東西,誰還能恨她呢?」

  看來小恩小惠確實能收買人的情感,更別說那個可愛的小丫頭有張靈巧的嘴。

  帶著愉快的心情,古淮南重返黑牛山。

  可惜整座大山都已被雪覆蓋,根本無法進入牛子溝尋找墳址,他只好回廬奴,期待翌年開春與羅爺的約定。


  冬去春來,時間轉瞬即逝。

  就在古淮南準備前往恆陽赴約時,卻接到羅爺的急信。

  羅爺說因母親忽然病故,他和女兒得留在故鄉辦理喪事,並守喪一年,特為不能踐約表示歉意,並詢問是否可將他們的約定延至明年清明他重返中原時,仍在恆陽「來福客棧」相見。

  讀罷此信,古淮南雖然失望,但也明白「百善孝當先」,羅爺父女在家守喪是應該的,因此他回信致上哀悼之意,同意明年清明再見。

  此後,他利用外出送貨的機會,曾帶屬下前往牛子溝搜尋,但始終沒找到羅爺說的墳址,反而在一次進山時與王三界相遇。

  雙方交手中,他刀劈王三界,令其負傷而逃,他則抓了個「活口」,卻驚聞那老賊,也在找尋同樣的東西。

  得知盜賊底細後,古淮南就不再貿然搜尋,一心等待羅爺到來,直取所需。

  他們相約的這一年終於到了,可是春末他前往南方拉貨,突遇山洪爆發,被大水阻隔在半道上。

  眼見清明將至,無法趕回,他只好派人送信去恆陽,向羅爺說明情況,並請羅爺先忙自己的生意,在其返鄉前的九月初九前後,兩人在易縣古家貨棧碰面。

  不久,信使帶來羅爺的回信,確認了雙方的新約定,並說好不見不散。

  九月初九,他趕到易縣古家貨棧,沒見到羅爺,但得到他捎來的口信,說已經離開清河,幾天內就可抵達易縣,於是他安心等待。

  然而十天過去,羅氏父女並未出現,也沒有任何消息。

  最初他估計是羅爺旅途不順、耽擱了時間,因此並不太擔心;可又過了數日,山裡開始下雪,仍不見羅爺到來,他開始感到焦慮不安,每日派人打聽,自己也在易水河邊等候消息。

  立冬後的一個下午,他在河邊徘徊,下意識地眺望著遠方的黑牛山。

  當他注視著峰頂壓得愈來愈低的雲層時,忽然想到已好久沒在黑牛山出沒的王三界,不由心頭掠過一種不祥之感。

  那老賊這大半年來常在石研關一帶活動,但並不能表明他放棄了寶物,萬一他也在暗中等待羅爺──

  冷汗涔涔,強烈的不安感,驅使古淮南,當即帶了精悍部下,直奔黑牛山。

  入山後不久,就遇到一群驚慌逃散的山民,攔下一問,果真是「太行一霸」在仙女谷搶劫。

  他心神大震,不顧山道積雪結冰,立刻催馬趕往仙女谷。

  尚在山谷外,古淮南就聞到刺鼻的血腥味;當奔入山谷,看到散落在雪地中的熟悉馬馱子和羅氏車幡時,他痛悔不迭。

  最終,他在積雪如塵的岩石邊,找到了一息尚存的羅爺,可惜羅爺托付他找到玉蟬並照顧她後,便含恨嚥了氣。

  看著羅爺死不瞑目的雙眼,他恨自己來晚了一步,讓這個耿直豪爽的漢子,就這樣喪了命!

  注視著蒼茫天地,古淮南發誓,就憑這樁血案,他與王三界結下了生死之仇!

  懷著無比的憾恨和憤怒,他收殮了羅爺和他屬下們的遺體,並在羅爺的墳前立了石碑,以便羅玉蟬日後祭奠。

  當又一場新雪緩緩飄落時,儘管知道羅玉蟬不會在附近,否則她不會讓她的爹爹僵臥在雪地上,可他還是懷著一絲希望,仔細搜索了附近的山林雪坡,又到山下村鎮、民戶家中查尋,結果證明她的確不在附近。

  此後,他一直在尋找她,可就是打聽不到她的消息。

  不久,他再次接到王上詔令,征他的車隊到南方,幫運一批製作「金縷玉衣」急需的純金美玉,於是,他不得不把尋找玉蟬的事情暫時擱下。

  一個月後,風塵僕僕的古淮南與王宮侍衛,護送著價值連城的金絲美玉由南方返回,並送抵為王上製作「金縷玉衣」的好友──穆懷遠的玉坊「五仙堂」。

  在移交完貨物,吃喝休整後,心中記掛著玉蟬消息的古淮南急於趕回廬奴。

  穆懷遠陪伴他來到庭院。

  兩人邊走邊說,忽然,古淮南的目光被一個嬌小跳躍的身影吸引住了。

  凝神細瞧後,他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老天──她怎麼會在這裡?!」

  正與他話別的穆懷遠,見一向風趣淡定的古淮南彷彿變了個人似的,不由訝異地順著他的視線往前看去,隨即納悶地問:「怎麼了?淮南,你認識羅玉蟬嗎?」

  古淮南犀利的目光倏然轉向他。「我當然認識,而且我這陣子一直在找的人,就是她,沒想到她竟然在你的作坊裡!」

  「別衝我瞪眼,誰教你不說清楚要找的人是誰?」穆懷遠不疾不徐地說:「她是不久前我從蒼頭手裡買來的廬兒。得知她不懂玉時,我給了她自由,想送她和她的朋友離開,可她們不願意,我只好讓她們留下。」

  「廬兒?她怎麼會是廬兒?!」古淮南神情緊繃地說著,大步向那女孩走去。

  「玉蟬!」

  聽到他的聲音,正要走進石料庫的玉蟬驀地轉過身,先是一愣,隨即跳著奔跑過來,一把抓著他的手高興地說:「古大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送貨。」古淮南回答她,深為她的熱情反應感到高興。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女人裝扮,如果不是因為這段日子每天都在想她,而她的步伐又是那麼與眾不同的話,他真的很難認出她。

  她比兩年前更高了,有了女人的成熟和美麗。古淮南不由得緊握玉蟬的手,感慨地說:「我找妳找得好辛苦,沒想到妳竟然藏在我最好的朋友家裡!」

  她往他身後看了看,驚訝地問:「你是說,穆堂主是你的好朋友嗎?」

  「對,最好的朋友。」古淮南拉著她的手微笑。「以後妳也可以跟他做朋友,不過現在,先跟他道別吧。」

  「道別?」她陡然提高了聲調,驚詫地問:「你要我向穆堂主道別?」

  「當然,妳不屬於這裡,我要帶妳走。」

  他的話彷彿一記猛拳打在玉蟬身上,她倏地掙脫他的手,急切地說:「不,我不想跟你離開這裡,我要留下來!」

  聞言,古淮南的臉色大變。

  他絕對沒有想到,當他如此驚喜交加地看到她,並敞開雙臂迎接她時,她竟然會拒絕他的好意,不願跟他走。

  「不行,妳一定要跟我走!」他堅決地說。

  她同樣面色蒼白。「不要,我不要跟你走,我要跟秋霞……」

  玉蟬往後退,而古淮南的大手緊緊地抓住了她。

  無法逃脫的玉蟬突然哭了起來,嘴裡喊著「秋霞」的名字,用力掙扎著想要逃離。

  她的抗拒和掙扎完全出乎古淮南的預期,她的眼淚也令他方寸大亂。

  可是他不能容忍她的抵抗,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如何能將她留下?

  「聽著,玉蟬,我答應過妳爹爹要找到妳、照顧妳,我不能失言!」古淮南攥緊她的胳膊,急切地解釋。

  「不……我爹爹不會讓我跟你走,我要在這裡……秋霞,救我!秋霞……」

  她更加用力地反抗,並大聲呼喊著秋霞的名字。

  見她拒不配合,還大喊「救命」,古淮南深感懊惱;再看到不少被他們驚動的人都往這邊張望,而冷秋霞正急匆匆地從作坊內跑出來,後面還追著一群護衛……

  他知道要想繼續跟她說理,讓她心平氣和地跟自己走是不可能的了,而他絕對不想同時面對兩個哭鬧憤怒的女人。

  於是他示意車伕將馬車趕過來,然後不顧她的反抗,俯身將她抱起,硬是塞進了車廂內,趕在冷秋霞抵達前,對緊跟過來的穆懷遠道:「兄弟,失禮了,回頭再來賠罪!」

  說完,他跳上馬車,將又哭又喊的玉蟬,穩穩地壓坐在自己身邊。

  馬伕一揚馬鞭,車子駛出了緩緩開啟的「五仙堂」大門。

  唉,事情怎麼會成了這樣?

  坐在馬車上,古淮南十分懊惱。

  他終於找到了她,把她帶到了身邊,可是他絲毫感覺不到高興,因為他痛恨自己帶走她的粗暴方式,更痛恨她對他的怨恨和誤解。

  車內很安靜,他沉默地看著玉蟬,從將她「塞」進馬車起,她就一直在哭泣,此刻雖然止住了哭聲,但仍淚流不止,偶爾還發出一兩聲抽噎,揪得他心痛。

  他一向不喜歡坐在空間狹小的車內,更不習慣陪伴女人,可是因為怕莽撞的她做什麼傻事,也怕她哭傷了身體,因此他不得不留在車上,小心翼翼地陪著她,卻不敢開口安撫她,怕那樣會更加激怒她。

  可惡!

  滿臉淚水的羅玉蟬無聲地咒罵著。

  活了十七年,她最最討厭的就是被強迫,被控制!

  可現在,這個男人不僅強迫她離開了她最好的朋友,和給予她安全感的「五仙堂」,她的手臂還被他粗魯的大手抓著,身子被他壯碩的身軀壓制──

  儘管他們的身體除了手臂,並沒有其它的接觸,但她卻被牢牢地控制在一種無形的壓力下,控制在這狹窄的馬車內。

  她想要逃開,想要從這沉重的壓迫感中解脫出來,想跟秋霞、燕兒在一起!

  可是與他強悍的力量相比,她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她要如何逃出他的手心?

  也許這馬車並不是載人的,因此窗戶上沒有遮擋,寒冷的風穿過細小的窗欞迎面而來,淒涼而冰冷,但她的心更寒冷、更淒涼。

  玉蟬迎著風,用力瞪著窗外。

  灰濛濛的天空上游動著淡淡的浮雲,望著綿延不絕的皚皚雪原,和凍結在冰雪之下的河流,她憤怒地為自己再次成為囚犯,而想放聲大哭。

  可是,玉蟬將那發自喉嚨深處的嗚咽壓住,決心不在他面前表現得那麼脆弱。

  乍然見到古淮南的喜悅早已消失無蹤,她不理解,為何他一定要抓走她。

  她曾經對他很有好感,而那主要來自於兩年前在恆陽的短暫相逢。

  那時,十五歲的她對他有種神秘的崇拜。

  因為在見到他以前,她就聽過不少關於他的傳聞,知道廬奴的「天下杠轂」,是當今商界最具名望的大戶人家。

  而作為其唯一繼承人的古淮南,年少有成,文能經商、武能禦敵,為人慷慨,卓爾不群。

  曾經,他在她心中遙不可及。

  她認定像他那樣允文允武、名揚黑白兩道的富家公子,一定是個霸道專橫、藐視他人的人。

  兩年前在恆陽蘆花山相遇,她驚了他的坐騎,害他墜馬受傷,他不僅沒有責罰她,還反過來安慰她;其後又在她誤以為,他要受傷的爹爹帶他去黑牛山,而對他出言不遜、惹爹爹生氣時,他替她說了好話;再後來,當她向他道謝,並表達歉意時,他卻感謝她……

  他像個和藹可親的兄長般對待她,寬厚隨和到讓她吃驚,改變了她原先對他的想法,讓她情不自禁地稱呼他「古大哥」。

  這兩年她常想起他,希望再見到他。今天她真的見到了他,可他毫不講理地將她「抓走」的舉動,打碎了他在她心中的美好形象,讓她看到了他冷酷的一面。

  車轂轆發出單調的聲音,更突顯了車廂內的安靜。

  意識到對方許久都沒動一下,也沒說過一句話時,玉蟬忍不住扭過頭去看他在幹麼。

  不料,她一轉眼,就接觸到他專注而探索的眼睛,那謹慎審視的目光令她渾身一顫,感到極度不安,於是她轉開臉,煩惱地想:他為什麼要那樣看著她?

  古淮南並不知道自己一直盯著她看,他在為她擔心,也被她沉思時不經意流露出的神情所吸引,情不自禁地由她時而顰眉、時而抿唇、時而哀傷、時而發狠的表情,去猜測她變化的心情。

  很顯然,她已不再是兩年前那個單純而快樂的女孩,這兩個月來,她的生活一定很不容易。

  他理解她失去父親的痛苦和悲傷,明白在這個時候強行將她從朋友身邊帶走,對她很不公平,必然加劇她的戒心和怒氣,可是他必須帶她走。

  他希望等她平靜後,能明白他這樣做是為了給她更好的生活,希望她能夠不再悲傷、不再抗拒他,更希望看到她以前的活潑笑容。

  見玉蟬看他一眼即撇開臉,古淮南逗她:「妳打算用淚水把我們淹死嗎?」

  玉蟬聞言,方察覺自己雖壓抑著哭聲,但眼淚一直沒斷,不由生氣地頂撞道:「如果能淹死你,我會很高興!」

  她濃濃的鼻音,絲毫沒有削弱她想要表達的憤怒。

  是的,她既憤怒又悲傷。不過短短兩個月,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爹爹,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商隊,被強盜追殺,成了奴販子掠賣的「廬兒」;現在,又因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她失去了在患難中結識的好姊妹。

  可惡的男人!枉她爹爹如此信任他,枉她還把他當朋友看。

  就是因為他,兩個月前,爹爹在黑牛山仙女谷遭遇凶殘的盜賊,白白送了命!

  就是因為他,她被迫與好朋友分開,獨自面對不可知的未來!

  「妳真的那麼恨我?」

  「是的,我恨你!」玉蟬猛地掙脫被他抓住的手臂。

  想不到這次古淮南輕易放開了她,但她並不領情,轉過身怒視著對方。「古淮南,我怎麼能夠不恨你?就是因為你改變約定,才害得我爹爹即使生了病也要趕去易縣與你見面,最終死在盜賊刀下;也因此害我被抓,淪落為廬兒受盡屈辱;現在又因為你,我不能跟秋霞她們在一起!」

  「是的,那都是我的錯。」聽到她說恨他,古淮南感到痛心,可是面對她的指責,他不能否認。

  「請相信我。」他愧疚地說:「如果早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不幸,我就算死在大水裡也不會推遲時間、更換地址;如果能早點預知妳爹爹會遭遇強盜的話,我一定會多帶些人手,去黑牛山等你們。我對你爹爹遇害和妳承受的痛苦感到很難過,可是我不能把妳留在『五仙堂』,這兩個月我一直在找妳──」

  「你當然會找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嗎?」玉蟬打斷他的話,冷嘲道。「我爹爹死了,我是唯一能幫你找到你表弟墳墓的人,你怎會放過我?」

  古淮南俊顏微黯,僵硬地說:「除了那個,我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什麼理由?」玉蟬的防備和鄙視沒有絲毫減弱。

  看看她因哭泣而紅腫的雙眼中,毫不掩飾的挑釁和怒氣,古淮南寬容地說:「等妳真正平靜下來,肯好好聽我說話時,我會告訴妳。」

  「你少拿謊言糊弄我,除了要我幫你,你根本沒有別的理由!」玉蟬發出挫敗和沮喪的指責,然後猛地扭頭轉向窗口,不想再搭理他。

  聽到她如此決絕地否認他的好意,古淮南的克制達到了極限,他一把抓住她的肩,將她扭過來面對自己,嚴厲地說:「妳可以責怪我、恨我,但妳不能懷疑我,我從不說謊,我說有理由就是有理由。我說了,等妳平靜後,我會告訴妳!」

  「平靜?我怎麼能夠平靜?!」

  他嚴厲的語氣刺激了她,令她強抑心底的痛苦如岩漿般迸發了。

  她淚流滿面地吼道:「我爹爹死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被強盜殺死了,可我卻什麼都不能做,甚至想去為爹爹收屍還被強盜抓住……

  我試著逃跑,又被他們抓住,他們把我綁在牛車上,想凍死我,是秋霞她們救了我,可你……逼我離開了她們!

  你和那些強盜一樣,只想要我帶你們去找那個死人的墳墓,可我爹爹呢……我爹爹死在荒山雪地裡,連遺體都沒有人去收……」

  「有,我安葬了妳爹爹。」

  「你?!」她盈滿淚水的雙眼瞪得又大又圓。他埋葬了爹爹?「你怎會知道我爹爹被王老賊殺死了?」

  「商隊出事後不久,我就趕到了仙女谷,可惜遲了一步。」他沉痛地說。

  注視著這雙本該充滿歡笑、此時卻盛滿了悲傷的淚眼,他感到胸口發緊,尚未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就已經舉起手,輕輕擦拭著她面頰上的淚水,並將這兩三個月以來所遭遇的事情告訴了她。

  玉蟬沒有躲避他輕柔的手指,因為那充滿關懷的動作溫暖了她的心,也因為得知他安葬了爹爹,沒讓爹爹曝屍荒野,她的內心充滿了感激之情。

  可是,在得到安慰的同時,他的回憶也將她帶至那日可怖的情景中,濃濃的悲傷和仇恨再度包圍了她。

  ◎註:廬兒,秦漢時對女奴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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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7:57:22
第三章
  
  輕拭著玉蟬悲傷的淚水,古淮南心裡也很難過,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過了一會兒,玉蟬抑住悲憤,哽咽地問:「你這樣費心的找我,是因為我爹爹告訴你,我知道你表弟的遺體所在嗎?」
  
  「不是。」
  
  他的回答讓她心裡一暖,又問:「那是因為我爹爹要你這麼做嗎?」
  
  「是的。」古淮南看著她的眼睛,重複著早先已經告訴過她的話。「我答應過你爹爹要找到你、照顧你,我一定要做到!」
  
  照顧她?淚水難以自己地湧出眼眶,她轉開臉,伏在膝蓋上哭泣。「我不想跟你走,讓我回『五仙堂』吧,那裡有我的朋友!」
  
  古淮南從來沒有想到,她這個小小的要求,竟然像針一樣刺痛了他的心。
  
  看著她纖細的肩膀在瘦弱的膝蓋上聳動,他渴望能阻止她的痛苦,可是他卻冷酷地回答她。「我不會讓你回去那裡!」
  
  「為什麼?」她猛然仰起頭,淚眼中燃燒著灼人的怒火。
  
  他凝視著她。「因為我也是你的朋友,難道你忘了兩年前我們擊過掌?」
  
  她哽住,淚眼冒出火花。「你不是!如果是我的朋友,你就不會像這樣不尊重我的選擇!以前我以為你是個溫和講理的好人,可你根本不是!我……」
  
  「我不會跟你爭辯這個。」不容她說出更傷人的話,古淮南握住她的手,溫柔而堅定地說:「我只想要你明白,我是個守信的人,儘管我為你爹爹和你所遭遇的一切不幸深感內疚和悔恨,但我絕不會忘記對你爹爹許下的承諾。」
  
  玉蟬怔忡地看著他,發現在他如此溫柔和充滿自責的目光中,她的怨恨還沒有深入到靈魂,就已經悄然融化了。
  
  見她不再說話,古淮南放開她的手,而她感到手心多了個東西,低頭一看,是個一指長,二指多寬的鏤空白玉仙人的玉珮。
  
  「這是羊脂玉,很貴重……」她驚訝地抬起頭,想把玉珮還給他。
  
  「收下吧。」他推回她的手,輕聲說。「它是我去年夏天在京城冷香玉買的,是冷秋霞親手雕琢的。帶著它,我相信你會感覺好過一些。」
  
  他關切的眼神、平和的聲音,軟化了她的稜角。
  
  玉蟬緊緊攥著這個由好朋友雕琢的精美玉珮,感覺要繼續恨他是如此的困難,可是,她心裡仍有著很大的陰影。
  
  「我知道你這樣做是想留下我,讓我帶你找到你表弟,可那時我只是遠遠地偷跟在爹爹後面,萬一我記得不准,沒法帶你找到的話,那該怎麼辦?」
  
  「我找你不光是為了那個,你只需盡力就好。」
  
  他的堅持和讓步讓她困惑不解,撫摸著手裡的玉雕,她問:「你說過人死則已矣,都兩年了,為何你非要找到那座墳址?是因為你跟你表弟的感情很好嗎?」
  
  他不會在這樣的地方跟她說王上的秘密,於是敷衍道:「是。」
  
  看出他沒說實話,玉蟬也不再問,她轉向窗外,暗自猜測著他的真實動機。
  
  從她的表情中,古淮南知道她不相信他的話,但他並不介意。
  
  他已經明白,想要留住她,就得讓她信任他,而坦誠是贏得信任的第一步,他會對她坦誠。
  
  兩人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中,車廂內十分安靜。
  
  不久之後,車子駛入積雪的山林,這是由望都到廬奴最難走的一段路,起伏不平的山道,令車廂出現了時急時緩的顛簸晃動。
  
  忽然,身邊傳來奇怪的撞擊聲和隨之而起的輕哼。
  
  他轉過臉,驚訝地看到玉蟬腦袋掛在胸前睡著了,可是睡得一點都不舒服。
  
  隨著馬車的每一次起伏搖動,玉蟬的頭和肩膀都會撞在車板上,而每一次,哪怕是輕微的碰撞,都會讓她的臉上出現痛苦的皺紋,紅潤的小嘴也跟著發出類似咒罵,或是抱怨的聲音,可儘管如此,她緊閉的雙眼卻不曾睜開。
  
  看到這有趣的一幕,他咧嘴笑了,心想這倔強的姑娘,要不就是在「五仙堂」數月未曾好好睡過覺,要不就是她天生是個嗜睡之人。
  
  不管理由是什麼,他都無法看她痛苦的睡容。
  
  藉著一次車廂晃動的慣性,他拉著她輕輕一帶,她便順著那股力量倒向他的肩頭,並自然地追尋著更溫暖舒適的位置。
  
  等他想阻止時,她已經舒舒服服地蜷臥在他的臂彎中睡熟了;而她的手掌無意識地攤開,那個精美的玉珮,無聲地滑落在她的衣襟上。
  
  不忍驚醒她,他伸手撿起玉珮,小心地繫在她的腰帶上,然後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聆聽著她的呼吸、感覺她睡眠的深淺。
  
