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469|回覆: 10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季可薔]如果不是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1-6-18 08:06:09 |倒序瀏覽
如果不是你 作者:季可薔

如果沒遇上嚴琛,周韋彤或許是一朵不會綻放的花;
生活沒有什麼悲慘的事,只是也平淡得不值得一提,
有間房子,貸款還有二十年,有輛機車,偶爾會鬧鬧脾氣,
有個男友,但需要他時總是不在,等於沒有,
有份工作,可是也稱不上是什麼成就;
乏味的人生讓她日日黯淡枯萎,心裡的空虛填不滿,
直到他強勢闖入她的人生,逼她看清自己的窘境;
她氣他太聰明又太冷酷,知道怎樣做最能打擊她,
痛得她無法不改變,偶爾卻有迂迴曲折的溫柔,
讓她雖然痛,又捨不得、狠不了離開他;
他用最獨特的方式呵護她這朵小花,等待她含苞待放,
但這是不是愛?答案肯定或否定,都讓她迷惘……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1-6-18 08:06:33
第一章

  花會枯萎。
  人呢?是否也會在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中枯萎、喪失生氣?
  她,周韋彤,今年二十八歲,正處在這個社會所歌頌的「輕熟女」年齡,西方人定義的Childwoman,染上些許歲月風霜,卻仍保持赤子之心,像孩子似的可愛俏女人。
  年過二十五,不到三十,不是那種未經世事的年輕,也不急著老,跟天真說掰掰,但仍不想在肩頭扛上世俗的責任。
  輕熟女,是浪漫的、愛嬌的,有點世故,不失純真,綻放的是最甜美的風采,迷死一卡車男子。
  輕熟女——不是她!
  周韋彤瞪著鏡中的自己,總是在清晨初醒時亂翹的發尾,玻璃鏡片後迷迷糊糊的眼神,一夜缺水而乾澀的唇瓣,以及身上宛如梅乾菜般縐巴巴的T恤睡衣。
  與其說是輕熟女,不如說是魚乾女,更精確地比喻,或許該說她是在生活中逐漸乾枯黯淡的腐朽女。
  她在枯萎、腐朽,很快就會成為一具木乃伊,躺在人生無聊且制式的棺材裡。
  而且,大概不會有人在墳前為她獻上一束鮮花……
  「彤彤!」一道精神飽滿的聲嗓,喚回她迷離的思緒。
  是媽媽。
  她輕輕嘆息,收回凝在鏡面上的目光。
  「彤彤,妳起床了沒?媽媽要出門了唷!」周媽媽來到女兒臥房門口,笑容滿滿。
  「妳要去哪裡?」
  「今天便當店休假,我跟幾個朋友約了去桃園爬山賞桐花。」
  爬山賞桐花?真好!
  周韋彤打量媽媽的穿著,黑色綴亮片斜肩長版T恤、碎花超短裙加黑色七分內搭褲,五十歲的娘親竟然打扮得比她這個女兒還青春活潑。
  「妳穿這樣去爬山?」
  「對啊,好看嗎?」周媽媽春風洋溢地轉個圈。
  「是不難看,可會不會太……」風騷?
  「太怎樣?」
  「沒事。」周韋彤忍住挑剔的評論。
  周媽媽卻彷彿猜到她未竟的言語,笑著眨眨刷上濃濃睫毛膏的眼眸。「今天老張跟阿榮都要去,妳娘我當然要穿漂亮一點嘍!」
  「是喔。」
  老張跟阿榮都是媽咪的追求者,正確地說,還要加上便當店前不久剛剛離婚的老闆,三個老男人,有空便繞著她娘轉,猶如蜜蜂爭著在花朵上採蜜。
  「我說女兒。」周媽媽見她無精打采,伸手捏她柔軟多肉的雙頰。「妳啊,不要才二十八歲就好像一隻腳踏進棺材了好嗎?要懂得打扮自己,享受人生!有空也交幾個男朋友,出去約會逛街啊!」
  「我有男朋友啊。」周韋彤撇開臉蛋,柔柔被母親捏痛的頰肉。
  「呿!」周媽媽不屑地冷嗤。「妳說那個死小子黃凱超?他哪能算是男朋友啊?我看他是大少爺,妳是小女傭,專門幫他整理家務的,而且還不能天天出現,每個禮拜算鐘點,最好笑的是還不給錢!」
  「給什麼錢啊?」周韋彤蹙眉。「我是他女朋友,幫他打掃一下屋子也沒什麼。」
  「所以才說妳是免費鐘點女傭啊!」周媽媽拍了下女兒後腦勺,神情超無奈。「我都不曉得妳怎麼會這麼死心眼,偏要認定那小子?」
  「愛上了沒辦法啊……」
  「愛?你們哪叫談戀愛?那只是習慣跟方便!」
  「好了,媽,妳不是要出去嗎?快走吧,不然來不及了!」周韋彤不想跟娘親爭辯,急著推她出門。
  「那妳呢?好好一個禮拜天,不會整天宅在家裡吧?」周媽媽放心不下女兒,頻頻回首。
  「別小看妳女兒,我也有約會的。」
  「約會?跟那個死小子?」
  「不是,跟我高中同學。」
  「不會吧?兩個月一次的『淑女生死鬥』又要上戲了喔?」
  「沒錯,就是今天。」周韋彤深深地嘆息。

  ******

  十八歲,花樣的年紀,初初踏出高中校園的少女,各自奔向不同的前程。
  有人出國留學,玩樂兼唸書,輕輕鬆鬆拿了個工商管理學位回來,進入家族企業擔任公關經理。
  有人考上大學,苦讀四年,又補習了兩年,終於取得律師執照,現在在某上市公司擔任法務顧問。
  有人大學唸到一半輟學,結婚生子,嫁了個超級有錢老公,鎮日逛街購物做SPA,享受貴婦人生。
  當然,也有人像她一樣,迫於經濟困境,不得不半工半讀負擔家計,奮鬥十年,勉強小有積蓄。
  有房,跟媽媽合買的兩房二手公寓,貸款還得付上二十年。
  有車,一輛破舊的小桃紅機車,時不時就鬧脾氣,老愛半路拋錨。
  有男人,一個在竹科工作的工程師,人是無趣了點,但還算可靠。
  有工作,在出版社掛資深美編的職銜,總編對她頗為器重。
  說起來,她的成就也不差,但比起其它三位好朋友,她辛苦努力掙來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平凡可笑,毫不出色。
  她們三個是光鮮亮麗的名媛淑女,而她不過是個在陰暗處默默發霉的朽女。
  坦白說,她有點自卑,尤其每回跟她們聚會的時候,總覺得格格不入的自己是否誤闖進某個不屬於她的世界?
  「……嘖,Liz還沒來嗎?」
  「她說今天要去聽女兒的鋼琴發表會,會晚點到。」
  「Rebecca呢?」
  「在那邊講電話,客戶一直打來煩她。」
  「所以現在就妳跟我?」Cherry從名牌手提包裡取出iPhone,一面點閱行事曆,一面漫不經心地問:「妳點餐了嗎?」
  「嗯,我點巧克力鬆餅跟咖啡。」
  「妳點巧克力?」Cherry揚起臉,眸光迅速掃過周韋彤一圈,跟著,朱紅的唇角揚起曖昧的弧度。「我只要西澤色拉,還要一壺美容瘦身茶。」
  她已經瘦得像根竹竿一樣了,還要再瘦嗎?
  周韋彤咬咬唇,一面承接高中好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面揚手招來服務生,替她點餐。
  Rebecca講完電話,回到座位上。「Cherry,妳來了啊。怎樣?上次我介紹妳買的股票,還可以嗎?」
  「不錯啊,漲了將近二十趴呢。對了,我最近還聽說有一家電子公司……」
  兩個女人熱絡地聊起股票經。
  周韋彤聽不懂,只能安靜地坐在一旁,她每個月賺的薪水都拿去付房貸跟保險了,連生活費都經常捉襟見肘,遑論投資?
  基金股票房地產這些熱門理財話題,都跟她絕緣。
  半個小時後,Liz加入,話題從理財轉到名牌,三個女人嘰嘰喳喳地交換心得,比較剛買的當季新款服飾或包包。
  還是她無法插嘴的話題。
  周韋彤拾起刀叉,百無聊賴地切著鬆餅,一口一口慢慢送進嘴裡,就連她最愛的巧克力,此刻也刺激不了味蕾,提振不了她的精神。
  「對了,彤彤,妳最近還好嗎?你們出版社有出什麼暢銷新書?推薦一下吧!」
  偶爾,其它人會察覺她的難以融入,好心地拉她一把。
  「妳少在那邊裝氣質了!我看妳工作那麼忙,哪有空讀書啊?」
  「說的也是。我下禮拜又要到紐約出差,快累死了!」
  「我下個月也得跟老闆去考察上海的公司。」
  她總是來不及爬進去,便又被放逐於圈子之外。
  久而久之,她學會旁觀高中好友藏在親熱言語裡的冷淡競爭,戲稱每回聚會都是一場「淑女生死鬥」,每個人都在比誰有錢有品味,生活過得更多采多姿。
  只有她很聰明地不炫耀不比較,或者該說,沒什麼可跟人家炫耀比較。
  畢竟她只是個出版社的小小美編而已,而且還是個在禮拜天會忽然被Call去加班的可憐美編——
  「為什麼要我去?」接到主編的奪命催魂Call,周韋彤超哀怨,她起身對同桌根本沒注意到她的其它三人歉意地點個頭,悄然閃到餐廳角落,倚著下著流雨的玻璃屏風講電話。
  「因為只有妳知道那份圖稿放在哪裡,交給妳辦事我放心。」主編話說得好聽,其實送一份圖稿又何必勞煩到她?只不過其它人都會推事,只有她不會拒絕在美麗星期天加班的命令。
  算了,反正她也沒其它事做,男友這週末回高雄老家去了,不需要她,而這場淑女午茶會,她的在場更顯得多餘。
  「那好吧,我現在過去……」

  *********

  「現在就給我解決這個問題!」
  屏風的另一面,嚴琛壓低嗓音,對著手機怒吼。
  他身材挺拔,長袖襯衫半挽,繫著一條細長的領帶,下搭一條顏色褪得很自然的丹寧褲,強調緊實的臀部及修長的雙腿。俊秀的臉上五官立體,一副有型有款的墨鏡,掩去精明犀利的眼神,增添幾許性感。
  只是那樣出類拔萃地站著,便像足一座發電機,散射百萬瓦電力,方圓三里以內,沒有任何雌性動物能免於波及,甚至有數隻雄性動物也被電到發暈。
  他稍稍扯鬆領帶,這樣簡單的動作,也引來幾聲愛慕的嘆息。
  「……沒有可是!」他無視眾人膜拜的眼光,繼續對線路另一端發飆。「我看過那封面了,不行就是不行!我不管你打算怎麼做,總之這期雜誌今天晚上一定要進印刷廠,下禮拜二準時出刊,一個小時都不准延誤——」
  對方一陣哀懇求饒,嚴琛冷笑地撇嘴。「我說的話曾經收回來過嗎?」
  交涉中止,談判結束,掛電話。
  嚴琛邁開長腿,繞過淅淅瀝瀝下著流雨的玻璃屏風,迎面一顆女性頭顱硬生生地撞上來,正中他下巴。
  他吃痛,按柔下巴,好生不悅。「妳走路不看路的嗎?」
  「對、對不起!」女人一時重心不穩,踉蹌地伸手抓住他臂膀。
  他厭惡地瞪著那條膽敢「侵犯」他的手臂。他一向討厭別人隨便碰觸自己,尤其是陌生女人。
  他用力扯下那條手臂,甩開。
  女人似是感受到他的鄙夷,略微尷尬地僵了僵身子,然後才伸手扶正被撞歪的眼鏡。
  「抱歉,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你還好吧?」
  語落,她倉皇地揚起臉。
  嚴琛倏地倒抽一口涼氣。
  他瞪著那張臉,一張蒼白的素淨的、說不上多好看的臉,還戴著一副廉價又平庸的黑框眼鏡,這張臉給一百個男人看,九十九個都會說毫無魅力,卻無預警地揪緊他心弦。
  只因為她看似平凡的五官,像煞一個人……
  「先生,你沒事吧?」她見他面色凝重,擔憂地揚嗓。
  他沈下眼色,突如其來地扣住她手腕,霸道地質問。「妳——叫什麼名字?」
  「我……」

  **********

  周韋彤轉身就逃。
  那男人是誰啊?神經病!哪有人這樣問別人名字的?他以為是法官審問犯人喔?
  只不過是稍微撞了他一下,瞧他身強力壯的,應該也沒被她撞出什麼毛病,要她留名做什麼?難不成想要求賠償?
  還是快溜為妙!
  趁他不備,她掙脫他,慌忙逃離,一面柔著被抓痛的手腕,一面跳上她停在餐廳門口那輛寶貝小桃紅機車。
  小桃紅氣喘吁吁,一路顛簸爬回出版社,她從檔案櫃裡找出封印數個月的圖稿,毫不耽擱,立刻又騎車上路。
  「i-Fashion」,曾經是兩岸三地華人圈最具影響力的女性流行時尚雜誌,近年來由於公司高層經營不善,財務發生危機,三個月前遭到亞洲一家大型出版集團收購。
  這家「聯恩出版集團」,也是周韋彤公司的幕後大股東,也就是說他們出版社與這間雜誌社屬於同一集團,只是被歸入不同的事業單位。
  據主編說「i-Fashion」出刊在即,封面卻出了大問題,某篇專題也缺了一張重要的圖,頓時整間公司人仰馬翻,從各種管道調集資源,聽說他們出版社曾經拍過類似的圖稿,打電話來商借。
  於是她很認分地來到這間雜誌社。時髦的辦公室擺設令她咋舌,不愧是TW一流的時尚雜誌,連公司裝潢都不比尋常,走高格調路線。
  穿過一條宛如航天飛機隧道的長廊,她來到雜誌社的心臟地帶,人來人往,電話鈴聲此起彼落,人聲鼎沸。
  「Vivi,跟模特兒聯絡上了嗎?」
  「問問攝影師手上還有沒有留其它照片……什麼?!他出國了?」
  「印刷廠說最晚什麼時候可以收件?」
  「我之前就說過,這字體不行,跟封面風格不搭……Shit!但是我們現在連封面都搞不定!」
  「Jason,攝影師怎麼能出國?他昨天才把封面拍好,至少要等我們確認啊!」
  「之前總編說沒問題的……」
  「可現在就是有問題,有大問題!等會兒老闆親自過來,看你們要怎麼向他交代?」
  「那個『冷血閻羅』要來?!」
  眾人驚駭,辦公室瞬間沈寂,一片無聲。
  連周韋彤都被震懾到了,雖是狀況外,仍是感受到一股奇詭的緊繃,心臟不知不覺高懸。
  數秒後,震驚過去,一干人又開始忙碌,某個像是資深編輯的人走過來,她連忙遞出圖稿。
  「你好,我是春風出版社派來的,聽說你們跟我們借圖稿。」
  「春風出版社?」那名編輯似在狀況外,接過文件袋,取出圖稿瞄一眼,揪攏的眉宇瞬間鬆弛。「沒錯!這就是我們要的。」
  任務達成。  
  她微笑想告退。「既然這樣,那我先——」
  「等等,妳幫個忙!」那人拉住她,丟給她一迭資料,要她影印十份,等會兒開會要用。
  要她影印?她愕然。「可我只是來送圖稿的啊。」
  「對了,順便煮一壺咖啡,老闆愛喝濃一點的。」那人根本沒聽她在說什麼,很自然地使喚她,像使喚新來的小妹。
  她看起來這麼不起眼嗎?
  周韋彤苦笑,但也不抗議。她習慣了逆來順受,更何況煮一壺咖啡也沒什麼。
  她左顧右盼,總算找到茶水間,又摸索櫥櫃,取出咖啡粉與糖罐奶精,在等候咖啡煮好的期間,幾個雜誌社員工進來倒茶倒水,誰也沒多看她一眼,完全當她是空氣。
  她默默地煮好咖啡,將咖啡壺及糖罐奶精放在托盤上,尋找會議室。
  一個打扮入時的女性員工匆匆經過。「閃開!別擋路!」
  她識相地縮進牆角。
  接著,另一個穿著有型的中年男子抱著一迭衣物奔過,好奇地瞥她一眼,旋即皺起眉頭。
  「怎麼會有人穿成這樣啊?」他嫌棄地碎碎念,搖頭閃人。
  她臉頰悄悄烘熱。
  她在長廊來回走了兩趟,不確定哪間才是會議室,正茫然時,一個轉身,不意與某人相撞,咖啡壺瞬間歪斜,滾燙的液體準確地潑向對方。
  糟糕!
  她驚愕地瞪著對方的白襯衫染上難看的咖啡漬,接著液體順勢流下,相當地接近男人最寶貴的命根子……
  幸而對方反應還算敏捷,適時閃過,否則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妳搞什麼?!」厲聲咆哮。
  「對、對不起,我很抱歉,不好意思。」周韋彤羞愧地想鑽入地洞,竟然好死不死差點燙傷人家的重要部位。「你沒怎樣吧?我不是故意的……」她頻頻道歉,直覺地伸手想幫男人拂去身上的咖啡液滴。
  「不准碰我!」他怒斥,躲她的手像躲某種世紀病毒。
  她窘迫地後退。
  男人蹙眉,取出手帕擦拭沾染衣物的液體,銳利的眸光不疾不徐地掃向她——
  「是妳?!」
  咦?他認識她嗎?
  周韋彤困惑,推著鏡架揚起眸,認清面前的男人後,心韻霎時跳漏一拍。
  「怎麼……會是你?」

  *************

  第一次見面,她沒來由地撞痛他下巴。
  第二次見面,她變本加厲,潑了他一身咖啡。
  周韋彤,這女人要他不記住也難,何況她還長了那樣一張神似某人的臉,他簡直愈看……
  愈有氣!
  她憑什麼長得像「她」?這世上不該有任何女人像「她」!
  「我是……來送圖稿的。」她囁嚅著解釋。「然後有人請我幫忙煮咖啡,還有影印這些資料,說等下開會要用……我印好了,咖啡也重新煮過了,那現在沒事了,我可以走了嗎?」
  待他換上乾淨的衣衫後,她不安地對他道歉,急著離開。
  他不許她「畏罪潛逃」。「留下來!」
  「嗄?為什麼?」她驚慌。
  「這是命令。」他不由分說,示意她暫且坐在會議室角落,便開始主持會議。
  他,嚴琛,聯恩集團副總經理,負責新事業的開發及初期管理,也就是說,集團新並進來的公司全權由他整頓,直到步上軌道。
  三個月前聯恩入主i-Fashion,他便率領一組人馬,大刀闊斧地進行裁員,接著更主導雜誌的全新改版與走向。
  這期即將發行的雜誌,象徵i-Fashion的重新出發,成敗將影響公司未來的形象,至為關鍵。
  而嚴琛一向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眼裡容不下一顆錯誤的細沙,聯恩的員工奉送他「冷血閻羅」的外號,可不是讚美他手腕英明、決策果斷,而是他這人工作態度挑剔又機車,待人處事翻臉無情。
  這場臨時召開的緊急會議一開始,他不多說廢話,直接切入主題。
  「所以封面的事,打算怎麼處理?」
  眾人面面相覷,總編硬著頭皮回話。「因為攝影師已經出國,模特兒也有其它工作,今天是來不及重拍了……」眼見嚴琛神色驟冷,總編心跳一突,拚命嚥口水。「如果副總不堅持一定要這套衣服的話,之前我們不是用別家的衣服拍過另一組照片嗎?」他指向前方一面白板,上頭貼了數張A4大小的照片。「我們選了幾張替換的封面,副總請過目,有哪一張比較OK的?」
  嚴琛看都不看一眼。「我說過了,封面模特兒身上的衣服一定得是這件洋裝,這是我們這期主打的設計師品牌。」
  「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總編冷汗如雨下,又指向另一面白板上的照片。「那不然我們還是從原先這組挑?就算副總覺得這組拍得都不夠完美,至少也有一張比較能用的?」
  嚴琛不吭聲,起身,走到白板前,精銳的目光如雷達,掃射室內。
  氣氛僵凝,一群資深編輯坐立不安。
  而他彷彿以屬下的倉皇為樂,又惡意地讓他們熬過了痛苦萬分的好片刻,才冷漠地揚嗓。
  「這張,眼神太犀利,不夠溫柔。這張,嘴唇笑太開,沒氣質。這張臉頰太圓,這張耳朵沒露出來。這張最糟,跟封面要用的字體色調搭不起來,整個蒼白得像鬼!」他機關槍似地批評,一一扯下白板上的照片,俊唇撇開冷峻的弧度。「我說過,i-Fashion要做的是亞洲第一流的時尚雜誌,你們卻要讀者接受這種二流封面?」
  也沒……多二流啊,讀者說不定根本分不出來好嗎?
  眾人偷偷在心底反駁,卻沒一個有膽量訴諸於口。
  最後,還是得總編帶頭領死。「咳咳,那不然就這張好嗎?雖然眼神犀利了一點,但是微笑很性感,符合我們甜美的訴求。」
  嚴琛的回應是狠狠白他一眼。「被我否決過的垃圾,你還想回收嗎?」
  說這張是垃圾?也太誇張了吧!好歹也是人家名攝影師認真拍出來的心血結晶耶!
  總編暗暗哀嚎。「嚴副總……」
  「請問……我可以說句話嗎?」一直在角落旁觀的周韋彤怯怯地舉手。
  數道視線同時不以為然地射向她。「妳誰啊?」
  她差點失去發言的勇氣,悄悄深呼吸。「我是……春風出版社的美編。」
  「春風出版社?」眾人一副沒聽說過的表情。
  「呃,也是屬於聯恩集團旗下的出版社啦。」她輕聲說明。「我們是專門出版心靈勵志類的書籍。」
  「心靈勵志?」某人冷嗤。
  周韋彤無視他不屑的表情,這種表情她看多了,說無所謂也挺無所謂的,她只想幫這些人解決麻煩——雖然這不關她的事。
  「我想,如果大家只是對封面模特兒的表情不滿意,可以修啊。」她提出個人看法。「比如說用A的眼睛去接B的鼻子,再接C的嘴唇,這樣不但有微笑的感覺,也可以兼顧眼神的女人味。」
  「什麼意思?」眾人不解。
  「我的意思是……」她起身,走向某個正在使用筆記型計算機的資深編輯,請她叫出照片的圖檔,利落地將幾張照片剪貼組合。「像這樣修圖,接點不太自然的地方再用軟件處理一下,光線的部分也要調和……你們看,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無言。
  她頓時有些窘,開始覺得自己是否太自以為是了?「沒有嗎?呃,我還可以試試看別的接法……」
  「我覺得不錯。」一道森冷的嗓音落下。
  是嚴琛。
  眾人回頭看他,他卻只看著周韋彤,深邃的眼潭隱隱波動著什麼,星芒閃爍。「你們認為呢?」
  副總都說話了,他們還有什麼可挑剔的?
  大夥兒趕忙贊同地點頭。「好像真的可行耶!這位小姐,請妳再試看看,如果是用D這張的眼睛呢?」
  「喔,好,我試試看——」
  半個小時後,大功告成。
  一場封面危機有驚無險地化解,眾編輯如蒙大赦,急急忙忙趕回工作崗位,將成果送交印刷廠。
  會議室內只剩嚴琛與周韋彤,他一徑盯著她,用那種玩味深沈的眼神,將她徹徹底底地掃了一遍,間或微蹙英眉,似乎很受不了她的穿著打扮。
  是啊,比起這間雜誌社人人都時髦得宛若走秀的模特兒,她確實挺……樸素的,正確地說,她穿得像歐巴桑,尤其是腳上那雙髒污蒙塵的平底鞋。
  他一定覺得她很沒品味吧?
  周韋彤赧然尋思,心韻難以控制地奔騰。
  「妳做得很好。」彷彿過了百年之久,他才好心地賞下一句讚美,倨傲的姿態宛如古代的帝王。
  她是否該謝主隆恩?
  周韋彤努力壓下嘲諷,綻開禮貌的微笑。「這沒什麼,我很高興能幫上忙。」
  他沈吟不語,鎖定她的眸光明滅不定。
  她敏感地嗅到一股山雨欲來的不尋常,雖然他表面冷靜如恆,但那幽暗的眸海深處,或許正藏著一座活火山。
  她逐漸感到慌亂,正當她不知所措時,他驀地揮手,下逐客令。
  「妳可以走了。」
  嗄?就這樣?周韋彤迷惘。他特地留她下來,不是要跟她算帳的嗎?她還以為火山準備要爆發了呢。
  「那襯衫……我是說我會出送洗費。」
  「不用了!」
  他拒絕她表示歉意的提議,冷眉冷眼,一副就是要趕她速速離開,別在這邊礙事的神態。
  周韋彤當然不會蠢到繼續自討沒趣,閃電般地旋身走人。
  嚴琛目送她輕快如脫兔的背影,許久許久,他冷硬的表情乍然崩壞,拳頭握起,憤然搥牆。
  一聲聲悶然迴響,宣告著抑鬱。
  她不是「她」,不是「她」!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胸口的怒焰緩緩寂滅,頓成涼冷的虛無。
  他又恢復漠然的表情,取出手機撥號。
  「常熙,是我……春風出版社你知道吧?有個叫周韋彤的美編……我要她,把她調來我身邊。」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1-6-18 08:07:09
第二章

