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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樂顏]野蠻公主[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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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8 16:15:19
第八章

  凌安王大婚之日就在七日後。
  
  那宮中傳說令人頭痛的逃跑新娘,最近似乎也認命了,不但安分了不少,還會捺著性子和凌安王請來的師傅學習書法與漢字。儘管從沒拿過毛筆的她寫出來的漢字簡直和發胖的毛毛蟲沒兩樣,但當獨孤胤見到她親筆寫出自己的名字時,還是笑開了臉,讓四周的宮人婢女們都愣住了。
  
  沒想到他們的凌安王也會笑,而且笑得這麼好看呢。
  
  眾人都看得出來,凌安王很快樂,而且快樂得不得了,他甚至已經開始不避嫌地夜夜留宿在哈蓮娜房裡,兩人早有了夫妻之實。
  
  但是哈蓮娜卻不快樂。
  
  她像只被關在鳥籠裡、已經認命的鳥兒一樣,雖然不反抗,卻也沒了生氣,常常望著無垠的蔚藍天空發呆,遙想著遠方的家鄉。
  
  獨孤胤當然看得出來她的鬱悶,但是他相信這只是暫時的情況,誰都會思念家鄉、思念親人,他相信自己的愛能讓哈蓮娜再度回復成那個嬌俏可人又充滿生命力的模樣,她現在只是需要時間適應而已。
  
  可是只有采蒔看得出來,這位異國的公主的的確確是不快樂。
  
  從前的哈蓮娜會笑會跳,生氣了會跺腳,現在的她卻像一個精美的娃娃一樣,雖然也會笑,但那笑總是給人虛弱勉強的感覺,讓人忍不住心生同情。
  
  儘管凌安王夜夜與她同寢,但有時候在月明星稀的深夜裡,采蒔會看見哈蓮娜赤著一雙腳走到房外,然後坐在走廊上抬頭望著天上的明月。
  
  有一夜,采蒔終於忍不住好奇,趁著一片烏雲飄過來,四周突然暗下來,她偷偷溜出下人房來到哈蓮娜身邊,悄聲問她:「公主,你不開心嗎?」
  
  「咦?是你?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哈蓮娜有些驚訝。
  
  「奴婢是擔心公主,所以才睡不著的。」
  
  「呵呵,」意外地,哈蓮娜輕笑起來,「你怕我會逃出宮嗎?」
  
  「不,奴婢是真的擔心公主,你這陣子似乎總是有心事,晚上也常常見你出來坐在長廊上沉思,奴婢是怕你著涼壞了身子。」
  
  「著涼?在我的故鄉,每到了夜晚便冷得不得了,連草上都結了好厚的一層霜呢。中原氣候溫暖多了,這點涼我一點都不怕。」
  
  哈蓮娜早已習慣了北方寒冷氣候,倒是采蒔很少在深夜遊蕩,這夜裡的涼氣她極不適應,不小心打了幾個噴嚏。
  
  「呵呵,瞧,你都冷得打噴嚏了,快點回去休息吧!我沒事,真的。」她對著采蒔笑了笑。
  
  可是采蒔見到她這笑容,心窩裡卻泛著一些些的疼。
  
  同樣都是笑容,可是今夜哈蓮娜的笑容卻帶著愁意與憂傷,甚至還有幾許無奈。
  
  她知道從前的哈蓮娜不會這樣笑的,今夜哈蓮娜的笑容,讓她不禁想起那些在深宮中的女人,不管是被帝王寵幸或是遺忘,她們每個人幾乎都會有這樣的笑容。
  
  「公主……」采蒔的聲音哽咽了,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幫助她逃出這裡嗎?可是這不但非自己能力所及,萬一要是被抓到了,那可是誅連九族的重罪啊!
  
  「回去吧!我真的沒事。」
  
  聽見她這樣說,采蒔也只能無奈地退下。
  
  然而就在她回房途中,聽見了哈蓮娜哼起幽幽的歌聲,雖然那是賀蘭語,但歌聲中的蒼涼與思鄉之情還是讓她紅了眼睛,進而想起自己在家鄉的年邁雙親。
  
  「黑河蒼蒼的河邊,花朵隨風開放,白髮蒼蒼的母親,祈禱兒女能平安。幼小的馬兒啊,在母馬的懷裡才能成長。年老的媽媽啊,期望孩子能歡聚一堂。幼小的馬兒啊,有母馬的帶領才能訓練成好馬。慈祥的母親啊,總是思念著兒女。」
  
  哈蓮娜在想家,她時時刻刻都在想,可是她沒有辦法回家。
  
  她不能否認,也許在某一方面來說,她是幸福的,因為獨孤胤愛她,可是因為愛而成為籠中之鳥卻是這麼的無奈與悲傷,也讓她的思鄉之情只有不斷加深、加深。
  
  「公主……」采蒔躲在走廊階梯旁,偷偷哭了起來。
  
  她也好想自己的雙親礙…當年要不是因為家貧,她也不會自幼便入宮,如今算算時間,匆匆已經七年過去了,不知道她在家鄉的父母可好否?
  
  嗚嗚咽咽的啜泣聲引起了哈蓮娜的注意,她赤著腳,披散著頭髮,循聲找到了躲在階梯下偷哭的采蒔。
  
  「采蒔?你怎麼哭了?是誰欺負你?還是你太冷了?」哈蓮娜很擔憂,不斷安慰著她,「有什麼事情快告訴我吧!我一定會幫你。」
  
  「公……公主……」面前毫無架子的哈蓮娜,采蒔早已將她當成自己在宮裡唯一親近的人,是以便毫無顧忌地將心中的話說了出來,「公主,我知道你在想家,我……我也是……我九歲那年就進了宮,至今從沒回家過,我也好想知道我那孤苦的雙親過得怎麼樣了,不知道他們好不好?」
  
  「原來你也是想家呀…」哈蓮娜輕拍她的肩頭,就像對待自己的妹妹一樣,「只要是人,都會想家的。采蒔,你家在哪?」
  
  「雲陽,在中原以南,那裡是水鄉,四處都是河流,我還記得小時候家門前就是一條小河,爹娘帶我出門時,總是乘坐著一艘小船,搖啊搖地……」越說她的眼淚便掉得越多。
  
  「唉,采蒔,你當真想家的話,我去求凌安王,讓他放你回家好嗎?」
  
  采蒔嚇了一跳,不敢置信地望著哈蓮娜,「公……公主?!」
  
  「難道你不想回家?」
  
  「不不不,我想,」采蒔趕忙搖頭,「只是……」只是她作夢也沒想到,回家竟可以變得如此容易。
  
  「就這麼說定了,明兒個我就讓凌安王讓你回家去,你明天早上起來就收拾一下東西吧!天色也不早了,你快點回去睡覺,明天才有力氣回家鄉去喔。」說完,她站起來要回房,采蒔連忙拉住她的裙角。
  
  「公主,你真的要讓我離開這裡?」
  
  「你不是很想家嗎?」哈蓮娜有些不解。
  
  「是啊,可是……可是……奴婢要是走了,誰來伺候公主?」
  
  「傻瓜,皇宮裡人那麼多,隨便找一個就好啦!」
  
  「公主……我……」不是的,她不是這個意思,要是連她都走了,那誰來陪這位親切又體貼的公主?
  
  「啊,對了,你自幼進宮,一定是因為家裡不好過吧!」哈蓮娜在身上翻找了一下,從手上脫下玉手鐲,「來,這個給你帶在身上當路費,剩下的就讓你回家用吧!希望你回家以後能好好照顧雙親,然後找個好男人嫁了喔。」她笑著摸了摸采蒔的頭,就像大姊姊一樣。
  
  「公主,我不能接受!」她驚慌地要退還手鐲。
  
  「沒關係,拿去吧!反正我在這裡也用不著這種東西了。」她又推還給采蒔,「拿去吧!我希望你能過得快快樂樂,這樣我也會開心的。」
  
  「公主……」手裡拿著沉甸甸的漢玉手鐲,采蒔的眼淚再度不爭氣地落了下來,這是一位心地多麼善良的公主啊,她是何其有幸能遇到哈蓮娜?
  
  可是她走了之後,誰來照顧這位公主呢?誰來日日幫她更衣?誰來日日幫她梳髻呢?
  
  明明對皇宮毫無留戀,可是真的要離去之際,她竟然對哈蓮娜依依不捨,細細回想起來,進宮這麼多年,哈蓮娜是第一個待她這麼好的人呢!
  