  他發現,只要她不再生氣、不再哭泣,要他做什麼他都願意。
  
  寒風穿過窗欞灌入車內,玉蟬微微瑟縮著,更加靠近他胸口的溫暖,但並沒有醒來,古淮南下意識地擁緊她,屈起腿為她阻擋風寒。
  
  熟睡中的她顯得格外嬌弱,注視著她眉宇間殘留的悲哀,想著她不久前對他的指責,深深的罪惡感再次襲上古淮南心頭,但他立刻將它撇去。
  
  他是個理智的人,不會讓同情心左右自己,更不會讓罪惡感影響計劃。
  
  然而他知道,他把她帶離「五仙堂」,除了需要她幫助找回王上的寶物,並信守對她爹爹的最後承諾,照顧她、保護她外,還有一個他不曾說出口的理由。
  
  那就是,他不願意讓她寄居在好朋友家充當勞工或奴隸,更不願明知她在哪,卻不能看著她、照顧她。
  
  因此,就算他必須違背她的心願,將她跟她的好朋友拆開,讓她恨他,他也在所不惜。
  
  下了山,車道漸行漸寬,馬車不再劇烈顛簸。
  
  「少主,快進城了。」車窗邊出現路延和的臉。
  
  他由窗口往外望瞭望,低聲說:「把我的馬牽來。」
  
  等路延和消失在窗口後,古淮南低頭看看枕著他的臂彎熟睡不醒的玉蟬,知道平穩的車速不會再給她帶來傷害,於是輕輕托起她的頭,抽身而起。
  
  玉蟬的眼皮動了動,口中發出一陣含混不清的咕噥,蜷曲著身體,再往他溫暖的身上靠了靠,然後安靜了。
  
  見她並沒有醒來,古淮南將她慢慢地放平在座席上,然後掀開厚重的門簾,迅即移出車外並放下車簾,以避免太多寒風灌入。
  
  見坐騎已被牽到車旁,他起身躍上馬背。蒙古馬彷彿迎接他似的揚鬃擺尾,他頓時精神一振,暗歎,還是騎馬舒服自在啊。
  
  玉蟬在脫離他的雙手之際,因驟失溫暖而迷迷糊糊地醒來,卻只看到他消失在車簾外的背影;而他掀放簾子的動作雖然輕快,但仍有一股寒風灌入車內。
  
  受寒風一激,她徹底醒了,並記起睡著前發生的事。
  
  忽然,她張開手掌,當發現手中空空時,她急得跪起來四處尋找,直到看見腰上掛著的玉珮才寬心地笑了。
  
  一定是她熟睡時將其滑落,而古淮南替她綁在了腰上。
  
  「呵呵,少主一向討厭坐車,今日可是委屈了。」車外傳來路延和的笑聲。
  
  隨即是古淮南爽朗的回應。「儘管笑吧,咱大丈夫,能屈能伸。」
  
  原來他也不喜歡坐車。
  
  玉蟬靠近窗口,看到他騎在蒙古馬上甩著胳膊,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心想為了守住她,而陪她坐在這狹窄的車廂內,真是委屈了他。
  
  車外,路延和沒放過這大好機會,繼續調侃道:「少主乃真正大丈夫,自然能屈能伸,可少主的胳膊被人抱著當枕頭睡了大半天,恐怕是難屈難伸了吧?」
  
  「抱著當枕頭?」玉蟬依稀記起自己睡夢中追逐的溫暖,霍然明白路延和的話並非逗趣,而是真的,難怪他要甩胳膊,一定是被她壓得麻木了。
  
  想到自己竟抱著他的胳膊睡覺,她雙頰發燙,趕緊退離窗口,怕被他們看到。
  
  窗外,古淮南的聲音依然平靜快樂。「我的胳膊不勞費心,你還是去城門口看看吧,那裡圍了太多人。咱們能過去嗎?
  
  路延和的回答,被淹沒在「達達「的馬蹄聲中。
  
  她再靠近窗口,這次沒看到路延和,只看到古淮南,而他剛好轉過頭來。
  
  「你醒了?「看到她大張的雙眼,他輕踢馬腹側,靠近窗口。
  
  玉蟬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睡著了,不知道壓了你的手。」
  
  看著她嫣紅的雙頰,他很高興她不再生氣,便笑道:「我沒事。」
  
  「少主,城門暢通,進城吧!」車外傳來路延和的聲音,隨即,他粗曠的臉龐帶著大大的笑容出現在窗邊。「『兄弟』,兩年多沒見,你更漂亮了!」
  
  這是重逢後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玉蟬笑著說:「路大哥也更胖了。」
  
  路延和臉上的笑容換成了愁容。「你這是恭維嗎?「玉蟬依然笑呵呵地。「當然是。」
  
  「那好吧,既然是恭維,那我就欣然接受啦。」路延和愁眉一展,瞄了眼身邊的主人,對她笑笑,吆喝著馬兒跑了,古淮南取代了他方纔的位置。
  
  馬車駛入廬奴高大的城門,玉蟬看著暮色中的街道□城廓,它們雖然都被覆蓋在厚厚的積雪中,但仍能看出豪華威嚴的輪廓;多年前她曾跟隨爹爹來過這裡,但記憶早已模糊。
  
  馬車停在一個院子裡,古淮南掀開門簾對她伸出手。「來吧,我們到了。」
  
  玉蟬抓著他的手跳下車,車伕趕著車,和其他牽著馬的男人,沿門樓右側的石徑往屋後走去,她則瞪著雙眼打量四處。
  
  這是個寬敞的庭院,三座華麗美觀的樓宇,與身後的門樓呈四方形,環繞著庭院;大門兩旁的門樓,是這裡最高的建築,看得出兼有守值房和瞭望塔的功能。
  
  「太冷了,進屋吧,以後你再慢慢看。」一直站在她身邊的古淮南說。
  
  玉蟬轉過身問他。「古大哥,這裡就是天下杠轂嗎?」
  
  「不,車行和古家大宅在西城,這裡是我的居所千駒閣。」
  
  他的居所?玉蟬驚訝地問:「你沒跟你爹娘住在一起嗎?」
  
  古淮南對她的反應似乎覺得有趣,輕擁著她走向右側的大殿,反問道:「我這麼大的人,還不該獨自居住嗎?」
  
  聽他這麼一說,玉蟬方想到他也許早有妻小,過去因從未聽人說過他的妻室,她根本沒想過他是否成親。
  
  想到他居然有了夫人孩子,她心裡有種怪異的感覺,可隨即又對自己的這種感覺感到好笑。
  
  玉蟬跳上台階,自嘲地說:「是我糊塗,你成名這麼多年,也這麼老了,當然早該成家獨居了。」
  
  古淮南聽到她的話,腳步猛地一頓,仰起頭看著已跳上最高一層石階的她,臉上帶著令人難解的神情,但什麼都沒說。
  
  而不知何時跟在他們身後的路延和,則一個大步跳上台階,站在玉蟬身邊不滿地說:「你這姑娘不光莽撞,還很糊塗。」
  
  可他的話,被一個清脆的女聲打斷。
  
  「延和,還不帶姑娘進來,看把她凍壞了!」
  
  玉蟬回頭,看到一個女人站在半開的門內。
  
  由於天色昏暗,門口陰影重,她只看到對方身上穿著貴婦流行的曳地長袍,又聽她說話的語氣,玉蟬想當然耳地,認為她就是古淮南的夫人,於是有禮的回應:「謝謝古少夫人,我沒事。」
  
  聽到她的話,門裡的女人和身邊的路延和,以及台階下的古淮南全都愣了。
  
  玉蟬隨即也感覺到了這詭異的氣氛,她頭皮發麻,瞪著雙眼偷瞟他們。
  
  爾後,屋裡的女人不知咕噥了句什麼,便消失在門後,路延和則大笑起來。
  
  古淮南板著臉疾步走上台階,壓低嗓子對玉蟬說:「姑娘,你可不可以看仔細了再開口?那是總管夫人,你瞎說什麼!」
  
  總管夫人?哦,才進門就認錯了人……面對自己鬧了大笑話,玉蟬窘迫不堪,只能傻笑賠禮,「對不起,但這不能怪我,誰叫你們不早點告訴我她是誰。」
  
  「你不會慢點開口嗎?」古淮南有點氣急敗壞。
  
  「你真是厲害咧!」笑得前仰後合的路延和對她搖搖頭。「哎,可憐的總管夫人,在這院裡呼風喚雨多年,今天卻被你這小毛丫頭,一開口就嚇跑了。」
  
  玉蟬被他笑得很不自在,又看到古淮南惱怒不滿,很想為自己開脫;可想到熱心熱腸的總管夫人,確實是被她嚇跑的,便覺得沒話好說,只得對古淮南歉疚道:「是我莽撞了,為了不失禮,那你先帶我去認識你的夫人吧。」
  
  古淮南的臉黑了,面頰上的肌肉猛然抽搐,就連笑不可抑的路延和,也忽然停住了笑聲,臉上的笑紋凍結成古怪的直線。
  
  玉蟬再次被他們怪異的反應嚇了一跳,本能地想逃開,卻被古淮南一把抓住,低沉地問:「姑娘,你何時聽說我有夫人了?」
  
  啊,古淮南沒成親?她又說錯話了!
  
  這次,玉蟬沒有留下來清解自己的尷尬,只掙脫古淮南的手,轉身跑進了敞著門的大廳,不理會身後路延和毫不掩飾的狂笑。
  
  古淮南看著她的背影,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跟這個姑娘在一起,他得隨時準備承受她因直率和單純,帶給他的衝擊。
  
  晚飯很豐盛,玉蟬很高興沒再見到古淮南;路延和說,他進宮去見王上。
  
  那是他的習慣,每次替王上辦完事,都要先進宮,這次也不例外。
  
  不過她倒是看到了那位總管夫人,這才明白自己有多莽撞,竟把一位四十多歲的夫人,當作古淮南的妻子,難怪那時大家那麼尷尬。
  
  可惜,她還沒有機會向那位好心的女人賠不是,那女人就離開了。
  
  唉,都怪她把人家給得罪了,她真該改掉這毛毛躁躁的毛病!
  
  鬱悶的她一邊自責,一邊把注意力轉向一起吃飯的同伴。
  
  他們都是這次隨古淮南去南方取貨的古家侍從,除了路延和,其他人她都不認識,但那並不妨礙他們的交流。
  
  因為天氣冷,結束長途跋涉回到家的男人們特別放鬆。
  
  再加上喝了酒,不免話比平日多,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這次的出行和以往的經歷,聊奇談異事、談百家傳言,聲音大得彷彿能揭瓦掀梁。
  
  好在玉蟬自小與販夫走卒打過交道,對男人們的粗俗言行早已見慣不驚,因而與他們聊得還滿開心。
  
  從他們的「說古論今」中,她瞭解到古家的事業是從他爹爹那輩開始的。
  
  中原地區的商業運輸在文景之治後發展迅速,古家老爺年輕時以貨運起家,苦心經營數十年,成為聞名天下的販運商;古家車行車馬之多,冠絕天下。
  
  古淮南十五歲接下父業後,就遷離了古家老屋,居住在新建的「千駒閣」。
  
  他雖然年輕,但管理古氏運輸業很有魄力,在他手裡,古家事業更大了。
  
  他唯賢是舉,敢於用人,改變固有的用家奴做幫手的習慣,僱用喜愛做生意、有頭腦、有膽識的貧窮人為夥計,給予他們平等的地位相應有的尊重。
  
  對待同行競爭,他不卑不亢,不使用暴力或陰招,無論黑道白道皆一視同仁,以禮相待。
  
  因為他深得人心,在短短幾年間,就大大擴張了「天下杠轂」的運輸版圖,將販運線延至各個角落,古家因而財富劇增,成為天下巨富。
  
  大家議論的事情,很多都是她過去聽過的,只不過今天由這些參與者和見證人之口說出來,具有更強的說服力,她對古淮南的認識,也因此更加具體。
  
  過去的經驗告訴她,強商多半心狠手辣,古淮南能在短短的十多年裡,將古家生意擴大到如今這個地步,如果沒有高超的手段和算計的本領,如何能做到?
  
  腦海裡出現古淮南「大哥哥」般地親切笑臉,那絕對無法與錙銖必較、冷酷無情的商人相提並論,因此,她覺得他就像一道謎題,而她很難猜透謎底。
  
  不過他也發現,當她無意間問起古淮南如此有成就、年紀也不小,幹麼不成親時,男人們就顧左右而言他,變得格外謹慎。
  
  那可真不像酒後口無遮攔的男人!
  
  她有點不滿地想,也許就是古家的規矩,她聽說很多富人家都不准奴僕談論主子的私事,如果這樣,她還是別再問了。
  
  隨後,吃飽喝足的男人們睏倦了,紛紛告辭而去。
  
  當路延和想帶她回客房休息時,她說還不累,想看看「千駒閣」其他的地方,路延和只好帶她四處轉轉,把少主住的上房、他和其他侍從住的後院,以及馬房、廚房、水房、茅房等,一一指給她看。
  
  玉蟬特別注意到,馬房位於後院,而在整座建築中,燈火最明亮的地方是門樓和後院。
  
  看來,想逃離這裡,就像想逃出「五仙堂」一樣困難。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該逃走,雖然古淮南對她似乎不壞,也知道她應該帶他找到他表弟的墳址,因為那是爹爹承諾過的事情,就算爹爹不在了,她也該按照爹爹的遺訓,兌現爹爹生前的承諾。
  
  可是,她惦記著老家的商隊和夥伴。
  
  或許她沒必要逃走,直接跟他談,讓他允許她先回家去處理家裡的事,等開春雪融時,她再來帶他去找他表弟的墳址,這個要求他應該會答應,「後室是少主的臥房,你住左側的耳房。」
  
  沉思中,路延和的聲音傳來,驀地,玉蟬發現他們已經來到上房的前堂。
  
  推開耳房房門,小而素雅的房間讓她她一看就喜歡,尤其那盆燒得很旺的炭火,令屋裡溫暖如春。
  
  「這裡真舒服,是客房嗎?」她在門邊脫鞋,邊讚美。
  
  「是的,少主親友來訪時,就住這兒的左右耳房,不過已閒置很久,今天因為少主事先派人送信回來,所以總管已安排人整理清掃過。」
  
  「這麼費心,謝謝你。」
  
  「不要謝我,要謝少主,是他安排。」
  
  「是的,我也要謝謝他。」玉蟬開心地說,心想如果他能答應她的請求,讓她先回家去,她會更感激他。
  
  看著她進門後,路延和離開了。
  
  不久,一個女人送來盥洗用的熱水,離去前說如果還有什麼需要的話,只需跟門外守衛說一聲就可以。
  
  「這裡夜裡還安排守衛嗎?」她驚訝地問。「我以為門樓上有就足夠了。」
  
  「原來是那樣,不過今夜少主怕姑娘有事,所以安排人守在屋外。」
  
  玉蟬的心一寒,不用說,那是為了防止她逃跑而設置的門崗!
  
  女人匆忙離去,她則生氣地想起,自從走進這個院子起,路延和就一直沒離開過她身邊,這下她總算明白了,原來她只不過是個囚犯。不帶枷鎖的囚犯!
  
  帶著失望和憤怒,玉蟬注視著被關上的房門,然後忽然走過去拉開了門。
  
  果不其然,門口坐著一個她沒見過的男人。
  
  「姑娘?」那男人一看到她站在門口,就急忙站起身面對她。
  
  玉蟬看了眼他腋下那柄明晃晃的大刀,納悶自己進來時為何沒看到他。
  
  「你在這裡幹麼?」她生硬地問。
  
  「是……路隊主要我來……守著。」男人因她咄咄逼人的氣勢有點慌,但很快便沉住了氣。「姑娘需要什麼嗎?」
  
  「不……」她剛想否認,隨即腦子一轉,改口:「是的,我要見你家少主。」
  
  「可是少主進宮去了,還沒回來。」
  
  「那我就去他屋裡等他。」
  
  「奴臣做不了主……」男人面露難色。
  
  玉蟬不高興,但也覺得自己不該為難一個奴僕,便說:「算了,你想法幫我傳個話吧,就說我在這裡等他,今夜他若不見我,我就不睡覺。」
  
  說完,她「砰」地一聲將門關上了。
  
  摔了門,並沒有讓她好過一點。
  
  玉蟬沮喪地坐在火爐邊,握著腰間的白玉玉珮,傷心地想:古淮南花大錢買的玉珮送給她,因為那是冷秋霞親手雕刻的,他想用它來安慰她,他替她擦眼淚,讓她相信他是真的關心她。
  
  可現在,他卻將她像囚犯一樣地看管,難道他對他的好並不是真的,只是為了把她騙來?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玉蟬心情極度鬱悶地自問,像他那樣,在十幾歲就接掌這麼大的家業,還在凶險的商道上一路高奏凱歌的人,必定有他的不凡之處,可是對像她這樣的傻丫頭,他需要玩弄心機嗎?
  
  她曾經相信他是好人,可現在,她覺得他是那種表面溫柔、骨子裡狠毒,為了達到個人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人。
  
  因此,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她得離開他!
  
  晉陽是她的家,她要回去。
  
  雖然寵愛她的爹爹不在了,可她還有世伯和其他商隊同伴,大家一定還會像以前一樣接納她;而她,也會像從前一樣,跟隨商隊春去秋來,東南西北到處販貨,就像從前一樣……不,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了!
  
  爹爹死了,她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無憂無慮!
  
  痛苦像潮水般湧來,玉蟬雙手覆面,黯然飲泣。
  
  她不喜歡哭,因為她認為流淚是軟弱的表現、是最讓人瞧不起的行為,因此無論遇到多麼大的災難,她都不曾在人前失態大哭過。
  
  可是今天,從再次遇到古淮南起,她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般,擋都擋不住。
  
  她不想流淚,卻控制不住,她因而恨自己、恨他,是他害她成了這樣!
  
  一口氣堵在胸口,她猛然坐起來,擦掉眼淚。
  
  不哭,她絕對不能讓他把她變成一個沒用的淚人。再說,哭有什麼用?
  
  她忍住淚,瞪大眼睛,看著火盆裡燒得紅紅的鳥金,打定主意要盡快離開,絕不留在這裡做他的囚犯!
  
  至於如何離開這裡,她並不太擔心,儘管門口有人守著,白天身邊也一定會有人盯著,但她相信古淮南事多業大,不會有時間和精力親自跟她耗;而要騙過他的那些手下應該不難。
  
  不過,她得「借「匹馬走,有了馬,她會感覺安全些。
  
  腦海裡不明然地想起抓她的那幾個強盜,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她已經好久沒有想起他們了,可現在,那幾個可怕的混蛋,和已不再困擾她的往事,再次糾結在她心頭;她彷彿又看見了那些醜惡的嘴臉、聽到令人恐懼的吼聲,感到身上挨打的痛楚,和內心的恐懼……不,不能想那個!
  
  她猛力搖頭,把腦海裡可怕的聲音和畫面搖掉,往好處想,兩個多月過去了,他們應該已經因為找不到她,而放棄抓她的念頭。
  
  她知道他們抓她的目的,與古淮南找她爹爹的目的是一樣的,都是為了找那個被爹爹好心埋葬的人。
  
  但古淮南是出於親情想替表弟遷葬,可說事出有因;而那些強盜,要找一個兩年多前被他們殺死的人,又是為什麼?
  
  就在她思索著其中的玄機時,聽到門外傳來了說話聲;雖然聽不清楚說什麼,但她聽出那是古淮南的聲音,不由心神一凜。
  
  可還不來及擺出最能表現她怒氣和決心的姿態時,他就推門進來了。
  
  玉蟬只好按兵不動,繼續保持著原來的坐姿。
  
  「這麼晚了,你幹麼還不睡?」古淮南反手將門關上,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由於他坐得很近,對她形成了一種壓迫感,讓她感到不安,便沒有說話。
  
  他伸出雙手在火盆上取暖,靜靜地看著她,從她通紅的鼻頭和雙眼,他便知道她剛剛哭過;他後悔不該陪王上玩那些無聊的遊戲,應該一說完正事就回來。
  
  「幹麼瞪著火盆,它跟你有仇嗎?」見她緊閉雙唇不看他,他想引她開口。
  
  她果真上鉤,瞪著火盆冷冷地說:「它跟我沒仇,可是我不想看到你!」
  
  古淮南明亮的雙眸,閃過有趣的柔光。「那就怪了,有人傳話給我,說你要見我,若見不到,你今夜就不睡覺。難道是他亂說?那我得去查問他……」
  
  以為他真的會去為難那個人,玉蟬急了,抬起頭大聲說:「他沒亂說,是我讓他傳話給你的,可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不想再見你!」
  
  「為什麼?」他眉峰微微一顫,半邊身子側轉向她。
  
  他居然還敢問她為什麼!
  
  玉蟬生氣地說:「因為你跟我耍手段,你假裝對我好,其實是把我當囚徒一樣關起來,你只是想利用我帶你找到你要的東西,根本不是真的對我好!」
  
  他看著她,目光深邃,卻不見絲毫怒氣或得色,只是平靜地看著她,直到她的心不由得徬徨起來,臉上的怒氣被迷惑取代,才輕輕地問:「我對你好嗎?」
  
  「我……」她沒法面對如此溫柔的眼睛說謊,而她發燙的雙目,提醒她淚水正盈滿眼眶;於是她轉開臉,哀傷地說:「我不知道。」
  
  淚水滑落,玉蟬用手背抹去,用力盯著火,希望灼熱的火力能蒸發掉令人羞恥的淚水。「你沒有打罵我,沒有捆綁我,也沒有把我關在黑箱子裡嚇我,可是你強行把我帶來,讓人看守我,不讓我有離去的自由。你不告訴我你到底要把我怎麼樣、不說出你的真實想法,這比有形的繩索、棍棒和黑箱子更可怕,因為有形的東西還能讓我防備,可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死……」
  
  聲音哽住,為了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頓住了。
  
  古淮南沒有立即開口安撫她,也沒有為自己辯解,只是沉默地注視著她線條優美而堅強的側面。
  
  由於淚水和火光的浸潤,她的肌膚散發著細膩柔和的光澤;嘴唇紅潤而豐滿,即便在悲傷和痛苦中,仍不失孩子氣地微微噘起;她細膩的顴骨和略凸的前額,更展現出了她倔強的個性。
  
  看著她,他心裡彷彿被軟綿綿的東西給堵住了似的,他沒想過自己的個性,會傷害到另外一顆同樣敏感而纖細的心。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善於表達情感的人,可他偏偏又是一個感情細膩,對外界的反應相當敏銳的人。
  
  加上自幼成長的環境和家庭的影響,他明白要廣交朋友,就得收斂鋒芒;要做大事,就得因地制宜、從善如流。
  
  他學文,追的是「治大國若烹小鮮」的意境,習武,崇尚的是「後發制人」的絕招。
  
  他善於將他的深沉、堅韌和魄力,掩蓋在隨和、大度與漫不經心中。
  
  可如今,這個小女孩,竟輕易地看穿了他的偽裝、直擊他的本質,這怎能不讓他心驚?
  
