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不死的憧憬[全文完]

不死的憧憬 作者：飛鴻

一

　　“我不想死！”幾乎每個活了幾十年的人在面臨死亡時都會如此歇斯底裏一番。是啊，有那麽多的事情沒有做，在還沒有好好的享受人生時就要永遠的告別人世。任誰在這時也會看不開的。當時我也是如此的恐懼著死亡。我把死亡的曆程看做是一場噩夢，整個人生是只是我漫長生命中的一個短暫的夢境。待我死過後，那個真正的我就會從一場荒誕不驚的怪夢中醒來。然而當死亡的過程真正地成爲我的夢境時，我才明白我的人生已變成了一場真正的噩夢。

　　幾百年前，老實說具體的年代我已記不清了。不過那時是我真正有意義的人生階段，所以我一直都沒忘記。我拼了大半輩子，終于爲自己掙下了豐厚的家業。該到好好享受人生時，我那該死的醫生，一個尖尖著嘴長著老鼠樣臉的傢夥。帶著古怪的神情告訴我老傢夥你沒有多少時間好活了。他無情地宣判我的死刑時，該死的傢夥，我想不出更好的詞來詛咒他。我的兒孫們表面上悲痛萬分背地裏卻興奮地直抽筋。原來他們平時對我的順從孝敬全是爲了保證我在立遺囑時不要冒出什麽稀奇古怪的念頭，剝奪他們將來可以分享的大筆家産。我就曾聽見我的兒子們偷偷地爭辨如何分派我那不菲的遺産。後來他們幹脆在我的病床前激烈地爭吵。對于這一切我全部裝著糊塗，一聲不吭地默默看著他們盡情地表演。沒人看出來我還保持著清醒。到最後他們終于認爲連來看我的必要都沒有了，而那個對我的表面上是看護實則是監視的護士也撤消了。直到他們認爲我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已不可能再制造出什麽意想不到的狀況時，我終于可以開始實施我的計劃。我找來了那個老鼠似的傢夥，不可否認他雖然外表不那麽賞心悅目，但他實在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傢夥。

　　“我會給你一大筆錢，”我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值得信賴，“比你想像的還要多，你下輩子吃用不盡的。”

　　“可就您現在的情況，恐怕一個子也拿不出來吧。”

　　“我真不明白爲什麽人們總是那麽關心我的財務狀況，連我快死時也不肯放過我。”我帶著自信的微笑對他說，“你應該相信我是一個成功的實業家。拿出這些錢對我來說一點都不困難。”

　　“不可否認您曾經是，但老實說現在的情況實在不容樂觀，”他壓根就沒信我的話，“我需要經費來做研究，還需要實驗室，這都需要錢。如果您不先給我一筆資金，研究就沒法開展。”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夥，你以前從我這裏得到了那麽多的錢。”死亡的恐懼終于讓我再也忍受不住，撕破了平時那充滿涵養的面具，歇斯底裏地大吼起來。

　　“這可是個任何事情都容易被人忘記的年代。”這是個只認錢的傢夥，可他的話沒錯，盡管我早就知道。

　　不論我如何的憤怒，但殘酷的現實擺在眼前。由于疾病的原因，我在公司的權力已暫時移交出去了。就像醫生說的，沒人會聽我的，我一文錢也不會拿出來。我記得我曾經創建過一個基金，那裏存有一筆錢，我的親屬們並不知道這些。我本想留給世人一些東西，因爲這個世界曾經給予我的不少。想不到一時的善舉日後給我幫了大忙。

　　“我將盡快爲您研究，但這需要擔一定的風險的，法律是嚴禁這方面的研究的。這您是知道的。”拿了錢後，這老鼠樣的傢夥立刻便開始爲我做事。

　　“我給你的錢足夠你在事後換個身份，快活自在地過幾輩子了。”