  滿懷感激地,采蒔對著哈蓮娜恭敬地磕了三個頭。
  
  「公主,采蒔三生有幸能認識你,如今又托你的福能還鄉照顧年邁父母,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哇!幹嘛這麼嚴肅啊?什麼大恩大德?有這麼誇張嗎?」她連忙拉起采蒔,「我最希望能看到你早日嫁人喔!只可惜你嫁人的時候我不能去看你,我聽說中原的婚禮很好玩的呢!」
  
  「可是公主,你不是很快就要嫁給凌安王了?」
  
  「喔,也是呀…」哈蓮娜低下頭,「可是總覺得看你出嫁我會開心得多。」
  
  看見哈蓮娜這麼為她著想,直把她當成自己的親人一樣照顧,采蒔咬咬牙,用力閉閉眼,終於下定了決心。
  
  「公主,我幫你逃跑吧!」
  
  哈蓮娜嚇了一跳,狐疑地看著采蒔,「你在胡說些什麼?」
  
  采蒔又壓低了聲音,「公主,你對我這麼好,我一定也要報答你才行。反正你再給我三天時間,請凌安王三天後再讓我出宮,這三天內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逃出宮的。」
  
  「可是……」可是她已經答應了獨孤胤再也不逃的啊!
  
  「公主,我知道你對凌安王不是無情,可是我也知道思鄉之情與生俱來,無法磨滅。公主,只要你一句話,我絕對盡力幫你,反正之後我就出宮了,也不怕凌安王怪罪下來。公主,你到底想不想逃?」
  
  「我……」
  
  想!當然想!每每見著囚禁在華麗樑柱間的孤寂月色,她就忍不住想起在蒼涼黑水旁那輪掛在黑空的明月,又圓又亮。
  
  教書的師傅前天才教會她一首五言絕句,說的是詩人見到月光而思念起故鄉來。
  
  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思故鄉呀…
  
  「公主?」采蒔再問了一聲。
  
  哈蓮娜咬咬唇,心緊揪著,她愛獨孤胤,也知道自己離去後,他一定會很傷心,但是她實在無法為了他而留在這深宮大院中,因為她根本不屬於這個地方啊!
  
  「好,我要走。采蒔,你幫我,而且這次絕不能失敗。」
  
  因為她知道,這次她的逃跑對獨孤胤而言,無異是一種最傷人的背叛,如果她再次失敗被抓了回來,那後果連她都不敢想像。
  
  ※   ※   ※
  
  眼見三天的期限就要到了,采蒔卻還是沒想到什麼具體的方法能幫助哈蓮娜逃出宮去。
  
  儘管哈蓮娜允諾不會再逃出宮,但獨孤胤還是末雨綢繆地繼續加強對她的看守,簡直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
  
  采蒔只是一個小宮女,在宮裡又能有多大能耐?她找盡了各種門路都沒辦法,焦急得連覺都睡不好。
  
  第三天的清晨,采蒔黑著眼圈走出下人房,經過樂師坊的時候,聽見裡頭傳來她從沒聽過的淒涼琴聲。
  
  那琴聲不似琵琶那樣清脆明亮,也不像古箏那般輕柔典雅,更不像二胡那樣剛柔兼具,靈巧多變,從樂師坊裡傳出的琴聲音色渾厚,深沉古樸,沒有中原琴具的華麗感。
  
  沒由來地,她立刻聯想到哈蓮娜曾經在夜裡唱過的歌聲,於是她悄悄走進樂師坊,然後見到宮廷的專屬舞師白師傅懷裡正抱著一把造型奇特的琴,她聽見的琴聲就是那把琴發出來的。
  
  柔和的琴聲配著白師傅哼出的淡淡曲調,讓人聽了心裡泛起一種淡淡的感動,不捨離去。
  
  采蒔就那樣呆呆站了許久,直到白師傅彈完一曲,他收起琴弦,笑著回過頭對采蒔說道:「謝謝你聽我彈琴。」
  
  「呀!白師傅,你已經發現我了。」
  
  「早就發現囉!只是看你聽琴聽得專心,我也就沒點破。」白師傅呵呵笑起來,招手要采蒔進來。「喜歡這琴聲嗎?」
  
  采蒔點點頭,「這琴聲聽起來好溫柔,配上白師傅的歌聲,讓人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
  
  「是嗎?」白師傅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難得地打開了話匣子,「這是馬頭琴,是賀蘭族的樂器,我上次在朝堂見到賀蘭族人演奏,甚是喜歡,因此拿了兩張琵琶換來這馬頭琴,瞧,這兒不是有個馬頭嗎?」他指指琴桿的頂部。
  
  「真的耶!為什麼要雕一個馬頭在這兒?」
  
  「據說是從前有個牧人為紀念死去的愛馬,便取馬腿骨為柱,頭骨為筒,尾巴為弓弦,製成二絃琴,然後在琴桿頂部按照愛馬的模樣刻了一個馬頭,才因此得名。」
  
  「這是賀蘭族的樂器?」采蒔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是啊,你之前也聽過這琴聲嗎?」
  
  「奴婢沒有聽過,只是奴婢近來服侍的主子便是賀蘭族的公主。」
  
  「公主?就是那位老是想逃出宮的准凌安王妃?」
  
  哈蓮娜之前老是逃跑的事跡早就傳遍宮裡,白師傅也從其他樂師舞師的嘴裡聽得這件事情。
  
  「是啊!」采蒔咬咬唇,心裡有種感覺,說不定白師傅會願意幫哈蓮娜逃出皇宮?可是如果她這樣貿然問出口會不會很冒失?萬一白師傅不答應,反而跑去告訴凌安王怎麼辦?
  
  可是眼下除了向白師傅求助外,似乎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該怎麼辦呢?
  
  「你有事情想說嗎?」白師傅到底在皇宮混了多年,采蒔的表情他當然明白代表著什麼,「放心,其他的樂師們到景和殿去演奏了,只有我因為偷懶不想去,所以才留在這裡彈馬頭琴,這裡沒旁人的。」
  
  采蒔用力閉閉眼,決心賭這一把了!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把白師傅嚇了一大跳。
  
  「白師傅,請你救救公主!」
  
  「救公主?此話怎講?」
  
  於是采蒔把哈蓮娜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白師傅聽了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又搖搖頭歎息。
  
  愛情哪,令多少人又哭又笑,卻又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他自己也年輕過,也荒唐過,他和妻子的愛情故事在當年也算是轟轟烈烈,全蘇州城都知道呢。
  
  采蒔道完前因後果,有些膽怯地看著白師傅,「白師傅,你……願意幫幫公主嗎?」
  
  白師傅沉吟不語。
  
  采蒔卻已經怕得背脊直冒冷汗,她這一著棋可是下得極險啊!萬一白師傅不但不幫忙,反而把事情說出去的話,那後果……她閉上眼,不敢再去想。
  
  「唉,也真難為這孩子了。」白師傅歎口氣。
  
  采蒔聽不懂他的意思,只能跪在地上露出哀求的眼神望著他。
  
  「快起來吧!別讓人看見了,到時候起了疑心就麻煩了。」
  
  采蒔連忙站了起來。聽起來,白師傅好像有意要幫忙耶。
  
  「過兩天,我的女兒要進宮來看我,」他看了一眼采蒔,「她一向喜歡跳舞,她進宮那天,我會帶著她去找公主,請公主教她幾支賀蘭族的舞蹈,順便也請公主指點一下我的馬頭琴技巧。之後我會借口有事先行離去,只留下我女兒與公主共處一室,之後我會再派人來接我女兒。」
  
  采蒔不解他為何說此話。
  
  他看著她,眨了眨眼,「在我派人去接公主之前,公主房裡發生什麼事情,可都和我無關喔。要是公主跳舞使勁不小心使大了點,恐怕是很容易把人踢昏的吧?如果人不小心被踢昏了,又換上了公主的衣服躺在床上的話……」
  
  采蒔眨眨眼,突然領悟過來,一張睡眠不足的臉蛋瞬間發出光彩,她高興得又想跪地叩謝,卻被白師傅拉了起來。
  
  「快別跪了,趕快回去告訴公主吧!要她這幾日安分點,也多養點力氣,到時候一出了宮我自然會派人接應她。」
  
  「那白師傅,你的女兒……」
  
  「別擔心,她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再說,即使天塌下來了,那個人也會頂著,他也不怕。反正要是那個人真怪罪下來,也不會處死他,頂多只是革他的職,然後把他送回蘇州老家去吧?
  
  這樣也好,他就能回家和妻子安享晚年了,每年都要這樣蘇州皇宮來回奔波好幾趟,他的身子骨可真是漸漸吃不消了呢。
  
  采蒔千謝萬謝,掩不住滿心歡喜地連忙跑去告訴哈蓮娜這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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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8 16:15:49
第九章

  采蒔興高采烈地告訴了哈蓮娜這個好消息。
  
  哈蓮娜聽完後卻不若她那樣興奮,反而有一種複雜的感受。
  
  明明是自己說要逃的,原本也以為沒有什麼希望了,可是一旦真的有機會的時候,為什麼她卻高興不起來呢?
  