  而她的痛苦也深深觸動了他的心,也許。
  
  她值得他冒一次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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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7:57:38
第四章
  
  「我想對你好。」一輩子好!古淮南緩緩開口,默默補充。
  
  玉嬋的肩膀微微一顫,但並未放下捂在臉上的雙手,因此他看不見她的眼睛,只好輕輕歎了口氣,續道:「我既然答應你爹爹要照顧你,就一定要做到。我派人看守你,不是要限制你的自由,而是要保護你。」
  
  她的手指動了動,但還是沒有放下來。
  
  他從這個小動作中,看出了她的固執,以及既想恨他、又想相信他的矛盾心理,於是敞開心扉,往下說道:「為了守住王上的秘密,我沒有跟你爹爹說實話,可現在,我願意冒險對你說實話……你能答應保守秘密嗎?」
  
  玉蟬捂在臉上的雙手忽然放下,盈滿淚水的美眸望著他。「我能!」
  
  「真莽撞,是什麼秘密都不知道就承諾,那很危險!」他的責怪帶著寵溺。
  
  「只要你說實話,我不怕危險。」
  
  她天真的保證讓他情不自禁笑了,這笑容沖淡了憂傷的氣氛。
  
  「我是認真的。」她強調。「你到底欺騙了我爹爹什麼?」
  
  他注視著她的雙眼,平靜地說:「你爹爹埋葬的人,不是我的表弟。」
  
  她一驚。「那他是誰?」
  
  「替中山王護送寶物的侍衛。」
  
  聽到「寶物」二字,玉蟬明白了。「王三界為了搶劫寶物而殺了侍衛?」
  
  「對。」她的聰明伶俐讓古淮南很高興,便把中山王追寶的事告訴了她。
  
  聽完他言簡意賅的秘密後,她立刻說出了他的推測。「你認為失落的珍寶,就在張侍衛抱著的包袱裡,對嗎?」
  
  「沒錯。」他直言。「我必須找到張侍衛的遺體。而出於同樣目的,消息靈通的王三界也在找你,如今你是唯一知道墳址的人,我需要你的幫助;因為這個,也為了對你爹爹的承諾,我今天不得不粗魯地帶走你,你能原諒我嗎?」
  
  「知道了真相,我能原諒你。」聽到他說需要她。玉蟬感到高興。「你把秘密告訴我,也解開了我心裡的疑惑,我不會再怪你。」
  
  「什麼疑惑?」他問,發現自己對她的所有事情都感興趣。
  
  她沒有回答,轉而問他。「你知道我們為何沒能在九月初九趕到易縣嗎?」
  
  沒等他開口,玉蟬已自答。「因為我爹爹和幾個夥計在清河染了病,但爹爹仍堅持趕去見你,可還是病倒在半路上,在那個小山村養了半個月才好一點。可立冬到了,爹爹讓世伯帶著病癒的夥計和貨物先回晉陽,自己帶著我們趕去易縣。在仙女谷遭到強盜時,爹爹逼我發誓藏進山林裡不許出來,我因此逃過一劫。」
  
  「原來羅爺遲遲未到易縣,是因為他病了。」古淮南這才明白羅爺當初遲到的原因。
  
  「如果不是我爹爹病體未癒,他不可能那麼容易就被打敗……我親眼看到王三界的刀砍在我爹爹的身上,強盜殺死了他們,還翻他們的衣服、拆毀我們的貨車。
  
  那時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那樣做,現在我懂了,他們在尋找寶物。」
  
  「是的,王三界得知王宮衛隊中唯一逃脫的侍衛,曾與羅家商隊相遇,因此懷疑寶物在你爹爹手中。」古淮南補充說明。
  
  「可是那個侍衛死了,我爹爹什麼寶物都沒見過。」
  
  「確實是那樣,但王三界並不知道。傳言只說那個侍衛逃下山,在山腰上遇到羅爺,並沒人知道侍衛死了,就連我也是見到你爹爹後才知道的。」
  
  「唉,我爹爹死得真冤!」玉蟬悲憤地說。「我見強盜走了,就想下山去看爹爹和其他人,就算他們死了,我也要為他們收屍。沒想到才露頭,就被幾個強盜發現,他們抓住我,把我帶去見王三界,那賊頭嫌我太小,做不了盜賊,便要我燒火煮飯。兩天後我逃跑,在山外迷了路,又被抓住,直到遇見秋霞她們;是她們幫我割斷繩索,又帶我逃跑,後來我們一起被蒼頭抓住,賣給穆堂主……」
  
  原來這就是她在「五仙堂」,並成為冷秋霞的朋友的原因。
  
  作為穆懷遠的朋友,古淮南當然清楚穆懷遠為了「金縷玉衣」,不惜花重金要奴市老大幫忙尋找能工巧匠,並廣佈眼線尋找冷秋霞的事。
  
  看來,是冷秋霞落入「五仙堂」,連帶她的朋友也成了陪伴。
  
  「你是因為心懷感激,才不願意離開『五仙堂』嗎?」
  
  「是的,我喜歡跟秋霞、燕兒在一起,而且『五仙堂』很安全。」
  
  「在這裡,你也會很安全。」古淮南衝動地說。
  
  「我知道。」她給他一個緊繃的笑容。「但我不想再被王三界抓住。」
  
  「我不會讓那樣的事情發生。」他說,並想起她提到打罵、捆綁,及黑箱子的事,不由心頭一緊,面色陰沉地問:「王三界那伙混蛋無惡不作,尤其對女人更是殘酷無情,他們污辱了你嗎?如有,我定要他們生不如死!」
  
  「沒有。」見他如此關心她,玉蟬深受感動,反過來安撫他。「那時我是男子裝扮,第一次被抓時,他們只逼我幹活,動作慢一點就踢打我;可第二次抓到我時,他們就很凶,一直逼問我,爹爹把那個侍衛埋在哪裡,我說不知道,他們就罵我,晚上把我關在黑箱子裡,白天綁在牛車上。」
  
  知道她未受玷污,古淮南略感安心,但也被她的話弄糊塗了,於是問道:「我知道王三界抓你,是因為他認定你知道羅爺埋葬張侍衛的地方,可是為什麼第一次他們沒有問你?」
  
  「因為第一次他們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是第二次,他們不知從哪裡找來幾個隸妓,其中有個娼妓認識我;好在她並不知道我是女的,只說我是羅爺的兒子。王三界知道後就打我、教人看著我,我趁他們忙著跟隸妓玩耍時逃跑了。」
  
  聽說她挨打,古淮南的眉頭皺了皺。「你受傷了嗎?」
  
  玉蟬做了個鬼臉。「沒有,倒是他痛得哇哇叫。」
  
  古淮南驚訝地問:「發生了什麼事?」
  
  她得意地說:「那女人揭我底時,我見王三界眼露凶光,就留了心;當他大巴掌甩來時,我故作害怕跌倒。他也許是獨眼不好使,把我剛從火上端下的銅鍋當成了我的腦袋,一掌拍下,燙得他哇哇叫。
  
  他氣得抬腳踢我,我滾到鐵爪後面,他踢到鐵爪上,痛得又跳又罵,說要殺了我,倒是那個害我的女人救了我。那時如果不是她貼到王三界身上,勸他消氣,那賊人說不定真會殺了我。後來看到隸妓把賊子們都迷住,我便趕緊逃跑了。」
  
  「你真是莽撞!」她說得輕鬆,古淮南卻聽得直冒冷汗。為了寶物,暴躁的王三界不一定會殺她,但定會讓她受一番折磨。如果他發現了她的女兒身……
  
  古淮南閉了閉眼睛,將那可怕的後果排除在腦海之外。
  
  「以後你不能再單獨行動,王三界一直在找你。」他警告她。
  
  玉蟬臉色微微發白。「還在找嗎?你怎麼知道?」
  
  看出她對王三界的恐懼,他想安慰她,但又想讓她心存恐懼感,這樣起碼可以約束她的冒險心,於是嚴肅地說:「是他的一個心腹告訴我的。」
  
  「真的?」玉蟬挺直身子追問。「那老賊的心腹,為何告訴你這樣的事?」
  
  她那刨根問底的樣子,讓他緊繃的心略微放鬆。「去年夏天我去黑牛山尋墳,與王三界相遇,他想搶我的車隊,我們打了起來。我拿刀劈了他,他的手下扛起暈死的他慌忙逃走;當時我抓了他的親信大金牙,那傢伙貪財如命,我用金錢和大刀從他口中問出不少事情來。」
  
  「劈得好,你真該一刀宰了他!」玉蟬憤憤不平地說,並翻了個白眼,不滿地問:「那個大金牙也是個壞胚子,你真的相信他的話嗎?」
  
  「信或不信,端看他說的是什麼,和想要的是什麼。」古淮南微笑著瞥了她一眼,平靜地說。「壞蛋也是有利用價值的。」
  
  「那倒也是。」就算恨透強盜,玉蟬也知道他是對的,但新的疑問困擾著她。
  
  「可是我爹爹埋那個侍衛的事,王老賊又是怎麼知道的?」
  
  「聽大金牙說,是他們的眼線從晉陽打聽來的。」
  
  玉蟬恍然大悟。「一定是夥計們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既然王老賊的眼線能聽到那事,恐怕我爹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的事也瞞不住他。」
  
  話音剛落,緊閉的窗戶板忽然發出一聲巨響。
  
  「老天!」正滿腦袋被王三界、大金牙那班凶神惡煞,攪得不得安生的玉蟬受此驚嚇,大叫一聲,猛地撲到古淮南身上,驚慌地問:「什麼東西?」
  
  他連忙拍拍她的手,安撫道:「別怕,是風捲著冰塊打上了窗板。」
  
  玉蟬驚魂未定地屏息側耳,果真聽到窗外呼嘯的風聲,才長長吁出了口氣,坐正身子拍拍胸口。「好嚇人!我們別說強盜了,不然今夜我恐怕不敢睡覺。」
  
  沒想到她也有膽小的時候,古淮南好笑地寬慰她。「你安心睡吧,這院子四周都有守衛,而且我就在你隔壁,有事大喊一聲,我準能聽見。」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難為情地笑了。「唉,是我自己嚇了自己,其實一旦睡著,就算雷電打到身上我也醒不來,所以根本不會有事。」
  
  古淮南笑而不語,想想下午她睡在他臂彎的情形,他絲毫不懷疑夜裡熟睡時,若真發生了什麼事,她恐怕根本不會知道。
  
  他的笑容,讓玉蟬的思緒立刻跳到另外一件事上。「既然你說這院裡安全,幹麼還要派人守著我?讓他離開吧,我不喜歡被人看管。」
  
  「我已經說過,那不是要看管你。」她的懇求讓人很難拒絕,古淮南想了想。
  
  「這樣吧,你得答應我,無論想去什麼地方,都必須先讓我知道。」
  
  玉蟬秀眉一揚,挑釁地問:「去茅房也要告訴你嗎?」
  
  他連眼皮都沒動一下。「是的。」
  
  她對著他皺了皺鼻子,納悶自己以前怎麼會覺得他為人隨和。
  
  可是,他的要求雖然聽起來很不合理,但如果那些壞蛋真的在找她的話,她又何必計較?他提供的,正是她需要的保護,因此她回道:「好,我答應你。」
  
  對玉蟬終於做出明智的決定,以及首度表現出的合作態度,古淮南感到十分開心,微笑著問:「你現在完全信任我了嗎?」
  
  他的問題讓她略感吃驚,那帶著懇求的語氣,不像他這種人會說的;但想到自己先前對他的態度,她便爽快地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完全,但我信任你。」
  
  「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後悔。」古淮南堅定的目光,凝在她臉上。
  
  玉蟬回望著他,雙目明亮而有神。「我信任你,那你呢?你信任我嗎?」
  
  「是的,我信任你。」看著她清澈靈動的美眸,他想,她單純得如同透明的冰凌,他如何能夠不信任她?
  
  「那你可以讓我先回家嗎?」
  
  聽到她的要求,他臉色微變,但目光依然平靜。「你想離開我?」
  
  「不是的。」她解釋。「我本想一獲得自由就去找爹爹的遺體,既然你已經把我爹爹安葬了,我想該回去,給世伯和商隊同伴們報個信,開春再來找你。」
  
  他思考片刻,覺得她的計劃也有理,便問:「你想什麼時候去?」
  
  「明天。」
  
  古淮南眉峰一挑。「這麼急?」
  
  「是的。反正如今黑牛山冰雪覆蓋,就算我們能進山,也不可能挖雪鑿冰地尋找墳址,所以不如讓我先回鄉把該做的事做了。」她不想讓他們剛剛緩和的關係又陡生爭執,便急切地解釋:「我爹爹一向待人不薄,如今突然去世,我該替他安撫死者家人,也算是對爹爹盡一份孝心。」
  
  看著她發紅的眼眶,古淮南無法拒絕。「好吧,明天我陪你回去。」
  
  「你陪我?」她驚訝地望著著他。「你的時間寶貴,為什麼要那樣做?」
  
  「我有充分的理由。」他堅定地說:「除了剛才我們說過,你不能再單獨行動的原因外,羅爺和那些夥計,是為了赴我的約而喪生的,且羅爺去世前,把你托付給我,所以於情於理,我都應該陪你回去,親自向大家解釋這一切,並把死者的遺物交給他們的親人。」
  
  面對他細心的思考和合理的解釋,她無法拒絕。
  
  「既然這樣,那我聽你的。」玉蟬答應他,並發現這是一個非常正確的決定,因為只要想到有他陪伴在身邊,她就不那麼膽怯和悲傷了。
  
  然而,翌日清晨,當看到古淮南的屬下牽馬待發,而她則得坐院子裡那輛小馬車時,她的情緒就一落千丈。
  
  她跑去找古淮南。「古大哥,你沒有多餘的馬嗎?」
  
  正在廊廉下跟總管道別的古淮南,一聽她的問話,當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於是匆匆結束與總管的交談,將她帶進屋內,問道:「當然有,你要馬幹麼?」
  
  「我不喜歡坐車!」她急切地說:「讓我跟你們一起騎馬吧!」
  
  古淮南堅決地搖搖頭。「不行,你不能騎馬。」
  
  她小臉一垮。「你還是想把我當囚犯!」
  
  「不是。」他耐心地解釋。「我這樣做是為了你的安全。王三界的眼線就在附近,如果讓他看到我的隊伍裡有個女人,恐怕我們到不了晉陽。」
  
  他的話讓她一驚。「你認為王三界的人在附近嗎?」
  
  「不是認為,是肯定。」
  
  玉蟬感到脊柱發涼。「是大金牙告訴你的?」
  
  「不,是我親眼看到的。」
  
  「那……能找套男裝給我嗎?扮成男人,他們就不會注意到我了。」
  
  「絕對不行!」他依然反對。「他們熟悉你扮男裝的模樣,你以後都不能再穿男裝了,那樣只會讓王三界一夥更快認出你來!」
  
  聽他說得有理,玉蟬沉默了。她擔心王三界一旦知道她在古淮南的保護之下,就會禍及古家,而她不願連累古大哥。
  
  與凶殘邪惡的強盜相比,憋悶的馬車算不了什麼。
  
  於是她無可奈何地說:「那好吧,我坐車。」
  
  古淮南笑著安慰她。「別太失望,等確定沒有人跟蹤時,我會讓你騎馬的。」
  
  玉蟬卻搖了搖頭。「算了吧,我還是躲著點好。」
  
  知道她對王三界一夥心有餘悸,他向她保證。「別害怕,我會保護你。」
  
  「我知道你會。」她看著他,臉上復露笑容。
  
  「這就對了。」她的信任令古淮南深感滿意,他眸光閃亮地看著她。「我在車上給你放了毛氈,你蓋上睡覺吧,說不定等你一覺醒來,我們已經到了晉陽了。」
  
  聽到他爽朗樂觀的話,玉蟬心頭的那份懼意和不快,也跟著消失了。
  
  第一次,玉蟬坐馬車沒有覺得憋悶,也沒有像古淮南說的睡大覺。她被太行山獨特的冬景吸引了,一整天,除了打尖,她都伏身窗口中,眺望著車外山景。
  
  東北、西南走向的太行山,巍然矗立在北方大地上,它山勢險峻,氣勢磅礡,將黃土高原與化北平原截然分開。
  
  過去每年春秋之季,她都跟隨爹爹和商隊進出這裡,見慣了太行山翠綠葳蕤的青山秀水,和嶙峋峭立的崢嶸關隘,卻從未見過太行山嚴冬中的蒼涼與冷峻。
  
  隨著一陣陣呼嘯的北風,山林坡地、枯樹衰草和高懸的斷崖上堆積的冰雪,便紛紛揚起,變成細碎的雪花在空中盤旋,形成一重重雪霧。
  
  寒冷的氣溫,造成了一處處倒掛的冰瀑,和傲立於峭壁絕路的巨大冰柱,所有景色,都如此令人讚不絕口,卻又驚心動魄。
  
  隨著旅途的延伸,令人驚歎的奇景,更加讓她如癡如醉。
  
  由於山道上冰厚雪深,車隊的速度並不快,望著行人寥寥的驛道關隘,她終於明白為何爹爹定下「冬不過太行」的規矩。
  
  其實其他商家恐怕也有類似的規矩,否則,何以這春秋繁忙的商道,如今竟難看到一個行人?就連途中經過的小城鎮也十分清冷;偶爾她會見到一兩個驛騎的軍差、短途販商或載人篷車,但人人都行色匆匆。
  
  正看著,一道黑影掠過,她轉睛,看到古淮南正策馬走近窗邊。
  
  「你一直這樣趴在窗口,不冷嗎?」他問。
  
  「不冷。」玉蟬舉起蓋在腿上的毛氈,笑嘻嘻地說:「謝謝你,這厚厚的毛氈保暖又防濕,我一點都不冷,而且這景色好美。」
  
  她的笑容總能帶給他喜悅,他面帶微笑地說:「那就好好看吧,明天過石研關後,景色又會大不同。」
  
  「是嗎?那我會仔細看個夠。」玉蟬快樂地回答。
  
  撮嘴輕輕吹出一聲輕快的口哨,古淮南離開了窗邊。
  
  玉蟬的視線久久停留在他身上。他情緒不錯,冰天雪地似乎對他毫無影響。
  
  坐在馬背上,他的腰還是那麼直,神情還是那麼瀟灑怡然,一身冬裝令他看起來更形魁梧;而他和他的屬下之間十分有默契,走了這大半天,她從未聽他下過命令,但他一個簡單的動作或表情,即能讓所有人明白他的意思。
  
  這天晚上,他們落腳在唐縣客棧。
  
  由於白天瞪著山景看了一天,晚飯後不久,玉蟬便眼皮沉重,哈欠連連,但她卻硬撐著不睡。
  
  當出去察看馬匹情況和周圍環境的古淮南返回時,見她靠著柱子,大張著兩隻眼睛發呆,不由奇怪的問:「你為何還不去睡?」
  
  她咕噥道:「我怕睡著後,萬一發生什麼事,醒不過來。」
  
  聽到她的話,他暗自怪自己粗心,竟忽略了她內心的不安全感。
  
  「起來。」他將玉蟬拉起,帶她走進最裡邊的屋子,柔和地說:「安心睡吧,不會有事。」
  
  得了古淮南這句話,她立刻直奔床榻,倒頭就睡,不在乎他還在屋內。
  
  他走近,彎腰摘掉她的帽子,揉揉她亂糟糟的頭髮,從她均勻的呼吸中,知道她就這樣睡熟了。
  
  這丫頭,還是個孩子!他笑著替她蓋好被子,然後離開了房間。
  
  第二天,是一段更艱苦的旅程,愈深入太行山腹地,山勢愈陡峭。
  
  看了近兩日的山景後,玉蟬有點倦了,注視著眼前不斷閃過的斷壁雪崖,她的意識逐漸模糊;在快到石研關時,她睡著了。
  
  石研頭是太行山八大隘口之一,因四面絕壁,險峻不可攀援,中間低陷如同石研之底而得名,它是令商家膽顫、將士畏懼的凶險關隘。
  
  「少主,要進關了,咱需要停馬檢查一下革蹄嗎?」
  
  當古淮南立馬山道邊,注視著前方的雪峰時,路延和策馬過來詢問。
  
  「暫時不需要。」古淮南的聲音依然平靜,但他的目光愈發銳利。「延和,你說會有人在這個時候到石研關打獵嗎?」
  
  「這種天氣到石研關?」路延和用手頂了頂頭上的帽子,撇嘴。「除非他想一輩子冰凍在懸崖下。」
  
  「沒錯,那你看看那幾個人,有沒有覺得很可疑?」
  
  有人嗎?路延和面色一變,瞇起眼睛,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果真發現有幾個男人,若隱若現地出現在前方陡坡上的樹林中。
  
  「喔,真有人呢!他們雖好像背著弓弩、鐵夾、捕獸網,可行跡鬼祟祟,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獵戶。」
  
  「沒錯,這就是重點。」古淮南咧了咧嘴,露出一個並非快樂的笑容。「你帶車隊先走,我過去試他們一下。」說完,他一抖韁繩,往山坡小徑奔去。
  
  聽到馬蹄聲,山坡上的男人們迅速蹲伏隱身,不料古淮南竟出其不意地在經過那個他們的藏身處時,勒住了坐騎,仰頭大聲問:「嘿,夥計,大冷的天,雪窩子裡不好蹲,需要幫忙嗎?」
  
  那幾個男人見自己被他發現,當即亂了陣腳,紛紛從藏匿處現身。
  
  為首的那個長了一嘴毛鬍子,乾笑幾聲。「不用了,兄弟們在打獵……」
  
  「打獵?喔,那各位得把獵具握在手裡,否則真要遇上兇猛野獸,你們不就成了人家的腹中美食了?」
  
  他的揶揄讓山坡上的男人們面面相覷,卻發作不得,只好木頭似的站在那裡。
  
  毛鬍子擠出勉強的笑容道:「公子不知,兄弟們在這裡轉了半日,連隻兔子都沒看到,所以倦了,不想獵了。」
  
  古淮南發出惋惜的嘖嘖聲。「唉,那倒也是,這裡全是絕壁陡谷,兔子也害怕墜崖啊,你們該去萬嶺坡,那裡才是狩獵的好地方。」
  
  說話間,他眼角餘光,看到路延和已帶著車隊通過了身後狹窄的山道,便客氣地說:「各位好自為之,在下告辭了!」說完,他扭轉馬首,追趕車隊去了。
  
  看著他飄然而去的背影,山坡上的大鬍子惱怒地罵道:「一群笨蛋,我告訴你們不要露了行藏,你們就是不聽,瞧,現在給人家耍了,這下……他奶奶的!」
  
  正罵著,山風吹過,將他的帽子吹飛了,冷得他縮著脖子追回帽子,一把掃在腦袋上,繼續罵:「三爺只要我們悄悄盯著他們,現在可好,驚動他們不打緊,連三爺在隘口撒的網也破了,這次,三爺准砍了我們的頭!」
  