  「你完了!」
  「祝你好運。」
  「撐著點,大不了辭職。」
  這是周韋彤接到調職令時,主編及其他同事對她說的話,人人都對她投以同情的視線,哀嘆她即將被打進十八層地獄,受閻羅王殘酷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好自為之!歡送會上,主編語重心長地警告她,而當她來到集團總管理部辦公室,迎接她的是一道道好奇又疏離的視線。
  她的新職稱是「副總經理執行助理」。
  她何德何能,竟能從區區一個邊疆出版社小美編晉身為核心高層貼身的下屬?
  別說其他人不解,她自己也覺得超意外。
  「嚴副總,我來報到。」
  她走進副總經理辦公室,氣派的裝潢令她錯愕又咋舌,原來這就是所謂高階主管的私人辦公室,又寬敞又有格調,不是他們這種平凡小職員所能想像。
  她站在嚴琛辦公桌前,有些侷促不安,而他看也不看她一眼,直盯著電腦寫一封電子郵件。
  待郵件送出,他才不帶情感地揚起眸。「人資部都跟你談過了?」
  「是。」
  「從今天開始,公司給你雙倍月薪,每個月還可支領公關費,年終看你表現,比照中階主管分紅……這些都沒有問題吧?」
  怎麼可能有問題?她感激都來不及!
  周韋彤眨眨眼,滿腹疑雲。「可是……」
  嚴琛以一個手勢阻止她插話。「我唯一的條件是,你必須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待命,隨傳隨到。」
  也就是說,他用高薪買下她為他爆肝賣命。
  周韋彤懂了,怪不得他給她待遇如此優渥。「可是副總,你應該知道我只是個美編,只懂得美術設計的部分,你要我來當助理,我恐怕……」
  「你有什麼能耐,我清楚得很。」嚴琛白她一眼,似乎嫌她的猶豫很多餘。
  「周韋彤,二十八歲,十五歲那年父母離異,現在跟母親同住,十八歲就出來半工半讀,先在餐廳端盤子,在大學進修推廣部學設計,畢業後先進廣告公司,因為那時候母親生病,無法配合公司日夜顛倒的上班時間,只好辭職進出版社當美編,跳過幾家公司,薪水卻沒增加多少,交過兩個男朋友,都很快就分手,現在這任勉強維持了一年多,卻是遠距離戀愛,一個在新竹,一個在台北,一個月見不了幾次面——」
  「你調查我?」她忍不住打斷他,一股悶氣在喉頭焦灼。
  他眉眼不動。「這些都是人資部提供的資料。」
  「人資部怎麼會知道我私人的感情生活?」她可不記得自己就職時有填過這些。
  「怎麼?難道剛才說的那些有什麼我不能知道的秘密嗎?」
  是沒有,但她仍感到隱私權嚴重受侵犯。周韋彤懊惱地咬唇。
  「你是要來當我貼身部屬的人,我總得先查明你的身家背景,說不定有什麼前科紀錄。」
  「我沒有前科!」她拉高聲調。
  「幸好。」他淡淡應話。
  這男人……怎麼這麼欠扁啊?周韋彤暗暗掐握掌心,她自認脾性溫和,但這個新老闆似乎有著她抓狂的特殊才華。
  她深深呼吸,壓下胸海不平的浪潮。「那副總希望我做些什麼暱?」
  「我交代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我沒交代的,你最好也學著事先做好,我這人要求很高,你應該聽說過。」
  當然,他的惡名昭彰,早傳遍集團上上下下。
  周韋彤嘲諷地尋思,嚴琛瞥她一眼,也不知是否看透她心思,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撇。
  「等會兒去找常熙,他會告訴你我工作的習慣以及現在經手的業務。」
  「常熙?……是誰?」
  「蔡常熙,我的特別助理。」
  也就是說她是特別助理的助理?「所以我以後要向蔡特助報告嗎?」
  「你直接對我報告。」他責難地瞪她,彷彿怪她不該弄不清從屬關係。「聽清楚,我才是你的老闆,整個聯恩集團你只能聽我號令。」
  他說「只能」,不是「只需」。
  「我知道了。」她識相地表示理解。看來他有成為獨裁者的潛力。
  「你暫時就先負責擔任我跟i-Fashilon的聯絡窗口,我沒時間常到那裡去巡視,以後交給你盯著他們。」
  「我……盯著他們?」別開玩笑了!她只是個小小咖,哪有資格去盯那些業界的老油條?
  「你是我的執行助理,對外就代表我的意志,當然有資格盯他們。」嚴琛冷笑,丟給她一疊資料。「這些先拿去看清楚,下期i-Fashion出刊的內容及所有的活動進度,我要隨時掌握。」
  周韋彤抱著文件,忐忑地推推鏡架。「可是副總……」
  一記犀利的眼神堵回她來不及出口的言語,她霎時啞然,數秒後,認命地點頭。「是,我知道了,我先告退。」
  「等等!」清銳的聲嗓留住她。
  她回頭。「副總還有指示?」
  他沒立刻回答,鉅細靡遺地打量她,然後撂話。「你身上這件衣服,換掉!」
  「為什麼?」她被他看得很困窘。他八成是嫌棄她的穿著很沒品味吧。
  「我不覺得我穿這樣有什麼不對……」
  「是嗎?隨便你。」
  他太輕易讓步,她並不安心,反而更想解釋。「我覺得一個人的工作能力不是看外表。」
  「那只是因為你對自己的身材跟品味沒信心。」他不以為然地冷哼。
  她愣住,粉頰難堪地微燒。
  「你不肯用心打扮自己,不是因為有自信,是因為太自卑。」他繼續不客氣地發炮重擊。
  他不知道,言語也有擊潰一個人的力量嗎?周韋彤氣惱地瞪視面前的男人,上天原諒她,她真的有股衝動想痛扁他。
  「出去吧。」他絲毫沒將她的怒意看在眼底。
  她咬牙,踏著憤然的步履,握住門把時,她幾乎想不顧一切地用力甩上,但轉念一想,還是收回力道,小心翼翼地保持風度。
  嚴琛注意到這掙扎的細節,峻唇不禁微勾。
  看來她不是完全沒有脾氣。他倒很好奇,她能強忍多久?
  他無意識地轉著鋼筆,兩秒後,思緒驚凜,唇角的微笑倏地收斂,眼色同時合沉。
  他到底在做什麼?為何要將一個長得那麼像「她」的女人放在自己身邊?
  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

  「她長得像『她』。」
  午餐時間,蔡常熙與直屬上司在員工餐廳相對而坐,突如其來地冒出這句話。
  嚴琛沒感到太意外,他早料到心腹部屬會提出這樣的疑問,反倒覺得奇怪,常熙竟然忍了這麼多天。
  「我本來一直不理解,你沒事把一個小美編調來當執行助理做什麼?直到我看到她本人,才恍然大悟。是因為她長得像薛燦心,才引起你的注意吧?」
  嚴琛沒回答,默默舉杯喝茶。
  蔡常熙若有所思地注視他,半晌,嘆息。「我不想提醒你,Boss,但她跟薛燦心……差了十萬八千里。」
  嚴琛聞言,倏地握緊茶杯。「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既然這樣,你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幹麼?」
  「……」
  「她替代不了燦心的。」蔡常熙語重心長。
  「我沒要她當替代品。」嚴琛反駁。
  「那你希望她做什麼?」蔡常熙問得一針見血。
  他不知道。他也曾捫心自問過無數次,終究無解。
  或許他只是……單純地想折磨她而已,因為他折磨不了燦心。
  嚴琛漠然尋思,嘴角噙著一絲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自嘲。
  「你覺得她表現得怎樣?」
  「哪裡表現怎樣?你是指工作嗎?」蔡常熙明知故問。
  他射出兩枚凌銳的自眼。
  蔡常熙認輸,聳聳肩。「她喔,算很賣力吧,要加班就加班,倒是一句怨言也沒有。但如果要我說老實話,我覺得她不行。」
  「哪裡不行?」
  「撇開她只有美術設計方面的經驗不談,我覺得她對這份工作……沒有熱情,只有義務。」
  「她只是看在錢的分上才勉為其難做事的,她並不喜歡這份工作。」
  「所以你自己也看得出來嘛。」蔡常熙啜口茶。「工作本身就不是很有趣的事情了,她又抱著厭煩的心態,嘖嘖,我看她該學的地方還多得很呢。」
  「那你就多教教她。」嚴琛很自然地接話。
  「要我教她?」蔡常熙不以為然。「你剛自己不是也說了嗎?她對這份工作沒有熱情,她根本就不喜歡。」
  嚴琛聞言,嘴角似笑非笑地挑起。「她會有熱情的。」
  蔡常熙目光一亮,傾身向前。「所以你打算親自『激發』她的熱情?」
  嚴琛淡漠不語。
  他愈是面無表情,蔡常熙愈好奇,愈渴望挖掘這個不苟言笑的老闆藏在面具底下的算計。
  「我說Boss,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我想你特意把她調來身邊,總不可能只是單純地想栽培她成為得力助手而已吧?」
  「為什麼不可能?」嚴琛冷哼,拾起餐巾優雅地拭嘴。「也許有一天她可以取代你,成為我的特別助理。」
  他半真半假地撂話,接著灑脫地起身走人,背脊挺直,英氣勃勃的姿影瞬間勾惹餐廳內無數愛慕的視線。
  蔡常熙哭笑不得地目送他。「這意思是威脅我閉嘴吧?我懂了,老闆大人。」
  他喃喃自語,手指無奈地搔搔鬢邊。

  她真的不行嗎?
  夕陽西沉,天色在明與暗之間拉開一條曖昧的界線,霞光迷濛,映得周韋彤清秀的臉蛋更顯徬徨。
  她站在百貨公司的櫥窗前,盯著模特兒身上最新一季的時裝,那是一件海洋藍的連身裙,輕盈的裙襬好似隨時會因風旋舞。
  她能想像,某個美女穿著這件裙裝走在街頭的風采,必然是嫵媚迷人。
  但那個女人不會是她。
  她無法想像自己穿上這樣的衣服。
  長長的玻璃櫥窗,反照出一道淡淡的倩影,是她:一身簡單的襯衫與棉質長褲,很休閒、很舒適,卻也很平凡、很不起眼。
  這才是她。
  可是i-Fashion的人說這樣的她不配與他們對話。
  「你憑什麼來對我們指手畫腳,憑什麼來干涉我們的決策?你跟我們說的根本不是同一種語言,你懂得什麼叫時尚?什麼叫流行?」
  「我是嚴副總的助理,是他派我來——」
  「好吧,那你回去跟那個「冷血閻羅」告狀吧!就說我們欺負你,看不起你,你就讓他炒了我們吧!馬的他一來就動大刀裁了將近一半的員工,老子早就很不爽了!」
  i-Fashion的總編在嚴琛面前乖得像頭小綿羊,對她說話倒是很有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氣魄。
  但她能告狀嗎?
  就算嚴琛出面發飆,當眾宣示她的「代理人」身份,那又怎樣?表面上或許能壓制得了這些業界老鳥,但他們心裡永遠不會對她服氣,肯定會想辦法在各種細節找碴製造麻煩。
  好歹她也工作幾年了,很明白人際關係才是上班族最難修的一門學分。
  她不能抬出嚴琛,只能靠自己解決這個難題。
  但她……該怎麼做?
  「你呆站在這裡幹麼?」
  森冷的嗓音如落雷,劈向周韋彤耳畔,她嚇一跳,驚愕回眸。
  正是她的新老闆,怎會這麼巧遇上他?
  「副總。」她輕聲打招呼,下意識地抱緊手上一疊雜誌,那些全是她方才在書店買的,各家流行時尚雜誌。
  嚴琛瞥了那些雜誌一眼。「你剛去過i-Fashion?」
  「是。」
  「情況怎樣?」
  「一切……都很上軌道,他們正在準備下期雜誌的內容,還有秋季要辦一場慈善服裝秀——」她驀地頓住。
  「怎樣?那場服裝秀有問題?」嚴琛察覺到她的猶豫。
  「不是那樣的!」她連忙搖頭。「是他們打算請名嬡來走秀,展示各家名牌的新口碑,但是我覺得……」
  「你覺得怎樣?」
  她能說嗎?周韋彤黯然。她的意見不重要吧?
  「說。」嚴琛厲聲催促。
  「沒有啦,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想法,總編已經說過不可行。」
  「什麼想法?你說清楚。」
  她試圖瞞混過去,嚴琛卻不許,堅持她坦白。
  她只好硬著頭皮說出口。「我只是覺得,展示那些一般大眾買不起的精品名牌,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是說,普通的OL一個月能花多少錢買衣服配件?為什麼不推廣一些比較平價的品牌呢?便宜實穿又有品味的?」
  「比如?」嚴琛開門見山地問。
  她頓時啞口無言。
  她怎麼會知道?她從來不曾關心過流行服飾,怎會知道有哪些平價又時髦的品牌?
  嚴琛冷笑。「怪不得你會被王總編打槍。你只會挑剔,卻提不出具體可行的方案,人家當然覺得你是故意唱反調。」
  周韋彤聞言,不可思議地瞪他。全世界最機車的男人,竟敢譏諷她挑剔?
  他看透她的思緒,劍眉若無其事地一挑。「我是老闆,挑剔是我的權利。」
  是啦是啦,都他說了算,他老闆咩!周韋彤咬唇,硬生生嚥回反駁。
  嚴琛觀察她的表情,雖然她努力壓抑,但他仍敏銳地看出她心生不滿,這女孩有倔強的一面,只是她習慣了掩藏。
  她能藏多久?若是燦心,肯定不會如此委屈自己。
  可她……不是燦心。
  一念及此,嚴琛用力咬牙,他恨自己老是想起不該想的人,燦心對他而言,是前塵往事,早該隨風而逝。
  這女人不是燦心。他凌厲地打量周韋彤——但他或許能改造她。
  「你跟我來。」他不由分說地下令,領著周韋彤走進百貨公司二樓的淑女服飾區,面對琳瑯滿目的專櫃。「去換衣服!」
  她愣住。
  「去換一件你覺得漂亮好看的衣服,最好是你平常不會穿的款式。」他指示。
  「為什麼?」她蹙眉。「副總是認為我的穿著會影響我的工作能力嗎?」
  「沒錯。」他毫不客氣。
  她倏地凜息,猶如刺蝟,展開防衛的尖刺。「我很認真工作,我不喜歡花俏的打扮並不表示我工作態度就不專業——」
  「你是不專業。」他冷淡地打斷她。
  「什麼?」她愕然。
  「你認真工作,不是因為你尊重這份工作,只是為了餬口,你也許沒有對不起自己,但你對不起公司,對不起跟你一起工作的人。」他話鋒犀利,字字句句刺痛她心坎。
  她又羞又惱,全身輕顫。「我已經盡力了,如果副總不滿意,可以開除我……」
  「看吧,你遇到困難只想逃避。」他語帶嘲諷。
  她忿忿地瞪他。
  「如果你真的自認工作認真,那就去找出適合自己的衣服,去找出那些你所謂的一般OL喜歡又買得起的品脾,你得先說服自己,才能說服別人,否則你說的永遠跟別人是不同的語言!」
  語言?
  周韋彤悵然,他這話怎麼跟王總編這般相似?王總編也說她不懂他們的時尚語言,所以不屑跟她溝通。
  「去吧!」他再次下令。
  這回,她沒有拒絕,遲疑地點頭,展開生平第一場流行冒險之旅。
  他凝望她在一個個女裝專櫃前好奇又躑躅地穿梭,像只誤入奇幻仙境的傻氣小兔子。
  手機來電震動,他接電話。
  「Boss,你不會忘了吧?」是蔡常熙打來的。「今天晚上要參加一場派對,我在公司等你。」
  「不用等了,我不去。」
  「什麼?」蔡常熙驚喊。「為什麼不去?主辦單位很期待你光臨耶!」
  「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什麼重要的事?你人在哪兒?喂——」
  他切斷連線,恍惚地盯著手機螢幕閃爍冷冽的藍光。
  「副……副總。」彆扭的嗓音喚回他心神。
  他轉頭,迎視周韋彤比之前清亮許多的身影,她穿著碎花洋裝,外罩一件短版披肩外套。
  「我穿這樣……可以嗎?」她似是很怕他清銳的眼神,羽睫低掩,粉頰紼紅,藏不住羞赧。
  他打量她,很銳利、很不留情的,目光如雷達,掃過她全身上下,最後鎖定她清秀容顏——鵝蛋臉,端挺的鼻粱,豐潤軟嫩的唇——她其實長得不錯,偏偏用一副醜陋的眼鏡糟蹋了,遮去那雙黑白分明的翦翦水眸。
  笨女人!
  他嘲諷地輕哼,若有似無地勾唇——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1-6-18 08:07:22
第三章

  「很醜。」
  他說她醜?
  他居然嫌她醜!
  周韋彤咬牙切齒,跪在地上,握著抹布擦拭的力道彷彿要將木板地面磨破一層皮。
  是啦,她是不會穿著打扮、不懂得何謂時尚品味,但他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挑剔她選擇的每一件衣服,還露出那種譏笑不屑的眼神?
  害她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好像一個笨蛋,窘得直想鑽進地洞!
  他真可惡,好可惡,太可惡了!
  「氣死我了!沒人性的傢伙,機車得要命,難怪被人叫『冷血閻羅』。」想起數日前在百貨公司受的羞辱,周韋彤忍不住咕噥著抗議。
  「你在碎碎念什麼啊?」她的男友黃凱超路過,皺眉問道。
  她揚起臉。「你起來了啊?」
  「是啊。」黃凱超伸個大大的懶腰,看來神清氣爽。「睡個午覺,果然舒服多了。」視線下瞄。「你在擦地?」
  「嗯。」她點頭,甩甩痠痛的雙手,順便摘下眼鏡,抹拭沾染鏡片的灰塵。
  今天一來到男友家,便忙著做午飯給他吃,他大快朵頤後,心滿意足地回房小憩,她乘機替他打掃凌亂的屋子,將洗衣籃滿滿的髒衣服丟進洗衣機,換下窗簾,擦過窗戶,掃地擦地,忙得團團轉。
  對她的辛苦,黃凱超一句話也不說,漫不經心地踩過她剛剛擦得光可見人的地板,坐到電腦桌前。
  她用目光跟隨他的背影,見他俐落地打開電腦,芳心一沉。「你要玩遊戲?」
  「是啊,我最近迷上了『魔獸爭霸』,很好玩呢!」他樂呵呵地笑。
  有什麼好玩的?她不懂。不懂他每天下班回家後就是釘在電腦前玩遊戲,連假日也不出去走走,呼吸新鮮空氣,這樣的生活有何樂趣?
  「我加入了一個團隊,這些網友都很有趣,有個叫『法老王』的,你知道嗎?他跟我一樣是工程師,也在竹科工作;還有個叫『最後的妖精』,聽說是個很漂亮的美眉,『法老王』一直想把她……」黃凱超興致勃勃地一一介紹與他一起組隊打怪的網友。
  周韋彤默默聽著,不管男友將那些網友形容得多麼親切有趣,對她而言,他們都是遙不可及的人物,來自虛擬的二度空間,她無法與他們進行對話,因為她不懂得他們的語言。
  又是「語言」。
  她自嘲地牽唇,怎麼最近她老覺得自己到哪裡都格格不入呢?
  「凱超,晚上我想去看電影,好嗎?」她柔聲問。「我聽說有一部新電影很不錯。」
  「嗯……嗯。」黃凱超以無意義的單字回答著。
  她知道,他的心已飛進遊戲世界裡,跟他那些網友共享喜怒哀樂,而她,只能無助地被他遺忘在現實。
  周韋彤幽幽嘆息。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好委屈,為何要執著於一段清淡如水的感情?在男友眼中,她的重要性很可能不如一個網友,至少,絕對不如他的寶貝電腦跟不辭辛苦排隊買來的限量遊戲主機。
  娘親說她的身份等同於黃凱超免費的鐘點女傭,認真想想,這比喻也不算太過分。
  正哀怨時,手機唱起一段節奏強烈的音樂,是電影「星際大戰」裡的配樂,黑武士DanhVader的主題曲。聽到鈴聲,一道黑暗陰沉的魔王形象立即閃進周韋彤腦海。
  這是專屬於她那個閻羅上司的鈴聲,恐怖的催魂鈴。
  她認命地接起電話。「喂。」
  「周韋彤,收拾一個禮拜的行李,晚上八點到桃園機場。」簡單明了的命令。
  但她駑鈍得聽不明白。「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到機場?」
  「你要跟我去東京一趟。」
  「去東京?為什麼?」
  「出差。」
  「出差?」她更茫然了。「為什麼是我去?蔡特助呢?」
  「他必須留在公司替我處理公事。」
  「可是……為什麼是我?」她根本狀況外啊,連他為何出差都不曉得。
  「需要我先在電話裡跟你做個簡報嗎?」他語鋒譏刺。
  這句話翻譯成白話,等於「我是你老闆,叫你出差就出差,囉嗦什麼?」
  「我知道了。」她無奈地領命,切斷連線後,一時意氣難平,衝著手機抱怨。
  「什麼跟什麼啊?機車男!」
  「什麼事?」黃凱超好奇地回頭。
  「就我們老闆啊!臨時拉我去出差,要我晚上趕到機場跟他會合。你說說看,這種人是不是很過分?他真的把我當機器人了,二十四小時待命!」周韋彤跟男友訴苦。
  他聽了,卻只是聳聳肩。「老闆嘛,總是以為他們自己最大。你去哪裡出差?」
  就這樣?周韋彤愕然。男友冷淡的口氣令她失望,好歹也安慰她幾句,陪她同仇敵愾一下嘛!
  她鬱悶地咬咬唇。「東京,說要去一個禮拜。」
  「你要去東京?」黃凱超眼睛一亮,忽然閃現強烈興味:「要待一個禮拜?怎麼這麼巧?」
  「什麼意恩?」
  「你剛好幫我去排隊——」