  是不是因為只要她一逃走,不管有沒有被抓回去,就注定了一定會傷害到獨孤胤對她的信任,以及背叛他全心付出的愛情?
  
  這種猶豫不決又捨不得的情緒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連她都不明白?
  
  想回家,想回到故鄉,想到每日對著月兒流淚,可是一想到也許從此就再也見不到獨孤胤,而這個男人可能也永遠不會原諒她的時候,她的心就沉了下去……
  
  到底該不該離去?
  
  苦思許久,幾乎夜不成眠。
  
  那夜,她睡不著,走到房外的走廊欣賞月色,只是烏雲遮蓋了皎潔的月亮,只剩下點點青藍色的光芒灑落在走廊的木質地板上。
  
  她歎口氣,正想回房去,遙遠的那一方卻傳來幽幽的琴聲。
  
  她愣住了。
  
  那是馬頭琴的琴聲。
  
  低沉嘶啞的琴聲宛如黑水旁呼嘯而過的風,又如草原上那剛出生的小馬在嘶鳴,琴聲錚錚撥動她的心弦,故鄉的一切再次浮現眼前。
  
  故鄉呀…望去的視線變得模糊,她知道自己又哭了。
  
  她想回家,真的好想。
  
  ※   ※   ※
  
  兩日後,白師傅如約帶著他的女兒白芸芸拜見哈蓮娜。
  
  白芸芸落落大方,長相甜美,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還有一個小酒窩,看起來煞是可愛。
  
  白師傅向哈蓮娜討教了一下馬頭琴的技法,以及一些曲子後,便稱有事先行離去,只留下白芸芸一個人。
  
  待他離開後,白芸芸馬上站了起來,小心地打量四周後,便把哈蓮娜拉進一道雲母屏風後。
  
  「快!我們來換衣服吧!」她俐落地開始解去身上的衣物。
  
  「你真的願意幫我?」哈蓮娜仍有所遲疑,她知道要是凌安王怪罪下來,白師傅一家一定會吃不了兜著走。
  
  「別怕,那個人不敢把我們家怎麼樣的。」
  
  「那個人?」誰啊?
  
  「是啊!而且我和我娘又長得這麼像,那個人也不會忍心處罰我吧。」爹爹是這樣告訴她的。
  
  「嗯?」哈蓮娜一頭霧水,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說,不過聽起來就是白家後頭似乎有一個很強的靠山,所以做出這種事情有恃無恐……
  
  「公主,還愣著做什麼?快點換衣服吧!難道你不想逃出宮去嗎?」
  
  「想啊,可是……」可是獨孤胤怎麼辦?
  
  唉,為什麼愛情非要這樣兩難?
  
  如果……如果獨孤胤能和她一起回黑水的話,那該有多好?
  
  但是她馬上又苦笑著搖搖頭,人家可是堂堂王爺呢!怎麼可能會和她這個小族公主私奔?
  
  「公主,我知道你很喜歡凌安王,可是你不是中原人,我相信你一定很難理解為什麼他要把你鎖在深宮中,卻還說這是愛情的表現,對不對?」白芸芸明亮的杏眼眨了眨,露出微笑,「公主,你來自黑水旁的大草原,是個像風一樣的女子,既然是風,又怎麼會甘心被困在愛情的牢籠裡?」
  
  哈蓮娜有些愣忡地看著第一次見面的白芸芸,只見她年紀似乎和自己差不多,為什麼她說出來的話卻那麼有道理?讓她有股衝動想要一直點頭呢!
  
  「所以,公主,在你心裡的天平,儘管親情和愛情看來好像一樣重,可是其實還是親情佔了那麼多一點點的份量,對不對?」
  
  哈蓮娜終於點了點頭,越點頭,心口就越酸,眼淚忍不住又要掉了下來。
  
  「哎呀!快別哭了!剛剛那些話其實都是我爹說的啦,我也不懂那麼多,只是爹爹說,你在皇宮裡不快樂,你很想家,所以我們都想幫你。」
  
  「嗯!」再次用力點頭後,哈蓮娜也開始解下身上的衣物,和白芸芸交換。「芸芸。」
  
  「嗯?」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好啊!」白芸芸正快手快腳地換上哈蓮娜的衣物。
  
  「如果你是我,你還會逃嗎?」
  
  「當然會!」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馬上回答。
  
  「為什麼?」看來有人和她心思一樣耶!
  
  「我爹從小就告訴我們,真正的愛情絕對不是將心愛的人囚禁在身邊,那種愛情是不幼稚的。真正的愛情,是希望自己心愛的人能過得好、過得幸福,即使自己不能陪伴在那個人身邊也沒關係。而且就算我願意留下來,一定也是心不甘情不願,日子久了說不定對那個人的愛情也消失了。我寧願逃走,給自己一個重新思考的空間,看看那個人值不值得我這麼做。」她看了一眼哈蓮娜,「或是,如果那個人真的愛我的話,他一定會來找我的。不論多久、不論多遠,只要他愛我,那麼不管我逃到天涯海角,他都會來追我的,我還擔心什麼呢?」
  
  「芸芸……你好有自信喔!」哈蓮娜忍不住露出崇拜的眼神,她來到中原這麼久,見到的其他女孩子總是軟軟的沒有一點個性,說話輕聲細氣,一切都以男人的意旨為優先,白芸芸可是第一個這麼有自主意識的女子耶。
  
  「哎呀,不要露出那種眼光看我,我會不好意思的啦!其實這些東西都是我爹教我的,我還沒談過戀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這樣一回事,但我爹和我娘很恩愛,所以我想他說的話,應該也有一定的道理。」
  
  說話間,兩人已經換好了衣衫,這時白芸芸咦了一聲,然後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個艷紅的物事。

  「這是不是你的?」
  
  她纖細手指上拎著的是紅玉櫻桃,嬌小可愛,閃著盈潤的紅光。
  
  「啊!這是凌安王送我的。」
  
  想起獨孤胤曾對她說,這紅玉櫻桃是他母親留給他的,是要傳給他的妻子時,她原本歸心似箭的心情又動搖了起來。
  
  「那就帶走吧!就當作紀念吧。」
  
  「不……我想留下。」她難過地將紅玉櫻桃放在桌上。
  
  白芸芸想了想,突然拿起紅玉櫻桃往地上砸。
  
  「你做什麼?」哈蓮娜急了,連忙想去搶救,卻已經遲了,原本成雙的櫻桃正巧從中分折,變成兩個了。「糟了!壞了!怎麼辦?獨孤胤一定會很生氣的。」她的臉都白了。
  
  「來,你帶走一個,另外一個留給他。」白芸芸不慌不忙地指導她。
  
  「為什麼?」她一臉疑問。
  
  「這紅玉櫻桃本是成雙,既然你走了,自然要帶走一個,這留給他的另外一個,就靠他自己領悟了。」
  
  哈蓮娜還是有些懵懵懂懂,這時卻有人來敲門了。
  
  「啟稟公主,小人是來接白芸芸姑娘出宮的。」外頭的人恭敬地說著。
  
  「快走吧!快走。」白芸芸連忙將哈蓮娜推出去,「別擔心紅玉櫻桃的事情了,那個男人如果真的愛你,有一天他一定會帶著另一個櫻桃去找你的。」
  
  「真的?他真的會來找我?」哈蓮娜的眼睛亮了起來。
  
  「如果他真的愛你的話。」白芸芸露出非常有把握的笑容。
  
  於是哈蓮娜儘管有些狐疑,但還是把紅玉櫻桃小心翼翼地收到懷裡。
  
  突地,她想到什麼,又從門口奔回來,從檀木櫃子中翻出一隻晶亮的水晶碗。
  
  這是她和獨孤胤的定情之物,也一塊兒帶走吧!
  
  她將紅玉櫻桃取出,放進水晶碗裡,櫻桃滴溜溜地轉了轉,在水晶的折射下散發出絢麗的光芒。
  
  她看著水晶碗裡的紅玉櫻桃,心裡竟是滿滿的不捨。
  
  對那個男人的不捨。
  
  「公主?」白芸芸小聲催她。
  
  哈蓮娜回過神來,咬咬牙,下定決心後推開了房門。
  
  ※   ※   ※
  
  「王爺!王爺!」一個慌慌張張的宮女突然闖進獵場,找到了正在擦拭弓箭的獨孤胤。
  
  「發生什麼事情了?」獨孤胤依然神色自若地擦拭著弓箭。
  
  「公……公主她……」
  
  「公主怎麼了?」他皺皺眉,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浮現。
  
  「公主她逃了!」
  
  「什麼?!」
  
  喀啦一聲,獨孤胤手中正在擦拭的弓箭居然應聲而斷。
  
  她居然又逃了!她不是之前才親口答應他絕對不會再逃的嗎?後天就是他們的大婚之日了啊!她居然又逃了!不可原諒!
  
