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接近下班時刻的咖啡館裏客人較少，多半是學生或是沒有固定上班時間的自由工作者，也有幾對小情侶躲在角落裏親熱地共飲一杯咖啡。
薑棠帶著溫奶奶一踏進這間位在黎芸公司附近的咖啡館之後，馬上就後悔了，他發現店裏所有的客人都看著他們兩人，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不是驚訝就是好奇，再不然就是莞爾，似乎都想著，他這樣一個年輕人，為什麼會帶著一個老婆婆來咖啡館？
就算最近姐弟戀流行，也不用找一個年紀這麼大的女人吧？
好像莉莉和小鄭喔，看起來好滑稽。
薑棠實在受不了眾人的眼光，當機立斷，點了一杯咖啡給溫奶奶之後，便狠心花錢坐計程車回醫院，死拖活拖硬是把溫大雅給推進計程車，然後吩咐司機把他送到這間咖啡館來。
計程車一來到這附近，溫大雅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
他知道黎芸在這附近工作，而且現在又是下班時間，應該……很容易遇見她吧？
真搞不懂奶奶為什麼要和他約在這裏見面。
他走進咖啡館，左右看了一下，馬上便找到了奶奶，事實上，全咖啡館裏只有一位老婆婆，也非常容易辨認。
當他走到奶奶身邊的時候，可以明顯地感受到服務生和顧客們的視線都膠著在他身上，他也懶得去想為什麼。
事實上，他現在只想讓繁重的實習工作讓自己麻痹，不要再想任何有關黎芸的事，也不要再管旁人的眼光。
他想要變強、想要變得能讓人依靠，而努力認真的學習就是唯一的方法。
他知道自己要能獨當一面還要一段不算短的時間，而且，即使到了那個時候，黎芸是不是還是單身，或是仍然對他有感情，他也不確定，但他知道，這是唯一能證明自己的方法，證明他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女人，並且足以提供她安全感，讓她不會對兩個人的未來有著不確定的恐慌。
這一個月來，溫大雅雖然工作吃重，但偶爾閑下來，或是入睡前，還是會常常想著黎芸那天哭著對他說過的話。
她是個女人，她想要安全感。
她不再是個天真無憂的小女孩，除了愛情，她還需要安全感，不然她沒有辦法走下去。
而且她也已經累了，不想再繼續讓他予取予求，男人會愛上一個女人，通常都是靠本能或是感覺來決定，不會想太多：可是女人不是這樣，也許是千百年來的女性本能，讓她們渴求著一副可靠的肩膀與溫暖的家庭。
溫大雅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麼，也是第一次察覺出男女之間對感情這種事情的差異。
可是，過去的他為什麼沒有這種領悟呢？
是因為黎芸的年紀比他大吧？
其實他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她的年紀，只是，年齡上的差距似乎也真的帶來了不可避免的觀念差異，讓他一時很難理解。
但是他現在懂了。
可是，是不是已經太遲了呢？
溫大雅垂頭喪氣地坐在奶奶身邊，一聲不吭，拿起奶奶的咖啡便喝了起來。
“真是的，見到奶奶也不打一聲招呼，怎麼搶起我的咖啡來了？”溫奶奶疼惜地拍了一下孫子的頭，“喲，你怎麼瘦了這麼多？醫院忙成這樣嗎？”
“奶奶，你根本不喝咖啡。不要浪費錢，我幫你喝掉不是很好？”
“臭小子，失戀了對不對？”
溫大雅拿著咖啡杯的手頓了一下。
“你在胡說什麼啊？”他打死都不想承認，自己那短短三個月可憐的戀情就這樣吹了。
溫奶奶了然地看著他，趁著他喝下一口咖啡的時候又問：“她比你大幾歲？”
噗的一聲，溫大雅把嘴裏的咖啡噴了出來。一旁的女服務生慶幸自己還好閃得快，不然她的裙子可就泡湯了。
他狼狽地用手背抹去滿嘴的咖啡，一面咳嗽。
待他平靜下來之後，無奈地看了奶奶一眼。
溫奶奶眨眨眼，一副沒事人的模樣。
當溫大雅再次端起咖啡杯，準備把剩下的咖啡喝完的時候，溫奶奶突然指著窗外大聲說：“那位是不是就是你的美女姐姐？”
“在哪裏？”