  ***

  「排隊?你要去排隊?」
  客機商務艙,嚴琛剛喝一口空姐遞過來的咖啡,轉過頭,蹙眉瞪向坐在身旁的小助理。
  周韋彤被他凌厲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應該只需要請假兩個小時吧。那天晚上我會等公事完成才去排隊,不會影響拜訪客戶的行程,隔天早上買到東西馬上回來。」
  「你到底要買什麼?」
  「新款的電玩遊戲,剛好在我們離開東京當天首賣。」
  「你打電動?」
  「不是我,是我男朋友,他托我買的。」她囁嚅地解釋。
  「不能等台灣發行時再買嗎?」
  「因為是首賣的限定版,有附送版畫,是很難得的珍品……」
  「他以為你是來東京做什麼的?」嚴琛怒斥。「你是來出差辦公,不是替他排隊買東西!」
  「我知道,我會儘量不耽誤行程。」她試著交涉。
  「不行!」一口回絕。
  「副總……」
  「閉嘴。」老闆大人不給任何商量餘地。
  她無奈,只好默默地嚥回一口難以抒發的悶氣,嚴琛跟著丟過來一大疊資料,要她在飛機降落前研讀完畢,準備明天早上跟客戶開會的英文簡報。
  她難以置信地挑眉。「可我們到東京都已經是半夜了耶。」
  「我知道。」他擱下咖啡杯,打開筆記型電腦,叫出檔案,進入工作狀態。
  她無言以對。
  看來今晚只能通宵熬夜了,他自己是工作機器,就非得逼得屬下也跟著不眠不休嗎?
  她在心底哀嘆,不情願地讀起厚厚的資料,看了片刻,她才約略掌握這是一家日本大型出版社的相關資料,旗下出版品分成好幾個系列,也有時尚雜誌部門,在日本出版業可謂動見觀膽。
  「這家出版社跟我們公司有合作關係嗎?」她好奇地問。
  「目前還沒有。」嚴琛頭也不抬。「我們這次去就是為了洽談未來的合作企劃。」
  「也就是說,聯恩要進軍日本出版業?」她吃驚。
  「很意外嗎?」他斜眼瞥她。「我們本來就以整個亞洲為目標。」
  「是沒錯啦。」她小小聲地回應。
  身為聯恩集團負責開發新事業的首腦,她早聽說嚴琛具有強烈的野心,身為集團大股東之子,他理所當然成為未來的接班人選之一,但他並不以此自滿,也不像許多公子哥鎮日無所事事,只懂得揮霍家產,相反地,他更努力工作,比別人更在乎自己在集團內的功績表現。
  而這幾年來,他也的確為整個集團開疆拓土,增加不少收益,成為眾所矚目的新星。
  他是很了不起,她承認,但他活得快樂嗎?
  自從她跟在他身邊,從來不曾見過他臉上展露真心的笑容,似乎連偶爾扯動嘴角都嫌多餘。
  就算讓他爬到集團頂峰、站上最高點,又怎樣?他的人生就有意義嗎?
  話說回來,她憑什麼批判他?她自己的人生也沒多大意義。
  周韋彤自嘲地收束思緒,集中精神研讀資料,飛機抵達東京後,兩人搭計程車前往下榻飯店。
  由於是臨時決定出差,訂房時間太晚,客房都滿了,櫃檯小姐客氣地詢問,能否為他們安排一個有兩間臥室的套房?
  嚴琛立即表示同意,問也不問她的意見。
  周韋彤悄悄對自己扮個鬼臉。好吧,她相信這個老闆應該不會對她別有所圖,畢竟她在他眼裡,毫無女性魅力。
  進房後,她剛放下行李,還來不及喘息,嚴琛便喚她到客廳討論簡報內容。
  兩人馬不停蹄地工作一夜,直到天亮才能稍事休息,睡不到三個小時,她又急忙起床梳洗,陪老闆洽公開會。
  連續幾天,周韋彤都處在神經緊繃的狀態中,這是她初次來到東京,卻無暇將自己當成觀光客,欣賞這個城市的風景,每天行程滿檔,四處奔波。
  很累,卻不無聊。
  這是最令她訝異的,本以為自己適應不了這樣的工作型態,可每一天,她都會有新發現,就像那天他命令她在百貨公司試裝,雖然她必須面對他無情的嘲弄,卻也在穿穿脫脫中,領會到難以言喻的樂趣。
  每個女孩的童年,都曾經夢想擁有一個芭比娃娃。
  而那天,她把自己變成了芭比娃娃,享受變裝的塊感。
  在東京這幾天,她陪著老闆拜訪客戶、考察業務,陌生的環境與人情,激發她無限的靈感,她甚至主動觀察街頭女性的穿著,試著發掘適合台灣0L的服裝品牌,為i-Fashion秋季的慈善服裝秀尋覓可能的合作對象。
  某天,嚴琛領她進一家大型連鎖藥妝店,要她仔細觀察店內的產品。
  「最近幾年,台灣女性愈來愈喜愛日本的開架式彩妝個跟保養品,你好好看看,帶些試用品回去。」
  「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在i-Fashion雜誌裡介紹這些日本藥妝產品嗎?」
  「你認為呢?」嚴琛不答反問。
  「其實我最近查資料,發現台灣有幾個美容評比網站,很多網友都會在那邊交流分享,我有想過,或許i-Fashion可以跟這些網站合作……」嗓音逐漸細微,對自己靈光一現的想法,她其實很沒把握。
  不料嚴琛卻讚許地點頭。「很好,那這件事就交給你負責。」
  「什麼?」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副總的意思是……」
  「這個想法很不錯,回台灣後你提企劃給我。」
  真的假的?他要她提企劃案?周韋彤不敢相信,工作十年,從來沒人准許她提出任何構想,以前當美編的時候,公司也只要她中規中矩地為書籍設計封面,扼殺她每一個新生的創意。
  久而久之,她厭了、倦了,對一成不變的工作內容感到無趣。
  可嚴琛……這個可惡又冷血的老闆,竟鼓勵她創新?
  她不想顯得自己很沒骨氣,但一顆芳心無法控制地迎空飛揚。
  為何老闆們就是有這種魔力?一句話可以把員工打進地獄,也可以將他們送上天堂。
  於是,周韋彤不由得更賣命了,陪老闆跑遍東京,盡心盡力。

  這天晚上,兩人回到飯店,連日來疲勞累積,都累了,嚴琛說要到飯店酒吧喝一杯,她則乘機享受熱騰騰香噴噴的泡泡浴。
  洗完澡,她換上舒適的長袖T恤跟休閒長褲,正準備上床睡覺時,一串清脆的鈴音乍然響起。
  是蔡常熙,他打電話找不到嚴琛,托她轉達重要留言。
  「Boss……還好吧?」他突如其來地問。「他今天心情怎樣?」
  怎樣?她愣了愣,回憶今日老闆有無異樣,但她只覺得他一如往常地氣宇軒昂,俐落又幹練。
  「還好吧,談生意的時候很精明啊,看得出來那些日本人都挺欣賞他的。」
  「我不是說這個。」蔡常熙嘆氣。
  「那是哪個?」她不解。
  「就是……今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我擔心他……唉。」他欲言又止。「算了,你幫我找人就是了,我有急事問他。」
  「知道了。」周韋彤莫名其妙地掛電話。
  怕耽誤公事,她立即搭電梯來到位於飯店頂樓的酒吧,夜深了,裡頭人不多,嚴琛獨坐在靠窗的單人沙發,桌上一瓶威上忌喝了將近一半。
  她來到沙發邊,想跟他說話,卻因為他臉上的表情而失聲。
  那是一張寂寞的臉,平素凜然的線條鬆弛,不見自信,也拋去野心,空洞的眼神訴說著虛無。
  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看到一個在濃濃迷霧中失去方向的孩子,無聲的悲泣揪擰她心弦。
  是她……想太多了吧?這個跋扈專斷的大男人怎麼也不可能像迷路的小孩。
  「你怎麼來了?」他瞥見她,迅速整肅面容,恢復一臉的冷漠淡然。
  看吧,果然是她的錯覺。
  「副總忘了帶手機嗎?」
  「手機?」他蹙眉,掏了掏空空如也的西裝口袋。「大概是忘在房間吧。」
  她將手機遞給他。「蔡特助找你,有重要的事需要你的指示。」
  他點頭,接過手機撥給蔡常熙,短短幾分鐘便做出決斷。
  她接回手機。「沒事的話,我先回房休息。」
  「嗯。」他頷首。
  她翩然旋身,走了兩步,終究難放心,又是回來。「副總,明天早上還要開會,你少喝點吧。」
  「你怕我喝醉?」他諷笑。
  「也不是,是……」她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蔡常熙說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到底有多特別?為何他要在此孤獨飲酒?「喝酒傷身,而且這兩天副總陪客戶應酬,已經喝不少了。」
  他譏誚地冷哼道:「我沒聽錯吧?你這是在關心我?」
  不可以嗎?他畢竟是她老闆,她也是為他好,沒想到他並不領情。
  周韋彤不愉地抿唇,氣自己多管閒事,正想離開,他忽地揚聲喚住她。
  「坐下!」
  「什麼?」她訝然回眸。
  「坐下,陪我喝一杯。」他命令。
  她可以拒絕的,執行助理的工作並不包括陪老闆喝酒解憂愁,但她還是在他對面坐下了。
  他為她斟了三分之一杯威士忌,加了幾顆晶瑩剔透的冰塊。
  「喝吧。」
  她端起酒杯,飲一口,辛辣的液體入喉,她微微嗆到。
  「你沒喝過威士忌?」他凝視她。
  「第一次喝。」
  他微揚嘴角,似笑非笑,示意她繼續喝。
  她小心翼翼地淺啜一小口,便擱下酒杯。
  而他,一逕恍惚地盯著她,深幽的眼潭隱隱燃燒著一簇火苗。
  他在看什麼?她有什麼好看的?
  周韋彤禁不住困窘,羽睫輕顫,如受驚的小鳥。
  不知為何,有的時候,她會奇異地感覺他的視線似是穿透了她,看著不在這個時空的某個人。
  究竟是誰呢?
  她漫然尋思,下意識地轉動酒杯,眸光與停憩於酒海的冰塊共浮沉。
  嚴琛盯著她好一會兒,然後,像是懊惱自己收不回目光,猛然別過頭,瞪向窗外。
  周韋彤順著他視線望過去,這才發現外頭下雨了,雨滴溫柔地敲打玻璃窗扉,整個城市罩籠在一片煙靄朦朧裡。
  安靜的雨夜,總是令人感到格外哀愁。
  是因為這樣,這個平日強悍的男人才會獨自喝悶酒嗎?
  她默默地看他又為自己斟一杯酒,關懷的話語在唇畔躑躅,偏不知該如何吐落。
  反倒是他先開了口。「你怎麼認識他的?」
  「誰?」她愣了愣。
  「你男朋友。」他沒看她,深眸一直望著窗外落雨的城市,她參不透他心裡想些什麼。
  他怎麼會忽然對她的情史感興趣?還是他找不到其他話題可聊?
  「很無聊的,你不會想知道。」就算他們之間的話題很貧乏,也不至於慘到要聊她平淡的戀愛史吧?他們可以談公事、淡政治,甚至明星的八卦醜聞……
  「說。」他執意想聽。
  「就是……在書展認識的。」奇怪的是,她雖不想說,還是說了,或許是因為她腦海還抹不去那張方才乍見的寂寞容顏。
  「書展?台北國際書展嗎?」
  「是啊。那次我們出版社參展,我被派去顧攤位,他是去買遊戲周邊商品的,結果他不小心撞到我,我跌倒扭傷腳,他覺得很過意不去,隔天就買了一份禮物,送到我們出版社攤位給我。」
  「你們就這樣開始交往?」
  「也不是,一開始就是互通MAIL,後來他約我跟他們公司同事一起去烤肉郊遊,然後就看電影、吃飯,然後——」
  「就交往了?」他不耐地接口。
  就說了很無聊啊,是他自己堅持要問的。
  她懊惱地嘆息,嗔睨他一眼,正巧他也轉過頭,兩人四目交接,一絲異樣的火花小小地爆開。
  她氣息一亂,連忙移開視線,悄悄勻定呼吸。
  怎麼回事?她怎會這麼緊張,連心韻都狂亂地加速?
  「你喜歡他哪一點?」他又問。
  「嗄?」這問題好難。「就……喜歡了啊。」喜歡是沒有理由的。
  「總有哪裡特別令你心動吧?」他執意追根究柢。
  哪裡呢?周韋彤眨眨眼,捧起灑杯。又淺淺啜飲一口,濃濃的酒味令她微醺。
  「大概是因為……他有點孩子氣吧?」
  「孩子氣?」
  「每次他聊起電玩的時候,就會笑得很開心、很燦爛,就跟個長不大的孩子—樣,沒有心機。」說著,她不禁微笑,淡淡的、帶點夢幻的微笑。
  他瞪著微笑的她,眸光陡然合沉,舉杯喝乾杯中物。「所以你喜歡那種單純愚蠢的男人?」
  「那不是愚蠢!」
  「一個大男人整天只沉迷在遊戲的世界裡,還不夠愚蠢嗎?」
  「人總要有娛樂,那是他的興趣!」雖然最近她愈來愈覺得他對電玩遊戲太熱衷,冷落了她,但她仍不由得為男友辯解。
  「興趣?」他冷嗤。
  「總比整天只知道工作的工作狂好——」
  話才出口,她便後悔了,這話針對性太強,誰都聽得出她在諷刺他。
  她以為他會很生氣,像平常那樣對她發飆,但他一聲不吭,沉著臉,默默喝酒。
  她反而更感到愧疚。「我的……咳,我的事情沒什麼意思啦,不如副總你自己說好了,你應該有女朋友吧?」
  他當然明白她是有意轉移話題,化解尷尬氛圍,卻也沒為難她,搖搖酒杯,似嘲非嘲地輕哼。「你們這些員工不是一天到晚在說老闆的八卦嗎?你會不知道我有沒有女朋友?」
  可惡,他講話一定要這麼欠扁嗎?
  她咬咬牙,勉力綻開唇瓣,嫣然一笑。「我是聽說副總現在沒有女朋友,可我覺得很奇怪,以副總的條件,怎麼可能交不到女朋友?」
  「誰說我是交不到?」他駁斥。
  「所以你是找不到喜歡的對象?」她興味地凝睇他,他們這些富家子弟,就算不談戀愛,身邊也總會有出色亮眼的女人相伴,很少如他這般,只有工作為伍。
  「女人很麻煩。」這是他的答案。
  「難道副總從沒交過女朋友嗎?」她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也許喝了點酒,酒意促使她變得大膽,竟敢追著這話題不放。
  「我有沒有交過女朋友,關你什麼事?」他不禮貌地嗆聲。
  「那我跟我男朋友是怎麼認識的,也不關副總的事啊。」她同樣不客氣地反嗆。
  嚴琛瞪她。
  她勇敢瞪回去。
  兩人目光交戰片刻,他彷彿為她的膽識驚訝,眉宇收攏,嘴角卻勾起若有似無的弧度。
  「我當然交過女朋友,十六歲那年就有第一次性經驗,是車震。」他慢條斯理地聲明。
  她正啜酒,聞言嗆住,咳嗽幾聲。
  「我沒……問你那種事。」她赧然顰眉,頰染紅霞,宛如一朵盛開的芙蓉花。
  他看著,彷彿覺得有趣。「你呢?」
  她怎樣?問她初次性經驗嗎?他怎能問她這種問題!
  她憤慨地擱下酒杯,傲然起身。「我先回房了,副總自己一個人慢慢喝吧。」
  這回他沒留她,任由她離去,她回到房間,爬上床,思緒卻凌亂,輾轉難以成眠。

  ***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門外傳來細碎的聲音。
  是他回來了吧?
  她直覺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跟著的足音迴響,他似是喝醉了,步履不穩,跟著,一聲悶然巨響。
  她嚇一跳,翻身下床,走出臥房,驚見他整個人趴在地上。
  她慌忙過去扶他。「副總,你沒事吧?」
  他沒回答,在她的攙扶下起身,意識雖然混沌,卻沒失去格調,不吵不鬧不發酒瘋,安靜地倒回床上。
  「要喝點水嗎?」她問。
  他搖頭,伸手想扯落領帶,動作遲鈍,半天扯不下來。
  她看不過去,主動傾身,替他卸下領帶,解脫頸間的束縛。
  他終於能順暢呼吸,微微張開眼,迷濛地瞧著她。
  「燦心……」他呢喃地喚。
  「燦星」還是「燦心」?那是誰?是他以前的情人嗎?
  她茫然不解,他忽地扣住她手腕,將她拉向自己,她一時沒防備,偎倒在他懷裡。
  她駭然。「副總!」
  「燦心。」他察覺到她的掙扎,展臂緊緊圈住她。「薛燦心,你不准動,你給我說清楚……」
  「我不是燦心。」她倉惶解釋。「你認錯人了,副總。」
  「我認錯了?」他疑惑地蹙眉,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撫摸她赧紅的臉頰,看著她的眼,迷惘得好無辜。
  她心跳如擂鼓,全身發燙。「我不是你想的那個人,你……看錯了。」
  他掌住她後腦勺,將她的臉蛋更壓向自己,彷彿想借此認清她。「你不是燦心?」
  「我不是。」她低語,與他相隔一個呼吸的距離。
  最曖昧的距離。
  她顫慄地喘息,狂野得連她自己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好怕他也聽見了,聽見她的動搖與不安。
  他也不知是否聽見了,拇指放肆地撥弄她柔軟的櫻唇。
  「對了,」好半晌,他才緊繃地揚嗓。「你是周韋彤。」
  「是,我是韋彤。」
  「你沒戴眼鏡。」
  「因為要睡了,所以我拿下來……」
  「以後別在我面前拿下來。」
  「為什麼?」
  他沒回答,只是用一種陰鬱的眼神看著她,看得她心窩隱隱灼痛。他像是在指責她,指責她不是他想像中的那個人。
  他用力推開她,而她的心因他毫不保留的手勁而微微受傷。
  她是周韋彤,不是他唸唸不忘的燦心,對他而言便毫無價值吧?不值得珍惜或以禮相待。
  「你出去吧。」他冷淡地下逐客令。
  「是,副總晚安。」
  她旋身離開,輕巧地掩上門扉,默默地,在兩人之間隔開一道安全距離。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1-6-18 08:08:00
第四章

  頭好痛。
  嚴琛在暈蒙的晨光中醒來。他已習慣早起,即便是醉酒的隔天,仍然在六點左右睜開了眼,只是不如以往,一起床便神采奕奕。
  今日的他,很頹廢,眼下的浮腫很明顯。
  真的喝過頭了。
  他扶著銳利抽痛的額頭,憶起昨夜一個人喝光整瓶威士忌,不禁懊惱,他一向以擁有嚴謹的自制力自豪,實在不該如此放縱。
  「你究竟在搞什麼?」對著浴室長形的玻璃鏡面,他喃喃斥責自己。
  鏡中人沉默,無法回答令他滿意的答案,於是他更惱了,迅速刷牙洗臉,換上運動服。
  他決定自己應該去健身房提振精神。
  走出臥房,他訝異地發現周韋彤已穿著整齊,站在客廳等他,手上端著一杯蜂蜜檸檬水。
  「聽說宿醉喝這個很有效。」
  他遲疑地接過,清銳的眸光在她身上巡視。
  今天的她穿著一襲印花洋裝,搭白色西裝外套,俐落中不太柔美,頗有OL的氣勢。
  他認出那件洋裝是那天他逼她逛百貨公司時,「指示」她買的,雖然當時她很窘,很不情願,但穿上身的效果卻很不錯,算是清新可人。
  當然,距離他所謂美的標準,還差了十萬八千里,但已經有進步了。
  他啜著蜂蜜檸檬水,恍惚地望著她,她將長發綁成一束英氣的馬尾,而他發現她後頸有一顆痣。
  那顆痣很小巧,長在白暫的頸脖上,意外地顯得很女性化。
  他記得燦心後頸並沒有這樣的痣,她果然跟燦心……不一樣。
  他惘然憶起昨夜,他邀她留下來一起喝酒——天曉得他那時哪根神經搭錯線了?或許是因為一個人喝酒太寂寞,或許是她叮嚀他少喝點酒時,眼神閃現的關懷太真誠、太溫暖,或許,就只是因為她……長得像燦心。
  但她不是燦心,燦心不會在他宿醉的清晨,體貼地遞上一杯解酒水。
  入喉的蜂蜜檸檬水,酸酸甜甜的,直沁入他身上每一個細胞,就連總是冷硬的一顆心,似乎也因而軟化。
  他喝完酸甜水,將空杯遞還給她。
  「好點了嗎?要不要再喝一杯?」她聲嗓輕柔。
  他聽著,一道閃電驀地劈過腦海。
  昨夜他酒醉回房之後,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他依稀記得有見到她,然後暱?他是否在意識暈沉中錯認她?她是什麼反應?該不會覺得他很可笑?
  見他久久不語,她又問了一次。「副總,你還要喝嗎?」
  他瞪視她的臉,她神色自然,反而是他,竟下意識地想迴避她明亮的眸。
  「不喝了!」胸口怒焰翻騰,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在氣些什麼,大踏步地轉身。
  「副總,別忘了今天早上十點要開會。」清脆如珠玉的嗓音在他身後滾落。
  廢話!還需要她提醒嗎?他從來不會忘了公事!
  他回頭,狠狠射出兩把凌厲的眸刀。

  ***

  他在氣什麼啊?
  周韋彤百思不解,不明白自已又是哪裡惹怒了老闆,教他必須用那種粗魯無禮的態度對她。
  唯一的解釋是,這就是他的個性,他本來就是這麼不可理喻的一個人,無可救藥。
  「難得我今天還想對他好一點的。」她郁惱地呢喃。說不在乎是騙人的,她就是很介意那個囂張又專橫的男人。
  怕他覺得尷尬,她刻意裝出若無其事的神態,彷彿昨晚他錯認她的烏龍並未發生,但她的友善只換來他的冷漠。
  其實他根本就不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吧?真可惡!原來只有她唸唸不忘,為了他無心吐落的芳名失眠幾個小時。
  她實在很好奇,燦心是誰?是他從前的戀人嗎?是曾令他重重受傷的人嗎?為何他會用那麼壓抑痛楚的口氣,喚著那個名?
  話說回來,她幹麼牽掛?他的過去與她何干?
  「周韋彤,你夠了喔!」她雙手握拳揮舞,用一句響亮的吶喊壓下心海起伏的情緒。
  他是老闆,她是他的助理,就這樣,她不必對他付出多餘的關心,反正他們又不是朋友。
  而且顯然永遠不可能發展出友誼……
  不知怎地,這無端浮現的念頭令她呼吸一緊,不覺暗暗掐了掐掌心。
  她強迫自己收回思緒,打開筆記型電腦,整理等會兒開會要用的資料,剛連上網,程式便提醒她收到新郵件,她開信箱,連續幾封都是黃凱超寄來的。
  記得幫我買遊戲唷!
  信件無內容,只有主旨,她瞪著電腦螢幕,有些動怒。
  他就不能多寫幾行字嗎?至少問候一下她在日本過得怎樣?出差是否很辛苦?
  接著,手機也響起短促的鈴聲。
  她點閱簡訊,也是黃凱超傳來的,叮嚀她一定要今晚就去店門口排隊,否則可能領不到明天一早首賣的號碼牌。
  她想扁人!
  周韋彤氣得咬牙,想硬下心腸不理會,偏偏男友又傳來另一則簡訊,這回,是一個大大的笑臉,附帶孩子氣的請求——
  拜託、拜託、拜託你嘍!
  能怎麼辦?她無奈地嘆息,當凱超這般可憐兮兮地請求時,她就是難以回絕,雖然她也覺得他自私,不懂得體貼,但他畢竟……是她男朋友啊。
  為了維繫一段感情,總是得有一方讓步,對吧?
  於是,她雖是滿懷氣惱,仍是將男友的請託掛在心頭,鎮日都盯著手錶,抓緊時間完成公事。
  晚上,陪日本出版社的高階主管用過晚餐,對方邀請嚴琛去俱樂部,她乘機告退。
  「副總,我去那種地方不太好,你們也玩得不盡興,我看我先回飯店好了。」
  「嗯。」他點頭同意。
  她如蒙大赦,坐電車趕到秋葉原,預定明日發行遊戲的店家門口已經排了一條人龍,大部分是狂熱的電玩宅男,只有她是oL。
  無數道稀奇的視線朝她投來,她尷尬不已,只能假裝無視。
  數小時後,天空浙浙瀝瀝地飄落細雨,宅男們穿上事先準備的雨衣,拉開防水睡袋,坐在地上打牌聊天。
  她卻只有一個人,不敢擅自離開,怕自己一走,位置便被佔領了。
  該不該放棄?
  周韋彤摘下起霧的眼鏡,收進皮包,眼見雨勢逐漸滂沱,她不禁躑躅,總不能傻傻地在這兒淋上一夜的雨,但思及男友殷殷期盼的眼神,她又舍不下。
  拜託、拜託、拜託你嘍!
  他那麼誠摯地求她,她能無動於衷嗎?
  唉,該怎麼辦才好?