  等他這次抓到她以後,一定要五花大綁把她綁在床上,直到大婚之日才讓她出房門!
  
  「回宮!」他翻身上馬,完全不顧剛才拚命跑來的小宮女,一個人快馬加鞭地往皇宮的方向騎去。
  
  一路上,他的心情複雜萬分,又是憤怒又是疑懼。
  
  哈蓮娜為什麼還要逃?難道他對她的愛還不夠嗎?難道她不知道這是對他最嚴重的背叛嗎?
  
  不、可、饒、恕!
  
  憤怒至極的獨孤胤甚至有了想殺人的衝動,至少他如果真的殺了哈蓮娜的話,她就從此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   ※   ※
  
  「什麼?找不到人!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是怎麼找的?才一會兒工夫,人怎麼就會不見?」盛怒的獨孤胤大聲斥責著跪在面前的侍衛們。「找!再去找!找不到她,小心你們的腦袋都不保!」
  
  侍衛們驚慌地退了下去,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凌安王這麼生氣的模樣。
  
  「來人!把那個女人帶來!」
  
  話語才畢,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便被侍衛有些粗魯地拉了進來,女子輕皺著眉,一面不時摸著自己的胸口,一副很不舒服的樣子。
  
  「你就是白師傅的女兒白芸芸?」獨孤胤瞇細了眼,儘管白芸芸臉色不適,但他卻感覺得出來這都是裝的。
  
  「啟稟王爺,小女子正是。」
  
  「你再把經過說一次。」他冷冷地下令。
  
  白芸芸也不慌不忙,緩緩開口,「啟稟王爺,小女子那時正與哈蓮娜公主習舞,但公主教的舞步豪邁爽快,舉手投足皆要使上不小的勁兒,小女子一個不注意被公主一腳踢中胸口,一時氣悶便暈了過去,等到小女子醒來時,身上已被換上了公主的衣裳,公主也已經不見人影了。」一面說她還不斷輕咳,雙眉微微皺著,顯示哈蓮娜那一腳的確踢得不輕。
  
  「哼!」獨孤胤擺明了不信,再次下令,「傳白師傅上來。」
  
  這次侍衛帶著神色自若的白師傅走了進來。
  
  「參見王爺。」白師傅恭敬的說。
  
  「白師傅,你可曾於今日帶著你的女兒去找哈蓮娜?」
  
  「是。」
  
  「之後你有事先離去後,是否曾經派人來接你的女兒?」
  
  「回王爺,並沒有。小的離去前曾吩咐過女兒,說稍晚小的會親自去接她,並沒說會派人去接。」白師傅將責任撇得一乾二淨。
  
  「哼!是嗎?難道你是說宮裡有人接應哈蓮娜,所以她才能順利逃出去?」
  
  「回王爺,小的不知。」繼續打死不承認,反正沒有人證物證,他只要不承認,諒獨孤胤也不能亂往他身上扣帽子。
  
  獨孤胤咬咬牙,正想命人將這對父女丟進大牢好好拷問一番時,皇上居然也來了。
  
  只見皇上的神情有些無奈,他看向白師傅的臉似乎有著「又是你搞的鬼」的表情。
  
  「胤弟,事情我都聽說了,哈蓮娜真的找不到了?」
  
  「皇兄,絕對是這對父女搞的鬼!我一定要好好整治他們,讓他們吐出哈蓮娜的下落!」獨孤胤的眼睛都發紅了,簡直像是恨不得馬上撲上去把這兩人生吞活剝一樣。
  
  皇上獨孤靳暗歎一聲,「胤弟,我相信不會是白師傅做的。」其實他心知肚明,九成九就是白師傅搞的鬼,可是他又不能明說,免得胤弟到時候真的氣紅了眼要拿白師傅開刀,他可能也阻止不了了。
  
  「皇兄?!」獨孤胤露出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獨孤靳。
  
  他的皇兄為什麼要幫這對父女說話?
  
  「胤弟,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談談。」獨孤靳示意獨孤胤跟著他出來。
  
  獨孤胤即使滿肚子不甘與憤怒,面對天下第一人的皇帝,也只能忍氣吞聲,他恨恨地瞪了還跪在地上的白家父女兩眼,這才跟著獨孤靳的腳步走了出去。
  
  兩人臨去前,獨孤靳突然停住腳步,微微往回望了一眼,正巧瞧見白芸芸抬起臉來望著他。
  
  兩人視線相對,都是小小一驚。
  
  白芸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趕忙低下頭。
  
  獨孤靳則是眼睛微微睜大,然後又不動聲色地轉過頭,緩緩走了出去。
  
  好像,真的好像,尤其是那笑起來時臉頰上出現的小酒窩。
  
  原來她的女兒也長得這麼大了呀…
  
  ※   ※   ※
  
  花園裡,只剩下兄弟兩人時,獨孤靳才緩緩開口,「胤弟,你快樂嗎?」
  
  獨孤胤不解為何皇兄突然這樣問,遲疑了一會兒,「皇兄,臣弟不明白您說的『快樂』是何意義?」
  
  「不必去想什麼定義,你只要想想,你快樂嗎?」
  
  獨孤胤想了許久,竟然發現自己無法回答。
  
  面對預想中的沉默,獨孤靳苦笑了一下,低沉的笑聲輕輕迴盪在花園裡,「你不快樂,是嗎?」
  
  獨孤胤沒有說話。
  
  「你是不是以為只要哈蓮娜在你身邊,你就一定會快樂?你是不是發現即使她已經在你身邊了,你卻依然不快樂?」
  
  獨孤胤本想說些什麼反駁,但面對亦父亦兄的獨孤靳時,他突然覺得自己所有的反駁都只是幼稚的行為而已。於是他默認了。
  
  「想不想知道為什麼?」
  
  獨孤胤乖乖點頭。
  
  「因為哈蓮娜不快樂,所以你也不快樂。愛情是要兩個人都能快樂,才是幸福的愛情,不然那只是一種折磨,到最後即使再相愛,只要有一人是委曲求全,最後終會落得貌合神離的地步。」
  
  「皇兄,難道我對她的愛還不夠嗎?」獨孤胤忿忿不平。
  
  「胤弟,你是不是看見哈蓮娜的時候就很喜歡她,想要把她一直留在身邊?」
  
  「沒錯。」
  
  「如果你真這樣想,那你還把她看做是個人嗎?她和那些漂亮的金銀珠寶有什麼不一樣?只要人見了喜歡就能留下,有沒有人問過她的意願呢?」
  
  「我……可是愛一個人不就是希望能將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嗎?」
  
  「那都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胤弟,你想想,你仔細想想,如果哈蓮娜真的為了你而留在宮中,她怎麼會快樂?她來自遠方的草原,她屬於自由,不屬於這裡,硬要把她留在這裡,她終究會水土不服,最後說不定還會因此凋零在這深宮大院裡。」
  
  獨孤胤懊惱地扯了扯自己的頭髮,平日瀟灑自若的模樣全無,「皇兄,那我到底該怎麼做?我不想失去她啊!三年前她救了我一命之後,我就從來沒有忘記過她!我愛她!我想一輩子都和她廝守在一起啊!」
  
  見到自己的親弟弟為愛情煩惱成這副可憐模樣,獨孤靳伸出手拍了拍獨孤胤的肩膀,又歎口氣。
  
  「胤弟,你喜歡皇宮嗎?」
  
  獨孤胤愣了一下,皇兄怎麼話題轉這麼快?
  