雖然心裏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黎芸，但是，當他聽到奶奶這麼一說，還是馬上激動地站起來往窗外望去，連手上的咖啡倒在桌上也不在意。
窗外的確走過一一個女人，但不是黎芸。
溫大雅滿心失望地坐了下來，而這一切都被溫奶奶看在眼裏。
看來她孫子真的很喜歡那個女人耶。
而且這個笨蛋阿雅怎麼沒想到，奶奶其實根本沒見過那位美女姐姐，又怎麼會認出她來？
溫奶奶剛剛只是胡亂一指，想要試試寶貝孫子而已，沒想到他真的馬上中計了，到底該說他太純情還是太“蠢情”？
“奶奶，你來台北有什麼事？”溫大雅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低落，一點也沒有見到親人後高興的樣子。
“我是特地來看你啊！你也不想想，這幾個月你都沒有回老家耶，奶奶想你呀！”
溫大雅只喔了一聲，然後就沒什麼反應。
事實上，他現在只想趕快回醫院，用那些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不要再想些有的沒的。
他只要一離開醫院，就會開始胡思亂想，黎芸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交了新的男朋友？還是和她的未婚夫又重修舊好了？
如果她真的有了新的男人……那男人的年紀一定和她差不多，甚至比她還要大吧？
也許成熟的男人比較適合她……
黎芸她……有沒有想過他？
即使是一下子也好，她有沒有想過他？想過他的好，或是
“奶奶，我要回醫院了。”
“別急著走嘛，至少讓奶奶看看那位美女姐姐啊。”
聽到奶奶這麼說，溫大雅腦袋裏突然想起一件事，“奶奶，你看過黎芸嗎？”
“沒有呀。她叫黎芸啊，這名字挺好聽的。”
“奶奶，原來你剛剛在耍我！”反應慢半拍的溫大雅很不高興。
“要你又怎麼樣？誰教你談了戀愛就忘了家人。”
對，他是不能怎麼樣。
溫大雅更顯煩躁。“我想回醫院了。”黎芸應該下班了，再繼續待在這裏，說不定等一下真的會見到她。
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他不是膽小，或是沒有擔當，只是他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自己曾經深愛的女人，而且萬一她的身邊有新的男朋友，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上前去把那個男人狠狠揍一頓。
溫大雅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是個獨佔欲非常強烈的男人。
只要想到黎芸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想像他們兩人多麼親熱，他就會氣得妒火中燒，氣得想殺人。
他一直要自己冷靜，不要去想這些煩人的事情，但情感這種事情，往往不是說能控制就真的能控制的。
有一次，他在手術房裏當助手，一不小心晃神，又想到黎芸，正想到他要用什麼方法去“處理”她的新男人時，突然臉上一熱，接著就是身旁護士的尖叫。
他定眼一看，發現自己全身都是血。
這會不會太誇張了一點？
他只是想一想就能成真？
“還不趕快把止血鉗遞過來！”同樣被噴得一身是血的主刀醫生氣急敗壞地喊著。
原來是溫大雅一時不小心，病人的血便噴在眾人身上。
他抹去臉上的仍舊溫熱的血液，一面快手快腳地遞上止血鉗，暫時不敢再多想任何關於黎芸的事。
只是稍微晃神就出了問題，他還是專心點好，病人的性命操在他們手裏，千萬別大意。
從那次開刀房的意外之後，他思念黎芸的心情就收斂了許多。
他終於意識到，有時候太過相信感情與直覺並不是好事，人還是要踏實一點，看清楚眼前的環境，好好努力，而不是只會作著美夢，認為自己還年輕，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溫大雅的表現漸漸超越了其他的實習醫生，他認真，肯學習，不恥下問，又有責任感，交到他手上的病人，他一定盡全力照顧，遇到刁難的病人家屬，也十分有耐心地解釋病情，或是安慰他們。