  ***

  午夜十二點,嚴琛總算找到藉口逃離燈紅酒綠的包廂,走出酒店門口,深深呼吸一口潮濕的空氣。
  其實這傢俱樂部格調並不低俗,陪酒的公關小姐也都是上上之選,但他還是不喜歡這種場合。他對女色沒那麼大的興致,不像那些日本主管總愛在鶯聲燕語中尋歡作樂。
  若是要紆解工作壓力,他寧願運動,即便只是在室內跑步機馳騁,能夠盡情流汗也很暢快。
  怎麼樣都比跟那些矯柔造作的女人相處好多了。
  他招來一輛計程車,一坐上車便打手機。
  鈴聲響了許久,周韋彤才遲遲地接電話。「喂,副總。」
  「你睡了嗎?」他蹙眉。
  「沒有,我——」她打了個噴嚏。「副總有事嗎?」
  「我是想跟你說,幫我聯絡上海跟新加坡分公司的主管,提醒他們——」
  又一聲噴嚏。
  「你怎麼了?」他眉宇更收攏,聽見線路那端傳來沙沙的雨聲。「你在外面?」
  「是,我……」她似是柔了柔鼻子。「在秋葉原。」
  一個女人怎能三更半夜還在異鄉的街頭遊蕩?
  「你去秋葉原做什麼?」他不悅地質問,腦海驀地靈光一閃,想起之前她在飛機上說過的話。「你該不會真的幫你男友排隊買電腦遊戲吧?」
  「對不起,副總,我明天早上一買到就趕回去——」
  「你忘了嗎?明天我們得去拜訪客戶!」
  「我知道,能請副總給我兩個小時的假嗎?我會盡快。」
  「我說過了不准假!」
  「拜託,我男朋友真的很想要這個首賣限量版,我——」一陣喧嘩吵鬧的聲音,她不知是否撞到人了,頻頻用日語道歉。
  跟著,是模模糊糊的咕噥。「這麼年輕漂亮的小姐,也來排隊?小姐,你從哪兒來的?」
  「你……不要亂摸……」他聽見她不知所措的抗議。
  怎麼回事?她遇到痴漢了嗎?
  這笨蛋!「周韋彤,你馬上給我回飯店!」他咆哮。
  她卻沒回答,手機鏗然墜落在地,霎時斷線。
  該死!
  嚴琛暗暗詛咒,顧不得計程車司機從後視鏡好奇地瞅著他,凜然命令車子掉頭,轉往秋葉原。

  ***

  雨一直下。
  而她像個傻瓜,穿著薄薄衣衫,擠在長長的人龍裡,不停搓撫自己臂膀,仍抵擋不住陣陣涼意。
  方才遭到痴漢糾纏,幸而身旁幾個宅男伸出援手,才打發了那人,宅男們見她一個外國女孩子可憐,又好心地出借一把傘給她。
  但老實說,已經太遲了,她全身濕透,狼狽得像落湯雞,昏昏沉沉的腦海只浮著一個念頭,好希望能快點回飯店,沖熱水澡,然後懶洋洋地窩進溫暖的床榻。
  她到底還在堅持什麼?連她都覺得自己好傻……
  「周韋彤!」一道嚴苛的聲嗓。
  她揚眸,迷濛的視界裡暈著一個男人的形影。「副總?」
  他瞪她,不由分說地把住她手腕。「跟我回去!」
  「我不要。」她直覺拒絕。「不行,我還沒買到——」
  「我說跟我回去!」他厲聲打斷她,怒火中燒。
  借她雨傘的宅男以為她又受到騷擾,幾個人交頭接耳地商量,由其中一個代表挺身而出。
  「請離她遠一點,不要打擾她。」
  「我是她老闆!」他吼著日語,嚇得那些試圖英雄救美的宅男不禁退縮。
  而他拉著她便往停在一旁的計程車走去,她手足無措,倉惶之間只能將傘丟還給宅男們。
  「謝謝!」她揚嗓表達感激,話語方落,人已被嚴琛推進計程車後座。
  他動作粗魯,姿態強硬,若是平常,她至少會像微性地掙扎,但現在,她只覺得累,尋不到反抗的力氣。
  她想睡,腦袋很重,身子忽冷忽熱,呼吸斷續而短促。
  她想,自己可能感冒了。
  「你還好吧?」他察覺她不對勁,伸手探測她額頭。
  她無力回話,疲倦地掩落羽睫。
  手機鈴聲忽地唱響,她認出是屬於男友的來電鈴聲,伸手在皮包裡摸索,嚴琛見狀,替她取出手機。
  「幫我接。」她喃喃請求。
  她當他是誰?私人秘書嗎?
  他皺皺眉,卻還是替她接起電話。
  「韋,你有記得幫我排隊買遊戲嗎?」黃凱超也不打招呼,劈頭就問。
  嚴琛皺眉。「我不是周韋彤。」
  黃凱超愣住,半晌才回話。「你是誰?幹麼接韋彤電話?」
  「她現在人不舒服。」
  「人不舒服?可她不是要幫我買遊戲?」
  「你只記得你的遊戲嗎?你女朋友生病了!」
  她在朦朧中聽見他發飆,抗議地低喃:「你別罵凱超……」
  都到這時候了,她還替那個沒良心的男人說話?
  他怒極,不管黃凱超在另一端急切地叫嚷,逕自切線。
  她勉力睜開眼。「凱超……說什麼?」
  他沒好氣地瞪她。「他提醒你記得幫他買遊戲。」
  「喔。」她漫應,也沒精神細想自己無法達成男友交付的任務,該如何是好。
  她只想睡,就讓她睡吧,睡一覺醒來,再來好好想想怎麼解釋……
  她悠悠地墜入夢鄉。

  ***

  這一昏睡,便睡了十幾個小時。
  再睜眼時,已是隔日黃昏,窗外彩霞滿天,迷離的光影在室內搖曳。
  她揚起眼簾,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好半晌,才恍然記起自己在東京的飯店。
  她緩緩下床,身子仍沉重著,喉嚨發乾,來到客廳找水喝,正巧一個女服務生開門走進來。
  「周小姐,你醒啦?睡得好嗎?」女服務生笑盈盈地問候。
  她迷惑地顰眉。「你怎麼……」
  「喔,是嚴桑交代我們不時進來看看你,喂你喝水吃藥。」她一手端著水杯,另一手掌心托著藥丸。「差不多該吃藥了。」
  「喔。」她點點頭,接過藥,和水嚥下。「謝謝。」
  「不客氣。你肚子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了。」她婉謝服務生的好意。「請問他人呢?」
  「你說嚴桑?他早上就出去了,臨走前一直叮嚀我們照顧你。」說著,女服務生輕笑。「周小姐,你男朋友真的很擔心你,對你好體貼暱!」
  「什麼?」周韋彤一愣,連忙搖頭。「他不是我男友。」
  「不是嗎?」女服務生大感意外。「可他對你好溫柔呢!他把你抱回飯店房間的時候,好帥好酷,好像一個英勇的騎士,我們幾個女同事都迷上他了。」
  「是他抱我回房的?」她不敢相信。
  「是啊,公主抱喔。」
  公主抱?
  她更驚駭了,試著想像那畫面,但怎麼也無法跟他平素的形象聯想在一起——
  怎麼可能?他親自抱她回房?以他的個性,應該一腳踢她下車,才不會那麼憐香惜玉呢!
  究竟怎麼回事?
  服務生離開後,她獨自坐在沙發上,魂不守舍,怎麼想怎麼怪,到後來,臉頰又默默發燒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猛然驚醒,瞥望手錶,已經六點多了,她慌忙撥打嚴琛手機。
  「你睡醒了?」他嗓音沉穩,似乎並無責怪她的意思。
  她心跳一停。「真對不起,副總,我沒想到自己會睡那麼久。」
  他不理會她的道歉。「燒退了嗎?」
  「嗯。」她摸摸赧熱的粉頰。「應該退了吧。」
  是她聽錯了嗎?還是他真的輕輕嘆了口氣?他在為她擔憂?
  她不覺捏緊手機,試著分辨他那邊的動靜,終究難以釐清。
  數秒後,他漠然揚嗓。「我正在跟客戶吃飯,行李已經收拾好了,你請飯店服務生幫忙搬上計程車,今天晚上九點半的飛機,我們成田機場見,不許遲到!」
  發下命令後,他也不等她回應,果斷地掛電話。
  好吧,果然是她誤會了。她怎會傻到以為他那個沉默的瞬間,是在心疼她呢?
  周韋彤自嘲地扯唇,又喝了一杯水,然後回到臥房,乖乖收拾自己的行李。

  ***

  回程依然是坐商務艙。
  一上機,她便感覺一波濃濃的睡意襲來,雖然燒是退了,但感冒還沒好,神智仍是昏蒙。
  空姐送飲料過來,她要了一杯柳橙汁,捧著玻璃杯啜飲。
  「這次沒幫凱超買到遊戲,他一定很失望。」她幽幽低喃。
  嚴琛聽到了,不以為然地冷哼。「半夜淋雨排隊,你是白痴嗎?」
  「我只是希望他高興嘛。」她為自己辯解。
  「你感冒發燒,還被路人騷擾,這樣他會比較高興?」
  「他大概……會生氣吧?」
  是啊,黃凱超的確會生氣,但氣的不是她為他冒雨排隊,而是氣她竟然沒買到他心愛的遊戲。
  嚴琛瞪視身旁的女人,神情複雜。
  她為何能夠如此對待一個男人?她是笨蛋嗎?
  他想好好地罵醒她,罵她愚蠢,看不清自己的男人是何貨色,罵她真誠的感情給錯了對象,超級不值得,他想狠狠地痛斥她一頓,但見她臉色蒼白,可憐兮兮,滿腔懊惱終究只能化為一句不情願的關懷。
  「以後別做這種傻事了!」
  「……嗯。」
  她漫然應聲,喝完柳橙汁,在飛機起飛後不久,又朦朦朧朧地睡著了,螓首隨著飛機震盪,有韻律地搖晃,忽地落上他肩頭。
  他感覺到了,從雜誌上揚起頭望向她,眼眸深蘊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情感。
  通常他很討厭女人碰他的,但現今,他卻一動也不動,任由她偎靠。
  「先生,要我幫這位小姐調低椅背嗎?」空姐經過時,怕他這樣不舒服,體貼地提議。
  「不用了,就讓她這樣睡吧。」他拒絕空姐的好意,怔忡地盯著她恬靜的睡顏。她整個人睡沉了,眼鏡都歪了一邊,狼狽地滑落頰畔。
  這副黑框眼鏡也太醜了吧?她眼光真不是普通的差,選到這種老姑婆款式。
  他好笑地搖頭,伸手想替她取下礙事的眼鏡,但手指一觸及鏡架,忽然凝住,兩秒後,改為幫她將眼鏡推回原位。
  這眼鏡……她還是戴著比較好。
  他苦澀地尋思,又出神地看了她片刻,然後悄悄移開阻隔在兩張座椅間的扶手,讓她柔軟的嬌軀更容易偎進他胸懷。
  得到他大方出借的寬廣胸膛,她似乎睡得更安心了,在他懷裡調整姿勢,尋到最舒適的位置,迷迷糊糊之間,還逸出一聲猶如貓咪般輕細可愛的咕嚕。
  他聽聞那聲音,先是懷疑地挑眉,接著,別過臉,嘴角隱約揚起——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1-6-18 08:08:14
第五章

  「日本藥妝的企劃案,一個禮拜後提給我!」
  「這些是你找服飾品牌?還不錯嘛。」
  「本來以為你只會說說而已,看起來你的確有在改變,嗯,以後我們應該比較好溝通。」
  「這是老闆這禮拜的行程,他希望你跟他一起出席禮拜五的會議……」
  回到台灣後,周韋彤比之前更加忙碌了,不但要代表嚴琛擔任與i-Fashion的聯絡窗口,盯緊刊物內容及活動細節,同時也參與各項企劃與籌備的工作。
  事情又多又雜,加上嚴琛這個老闆要求很高,她絲毫不敢馬虎,隨時繃緊神經,天天加班,忙得不亦樂乎。
  沒錯,她的確忙得很快樂,這麼多年來,就數這段時間她最有活力,最神采飛揚。
  連娘親都說她變了。
  「你瘋啦?彤彤,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上班很無聊,要不是為了混口飯吃,你真不喜歡工作,怎麼現在看你每天去公司都開心得不得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工作……變有趣了,而且很有成就感。」
  「成就感?從哪裡來?錢嗎?」
  「薪水是很重要,不過……」
  「不過怎樣?」
  老闆的讚許也很重要。
  周韋彤微笑,想起自己日前將藥妝企劃案交給嚴琛的時候他訝異的表情。
  他大概沒想到她會提早交件吧?只花了三天時間,便寫出一份詳盡的企劃案,而且他看過後,除了幾個小地方,幾乎無可挑剔。
  最棒的就是看他想找碴,卻無從下手的表情,真是太讚了,令人痛快!
  只是為了趕那份企劃案,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快馬加鞭熬通宵,熬出一對熊貓眼,還得罪了男朋友。
  因為她選擇週末留在家裡寫企劃案,而不是到新竹為他整理家務,他覺得她漸漸不關心他了……
  「今天來我家!」電話那端,黃凱超任性地下令。
  「今天?」周韋彤蹙眉。「今天是禮拜四耶。」
  「我知道,我明天休假,我想見你。」
  「可我明天要上班啊。」
  「我不管,我要見到你!」黃凱超像個孩子般耍賴。「你從日本回來後,我們都還沒見過面呢。」
  所以他想念她了嗎?
  周韋彤心窩一暖,她這個男友難得主動想約會呢!她歪頭想了想,柔聲提議。
  「那你來台北怎樣?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餐。」
  「我不想去台北,好累!」
  「開車一下子就到了……」
  「不然你星期五也請假好了,我們可以一起玩Wii。」
  他要她請假,就是要去他家陪他打電動嗎?
  周韋彤不由得惱怒,至少他也可以安排一下出門踏青的行程啊,而且憑什麼要她為這種事請假?
  「我不能請假。」她冷下聲調。
  「為什麼不能?以前只要我開口,你都會請的——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所以才對我這麼差勁?上次去東京,也不幫我買電腦遊戲!韋彤,你變了!」
  她沒幫他買遊戲,是因為她病了,而他絲毫不關心她的病情,只曉得連番抱怨,他不覺得自己才差勁嗎?
  周韋彤忍氣,默默聽著男友連珠炮般的轟炸,直到他盡興了,才饒過她。
  她掛電話,好半晌,無奈地盯著話筒。
  「你男朋友打來的?」平淡的聲嗓在她身後落下。
  她怔了怔,回眸迎向嚴琛若有所思的神情。
  「嗯,是啊。」她不自在地點頭,知道這個嚴格的老闆不喜歡員工在上班時間講私人電話。
  「他要你請假?」
  他都聽到了?她有講那麼大聲嗎?她窘迫。「他說他禮拜五休假,要我今天晚上過去找他。」
  嚴琛不語,將幾份簽好的文件遞給她。
  她以為他生氣了,連忙起身解釋。「我沒打算請假,副總,最近事情這麼多,我怎麼可能請?」
  他瞥望她,那眼神,很深、很沉,重重地壓在她心頭。
  那是什麼意思?她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緒,莫名地有些慌,不知所措。
  他看了她幾秒,視線一轉,落向辦公桌上只咬了一口的三明治。
  「你還沒吃午餐?」
  「喔,對啊。」
  「那個看起來很難吃。」
  「是嗎?」她順著他目光望向三明治,那是她請同事在便利商店幫她買的,的確不怎麼可口。
  「我也還沒吃午餐。」他忽地聲稱。
  「我以為陳秘書有幫副總訂餐盒。」
  「她是訂了,可是很難吃,我不想吃。」
  所以呢?她不懂。
  他奉送她一枚白眼,似乎惱怒她不解風情。「陪我到外面吃飯!」

  ***

  他帶她到公司附近的西餐廳吃飯。
  氛圍有些僵凝,雖然他們在曰本出差時也常同桌共餐,但幾乎都是跟客戶一起,難得只有兩個人時,又總是匆匆進食趕時間。
  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慢條斯理地點餐,等服務生一道一道上菜,悠閒地從前菜品嚐到主餐,還有飯後甜點及咖啡。
  他說,他想好好吃一頓飯,反正下午沒什麼重要的事。
  天要下紅雨了嗎?
  周韋彤不禁瞥望窗外,陰沉沉的天色,確實有風雨欲來的徵兆。
  「你這是什麼表情?」嚴琛察覺她神態怪異,不悅地眯起眼。
  「不是,我是……」她眨眨眼,驀地感覺好笑,嫣然揚唇。「Boss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最近她偶爾會學蔡常熙稱呼他為Boss,微蘊著戲譫的口氣。
  「我怎樣?」劍眉一攏。
  「你以前吃飯像戰鬥,速戰速決。」她端起咖啡杯,淺淺啜飲。
  「記得我們在東京的時候,你吃完一碗拉麵,我還吃不到半碗,你還感覺很不耐煩呢,害我緊張得嗆到。」
  「有嗎?」他狐疑,完全不記得自己給人的壓迫。
  所以才說他有獨裁者的潛力啊,從來不會覺得自己哪裡不對。
  周韋彤暗暗苦笑。
  嚴琛默默凝視她,也不知是否看出她笑得牽強,大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水杯,似是正克制著某種煩躁。
  「你的臉色很差。」好片刻,他忽然發表評論。
  她愣了愣。「是嗎?」
  「看起來像病人。」
  有那麼糟?她下意識地握拳抵著自己雙頰,掩飾難看的臉色——真討厭!這男人就一定要這麼直率得令人難堪嗎?
  「可能是因為我……最近很少搽保養品的關係,沒什麼時間,而且最近也沒錢補貨……」嗓音逐漸細微,猶如柳絮,隨風遠逸。
  奇怪了,她幹麼跟他解釋這麼多呢?為何要在意他的眼光呢?他就只是個……愛挑剔的男人而已。
  「為什麼沒錢?」他瞪她。「我不是給你加薪了嗎?還不夠用?」
  「因為我幫我媽買了新的醫療險,這個月比較拮据一點。」
  「所以你中午才只吃三明治?」
  「不是的。」她沒窮到連三餐都吃不起啦。「是因為早上沒時間做便當,只好隨便吃吃。」
  他聞言,將自己那份一口未動的甜點推到她面前。「多吃點!」
  「我剛已經吃很多了!」整套的西式全餐呢,他當自己在餵豬嗎?
  「你不是說這個巧克力蛋糕很好吃?我不愛吃甜的,這個也給你。」
  「可我真的吃不下了。」
  「那就包起來,你帶回去慢慢吃。」
  「好吧。」她無從拒絕,只好應允。
  服務生幫忙把蛋糕打包後,他起身買單,她要付錢,他搖手說不用。
  兩人走出餐廳,屋外已綿密織著一簾雨幕。
  「下雨了耶。」周韋彤輕嘆,伸手探了探雨勢,幸好不太大。她轉過臉,正想對嚴琛說話,他凝重的神色頓時令她怔住。
  他看起來,很憂鬱,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心神在遠方遊蕩,半晌,他才悠然揚嗓。
  「有人告訴我,她很喜歡雨天。」
  她或他?是誰?她好奇地凝視他側面。「為什麼?」
  方唇噙著意味曖昧的苦笑。「下雨的時候,如果有人特意為她撐一把傘,她會覺得很浪漫。」
  浪漫?那個人肯定是女的,該不會是……燦心?
  她微微咬唇,想問又不敢問,怕他認為她是在探他隱私。
  「走吧!」她用雙手護住頭頂,率先衝進茫茫雨幕。
  他隨後大踏步跟上,倒是很瀟灑,完全不遮掩。
  公司很近,轉個街角便到了,兩人雖淋了些雨,還好只是衣衫微濕。
  周韋彤坐回自己座位,摘下眼鏡,先抹乾臉上的雨滴,然後拿眼鏡布小心擦拭鏡面。
  一面擦著,一面不禁朦朧地想,那個喜歡雨天的女孩究竟是誰呢?
  她知道不關她的事,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掛念。
  鏡片忽地反映出一道男人形影,她愣了愣,回過頭。
  嚴琛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她莫名地斷了呼吸,想起他說過不要在他面前拿下眼鏡,連忙匆匆戴上。「副總,什麼事?」
  他收回視線,將手上一方紙盒遞給她。
  「這是什麼?」她訝異地接過。
  「給你的。」他也不解釋,東西丟了就走人。
  她莫名其妙地拆開包裝紙,認清紙盒上印的圖案,心弦不禁震盪。
  那正是之前男友叮嚀她買的遊戲,而且是附送精美贈品的首賣限定版!
  他怎麼弄到的?
  她不可思議,又驚又喜,芳心怦然,在理智尚未凝定時,情感已促使她起身,敲門進他私人辦公室。
  「謝謝你!副總,這正是我想要的,你怎麼會……是從哪裡……」她激動得言語失序。「你怎麼弄到的?」
  「有錢自然有辦法。」他淡漠地回答。
  「要多少錢?是你在拍賣網買的嗎?我付錢給你——」
  「不用了。」他不耐地揮揮手。「下午如果沒什麼事,你就提早下班吧!」
  「提早下班?」她錯愕。「可是……」
  「明天我准你一天假。」
  「可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有什麼天大的事非得現在做?」他駁斥她。「總之你明天不准來公司,我不想看到你!」
  他不想看到她?她怔住,聰慧地感受到他藏在冰冷言語後的溫情。
  他其實是故意要她放假的吧?讓她能夠去新竹陪伴男友。
  她不禁感動。「副總……」
  「快出去吧!」他看也不看她,眼睛直盯著電腦螢幕,彷彿嫌她礙事,急著趕她離開。
  若是從前,她會感到不受尊重,甚至可能會有點小受傷,但如今,她已漸漸體會這個滿身尖刺的男人也有柔軟的一面。
  他命令她陪他吃午飯、送她遊戲軟體、要她提早下班,都是出自一番好意,雖然他只懂得用這種霸道的方式表達。
  某方面來說,這男人……還滿笨拙的。
  一念及此,她微笑了,清淺透明的笑意猶如漣漪,一圈圈蕩在唇畔。
  「謝謝。」她溫柔地道謝。
  「什麼?」他似是懷疑自己聽錯了,愕然抬眸。
  「我說謝謝你,Boss。」
  是她看錯了嗎?還是這男人一瞬間真的閃過類似害羞的神情?他是否很不習慣有人對自己道謝,因為他從來都是我行我素得惹人惱怒,誰會對他感恩?
  「我不是叫你快走嗎?還站在這兒幹麼?」他張牙舞爪地斥吼。
  她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嗤聲笑了,笑得他更顯狼狽,而她看著他的狼狽,心窩暖暖地融化。
  她想對這男人好一些,想給他一點快樂,如果有可能,她希望能見到他的笑……
  「Boss,你吃飯的時候說,今天下午沒什麼重要的事,對吧?」
  「是又怎樣?」
  她笑睇他,眉眼彎彎。「那我們一起蹺班吧!」
  上班族蹺班,可以去哪裡鬼混呢?
  在這種陰雨綿綿的天,當然是去電影院。
  在她的提議下,兩人來到東區一家影城,她刻意選了一部口碑不錯的喜劇片,在等待電影開演的空檔,帶他來到電動遊戲間。
  她站在一張長方形的遊戲台前,嫣然笑問他。「這個你會不會玩?」
  「這什麼?」嚴琛顯然沒玩過。
  「就知道你一定不會。」她笑盈盈地解釋。「這叫『AirHokey',玩法有點類似曲棍球,很簡單,只要握著這個打擊器,想辦法把小圓盤射進對方的球洞裡,另一邊則設法擋住,射門成功就得一分,誰先得到七分就算贏。」
  「聽起來不難。」他躍躍欲試。
  「那我們就來比賽吧。」她來到球檯另一端,握住打擊器。「誰先攻?」
  「女士優先。」
  「好。」她將小圓盤拉來自己面前,唇角揚起狡點的弧度,做個假動作往右一晃,圓盤卻往左邊敲打,一個反撞,順利溜進球門。
  他阻擋不及,愣在原地。
  「YA!我先得分嘍。」
  他不悅地朝她拋來一記橫眼。
  她可以感覺到,大男人的鬥魂燃燒了,一向處於強勢的他怎麼可能讓自己屈居下風?立刻打起精神,全力迎戰。
  第二球換他攻,兩人你來我往,來回幾次撞擊,結果又是她射門得分。
  「Yes!」她振臂歡呼。
  他不爽了,收攏眉宇,挽起衣袖,神態異常認真。
  見他一臉嚴肅。她忍不住偷偷好笑,這男人還真不服輸暱。
  接下來連續玩了幾局,都是她贏面居多,雖然他在其中一、兩局勉強取勝,卻是贏得驚險,不夠痛快。
  「你技術不錯嘛,常玩嗎?」他不甘心地問。
  「以前常玩,現在比較少了。」
  「為什麼?」
  她聳聳肩。這是她前男友教她玩的,自從兩人分手後,她便很少有機會接觸空氣球檯了,凱超也不愛玩這個,寧可窩在家裡打電動。
  「電影快開場了,我們進去吧。」
  他點點頭,卻是戀戀不捨地再瞥望球檯一眼,她看得出來他很想繼續玩,或許這是他這輩子初次從簡單的遊戲中體驗到樂趣。
  他到底是怎麼長大的呢?
  她忍不住要想,如此嚴謹又龜毛的男人,想必從小便接受菁英教育,但總不可能一直中規中矩,不曾叛逆吧?每個人都有過放肆的青春啊!
  就連她,也曾經活潑過。
  她果然選了一部幽默風趣的電影,過程中,她不斷為台詞及演員千變萬化的演出發笑,他卻似乎沒她那麼入戲,一逕沉穩地盯著螢幕。
  直到接近結局的某個爆笑橋段,她才偶然聽到一聲短暫的嗤笑。
  不會吧?是他嗎?他終於笑了?
  周韋彤小心翼翼地流轉眸光,以眼角餘光瞥視坐在隔壁的老闆,他側顏仍是沒什麼表情,但線條彷彿鬆弛許多,嘴唇微張,推測應該剛笑過。
  她發現自己很無聊,因為他笑了,竟覺得芳心跟著飛揚。
  看完電影,她興高采烈地分享感想。「好好看喔!這些演員實在太會演了,我光看他們的眼神互動就笑到不行——你覺得怎樣?」
  「還可以吧。」他依舊是一張酷臉。
  她瞥他一眼,玩心忽起。「要跟我再戰一局嗎?」
  「什麼?」
  「Air Hockey啊!我知道你剛才輸給我很不甘心。」
  「我沒輸給你!」他澄清。
  「是嗎?」她頑皮地眨眨眼。「可我怎麼覺得自己好像每一局都遙遙領先,壓倒性地獲勝?」
  「你記錯了!」
  「喔?」
  他怒瞪她,眸中明顯燃起不服輸的火苗。「好,就陪你再玩一局!」
  是誰陪誰玩啊?
  她竊笑地揚唇,表面不動聲色,重啟戰局,沒想到這一玩自己也上了癮,一局又一局,樂不思蜀。
  待回過神時,已是晚上七點多,胃袋咕嚕作響。
  「糟糕!」她這才驚覺時光飛逝。「已經這麼晚了!」
  嚴琛也乍然凜神,發現自己竟陷在歡樂氣氛裡,難以自拔,他對自己的失控感到不滿。
  「走吧。」他催促。
  「好。」她點頭,隨他搭電梯下樓,來到地下停車場。
  「所以你等下就要去新竹?」
  「嗯,對啊。」
  「就穿這樣?」他打量她。
  「不可以嗎?」今天她身上穿的是正式的OL套裝,不難看吧?
  他短促地冷笑一聲,笑裡的嘲諷意味令她蹙眉。
  討厭,他又在嫌棄她的穿著了嗎?她知道自己是很不會打扮,在他眼裡一點品味跟女人味都沒有,那又怎樣?
  「上車!」他粗聲命令。
  她沒好氣地鑽進車廂,他發動引擎。
  「我們去i-Fashoion。」他宣佈。
  去那兒幹麼?
  周韋彤驚訝。「副總,我昨天才跟王總編他們開過會,你是不是有事情要交代?可以吩咐我,我會轉達。」她婉轉地表達,都下班時間了,他還突然現身,肯定會在社內掀起強烈風暴。
  他或許不知道,i-Fashion的員工可是很討厭他,事實上,聯恩集團內部員工對這位作風強勢的副總經理都沒啥好感。
  「你不用這麼緊張。」他挪揄地睨她一眼,仿沸看透她的心思。「我今天不是去找碴的。」