  男人們個個面如死灰,其中一個說話帶著大舌頭的道:「那姓古的小子本來就不好惹,我們不如趕快去石研關告訴三爺吧。」
  
  大鬍子想了想,將手裡的捕獸夾往地上一摔。「快走吧,他們有車,走不快,我們由小道去隘口,動作快點!」
  
  強盜們匆匆說著,找回自己的坐騎,便出發了。
  
  「少主,你說他們是王三界的人嗎?」古淮南一回到車隊,路延和便問他。
  
  「沒錯,其中一人我見過。」他面色嚴峻的說。「他們是在跟蹤我們!」
  
  路延和往後看看,那些人已經不在山坡上了,於是猜測。「不知王三界這次是衝著少主來的,還是衝著羅姑娘來的?」
  
  「八成是衝著玉蟬來的。」他沉思了一會。「王三界挨我一刀,肯定懷著報復之心,但不至於急著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動手。」
  
  「可他們怎麼會知道,羅姑娘跟少主在一起?」路延和不解地問。
  
  「我想是離開『五仙堂』時被他們盯上了。」古淮南沉思。「記得嗎?去南方時我們找大金牙,他說王三界已知道,曾被他們抓住的男孩其實是羅爺的女兒。
  
  玉蟬也認為,既然他們能獲悉張侍衛已死,並被她父親埋葬,就不難發現她的女兒身份。
  
  所以我想,他們一定是順著這條線索找上了蒼頭。失蹤女人多半跟奴市有關,而最近『五仙堂』買進大批奴工,也必然引起他的注意。離開『五仙堂』那天,我只顧著把玉蟬帶走,疏忽了防範。」
  
  他帶著懊惱的分析,讓路延和深感震驚和愧疚,忿然道:「是屬下的錯,屬下沒想到王老賊的觸角會伸得那麼長,因此離開五仙堂時,沒有留意門外。難怪前夜少主說在千駒閣外看到王三界的嘍囉,原來是盯咱們梢的!」
  
  「那不能怪你。」古淮南說。「我也是遇見剛才那幾個傢伙,才把這件事情給想明白了。」
  
  前夜從王宮返家,進門前他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在院牆角一閃;等他想起他們是王三界的手下,並追趕過去時,那兩人已杳無蹤跡。
  
  當時他驚覺他們的出現與玉蟬有關,但想不透他們的消息何以如此靈通。
  
  可是,剛才與那幾個笨強盜交手,讓他恍然大悟出:王三界的眼線早在他找到玉蟬前,就已經發現她被當作「廬兒」賣進了「五仙堂」;只是礙於穆懷遠嚴密的防守,而只能躲在暗處伺機而動。
  
  想起兩天前,他帶玉蟬離開「五仙堂」時她的哭鬧,他毫不懷疑,就在那時,他們留下了「尾巴」。
  
  「改道!」他忽然勒馬發出命令。「放棄石研關,走白馬嶺!」
  
  「白馬嶺?少主確定要去白馬鎮?」路延和震驚地看著他。「那段北去的路,比石研關好不了多少,最重要的是,過關後得多走兩倍多的路程才能到晉陽!」
  
  「沒錯,由白馬嶺出山,繞路總比冒險強!」古淮南仰頭看看天空和前方的峭壁。「石研關易守難攻,這種天氣只需幾個人,就足以構成巨大的威脅。」
  
  面對他的決定,屬下們都很吃驚,但都絕對服從。因為大家心裡明白,少主這樣做並不是因為懼怕王三界,而是為了保護馬車裡的姑娘。
  
  很快,車隊轉離西行的峭壁,改走朝北的群峰。
  
  古淮南確實是因為玉蟬而做出這個決定,但他清楚,走白馬嶺也一定有風險,因為王三界似乎對玉蟬志在必得,因此他要大家保持警戒並加速趕路。
  
  路延和在他身邊,猶難解其恨。「王三界那老賊,幾個月前才挨了少主一刀,今天竟又敢來挑釁,還真是不怕死啊!」
  
  「為了珍寶,他連王上的衛隊都敢搶,還有什麼事不敢做?」古淮南眉宇間隱然出現一股肅殺之氣。「這次如果再相遇,定然是場惡戰,我不會放過他!」
  
  是的,為了無辜遇害的羅爺、為了被打罵驚嚇的羅玉蟬,這次,他不會再放過那個老賊!
  
  接下來的路程中,不再有人說話,大家很有默契地往白馬嶺趕路。
  
  然而,有些事情,總是有人們的猝不及防時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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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7:57:59
第五章
  
  就在古淮南一行繞過一個崎嶇的彎道時,兩側溝壕裡忽然冒出一群強盜,揮舞著長矛大刀,朝他們夾擊殺來,其中大多是與他們交過手的王三界的手下。
  
  「少主,要不要喊醒羅姑娘?」看到強盜殺來,路延和問護車的古淮南。
  
  「不要,讓她自己醒!」古淮南從窗口看看沉睡的玉蟬,決定不喚醒她,因為他不想讓她驚慌害怕,更不想讓她在混亂中魯莽行事而受傷。
  
  「那少主護車先走吧!」見此情勢,路延和對古淮南說。
  
  「該死!這次我低估那老賊了!」古淮南恨聲咒罵著,對車伕說:「走!你加速向前,別管其他的事!」
  
  車伕立刻用力甩動馬鞭,驅趕著雙馬拚命往前奔;然而,剛衝上坡頂,又有幾個強盜迎面而來,擋住去路,而為首的,正是獨眼王三界!
  
  那老小子一看到古淮南就大笑起來。「哈哈,古少主,我就知道那幾個廢物盯不住你,才在此布下險棋,雖然害我吃了不少苦,但能堵住你,也算值得。」
  
  「王三界,你三番兩次招惹在下,究竟想幹什麼?」古淮南冷聲問。
  
  獨眼老賊老臉一整,貌似真誠地說:「我王三界雖說想稱王稱霸,但從不想與古氏過不去;儘管你砍了我一刀,但只要你今天把羅家小妞留下,我王某就既往不咎,從此與古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陽關道,如何?」
  
  聽到他居然以此來跟自己講條件,古淮南氣得額頭青筋暴凸,但他冷靜依然。「在下車裡都是貨物,手下眾人都在馬上,不知你要的人何在?」
  
  王三界見他不合作,獨眼一翻。「那古少主就別怪我太行一霸無禮了!」
  
  言罷,他對手下一揮手。「去,搶下小馬車!」隨即揮舞著大刀衝向古淮南。
  
  其他盜賊也紛紛往這邊奔來,但被路延和擋住。
  
  「伺機先行!」古淮南對車伕丟下這句話後,就縱馬向前,同時身子一躬,從馬腹下抽出一把三尺長的環道刀。
  
  陰陰刀光閃過,最先殺來的強盜當即墜馬,他順勢斜去,刀鋒抹另一名緊追過來的強盜頸項,那人連一聲哀號都沒有便滾落馬下;在回刀之際,他再砍翻了另一個強盜。
  
  見他一出手就連傷三人,強盜怵了、王三界瘋了。
  
  他大吼一聲,親自拍馬出陣。
  
  王三界的刀法兇猛,每一招都暗藏殺機:但古淮南的刀法更細膩綿密,威力巨大。
  
  趁少主纏住強盜之時,車伕也沒閒著,他奮力揚鞭,趕著車往另一條無人阻擋的懸崖小道奔去。
  
  兩個強盜策馬追來,其中一人追上馬車,就拿刀猛劈。
  
  車伕避過刀鋒,卻無力阻止其躍上馬車。
  
  強盜飛腿,將車伕踢出車外,受驚的雙馬加速狂奔,強盜再次舉刀斬向車轅上的轡繩,企圖讓馬脫韁,迫使馬車停下。
  
  一番亂砍中,轡索斷了,一馬臀部受傷,發怒地嘶鳴跳躍,站在車上的盜賊當即墜落馬車,被輾在車輪之下。
  
  兩匹韁繩半系的馬拖車奔上懸崖,隨後脫韁;失去約束的馬車,沿著冰雪山道往下滑動,一直滑出懸崖絕壁。
  
  王蟬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驚醒了她。
  
  馬的嘶鳴?人的怒吼?還是強烈的痛感?
  
  當她的混亂的喧鬧聲和劇痛中張開眼睛時,卻發現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她就像風中的落葉般,在狹窄的空間裡東飄西撞。
  
  尚未弄清發生了什麼,她的頭碰上木板,那惟心的疼痛令她驚叫一聲,雙後本能地抱住腦袋。
  
  與此同時,她的天地開始旋轉,身體無法控制地顛覆翻滾。各種各樣的撞擊聲震撼著她的耳鼓,撞暈了她的大腦。
  
  她死命地抱住頭,害怕腦袋被摔得像碎玉一般。
  
  顛簸、翻騰、撞擊、尖叫當一切平息時,她聽到急促的喘氣聲,看到眼前細細窄窄的光。
  
  啊,我還活著!
  
  玉蟬張嘴呼吸,看到嘴裡吐出白花花、暖乎乎的熱氣,她因此而感到高興,儘管全身每一個地方都在痛,但她真的很高興,因為她還活著!
  
  慢慢放下緊抱著頭的手,她瞪大眼睛,由變形的木板和曾經給過她溫暖舒適的毛氈,想了自己坐在馬車上,正駛向晉陽,可是,人呢?馬呢?古淮南呢?
  
  玉蟬心慌地眨動眼睛,卻無法明白自己在哪裡。為什麼四周如此安靜?
  
  她想移動身子,可身體好像被壓住,動不了了。
  
  轉動眼珠,她看到木板縫中伸進兩枝帶著冰雪的灌木枝,不由錯愕地想,樹枝怎麼會長在車廂裡?
  
  瞪著灌木枝和車板上的大裂縫,玉蟬慢慢地從暈眩中醒來,終於明白她正躺在破裂的車廂裡。
  
  一定是積雪路滑,車□失控,馬車才翻下山路,而她則像一個被裝在箱子裡的包袱般,隨著馬車滾落下來。
  
  現在,馬車應該已入谷底,否則它不會如此安靜地停住:而她,也不會如此安穩的躺著,什麼事都沒有呃,不對,她有事,她全身酸痛,眼睛發黑,況且,她也動不了!
  
  耳邊除了風聲,玉蟬聽不到其他聲音。
  
  古淮南在哪裡?他和他和屬下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是獨自摔下來的嗎?
  
  驚慌襲來,她無法再繼續躺著;她試著挪動,卻引來更劇烈的疼痛,而伴隨著她的移動,黑燈瞎火周響起刺耳的木頭斷裂聲,嚇得她更加不顧一切的抽動四肢,終於在一陣刺痛中,成功地抽出了雙手。
  
  然而,還來不及高興,令人魂飛魄散的斷裂聲中,束縛她身體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她猛地往下墜落。
  
  冰冷的雪花遮住了她的視線,呼嘯的寒風凍結了她的聲音,她一直往下沉!
  
  忽然,衣袖被勾住,阻止了她的下墜。她慌亂的舞動著手臂想抓住什麼,幸好抓住了冰冷的岩石;冰雪雖凍僵了她的十指,但她不顧一切地緊緊扣住它。
  
  過了一會兒,她緩緩地抬頭往四處看,卻差點被嚇得鬆了手。
  
  這哪兒裡是谷底?她分明被懸掛在了絕壁上!
  
  兩邊是直上直下,足有數十丈高的陡峭懸崖,白雪無法覆蓋的崖壁,露出猙獰的黑色山體。
  
  喔,老天,快給我一條踏腳的石縫,別讓我掉下去!以後我絕不再在馬車上睡覺、絕不在冰土雪凍的山道上坐車、絕不再喜歡雪景。她在心裡絮絮叨叨地念著,雙腳在絕壁上探索。
  
  風吹著她的衣襟、舞動著她的頭髮。
  
  在艱難摸索後,玉蟬的雙腳終於找到了支點。雖然那不過是狹窄溜滑的石縫,其中一隻腳踩踏的石塊還有點搖晃,但她終歸有了一點點依托,慢慢平衡了身體。
  
  為了保持體力,玉蟬不再呼喊,而是集中精力,讓自己像只壁虎一貼在石崖上,同時緩緩地打量著四周,試圖找出自救的途徑。
  
  在她的上方,有塊斜斜地突出於山體的石崖,和一蓬被毀壞的灌木。
  
  從殘留在那裡的車席、毛氈和一些柔軟織物看,那裡就是她早行然破車裡醒來的地方,是那塊凸石和灌木阻止了她的下墜,才讓她活到現在。
  
  在她的下方,是白得晃眼的雪,馬車的遺骸彷彿污點般散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她看不出雪有多深,但由此看下去,起碼有十幾丈高。
  
  風「呼」地吹過山崖,頭頂上被掛在凸石灌木上的毛氈等物品,被吹得飛落而下,玉蟬驚恐地貼緊石壁,害怕自己也跟隨它們飄飛起來。
  
  寒氣由她緊扣在冰巖上的十指,穿過她的手臂、逼入她的心。
  
  她感到身體愈來愈僵硬、四肢愈來愈麻木,整個人硬得彷彿就要變成一塊石頭,要麼永遠地凍在這裡,要麼墜落下這冷酷的絕壁。
  
  就在她感到絕望時,又一陣更猛烈的風吹過,她手下的冰巖,突然隨著大片的冰雪飛散開來,這是一個可怕夢魘,她希望只是一個夢魘,向她壓來。
  
  爹爹,我要死啦!
  
  她的身子驟然離開了山體,尖叫著往下墜落然而,一隻手猛地抓住了她揮舞的胳膊。「抱住我,別散手!」
  
  古淮南的聲音比冰雪更冷,比岩石更硬,可她卻覺得,那是她這一生聽過的,最動聽的聲音。
  
  不需要吩咐,一碰到他的身子,玉蟬立刻不顧一切地攀住他,用力地往上爬,想要構到他的脖子,似乎只有吊在那裡才會真的安全。
  
  「夠了,抱住我的腰就行了。」當她的努力快要實現時,古淮南阻止了她。
  
  「不……夠!」她回答,因為太冷和太緊張,她的聲音發顫。
  
  古淮南居然發出了短促的笑聲。
  
  玉蟬錯愕地抬頭看他,卻發現他僅靠一把插在岩石裡的短刀吊在半空中,於是她大叫起來。「那把刀能支撐我們倆嗎?」
  
  「能,只要你別再亂動。」
  
  一聽他的話,她立刻放棄了爬到他脖子上的努力,保持靜止不動,手臂緊纏著他的腰,暗自祈禱她的胳膊不要這麼僵硬、他的腰帶不要在這個時候散開、他的衣服不要突然破掉……
  
  「抱緊,不要鬆手!」古淮南說著,放開了拉著她的手。
  
  玉蟬立刻大叫著將雙手在他的腰上,用力勒緊。
  
  他發出一聲打嗝般的聲音,然後沉了沉氣,一手用刀,一手爬著岩石,帶著她一點一點地,沿著垂直的山崖往下滑落。
  
  冰塊不斷落下砸在他們身上,玉蟬的手臂酸麻,身子難以控制地往下不滑,但她死死地掃緊十指,閉上眼睛把臉埋在古淮南身上,咬牙克制絕望的尖叫。
  
  當他們終於跌落在深深的雪堆裡時,她的身體完全失去了感覺。
  
  「玉蟬,你怎麼樣?」
  
  古淮南拔開覆蓋在她臉上的雪,她張開眼,看到他憂慮的目光。
  
  她深深呼了口氣,雖扯痛了胸口的某處,但她笑了起來。「我不知道我的手腳還在不在,不過我好像還活著。」
  
  「你當然活著,而且你的手腳齊全!」她開朗的笑容感染了他,他將她從雪窩里拉起來,可才放手,她立刻跌了回去。
  
  「呃,我動不了!」玉蟬驚恐地看著他。
  
  看到她僵硬的四肢和惶恐的眼睛,古淮南的臉色變得雪一般白,他忙撿過那塊落在附近的毛氈鋪地上,然後將她放在上面,蹲下身揭開她的衣袖褲腿查看。
  
  確定她並無大傷,只有幾處瘀血後,古淮南鬆了口氣,搓揉著她的四肢。「你沒事兒,過一會兒就恢復的。」
  
  麻木和恐懼讓她不覺得尷尬或害羞,可在感覺到一股暖流由他的手掌緩緩傳遍四肢時,她聽到不遠處響起一陣「吱吱」聲。
  
  她吃驚地望著古淮南,而他的雙眼也機警地掃向聲音傳來處。
  
  他倆都知道,那是有人踩著冰雪行走發出的聲音。
  
  而從那小心翼翼、時輕時重的足音判斷,來者絕對不是古淮南的屬下。
  
  「別出聲!」古淮南俯下身將玉蟬裹在毛氈裡抱起,輕聲交代。
  
  玉蟬明白危險將至,可自己偏偏四肢不能動,便乖乖由他抱到垂著雪柱冰條的林中石崖裡,放坐在雪堆上。
  
  而古淮南匆忙轉回去,撿起一塊木板,將他們墜落後留下的痕跡小心抹去。
  
  趁他做那些事時,玉蟬活動著四肢,毛氈提供的溫暖對她很有幫助。
  
  當古淮南倒退著回到玉蟬身邊時,那「吱吱」的腳步聲更加近了,他將木板輕輕放下,兩人屏住呼吸觀察林外。
  
  不一會兒,在他們剛才墜落的雪堆邊,出現了四五個男人,正是下午古淮南在山坡上見過的大鬍子一夥。
  
  玉蟬在看清楚那些人時,猛地抽了口氣。
  
  古唯南回頭,看到她眼裡的懼意,於是抱起她,往身後密林走去。
  
  「讓我自己走!」她低聲說,擔心本來就很重的毛氈再加上她,會壓垮他。
  
  「別說話!」古淮南警告她,腳下卻沒停。
  
  後面傳來說話聲,這次那些人似乎不再掩飾行蹤,說話聲音很大。
  
  但她被古淮南抱著疾走,又不時被身邊積雪的樹枝鉤掛,因此聽不真切他們說什麼。
  
  直到積雪愈來愈厚、樹木也愈來愈密時,古淮南才停下腳步,喘著氣將裹在毛氈裡的她放下,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再探頭往身後看了看。
  
  四週一片靜謐,他發出如釋重負的歎息。「他們沒有跟來。」
  
  「看你累的,我都說我可以走的。」見他額頭有汗水,她責備對方。
  
  「你可以嗎?」古淮南微笑問她。
  
  玉蟬站直身子試了試,雖然雙腿僵硬,但沒有跌倒,便得意地說:「我能!」
  
  「我很高興看到你恢復活力,可你若想自己走路,就得讓肌肉完全放鬆。」
  
  古淮南說著,將她身上的毛氈取下,抖去上面的雪,鋪放在身邊的巨石上,然後不由分說地將她抱坐在上面,繼續替她按摩。
  
  他的按摩輕重得宜,不僅帶給她溫暖,也喚醒了她被凍僵的肌肉,讓她感覺舒服極了,因此她很配合地放鬆自己,並詢問他墜崖前發生的事。
  
  古淮南便把他在石研關外遇到那個幾個王三界的手下,於是決定改道,卻遭埋伏,最後車伕受傷,馬車帶著她墜崖的經過告訴了她。
  
  「後來呢?你來救我,其他人怎麼樣啦?」在得知她睡前後,他們竟然遭遇到那麼多的事,她既心驚又焦慮地問。
  
  「王三界今天的傷亡不小,看打不過了就想逃,我讓延和帶人去追他。」
  
  他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可玉蟬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便追問:「你呢?你們有傷亡嗎?」
  
  「我很好,只知車伕和兩個屬下受了傷。」
  
  「嚴重嗎?」她又問。
  
  見她皺緊雙眉,想到不久前她自己還命懸一線,此刻卻為別人憂心仲仲,他心痛地說:「你別擔心,延和會照顧他們,倒是你,嚇死我們了!」
  
  玉蟬緊抓著他的手,餘悸猶存地說:「看到被懸掛在半空時,我也嚇壞了。」
  
  他將她被凍紅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手裡,克制著依然糾結心頭的恐懼感,輕聲說:「不要再想那一幕,就想你有麼幸運,這場大難只增加了幾處瘀傷。」
  
  「那得感謝你,如果不是車裡有毛氈,我恐怕不會只有瘀傷,如果不是你及時抓住我,我的小命今天肯定完了!」她真誠地說。
  
  「不!你不會的!」想起目睹馬車滾下山崖時,眼前發黑的那一瞬間,古淮南感到胸口再將竄過撕裂般的痛苦。「不要再想了,那樣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
  
  他壓抑著內心的激動,放開她的手,繼續為她按摩雙腿。
  
  他無法告訴她,在看到車子翻覆時,他幾近發狂的心情;他無法告訴她,為了趕來救她,他變成了野獸,毫不留情地斬殺了所有阻礙他的敵人,把老魔頭王三界嚇得只想逃走;他也無法告訴她,看到她在絕壁上時,他是那麼的高興,又是那麼的害怕,高興她還活著,害怕自己救不了她,怕她堅持不到他出現……
  
  他從來沒有體會過那樣的焦灼和痛苦,更無法理解那份焦灼與痛苦,何以來得那麼強烈,又那麼深沉!
  
  就連此刻,一想到她忽然飄離崖壁的驚心一刻、想到他如果遲到一丁點,她就將葬身谷底的悲劇,他的身軀就難以控制的顫抖,雙目更猶如火在燒。
  
  「古大哥。」玉蟬輕觸他的手。
  
  「嗯?」她怯怯的聲音,令古淮南抬起頭看向她。
  
  望入她清澈的黑瞳,那份顫慄仍在,但喜悅也貫穿了他的身心。
  
  她活著,這比什麼都重要!
  
  「我不該害擔驚受怕。」她努力笑笑。「但我現在很好,你不用再害怕。」
  
  老天,這女孩是一把柔軟的刀,她能切碎最堅硬的心!
  