  獨孤靳望了望四周華麗的棟樑,露出苦笑,「其實也是我不好,三年前你都已經離開這裡了,要不是我想念親人,也不會又把你找回來。」
  
  「皇兄,我是自願回來的。」
  
  「就算你是自願的,恐怕也有人不希望你回來吧!」
  
  「那當然!那些叛臣賊子當然不希望見到我回來!」獨孤胤重重哼了一聲。
  
  「不,那個不想見到你回來的人,現在已經安息在河洛寺了。」
  
  「……母親?」
  
  獨孤胤的生母徐貴妃在三年前那場政變中被亂兵殺死,獨孤靳平定叛亂後找著了她的遺體,於是將她安葬在河洛寺中,那兒是徐貴妃親姊姊出家的地方,希望能由她為徐貴妃安魂。
  
  「胤弟,仇已報,冤已清,你在皇宮中可尚有留戀?」他回頭慈祥地看了一眼如同自己親生兒子的親弟弟,「再者,最心愛的人也不在皇宮裡了,你繼續待在這裡,又有什麼意義?」
  
  「皇兄?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什麼,你自己解讀。總之,我希望你能快樂,能和心愛的人廝守一生。現在的你大概沒辦法靜下心來想這些事情,等你想通了,再來找我吧!只希望那時候還不遲。」
  
  希望他的胤弟不要像他當年一樣,因為擺脫不去的包袱而失去了最心愛的人,眼睜睜地看著她嫁作他人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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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蘇州鹽商李家
  
  一個年輕的僕人匆匆跑進李家大院,一位年輕的姑娘見了他,兩人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那位僕人便又匆匆離去。
  
  身穿青衣的姑娘走進一間屋裡,一進門便嬌著聲音說道:「哎呀,看來凌安王真的很生氣呢!今天早朝還說他查獲賀蘭族有意歸順西羌的消息,請求皇上讓他帶兵攻打賀蘭一族,以顯天威呢!」
  
  屋內另外一位姑娘聞言馬上跳了起來,急忙追問:「那後來呢?皇上答應了嗎?」
  
  「呵呵,當然是沒有囉!任誰都看得出來,那只是凌安王不甘心你跑掉,想要帶兵去賀蘭族把你逼出來的借口而已。」白雙雙笑嘻嘻地說。
  
  哈蓮娜安心地吁了口氣,但隨即又擔憂起來,「他真的很生氣啊?」
  
  「氣炸了。」
  
  「哇,真糟糕……」頓了頓,哈蓮娜又說:「雙雙,我這樣會不會連累你們?」
  
  「不會,哈蓮娜姊姊,你放心,只要皇上在位一天,凌安王就絕對動不了我們白家人一根寒毛的。」白雙雙拉起哈蓮娜的手,「別想這些了,今日外頭天氣晴朗,我們去院子裡跳舞吧!爹爹可是千交代萬交代,我一定得學上幾支賀蘭族的舞曲跳給他看喔。」
  
  「嗯。」哈蓮娜點點頭,順從地跟著白雙雙走出房間。
  
  那日順利逃出皇宮後,哈蓮娜並沒有直接回賀蘭山,而是被送到蘇州李家安頓。到了李家後,最先迎接她的便是白芸芸的雙胞胎妹妹白雙雙,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白雙雙更愛笑,看起來更活潑。
  
  白雙雙告訴她,白師傅本姓李,是鹽商李家的三子,他將哈蓮娜送到這兒來的目的是希望能先避人耳目,因為凌安王這陣子一定會重兵加守邊關,不容易逃出中原,所以不如反其道而行,先將哈蓮娜送往南方的蘇州避幾日風頭,之後再讓她北上返鄉。
  
  即使歸心似箭,但哈蓮娜也承認白師傅考慮得有道理,於是便暫時先在李家住下,而白雙雙也一併住在這兒照顧她。
  
  李家是經商世家,家裡常常人來人往,僕人們招待多了遠方來的客人,自然對哈蓮娜也是相當熱情,讓她領會到和皇宮中完全不一樣的人情世故。
  
  譬如廚房的王大嬸,常常會端來新鮮的羊奶酪給她吃,如果她吃得不習慣,還會問她哪裡不好需要改進,然後下次再做給她吃;管馬房的楊叔叔,知道哈蓮娜善騎馬,有幾次還冒著生命危險帶著打扮成男人的哈蓮娜到蘇州城外盡情奔馳;管裁衣的牛婆婆,見哈蓮娜這麼年輕就孤苦伶仃—個人,心疼得要命,不時就做點衣裳繡花鞋手帕之類的姑娘家飾物送給她,上頭的花樣還貼心地繡了許許多多在草原上奔馳的各色馬匹。
  
  而白雙雙自幼隨著白師傅學得一身好琴藝,也常常拉著哈蓮娜一起彈琴跳舞,想要讓她暫時遺忘思鄉之苦。
  
  有這麼多的人在關心她、照顧她,哈蓮娜恢復得很快,雖然依舊會夜夜想起獨孤胤的身影,不過基本上,她的心情還算愉快,吃多睡飽,人也精神起來,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
  
  這一日,外頭果真陽光燦爛,哈蓮娜穿上牛婆婆為她重新裁製的賀蘭族衣裳,隨著白雙雙走到庭院中。
  
  白雙雙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端起琵琶便彈奏出輕快的小曲,哈蓮娜聽著聽著身子便跟著節奏擺動起來,腳上開始一點一跳,身體輕輕轉起小圈圈,美麗清脆的歌聲在琵琶聲中迴盪。
  
  那歌聲俏皮一如在枝栴間飛舞的麻雀,自然質樸,不加修飾,哈蓮娜唱到一半甚至學起樹上麻雀的吱喳叫聲,草原民族與天地萬物和平共存,學起動物的聲音可是一點都難不倒他們。
  
  陽光下,穿著紅衣的女子雙手高舉,臉上滿是笑意,一圈又一圈地轉著,嘴裡唱著的歌兒如小雀般輕巧可愛,幾個經過庭院的家丁忍不住偷偷停下來看著她跳舞,腦袋也忍不住跟著晃起來。
  
  庭院的牆外,站著兩個人影。
  
  「她看來快樂多了。」其中一個人說。
  
  「沒錯。她本就不屬於皇宮,離開了囚禁她的地方,自然會快樂。」另外一個人回答。
  
  「你這次會不會做得過分了些?」問這話的是個女子。
  
  「好娘子,我只是解救一隻不小心被抓進籠子的小鳥而已,這算過分嗎?」說話的男子雖然已經為人父,但面對自己的親親娘子,仍不小心流露出年輕時的頑皮神色。
  
  女子白了他一眼,「就只有這張嘴巴厲害。我只是擔心凌安王氣成那樣,不知道他罩不罩得住?」
  
  「他可是皇上耶!他當然罩得祝」
  
  「對了,芸芸還好吧?怎麼你都回家好幾日了,她還賴在皇宮裡不回來?」
  
  男子輕哼了一聲。
  
  「怎麼了?」女子好奇心起。
  
  說來話長。
  
  總之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天殺的他的寶貝女兒芸芸居然好像和那個男人看上了眼!有沒有搞錯啊?那個男人的年紀可以當她爹了耶!而且年紀那麼大了還不知檢點,居然想老牛吃嫩草?
  
  好啦、好啦,他是皇帝他最大,喜歡吃什麼都無所謂,可是能不能不要吃他家的嫩草啊?他越想越哀戚,也不知道他看上芸芸到底是真的喜歡她?還是只是因為她長得像自己的妻子白輕風?
  
  唉,他又長長歎口氣,現在他總算有點明了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兒女總是爹娘心中的牽掛」這回事了。
  
  「我想我有點明白,為什麼當年我爹娘要綁著我入贅到齊王府了!」他無奈地笑了笑。
  
  憶起往事,女子笑了起來,彎彎的眉眼雖然有了一些細小的皺紋,卻不失清麗動人,臉頰上也浮現一個小小的酒窩。
  
  「你呀…」似嬌嗔。卻又帶著滿滿的幸福。
  
  ※   ※   ※
  
  又過了一個月,白雙雙接到消息,凌安王最近到河洛寺靜養,邊疆原本加派的守軍也紛紛調回京城,於是便著手為哈蓮娜打包行囊。
  
  只是短短一個月,原本一身輕的哈蓮娜突然多了許多東西,都是李家的人送給她的——牛婆婆的四季衣裳和繡花鞋;王大嬸的中原各式香料和醃製臘肉;楊叔叔特地打造的馬蹄鐵,說是能帶來好運;李家爺爺奶妍送給她的文房四寶;白雙雙和她爹送的琵琶,還有家裡的婢女與家丁聯合起來送的手染布與毛毯,其他中原小吃名產則根本數都數不清,哈蓮娜最後甚至得雇一輛牛車,才能將所有的東西都裝下。
  
  她貪心地每一件都捨不得丟,因為每一件都代表著大家對她的愛與關心,讓她的心好暖好暖,甚至第一次有了一絲絲捨不得離開中原的念頭。
  
  「哈蓮娜,你一路要小心啊!」牛婆婆拿著手巾擦著鼻子。
  
  「哈蓮娜,不要忘記我們喔。」一個家丁揮著滿是汗水的手臂和她道別。
  
  「哈蓮娜,路上別餓壞了,記得多吃點哪!」王大嬸不忘叮嚀。
  
  「哈蓮娜,楊叔叔給你的馬蹄鐵不要丟了喔!將來讓你家人看看我們這兒的打鐵技術有多好!」
  
  「哈蓮娜……」
  
  「哈蓮娜……」
  
  「哈蓮娜……」
  
  似乎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的話要交代叮嚀她,大家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誰是誰,可是其中的真心真意,卻只有更加清晰。
  