  ***

  那他想幹麼?
  周韋彤忐忑不安地跟老闆來到雜誌社,雖然已過下班時間,社內仍是人來人往,忙碌不堪。正如她所料,員工們驚見「冷血閻羅」大駕光臨,霎時一個個全身僵硬,表情超難看。
  她不禁覺得內疚,在老闆身後悄悄朝他們鞠躬作揖,表示歉意。
  嚴琛似是感應到了,猛然回頭,射出兩道凌銳眸刀。
  她連忙挺直身子裝沒事,硬生生地扯開燦爛笑容。
  王總編尷尬地迎上來。「嚴副總,今天怎麼有空來?有事嗎?」
  「我不是來找你的。」嚴琛冷淡地回應。「我只是來拿點東西。」
  「什麼東西?」
  「這裡不是有很多廠商提供的保養跟化妝試用品嗎?你請人各拿一套來!」嚴琛下令,接著將周韋彤拖進試衣間。
  寬廣的空間裡,掛了琳瑯滿目的服飾,都是廠商提供給雜誌拍照的樣品,嚴琛迅速挑了幾套,指示周韋彤換上。
  「為什麼要我穿這個?」她錯愕。
  「你穿就是了!」他不許她抗辯。
  她只好乖乖試穿,最後他選了一件海軍風連身裙,款式甜美,色調清爽,穿在她身上頗有俏皮的韻味。
  然後,他又為她配上白色休閒包以及一雙別緻的涼鞋。
  她望著鏡中美好的倩影,很驚訝、很困窘,卻也藏不住一點自我欣賞的喜悅。
  她看起來很不錯呢!即便臉上那副樸素呆板的眼鏡有點小扣分,但他挑的衣服實在太適合她了,將她襯得清新可人。
  他的眼光果然好,可是——
  「到底為什麼要我穿成這樣?」
  他沒回答,拿了王總編請助理整理好的一袋保養化妝品,在眾人驚豔的目光中,領她離開。
  「Boss,我們等下是要去跟客戶應酬嗎?什麼時候約的?」她有些辛苦地追趕他大幅度的步伐。
  他忽地停下來。「不是客戶,是你男朋友。」
  「什麼?」她愣住。
  他將手中那袋試用品交給她。「你不是要去約會嗎?」
  她怔忡地望他,不敢相信。
  所以他特地帶她來i-Fashoion拿衣服跟保養品,就是要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男友約會?
  「Boss……」她還來不及道出感激的言語,他已瀟灑地旋身。
  她連忙追上車。
  他回轉方向盤倒車,開車的姿態很帥、很自信,有種專屬於男人的霸氣。
  她不由得看得入迷。
  「你要去車站吧?我送你去。」他忽地揚嗓。
  「嗄?」她倏地凜神。「不用了,副總送我回公司就好。」
  「公司?你還回去幹麼?」
  「因為我的機車還停在那裡,我想騎去台北車站。」
  他聞言,責怪似地皺眉。「這麼晚了又下雨,還騎車?」
  這很奇怪嗎?她啞然。她一向是騎機車上下班的啊!
  他沒吭聲,她以為他是答應了,沒想到他靜默片刻,竟突如其來地提議。
  「我看我送你去新竹吧。」
  「你要送我?」她大驚。「不用啦,副總,我自己搭車去就行了!這樣太麻煩你——」
  他打斷她。「你別誤會,我只是「順路」而已。」
  「順路?」
  「反正我本來就打算到……台中拜訪朋友,就順便載你去新竹也可以,也不需要繞什麼路。」
  他要到台中訪友?她怔傻地望他。
  「怎麼?你不相信?」他察覺她異樣的注視,轉頭惡狠狠地瞪她一眼。「你以為我沒有朋友嗎?」
  「不是那樣的……」她呢喃著搖頭,想解釋,又不知該說什麼,只好收回視線,羽睫輕顫垂斂。
  粉頰,莫名地烘熱,而唇畔,隱隱漫漾笑漪。
  為何笑呢?連她自己,也捉摸不定——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1-6-18 08:08:28
第六章

  送她到她男友住處樓下時,天空依然綿綿地落著雨。
  雨別勤快地打掃車窗玻璃,規律的節拍與他的心音相契。
  「到了。」她解開安全帶,對他微笑。
  他望著她溫柔似水的笑容,心神霎時有些恍惚。不知怎地,他覺得在車廂內暈蒙燈光掩映下的她,看起來很美、很清甜,臉蛋若有似無地透著淡淡嫣色。
  那不是腮紅,是自然的氣色,她不像燦心懂得在臉上塗抹化妝品凸顯立體的五官,甚至笨拙地用一副不搭調的眼鏡,藏住絕對有能耐勾引任何男人的靈透雙瞳。
  她真的很傻,不會化妝、不懂打扮,明明有一張與燦心那麼相似的臉孔,卻白白糟蹋。
  燦心的羅曼史從來不曾間斷,追求者遍佈各地,男人都把她當公主,把她捧在手心呵護,而這個傻女人,竟淪落到深夜在雨中排隊只為了幫男友買電腦遊戲,買不到還得受對方的氣。
  真是笨透了!連他都看不過去。
  「謝謝你送我過來。」她對他道謝。
  他微蹙眉,奇怪自己為何心韻跳漏一拍。「我說過,只是順路。」
  她又笑了,笑得更燦爛,鏡片後的眸璀亮閃爍。「知道了,Boss那就祝你週末愉快,我們下禮拜見。」
  「嗯。」他目送她下車,倩影如蝶,輕盈地飛進一棟公寓大樓。
  清睿的瞳光鎮定那倩影,直到她在視界完全淡逸,他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自己是個父親,送自己初初長成的女兒跟男友約會。
  看著她穿得漂漂亮亮,盡情展現女人的風采,他很得意,很為她高興,卻也不禁有些擔憂,複雜的情緒在胸臆纏結。
  最好那小子懂得珍惜她,最好別對她無禮,最好平平安安地把她送回家,否則……
  否則怎樣?
  一念及此,嚴琛驀地凜神。
  他能怎樣?難不成將那男人痛扁一頓嗎?關他什麼事?
  凌銳的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他長長吐息,將背脊埋進椅背,望著車窗外濛濛細雨。思緒悠悠地墜入時間的洪流——一

  ***

  「所以呢?你想怎樣?殺了我們嗎?」
  多年以前,曾經有個女人這樣問他,似笑非笑地揚著眉角,紅潤如櫻桃的唇噙著明明白白的挑釁。
  她是薛燦心,他的女朋友。
  他是在出國唸書時認識她的,當時兩人都愛衝浪,在海灘偶然相遇,迸出火花,談起甜蜜蜜的戀愛。
  她愛撒嬌,他也儘量讓著她,她不准他多看別的女人一眼,他便不看,要他幫忙寫報告,他義不容辭。
  兩人在國外如膠似漆,回台灣後,因為工作緣故,他漸漸地撥不出太多時間陪她,她頗有微詞。
  有段時間,兩人陷入冷戰,她故意不理他,他也硬著脾氣不肯低頭。
  直到某個雨天。
  那天,春雨無邊地下著,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哀愁中,他在會議室接到她的電話。
  「下雨了。」她說。
  「嗯,我看到了,怎樣?」即便正與客戶開會,他仍是跟對方致歉,躲到角落與女友對話。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嗎?我喜歡雨天。」
  「我記得。」
  「你要來接我嗎?」
  「接你?你在哪裡?」她不可能在外頭淋雨吧?她雖然喜愛雨天,卻從不淋雨,怕城市的酸雨傷害她柔細的髮質。
  「在家。」
  「在家?」他愕然,那幹麼要他去接?「我正在跟客戶開會,晚上再過去——」
  「我要你現在過來,我想你帶一把傘來接我。」
  她說過,如果在雨天,有個男人為她撐把傘,她會覺得很浪漫。
  意思是要他去實現那樣的浪漫嗎?
  他嘆息。「別鬧了,燦心,我們不是說好了明天去衝浪?我早上會去接你……」
  「你要不現在過來,不然就別過來了!」她賭氣。
  他蹙眉,眼看客戶開始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迅速判斷自己不該因私情妨礙公事。「我開完會再去找你。」
  語落,他不由分說地掛電話,沒想到這一掛,斷的是兩人之間愛情的聯繫。
  那天晚上,他去她家拜訪,她不在。
  「小姐出國旅行了。」傭人告訴他。
  他訝異。「出國?去哪裡?」
  「她說要去美國找朋友,傍晚臨時訂的機票,現在應該到機場了。」
  他立刻打她手機,已關機,他留言,她不回。
  他惱了,狠下心不理,埋首工作。
  兩個星期後,她回國,兩人在一場社交宴會上巧遇,結束冷戰,重修舊好。
  他後來才知道,原來從那時候,她已開始在兩個男人之間劈腿,她在默默地比較審核,究竟該將誰踢出局。
  而他,便是出局的那一位。
  或者該說,是因為他偶然撞見她和另一個男人在夜店前激吻,她不得不對他攤牌。
  令他痛心的是,那男人竟是他一向最疼愛的親弟弟,嚴飛。
  他親愛的女朋友在兩個男人之間劈腿,而他弟弟竟也願意配合她,在他面前演戲。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阿飛?」他質問。
  「那天下雨,我遇到他,他為我撐起一把傘。」燦心回答得很乾脆。
  嚴飛則是頻頻道歉。「對不起,哥,我真的很抱歉,我承認我暗戀燦心很久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因為愛的風暴難以抵擋,所以嚴飛選擇背叛親情,背叛自己最尊敬的兄長。
  他發狂了,這雙重的背叛激怒了他,從小到大,他初次完全無法掌控情緒。
  「我不會原諒你們的!永遠不會!」
  「所以呢?你想怎樣?殺了我們嗎?」燦心竟還挑釁他。
  他狂怒地瞪她,如一頭負傷的野獸失控地咆哮。「如果可能,我會!我會殺了你們兩個!」
  他對自己的弟弟和女友撂下狠話。
  孰料隔天清晨,他便接到噩耗,他們倆在夜店狂歡後,酒醉駕駛,出了車禍。
  送醫急救後,燦心不治死亡,嚴飛也受重傷,差點必須鋸掉一條腿,勉強保住性命,卻因此失去摯愛,整個人失魂落魄。
  是他的錯嗎?
  若是當時,他選擇的是原諒,而不是惡毒地怒斥,命運的轉輪是否就會轉向不同的方向?
  「是你跟我殺死了燦心!」嚴飛要他擔起共同的罪業。
  而他,看著瀕臨崩潰的弟弟,無可反駁。
  一場車禍,令他同時失去兩個重要的人。
  從那之後,他的生活便只是單調無趣的煉獄,日復一日,消磨他神魂。
  他從此不懂得快樂——

  ***

  雨還在下。
  雨勢逐漸激烈,雨滴如墜落的流星,重重敲擊車窗玻璃,在嚴琛耳畔織成一首磅礴的交響樂。
  他回過神,驚覺自己竟在原地出神了將近十分鐘。
  他驀地收攏眉宇,對自己感到不滿,許久以前,他便警告自己回憶無益,不許困在過去走不出來。
  他必須前進,也只能前進。
  他發動引擎,回轉方向盤,車輪向前順暢地滑行,他下意識地拾眸瞥後視鏡,車身後,是一簾茫茫雨霧,有一道身影搖晃。
  那是誰?
  他乍然瞠目,驚覺那道影子似曾相識,彷彿就是……
  韋彤?
  嚴琛急忙倒車,停在她身邊,開門下車。只見她在大雨裡倉惶四顧,如驟失方向的驚蝶。
  「你怎麼了?」他焦灼。
  她聽聞他的嗓音,茫然回眸,眼神的焦距卻不在他身上,她彷彿認不出他是誰,又或者心神震盪太劇烈,一時安定不了。
  「周韋彤,你還好吧?」他關懷地問,展臂想扶她,她卻忽然甩開他,放聲尖叫,淒厲的聲嗓在空中迴蕩。
  他驚駭,怔忡地望她。
  她聲嘶力竭地尖喊,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他聽出那連綿不絕的吶喊蘊藏著無限哀憤。
  然後,哀憤漸漸淡了,只餘悲傷的低吟,與淅瀝的雨聲相互合唱。
  她蹲下身,螓首埋進雙腿之間,將自己蜷縮在某個憂鬱的時空裡,不願面對任何人。
  他無法接近她,一時不知所措,半晌,他心念一動,從後車廂取出一把大傘。
  傘面撐開,他握著傘柄,默默地站在她身畔,為她遮去一片淒風苦雨。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是哀惋的百年,她終於揚起淚痕交錯的容顏,蒼白的唇瓣輕顫。
  他心弦一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憂傷地咬唇,良久,正欲開口,一個男人忽然慌慌張張地追出來,左顧右盼。
  「韋彤、韋彤!」
  她聽見他的叫喚,悚然站直身軀。
  「太好了!你還在——」男人急奔過來,試著碰觸她。
  「別過來!」她靈巧地閃身,躲到嚴琛身後。
  他愣了愣,沒想到她會小鳥依人地藏在他後頭,一手還抓著他衣袖。
  「你是誰?」男人見狀,敵意地瞪他。
  「你又是誰?」他不客氣地反問。
  「我是韋彤的男朋友!你呢?你認識她嗎?」
  「我是她老闆。」
  「老闆?」黃凱超愕然。「韋彤老闆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這路是你家開的嗎?」他語鋒譏刺。
  黃凱超皺眉,見他面色陰沉不善,決定少招惹為妙,逕自轉向女友。「韋彤,你聽我說,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我都親眼看到了,你還想說什麼?」周韋彤語調冷漠,毫無起伏。
  「那是……怎麼說呢?只是一時失控……」黃凱超急躁地直搔頭。
  「就你知道啊,我本來以為你今天晚上不會來了,所以才……她就是我跟你說過那個『最後的妖精』,她喜歡『法老王』,結果兩個人吵架了,她心情不好來找我訴苦,我也沒想到她會……她說要給『法老王』好看,所以……唉,我真的是不得已啊!」
  最後的妖精?法老王?
  縱然黃凱超解釋得顛三倒四,嚴琛仍是約莫猜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總之就是他以為今晚女友不會來訪,於是在家裡招待一個女網友,沒想到兩人意外擦槍走火……
  「你跟那個女的上床了?」他厲聲質問。
  黃凱超聞言,後頸一縮,眼神飄移。
  無須等待回應,嚴琛也知道自己猜對了,他想,周韋彤應是親眼目睹男友與別的女人纏綿激情的場面,大受打擊,才會失神地逃離現場。
  她的心大概碎了吧?他能體會那種心碎的感覺,那是難以修補的劇痛。
  一把無名的怒火頓時在嚴琛胸臆熊熊燃燒。
  「韋彤,我不是故意的,是她硬要纏上我的啊!」黃凱超猶不知死活地哇哇解釋。「我也不想的,都是她……那女人太賤了!」他像個孩子,闖了禍只會賴到別人頭上。
  「你說什麼?你夠了沒?」嚴琛怒斥。
  「我說真的,是那女人主動勾引我,我沒有——」
  一記結實的拳頭堵回了黃凱超不負責任的辯解,他駭然,伸按柔似乎流血的鼻頭,嘶聲指控。
  「你憑什麼打我?」
  憑什麼?嚴琛冷笑。憑他看不慣這種懦弱諉過的男人。
  他傲然撇頭,面向周韋彤。「跟我上車!」
  她正驚愕地望他,聽聞他命令,不由自主地點頭。
  「等等!你不可以帶韋彤走!」黃凱超阻止兩人,朝她真情喊話,「韋彤,你別生氣了,你會原諒我的,對不對?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周韋彤不理他,在嚴琛的護衛下,坐進車廂。
  黃凱超驀地惱了。「你跟這男人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真的是你老闆?怎麼可能這麼巧出現在這裡?難道你背著我劈褪?」
  又一記拳頭,毫不容情地揮擊他。
  黃凱超吃痛,這回,總算識相地閉嘴,不再喳呼,帶著恨意目送嚴琛上車。
  車輪疾轉,揚起一波波水浪,將死不認錯的男人,遠遠地拋在後頭——
  究竟……怎麼回事?
  一個小時後,當週韋彤坐在海產店角落的桌前,面對一席豐盛菜餚,香氣刺激著她的味蕾,食慾卻無法被勾動。
  因為她還陷在半恍惚的狀態,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經歷。
  她真的看見男友跟別的女人上床了嗎?
  那個迫不及待與對方纏綿舌吻的裸身男子,真的是他嗎?是那個只對打遊戲有興趣的黃凱超?
  「吃吧!」嚴琛坐在她對面,觀察她木然的神色片刻,將一雙筷子遞給她。
  她怔怔地接過,揚眸望他。
  這個男人,今天費了一番心思幫她打扮漂亮,親自開車將她送去男友身邊,又在她遭受打擊傷害後,護她逃離。
  他帶她到新竹市區一間商務旅館,訂了兩間房,命令她洗個熱水澡,然後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套乾淨衣裙,要她換上。
  接著,帶她來到附近這間海產店吃宵夜。
  「你整個晚上沒吃東西,肚子一定餓了吧?快吃。」
  他不也是一晚沒進食?「你……不是要去台中拜訪朋友?」
  他一愣,顯然忘了自己臨時編的藉口,但他不愧是在商場打滾的男人,迅速凜肅神情。「他公司臨時有事,得出差一趟。」
  「喔。」不是這樣的,她知道他在說謊。
  他彷彿也看出她不相信,眼神掠過一絲尷尬。
  她靜靜地凝睇他,心弦緩緩拉緊——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怎麼還不吃?」他粗聲催促。
  「喔。」她舉箸,目光在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餚上遲疑地梭巡,終於選了一道蝦仁炒蛋,勉強吃了兩口,便擱下筷子。
  「吃不下?」他皺眉望她。
  「嗯。」她點頭。
  「因為你男朋友?」他問得直接犀利。
  她一顫,容色乍白,羽睫黯然低伏。「我沒想到……沒想到他會……」
  他沉聲接口。「沒想到他會劈腿?」
  她再次點頭,言語在唇畔吞吐。「那不……像他。」
  「你該不會想為他的行為找理由吧?」嚴琛臉色一沉,眼神陰鬱。「難道你真的相信他的說詞,是那個女人主動勾引他?」
  她沒立刻回答,伸手握住水杯,蔥指扣緊。「我想……說不定是那樣。」
  他驀地拍桌。「你給我清醒一點!周韋彤!」
  她嚇一跳,惶然揚眸,迎向他燃著怒火的黑瞳。
  他為何如此激動?
  他目光灼灼地瞪她。「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你還要替他找藉口嗎?他不但不忠實,更差勁的是他還把錯都推到別人身上!別告訴我你打算原諒他!」
  「我沒有,我不是……」見他怒意勃勃,不知怎地,她頓時慌了,焦急地想解釋。「我是說——」
  「你眼皮腫了。」他打斷她。
  她一愣。
  「剛才哭了很久,對吧?」銳利的眸光毫不容情地擒住她。「在雨裡哭,洗澡的時候也哭,你很傷心,對吧?」
  「我……」她咬緊牙,強忍胸臆強烈翻騰的情緒。
  「你是白痴。」他下結論。
  「什麼?」她震撼,不可思議地瞪他。
  他撇撇嘴,神態好不屑。「為那種長不大的男人付出感情,被他背叛什麼都不能做,只會哭,還千方百計想找原諒他的理由——不是白痴是什麼?我懷疑你腦子忘在你男朋友家沒帶出來。」
  「你——」
  她惱得全身發顫,暗暗掐緊掌心。他有必要說話這麼刻薄嗎?「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這女人腦筋的構造是怎麼樣?你看不出你男朋友根本沒把你當回事嗎?你在日本為他淋雨排隊那天,你知道他打電話來怎麼說嗎?明知道你發燒了,他卻只關心你沒幫他買到遊戲!這就是你男朋友,你到現在還沒認清他嗎?你眼睛是瞎了嗎?」
  他字句如刀,一刀刀,精準地剜割她心房。
  怎麼能有人說話這麼狠、這麼無情?他不知道她正流著血嗎?因男友的背叛與他殘酷的言語而銳利地抽痛。
  她倔強地揚起下顎,不願在他面前表現脆弱,但眼眸卻不爭氣地漫著酸楚,氤氳淚霧。
  不想哭,偏偏難抑哀傷。
  「我沒有瞎,腦子……也沒問題。」她顫聲申明。
  「那你是怎麼回事?」
  「我只是……不相信,凱超他一向只愛玩電玩的,他不像其他男人,會對路上的美女感興趣,他不是那種……會被慾望主宰的人,他……」她不知該如何解釋,羞慚、懊惱、恥辱,種種複雜情緒在胸口糾葛,纏得她透不過氣。
  他倏地眯起眼,敏銳地抓到她話中脈絡。「你的意思是說他平常沒什麼情慾?」
  「……」
  「他都沒跟你上床嗎?」
  他一定要問這麼明嗎?她怒視他。
  而他霎時無語,眼神陰晴不定。
  她看不透他思緒,更加羞窘,這下他都知道了,知道她男友平常對她這個女友毫無「性」致,轉身卻能跟女網友演出激情戲碼。
  愈想愈難堪,她猛然起身。「你慢用,我先回旅館——」
  「坐下!」他命令。
  她咬唇,不想理。
  「我要你坐下。」他霸氣地扣住她手腕,強拉她坐回原位。
  她忿忿地別過臉。
  「所以你這是對自己沒信心?」他慢條斯理地問。「因為你男朋友不要你,寧可跟別的女人上床,所以你開始懷疑自己的女性魅力?」
  他為何總是要這般一針見血!
  她又羞又惱,有股衝動想拿針線縫上他那張不懷好意的嘴。
  一聲冷笑。「你本來就沒什麼女性魅力,這還需要懷疑嗎?」
  他說什麼?
  「沒眼光沒腦子沒魅力,說起來你這女人還真是悲哀。」
  說夠了沒?
  「怪不得你男朋友會劈腿——」
  「嚴琛!」她用力拍桌,比他之前拍得更響亮、更激動,她甚至忘了面前這男人是她老闆,不該直呼其名,她只知道如果可以,她真想當場掐住他。
  「你不要太過分了!」
  「我過分嗎?」他絲毫沒把她的怒氣看在眼裡,似笑非笑地勾唇。「難道我說錯了?」
  天啦!她好恨他!
  「你講話一定要這樣傷人嗎?你根本不懂……我有多難過!像你這樣的男人,一定從來沒受過這種打擊吧?你不懂得被戀人背叛有多痛苦,我前兩段感情都是無疾而終,我很想好好經營跟凱超這段感情,我很認真的……雖然我也知道我們有很多地方合不來,我知道他其實沒那麼愛我,我也知道、也知道……」她忽地哽咽,滿腔委屈纏結。
  她早就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分手,只是她一直徒勞地試著延遲那天的來臨。
  媽媽常說她傻,說她跟凱超不像戀人,他比較像把她當成鐘點女傭,其實她也明白的,只是不願意對自己承認。
  她很後悔,覺得自己好傻好天真,直擊男友跟別的女人上床,她夠痛了,而他竟還嘲笑她!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說話?」她含淚含怨,瞠視他。「你知不知道別人都怎麼在背後叫你?他們說你是『冷血閻羅』,你很不受歡迎你知道嗎?大家都恨你!」
  「……我知道。」他面無表情。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這麼顧人怨?你明明就可以……很溫柔的啊!你下午的時候還對我那麼好——」
  其實直到幾分鐘以前,他也還是對她好。
  周韋彤驀地頓住,眨眨眼,眨去迷濛淚霧後,漸漸地看清了他。
  他依然板著一張臉,肌肉緊繃,但那雙幽深的眼眸,似乎隱微地波動著什麼。
  究竟是什麼?她不能確定,但卻微妙地感受到一絲溫暖。
  她落下目光,凝定他的手,他正捏著一雙筷子,很用力地捏,她看著,霎時領悟。
  他不是有意傷她,只是他習慣了用這種方式掩飾自己的真心,他真正想說的話,藏在凌銳的語鋒裡。
  他想說什麼暱?
  她悵惘地憶起他想辦法為她弄來男友想要的遊戲軟體、請她吃午飯、帶她到i-Fashion試衣變身、親自開車送她到新竹……
  或許他,只是想鼓勵她振作?
  她凝望他,深深地,望入他眼眸。「你覺得……我現在該怎麼做才好?」
  嚴琛震住,沒想到她會忽然冷靜下來,問他意見,筷身在他手裡無辜地折斷,他愣了愣,對自己情緒過分起伏不滿地蹙眉,深吸口氣,這才沙啞地揚嗓。
  「很簡單,你只要讓自己從此以後過得更好,讓那個不懂得珍惜你的男人後悔——」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1-6-18 08:08:47
第七章