  心疼、喜愛、愧疚,以及許多說不出的情愫襲來,擊潰了他的自制。
  
  古淮南忽然直起身,將她緊緊抱進懷裡,衝動地說:「我害怕,非常害怕,從來沒像這樣怕過。」
  
  被他擁入懷中的最初有點懵,但聽著他的低語,她很自然地環抱住他,輕輕拍著他厚厚的背脊安慰他。「別害怕,我太頑劣,閻王爺不會要我。」
  
  她的動作、語氣,就像在哄一個稚齡孩童;他略顯沙啞的嗓音低沉柔美;她親暱的拍撫,攪亂了他一向平靜無波的心湖。
  
  攪動了他的心?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
  
  古淮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兀地將她從懷裡推開,低頭注視著她。
  
  「怎麼啦?」她仰起臉回望著他。
  
  怎麼啦?她把他冷硬封閉的心攪得翻天覆地,卻問他「怎麼啦?」
  
  他大笑,為了抑住笑聲,他將臉埋在支在膝上的手掌中,笑得身軀發顫。
  
  玉蟬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糊塗了,直到他大笑起來,她才放了心。
  
  「笑吧,我每次害怕完也會笑。」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歉疚地說:「都是我的任性讓你擔驚受怕了。如果不是我非要回家,你和路大哥他們,此刻一定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家裡火爐邊睡大覺,又怎會在這冰天雪地裡跟王老賊拚殺?」
  
  他停住了笑聲,側過臉看著她,而她滿臉的愧色和同情讓他心裡充滿了暖意。
  
  難怪她的爹爹、同伴們個個都寵愛她,如此乖巧伶俐的女孩,有誰不想寵她?
  
  「你不必把我的責任搶過去。」將理不清的思緒壓入心底的某個角落後,古淮南恢復了一向的鎮定自若,按摩著她的雙腿平靜地說:「我答應陪你回晉陽,就該想到路上的風險,是我的大意釀成大禍,所以錯不在你,在我。」
  
  「分明就是我的錯。」
  
  古淮南打斷她。「天快黑了,我們非得在這裡爭個高下嗎?」
  
  玉蟬的思緒立刻回到了真實的現在,她看看四周,說:「當然不要,這裡又冷又暗,而且那幾個賊人,說不定很快就會找來。」
  
  「你認識他們嗎?」
  
  「是的,他們就是抓我、打我的壞蛋!」她憤恨地說,隨即又皺起眉頭。「可是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呢?」
  
  「因為他們從五仙堂就一直跟著你。」
  
  玉蟬打個哆嗦。「怎麼可能?我在五仙堂兩個多月,從沒看到他們。」
  
  「那是因為他們進不了那個院子。」
  
  「是嗎?那他們又怎麼知道我在五仙堂?」
  
  「這點我也不清楚,但王三界眼線眾多,要從奴市弄到消息,並不難。」
  
  「糟糕,我想我自己洩了底!」玉蟬忽然明白了。「跟秋霞她們在一起時,我還是穿著那身男裝,但恢復了嗓音,所以沿路的人們都知道我是女的。」
  
  「這確實為有心人留下了線索。」古淮南沉吟。
  
  「那麼說,從我們離開五仙堂後,他們就一直跟著我們,所以回到你家之後,你說看到的人也是他們,對不對?」
  
  「對,他們是替王三界盯我們梢的。」
  
  「這幫混蛋!既然他們跟來了,那我們還是快走吧。」
  
  「你能走了嗎?」
  
  「能,你按摩了這麼久,我身上現在一點也不麻了。」
  
  「那好,下來試試。」古淮南本想抱她,可她已經自己跳下了石頭。看她確實恢復了,他才放心地指指右前方。「走那,我們先離開樹林。」
  
  「好。」玉蟬答應著,看他把毛氈鄭起塞進石頭下。「不要了嗎?」
  
  「不要了,我們得輕裝下山。」
  
  兩人往山林外走去,走了一陣,玉蟬沒聽到他的聲音,便回頭去看。
  
  見古淮南正小心地踏著她的腳印走,她不由得好奇地問:「你幹麼非要踩著我的腳印走?」
  
  正專注於腳下的古淮南,被她一問,差點走歪一步。
  
  他趕緊站穩,抬頭對她笑笑。「如果那些人想抓你,他們追蹤的就是小腳印,自然對這雙大腳印不會有興趣了。」
  
  玉蟬對他的細心和謹慎,又有了新的瞭解,不禁地軟佩說:「難怪大家都那麼信任你,願意你幫他們送貨,你做事確實讓人放心。」
  
  她的稱讚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讓他頓感醺醺然,當下情不自禁地問她。「既然這樣,你是不是也能放心地把自己交給我,讓我照顧你呢?」
  
  他的話讓玉蟬想到了自己的孤獨,心裡不免有點傷感,但她仍樂觀地說:「我當然放心,但你不可能照顧我一輩子,我得學會照顧我自己。」
  
  「為什麼不可能?」聽她說要自己照顧自己,古淮南皺起眉頭。
  
  「這個還要問嗎?」玉蟬揚了揚下巴,轉過身繼續往前走。「等你娶了妻、有了孩子,你照顧她們都忙不過來,怎麼可能再照顧我?」
  
  「我不娶妻!」他突然不太高興地說,一個大步差點踩上玉蟬的腳後跟。
  
  玉蟬急忙往前跳了幾步,驚訝地問:「你幹麼不娶妻?」
  
  「不想娶!」古淮南冷淡地說。
  
  玉蟬聞言,轉過身看他想發問,可一群白色飛禽,忽然「啪啦啦」地飛過她的頭頂,掃落大片冰雪撒在她揚起的臉上,凍得她縮著脖子驚呼,「那是什麼鳥啊,這麼冷的天還不安分?」
  
  古淮南過來幫她拍掉身上的冰雪。「那是雪雞。」
  
  「騙人,雪雞我見過,哪有白色的?」
  
  「那是你沒見過冬天的雪雞。」古淮南被她的話逗笑了,「難道你不知道雪雞會隨著四季,變換羽毛嗎?」
  
  「我從來不知道,它們真的能那樣嗎?」
  
  「當然。」他推著她的手臂示意她繼續走,邊說道:「雪雞飛行速度快,但飛不遠,為了保護自己,它們就改換羽毛色彩。春季是斑斕青綠色,夏季則是接近山水的黃黑斑紋,秋季是如草木般的黃栗色,冬天則一身雪白,如此,它們才能把自己融入大自然中,保護自己免于飛鷹猛禽的攻擊。」
  
  聽了他的解釋,玉蟬若有所思。「這鳥兒為了生存,所以改變羽毛顏色以適應險惡的環境,這也正是我女扮男裝的原因,我們都是想保護自己。」
  
  「以後有我保護你,你不必再扮男人。」古淮南沒想到,她竟然由鳥兒想到了自身,不由暗自責怪自己為何要多嘴告訴她雪雞的習性。
  
  玉蟬沒響應,心裡則想,儘管他想照顧她,但她還是必須學會依靠自己。
  
  見她不說話,古淮南知道她仍不相信他真的會一直照顧她,而他也不想多說,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向她證明。
  
  兩人沉默地走著,山路突然變得陡峭。
  
  開始時,古淮南還擔心玉蟬是否能攀上這座陡峰,後來見她動作利落,騰躍攀爬靈巧如猴,不由安了心。
  
  當他們終於攀上山頂後,他真心讚美她。「你真是個不同尋常的姑娘,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無法相信你能攀上這樣陡的山崖。」
  
  聽到他的稱讚,玉蟬興奮的雙頰紼紅,縱身跳過一道二尺多寬的壕溝,得意地說:「這不算什麼,我在老家每年冬季都會去打獵,爬過比這還陡峭的山峰。」
  
  「打獵?」他跟隨她跳過去,吃驚地問:「小姑娘打獵?你爹爹答應嗎?」
  
  「爹爹不想讓我去,可每次都禁不住我磨,」她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神色黯然地望著山林。「可是今後,爹爹再也不能帶我打獵了……」見她傷心,古淮南趕緊轉個話題。「如果你喜歡打獵,我可以帶你去。」
  
  玉蟬吃了一驚,仰面望著他。「你真的會帶我去嗎?」
  
  「只要你願意,我會。」
  
  「我當然願意。」她依然帶著憂傷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古大哥,我現在明白了,你對我真的很好!」
  
  她強壓悲傷的笑容,令古淮南心中一悸,他表情柔和地,輕輕地將一繒垂在她頰邊的頭髮塞進帽子裡。「還不夠好。」
  
  「還不夠好?」她憂鬱的情緒,忽然間煙消雲散了。
  
  玉蟬俏皮地問:「你的意思是,你會對我更好?」
  
  古淮南欣喜地看到,她眼中的快樂取代了早先的憂傷,心情也跟著輕鬆起來。
  
  他對她伸出手。「是的,可愛的姑娘,我會對你更好。現在,要是不想摔跤的話,就握住我的手,讓我扶你下山。」
  
  「不用扶。」玉蟬拒絕他的好意,自信地說:「我不會摔跤。」
  
  看著她倔強的神態,古淮南沒有堅持。「那就跟在我身後。」
  
  見她大步往山下走,他匆忙走到她前面。
  
  玉蟬沒想到,硬邦邦的岩石和裸露的地表,覆蓋著很厚的冰層,還十分地滑;她才走了兩步,就「哧溜」一下滑坐在地。
  
  她下滑的身子撞上了古淮南,害他也滑出一大步;幸好他迅速穩住腳跟,並將她牢牢頂住,不然,她說不定真會一直滑到山下。
  
  「啊呀,這冰面又硬又滑!」玉蟬坐地在上驚呼。
  
  古淮南將她扶起來,看她毫不掩飾地撫著臀部,忙問:「摔痛了吧?」
  
  「有點。」她苦著臉說。「如果今天我穿的是男裝,就不會這麼笨了。」
  
  古淮南扶正她頭上的帽子,溫和地說:「可是你是女人,就該穿合適的衣服。」
  
  「如果這種衣服害我三天不能坐,那它就不是合適的。」她嘟嚷道。
  
  「如果你聽話,拉著我的手好好走,這事就不會發生。」他也針鋒相對。
  
  「那好吧,你現在拉著我吧。」玉蟬終於認輸,主動伸出了手。
  
  「早該如此!」古淮南笑著握住她的手,帶她繼續往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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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7:58:41
第六章
  
  入夜後,山裡的氣溫愈來愈低。
  
  兩人正走著,一聲貓頭鷹的叫聲,令玉蟬打了個寒顫,但古淮南卻停住腳步,凝視遠方,隨即高興地說:「別怕,是延和,一定是他在尋找我們。」
  
  路延和?他怎麼會知道他們在這裡?
  
  玉蟬半信半疑地由他拉著手,往山下貓頭鷹叫的方向走去。
  
  剛走出樹林,又一聲淒厲的叫聲傳來,而古淮南立刻發出了同樣的鷹嘯。
  
  玉蟬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驚訝地毫不費力地模仿出如此逼真的貓頭鷹叫聲。
  
  「這是我們的暗號。」他笑著對她解釋,然後拉著她的手走出密林。
  
  淡淡的夜色中,三人四馬,沿著山下積雪的道路朝山上奔來。
  
  玉蟬看出,領頭的那個正是路延和,顯然他們聽到了古淮南發出的「暗號。」
  
  「少主!」路延和遠遠地跳下馬跑過來,先跟古淮南打招呼,再看看被少主拉著的玉蟬,關切地問:「羅姑娘還好嗎?」
  
  「我很好,古大哥救了我。」玉蟬想抽出被古淮南握住的手,可他拒絕放手,她只好作罷。她看看路延和的身後,問:「就你們三個?其他人呢?」
  
  「送傷者去白馬鎮了。」他回答著,轉回古淮南,既高興又激動地說:「三王界被少主的龍刀嚇得直往西逃,屬下因擔心你們和受傷的兄弟,所以沒追多遠就返回。
  
  可是順著車轍印往懸崖下看,什麼都看不見,卻聽到王三界的嘍囉在崖下大聲給同夥傳話,說崖下沒人,只有破車板。
  
  屬下估計少主已救下羅姑娘,若進山搜索的話,恐與你們走失,因此安排車馬將受傷的兄弟們送去白馬鎮後,就帶兩人,在這通往白馬鎮的山埡口等著。」
  
  「你這樣做沒錯,而且我很高興你沒忘記帶我的馬來。」看到自己的坐騎一個屬下牽來,古淮南滿意地說著,將玉蟬帶到蒙古馬前,雙手將她托上馬背。
  
  玉蟬伸手想抓馬韁,卻被他早一步抓住,她對他大皺其眉,他則笑了笑。「這馬我倆得合騎。」然後繼續問他的副手,「傷了幾個兄弟?」
  
  「四個,好在均無大礙。」路延和回答,心裡則驚訝地發現,向來對女人興趣缺缺的少主,卻對羅姑娘不一樣,顯得格外溫柔,而羅姑娘似乎變乖巧了。
  
  從他們彼此對視的眼神,和親暱自然的肢體接觸中,他絕對相信,在這短短的幾個時辰裡,他們的關係有了很大改善。
  
  這可能嗎?他訝異地注視著玉蟬,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個頑皮的小姑娘,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征服了少主那顆孤傲而受傷的心?
  
  「延和,愣著幹麼?走!」見他直愣愣地瞅著玉蟬,古淮南不高興地吆喝,然後踏著馬提子上馬,坐在玉蟬身前。
  
  「我要坐前面,讓我控馬!」玉蟬大聲說。
  
  「抓緊羅!」古淮南沒理會她,一抖韁繩,馬邁開了四蹄。
  
  玉蟬對著他寬寬的後背皺眉,雙手拒絕抱他,而是用雙腿穩住自己。
  
  古淮南卻抓起她的手,環扣在自己的腰上,低聲命令道:「抓好!」
  
  緊跟在他後面上馬的路延和看到這一幕,咧開大嘴笑了。
  
  沒錯,少主真的對羅姑娘很不一樣,這兩人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好事。
  
  他樂觀其成,因為他敬重他的主人,也喜歡玉蟬,雖然那姑娘年紀小了點,人也莽撞了些,但她的聰明與勇敢,純潔與率真,正好可以給少主的生活加點色彩。
  
  見少主回事離去,他也趕緊催馬,和其他兩個男人緊緊跟上。
  
  「你該讓我坐前面的!」玉蟬因見古淮南不理她,心裡有點生氣,便想抽回自己的手,表示對他的抗議。
  
  古淮南立刻壓住她的手,輕聲說:「以後吧,今夜風寒就算了。」
  
  玉蟬微微一愣,她本以為自己的態度,一定會遭他責罵,或者聽到諸如「不要吵」、「聽話!」、「女人就該乖乖地服從男人!」……之類的訓斥。
  
  她過去遇到相同情況時,常常從男人口中得到這樣的響應,就連疼愛她的父親和世伯,也常常這樣教訓她,可現在,他只是輕聲答她「以後吧……」
  
  面對如此溫柔平靜的回答,她不知該如何應對。
  
  繼續跟他爭,似乎顯得自己在無理取鬧;不爭,又覺得有點窩囊。
  
  瞪著他的背脊想了半天,加速的駿馬讓她最後選擇了服從。
  
  不久後,他們進入山谷,隨著坐騎的不斷加速,和山道的曲折起伏,風愈來愈大,「呼呼」地刮剌著臉面。
  
  雖然沒有下雪,但北風捲起積雪狂舞,整座大山都被籠罩在雪末形成的霧裡,稍不留意,冰雪就會灌入眼鼻和脖子,凍得人透心涼。
  
  她算是幸運的,因為古淮南魁梧的身形就像一堵牆,為她擋去了大部分風雪。
  
  然而,即使有他的遮擋,她仍感到寒風剌目,她不由得想到,如果真讓她坐在前面駕馭坐騎,她懷疑自己是否能夠張開眼睛看清楚前面的道路。
  
  此刻,她終於明白了古淮南讓她坐在他身後的原因,以及那句「今夜風寒就算了」的真正意義,他是想保護她。
  
  從來沒有在這樣冷冽刺骨的寒風中騎過馬,她忍不住縮著抱住他的腰,把臉藏在他的背上,雙手插進他寬寬的腰帶裡,逃避寒氣,追尋溫暖。
  
  這風實在太冷了,她不知道他怎麼能頂得住。
  
  在他背上悄悄轉身,她看到緊隨在他們身後的路延和其他男人,他們都把並頭上的帽子壓得很低,盡可能縮著脖子半伏在馬背上,以降低風雪的破壞力。
  
  「留神!」
  
  就在她回頭張望時,向前的古淮南忽然發出警告。
  
  她倏地回過神來緊貼著他,發現他們已經走出山蠻,來到一片開闊的曠野。
  
  結冰的河面在夜色中閃著銀藍色的光,呼嘯的北風因失去山脈的阻擋,而變得更加凌厲相持久。
  
  狂風呼嘯,馬蹄達達,玉蟬貼著他的背大聲問:「我們去哪裡?」
  
  「白馬鎮龍泉莊!」他的聲音像風一樣冷。
  
  她知道龍泉莊是大豪紳關家的莊園,卻不知在何處,於是問:「還有多遠?」
  
  「不遠了。」
  
  古淮南的回答讓她振作了精神,可沒想到,這個「不遠了」的莊園,在很久很久之後,才姍姍地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當他們終於進入高燈明火的大院子時,大家的身上都結了一層薄冰。
  
  古淮南才將馬停住,玉蟬就利落地滑下地,嚇得古淮南急忙跳下馬拉住她。
  
  「你怎麼了?」
  
  「我很好……呃,你看你!」她轉向他,卻突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古淮南好奇地問。
  
  「你快看看你,都成白髮老翁了。」她笑著用手撥拭他眉毛上的冰雪。
  
  古淮南身軀一僵,感到血液忽然直往臉上衝,忙抓住她的手,不太自然地說:「不用管它,冬天騎馬就是這樣。」
  
  玉蟬甩開他的手提起衣袖,很粗魯地替他擦著臉上的雪,教訓他。「怎能不管?蹲下來點,我得趕快幫你擦掉,不然凍壞肌膚,弄濕衣服,會讓你生病!」
  
  她的動作又大又快,而且不容人抗拒。
  
  此刻,院子裡來了不少人,大家全驚訝地注視著她,可她渾然不覺,仍喋喋不休地說:「瞧,你眉毛上都是霜,你該學路延和大哥他們,把帽子壓低,縮著脖子。」
  
  古淮南當然知道,四周有不少驚訝和有趣的目光正望著他們,他本想制止她,可不知怎的,又不願意當眾掃她的興,因此就這樣呆呆地站著,由她擺佈。
  
  玉蟬忽然停下,一把抓下自己的帽子,甩著頭驚呼,「你快自己擦吧,我帽子上也有冰滴進我脖子裡了呢!」
  
  看到她拿著帽子往臉上、脖子上胡亂抹,一個女人笑著走了過來,將她拉到廊簷下,扯下牆頭掛著的帕子遞給她,「妹子,用這個擦。」
  
  玉蟬沒接過帕子先抬頭,看到一個顯然是這院子裡的中年姜婦,正面帶笑容地看著她,那熟悉的五官令她有種親切感,因此她回了對方一個禮,「謝謝夫人美意,不過我身上的冰雪都被古大哥擋掉了,帕子給他擦吧。」
  
  美婦笑道:「別擔心,他自有人照顧。」
  
  聽到她的話,玉蟬回頭,這才發現院子裡多了不少人,大家說笑著,有的拿布巾,有的用竹掃帚為他拍身子,跺腳的男人們清掃身上的冰雪,僕人為他們牽走坐騎,不僅古淮南,就連路大哥他們,也都有人「伺候」著。
  
  看到替古淮南清掃身上冰雪的,是個身材窈窕、容貌十分標緻的姑娘時,她眼珠子都不會動了。
  
  那姑娘美得……驚人,雖然已是深夜,但她依舊衣著整齊,一身花羅深衣華彩炫目,更兼一頭烏髮披肩,襯托著她水靈靈的雙眸和柔情似水的笑靨,就算是仙女下凡也不能比她更美。
  
  「姑娘先進屋裡吧,裡面有火。」
  
  身邊的聲音令她愣愣地轉回頭,看到拉她走上走廊的美婦在喊她。
  
  「哦。」玉蟬回應著跟隨美婦走去,進門前,再回頭看看那姑娘。
  
  不料這一眼卻落在古淮南的臉上,當即令她大吃一驚。
  
  因為古淮南似乎不懂得欣賞美女,他不僅沒對熱心幫他的美姑娘露出溫和有禮的笑容,還一副很不耐煩的神情。
  
  就是因為他甩開漂亮姑娘,往這裡走來的動作不小,才攫住了玉蟬的目光。
  
  可是他雖然往這裡走,卻沒有看她,而是衝著她身邊的中年美婦露出大大的笑容,然後一個大步跳上台階,開心地喊了聲:「大姐!大姐夫呢?」
  
  大姐?
  
  聽到他親熱的稱呼,再看到身邊的美婦笑闃抱住她的寬肩,玉蟬愕然地想,難怪她覺得這女人眼熟,原來她有著與古淮南十分想像的五官。
  
  看來,這個華麗的大院裡,藏了不少令她驚訝的事情。
  
  「你這小子,還記得你的大姐、大姐夫哪?幾年不來,我以為你早就不認我這個大姐了!」美婦笑著猛拉他的耳朵。
  
  看到古淮南這麼個大男人被一個女人揪耳朵,玉蟬忍不住笑了出來。
  
  聽到笑聲,他抓下美婦的手,轉而向玉蟬介紹:「這位是一位好朋友的女兒羅玉蟬,玉蟬,這個粗魯傻氣的女人,是我大姐古珍。」
  
  「大姐好!」玉蟬乖巧地向姜婦問好,心裡則在想,原來是他姐姐,難怪看到這個女人時,她覺得面善,實在是他們姐弟倆長得太相像。
  
  「走,咱們進去烤烤火,飯菜再等一會兒就可以上了。」古珍笑呵呵地一手拉一個,將她和古淮南帶進大堂。
  
  其他人也都跟著進來,圍坐在火爐邊,這時,玉蟬看到那個漂亮姑娘也跟來了,但沒有過來,站在門邊,雙眼不時地瞟向古淮南。
  
  古淮南沒有坐下,看看四周再問他姐姐,「我大姐夫和孩子們呢?」
  
  「送織室徵收的絲絹去京城,兩個孩子也跟去了,得開春才能回來。」
  
  「是啊?」古淮南想了想,又問:「我受傷的兄弟們還好嗎?」
  
  「你放心,已經請郎中來看過了,現在在客房安歇呢。」
  
  「我先去看看他們。」古淮南轉向那幾個護送傷者的屬下。「帶我去!」
  
  知道攔不住他,古珍只好對他說:「要快點回來吃飯喔。」
  
  「知道。」古淮南答著正想離開,卻看到玉蟬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後,於是攔住她問:「你要幹什麼?」
  
  「跟你去看他們。」玉蟬理所當然地回答。
  
  古淮南寒聲道:「不行,一個姑娘家去那裡不合適,你留下。」
  
  他又想控制她了!
  