  牛車漸漸走遠了,哈蓮娜不斷回頭微笑和這群可愛的中原人道別,臉頰上已經滿是淚水。
  
  錚的一聲,琵琶聲響起,白雙雙也是眼角含淚,抱著琵琶來送行。
  
  琵琶聲帶著淡淡哀愁,那是「塞上曲」,原是描寫遠嫁他鄉的王昭君思念故國的心情,聲聲思念,切切私語,此刻用在送行,更是增添不捨與淒楚之意。
  
  哈蓮娜聽了一會兒,也從牛車上拿出白雙雙送給她的琵琶,纖指一撥,兩把琵琶彷彿有了生命似的,如同即將分離的好友,依依不捨互相在遠方道別。
  
  琵琶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聽不見為止……
  
  ※   ※   ※
  
  三個月後河洛寺內
  
  夕陽西下,秋意染紅了樹葉,金風一吹,紅葉紛紛舞落,先是在空中隨風起舞一陣後,才慢慢飄落地面。
  
  見到那飛舞的紅葉,不知怎地,他腦海裡便浮現身穿紅衣的哈蓮娜跳舞的情形,一圈又一圈,在殿上轉著、笑著……
  
  哈蓮娜。
  
  轉眼已經要半年了,他還是毫無她的下落,即使他再次暗中派人前往黑水流域尋找,但賀蘭族人一向行蹤不定,加以不喜外人,因此派去的人都是徒勞而返。
  
  總而言之,哈蓮娜就像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一開始,他氣憤難平,一天到晚想的都是要如何殺去黑水把哈蓮娜抓回來!但隨著日子過去,他也漸漸平靜下來之後,他這才尋思著當時獨孤靳對他說的那些話有什麼意義。
  
  愛一個人不是佔有,是要讓她快樂。
  
  細細回想,哈蓮娜在皇宮裡的時候,的確是不快樂。雖然他一直要自己忽略這個事實,然而他此刻想起哈蓮娜當時那種無奈又黯然的思鄉神色,總讓他的心揪痛不已。
  
  他是傻瓜,竟以為將她囚禁在身邊就是愛的表現,她不是名貴的珍寶或寵物,她也是一個有活生生感情的人,為何他那時不明白?為何這麼簡單的道理,他非得要等到失去了才能明瞭?
  
  秋風又起,掃起紛紛枯葉落在眼前整理得相當乾淨的墳塚上。
  
  這是他母親徐貴妃的墳塚,無碑無刻,只因她一向不喜奢華,只求平乎淡淡過日子,只是身在皇宮的她最終還是逃不過命運的捉弄而離世。
  
  昨夜,他夢見母親了。
  
  母親依舊是面露慈藹的微笑,像他孩提時那樣走近,摸摸他的臉,摸摸他的頭,然後又摸摸他的手。
  
  母親的手感覺起來竟是溫熱的。
  
  他想出聲喊她,卻發現自己嘴不能動,聲不能發,他急得想掙扎,卻被母親輕輕按下。
  
  「胤兒,」母親摸摸他的臉,「你為什麼還要回來呢?娘當初不是要你逃,逃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了?」
  
  他很想說因為他要報仇,他不甘心他所擁有的一切就這樣被人奪去,連他最心愛的娘親也被人奪走,他不甘!
  
  「不甘心,又有何用?」像是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母親笑了笑,「傻孩子,皇宮有什麼好?爭權奪利,親人相殘,相待如冰,那裡不是會令人快樂的地方啊!」
  
  快樂?為什麼連母親也對他這麼說?
  
  「胤兒,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活得快快樂樂,如果不快樂,那活著又有什麼意義?胤兒,娘知道,當你見到哈蓮娜的時候,你的心中便浮現了好久不見的快樂,對不對?」
  
  對,沒錯,的確是這樣。
  
  「胤兒,娘就你這麼一個孩子,如今娘走了,你在宮裡又有什麼好留戀的?」母親伸出一隻手,在他的手心上放入一個冰涼的物事,「來,帶著這個去找她吧,這紅玉櫻桃本是一對,別再讓它們分隔兩地了。」
  
  母親的笑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的身影也漸漸變得透明,然後變得像風一樣,輕輕地飄遠了。
  
  「胤兒,你可知道,雖然你不能把風囚禁,但是如果你跟著風走,風會帶你到它的故鄉喔……」
  
  「娘!」
  
  獨孤胤睜開眼,卻發現四週一片漆黑,而自己正躺在床鋪上。
  
  「娘……」低下頭,手無意識地握了握,發現掌心裡有一個溫暖的小小物事。
  
  攤開手掌,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只剩下一個的紅玉櫻桃。
  
  他明明記得這紅玉櫻桃一直收得好好的,為什麼今夜會突然出現在自己手上?是自己無意識去取來的?還是娘親特地托夢交給他的?
  
  是真?是假?
  
  也許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懂母親對他說這番話的意思。
  
  如今他站在母親的墳塚前,恭敬地磕了一次又一次的頭,直到夕陽完全落下,橘紅的光芒漸漸在天空淡去。
  
  「娘,孩兒要走了,以後怕是再沒有機會回來看您了。」獨孤胤聲音哽咽,但卻語氣堅決,「娘,您說人如果不快樂,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我的快樂只有哈蓮娜能給我,所以我要去找她,不管多辛苦,我都要找到她,然後告訴她我真的愛她,愛到我寧願捨棄中原的一切,只為與她長相守……娘,請原諒孩兒不孝……」
  
  又是一陣風吹來,卻不見涼意,甚至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那是他小時候常在母親身上聞到的氣味。
  
  沙沙落葉翻飛聲中,他好似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在對他說,快去吧,快去吧,去找到那可愛的姑娘,去和她廝守一生,遠離皇宮,遠離是非,再也不要回來了。
  
  ※   ※   ※
  
  一早,皇宮內便不安寧。
  
  大臣們、宮人們以及各殿侍衛都在議論紛紛——
  
  凌安王被降為庶人,從此將離開皇宮!
  
  據說是凌安王親自請求皇上撤去他王爺的頭銜,將他降為庶人的。
  
  眾人實在不解,為什麼凌安王會作出這種決定?照理說,皇上所有的男性親戚都在三年前那場政變被屠殺了,只剩下凌安王,將來皇上要是退位或是駕崩,凌安王可是皇帝的第一人選,他為何要放棄這大好機會呢?
  
  不解啊不解……
  
  儘管有少數幾個人猜出凌安王的退意可能和逃跑的賀蘭族公主有關,但是整個皇宮裡還是沉浸在一種陰謀論的氣氛中,有人說是因為皇上不想讓凌安王繼承王位,所以才找了個理由將他貶為庶人;有人說是因為凌安王屢次想借兵攻打賀蘭族被拒,因此懷恨在心,索性預謀圖反,卻被皇上發現,但皇上念在他乃是自己唯一的親弟,所以才沒有處死他,只是將他降為庶人……
  
  各式耳語不斷流竄,而事件的主角此刻卻一身平民布衣,牽著一匹馬,帶著輕便的行囊,走出了皇宮的側門。
  
  皇兄沒有來送行,但獨孤胤知道其實皇兄還是很關心自己的,儘管自己當初主動提出要降為庶人的要求嚇了他一跳,但他仔細思考後便答應了,未了,皇兄還對自己說:「胤弟,我很羨慕你。」
  
  他懂皇兄的意思,所以他笑了。
  
  「皇兄,整個天下的責任都在你肩上,難為你了。」他第一次像個親兄弟一樣,上前拍了拍獨孤靳的肩頭。
  
  獨孤靳愣了愣,露出一抹苦笑,「是啊,連你也要離朕而去了,看來朕注定是要孤家寡人一輩子了。」
  
  「皇兄,對自己的親兄弟還不說實話,這樣不好喔。」獨孤胤突然露出頑皮的神色,「我一回宮就聽說您和白師傅的女兒似乎互相有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呵呵……堂堂皇帝後宮之事,你一介小平民怎有權利知道?」他故意賣關子。
  
  「哎,可惜啊,我大概是看不到皇兄的孩子了。」
  
  「這事你也知道?」獨孤靳挑高了一邊眉。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倒是怕白師傅知道了這消息後會吃不消吧!」皇兄和白師傅的過往他略有所聞,如今皇兄看上他的女兒,是否說明了冤家其實也很容易是親家?
  