  她必須讓自己過得比從前更好!
  愛自己,才更能令那個不夠愛她的男人後悔,珍惜自己,就不必哀憐地等待別人珍惜。
  就這樣,很簡單。
  「嘴上說說當然很簡單……」周韋彤瞪著鏡中的倩影,喃喃自語。
  今天的她,穿一件七分袖白襯衫、五分袖薄外套、一條剪裁合身的丹寧褲凸顯窈窕的腿部曲線,還有臀部——最近似乎緊實一些了,果然上瑜伽課有效。
  她推了推鼻樑上新換的眼鏡,框架是玫瑰紅色,有型有款,戴在臉上顯得神采飛揚。
  最後,胸前掛一條手工做的蕾絲綴花項鏈,畫龍點睛,華麗中見甜美。
  「好像還不賴嘛。」
  周韋彤打量鏡中的自己,頗感滿意。最近她愈來愈喜歡照鏡子了,也愈來愈常在鏡中發現自己身上不錯的地方,她膚色自皙,臉頰軟嫩軟嫩的,很好摸。身段也屬於比較纖細那型的,練了一個月瑜伽。新陳代謝有進步,氣色更好了。
  她也迷上了換裝的樂趣,穿上能令自己變得更亮眼的衣服,她就覺得心情好,走在路上格外有自信。
  這算是一種虛榮嗎?
  她赧然尋思,一面感到自慚,一面又不禁傾向鏡前,兩根食指抵住自己頰肉,扮出一個調皮可愛的表情。
  「呵呵!」
  一陣突如其來的笑聲響落,她驚住,連忙收手,嬌嗔地轉頭,望向倚在門口的母親。
  「媽,你怎麼進來時也不敲一下門的?想嚇死人啊?」
  「我說女兒啊,你娘什麼時候進你房間學會過敲門的?」周媽媽毫不在乎女兒的抱怨,笑著走進來,從身後勾摟她脖子。
  「怎麼?看你心情好像不錯喔,今天這樣打扮,自己很滿意吧?」
  「哪有啊!」周韋彤害羞,不肯承認。「媽你放開我啦,很難呼吸耶。」
  「就不讓你呼吸。」周媽媽單手繼續勾摟。「說,你最近怎麼回事?你說跟那個死小子分手了,是真的嗎?」
  「是啊!」
  「死小子後來都沒打電話找你?」
  「他打了幾通,我沒接。」
  「那他有沒有去公司找你?」
  「他不知道我調到集團總部去了。」
  「也沒來我們家找?」
  「他根本不曉得我們家住址啊!你忘啦?他從沒來過。」
  「對喔。」周媽媽嗤笑,鬆開勾住女兒的手,作勢敲敲自己腦袋。「你瞧你娘這老糊塗,我以前就是嫌他從不來家裡拜訪,只會盧你去新竹當他的鐘點女傭——嘖嘖,你跟那死小子分得好,太好了,普天同慶,值得放紀念假!」她用力拍手。
  周韋彤好笑。「媽,你會不會太誇張了點?」
  「不誇張。一點都不誇張。」周媽媽忽地眯起眼,在女兒身畔轉了一圈,將她上上下下瞧了個仔細。「誇張的是你吧?彤彤。」
  「我怎麼了?」周韋彤訝異。
  「你啊,那天回家跟我說你決定跟死小子分手,我還以為你會一蹶不振一陣子呢,可能會從魚乾女變腐朽女,宅在家裡化成木乃伊——結果你不但沒墮落,還給我更賣力工作,每天上班就好像你娘去百貨公司報到一樣,活力四射,一個禮拜上三堂瑜伽課,假日如果沒去公司上班就是去看電影逛街。」周媽媽暫停喘口氣,伸手點了點女兒的額頭。「嘖嘖嘖,你不但沒給我枯萎,還活得更燦爛是怎麼回事?」
  「這樣不好嗎?」周韋彤掌心擋住前額,躲開娘親的追擊。
  「難道媽希望我整天在家裡痛哭流涕?」
  「是不用那樣啦,只是你也復原得太快了,不得不讓人懷疑。」周媽媽話中有玄機。
  「懷疑什麼?」周韋彤不解。
  「就懷疑……」周媽媽旋轉掌心,比了個意味深長的手勢。
  「你快說啊。」她可沒耐心跟母親玩猜謎遊戲。
  「就是你身邊是不是出現了粉紅色的泡泡啊?」
  「什麼粉紅色泡泡?」
  「傻瓜!男人啦!」周媽媽笑。「我在想,你該不會在發展新的羅曼史吧?」
  周韋彤頓悟,原來這個想像力豐富的娘親以為她有新的追求者了。
  「拜託!你別亂想好嗎?」她抗議,臉頰卻異常地赧熱。「我每天都在公司忙工作,哪有什麼鬼時間發展新戀情啊?」
  「就辦公室戀情啊。」周媽媽雙掌捧住女兒臉蛋,不放過她臉上表情任何一絲變化。
  「你老實說,你最近變得愛打扮愛漂亮,是不是因為有新男人的關係?」
  「才不是呢!」
  「我不信,人家說『女為悅己者容』,你如果不是有新對象,怎麼會突然開竅愛打扮?」
  「就是……我不是說過了嗎?最近我負責當老闆跟一間時尚雜誌社的聯絡窗口,還有秋季的慈善服裝秀,我也要參與籌備工作,所以……就被那些人耳濡目染嘛。」
  「只是這樣?」周媽媽不太相信事情如此單純。
  「就是這樣。」周韋彤肯定地點頭。
  「好吧,那就當是這樣好了。」周媽媽套問失敗,很不情願地抿抿嘴。「對了,你今天穿這麼帥氣要去哪裡?」
  「去上班啊。」
  「上班?今天禮拜六耶。」
  「服裝秀快到了,有很多事要忙嘛。」周韋彤背起俏皮的單肩背包,在母親頰畔送上親暱一啄。「走了,掰掰。」
  語落,她輕盈地走出臥房。到家門口時,忽然想到忘了拿一早起來做的便當,又扳回廚房。
  她提起布袋,看著裡頭還熱騰騰的便當,腦海驀地浮現母親方才的疑問。
  她說自己身邊並沒出現粉紅色的泡泡,是真的沒有嗎?或者只是她……拒絕承認?

  ***

  「你在幹麼?」
  當週韋彤正埋首在筆記本上計劃服裝秀流程時,一顆頭忽地湊過來,溫熱的氣息曖昧地吹拂她耳畔,撩撥她心韻加速。
  粉紅色泡泡?
  她揚起臉,稍稍往後仰,戒備地拉開與男人之間的距離。
  嚴琛完全沒意識到她的窘迫,逕自研究她潦草的筆跡。「你的字怎麼這麼醜?小學時都沒好好練過字?」
  泡泡幻滅。
  周韋彤不愉地嘟嘴。這男人就不能一天不嫌棄她嗎?
  「是服裝秀的流程。」她合上筆記本,不想繼續聽他對自己的字跡批評指教,「我在想該怎麼順好。」
  他頷首,也沒深入追究的意思,湛眸落定她臉蛋。「新眼鏡?」
  「啊?嗯。」她下意識地伸手扶扶鏡架。「禮拜一去配的,昨天才拿到。」
  「不錯,挺好看的。」
  好看?她沒聽錯吧?他說她好看?
  周韋彤眨眨眼,似乎看見前方隱約飄浮在空中的粉紅色泡泡。
  「謝謝。」她微微羞赧地垂睫。「其實我有想過,是不是直接換戴隱形眼鏡比較好?」
  「不要!」他否決得超快速。
  泡泡再度幻滅。
  周韋彤才剛飛揚的芳心又往下直墜。
  她怎麼會忘了?他警告過她不要在他面前取下眼鏡。
  哼,她的眼睛有那麼難看嗎?就非藏在玻璃鏡片後不可?
  雖然這麼多年來她也的確習慣了戴眼鏡,但他這種反應仍是令她很受傷。
  她倏地站起身。
  「你要去哪裡?」他問。
  「倒咖啡!」她頭也不回。
  「順便也幫我倒一杯。」
  她聞言,步履稍凝,然後才又很不情願地繼續往前走。
  他目送她背影,星眸閃爍笑意。
  看樣子她好像生氣了,雖然他不太明白她的怒點在哪裡,不過能逗她這樣小小發脾氣,也挺好玩的。
  一念及此,嚴琛不覺心情大好,低低地吹口哨,走向自己辦公室。
  蔡常熙正好從另一邊走過來,聽聞口哨聲,驚駭地差點把手中捧的一疊文件甩落地上。
  跟隨這個老闆將近五年了,從不曾聽見他在公司吹口哨,今天怎麼回事?天地異變了嗎?
  懷抱著驚疑不定的心情,蔡常熙跟進副總辦公室,將文件擱在辦公桌上。
  「Boss,這些是等你簽的文件。」
  「嗯,我知道了。」嚴琛從筆筒抽出鋼筆,打開第一份文件。
  蔡常熙卻還站在原地。
  「還有事嗎?」嚴琛一面簽名,一面問。
  「Boss,有些話我直說,希望你別在意。」蔡常熙聰明地先打預防針。
  嚴琛冷哼。「你什麼時候跟我說話懂得委婉了?」
  冤枉啊!蔡常熙瞠目,他哪時候跟這喜怒無常的頂頭上司說話不是戰戰兢兢的?只不過偶爾……偶爾也會稍稍僭越啦,畢竟自己算是心腹,提出中肯的諫言也不算過分吧!
  「有話快說。」嚴琛懶得跟他玩心理戰。
  「好吧,那我就說。」蔡常熙決定豁出去了。「我看你最近心情挺好的樣子。」
  「然後呢?」
  「好像有點好得……太過頭了?」
  嚴琛凜眉,擲下筆,背脊往後靠。「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我情緒低潮?」
  「當然不是!」蔡常熙急忙搖手。開玩笑!大魔王陷入低潮,那豈不是成了四處噴火的暴龍嗎?所到之處盡成焦土,他哪可能希望發生這種災難啊?「我的意思是……我是說,你心情這麼High,該不會是因為……」
  「因為什麼?」
  門扉傳來兩聲清脆敲響,打斷兩個男人的談話。
  說曹躁曹躁就到。
  「進來!」嚴琛揚嗓。
  周韋彤推開門,身影盈盈,將一杯熱咖啡送到嚴琛面前。「老闆大人,您的咖啡。」她刻意用禮貌的敬稱,櫻唇似笑非笑地牽開。
  這很顯然是挑釁。
  嚴琛凝望她,身為老闆的權威受到挑戰,奇怪地他一點也不在意,反倒覺得好笑。
  他接過咖啡杯,啜飲一口,劍眉斜挑。「這是三合一?」
  「是啊。」
  「我不喝三合一。」他擱下咖啡杯。「你去幫我煮一壺Esspresso。」
  「……」
  「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聽見了,老闆大人。」她瞠視他,明媚的瞳眸隱隱竄燒兩簇火苗。「不過我還有很多事要做,而且煮咖啡平常是由公司小妹負責的,我並不擅長,可能沒辦法調出讓您滿意的口味。」
  竟敢頂嘴?
  嚴琛失笑,表面卻一本正經。「也對,還記得你之前在i-Fashion煮咖啡,結果是潑了我一身,還差點……嘖,看來為了替我們嚴家傳後,我還是小心為妙。」
  他在胡說八道什麼啊?憶起當時的窘境,她霎時臉紅心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幹麼非提那件糗事不可,還用這種輕佻的口氣?
  不行,她絕不隨他起舞。「所以如果老闆大人沒其他吩咐的話,那我告退了。」
  「去吧!」他開恩似地擺擺手。
  她咬唇,最後橫他一眼,才悻悻然地旋身離開。
  而他旋玩煮咖啡杯,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星眸熠熠生輝。
  蔡常熙旁觀這一幕,心下有譜。
  她在做什麼?居然跟自己的直屬上司鬥嘴?
  回到座位,周韋彤立刻懊惱不已,方才高傲的氣焰轉瞬灰滅,現在的她只想狠狠掐自己。
  她瘋子嗎?嚴琛是老闆耶,是人稱「冷血閻羅」的恐怖人物,她竟敢挑釁他,簡直不知死活!
  但不知怎地,近來她的確愈來愈常在無意中捋虎鬚了,有時連她自己都嚇一跳,怎會那般大膽?
  「你挺有一套的嘛!」有人拍她的肩。
  她怔了怔,愕然回眸。
  是蔡常熙,他正笑看著她。
  「什麼意思?」她不解。
  「我是說BOSS,你剛才居然敢那樣對他說話。」
  「喔,那個啊……」她雙手抱頭,不得不感到後悔。「我現在已經努力在檢討自己了,我剛才一定是瘋了。」
  「你沒瘋啊,你做得很好。」蔡常熙安慰她。
  「才怪!」她哀嘆。「說不定下禮拜一,我就會發現自己的辦公桌被淨空了,只有一封公司的開除信。」
  「這麼悲觀?」蔡常熙笑。「那你剛才還敢那樣跟老闆嗆聲?」
  「我就說我瘋了啊!」
  「韋彤,韋彤,你看著我。」
  她放下手,迷惑地揚起臉。
  「我說真的,我從沒見過Boss的心情像這陣子這麼好,我想都是你的功勞。」
  「我的功勞?」她不敢相信,心韻凌亂。「怎麼可能是我的關係?」
  「我本來也不覺得有可能,但是……」蔡常熙若有所思地凝視她。「你最近真的變漂亮了,而且愈來愈像——」他驀地頓住。
  「像什麼?」她追問。
  他搖頭,好似驚覺自己差點說錯話,眼神霎時警醒。「沒什麼。」
  什麼跟什麼啊?「蔡特助,你今天說話怎麼沒頭沒尾的?」她疑惑地推推眼鏡。
  「別推了。」他制止。「幹麼不去配隱形的啊?」
  「你以為我沒想過嗎?」她哀怨。「是Boss不准我在他面前拿下眼鏡。」
  「他不准?為什麼?」蔡常熙訝然。
  「誰知道?他大概覺得我的眼睛長太怪,不想被嚇到吧?」她自嘲地撇唇。
  她眼睛長得怪?蔡常熙眯眼,主動摘下她眼鏡,仔細打量,她迎視他,深邃的眼眸裡養著兩丸烏黑琉璃,清透靈氣,卻又蘊著某種不可思議的迷濛感。
  他看著,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要你拿下來。」
  「為什麼?」她追問。她的眼睛真有那麼難看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蔡常熙看透她的思緒,笑了,將眼鏡遞迴給她,看她戴上。「記著,這可是你的防衛武器,千萬別輕易拿下來。」
  防衛武器?她錯愕,就這副眼鏡?而且她要防衛什麼?
  「你不懂嗎?不懂也好。」他爽朗地拍拍她的肩。「總之,就靠你了。」
  「靠我怎樣?」他怎麼愈說愈玄?
  「靠你讓Boss快樂起來啊!」
  「我哪有這種能耐?」
  「你有的。」他意味深長地低語。「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你可以改變那個男人。」

  ***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讓他變快樂,但她知道,跟他在一起工作,自己很快樂。
  雖然他個性跋扈蠻橫,這點無庸置疑,但對許多事情的見解與觀點,確實敏銳,他經常點出她輕忽或迷惘之處,為她開拓嶄新的視野。
  有的時候,她會覺得跟這樣的老闆共事,彷彿經歷一場奇幻冒險,很刺激、很愉悅,處處有新奇,時時有驚喜。
  如果凱超是個需要她照顧的孩子,那嚴琛就是個十足的男人,他是可以帶領她的,而且也的確強勢地引導著她。
  他走在前面,而她在後頭追隨,急切地渴望成長,好跟上他從未躑鐲的腳步。
  但偶爾,這個霸氣的大男人也會像個孩子般耍賴。
  好比現在——
  「我肚子餓了。」
  周韋彤揚起臉,望向忽然來到她身旁的老闆,愣愣地問:「已經中午了嗎?」
  「都快十二點半了。」
  才十二點半?以前他不工作到超過一點,絕不會想起午餐。
  「你不餓嗎?」他問。
  「還好啊。」她搖頭,是真的不覺得餓。
  「你在幹麼?」他皺眉。「還在規劃服裝秀的流程?」
  「不是,我在看上次藥妝的企劃,看哪個網站比較適合跟我們合作。」
  「那個不急,你什麼時候變成工作狂了?連吃飯時間過了都不曉得?」
  嘿,這個全集團最出名的工作狂竟然指責她是工作狂?
  周韋彤傻住,承受頂頭上司指責的目光,相當無辜且無言,她茫然眨眼,許久,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那就……現在來吃飯好了,我有帶便當。」
  「便當?」他愕然挑眉。
  「對啊。」她從布袋裡取出便當盒。「只要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呃,其實我……」
  她欲言又止,他也沒給她說完話的機會,直直瞪著那個凱蒂貓圖案的可愛餐盒。「我從來沒吃過從家裡帶的便當。」
  「嗯,我想也是。」不奇怪,便當是窮人家小孩或者想省錢的OL才會帶的玩意兒,像他這種富家出身的大少爺,哪需要如此委屈自己?她咬咬唇,正欲發話,他又搶先開口。
  「常熙說這附近開了一家新的日本料理餐廳,挺不錯的。」
  她愣了愣。「Boss的意思是要跟蔡特助去那家新開的餐廳吃飯?」
  他不滿地橫她一眼,彷彿責怪她沒聽出他話中暗示。「常熙說下午有事,已經先走了。」
  所以是要找她一起去吃?她猶豫。「可是便當……」
  「你非得吃那種重複加熱過的東西嗎?那不是很難吃嗎?」他粗聲吼。
  哪會難吃啊?她嘟嘴。「我從小到大都是這麼吃的啊。」
  他狠狠瞪她,她頓時心虛。
  「好吧,我跟你出去吃。」
  「算了!」她的讓步不但沒令他息怒,反而更令他懊惱,臉上閃過可疑的窘色。「你愛吃那種東西就隨便你吧!」
  語落,他大踏步回自己辦公室,頭也不回。
  她怔忡地目送他背影。他不是餓了嗎?這意思到底是吃不吃午餐呢?
  她嘆息,提起便當袋到茶水間加熱,然後捧著熱好的餐盒敲門進他辦公室。
  「什麼事?」
  不耐的口吻幾乎擊潰她的勇氣,她深吸口氣。「Boss,其實我……帶了兩個便當。」
  「兩個?」他愕然挑眉。
  「是啊。」她不穩地微笑。「因為我看你老是吃外食,沒什麼機會吃家常菜,所以,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她驀地頓住,有點沒自信,想起他方才說這種重複加熱的東西很難吃,不知肯不肯賞臉?「我看還是算了……」
  「我要吃。」他忽地起身走向她,搶過她藏在身後的便當盒,打開,一股香味飄逸。「這個是你自己做的?」
  「嗯,揚州炒飯還有一些燙青菜,可以補充多一點纖維質。」
  「這真的能吃嗎?」
  嗄?周韋彤愣住。這算是嫌棄嗎?但看他一副躍躍欲試的眼色,又不像。
  或者只是習慣性地故作不屑?她了悟,感覺自己好似漸漸能捉住這男人陰晴不定的心思。
  「不相信的話,你嘗一口啊,保證好吃!」她舀一匙飯,遞到他手裡。
  「好吧,我就勉為其難嘗看看。」他傲然接過湯匙,送進嘴裡,慢慢咀嚼。
  她凝睇他,芳心不受控制地悸動,雖然她對自己的烹飪手藝有信心,但還是怕不合他口味。
  「怎樣?」她期待地問。
  「嘖,還可以吧。」他嘴上不說好聽話,手倒是很自然又往飯盒裡舀一匙,她驚異地望著他不自覺的動作,笑意如漣漪,在心湖裡一圈圈,不斷地漾開。
  怎麼辦?看著這般孩子氣的他,她竟覺得好想好想寵溺他。
  「你別吃太快,小心嗆到。」她柔聲叮嚀。「我去倒茶。」
  「嗯。」他點頭,不客氣地捧著便當盒,挖了一口接一口,狼吞虎嚥,好似這輩子不曾嘗過如此珍饈。
  她才端著兩杯茶回來,他竟然已經風捲殘雲地把她的便當掃光一大半,她不可置信,卻也不禁欣喜。
  「你喜歡的話,我以後都幫你多做一份好了。」話才落下,她便暗自後悔。
  她又不是他女朋友,天天幫他帶便當,也太曖昧了吧?
  但他好像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對勁,還任性地指定。「下次我要吃你的拿手菜。」
  她聞言,心口一融,甜甜地似是漫流著蜂蜜。「好啊,可是你吃歸吃,不准嫌棄。」先定出規矩。
  「不行,你知道我這人不喜歡說謊,不好吃我會直說。」
  竟然不用她?她惱了。「你哪裡是不喜歡說謊,你根本就是講話刻薄好嗎?」
  「我是實話實說。」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機車?」
  「說實話也錯了嗎?」
  「你……很過分耶!沒人教過你做人要圓融嗎?偶爾稱讚別人幾句會死啊?」
  「值得稱讚我就會稱讚。」
  「那我不值得你稱讚嗎?你為什麼老是嫌棄我?」
  「我沒嫌棄你。」
  「還說沒有?你老是找我碴。」
  「我沒有。」
  「你就有……」
  兩人的對話逐漸脫離成人的理性討論,完全像是小學生幼稚的針鋒相對,更像是情人間甜蜜的鬥嘴。
  但他們都沒察覺彼此越了界,只是快樂地沉溺在粉紅色的氣流裡,直到周韋彤帶著嬌嗔之意質問——
  「你沒嫌棄我,那你說說看,為什麼不准我在你面前拿下眼鏡?」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1-6-18 08:09:03
第八章