連之前看他最不順眼的護理長也漸漸對他改觀，甚至偶爾會稱讚他兩句。
以前因為看他太過高大而有些懼怕他的小護士們，也開始對他有好感，有的還會偷偷塞情書給他，或是在值夜班的時候請他吃消夜。
盡管有別的女孩子示好，但是溫大雅一點也不動心，他仍然思念著黎芸，而且，他的思念非但沒有隨著時間減少，甚至越來越嚴重。
當越來越多的人誇讚他的表現時，他就更想念她，因為，是她教會了他該負責，成為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
他知道自己已經改變了，那她呢？
“阿雅，是那位嗎？”
溫奶奶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盡管嘴上說不在意，但是聽到奶奶這麼問，他還是很快地轉頭望向窗外。
然後，他很失望地回答，“不是。奶奶，我真的要回醫院了。”
“那位嗎？”溫奶奶的手又指向另一個女人。
“不是啦！奶奶，我真的要回去……”
“那是不是那一個？穿著白色小風衣、有著鬈鬈長髮的大美女？”
溫大雅一聽，心跳猛地加速，他馬上轉頭，果然在窗外看見了他朝思暮想了一個月的人兒。
是黎芸。
她一點都沒變，只是頭髮長了些，卷度也鬆了一點，但看起來反而有一種傭懶的小女人味。
她似乎更漂亮了，似乎一點也沒有情傷的痕跡。
溫大雅自嘲地笑笑，看來自己真像個傻瓜，她早就把他忘了，他卻還是對她念念不忘。
看見孫子對窗外那位美女癡迷的模樣，溫奶奶馬上明白了自己真的誤打誤撞，找到了那位美女姐姐。
溫奶奶馬上跟著溫大雅的視線往窗外看去，嗯，果然是個大美女，穿著時髦，臉上雖然化妝，但不會太濃豔。她的身材不錯，豐胸細腰，臀部看起來也很挺翹，應該可以生很多孩子。
轉過頭，看見孫子望著人家望得口水快流出來了，溫奶奶趕緊拍拍他，又遞上一疊面紙，“乖孫啊，快把口水擦一擦，你會嚇壞人家的。”
“嚇壞？她又看不到我……咦，奶奶，你要做什麼？”
溫奶奶忽然拉起他的手就往外頭走。
他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對著黎芸的背影大喊，“小姐！那位長長鬈髮的美麗小姐，請你等一下好嗎？”
黎芸聽到後頭傳來一位老奶奶帶著台灣國語腔調的叫喊聲，一開始她沒注意聽，直至她發現四周的人似乎都對著她竊笑，她起先還不明所以，又張望了一陣後，才聽清楚原來後面那位老奶奶喊的人是她。
她疑惑地轉過頭，立刻見到那高大得讓人無法忽略的身影。
黎芸吃驚地微微張開嘴，不自覺地仰起頭，定定地看著那個高大的男人。
是他。
“大雅？”
溫大雅呆呆地看著黎芸，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他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要對她說，但是她就在眼前了，他為什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心裏曾經有過的怨恨與不滿，在看到她的當下，就全部煙消雲散了。
為什麼？
為什麼只要一見到她，腦袋就一片空白，眼裏只被她那張明豔的臉龐佔據，她嫵媚的眼神、挺翹的小鼻子，還有那因為驚訝而微微開啟的粉嫩嘴唇……
他的視線一直定在她臉上，黎芸被他瞧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她很想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而他身旁的這位老婆婆又是誰？
當黎芸的視線往下移，看到溫奶奶的時候，老人家正露出的大大笑容，還有嘴裏的那兩顆金牙。
“呃……請問這位是……”
“我是阿雅的奶奶啦！”