  看著他冰冷的眼神,玉蟬生氣地推開他。「我不知道去看看因為我而受傷的兄弟,有什麼不合適的!」
  
  古淮南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與她發生爭執,也知道她個性倔強,服軟不服硬,便放柔了聲音,低聲說:「這是不是羅家的商隊,他們也不是你所熟悉的『羅家兄弟』,所以你聽點話,好好留在這裡,別讓我為難。」
  
  玉蟬是個聰明人,經他這麼多一說,明白是自己唐突了。
  
  過去在商隊,夥伴們都是自小一塊玩耍的兄弟,又有爹爹在,自然不須避諱什麼,可如今,無論那些男人對她有多好,都是奉古淮南之命行事,自然與她關係生疏,她也該有些分寸。
  
  當下,她紅了臉,羞愧地說:「是我心急,沒顧慮周全,你去吧。」
  
  見她如此懂事,古淮南反而覺得自己對她太嚴厲了,於是輕輕拍拍她的肩,安慰她:「我會把你的關心告訴他們,你先坐下烤烤火,我很快回來。」
  
  待古淮南帶著路延和大姐等屬下離開後,玉蟬坐回火爐邊,才發覺屋裡剩下的多是女人,而且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她。
  
  她詫異地抬起頭,見剛才為古淮南清掃,後來站在門邊的漂亮姑娘,此刻已經走進來,站在大姐身邊,而他們注視著她的方式讓她很不自在。
  
  她迎上那些令人費解的目光,發現就連大姐的眼神裡那混合著驚訝與趣味,好奇與不解,還有些她說不上來的,類似遺憾與不滿的情緒。
  
  「你……你們幹麼這樣看著我?」她遲疑地問,並努力面帶微笑,做出不在乎的樣子,但她的手,卻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玉珮。
  
  大姐也發現大家對她無禮的注視,忙笑著解釋:「妹子不知,我那寶貝弟弟從來對女人沒脾氣,可今夜妹子發怒,他卻輕聲細語,極是耐心,這才讓我們大家傻了眼,讓妹子見笑了。」
  
  說著古珍又對其他人說:「都別忙著看熱鬧了,快去廚房看看飯菜準備得怎樣了,再看看東園客房準備妥沒有,今夜天寒,記得備酒、加厚被褥啊!」
  
  「是的,夫人。」女人們響應著相繼而去,幾個男人也往側面穿堂離開。
  
  大堂裡只剩下大姐和玉蟬,還有那個依然站著的漂亮姑娘。
  
  玉蟬明白了眾人吃驚的原因,心中自然沒有了芥蒂,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招呼她們。「兩位姐姐,這邊坐吧。」
  
  大姐拉著漂亮姑娘的手,讓她坐在火爐邊,笑盈盈地對玉蟬說:「妹子,這位是我小姑關九兒,我得廚房看看,就不坐了,讓她陪你坐會兒吧。」
  
  說完,丟下兩個姑娘走了。
  
  玉蟬看著文靜美麗的姑娘,稱讚道:「九兒姐姐真漂亮,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回見到似姐姐這般美的人!」
  
  「妹妹真會說話。」九兒嬌羞地看了看她,似有話要說,但終究沒開口。
  
  玉蟬以為她謙虛,真心地補充。「是真的,剛才在院子裡,看到你給古大哥掃雪時,我還以為看到仙女了呢!」
  
  聽到她讚美,九兒卻不怎麼高興,反而面帶憂色地看著遠處,似有難言之痛。
  
  玉蟬見她如此悶悶不樂,心裡驚訝地想,像她這樣既美麗又富有的女子,生活中難道還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她正猶豫著該如何繼續與她們的交談時,九兒若有所思的目光,卻忽然轉向她的臉上,幽幽地問:「玉蟬妹妹跟古少主……情分很深吧?」
  
  她的問題和她的情緒一樣古怪,玉蟬感到有點不安,把玩著腰帶上的玉珮,隨口回答:「沒那麼深,不過是偶然相遇,相識罷了。」
  
  「是嗎?」九兒陰鬱的雙眼,因聽到她的回答而霍然一亮,可隨即又充滿了不解與懷疑。「既然是偶然相識,為何他要親自護送你回晉陽?」
  
  玉蟬本來並不在乎把古淮南與自己的友誼告訴她,可不知怎的,她問話的語氣和咄咄逼人的目光,讓她很不舒服,進而又想到古淮南的「秘密」。
  
  她咧嘴一笑,閃動著慧點的雙眼說:「那你得去問古大哥了,我不知道他為何那麼做。」
  
  九兒看著她閃爍的眸光,苦笑道:「他恐怕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又怎麼會告訴我任何事?」
  
  「怎麼可能?」她落寞的神情和語氣讓玉蟬一愣,想起先前在院子裡看到古淮南甩掉她的手走開的那一幕,不禁同情地說:「九兒姐姐一定是誤會了,古大哥雖然有時不講道理,但他是個心地善良,為人正直的好人,不會故意不理你。」
  
  「我沒有誤會。」九兒語氣低沉,「他的好與善,是對你和其他人的;對我,他比寒鐵還冷硬無情!」
  
  「你不該這樣說他,古大哥不是冷酷無情的人!」她的怨氣令玉蟬吃驚,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對古淮南表示不滿,因此自動地替古淮南辯護。
  
  「我當然可以這樣說他!」九兒臉色陰沉地看著她。「我和他做過夫妻,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夫妻?你嫁給古淮南了?」玉蟬瞪大了雙眼看著她,因得知古淮南有妻室而大驚失色。
  
  「是的,十年前我嫁給了他。」九兒緊盯著火,不知是因為火光,還是由於激動,抑或羞愧,她的雙頰紼紅。
  
  玉蟬覺得此刻的她,更加美麗。
  
  可是,她說什麼?十年。那麼久以前,她就嫁給了古淮南?
  
  「你……你有多大?」她難以置信地問。
  
  這女人看起來很年輕,如果是十年前,那她才幾歲,能嫁給古淮南嗎?
  
  九兒遲疑了片刻,但還是低聲說:「二十六。」
  
  二十六?玉蟬真的被嚇了一跳,失聲叫道:「不可能,你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你別唬我,我去問古大哥!」
  
  「別問!」九兒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一把抓著她的手。「我沒有騙你,但你不能去問他!他是個非常注重隱私的人,如果你去問他的話,他會以為我把跟他的事都告訴了你,他會更加恨我的,那我這輩子,就再也得不回他了?」
  
  「好好好,我不問!」玉蟬從來沒被人求過,哪受得了?當即保證。
  
  九兒這才放開她的手,「謝謝你。」
  
  玉蟬被她這番驚人的話語和舉動,弄得心裡七上八下地,她暗想,這大院果真藏了驚人的秘密!
  
  過了一會兒,她糊里糊塗地問:「你既然已經嫁給他。為何又說要得回他?」
  
  「因為我做錯了事,他不要我了。」
  
  「不要你?怎麼可能?古大哥宅心仁厚,只要你認錯,他會原諒你的。」
  
  「他會嗎?」九兒期待地問,雙眼急切地看著她。
  
  她的眼睛太亮,看得玉蟬心裡發毛,但仍盡力地鼓勵她。「會的,只要你真心認錯,古大哥不會計較,我也對他做過壞事,我害他墜馬、冤枉他,他那時也很生氣,可是我一認錯,他就原諒了我,還跟我做朋友。」
  
  九兒美麗的眼睛瞪著她,心想這女孩看起來很聰明,可她到底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為何跟她說話這麼費力?
  
  今夜,她之所以掏心掏肺地說出自己心裡的話,是因為她看到了古淮南對這個女孩的溫柔,發現了這個女孩是她潛在的情敵,因此她要讓這個女孩明白,古淮南早有妻室,沒人可以再染指他!
  
  可是,跟她講了這麼半天,她還是彷彿雞同鴨講,說不到一塊兒。
  
  「玉蟬妹妹,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嗎?」她問。
  
  「我當然明白。」不想被她看輕,玉蟬努力挺起身子,「你不就是想回到古大哥身邊,做他的夫人嗎?」
  
  「對對對,就是這樣。」
  
  玉蟬攤開手,瀟灑地在空中揮了揮,「去找他,跟他道歉,求他原諒,然後,跟他回家。」
  
  九兒半張著嘴看著她,不明白為何自己苦苦思索多年,都解決不了的事情,經過這個女孩的口,就這麼簡單地被解決了。
  
  「去找他?」九兒若有所思地問。
  
  玉蟬用力點頭。「對,找他!」
  
  「找誰?」古淮南的聲音,隨著他的身影一起進入大堂。
  
  「嘿,古大哥,那些傷者怎麼樣?」玉蟬高興地起身走過來迎接他,很開心因為他和其他人的到來,她不必再與九兒繼續這番帶給她壓力的談話。
  
  「他們還好。」古淮南摘下帽子,在她走近時追問:「你說要找誰?」
  
  玉蟬信口道:「找你。」
  
  「玉蟬妹妹!」火爐邊的九兒忽然喊了她一聲,玉蟬轉回身看著她,她立刻換了個聲音,輕聲道:「你能跟我去廚房幫忙上菜嗎?」
  
  「當然。」玉蟬笑著向她走去,但被古淮南拉住。
  
  「玉蟬是客,找別人幫忙!」他的眼睛看著玉蟬,話卻是對九兒說的。
  
  「呃,是九兒疏忽了……」九兒美目陰暗地看了他一眼,轉向側門。
  
  但她還沒走出去,大姐的聲音就從那裡傳來了。「淮南,過來吃飯啦!」
  
  聽到可以吃飯了,玉蟬的唾液分泌忽然旺盛起來。
  
  彷彿聽到了她吞嚥口水的聲音,古淮南問她:「餓了嗎?」
  
  本來就憶飢腸轆轆的她,在聞到牛肉湯的味道時,更加餓了,此刻一聽他問,立刻笑瞇了眼睛回答:「是的,我好餓。」
  
  「走吧!」他拉她走進位於大堂與廚房之間的飯堂,那裡圍著火爐,放了幾張矮几,古淮南帶她坐在同一張矮几前,路延和及其他的人也隨即就座。
  
  兩個女人在古家大姐的指揮下,端上熱氣騰騰、香濃美味的羊肉湯,和烤得金黃的麵餅,按照規矩先送給古淮南。
  
  餐缽才放下,玉蟬便顧不得禮節,從湯缽裡舀了大塊羊肉想往嘴裡塞。
  
  「玉蟬姑娘,你不該搶少主的食物。」坐在對面的路延和一臉正經地責備她。
  
  羊肉停在半空中,她回頭看看身邊的古淮南,有點猶豫。
  
  「沒事,你吃吧,他沒事做,逗你開心。」古淮南對她說,又瞪了存心作怪的路延和一眼,後者只當沒看見。
  
  玉蟬知道路延和沒有逗她,但既然古淮南不在意。她又何必跟肚子過不去?於是她安心地把羊肉塞進嘴裡,邊吃邊說了句:「失禮了!」
  
  看她的饞樣,路延和本想再作弄她幾句,逗少主著急,可隨後,食物陸續送到,被餓壞的他,再也無暇顧及其他事,還是先享受美食要緊。
  
  這頓晚飯玉蟬吃得十分痛快,等肚子填飽後,她想起了九兒告訴過她的話,不由轉向身邊的古淮南。
  
  他在她之前就放下了碗箸,此刻正跟坐在他另一側的大姐說話。
  
  看著他的側影,玉蟬第一次仔細地端詳他,發現他長得俊美。
  
  雖然他給人最初印象總是平靜、溫和與耐心,但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上,有著隱然可見的冷酷無情曲線,那就是為何他即令人著迷,又令人懼怕的原因。
  
  他的皮膚黝黑,身體結實而靈活,想起在懸崖上,他用一把刀相有力的身軀拯救她的過程,她就覺得他像一匹久經沙場的天馬,優雅俊美、傲慢自信。
  
  他表面看來溫文爾雅,親切隨和,可是一旦需要,就會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將他原始的、未經馴化的野性展現出來,讓企圖控制他的人吃盡苦頭。
  
  現在她知道了,這就是他吸引她的原因。
  
  做他的朋友,她得到的不僅僅是他的保護和照顧,還有他給予好了她精神上的慰藉和依賴,跟他在一起不過短短幾日,她已逐漸擺脫了自從爹爹去世後,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
  
  可是,她還是有點迷糊,古淮南到底是成過親?還是沒有?
  
  以前,她一直認為他沒成親,在廬奴千駒閣,她以為他有,可他堅決否認了,但今夜在他大姐家裡,美得像仙女似的九兒,卻自稱是他的妻子,還是十年前就嫁給他的原配夫人!
  
  她相信九兒的話,因為沒有女人會隨便亂認夫,可是,她搞不清他為何要否認有夫人的事,本來她並不想搞清,因為他娶妻與否跟她沒關係,但她無法漠視,今夜九兒把難以啟齒的私事告訴她的動機,是想要她做中間人,撮合古淮南嗎?
  
  儘管她不明白九兒人何以認為她有這樣的能力,但她願意嘗試,而且,她也想知道,古淮南這麼寬厚仁慈的人,為什麼偏偏不能原諒他美麗的夫人?
  
  她會幫九兒這個忙,找機會勸古淮南,讓他原諒九兒的錯。
  
  錯?
  
  她忽然想起忘了問九兒,她到底犯了什麼錯。
  
  她四處尋找,看到九兒就坐在大姐身後,可是隔著兩個人,她無法詢問。
  
  唉,連他們為什麼分開都不知道,她要如何幫忙?
  
  想了想,她決定明天離開前一定要找九兒問清楚,然後盡力勸他們和好,那樣的話,回到晉陽她也比較安心,否則以後她恐怕不會再有機會來這裡,就連去廬奴見古淮南,也是為了帶他找張侍衛的墳址,那之後,她與他也沒機會見面了。
  
  想到這個,玉蟬心裡有些悲傷。
  
  她已經開始習慣古淮南的陪伴了,尤其在經過今天這番患難與共後,她發現自己對他的感覺變了,他不再是模糊不清的陌生人,不再是過去她心目中那個,由傳說和想像組合成的完美英雄。
  
  他,真正成了她可以信任的朋友,和可以依賴的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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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7:59:06
第七章
  
  古大哥是個好人!
  
  玉蟬陰鬱地想,跟他在一起,她不再害怕擔心,可是等找到中山王的寶物後,他將與她的生活再無關聯。
  
  而她呢?生活中失去了疼愛她的爹爹,和處處保護她的古大哥,她的未來會是什麼樣?
  
  寂寞?空虛?她該如何去填滿今後的每一個日子?
  
  此刻,就連想起過去朝夕相處的夥伴,她依舊只有虛空感。
  
  她的未來是空茫茫一片,一片片空茫……
  
  想著、愁著,她的頭愈來愈重、身子愈來愈軟,當她失去主宰的身子,軟綿綿地靠在古淮南身側時,她已進入夢鄉,夢到她在一片空茫中孤獨地遊蕩。
  
  感覺到她的重量,古淮南轉過頭來,看到她緊閉雙眼,一滴淚珠正從她的眼睫毛下滾落腮邊。
  
  「啊,玉蟬姑娘睡著了!」
  
  古家大姐伸過頭來看,驚訝地說:「這裡這麼吵,她居然能睡著?」
  
  這裡確實很吵。
  
  冬夜裡圍爐而坐,喝著溫暖醇厚的老酒,吃著美味可口的飯菜,加上與親人、朋友久別重逢,大家都很高興,自然情緒高昂。
  
  但古淮南知道,這些對犯困的玉蟬來說,根本不會有影響。
  
  可是,她的淚水讓他的心糾結成團,她曉得,她一定夢見她的爹爹了。
  
  可憐地丫頭,平時總愛逞強,其實內心還是很脆弱的!
  
  輕輕地抹去那滴淚珠,他在心裡柔柔地想。
  
  「我讓人送她回客房睡,床榻都安排好了。」大姐古珍熱心地說。
  
  古淮南立刻反對。「不用,找人帶個路就行。」
  
  他將她橫抱在雙臂間,站起身來。
  
  「少主請隨隸臣來。」一個家奴立刻過來給他引路。
  
  他抱著她大步離開。
  
  在他身後,大姐看著神色淒惶的九兒,輕輕歎了口氣。
  
  早晨,玉蟬醒來,想起昨夜決定要幫九兒的事,便急忙起身。
  
  身上的袍子已經被脫了放在床邊,古淮南給她的玉珮也好好地擺放在袍子上,而她從來脫下衣服都是亂扔,絕不會像這樣擺得整齊有條理。
  
  驚訝之餘,她想了想,記不起昨夜自己是怎麼回來的,最後她想到,一定是這裡的奴婢做的,只有她們是最有條理的人。
  
  想明白了,她不再煩惱,便匆匆穿上衣服,梳洗完畢,跑出門去找九兒。
  
  問了兩個人,才找到九兒的住所,可才踏上廊簷,她就看到一個穿著錦緞花襖的男孩,坐在地上哇哇地哭。
  
  她正要跑過去把他扶起,一個乳母模樣的女人,已經匆促趕來抱起了那孩子。
  
  「喲,這孩子的衣服好漂亮啊!」她走過去對那個女人說。
  
  女人靦腆地笑。「是啊,這衣服,是孩子他娘,親手紡絲織布做的。」
  
  這可讓玉蟬羨慕死了,她這輩子最不擅長的就是針線活,因此時常羨慕女紅好的人。
  
  此刻得知此等華麗的衣服,竟是孩子的娘從紡絲、織布到縫製親手完成的,不由更加驚奇。
  
  她湊近想摸摸孩子身上的衣料,不料那孩子卻畏懼地藏進乳母懷裡。
  
  她忙安撫那孩子。「你別怕,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漂亮衣裳。」
  
  那孩子忽然轉過臉來,對她露出傻傻的笑。「啊……啊,漂亮,娘說漂亮……呵呵……全兒漂亮……」
  
  玉蟬僵住,盯著孩子扁平的五官、呆滯的目光和嘴角長長的口水,心裡驚訝地想:難道這個傻孩子是古家大姐的?
  
  「他,呃,這孩子多大了?他爹娘是誰?」她同情地問,暗自為孩子惋惜。
  
  乳娘替孩子擦拭口水。「全少爺快八歲了,是九兒夫人的兒子。」
  
  九兒的兒子?
  
  玉蟬震驚地想起這裡是九兒的居所,這麼說,這孩子的爹……是古淮南!
  
  「他怎會成這樣的?」她陰鬱地問。
  
  乳娘歎氣。「生下來就這樣。」
  
  因為我做錯了事,他不要我了。
  
  九兒悲傷的聲音迴響在耳邊,她心一寒,難道就是因為九兒生了個傻兒子,所以古淮南趕走了她娘兒倆?
  
  天下怎會有這樣冷酷的爹、這樣不負責任的男人?
  
  帶著一股怒氣,玉蟬質問乳娘:「古少主來看過他嗎?」
  
  乳娘驚訝地看著她,孩子則因她的怒氣也在乳娘懷裡不安的咕噥、扭動。
  
  「沒有,少主從不來看全少爺。」乳娘說著,放開了孩子,看著他傻笑著走到迴廊內,趴在地上用細小的手指捉蟲子,便站起身跟了過去。
  
  從不來看全少爺!
  
  咀嚼著這句話,再看看乳娘把傻孩子從地上抱起,他卻又哭又叫地要趴回去的情景,玉蟬感到心痛難忍。
  
  古淮南不僅有妻子,還有孩子,可他卻從來不關心這個可憐的孩子,甚至連孩子的娘都不要。想到這兒,她就感到無比的失望和痛苦。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不合理的事情發生,她要去找古淮南,要他接回自己的妻兒,否則,她絕不帶他找到他要的東西!
  
  就用這個作為條件,逼他做正確的事!
  
  主意一定,玉蟬拔腿就往客房所在的東院跑去;來找九兒時,她已經知道古淮南正在那裡,跟他大姐一道,安排馬車護送傷者返回廬奴靜養。
  
  進了東院,她看到兩輛車四周圍了不少人,其中不僅有古淮南的屬下,還有龍泉莊的奴僕,就連大姐和九兒也都在這裡。
  
  玉蟬走入人群,看到馬車下有人在換車軸,古淮南正蹲在新換上的車□轆旁,跟車下的人說著話。
  
  她沒耐心等待,便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古大哥,你來一下!」
  
  「玉蟬,我正想去找你……」聽到她的聲音,古淮南立刻轉過臉來,而她嚴厲的表情令他一驚。他緊忙站起身來。「出什麼事了?」
  
  「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害怕他拒絕,玉蟬抓著他的手就走,出了院門在轉角處才放開他,可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古淮南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因此緊跟著她走,可她拉他出來卻不說話,只是呼呼地喘氣,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他猜到了她生氣的理由,忙說:「你別生氣,我本來打算今天一早就帶你啟程返晉陽,可是受傷的夥計們想回家養傷,所以我想先把他們安排好再陪你上路。」
  
  「你不用解釋,我明白。」
  
  她的聲音和表情一樣冷峻,古淮南被她弄糊塗了。「那你生什麼氣?」
  
  「我當然生氣,因為我看錯了你!」見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她感到失望,言辭犀利地說:「人人都說你做事公平義氣,為人光明磊落;我爹爹活著時也總說你宅心仁厚、值得信賴,可我看,世人都被你騙了!」
  
  「我騙人?」古淮南驚訝地眨了眨眼,不確定自己是否聽錯了。
  
  「是的,就是你欺騙了世人!」因為激動,她在他面前揮舞著緊握的拳頭。
  
  「一個連親生兒子都不認的男人,因為妻子生了傻孩子,就將妻子趕出門的男人,怎麼可能是仁慈的、公正的、宅心仁厚的?」
  
  「玉蟬!」他喊她,口氣嚴厲而低沉。「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胡說?」玉蟬指著自己的鼻尖,仰起頭瞪著古淮南。
  
  見他張嘴想說,卻又緊緊閉上,眼中閃爍著複雜的情緒,驚訝、憤怒、失望和不確定時,她感到更加生氣,因為他顯然不想承認錯誤!
  