  空氣瞬間結凍。
  他不說話,一動也不動,整個人宛如遭到巫女施法,抽出了神魂。
  許久、許久,當週韋彤覺得自己快熬不過這樣意味深長的沉默,正準備開玩笑混過去時,他終於沙啞地揚嗓。
  「為什麼你會這樣說?」
  「嗄?」她怔了怔。「你忘了嗎?之前你不准我拿下眼鏡。」
  「什麼時候?」
  「就是我們在東京出差的時候……你喝醉酒那天晚上。」嗓音漸漸微弱,她驀地醒悟,也許對他來說,那晚是個難堪的回憶。
  果然,嚴琛盯著她,眸光明滅不定。
  她尷尬地揮揮手,一時不知所措。「呃,其實也沒什麼啦,我只是很好奇而已,想說是不是因為我眼睛很難看——」
  「不是那樣。」他打斷她。
  「那是……怎樣?」她怯怯地問。說實在的,她很想知道理由。
  他不回答,放下便當盒,拿起她方才端進來的茶杯,也不怕燙,咕嚕咕嚕地猛灌。
  他看起來……很緊張的樣子,她不曾見過他如此無措,鬢邊隱隱冒出冷汗。
  到底怎麼回事?
  她越發好奇,不知不覺升起惡作劇的念頭,摘下眼鏡。
  他喝完整杯茶,轉頭瞥她,見她一雙水靈剔透的瞳眸赤裸裸地與自己相望,不禁倒抽口氣。
  「你——」
  「我決定去配隱形眼鏡。」她宣佈。「我想老闆應該沒有資格規定他的員工戴不戴眼鏡吧?」
  他聞言,責怪似地瞪她。「周韋彤,你把眼鏡戴回去!」
  她不理會,故意走近他,揚起清秀的臉蛋,挑釁地與他對峙。
  他見她靠過來,竟慌張地往後退。「你會後悔。」
  「為什麼?」她繼續往他身前進逼。
  「因為……」他遲疑。
  「因為怎樣?」她凝在他身前,與他之間的距離,近得只有一個呼吸的間隔。
  他氣息一斷,心跳也在此刻短暫中止,理智當機,情感卻在胸海波濤洶湧,然後,他衝動地展臂圈鎖她,方唇壓下。
  這是個粗暴的、懲罰的吻,他柔著她香軟的唇,她驚嚇地嚶嚀,直覺想躲,但大掌扣住她後頸,不讓她逃。
  舌尖探入她微分的貝齒間,放肆地捲繞、吸吮。
  她顰眩,情慾的浪潮激烈地拍打全身,在即將滅頂的時候,浪潮忽地轉趨溫柔。
  他不再傲慢地佔領,轉為輕柔的呵護,輕輕地啄吻她的唇,淺嚐即止。
  忽深忽淺的吻,令她完全失去抵抗的力量,虛弱地由他擺佈。
  他捧著她的臉,方唇纏綿地由櫻唇碾過鼻尖,在彎密的柔睫短暫擦過,最後,停在潤澤的額頭。
  兩人靜靜地擁抱著,感覺彼此狂亂的心韻與灼熱的體溫。
  「現在,你懂了嗎?」他在她耳畔低語,曖昧的呼息如羽毛,搔弄她心窩。
  「你拿下眼鏡,就是會發生這種事。」
  她不發一語,嫣紅的臉蛋貼在他胸膛,微微嬌喘。
  時光,彷彿在這一刻甜膩地靜止,捨不得前進。
  直到一串不識相的手機鈴聲乍然唱響,兩人一震,這才從沉醉的氛圍中醒神,急速分開。
  嚴琛接起手機,周韋彤怔怔望著他挺拔的身影,右手按住胸口。
  心,還是跳得好快好快,幾欲迸出,肌膚也灼燙髮燒。
  她咬唇,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努力鎮定,接著重新戴回眼鏡。
  蔡常熙說,這是她的防衛武器,她現在懂了,原來這武器防衛的,是她自己的心。
  保護她,不對他臣服——
  ***
  自從那天后,她與他的關係越過了某道邊界,來到一個美麗新境界。
  不是那麼純粹的老闆與助理,但也還不是心心相印的戀人,於公於私,都多了幾分曖昧。
  誰也沒再提起那個意外又甜蜜的吻,也沒人追究雙方是否情投意合,只是順著感覺走,自然而然。
  漸漸地,她發現自己在他面前,有了某些特權,她是唯一可以跟他頂嘴的員工,而他完全不會生氣。
  她可以調侃他,諧譫他,偶爾譏諷他幾句,偶爾又對他撒嬌,他有時會裝沒聽見,有時會故意用更惡毒的言語回敬,但大部分時候,眼眸都蘊漾著溫煦的笑意。
  那樣深蘊在眉宇之際的笑意,幾乎是一種寵溺。
  辦公室開始有流言傳開,好奇的耳語傳說著最近「冷血閻羅」似乎快樂多了,經常能見到他開朗的笑容,跟從前的陰鬱深沉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是什麼人或什麼事改變了他?
  員工們紛紛猜測,答案天馬行空,千奇百怪,甚至有人胡想他是不是最近剛得到一大筆遺產,或者即將又在集團核心高昇。
  但還是有某些人,將線索的脈絡導向周韋彤。
  「會不會是韋彤?」他們悄悄問。「我聽說她最近跟冷血閻羅相處得不錯。」
  「嗯,我覺得冷血閻羅很信任她,很多事情都交給她辦。」
  「上次我還瞥見他們一起在會議室裡吃便當,好像是韋彤自已做的。」
  「真的假的……」
  流言蜚語,以誇張的速度蔓延,雖然礙於嚴琛平素的威嚴及不苟嚴笑,無人膽敢探究真實,但周韋彤仍是敏感地察覺,同事們看她的眼光染上了些許詭異。
  某個下午,乍後的陽光懶洋洋地灑進辦公室內,幾個員工端著點心及咖啡,圍繞著在茶水間聊天。
  這是嚴琛目前宣佈的新德政,每天開放二十分鐘的午茶時間,員工們可以明目張膽地停下手邊的工作,喝杯咖啡,提提神醒醒腦。
  「我說韋彤啊,聽說這個午茶時間,是你跟嚴副總提議的?」一個年長的女同事問。
  「嗯,是啊。」周韋彤不疑有他,直率地點頭。
  眾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你是怎麼說服那個冷血閻羅答應的?他以前可是不把我們壓榨到死,絕不罷休的耶!」
  「他沒那麼壞啦。」周韋彤直覺替上司說話。「他只是比較認真工作而已。我跟他說,短暫的休息反而可以提高大家的工作效率,他想了想,就答應了。」
  就這樣?眾人面面相覷,很難相信那個苛刻的傢伙如此爽快。
  「那遊戲室呢?聽說副總跟董事會提案,辟出一間遊戲室,要擺幾張乒乓球桌,還有那個打圓盤的遊戲叫啥?」
  「Air Hockey。」
  「對,就是那個。那又是怎麼回事?他真的有這樣提議?」
  「有啊。」周韋彤微笑證實。「其實國外有很多公司都會提供給員工休息交誼的空間,這也算是一種員工福利嘛,而且根據調查,員工會因此對公司更有向心力。」
  「是沒錯啦,可是……」一夥人聽得嘖嘖稱奇。「是那個冷血閻羅耶!他怎麼可能有這種良心?」
  「唉,你們把他看得太壞了,他其實人不錯的。」周韋彤再度為上司護航。
  呵呵呵,果然有鬼!
  眾人精神一振,八卦的動力頓時來了,他們是不敢在嚴琛面前多說什麼,不過對這個親切友善的同事,就沒那麼客氣了。
  「韋彤,你老實說,你跟嚴副總之間是不是有什麼?」
  「你們在戀愛嗎?該不會私下偷偷在交往?」
  「上回有人看見你們一起吃便當,你幹麼做便當給他吃?」
  「你……」
  一連串的問題如流星,顆顆直墜周韋彤胸口,她震住,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心韻狂野地奔騰。
  「我……呃,你們誤會了,我跟嚴副總之間……沒什麼,他就是……老闆啊。」
  「對我們來說,他當然是老闆啊!但對你來說,肯定不一樣吧?」
  「沒什麼不一樣,哪有不一樣?」
  「別裝了!瞧你,臉都紅了!」
  真的嗎?周韋彤傻傻地掌捧自己灼熱的雙頰。該不會紅得很明顯吧?天啦!
  她徒勞地遮掩,一面慌亂地想衝破同事們的包圍網。
  「我要……回去工作了。」
  「別想逃!」一個女同事笑著抓住她。
  「你們別鬧了,放開我啦!」
  「小鄭,你來抓另外一邊。」女同事示意另一個男同事幫忙阻擋。
  一群人玩笑地拉扯之際,一道嚴厲的聲嗓如落雷劈響。
  「你們幹麼?放開她!」
  哇!魔王親自來解救他的公主了!
  眼看嚴琛面色不善地揪住小鄭臂膀,很不爽他冒犯佳人似的,幾個員工都是駭然咋舌,很識相地同時拔腿,一溜煙地離去。
  周韋彤這才得以鬆一口氣,手撫胸口,勻定急促的心韻。
  「他們在玩什麼?」嚴琛擔憂地打量她。「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揚眸望他,與他四目相接,粉頰又更燙了。
  「那個小鄭抓你幹麼?」他質問,話裡似是浸染著醋味。
  是她聽錯了嗎?她嫣然一笑,他的酸成就了她的甜。
  「沒什麼啦。對了,Boss,明天就是i-Fashion主辦的慈善服裝秀了,等會兒我要去看最後綵排,你也要去嗎?」
  「當然!」

  ***

  冷血閻羅駕到。
  服裝秀綵排現場,i-Fashion的員工透過簡訊及耳語得知消息,個個立時繃緊神經,進入備戰狀態。
  他們準備好迎接最龜毛的挑剔,以嚴琛追求完美的個性,說不定連看秀的椅子排歪了,都會大肆發飆。
  果然,他一到現場,便用那雙雷達般的銳眼,仔細掃射每一個角落。
  王總編親自迎接,朝站在嚴琛身旁的周韋彤投去懇求的視線。
  她會意,輕輕頷首。
  嚴琛檢查每一個細節,燈光、音樂,以及整個走秀流程。這次服裝秀除了幾位專業模特兒,原本打算邀請社交名嬡共襄盛舉,但為了配合周韋彤的企劃,主打適合0L的服飾,模特兒也改成來自各行各業的0L。她們非專業,在伸展台上難免漏洞百出。
  嚴琛蹙眉。「這什麼鬼?這能看嗎?簡直白白糟蹋設計師的衣服,觀眾要看的是專業的展示,不是一群木偶在台上……」
  周韋彤輕拉他衣袖,朝他盈盈淺笑。
  他驀地頓住,深呼吸兩次。「我是說,王總編,這些小姐肯來義務走秀,公司很感激,不過有些動作,可能要請專業模特兒幫忙指導一下。」
  「是,我知道了。」王總編擦冷汗。
  「還有這燈光,打在衣服上也太難看了,好像鬼火——我是說,把燈光調明亮一點。」
  「是。」
  「音樂太強烈了,是要送葬——我是說,偶爾穿插比較柔和的音樂。」
  「我知道,我們會再調整。」
  「都已經最後綵排了,怎麼還——咳咳,你們辛苦了,時間不多,動作要快一點!」
  「……是。」王總編呆怔地應聲,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平常認識的冷血閻羅嗎?怎麼今天說話如此……溫和?
  「好了,先這樣,你去忙吧!」
  「喔,好。」
  王總編摸不著頭腦地離去後,嚴琛轉向周韋彤,很無奈又很懊惱地撇撇嘴。
  「這樣夠『圓融』了吧?」
  「嗯。」她點頭,明眸含笑,璀亮如星。「很圓融,很好,王總編他們一定很開心,會更賣力籌備。」
  「哼。」他不愉地冷哼,瞪她一眼。「都已經最後綵排了,還這樣亂七八糟的,你確定他們來得及搞定?」
  「一定來得及,因為有你在啊。」她肯定地低語,笑聲自微綻的櫻唇逸落,猶如風鈴,清脆地在他耳畔搖響。
  ***
  她的預言沒錯,經過一夜忙碌,隔天下午的慈善服裝秀大獲成功。
  設計師捐出來展示拍賣的服飾廣受好評,不僅名嬡貴婦大方出乎,獲邀觀秀的OL們也都爭先恐後地出價,為這場慈善秀募得大筆善款。
  最後謝幕時,嚴琛與王總編以及一群模特兒站在舞台上,接受眾人喝采。
  掌聲不斷,周韋彤也用力拍手,情緒激昂,眼眶不禁隱隱泛紅。
  因為這場服裝秀也有她一分心力,所有服飾都是她和i-Fashion的資深編輯共同挑選的。有幾位新秀設計師也是由她親自發掘、邀請。
  雖然她只在幕後工作,得不到幕前鎂光燈關愛,仍感覺與有榮焉。
  「你怎麼會在這兒?」一道訝異的女性嗓音拂過她耳畔。
  她回眸,驚異地發現竟是定期聚會的高中同學。「Cherry,你也來了?」
  「我是陪我們總經理夫人來看秀的,你呢?」Cherry奇怪地看她,彷彿不相信她會出現在這種場合。
  「i-Fashion屬於聯恩集團的出版社。所以這也算是我們公司辦的活動,我有……幫忙籌備。」她謙虛地說明。
  「你幫忙籌備?」Cherry更難相信了。「你以前根本對時尚流行毫無概念的。」
  「對啊。」她不否認。
  「我想起來了,上次聚會你好像提過你現在調到副總身邊當助理,一定是他交代你當聯絡窗口吧?負責跑腿打雜一定很辛苦。」Cherry表示同情。
  「我……」周韋彤眨眨眼,不知該如何解釋,事實上她負責的遠遠不只是跑腿打雜。
  「站在台上那個就是你老闆嚴琛吧?他長得真的挺帥的!」Cherry目光仰慕地投往伸展台。
  周韋彤跟著望過去,視線與台上的嚴琛相交,他比了個手勢召喚她。
  「他是在叫你嗎?」Cherry很吃驚。
  她也很驚愕,指指自己鼻尖,他點點頭,表示確認。
  「對不起,失陪一下。」她對Cherry致歉,猶豫地穿過人群,嚴琛伸手,一把將她拉上舞台。
  「各位,我來介紹一下這場服裝秀的幕後功臣,周韋彤!」抑揚頓挫的嗓音氣壓全場。
  「今天展示的服裝品牌,幾乎都是由她挑選的。她的眼光與努力,功不可沒!」
  說著,嚴琛引領大家鼓掌,一陣熱烈的歡呼響起。
  周韋彤站在台上,一時感到暈眩。她從不曾享受過如此矚目,這些熱情的掌聲是對她最大的肯定與讚賞,過程中所有的嘔心瀝血,在這一刻,都結成了最甜美的果實。
  嚴琛將麥克風遞給她。「跟大家說幾句話吧。」
  她捧著麥克風,看著滿場興高采烈的人群,千言萬語梗在喉頭,最後化為衷心一句,「謝謝!」
  她不知該如何表達此刻的感動,只能一再地道謝,謝謝在這過程中幫助她的每一個人,尤其是站在她身旁的這個男人。
  是他,鼓勵她勇敢接受挑戰。
  她揚眸,迷濛地與含笑的他相凝,滿腔情感,盡在不言中。

  ***

  「你什麼時候變這麼厲害的?」
  周韋彤下台後,Cherry迎上來,不可思議地瞅著她,既羨慕又嫉妒。「我記得以前我們在討論時尚話題的時候,你都沒什麼興趣啊。」
  「所以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惡補呢!」周韋彤自嘲地彎唇。「剛開始王總編還罵我,說我根本不懂時尚語言,不配跟他們對話。」
  「可你現在……外表變了好多。」Cherry細細打量她,尤其驚羨她格外窈窕的腰身。「好像還瘦了?」
  「是現在比較懂得穿衣服的關係啦,也沒瘦多少。」周韋彤淡淡地笑。
  Cherry審視她顯得自信許多的笑容,良久,感嘆地揚嗓。「你變了,韋彤,變得好亮。」
  「好亮?」
  「現在的你像發光體,閃閃發亮,跟以前很不一樣。」
  周韋彤怔怔地聽著高中朋友的讚許,心弦微妙地揪緊。
  自從畢業,與三位高中死黨走上不同的道路後,她漸漸地感覺自己與她們離得愈來愈遠,每回「淑女生死鬥」的聚會,也愈來愈覺得自卑。
  她們個個有成,不是在事業上大放異彩,便是在家庭享受天輪和樂,她們是光鮮亮麗的天鵝,而她,卻是個不起眼的醜小鴨,只能躲在暗處自憐。
  沒想到,醜小鴨也有變漂亮的一天……
  「是什麼改變了你?」Cherry好奇地問。
  是什麼呢?|
  她躊躇著,這問題太複雜,也太簡單,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
  「我——」
  「Cherry,原來你在這裡!」一道頤指氣使的嗓音打斷兩人的談話。
  周韋彤迎視來人,是一個中年貴婦,身材微胖。全身戴滿各樣昂貴珠寶,過分裝飾。
  「啦,這些幫我拿著。」貴婦將好幾個大袋子丟給Cherry,看來應該是方才在拍賣會上的戰利品。「還有,待會兒我想先去做SPA,你叫司機開車來接我,晚上我想跟我老公吃法國料理,你幫我訂餐廳。」她強勢地吩咐,語氣不容拒絕,跟經過的服務生拿了一杯香檳,喝了一口,又責怪似地瞪Cherry一眼。
  「上回我介紹Ben給你,你怎麼不回人家電話?他很生氣,說你沒禮貌!」
  「因為我想我跟他並不適合……」
  「人家肯約你,是給你面子!你也不想想,自己只是個小法務顧問,Ben可是飯店小開耶,他家可有錢的咧,你要是能討他歡心,要他買幾棟房子給你都不成問題。」
  「可是……」
  「總之,快點回電話給人家!」貴婦不容許Chewy解釋,把喝一半的香檳杯硬塞進她手裡,不料意外潑了她一身。
  「喂,你這人怎麼——」周韋彤在一旁看不過去,想替好友出頭。
  Cherry連忙朝她搖搖頭,示意她別多言。「韋彤,陪我去化妝間。」
  兩個女人來到裝潢華麗的化妝間,Cherry在貴妃榻上放不大包小包的紙袋,騰出手來,清洗自己胸前遭香檳洗禮的污漬。
  周韋彤心疼地幫忙。「Cherry,那個女人是誰?怎麼對你這麼不客氣?」
  「就我們總經理夫人啊。」
  「可你是法務顧問,又不是總經理秘書,為什麼要陪她來看秀、還要幫她處理那些瑣事?」
  「因為我是總經理面試進來的,我們公司最近派系鬥爭得很嚴重,我不得不選邊站。」
  所以為了保住自己的職位,她才不得已必須連帶討好總經理夫人?
  周韋彤不忍地凝視好友,她遭受如此屈辱,卻神色不變,似乎習以為常。「這種事情……常有嗎?」
  Cherry聽問,嘲諷地牽唇。「你以為在職場上求生存很容易嗎?」
  是不容易,周韋彤怔忡。可她沒想到原來她一直欽羨不已的好友們,在光彩的表面下也暗藏難以言說的辛酸。
  Cherry瞥見她迷惘的神情,似笑非笑。「在你最光輝榮耀的時候,看見你一直欣羨的好同學這麼落魄,說實話,你覺得很開心吧?」
  她一震,急忙搖頭。「我沒有!」
  「真的沒有?」Cherry不信,落井下石是人的劣根性。
  「我真的沒那麼想。」周韋彤慌忙解釋。「我只是忽然覺得……自己很不瞭解你。」
  「是嗎?」Cherry深深地望入周韋彤清澈的眼眸,在那裡,她找不出一絲惡意,只有最單純的困惑。「好吧,我相信你。」她黯然苦笑。
  「既然今天都被你看見了,我也不隱瞞了。其實不只我,Liz跟Rebecca也有她們的苦惱。Liz的老公在大陸包二奶,Rebecca最近跟她男友分手了,因為她發現那個男的是因為她家有錢才接近她。」
  「為什麼我都不知道這些?」周韋彤愣愣地低語。
  「因為你從來不問啊。」Cherry嘆息。
  因為她不問,所以她們不說。
  因為她從來只看見自已的卑微,卻忽視了好友們的難處。
  她一直以為是好友們瞧不起她,其實她自己也築起了一個防衛的繭,自我隔離,拒絕她們的靠近。
  「對不起。」一念及此,周韋彤不禁感到後悔,這些年來原來一直是她自己在踐踏這份友誼。
  「我對不起你們……」她擁抱Cherry,胸臆橫梗酸楚。
  「你以為是我們故意冷落你,對嗎?」Cherry啞聲問。「我承認我們有時候是對你比較冷,不過也是因為我們不曉得跟你說什麼好。」
  「我知道,我現在懂了。」周韋彤哽咽,眼眸氤氳淚霧。友誼是雙向的,她沒打開心扉,又怎能期待別人走進來?
  「我是……你們知道的,我就是覺得在你們面前很自卑啊……」
  「自卑什麼啊?傻瓜!」Cherry敲她的頭。「你以為我們有比你高明多少嗎? 頂多比你多賺一點錢。」
  「對啊,我怎麼這麼傻?」周韋彤悔恨地擦眼淚。「你說得對,我是笨蛋。」
  她自責,明眸瑩瑩流燦。
  Cherry笑望她。「我沒看錯,韋彤,你真的變很多——到底是誰讓你改變的?」