“阿雅？”聽到這麼女性化的稱呼，黎芸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一瞬間，場面不再那麼尷尬，她抬起頭對溫大雅一笑。
“好久不見，你好嗎？”
“我……很想你。”說完後，溫大雅竟然發現自己的耳朵有點熱燙。
怎麼會這樣？
以前他常黏在黎芸身邊，什麼樣的甜言蜜語沒說過，他從來不會覺得不好意思，但現在，只是一句短短的“我很想你”，他竟會臉紅？
他輕輕咳嗽了下，移開視線，稍微掩飾了下自己的不自在。
“你是來找我的？”黎芸又問。
溫奶奶搶著回答，“是啊、是啊！我聽阿雅說他很喜歡你，所以特地來看看你。”
“是嗎？”黎芸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溫大雅很想問她，這一個月來過得怎麼樣？
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
這個念頭讓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溫奶奶當然了解寶貝孫子在想什麼，快人快語的她馬上熱情地上前握住黎芸的手，大方地問：“小姐，你現在有沒有男朋友啊？”
溫大雅屏住呼吸，發現自己居然有些害怕聽到黎芸的答案。
黎芸看了一眼明顯正豎著耳朵等著她回答的男人。
她深呼吸一口氣，帶著微笑開口：“嗯……還沒有耶。”
她偷偷看一眼溫大雅，只見他像是得到特赦，表情一鬆，握緊的拳頭也鬆了開來。
“怎麼會呢？小姐你這麼漂亮，一定很多人追啊！”溫奶奶大驚小怪地問。
“漂亮又怎麼樣？世上漂亮的女人那麼多，又輪不到我。”
“可是我覺得你是最美的。”溫大雅突然插話。
這是他的肺腑之言。
在他的眼裏，黎芸是最美的女人，街上其他那些女人，還有醫院裏那些天天對他擠眉弄眼的小護士，他都不看在眼裏。
他只看得見她。
“小姐，不是我自誇，如果你還沒有對象的話，又實在找不到人，我孫子可以稍稍考慮一下啦！他雖然現在還是個沒用的實習醫生，沒房子、沒車子，又是家裏的長孫，將來都要靠他生孩子來繼承溫家……”
“奶奶，你不要再說了啦！”
奶奶到底是來幫他還是害他啊？
把他說得一無是處，還把傳宗接代的大帽子扣在他頭上，這會嚇跑很多女人的！
“不過，小姐，我和你說，你還年輕，選老公一定要好好選，像我當年啊，也是漂亮得很，一堆男人追，我卻偏偏選了阿雅他爺爺那個窮光蛋。現在我也真想不透，當初為什麼會選他。”溫奶奶突然笑了笑，“也許是因為他看著我的眼神，讓我很感動吧。”
聽到溫奶奶這番話，溫大雅和黎芸兩個人不禁互望，當四日相接的那一刻，兩個人都覺得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又活了過來。
其實他們當初會分開，並不是因為第三者，也不是他們之中有一人先放棄或是厭倦了，純粹只是因為溝通不良，還有一些年紀上差距帶來的觀念差異，讓他們之間的摩擦越來越大。
還有信任。
沒有逐漸認識彼此的過程作為基礎，直接進入熱戀的狀況，讓他們忽略了一段感情中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信任。
很多事情，往往要等到發生了，或是傷害造成了，才會曉得那是不對的，並且因而得到教訓。
溫大雅已經知道自己過去錯在哪裏，而他希望自己現在還有機會。
不過，有個人卻似乎很不識趣，突然又冒出來打岔。
“但是後來我發現我錯了！要嫁人就要嫁有錢人，不然就要嫁給有房子的男人，不要像我，年紀輕輕就一直吃苦，跟著阿雅他爺爺到處工作，沒得休息。好不容易掙了點錢買了房子，又要背著一輩子的房貸，等到房貸還完了，阿雅他爺爺又走了，只剩我老太婆一個人，盼孫子回來又盼不到，只好自己一個人到台北來，還迷了路，要不是方糖去接我，恐怕……”
溫大雅終於忍不住抗議。“奶奶！你到底是來幫我，還是來拆我台的啊？”
黎芸卻捂著嘴笑了起來，而且笑得很開心。 |
匿名
發表於 2011-6-6 21:26: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