  「呵呵……」雖是笑,但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意味,「到時候再說吧!反正到時瓜熟蒂落,他也不能視而不見。」
  
  「皇兄,再見了。」他有些不捨,畢竟是照顧了自己好幾年的親兄長。
  
  「別說再見,我只希望你快樂。如果有空的話,捎個信給我,我會很高興的。」他揮揮手,送走了獨孤胤。
  
  於是一人、一馬、一行囊,安安靜靜地離開了皇宮。
  
  大街上,人來人往,那熙攘的聲調完全不若皇宮中的寂靜,他突然覺得人生充滿了希望。
  
  腳下一蹬,他翻身上馬,快馬加鞭地往邊疆騎去。
  
  他要回到那個他與哈蓮娜初遇的地方,他相信在那裡,他一定能再找回那個曾經救了他一命、有著墨綠色眼眸的賀蘭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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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6-8 16:16:37
尾聲

  一年後
  
  一個滿臉鬍子的男人騎著一匹瘦馬在廣大的草原上漫無目的地慢慢騎著。
  
  一年了,都已經一年了,他離開京城到現在已經一年了,卻還是找不到哈蓮娜的影子。
  
  他知道賀蘭族人不喜外人,又常常隨著季節的變化在黑水流域遷徙,連自己以前派去的探子花上—、兩個月都找不到他們的蹤跡,自己孤身一人茫無頭緒,又怎能說找到就找到?
  
  這些天他從幾個邊疆的漢族商人口中聽得賀蘭族最近似乎要辦盛大喜事,向他們訂購了不少東西,於是他便偷偷躲在漢商店舖附近,然後跟蹤來採買的賀蘭族人,只是怎麼才轉個山頭,他們就不見人影了?
  
  「唉……」他歎口氣,放任馬匹隨處在草原上遊走。
  
  過了一會兒,他的馬突然蠢蠢欲動,他也懶得管,就讓馬往它想走的地方去,於是馬兒便載著他往更加荒涼的地方走去。
  
  走著走著,他突然聽見流水聲。
  
  獨孤胤馬上振作起來,這荒原唯一的水源便是黑水,這—年來他用盡各種方法都找不著,沒想到卻靠著他的馬找到了?!
  
  水聲越來越近,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卻也不敢催馬快行,怕馬兒被這一催便失了方向。最後,他終於被馬兒帶到一處水色如黑的小河旁,仔細看,那水並不是黑色的,只是河中石頭漆黑如墨,所以才會有水是黑色的錯覺。
  
  這一定就是黑水的支流了!
  
  獨孤胤高興不已,正想誇讚馬兒懂得主子心思時,眼前突然出現一匹黑色的母馬,它相當高大,背上有馬鞍,看得出來應是馬主人在這附近歇息。
  
  獨孤胤的馬見到這匹漂亮的黑馬更加興奮,不顧主子的命令,自己加快腳步往黑美人那兒奔去,嘴裡還不時嘶嘶直嚷。
  
  好樣的,原來這傢伙是發情了才會找到這地方來呵!
  
  「誰?!」馬還沒到,一柄利箭便直向他飛來,擦過他的肩膀,劃破衣裳卻沒有傷到肌膚。
  
  這只是警告而已。
  
  在邊疆混了一年,獨孤胤和漢商也學了一些賀蘭語,他聽出那人不但是賀蘭族人,而且還是個女子!一時之間他也來不及分辨那是不是哈蓮娜,興匆匆地反而迎了上去——
  
  「哈蓮娜!」
  
  樹叢後卻站出一個高大的男子,他相貌堂堂,滿臉英氣,只是身子似乎有些瘦弱,眉毛更是細得過分。
  
  「這位兄台,」獨孤胤雖然滿腦子疑問,不知道那賀蘭女子到哪兒去了,但他還是極有禮貌地發問,「請問你是否見到一位賀蘭女子?」
  
  那高大男子瞇細了眼,突然手裡又抽出一支箭,直直對著獨孤胤。
  
  「兄台?你叫誰兄台啊?」說的是帶著賀蘭語腔的漢語,而且是女子的聲音。
  
  「啊?」原來眼前這英俊男子是個女的?既然是女的,為什麼要穿男裝?獨孤胤狐疑地打量了一會兒,這才發現其實這女子身上穿的是賀蘭族男女皆宜的騎裝,只是她的頭髮俐落地綁成馬尾,眉宇又相當有英氣,他一時之間才會錯認性別。
  
  「姑娘,對不起,」他連忙跳下馬道歉,「在下一時不察,才會誤認姑娘為男子。」
  
  女子雙眉挑了挑,「你要找哈蓮娜?你是誰?」
  
  獨孤胤此時已經確定這女子就是賀蘭族人,說什麼都不會再放過這機會,「我是她的丈夫獨孤胤,我是來找逃妻的。」
  
  「她的丈夫?你騙誰啊?她的丈夫不是已經死了嗎?所以她才會回來的啊!」女子滿臉不信。
  
  「啊?」這下換獨孤胤的下巴掉了下來。
  
  他死了?
  
  ※   ※   ※
  
  這女子原來是雅扎木的四女兒雅麗安,她從小就像個男孩子,長大後更立志要做賀蘭族的第一女武將,保衛族人安全。這日她巡視族人剛遷徙的新地時,在黑水的一條小支流旁休息了一會兒,本以為這地方隱密,應該不會有人發現,卻不料被一隻發情的馬闖了進來,還帶來了哈蓮娜的「丈夫」。
  
  原來哈蓮娜回到族中後,面對族人們的質問,又看見雅扎木的女兒們個個眼露不安的神色望著她,就深怕她沒結婚又跑回來,自己又嫁不出去了,於是她便扯了個謊,說是丈夫突然得急病死了,她不想再留在那個傷心地,於是便決定回來。反正邊疆和中原相隔十萬八千里,加上賀蘭族人本就不喜過問世事,頂多下次賀蘭族人再次向天朝進貢時才會有人知道真相吧?到時候再說就好了,總之先讓雅扎木的女兒們趕快嫁出去才是。
  
  這幾日雅扎木一口氣嫁了四個女兒,所以族人紛紛忙著辦喜事,忙得不得了,雅麗安是唯一沒有嫁的女兒,在族裡被長老們問東問西也問煩了,乾脆跑出來巡視周圍環境,耳根子清靜,也免得有不知情的外人闖進來。
  
  根據賀蘭族的習俗,嫁女兒是只有族人才能參加的大事,要是有人這時闖了進來,不但不受歡迎,若是那人惹惱了新娘家人,還很有可能被殺呢。
  
  獨孤胤詳詳細細對雅麗安說明了前因後果後,她還是一臉狐疑。
  
  「你是不是對哈蓮娜不好?不然她為什麼要逃回來?」
  
  「我……」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過,哈蓮娜回來後從沒有說過你的壞話,而且她還……」話還沒講完,遠方突然有人以賀蘭語大喊。
  
  雅麗安聽了後臉色一變,翻身上馬就要離去。
  
  「你要去哪?」獨孤胤連忙追問。
  
  「你別過來!今日是我妹妹出嫁之日,你要是被族人發現,下場一定會很慘。」說完,還用手在脖子上一劃,這是她在邊境和漢商殺價時學來的手勢。
  
  但獨孤胤哪肯聽?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賀蘭族的蹤跡,又得知哈蓮娜一切安好,心中的思念此時再也擋不住,只要能見到哈蓮娜一面,就算要他死他也願意,還有什麼好怕的?!
  
  於是他立刻跳上馬,催促著馬匹也跟了上去。
  
  那馬也沒讓他失望,大概也是看見難得出現的黑美人居然跑了而心有不甘,追起來特別有勁,一點都不落後。
  
  ※   ※   ※
  
  兩馬一路沿著黑水支流往上跑,越走河流越寬大,最後在一個隱密的河谷間,他終於見到了賀蘭族的紮營。
  
  「雅麗安!紅英不見了!」一個族人一見到她就著急地喊著。
  
  「紅英?怎麼會不見了?」
  
  「好像是小保姆一個不注意,把紅英放在一匹剛出生的小馬身上,結果小馬不知道跑哪去了,紅英也不見了。咦?這是誰?」那人的眼光落在獨孤胤身上,眼裡泛起不友善與警戒的神色。
  
  雅麗安瞪了獨孤胤一眼,「你怎麼還是跟來了?」
  
  「我要找哈蓮娜。」他說得理所當然。
  
  「要找哈蓮娜?你是誰?」那族人臉上警戒的神情更甚。
  
  「他是紅英的親爹啦!」雅麗安沒好氣地說完,馬頭一轉又要離去,「如果他說的話不假的話。」說完,她策馬離去,丟了一句,「我也去找紅英了!」
  
  剩下兩個男人愣在原地。
  
  獨孤胤傻了。
  
  紅英的親爹?他當爹了?那紅英的娘不就是哈蓮娜?
  