  是誰改變她?
  是誰讓她學會正面迎擊自卑的心理,改造自己、認同自己、肯定自己?
  你不肯用心打扮自己,不是因為有自信,是因為太自卑。
  你認真工作,不是因為你尊重這份工作,只是為了餬口,你也許沒有對不起自己,但你對不起公司,對不起跟你一起工作的人。
  你得先說服自己,才能說服別人,否則你說的永遠跟別人是不同的語言!
  是他!
  最初的起因是他,是他苛刻的言語逼得她不得不從自己造的繭中爬出來,面對現實。
  但他,不只有苛刻而已,他也確實地引領著她,教會她怎樣說別人聽得懂的語言,他給她機會,帶她去日本出差,開拓她的眼界。
  她至今仍深深記得,當自己交出那份日本藥妝的企劃案時,在胸海澎湃的成就感。
  她即將枯萎的生活,是在遇見他後,才得到了新鮮滋潤,展現生機。
  是他改變了她,是嚴琛。
  想著,周韋彤不覺興奮,心窩滾燙滾燙地沸騰著,全身細胞綻放著喜悅,她想立刻見到他,想去到他面前,她要仰慕他,欽慕他,對他笑,向他撒嬌。
  很多話想跟他說,很多心事想與他分享,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是幸福快樂!
  好想見他……
  送走好友後,周韋彤獨自在仍然擁擠的會場穿梭,許多人都知道她是這場秀的幕後功臣,搶著跟她打招呼賀喜,但她心不在焉,只是禮貌地笑著,一顆心早遠颺。
  終於,她看到他了,就在落地窗旁,跟王總編交談。
  她開心地朝他揮手,他沒看見,她只好對身邊人致歉,努力往他身邊走去。
  一條手臂突如其來地拉住她。
  她愕然回眸,迎向一個陌生男子。「你是誰?有什麼事?」
  男人不語,用一種極震撼極驚駭的表情瞪著她,久久無法回神。
  她嚇到了,慌張地掙扎。「先生,請你放開我。」
  他卻不肯放,反而將她抓得更緊,彷彿怕一鬆手,她便會飛也似地逃離他的世界——
  「燦心……是你嗎?」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1-6-18 08:09:20
第九章

  她心情不好。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摸不著頭腦,只知道自從服裝秀那天後,她臉上的笑容就枯萎了,像過季的鮮花。
  當然,她還是會笑,但就連對他人的情緒一向不敏感的他,也看得出來。她笑得勉強,不真心。
  她心裡,窩藏著重重心事,她不說,他卻很想探聽。
  不知為何,他很在乎她的喜怒哀樂。
  他喜歡跟她鬥嘴,喜歡藉著公事對她挑三揀四,逗她氣得鼓起雙頰,不悅地回嘴。
  有時,會是她反過來氣他,調侃、諧譫、諷刺,她最愛說他是「冷血閻羅」,暗示全公司的人都討厭他。
  明知員工們都不喜歡自己,他也從來不以為意,但被她拿出來「宣揚」,他莫名地感到很嘔、很懊惱,很想跟她證明自己不是那種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他也有人性、有溫情。
  她嫌棄他不懂得體恤員工,他便開放午茶時間,批評他只懂得壓榨員工,他便向董事會提議提供遊戲室。
  她說他做人不圓融,他就「圓融」給她看,雖然他明明很想將那些辦事不力的傢伙罵得狗血淋頭,但只要她投來一記嗔目,他便會很不情願地自動改成「愛的鼓勵」。
  他想向她證明,他沒她認為的那麼壞,他是值得尊敬的、仰慕的,值得人喜歡。
  天曉得他幹麼巴巴地對她證明這些?但他就是該死地介意她對自己的看法,該死地受不了看見她虛假黯淡的笑容!
  一念及此,嚴琛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在私人辦公室內來回踱步。
  他很急躁,很焦慮。甚至有股衝動想把戒除多年的香煙買回來,藉著吞雲吐霧來鎮定自己不安定的情緒。
  他瘋了嗎?
  她是誰?不過一個小小執行助理,為何他這個堂堂集團副總要在意她的情緒,管她快不快樂?
  愈想愈怒,嚴琛決定把罪魁禍首叫進來,面對面把話講清楚。
  說做就做,他按下內線通話鍵。
  「韋彤進來!」很傲慢的口氣。
  對方沒立刻回答,短暫的沉默如一根鋼弦,揪緊他胸口,他竟感覺……透不過氣。
  「……是。」她終於輕聲回應。
  而他總算能順暢呼吸,嘴角不自覺地揚起淺笑,但不過轉瞬,當他發現自己竟莫名其妙發笑,連忙鬱悶地收斂。
  他笑什麼?他叫人進來是要好好審問她的,可不是笑嘻嘻打哈哈!
  嚴琛深呼吸,將臉上所有多餘的表情抹去,上半身斜倚著牆,擺出冷淡高傲的老闆架勢。
  片刻,門扉傳來清脆敲響,跟著,周韋彤推開門,懷裡抱著一疊文件,盈盈走進。
  他凝望她,雖是百般命令自己漠然,仍是注意到她的臉蛋似是清減了,身材也消瘦。
  她這幾天該不會都沒好好吃東西吧?
  「Boss,這些文件麻煩你簽名。」
  「知道了,你先放著。」
  她微微頜首,將文件擱在他辦公桌上,背脊挺直,如一尊雕像凍凝原地。
  他見她一副木娃娃般的模樣,一時無措,不知該從何啟齒,過了好片刻,總算醞釀好氣勢。
  「周韋彤!」
  「是。」
  「你——」
  她低眉斂眸,安靜地等待他撂話。
  「周韋彤,你……」
  「是……」
  是個頭!是個鬼!
  她看不出他很生氣嗎?看不出他已完全化身冷血閻羅,正準備大肆噴火嗎?為何她還能如此眉目不動,屹立不搖,彷彿不把他當一回事?
  可惡,太可惡!
  嚴琛陡然立直身子,大步流星地逼臨周韋彤,在她面前停定。這個不怕死的女人,竟敢挑釁他的威嚴,他一定要狠狠教訓她。
  「周韋彤!你——心情不好嗎?」
  「嘎?」她震住,似乎沒料到他會這樣問。
  連他自己也想不到,醞釀半天的怒火乍熄,氣勢頓萎,大魔王成了一頭低聲下氣的小狼狗。
  「是不是我哪裡惹你不開心?你可以跟我直說。」
  她不語,驚詫地凝睇他,好一會兒,明眸氳開謎樣的水霧。
  「我……沒有不開心啊。」
  沒有才怪!沒有的話,她為何這幾天都是無精打采、笑容慘澹的模樣?嚴琛蹙眉。
  周韋彤觀察他陰晴不定的神色,數秒後,輕輕嘆息。
  「Boss,你是不是很擔心日本那邊的合作案?沒想到吉田社長會臨時反悔……」
  「他只是故意拿翹,想在談判桌上爭取更好的條件罷了。」嚴琛不以為意地揮揮手。「我們不必隨之起舞,就讓他唱獨腳戲去。」
  「是這樣嗎?」她又是一聲嘆息。「看來我該學的地方還很多。」
  他笑道:「所以你跟著我就對了,我會教你。」
  她默然不語,怔怔地凝睇他溫煦的眉宇。
  「怎麼了?」他懊憎地發現她心情又沉了。
  「沒有,我只是……我以為自己留在你身邊,可以幫忙些什麼的,但我好像……什麼也幫不上。」她悵惘地凝眉,瞳神失了光采。
  她不對勁,真的很不對勁。
  她看著他,櫻唇勉力綻開淺笑。「沒其他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就這樣讓她走嗎?
  嚴琛郁惱,大手搶在理智運轉前動作,一把擒住她皓腕。
  她訝異地回眸。
  「別走。」
  「還有事嗎?」
  他不回答,手臂用力,一把將她旋向身前,分出一隻手,粗礪的掌心溫柔地撫摩她軟嫩的頰。
  「你、你幹麼?」她驚顫地問,芳頰嬌羞地漫染薔薇色澤。
  他靜靜注視她,看得她一顆芳心不受控制地悸動,然後,他用力掐住她臉頰。
  這突兀的舉動嚇著了她。「嗯,你放開我……」抗議聲猶如貓咪咕嚕。
  「我不放。」嚴琛更使勁掐。「除非你老實說為什麼心情不好?」他像幼稚的小男生,欺負自己心儀的女孩。
  「就說了我……沒有啊。」
  「還不承認?好,再不說的話,我就……」他摘下她眼鏡,俊臉俯落,與她只距離危險的一公分,用意明顯。
  她驀地暈眩,心韻狂野,言語在唇畔躑躅。
  他見自己威脅不見效,索性埋下唇,正大光明地親吻她,啄她的唇,吸吮芳香的甜汁,將她品嚐得徹底。
  而她失了氣節,軟綿綿地任由他蹂躪,直到他輕薄夠了,氣息不穩地退開,她才顫顫地揚起迷離水眸。
  他也正看著她微笑,戲譫地捏她鼻尖。「我們蹺班吧!」

  ***

  他說要蹺班,地點由她決定。
  「為什麼要蹺班?」她不可置信,這不像是他這個工作狂會做的事。
  「你不開心,不是嗎?我們去做會讓你快樂的事。」這是他的理由。
  為了她。
  她有些感動,卻更心酸。「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走吧!」他強拉她離開辦公室。
  見他興致勃勃,她不忍掃他的興。「真的我說去哪裡,都依我嗎?」
  「都依你。」
  「那好吧,我們去白沙灣,坐捷運去。」
  「那多麻煩!為什麼不開車?」
  「因為這樣,你才可以看見跟平常不一樣的風景。」
  於是,在她的堅持下,他們搭上捷運列車,一路搖晃到淡水。
  她指給他看窗外的景色,座落高處的圓山飯店,紅色的屋瓦在陽光下閃耀,櫛比鱗次的民房,陽台上栽著一盆盆五顏六色的花草,人行道上,幼稚園老師領著一群可愛的孩子唱歌出遊。
  列車駛過關渡,視線豁然開朗,河水蕩漾,蜿蜒過翠綠的平原。
  「風景很美吧?」她問。
  「嗯。」他點頭。
  「有多久沒注意過這樣的風景呢?」
  多久呢?嚴琛惘然尋思,似乎很久很久了,他不再將週遭的風光看進眼裡,好山好水對他都猶如浮雲。
  周韋彤深深地望他,望進他靈魂之窗的最深處。「你說要讓我快樂,其實你自己才應該找快樂。」
  他一震。「我看起來像不快樂嗎?」
  「超酷的好嗎?」她柔聲揶揄。「我不是說過,大家都叫你『冷血閻羅』?」
  「哇!」他不以為然地冷嗤。「難道要我每天像個白痴一樣扯著嘴笑?」
  「如果能那樣,也很好啊,你笑起來比耍酷好看。」說著,她笑彎了眉眼。
  他看傻了,喃喃低語。「你笑起來,才真的好看。」
  可惜她沒聽見,列車剛好進站,她率先下車。
  他跟在她後頭,欣賞她娉婷的倩影,他愛看她走路的姿態,時而輕快時而躑躅,踩著不規則的韻律,像一首隨心所欲的即興曲。
  出站後,他們轉搭公車,並肩坐在最後一排座位,偶爾道路顛簸,她便會坐不安穩,他看不過去,索性將她螓首壓落,擺在自己肩上。
  「你幹麼?」她嚇一跳,想坐正。
  他不讓她動。「又不是第一次了,緊張什麼?」
  「什麼不是第一次?」
  「這裡,你不是第一次靠了。記得我們從東京出差回來那天嗎?你在飛機上可是靠得很高興。」
  「我有嗎?」她臉頰酣熱。
  他微笑望她,呼吸暖暖地吹拂她濃密的羽睫。
  她心韻凌亂,感覺他似乎又想吻她了,她能從他滿溢寵愛的眼神看出來,慌忙推開他,正襟危坐。
  周韋彤,冷靜點,他看的人不是你。
  她在心底默默告誡自己,不能陶醉,不能動搖。
  嚴琛沒看出她複雜的心思,一直興致盎然,難得蹺班,他毫無罪惡感,反倒開懷,像逃課的孩子一樣。
  跟她在一起,他發現自己常會衝動地想做一些平常不會做的事。
  到了白沙灣,他孩子氣地抓起一把綿密細緻的白沙,任由它們在指縫間流瀉。
  「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他笑問。「你想游泳嗎?還是我們去租一輛水上摩托車來玩?」
  她給了他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我想你教我……衝浪。」

  ***

  自從燦心死後,他就不再衝浪了,對他而言,那應該是一段痛苦的回憶吧。
  那天,他的親弟弟嚴飛,告訴她一個大秘密。
  原來他曾經愛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跟她長得十分相似,足以令人錯認。
  於是她忽然頓悟,所有曾經盤桓心頭的疑問都得到解釋,為何他會特意將一個小美編調到他身邊當執行助理,為何會苦心栽培她,為何要教會她看重自己、改變自己。
  一切,都是為了薛燦心,為了那個他至今仍牽掛在懷的戀人。
  即便她已經去世多年,即便她在世時背叛了他們的愛情,留給他難以磨滅的傷痛,他仍是在她忌日的那天,想著她、唸著她。
  在東京那晚,他茫茫地喝酒,不只是寂寞,更是因為斷不了的相思。
  他沒有忘記薛燦心,從未將那個傷害他的女人拋諸腦後,他還是愛她,或許也恨著,但……
  你真的很像燦心。
  他的弟弟對她如是感嘆,他看著她的眼神,明顯是將她當成那個他迷戀不已的女神,為了心目中的女神,他甘願背叛自己的哥哥。
  當她聽著他苦惱的自白時,她同情他,卻也恨他,恨他傷害了嚴琛,她明白那種遭受背叛的痛,而她相信,嚴琛比自己更痛上百倍。
  因為他的怨怒換來的是天人永隔,無法再見到自己深愛過的女人,心上那道傷口,成了最深刻的瘡疤。
  她好希望能幫他癒合——
  「為什麼想學衝浪?」他質問,板著一張臉。
  「聽說你很厲害,不是嗎?」她不敢告訴他真正的原因。「我覺得會衝浪的人很帥,也想試試看。」
  「不是誰都學得會的,要有天分。」
  「所以我才說想學看看啊!你可以教我嗎?」
  他不發一語,目光投向遙遠的海天一線,眼神深沉。
  他在想什麼?是否正是那個唸唸不忘的舊情人?
  她覺得心痛,笑意在唇畔浮沉。「你不教我的話,我就自己學。」
  「開什麼玩笑?」他瞪她。「這麼危險的運動,是可以自己胡亂學的嗎?你不怕被海浪衝走?」
  「那你就教我啊。」她撒嬌。「那邊有出租衝浪板的店,走吧!」
  語落,她也不等他回應,逕自走向街邊的商店,他拗不過她,只好跟上來,租了衝浪板,又命令她換上防寒衣。
  衝浪時不好戴眼鏡,她摘下,換上事先預備好的日拋型隱形眼鏡。
  他看她準備齊全,有點怒惱。「你早就計劃好的?」
  她點頭,將眼鏡緊緊捏在手心,這是她的防衛武器,卸下之後,她一定會更容易受傷吧?
  無所謂,她早就受傷了,在得知自己長得像他前女友的那天。
  回到沙灘上,他先教她基本的姿勢,辨識海流,練習划水,他替她系好了腳繩,卻不准她下水。
  「為什麼?」她嘟嘴抗議。
  「今天浪太大,你乖,在這邊看我示範就好。」他不自覺地哄她。
  她沒轍,只得柔順地坐在沙灘上看他表演,即便好幾年沒玩了,他仍是巧妙地乘上浪勢,縱橫來去,偶爾一個高難度的迴旋,驚得她睜大眼,心跳暫停,怕他跌落,但他只是更瀟灑,悠遊自在。
  好帥!嚴飛說的沒錯,他的確是個中高手。
  周韋彤屏息凝望,眼神藏不住愛戀,蔚藍的海面,有無數遊客戲水,她眼中卻只有一個他。
  她看著,目光逐漸迷離,他的身影也幻化,彷彿有個女人依偎在他身畔,與他一同乘風破浪。
  那個女人很像她,卻不是她……
  她驀地起身,裸足入水,海水被陽光曬暖,溫度宜人,很舒服。
  她照他指導的動作,俯身臥在衝浪板上,練習划水,一波浪一打過來,將她連人帶板輕盈托起,她心跳不覺加速。
  站起來看看吧!
  趁著重心穩妥的時候,她咬著牙,慢慢站起來,又一波海浪衝來,她竟沒被打落,乘勢而起。
  不會吧?她成功了嗎?
  她驚喜,頓時有了信心,也更有勇氣,隨浪潮起伏。
  原來她也可以做到嘛。
  剛得意沒幾秒,一波大浪急速湧來,她重心一歪,整個人翻倒。
  糟糕!
  她不及防備,嗆了幾口水,腳繩雖繫著衝浪板,身子卻因緊張而僵硬,怎麼樣也沒法自由行動。
  孩童時代的黑暗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她驚到失魂,在浪裡激烈掙扎。
  「救、救命……救命……」她尖聲呼喊,雙臂焦急地揮舞。
  一道身形如火箭般破浪而來,在她即將暈去前,托住她後背。
  她強睜迷濛的雙眼,是嚴琛,他來救她了——
  「先別說話。」他示意她安靜,托著她游回岸邊,抱她到沙灘上,檢視她全身上下,確定她安然無恙,才落下心頭大石,陰鬱地開炮。
  「你怎麼下水了?我不是說浪太大,要你別下來嗎?為什麼不聽話?」
  「對不起嘛。」她彎身坐起,臉色蒼白。「我只是……想試試一看。」
  「試試看?你知不知道,你差點連命都試沒了?知道我有多擔心嗎?」他又氣又急,惡狠狠地咆哮。「我不是教過你嗎?如果摔下來,要趕快回到衝浪板上,只要身子上去後,就可以浮起來。」
  「我知道,可是……咳咳!」
  「腳繩不是繫著嗎?別告訴我這樣還找不到衝浪板!」
  「因為我……會怕。」
  「怕什麼?你不是說自己會游泳?」
  「會是會,可我小時候差點在游泳池溺水,所以我……怕水。」她無奈地坦承驚懼。「剛才是太緊張了,身體不能動……」
  「你說什麼?」他駭然瞠視她,湛眸飛舞著怒火。「瘋了,我真的要被你氣瘋了!周韋彤,你明明就不適合衝浪,為什麼還硬要我教你?」
  「我只是想……跟你一起玩。」
  「玩什麼都好,非要衝浪不行嗎?」
  「對,一定要衝浪。」
  「為什麼?」
  她咬唇不語。
  「你說話啊!」嚴琛氣得搖晃她肩膀。「別跟我這樣可憐兮兮地裝委屈!」
  「我不是裝委屈……」
  「那你怎麼不回答?到底為什麼非要衝浪不可?」
  他真那麼想知道嗎?好,她就說!
  周韋彤驀地惱了。「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取代薛燦心!」
  他愣住。「你說什麼?」
  「只有這樣,我才能成為薛燦心。」她苦澀地抿唇,一股難言的酸楚在胸口纏結。
  「可我現在明白了,我永遠成為不了她永遠不會是她,我不是她,不是她……」她忽地哽咽,雙手掩麗,藏住脆弱。
  他不可置信地瞪她。「周韋彤,你瘋了嗎?」
  「瘋的人是你。」她想笑,淚水卻不爭氣地在眼裡孕育。
  「是你把我調來你身邊,是你一手改造我,教會我對自己有信心,是你……讓我變漂亮了,變得愈來愈像你記憶中那個女人。你真正想要的人,從來就不是我,看我的時候,你都想到誰?難道不是薛燦心嗎?你敢說不是她嗎?你敢說自己……已經忘了她嗎?」
  聲聲質問,猶如狂風暴雨,在嚴琛心海捲起千堆雪。
  「我早就忘了……」
  「說謊!你記得你在東京喝醉酒那天晚上嗎?那天是薛燦心的忌日對吧?你還把我錯認成她!」
  「我沒有!」他厲聲否認,惱得全身發顫。「究竟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是你弟弟,嚴飛。」她黯然。「他什麼都告訴我了,他告訴我你們是怎麼相愛的,告訴我他們是怎麼背叛你,他什麼都說了。」
  他震驚無語。
  她揚眸望他。「為什麼拚命工作?為什麼這麼挑剔?為什麼不近人情?因為你有怨恨,對吧?因為曾經遭到背叛,因為想原諒你弟弟,又拉不下臉,所以變得愈來愈酷,愈來愈惹人厭——其實你只是不知道怎麼從過去走出來,你一直困在那裡!」
  他咬牙,神色陰晴不定,看著她的眼,幾乎有恨。「你為什麼這麼說?憑什麼這麼說?周韋彤,你以為自己對我瞭解多少?」
  「我是不瞭解,所以只好問你弟弟。他告訴我,你以前沒這麼冷的,雖然身為長子,父母對你的管教特別嚴厲,可你曾經懂得幽默的,會衝浪,會享受生活。」
  她頓了頓,明知他不會愛聽她接下來的話,仍是堅持剖析。「我想,是因為薛燦心死了,你弟弟的腿又傷了,從此你就把所有的責任扛在身上,把自己逼成工作機器,整天就想著為集團擴張範圍——其實你只是想用這種方式消彌對弟弟的愧疚,對嗎?」
  「誰說我愧疚的?我幹麼要對他愧疚?我沒對不起他!」
  「你是沒對不起他,可你覺得自己害了他,你認為那場車禍,你也有責任。」
  她究竟憑什麼?憑什麼這樣輕易看穿他的心?
  嚴琛怒了、狂了,她字句如刀,重重地刺傷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他不得不疼痛地流血。
  「周韋彤,你別說了!不准你再說了!」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心中的痛,更不知該如何面對看他如此明晰透徹的她,只好像頭暴躁的猛獸,張牙舞爪地嘶吼。
  而她連這點也看透了,溫柔又哀傷地微笑。
  「我知道,我沒資格對你說這些,你就再聽我說一句話吧,最後一句。」他皺眉。
  「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找到我自己。所以謝謝你,真的……謝謝。」
  她飄忽地笑,映著淚光的笑顏格外令人心動又心碎。
  他恍惚地看她。「為什麼要這樣笑?」
  「因為我想你記住我笑的樣子啊。」她笑得更甜,更深。「以後我……不會再留在你身邊了。」
  他倉惶失色。「你要離開?」
  「對,我要離開。」
  她只能選擇離開,因為她永遠也做不成他想要的那個女人。
  她凝視他片刻,然後傾身向前,在他頰畔,留下一個冰涼又炙熱的吻——「再見。」

  ***

  再見,嚴琛。
  謝謝你。
  很多話想跟你說,可我沒那種勇氣,如果當面說了,我可能會哭,為了不讓你心煩,還是寫信吧。
  與你相遇,對我來說,是一種幸福。
  遇見你之前,我覺得自己快腐朽了,像即將風化的木乃伊。
  我的工作呆板,生活無趣,戀愛也談得了無生機,每天每天,都過著平淡的日子,逐漸地消磨自己。
  我找不到快樂,在朋友面前也很自卑,因為比起她們的光鮮亮麗,我覺得自己像不起眼的醜小鴨。
  遇見你,就好像遭遇一場魔法,你改變了我,帶領我進入一個嶄新的世界。
  我開始喜歡冒險,在工作上發揮創意,我打扮自己,像芭比娃娃玩變裝遊戲,而我從來不曉得這遊戲會令人如此開心。
  現在的我,覺得做什麼都是挑戰,什麼都好有趣。
  每天上下班騎機車的時候,我會注意路邊的行道樹開花了,落葉了,白雲飄過藍天像棉花糖,我也愛看路過行人的穿著,研究他們身上的顏色,看他們的表情,喜怒哀樂,像看一齣戲——
  也許是心境變了吧?最近我愈來愈發覺,原來我以為貧乏的日常生活,有那麼多小小的風景、小小的美麗。
  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學會欣賞風景。
  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懂得寵愛自己。
  因為你,我愈來愈熱衷打扮,想為你搽上果凍般的唇蜜。
  我的嘴唇漂亮嗎?可愛嗎?雖然不敢拿下眼鏡,可心裡其實偷偷等著你親我,所以每天都搽很水潤、有果香味道的唇蜜上班。
  很不想承認,可是我……喜歡上你了。
  不是把你當老闆,是把你當男人。
  已經很喜歡很喜歡了,所以也很痛苦很痛苦。
  尤其當你用溫柔的眼神看我,對著我笑的時候,最難受。因為我知道,你看的不是我,是另一個女人。
  我不是薛燦心。
  我也想過,讓自己成為她,陪在你身邊,因為你給我快樂,所以我也想給你。
  希望你天天都笑,希望你天天開心,不要總想著工作,偶爾要放鬆,要好好吃飯,照顧自己身體健康。
  希望你幸福。
  可我畢竟不是她,我是周韋彤,不是薛燦心。我能陪你玩Air Hockey,卻不會衝浪。
  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找回我自己。
  現在的我,很喜歡自己,但如果繼續留在你身邊,我大概又會變得討厭自己了吧?討厭自己無法成為你心中的唯一。
  所以我決定離開,也只能離開。
  保重。
  再見——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4 22:03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