  手指頭一轉,她指著他的鼻子。「你敢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那個叫全全的小少爺不是你的兒子嗎?敢說關九兒不是你的妻子嗎?」
  
  聽到她的質問,古淮南彷彿當頭挨了一棒,滿臉烏黑地往後退了一步,眼裡閃過銳利的痛楚。
  
  玉蟬愣住了,當她譴責他時,她相信自己是對的,她是替那對弱小的母子教訓他。
  
  可是,此刻,面對古淮南深受打擊的神情,她不再那麼確定了。
  
  他恍若受傷的猛獸,那猶如臨死前向獵人投出的、充滿不甘與無助、屈辱與痛苦的目光,深深扎痛了她,可她不願相信自己錯了,因此她放緩語調奉勸他。
  
  「你應該接他們回去,他們是你的。」
  
  「閉嘴!」古淮南發出一聲怒喝,打斷了她的話,並將她猛地推抵在牆上,一手抓住她的指頭捏在手心,咬著牙低吼:「你這個自以為是的丫頭!」
  
  「淮南,別動粗!」他們身側傳來阻止聲。
  
  正因古淮南驟然爆發的怒氣而忐忑不安的玉蟬,很高興看到大姐的出現。
  
  古淮南投給姐姐淡淡的一瞥,然後甩開玉蟬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回東院去。
  
  大姐看著弟弟生氣的背影,對揉著手指的玉蟬說:「今天也就是對你,如果換了別人,他絕不會就此放過你。」
  
  「為什麼?」玉蟬看出大姐眼裡的指責和擔憂,不解地問。
  
  「因為這是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的話題,誰要是敢跟他說這事,輕則與人絕交,重則以兵戎相見。就連我,也因為犯了他的大忌,被他遺忘了三年多。」
  
  聽著大姐的話,玉蟬眼前,出現了古淮南痛楚的雙眼,她不由得帶著些許不滿指責。「他怎麼能這樣?是他錯待了九兒娘兒倆,為何還不許人說?」
  
  「不,你完全錯了!」大姐面色一變,不客氣地說:「在這件事情上,我弟弟沒有任何錯,是九兒對不起他!」
  
  她驟然改變的態度令玉蟬驚訝。「九兒對古大哥做了什麼?」
  
  「我不會告訴你,那太為難了。」大姐拉著她,話題一轉。「走吧,我陪你回客房,等淮南安靜下來,我想他會去找你,該由他告訴你所有的事情。」
  
  「會嗎?」玉蟬疑惑地問,覺得大姐的話教人難以理解。「他那麼生氣,怎麼可能來找我?別看他平常總是一副很隨和的樣子,其實他心裡狠著呢。」
  
  古珍終於笑了。「你果真很瞭解淮南,看來小姑娘不簡單啦!你說的不錯,我小弟表面溫和、內心強硬,那都是自小被我們這家人給逼的。」
  
  「大姐為何如此說?」
  
  大姐坦言:「古家家道殷實,爹娘連生六個女兒後,終於盼來淮南這麼一個兒子接續香火,自然視他為家中之寶。一出娘胎,他就有爹娘寵著、姐姐溺著、家奴侍僕護著;三歲起,爹娘要他文武雙修,養了不少師傅門客,他自己也爭氣,學什麼成什麼,極得師傅長輩們稱讚喜愛,所以自小機敏過人、心性甚高。」
  
  「那他與九兒……」
  
  「別問我,我說過不會告訴你,你還是自己去發現真相吧。」說完,大姐將她推進門,然後走了。
  
  獨自坐在屋裡,玉蟬回想著不久前發生的一切。
  
  想著那個膽怯懼生、哭笑無常的傻孩子,想著疲憊的乳娘和哀怨的九兒,想著古淮南在聽到她的譴責時,倏然充斥於全身的、一觸即發的怒氣;如果不是大姐出現,他說不定真會揍她。
  
  揍她?他會嗎?她不太相信他會打她,可是她卻真的擔心自己錯了。
  
  如果真如大姐說的,是她錯了,那她等於是親手撕開了古淮南心底的傷疤,難怪令他那麼痛苦生氣。
  
  可是如果她真的錯了,那麼那個孩子和九兒又為什麼會被遺棄?為何過去她從未聽說過古淮南娶妻的事。
  
  難道真如古大姐所說,人們懼於古淮南的壓力,不敢提那事?還是她過去總是逃離男人們低俗的情色閒話,漏掉了那些議論?
  
  玉蟬愈想,心口堵得愈慌,就好像有只看不見的手緊緊揪住了她的心。
  
  她忽然站起來,決定再去找古淮南,俗話說「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大姐說她錯了,又不肯告訴她原因,那她就去找古淮南,讓他自己解釋。
  
  哪怕被他揍一頓,也比獨自憋死在這裡強!
  
  她走出房間,沿著剛才走過的路線,朝東院走去。
  
  院子靜悄悄的,走廊庭院裡,已經看不見傻傻的全全和乳母,東院同樣安靜。
  
  打掃房屋的奴僕告訴她,古家的四名傷者,已乘坐馬車離開了,少主送他們出城,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離開東院後,她沒精打采地在迴廊內徘徊,等待著古淮南回來。
  
  「等一下……你難道連聽我說句話都不行嗎?」
  
  突然,耳畔傳來說話聲,那細細柔柔的腔調,不是九兒又是誰?
  
  玉蟬詫異地抬頭尋找,發現那聲音,是從身側那道被當作裝飾的雕花木牆那頭傳來的,而她知道,那邊是通往主院的廊廉。
  
  發現那聲音正在消失,她急忙繞過雕花牆;她敢肯定,就在聲音消失前,她聽到的是古淮南的聲音,低沉而冷漠,簡短而含糊。
  
  雕花牆那頭,一男一女正消失在廊廉的拐角處。
  
  顧不上理會未經許可私闖主院有違禮數,她豁地追了過去,她要知道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沒想到一拐過牆角,面前卻是一間寬敞溫暖的書齋,木雕雙門大敞著,她想躲都沒地方藏身,就這樣尷尬地與裡面的兩個人,來了個面對面。
  
  一看到她,九兒紅潤嬌美的臉上,立刻露出驚訝與不滿,那失望的眼神令玉蟬感到羞愧;再看看古淮南沒有表情的臉,她想最好立刻消失。
  
  反正她跟蹤的目的已經達到,這下他再敢否認與九兒的關係,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了!
  
  「嘿嘿,古大哥,九兒姐姐,我沒事隨便亂逛,以為這裡沒人就過來了,沒想到兩位在這裡,那我到別處去吧。」
  
  說著她轉身想溜,可胳膊被古淮南的一隻大手往後一拽,撞在了他身上。
  
  「別走,我正要去找你!」
  
  因為靠得近,他說話的氣流熱熱地拂過她的面頰,震動著她的耳鼓。
  
  她急忙推他的手。「我還得去別處逛逛,現在沒工夫跟你說話,等會兒吧。」
  
  「瞎說,你當然有,不然你幹麼這麼悠悠哉哉地跑過來?」古淮南笑著說。
  
  「我哪有?」玉蟬驚訝他發現了她的行蹤,不由抬起頭來看他,卻見他剛才還鐵板一樣的臉上佈滿了笑容,目光也如往常那樣親切溫和。
  
  古淮南不贊同的咂咂嘴,目光灼灼地盯著她。「說謊可不是你擅長的事,所以別再狡辯,好好待著吧,我等會兒陪你去逛。」
  
  陪她?
  
  玉蟬的眼睛,飛快瞟了身邊的九兒一眼,她失魂落魄的神情令她心生不忍。
  
  古大哥到底在幹麼?他的夫人就在眼前,他卻抓著另一個女人的胳膊,宣稱要「陪她逛逛」?這可惡的傢伙,分明是想利用她來打擊九兒!
  
  她從心眼裡鄙視欺負女人的男人,對他也不例外!
  
  就算九兒的錯再大,也是他的妻子,他怎能拋棄她在前、羞辱她在後?
  
  「放開我,我不需要你陪!」玉蟬抗拒。
  
  古淮南似乎沒有注意她的冷淡,故作驚訝地瞪著她。「怎麼啦,玉蟬,你幾時改變主意了?你真的確定不要我陪你返回晉陽嗎?」
  
  「我說的,是在這裡不要你陪!」見他把兩件事混為一談,故意冷落和羞辱九兒,玉蟬又急又氣;再看到九兒雙頰漲紅,眼裡含著淚水,她便用力掙脫被他抓住的胳膊,以嚴厲的目光,傳遞給他一個明確的信息:別拿我當擋箭牌!
  
  古淮南看懂了她的暗示,隨即以一個輕微的聳肩動作告訴她:就算那樣又如何?那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利用你。
  
  事實正是如此。當他在圍牆邊被九兒纏住時,他已發現了緊跟而來的玉蟬,煩惱的心情也因此而改變,所以就算此刻瞭解她發出的警告,他也沒打算執行。
  
  他的挑釁令玉蟬感到焦慮,她決定把話說開,免得他利用她繼續傷害九兒。
  
  「是的,我不需要你陪。」她看著他重複,希望自己的眼睛能說服他。「你應該陪九兒姐姐,不管怎麼說,你都該聽她把話說明白!」
  
  她既含警告又帶著懇求的目光吸引了他,那明亮銳利的眼神,一點都不像她稚氣的外表,彷彿有種探索他人內心秘密的力量。
  
  而當她全心全意地,想要保護一個她以為需要保護的弱者時,那義無反顧的神態,令古淮南心口湧起溫暖的潮汐。
  
  他口乾舌燥地注視著她閃亮的瞳眸,聲音已經平穩。「我已經聽她說得太多,也早已明白她想說的是什麼,所以沒必要再聽了。」
  
  他平靜的聲音顯得如此冷漠和遙遠,玉蟬怕他走掉,而她也還沒替九兒討回公道,於是她連忙抓住他,轉向沉默的九兒。「九兒姐姐,他就在這裡,你別怕,把昨夜你告訴我的話再對他說一遍。」
  
  九兒面色蒼白地看著玉蟬,再看看古淮南,見他正以有趣的目光凝著玉蟬,她感到喉頭堵塞,說不出話來。
  
  見她不說話,玉蟬急了。「九兒姐姐,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古少夫人?」
  
  九兒的視線猶豫不定,但最終仍點了點頭:「是……」
  
  「曾經是。」古淮南插進一句打斷她,立刻換來玉蟬責怪的一瞥。
  
  「古大哥,我沒有問你,你得讓尊夫人把話說完。」
  
  古淮南終於失去耐心,厲聲道:「玉蟬,我警告過你,在弄清楚事情前不要隨便給我找夫人!」
  
  玉蟬張嘴想說話,但他忽然抓著她的手就走。
  
  他力氣很大,玉蟬根本阻止不了他;但令她想不到的是,此刻的九兒,彷彿勇士般地衝過來,一把抱住了古淮南的另一條胳膊。「淮南,你不能走!」
  
  「腿在我身上,我為什麼不能走?」古淮南毫不遲疑地抽出了被抓住的胳膊。
  
  玉蟬立刻感受到自他體內散發出來的驚人怒氣,不由本能地反握著他的手,想要安撫他的怒氣。
  
  可她還想不出如何開口,就看到九兒再次勇敢地擋在古淮南的身前,淚水漣漣地說:「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十年前,是你親自在這裡與我行禮,在這個院子裡抱我上了你的馬車,接我去你家,你真的能夠忘記這一切,從此不管我嗎?」
  
  古淮南冷笑道:「你裝成無辜受害者的樣子,確實引起了很多人,包括我大姐和你哥哥的可憐和同情,但不要在我面前裝可憐!」
  
  「我當初是因為喜歡你才嫁給你,而且我一直都還愛著你!」九兒灑淚。
  
  「不要說那種無聊的話!」古淮南目光嚴厲地斥道:「十年前,你嫁給我不過一個月就背叛我,當你在我的家裡、我的床上,睡了我的兄弟的那一刻;當你在我面前一邊認錯,一邊要求跟別的男人走時,你就沒有資格再說那句話!」
  
  玉蟬被驚呆了,不是因為古淮南的怒氣,而是因為他所說的話,是那麼地令她感到荒唐和難以置信。
  
  「九兒姐姐,你真的背叛了古大哥,跟他的朋友私通嗎?」因為激動和氣憤,她言辭直奉地問九兒。
  
  九兒羞愧地垂下頭,喃喃地說:「我……那時只有十六歲!」
  
  「十六歲又怎樣?那不是女人背叛夫君的理由!」玉蟬對這個美麗的女人極度失望,枉她還努力想幫助她,可她竟然是這樣一個放蕩的女人。
  
  面對她輕視的眼神,九兒忽然哭了起來,轉向古淮南抽咽地說:「我們成親才一個月,你就撇下我去洛陽送貨,一去兩個月,我孤獨、害怕、想你……是志魁每天在我身邊安慰我、照顧我,我……把他當作了你……」
  
  「你不必再說。這些話,十年前你和志魁都對我說過,我也成全了你們;你們離開廬奴後,過了幾年好日子,還有了孩子。現在,你為何又要來糾纏我?就因為志魁死了,你又感到孤獨、害怕了,所以你想起了我,是嗎?」
  
  「難道你不想我嗎?」九兒激動地說:「如果不想我,你為何十年不另娶?」
  
  古淮南爆出一聲冷笑。「你太自以為是了!十年前娶你,帶給我的恥辱和悔恨已足夠我享用一生,我為什麼還要找另外一個蕩婦來羞辱自己?」
  
  九兒聞言,面無血色地望著他。「你,罵我是蕩婦?」
  
  「不然我該如何評價你,貞女?節婦?」
  
  她發出一聲嗚咽,美麗的臉上寫著深深的懊惱和痛苦。「你竟然這樣狠心,我們已經受了天譴,自從跟了志魁,他就一直在生病,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們都已經知錯了,你為什麼還不肯原諒我?」
  
  她的哭訴令古淮南發出一聲歎息,而他的手將玉蟬攥得更緊了。「我很遺憾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十年前我答應你跟志魁走,阻止任何人議論這事,沒讓古、關兩家懲罰你,就是因為我原諒了你們。但原諒,並不代表我還能接受你,所以你還是找個好人嫁了吧,以後別再糾纏我。」
  
  聽到他的話,滿懷羞愧與悔恨的九兒,哭著跑出了門外。
  
  她走了,可因她而帶來的沉重感,卻仍緊緊壓迫著屋裡的兩個人。
  
  玉蟬看到九兒跑走時,古淮南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眼裡出現惋惜與哀傷的神情,因此斷定他對九兒並非毫無感情。
  
  「去追她吧,這次她得到教訓了。」玉蟬搖晃他的手。
  
  「什麼?」古淮南聞言神色大變,俯身看她,目光更加陰暗,彷彿她說了一句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一般,厲聲問:「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說你何必逞強為難自己?既然想著她,為何不接納她?」她好心勸他。「天下夫妻誰家不吵鬧?分分合合是常事,我看九兒姐姐,是真心悔過了。」
  
  她是真心想讓他好,可一番心裡話說出口,卻讓她覺得心裡酸酸的。
  
  這真是怪事,為何會這樣?
  
  玉蟬撫了撫胸口,心想大概是因為她從來沒管過別人的家務事;如今管起了人家的夫妻事,自然覺得彆扭,而且,他怪異的反應也是一個原因。
  
  她說的本是肺腑之言,可聽到她的話後,古淮南竟然當她像怪物般看了半天,弄得她全身都不對勁。
  
  她想起了古大姐的警告,知道自己又犯了他的「大忌」。
  
  「幹麼這樣看著我?我說錯了嗎?」忍受不了他的目光,她終於喊起來。
  
  「當然錯了,而且錯得離譜!」古淮南說著,用手指關節敲了敲她的頭。「你幹麼總說錯話?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玉蟬脖子一縮,反手打了他一掌,撫著頭皮皺眉。「你輕點,我這人就這顆腦袋好用,十七年來救了我不少回,你要是打壞了,可不行!」
  
  古淮南瞪她一眼,再次在她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冷哼:「你這腦袋裡裝的全是狗屎,能活到十七歲算你好運!」
  
  「哼,如此咒我,我又怎麼惹到你了?我一直在關心你、幫你夫妻和好呢!」
  
  「那是幫我嗎?」他真的生氣了,眸光如電,聲音不大,卻氣勢驚人。「那是害我!坑我!折辱我!好吧,你要幫我跟那個女人和好,是嗎?」
  
  他忽然從腰上取出他的短刀,塞進她手裡。「那你不如一刀殺了我!」
  
  「我可不會殺你!」玉蟬像碰到蛇一樣,將那把冰涼的刀扔回他手裡,委屈地喊:「就連瞎子都看得見,我是真心想幫你。」
  
  「瞎子看不見,不過我看見了。」他把刀子插回腰間。「可你弄錯了,我對她早就沒有絲毫情意,你如此幫忙,只會害了我!」
  
  「真的嗎?」玉蟬遲疑地看著他。「九兒姐姐很美啊。」
  
  「是的,非常美。」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可是一個人的美麗,不能只是臉蛋,更重要的是心。」
  
  「唉,是她傷了你,你不想要她也可以理解。」
  
  「她沒有傷到我,十年前沒有,十年後更不可能。自從她夫君死後,她回娘家住,就一直想回我身邊,可我根本沒那個心。這些事我從不跟人說,今天我把事情對你說清楚,就是要你明白,以後別再做她的說客!」
  
  「好吧。」她慷慨地承諾。「既然你不要她,我當然不會硬做這個說客。」
  
  「不管我想要誰,都輪不到你來做說客。」古淮南對她自以為是的回答,不滿地嘀咕了一句,然後拉著她的手往門外走。
  
  當她的小手緊緊地反握住他時,他的體內奇異的湧起一股溫暖的熱流,煩亂的心也獲得了平靜和慰藉。
  
  這,便是這個小丫頭對他產生的獨特影響力!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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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3 17:59:31
第八章
  
  當古淮南重獲平靜時,仍想著這件事的玉蟬內疚地說:「我很抱歉把全少爺當成了你的孩子。其實我該想到的,古大哥如此聰明俊美,怎能生出傻兒子?況且就算你有個傻兒子,以你的仁慈寬厚也絕不會對他不理不睬,你說對不對?」
  
  「對對對,你這個小淘氣鬼,以後少跟我耍這種邊捧我邊吹牛的花招,它對我不靈!」古淮南罵道,臉上帶著寵溺的微笑。「那麼你真的相信我了?」
  
  「是的,我當然相信你。」他親暱的訓斥讓玉蟬更加慚愧。「以後我真的該學著冷靜,不能一衝動就找人麻煩。」
  
  「是的,你確實應該。」古淮南附和。
  
  「可是你的事我知道得太少了,如果早聽說你與九兒的事,我就不會亂管閒事了。」她總結。「都怪你把人的嘴巴都給堵住了,所以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事。」
  
  古淮南輕笑。「堵人的嘴巴?那怎麼可能?我所阻止的,不過是那些想在我面前探問虛實的好事者而已。」
  
  古淮南說得雲淡風輕,玉蟬卻能想像,當發現新婚妻子與親如兄弟的朋友有私情時,他所經歷的暴風驟雨。
  
  將心比心,如果她遭到背叛,那情何以堪?於是她以悲憫的眼神看著他,同情地說:「雖然你否認,但我覺得她真的傷透了你的心,難怪你會說不想娶妻。」
  
  她的神態令他一怔,但他隨即用手指刮了她的鼻頭一下。「嘿,小丫頭,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說過,我的心沒那麼容易被傷到。」
  
  「可你真的被九兒傷到了,不然你為何一直不續絃?」玉蟬想起九兒的話,不由懷疑,他恐怕真的忘不了九兒。
  
  「又亂說話!」他輕叱:「當年只能說我太年輕,一看到她,就被她美麗的容貌迷住了,想都沒想就決定帶她回家。本來打算從洛陽回來後補行大禮,可她竟耐不住寂寞跟了我的師兄,所以我與她的事,真正知道的人並不多,外面偶爾有些傳言,也是猜測居多。」
  
  「是嗎?難怪我從來沒聽人說過。」
  
  見她想得專注,他笑道:「那時你不過六七歲,怎麼會關心這些事?等你大得跟隨你家商隊出門時,人們早把這陳年舊事忘掉乾乾淨淨了,你又如何能聽說?」
  
  「那倒也是。」她贊同地點點頭。「我十四歲時,爹爹才答應帶我出行的。」
  
  「所以說,我們認識的那年,是你第二次跟你爹爹出門?」他問,很高興話題總算轉到了她身上。
  
  「是的。」玉蟬回憶。「是我死纏不放,祖母也幫我說話,爹爹才答應的。」
  
  見她面帶哀感,古准南發現這個話題也不好,忙安慰她。「別再想過去的事,今後只要有合適的機會,我會帶你出門。」
  
  她果真轉憂為喜,反身面對他舉起手掌。「擊掌為盟!打獵、出門,可是你答應過我的兩件事,不許反悔喔!」
  
  看她背著身子走路,他在她手掌上輕輕一擊,順勢抓著她的手將她轉過來,承諾道:「我答應過的事絕對做到,可你得學會照顧自己,連走路都不會,我能放心帶你去嗎?」
  
  「我當然會走路,而且跟男人走得一樣好。瞧。」玉蟬抽出被他握著的手,有意擺出男人抬頭挺胸、蔑視天下的神態,甩著肩膀大步往前走去。
  
  古准南緊跟在她身後,笑望她誇張的姿勢,心想,她真是個質樸單純的姑娘,與她相伴,再大的煩惱也會化為烏有。
  
  她心地善良、是非分明,懂得關心別人,也很愛惜自己。
  
  他喜歡她豐富的面部表情,那總能將她的心情及時展示出來;而無論她露出什麼樣的表情,都能打動他的心,甚至她的怒氣、怨恨,也讓他長久難忘。
  
  「喂,假小子,需要大刀嗎?」
  
  就在玉蟬努力端著方步向前時,斜裡竄出了路延和。
  
  玉蟬腳步不停地,斜著眼睛看他,詫異地問:「我要大刀幹麼?」
  
  路延和掃了眼她挺得僵硬的身軀,和繃得筆直的腿,一本正經地說:「看你這副模樣,應該是去打架吧?所以想給姑娘提供一樣好用的兵器,免得手無寸鐵,到時候花拳繡腿地吃了虧。」
  
  「打架?」玉蟬停下了腳步,睨著他。「我和誰打架?」
  
  路延和無辜地反問:「不打架,姑娘幹麼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玉蟬眨動大眼,看著他嚴肅地面龐,忽然對他吼道:「路大哥,我是在告訴古大哥我會好好走路,你亂說什麼?」
  
  「好好走路?」路延和雙目大張,一副吃驚的模樣。「你是在好好走路嗎?我看分明是瘋病發作,想找人踢幾下嘛。」
  
  聽他居然把她雄赳赳的步伐說成「瘋病發作」,玉蟬惱了,大聲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你自己也是這樣走路的我就是跟你這號男人學的!」
  