  「喂!等等!」他也掉轉馬頭跟了上去。把話說清楚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於是只剩下一個人傻愣愣地留在原地,臉上滿是馬蹄踐出來的沙塵。
  
  「紅英的親爹?那不就是公主的丈夫?可是他不是已經死了嗎?喔喔喔,難道是鬼?」他突然跳了起來,不安地四處張望。
  
  聽說漢人的鬼魂在農曆七月的時候會出現,他抬頭看看太陽,現在好像是農曆八月耶,雖然差了一個月,不過鬼要從中原來到這裡大概比較花時間吧?
  
  他突然全身打了一個冷顫。
  
  「喂!」
  
  「喝!」
  
  獨孤胤突然又掉轉馬頭回到那人面前,把他嚇了一大跳。
  
  「母馬在哪?」
  
  「什麼?」賀蘭族人極信鬼神,這人誤以為獨孤胤真的是鬼魂回來找哈蓮娜,嚇得連話都聽不清楚。
  
  「那匹小馬的母馬。」獨孤胤有些急,「快帶它來。」
  
  「要母馬做什麼?」
  
  「去找小馬啊!」
  
  ※   ※   ※
  
  獨孤胤騎上了那匹高大的黑色母馬,也加入尋找紅英的行列,但他不像其他人一邊找一邊喊,而是任由母馬自行四處尋覓,最後母馬帶他來到一處相當偏僻的綠洲,清澈的泉水旁竟長滿了鬱鬱的樹林,和其他地方荒涼的景色大不相同。
  
  母馬停下了腳步,在泉水旁走了幾步後,仰頭嘶鳴,不久樹林裡也傳來同樣的、但聲音顯然稚嫩許多的嘶鳴,沙沙數聲,一隻黑色的幼馬從樹林裡走了出來,背上還坐著一個身穿紅衣的小娃兒。
  
  只見那小娃兒雙手緊緊抱著馬脖子,卻是睡熟了,嫩嫩的臉頰上泛著粉紅色的光澤,看起來就像初摘的桃兒一樣。
  
  這就是紅英嗎?他的孩子?
  
  小馬來到母馬面前,獨孤胤跳下馬,從小馬背上接過那仍在熟睡的孩兒,只見孩子細眉長目,依稀就是自己小時候的模樣。再看看孩子的衣襟上繫著一條紅繩,上頭綁著的不正是另外一個紅玉櫻桃?

  紅英,紅英,原來就是紅櫻啊!
  
  胸口霎時被一種無法言喻的感動溢滿,那幸福的感覺簡直要將他淹沒,他笑呵呵地抱著紅英跳上母馬,竟覺得此生已足矣。
  
  ※   ※   ※
  
  還沒回到賀蘭族,遠遠地他就見到有匹黑馬朝著自己直奔過來,高大的黑馬上是一抹紅色的纖細身影,他心頭一熱,顧不及會吵醒懷裡的紅英,腳下一用力,也催著馬匹往前疾馳。
  
  「紅英!紅英!」哈蓮娜的聲音傳來。
  
  「哈蓮娜!」
  
  此聲一出,不只哈蓮娜嚇了一大跳,差點從馬上摔下來,連紅英也被他驚醒了。
  
  「獨……獨孤胤?」她扼住馬韁,遲疑地問著。
  
  「哈蓮娜!哈蓮娜!」聲聲呼喚儘是急切與數不盡的相思意,「哈蓮娜!」
  
  天啊!真的是他!真的是獨孤胤!
  
  哈蓮娜的心口猛地像是有什麼東西潰決了一樣,激動的情緒像水一樣不斷衝擊著她,讓她幾乎要穩不住身子了。
  
  「獨孤胤!」她近乎歡呼地喊了出來。
  
  哈蓮娜從馬上跳了下來,急沖沖地奔向他。
  
  獨孤胤也跳下馬,抱著懷裡被顛來倒去的紅英直往前衝。
  
  「獨孤胤!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哈蓮娜不敢置信地問個不停,一面還伸出一雙小手在他臉上、髮上、肩上和衣服上摸來摸去,好像是要確定他真的是人,而不只是一抹幻影而已。
  
  獨孤胤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索性一把緊緊擁住眼前他朝思暮想的女人,想要用身體的接觸來確定這不是一場夢。
  
  「哈蓮娜……」屬於草原的淡淡清香飄進他鼻裡,他幾乎要落淚了。
  
  哈蓮娜在他懷裡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獨孤胤,真的是你?你真的來找我了?你會不會還在生我的氣?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的,對不起,對不起……」
  
  她又害怕又高興,又驚慌又不安,為什麼這種奇妙的複雜心情只有在見到這個男人的時候才會有呢?
  
  「獨孤胤,你怎麼留了這麼多鬍子?你怎麼找到這裡的?紅英,對了,你知不知道紅英是你的孩子?我在回來的途中就發現懷了他……」
  
  像是怕他隨時會不見一樣,哈蓮娜把在心裡堆積了一年的話一古腦倒出來。
  
  「獨孤胤,你不要走好不好?我好想你,我沒騙你,我真的好想你,可是我又不敢回去。你……你不要走好不好……」好怕他會走,好怕他從此又會消失在自己的生命裡。「獨孤胤……」
  
  最後終於有人不耐煩了,索性用自己的嘴封住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小嘴。他千里迢迢,歷經風霜,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就先讓他嘗嘗甜頭再說吧!
  
  反正他們以後有的是時間讓她慢慢說,不是嗎?
  
  四年前她救了他,他這條命就已經是她的了。如今他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還她的恩情,以後就算她想趕也趕不走他了。
  
  在他懷裡的紅英早已醒了過來,這時他不哭也不鬧,只是睜著好奇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在他頭頂上親熱的爹娘。
  
  ※   ※   ※
  
  在不遠的一端,族長哈薩克和妻子雅達娜看著前方相偎相依的兩人。
  
  「你說這王爺到底是人是鬼?」剛剛聽了手下的報告,哈薩克狐疑地問。
  
  「我說是人,瞧,他有影子哪!鬼都是沒影子的。」
  
  「既然是人,為什麼哈蓮娜要騙我們說他已經死了?」
  
  「不這樣說,恐怕雅扎木的女兒就嫁不出去了吧?這丫頭應該是逃婚了吧!」
  
  「逃婚?」
  
  「你連自己的女兒是什麼性子都不瞭解嗎?」雅達娜睨了他一眼。
  
  「那……現在該怎麼辦?」
  
  「孩子的爹都不辭千里地找到這裡來了,當然讓他留下來囉,也省得哈蓮娜一天到晚害相思,而且這樣雅扎木的女兒們也能順利嫁出去,這樣不是很好嗎?」
  
  「是嗎?那就這樣吧。」雖然貴為一族之長,不過他還是習慣聽老婆大人的話。
  
  雅達娜笑了笑,開口唱起歌來。
  
  「遠方的客人啊,歡迎你到這裡來。這裡有黑色幽幽的水脈,還有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這裡有終年積雪的賀蘭大山,還有你最心愛的姑娘。」
  
  賀蘭族人一向習慣以歌傳情,以詞達意,族長之妻既然都開口歡迎這位漢人王爺了,其他族人又怎會反對?
  
  哈薩克也跟著唱了起來,在兩人身後不遠處的其他族人們也跟著合唱,充滿喜悅的歌聲繚繞在山谷間,蕩出淺淺的回音飄蕩在荒涼的邊疆之處。
  
  「遠方的客人喲,歡迎你成為我們的家人。這裡有高大的賀蘭黑馬,還有數不盡的牛羊。這裡有香濃的馬奶酒,還有采也采不盡的紅棗。遠方的客人啊,請留下來成為我們的家人。和我們一起唱歌,和我們一起在月光下跳舞。」
  
  很遠很遠的地方,一隊駱駝商隊在夜幕低垂的沙漠上走著,在駱駝背上的商人們隨著駱駝的腳步搖搖晃晃,其中一人手裡還拿著酒瓶。
  
  「咦?你們有沒有聽到歌聲?」拿著酒瓶的那人回頭喊著。
  
  後頭的人側耳注意聽了聽,什麼都沒聽到。
  
  「你酒喝多啦!」他們這樣回他。
  
  那人笑了笑,也沒在意,「也對,說不定是我聽錯了。」舉起酒瓶,又喝了一口,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覺得心情很好很好,好到他也很想唱歌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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