  「瞎說,我如果像你那樣,身子好似綁了木條一般走路的話,不出十步,准跌斷脖子。」路延和繼續一本正經地說。
  
  「你這個壞小子,氣死我啦!」玉蟬果真被惹毛了,揮舞著拳頭衝向他。
  
  古准南長臂一伸,將她攔住,眉眼全是笑地說:「傻瓜,你要是生氣,就中了延和地計了,他那人沒事就愛找人鬥嘴。」
  
  聽到他的話,再扭頭看看哈哈大笑的路延和,她終於明白自己又被作弄了。
  
  玉蟬忿忿不平地對路延和說:「還是古大哥對我好,以後我不理你了!」
  
  一聽她說不理他,路延和不笑了,忙說:「玉蟬你錯了,我對你也很好,剛才我逗你,是想告訴你,你那樣走路很好,但如果把頭低一點,就更好了。」
  
  「你真是那樣想的嗎?」玉蟬狐疑地問「當然。」路延和舉手發誓。「不信你可以問少主,我路延和絕不敢欺騙玉蟬姑娘。」
  
  玉蟬不信地撇撇嘴,但沒有開腔。
  
  古准南抓住這個機會問路延和。「別鬥嘴了,說吧,事情辦得怎樣?」
  
  路延和言歸正傳。」下屬下按少主吩咐,把車隊送過了河,然後藏在馬車裡轉回來。就算王三界有眼線,也會認定少主和玉姑娘,已經在返回廬奴的車裡了。」
  
  「很好,但我們還是不能大意。走,先去見見我大姐,這次龍泉莊為我們出了不少的力。」古准南說著,帶他們走進主院。
  
  「你們做了什麼?」從他們的對話裡聽出他們做的事,玉蟬急切地問。「我們讓王三界以為你墜崖受了重傷,我只好放棄晉陽,帶你返回廬奴。」古准南握著她的手。「進屋吧,你的手冰涼,我可不想看到你被凍病了。」
  
  溫暖的大堂內,古家大姐和九兒,以及龍泉莊的管事都在。
  
  一看到他們進來,九兒目光就落在了古准南與玉蟬相交的手上;大姐和管事則起身招呼他們過去火爐邊坐,又張囉著給他們倒茶。
  
  看到久兒傷痛的目光,玉蟬突然有罪惡感,想要掙脫古准南的握持。
  
  但他沒容她逃走,還將她拉到大姐和九兒對面的席墊上坐下,自己坐在她身邊後才撒手,路延和則坐在她的另一側。
  
  隨後他們喝著茶,談起已經離開的古家車隊和明天的行程。
  
  玉蟬從他們的對話中明白,古准南布了個迷魂陣,讓王三界以為她受了重傷,甚至生命垂危,正被古准南帶回廬奴救治,而他們則將在明天一早前往晉陽。
  
  「那我們明天騎馬去嗎?」得知他的妙計,玉蟬興致勃勃地問。
  
  古准南點頭。「是的,騎馬,你也可以裝扮成男子。」
  
  「真的嗎?那太好啦!」玉蟬忘記了對面九兒嫉妒的眼睛,抓著古准南的胳膊用力地捏。「你的決定是對的,那樣我保證比坐在馬車裡更安全。」
  
  「那你得記住別露了女兒樣。」看到她開心,古准南也很高興。
  
  「不會的,我以前跟爹爹出門時,出來沒有人認出我是女的。」古准南很滿意她的自信,對她笑了笑。「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隨後,他繼續跟大姐,和龍泉莊的管事說話,玉蟬則一門心思地想著明天的行動,計算著如果騎馬,從這裡到晉陽要多久的時間。
  
  忽然,她有了新問題,就立刻用手肘捅了捅身邊的古准南。正在聽別人說話的古准南轉過臉。「什麼事?」
  
  她湊近他的耳朵輕聲問:「我沒有男裝和馬。」
  
  「馬,你可以在龍泉莊馬房裡任選一匹,衣服我會替你準備。」
  
  說話的人是大姐,玉蟬看到所有人都看著她,頓時面頰滾燙。
  
  她以為聲音很小,沒想到因為古准南閉口,說話的人停下了,因此她的聲音大家都能聽見。
  
  「謝謝大姐,我……我保證好好照顧它。」
  
  大姐笑著問她。「照顧誰?准南?還是馬?」
  
  除了九兒,在座的人都笑了,玉蟬彷彿被嚇了一跳似的,看了看古准南,急忙說:「當然是馬,古大哥不用照顧!」
  
  「你確定我弟弟不需要照顧嗎?」古家大姐仍然滿臉興味地看著她。
  
  她則連連擺手。「不要不要,古大哥很能幹,他會照顧自己。」
  
  古大姐看著弟弟,笑著歎了口氣。「看到沒?你還不及一匹馬重要。」
  
  「本來就是如此。」古准南莫測高深地看著身邊雙頰不滿紅暈的玉蟬,知道她理解不了大姐話裡的深意,其實就連他自己也還不甚明瞭。
  
  感覺到大姐對她的回答很不滿意,玉蟬惶惑地望著他。「古大哥?」
  
  「沒事。」他對她微笑。「帶你去馬房吧,記得要挑跑得穩的,不是跑得快的喔。」
  
  他溫和的笑容和聲音安撫了她,她眉開眼笑地看著他。「現在可以去嗎?」
  
  「去吧。」古准南對她點點頭。玉蟬立刻站起身,拉著路延和。「我們走!」
  
  看著她快樂的背影,古大姐問弟弟:「准南,你真的只是把她當作朋友嗎?」
  
  「才不是呢,他喜歡她!」古准南尚未回答,九兒先大聲叫了起來。
  
  剛跑出門的玉蟬,聽到九兒突然提高的聲音,驚訝地停下腳步,望著路延和。
  
  「九兒姐姐在說什麼?」
  
  路延和當然知道她在說什麼,但他拉著她往外走,敷衍道:「沒什麼。」
  
  屋內,古准南並不像九兒那樣失控,也不像大姐那樣擔心,他平靜地看著她們淡淡地說:「玉蟬是我的朋友,我確實喜歡她。」
  
  見他不否認,九兒反而沒話了,古家大姐的感情顯然偏向自己的小姑,於是問古准南:「那姑娘還是個孩子,你是因為她才拒絕九兒嗎?」
  
  古准南面色一沉。「玉蟬跟那事沒關係!」
  
  「可是……」大姐還想說什麼,但被他嚴厲地眼神打斷。
  
  「大姐,三年前我就說過,如果你還認我這個弟弟,就不要再提那件事!」
  
  聽到他決絕的話語,九兒抽了口氣,站起身,跑進了後屋。
  
  大姐與管事對視一眼,歎道:「准南啊,不是大姐愛管你的事,實在是這幾年我們都看到九兒心裡的苦;她悔恨當初對不起你,一直想著你,你就不能念在當初喜歡她的分上,寬恕她嗎?」
  
  「別再說了,如果你們關心她,就讓她改嫁吧,她為志魁守寡三年,夠了。」
  
  說完,他話鋒一轉。「大姐說有事要我幫忙,何不現在告訴我?」
  
  看出他對九兒確實沒了感情,大姐替小姑難過,但也暗暗高興,因為這次說起舊事時,弟弟的情緒絲毫沒有起伏。
  
  他的平靜,說明當年九兒夫婦留在他心底的陰影,已被徹底消除了,這,也許該歸功於那個單純直率的羅姑娘。
  
  既然這樣,她當然不會再讓這事傷了他們姐弟情分。
  
  況且要是弟弟真的遇到了想娶進家門的姑娘,那古家很快就能開枝散葉;不僅爹娘高興,她這個做大姐的也會非常高興。
  
  至於小姑,她會設法安慰她,並為她找個好人家。
  
  如此想著,古珍感到心裡輕鬆了,於是將思緒轉到了正事上,「是的,我們的夥計在豫州收購到一批上等野蠶絲,急需送上京城作坊;本想找你在豫州的分行幫忙,今日你既然來了,這事自然是跟你商量更好。」
  
  「行啊,把細節告訴我,我安排人手幫你們送貨。」古准南爽快地答應。
  
  於是,三個人坐在火爐邊,管事取出賬冊,將蠶絲的數量和收集地,以及交貨地點等,逐一告訴了他。
  
  聽罷,古准南取來竹簡寫了令書,用他的狼牙令封了火漆,交給管事。「派人把這個送到豫州千轂康,他們自然會去辦。」
  
  「這可好了,老爺在京城可以安心啦!」管事高興地對古珍說:「夫人,那隸臣這就去安排人馬,分頭給京城老爺和豫州車行送信。」
  
  古家大姐點點頭,卻突聽門外傳來驚叫聲。
  
  「夫人,桑林坡出事了!」
  
  屋裡三個神情輕鬆的人,在看到那個馬房小廝,面色煞白地跑進來時,全變了臉色。
  
  「新設了捕獸坑,早已禁止人馬入林,為何會出事!」古大姐驚駭地問。
  
  古准南更是大驚,抓住小廝。「到底是什麼事?」
  
  「姑……姑娘騎馬……摔進坑裡,估計活不了了……」
  
  小廝話音未落,古准南已奔出了大堂。
  
  一路上他根本不需要問,因為好多人都在往北坡的桑林跑。
  
  還在山坡下,古准南就聽到了吵嚷聲。
  
  懷著難以名狀的焦慮心情,他一口氣跑上了山坡;當在一個捕獸坑邊看到玉蟬時,他的雙腿因震驚而虛弱。
  
  她躺在染血的雪地上,雙手緊抱已經沒氣的黃驃馬,臉埋在馬鬃裡寂然不動。
  
  路延和抱著她的腰,想將她從馬身上抱走,卻因她緊抱著馬脖子而辦不到。
  
  「玉蟬!」古准南喊她,可她恍若未聞,仍一動也不動。
  
  看到他,路延和紅著眼睛大喊:「少主,她的右腿被捕獸器夾傷,還有竹針,快救她啦,不然她會和馬一起死掉!」
  
  死掉?古准南心寒膽顫地注意到,路延和正托著她的腰,而兩根鋒利的竹針穿透了她的腰側、她的大腿……他知道路延和沒有說錯,冰冷的雪減緩了她出血的速度,卻迅速冰凍著她受傷的生命。
  
  「玉蟬,看著我!」他跪在她身邊大聲呼喚她,握著她的雙臂想要拉起她,可她的手臂,就像那天在絕壁上緊緊抱著他的腰一樣,緊緊纏在馬脖子上。
  
  古准南因此不敢硬地拉開她,怕她的手臂也有傷。
  
  「玉蟬,放開菜花兒,它需要回馬房,這裡太冷了,」他溫柔地撫摩她冰冷的頭髮和僵硬的頸項,耐心地勸她。
  
  他的碰觸,終於令她聽到了他的聲音。
  
  玉蟬的頭慢慢地抬了起來,盈滿淚水的眼睛看著他,然後忽然放開馬脖子,抱住他大哭起來。「古大哥,我不知道這裡有坑,我和馬兒掉下去,馬兒救了我……你救它!救它!」
  
  她的哭聲和身上令人猝不忍睹的傷,讓他心痛如絞,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她,沒察覺雙眼已溢滿了淚水,「會的!我會救它!」他安慰她,可心裡知道,可憐的馬兒已經沒救了。
  
  幸好他不需要做太多無法實現的保證,因為她暈過去了。
  
  在路延和其他人的幫助下,他把玉蟬放在管事帶人準備好的木板上,男人們將她和死去的馬兒抬下了山。
  
  此後的日子,對古准南來說已經失去了白晝與黑夜的意義,他每天都守在玉蟬的身邊,目睹她哭喊著承受接骨和拔除竹針的痛苦。
  
  看她飽受高熱的折磨,他彷彿也正在地獄中受著煎熬。
  
  傍晚,一場暴風雪毫無預警地襲來,他坐在床榻邊,凝視著沉睡不醒的玉蟬。
  
  她終於不再哭喊、不再發囈語了。
  
  風雪淒厲地嘶吼著刮過屋頂,讓煙囪發出嗚嗚的怒吼,把天地攪得驚惶不安,也驚擾著床上昏睡不醒的姑娘。
  
  她的眉宇充滿痛苦,臉蛋因高熱而赤紅,連嘴唇都像燃燒的火焰。
  
  古准南多麼希望她醒來,用她美麗的眼睛看著他,希望聽到她的聲音,聽她吵鬧或說笑……門口傳來腳步聲,他並不曾轉身。
  
  「外面風好大。」大姐走進來,看著床上沉睡的玉蟬。「她好像安靜了。」
  
  「是安靜多了。」
  
  「等高熱退後,她會康復的。」
  
  「我知道。」他歎了口氣。「這次幸好有馬兒墊底,不然她難逃一死。」
  
  這幾天目睹他為玉蟬焦慮辛勞,大姐早已明白了他的心,於是感慨地說:「這也許就是你與她的緣分。『菜花兒』是三年前你送給我的小馬駒,馬房裡有那麼多馬,玉蟬偏偏選了它,它為你保住了玉蟬姑娘,也算死得其所……」
  
  「是的,菜花兒是功臣。」古准南沒有否認大姐所做的暗示,他感激死去的馬兒,它確實為他保護了玉蟬;如果不是它先墜入坑內,玉蟬單薄的身軀,怎能抵擋遍及坑內的利器?
  
  大姐看看床上床下兩個消瘦不少的人,擔憂地說:「准南,你已經在這裡守了三天三夜,趁她安靜,你先回房好好睡睡吧。」
  
  「不用了,你讓人送來被褥,我累了會睡的。」
  
  「可她一醒來就喊你,你怎能睡得好?累垮了怎麼辦?」
  
  「不會的,在這裡看著她,我心裡踏實。」古准南堅持,並轉過身來問:「大姐,你有沒有找到那個指路給玉蟬,讓她上桑林試馬的人?」
  
  大姐搖搖頭。
  
  古准南看了她一會兒,轉回身淡淡地說:「那人最好留點神,一旦被我抓到,我非扒了他的皮!」
  
  大姐面色微變。「你在懷疑九兒嗎?她沒有這樣的膽子,也沒必要這麼做!」
  
  「我沒有懷疑誰,但我要大姐在莊裡傳話出去,就說我古准南記得這筆帳,無論是誰,若敢傷害玉蟬,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我會傳下話去,可你千萬不要對九兒亂起疑心。她像你一樣,在關家自小受寵愛,也是心性甚高的人,不會做這種卑鄙的事。」大姐看著他冷酷的俊容,心裡陡增一層憂慮,處在夾縫中的她,想要面面俱到,真得不容易啊!
  
  「那你就祈禱她與這件事情真的沒關係吧,否則誰也救不了她!」古准南的聲音依然冷漠,心裡則憂慮重重。
  
  路延和在出事那天就告訴了他,玉蟬最先是按小廝的指示,在院牆下繞著院子騎馬;後來在靠近桑林的地方,一個蹲在山坡樹叢後的男人對她說桑林裡也可以騎馬。
  
  於是玉蟬去了,結果落入陷阱。
  
  得知此事後,他第一個懷疑的人就是九兒,因為在龍泉莊,只有她有謀害玉蟬的動機。
  
  可經過查證,事發前後,九兒並沒有離開過主院,而她本人更是矢口否認與此事有關聯,加上大姐也一再擔保,所以他無法判斷真偽。
  
  但他發誓要抓到那個人,否則玉蟬如今重傷在身,毫無自衛能力,萬一那人就在附近,那玉蟬豈不處於危險中?
  
  因此,在那人落網前,他不敢離開玉蟬一步,更不放心將她交給別人照顧。
  
  又一個夜晚到來,玉蟬在朦朧地燈火中甦醒,當她張開眼睛看到古准南坐在床邊,手支著矮几打瞌睡時,她的心裡充滿了溫暖和感激。
  
  最初看著他時,她還以為那又是自己在作夢;可當看清楚他憔悴得容顏、濃密的鬍鬚和消瘦的面頰時,她才知道這不是夢。
  
  她真的醒來了,看到了他,他是真真實實地,陪伴在她的身邊。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卻記得每次當她深陷惡夢時,都能看到他揮舞大手,幫她趕走夢中的惡魔;當苦澀的藥水難以下嚥時,她都能聽到他低沉溫柔的哄勸聲;當撕心裂肺的疼痛令她無助地哭喊時,她都能感覺到他有力的臂膀,給予她安慰和鼓勵……這麼多天,他都事無鉅細地在關心她、照顧她。
  
  「古大哥……」她流著淚,感激地輕聲喊他。
  
  而古准南立刻張開了眼睛,朦朧地眼神在看到她的淚水時,霍然變得清明。
  
  「玉蟬?」他以為她還像前幾次那樣因疼痛而盲目地喊他,因此他傾身過來,輕輕地擦拭著她的淚,問道:「傷口又痛了嗎?」
  
  「沒……」淚水流得更多,她哽咽難語。
  
  「那是你又作惡夢了?」玉蟬無法開口,只搖了搖頭。
  
  看著她淚流不止,他焦慮地問:「怎麼了?你想喝水嗎?或者你想如廁?」
  
  「不要,我……古大哥!」她哽咽地說:「謝謝你陪我、照顧我!」
  
  因為哭泣,她的聲音不是很清晰,可是古准南還是聽明白了,他驚喜地摸了摸她的額頭相面頰,發現那燙手的高溫已經消失了,不由激動地說:「玉蟬,你清醒了,不再發熱了!」
  
  「是的,我感覺好多了。」玉蟬定定地看著他,眼裡依然淚光閃閃。「可是你瘦了,都是我害的。」
  
  雖然她看起來還很虛弱,但目光安定、呼吸平穩,古准南高興地抱著她,親吻她的額頭。「是的,是你害的,所以,你要盡快好起來,那樣我才能回房好好睡一覺!」
  
  玉蟬也回抱著他,兩人在這寂靜的夜裡緊緊擁抱著彼此,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情意,似溫泉般暖暖地流淌在各自的心裡。
  
  過來一會兒,她在他懷裡抬起頭,看著他佈滿紅絲的眼睛和疲憊的面容,知道他需要休息,於是抽出手,對他說:「我沒事了,你去好好睡個覺吧。」
  
  「你一個人可以嗎?」古准南問她。
  
  她想回答他「可以」,可實際上,她不想獨自一人在這裡,猶豫片刻後,她拍拍身下的床。「要不你就睡在這裡吧,瞧,這床足夠幾個人睡的。」
  
  聽到她的話,古准南吃了一驚。
  
  在她高熱昏迷時,陪著她、躺在她的身邊,似乎是件很自然地事,可現在她清醒了,他再繼續陪著她睡的話,顯然不合適。
  
  他看著她清澈的雙眼,再摸摸她冰涼的額頭,確信她不是因高熱而說胡話。
  
  古准南雖因她的提議而心動,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不行,我們不能睡在一起,如果你害怕,我去找個廬兒來陪你。」
  
  她拉住他。「不用了,跟陌生人在一起,還不如獨自留在這裡。」
  
  他看著她,心裡委實拿不定主意,一方面覺得留下多有不便,可離開她,他也難以安心,畢竟她才剛剛退了高熱。
  
  想了想,他問她:「你想要我留下來陪你嗎?」
  
  玉蟬點點頭,又說:「可是如果你不願意睡在這裡的話,就走吧。」
  
  古准南忙解釋:「不是不願意,是不應該。」
  
  「為什麼?」她不解地看著他。「以前我跟離隊出行,總是睡大炕,大夥兒一排地順著睡;在野外宿營時,也是幾個人住一個帳篷,誰也不忌諱。」
  
  「那不一樣。」他說。
  
  「怎麼不一樣,不就是睡個覺嗎?又不脫衣服,也不玩耍。」
  
  「不……脫衣服……玩耍?」古准南彷彿在突然之間,舌頭變大了。
  
  「對啊。」玉蟬用無邪的眼睛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拘泥細節。
  
  事實上,對男女情事,她瞭解得非常少,所有知識,都來自於商隊夥計們曖昧的描述,因此一知半解的她,除了鸚鵡學舌,照搬聽來的言辭外,並不瞭解其真正的涵義。
  
  此刻見古准南一臉尷尬地看著她,她心想他也不肯,而她感到累了,腰腹部的傷口在隱隱地痛,於是她寬容地說:「算了,你去睡吧,這幾天我把你累壞了。」
  
  看到她因退了熱而顯得格外蒼白的臉色,他很不放心,但還是站起身,為她蓋好被子。「那你好好睡,我找個人守在門外,有事你就喊,知道嗎?」
  
  「知道了。」她答應他。
  
  古准南離開,玉蟬感到心裡很不踏實,但她沒有喊他回來。
  
  房門開了,又關上,古准南走了。
  
  玉蟬歎了口氣,瞪著頭頂的陰影,不去想屋外呼呼作響的狂風,也不去想空寂的房內只有她一個人。
  
  忽然,眼前的陰影晃動,她倏然轉過臉,卻看到古准南微笑的臉。
  
  「古大哥,你沒走?」她驚喜地喊他。
  
  他坐在床榻上,將床腳兩天前大姐送過來的被子拉來。「是的,我怕你會需要我,所以留下了。你說得對,不就是睡個覺嗎,在哪兒不是一樣?」
  
  「沒錯。」她笑道:「反正你回房睡不好,我一個人在這裡也睡不好,我們兩個一起睡,你看得見我,我看得見你,都可以安心睡個好覺了。」
  
  「是的,所以現在不要說話了,好好睡覺。」他裹著被子躺在她身邊,閉上眼睛。
  
  不過才剛閉上,他又立刻張開了眼睛,轉過臉對一直望著他的玉蟬說:「別看了,我不會離開的,睡吧,你剛退熱,需要多休息。」
  
  「你怎麼知道我是擔心你走掉?」她驚訝地問。
  
  「因為你的表情已經告訴我了。」
  
  「有嗎?」她摸摸自己的臉,冰冰涼涼的,沒什麼特別。「你是瞎猜的。」
  
  古准南沒回答,她根本不知道她的心思全寫在臉上,要瞭解她並不難。
  
  「古大哥。」她忽然喊他,聲音低沉地問:「那匹馬……它死了,是嗎?」
  
  他轉過臉,看到她傷心的臉,誠實地說:「是。」
  
  玉蟬暗自流淚,從小在馬群裡長大,她熟悉馬,出事時,就知道菜花兒凶多吉少,可總還抱著一線希望;現在得知馬兒真的死了,她很難過。
  
  古准南側過身來替她擦淚水,安慰她。「別難過,那不是你的錯……」
  
  「它是匹好馬,我答應過大姐要好好照顧它……」
  
  「沒事的,大姐瞭解,別再想它了。」
  
  「好,不想了,你睡吧。」為了讓他安心,玉蟬克制著悲傷。
  
  「來吧,握著我的手,這樣你就不會作惡夢了。」他把手伸進她的被子裡。
  
  玉蟬順從地把手放進他張開的掌心,他立刻握緊了她小小的手。
  
  當他們十指相扣時,兩人都發覺,在他們之間,有了一種新的、無法切斷的聯繫。
  
  有了這種聯繫,恐懼、憂慮和傷痛遠離了他們。
  
  窗外的風聲小了,屋子不再空虛,他們跌了平靜溫暖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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