　　創造出長生不死身體的技術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趨于成熟了，但就在這成爲事實的前期，地球政府卻緊急頒布了法令，嚴禁關于長生不老技術的一切研究。理由是這項技術動搖了人類文明的基石，扭曲了人類的傳統道德觀念，違背了自然的法則，更有人說這摧毀了人類的信仰。事實上地球政府在這件事上多少有些嬌情，但嚴苛的法令卻不是鬧著玩的。沒有任何機構再敢贊助這一研究。當然也有私人慷慨解囊贊助的，但一直沒聽說有成功的個案。但我知道是有成功的，只不過對于已經成功制造出來的個體，並沒有大肆宣揚，政府私下裏也就以既然已經成爲一個獨立的生命體就給予與人類平等的權利爲名不了了之了。其實能成爲長生不老的人大都是有權或有錢的人，政府還要靠他們吃飯呢。

　　一個月後，我的老鼠醫生告訴我研究成功了。我來到實驗室，他給我看了一個年輕的軀體，正是我二十幾歲時的模樣。理論上來講，現在年老體衰的我是沒有辦法做長生不老的手術的。這需要在個體還未成長爲胚胎時便需進行基因層面上的修改。然後用克隆技術培育出另一個我，並讓個體迅速成長。隨後將我的腦移植到新的身體。當然這期間還需度過一段麻煩的適應期。

二

　　當我以嶄新的身體出現在我那群不孝的子孫面前時，他們的表情活像見了鬼。我十分惬意地重新地過起了舒適的生活，並帶著十足的報複的快感剝奪了這些不孝的東西所有的權利。但好景不長，很快我就發現我處在極度危險中了。看來我對他們所做的一切已經逼迫到讓他們不在乎被我察覺的危險而進行公開地商議。所以，他們的會議就理所當然地被我發現了。

　　“說實在的，這樣對他我實在有點于心不忍呢！再怎麽說他也是我們的父親啊。”大女兒似乎還有點內疚。

　　“你這話最好和他說去，那他就可以不給你一個子，再把你一腳踹出門外。可別忘了你在背地裏拿了公司多少錢。給他知道是不會饒過你的。他現在的命可長著呢，遲早會被他發現的。”小兒子提醒到。

　　大女兒不吭聲了，看來還是錢更重要。

　　“我們都知道這份家業是父親辛苦掙回來的，他或許是個了不起的人，但他現在必須被刻不容緩地處理掉。”小兒子說到。

　　“其實我也是很愛爺爺他的，至少在他做出這些可怕的決定前是的。”小兒子的兒子萬分悲痛地說到，“不過現在看來只有盡快弄死他了。”

　　老實說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的兒子被我的兒子的兒子也如法炮制時的感受。但現在的情況是非常緊迫的，我迅速逃離了這裏。雖說是被兒女們逼的稍顯狼狽了一點，但在生死關頭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隨後我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迅速賣掉我所有的産業，並且一個子也沒留給他們。我可以想像當別人去接收我的公司時，這群不孝子孫們一臉的哭喪像。

　　現在，時間對來說我充裕的很，我終于可以如願以償好好地享受一下人生了。我用了五十年的時間，周遊了整個太陽系。當我重回地球時，我想我應該去拜訪一下我的那位老鼠醫生。原諒我這麽多年來一直叫他老鼠，該死的口頭習慣總是改不了。當我看到他時，我還是嚇了一跳，他比五十年前更年輕了，可是那張老鼠臉還是那麽滑稽。

　　“就像您所看到的，長生不老對誰都是不可抗拒的誘惑。”

　　“是的，誰都有權利追求幸福，可你現在看來並不太好。”我打量了一下他現在住的這個破爛的地方。這是我當年還在地球時就已經存在的貧民窟。地球政府早就嚷著要消除貧困，貧民窟的取締還是重中之重。當年還以此爲由要我捐了一大筆款子。不過看來地球政府當初的架勢也就僅僅是做做樣子而已，窮鬼還是窮鬼，什麽都沒改變。唯一讓我感到困惑的是我的可愛的醫生，當初他從我這裏弄走了不少錢，就算做了長生不老的手術，剩的錢也足夠他好好地活上個幾百年。

　　“在給你做完手術後不久，我就給自己也做了一個新的身體。其實開始我是過上過一段好日子的……”他歎了一下，“直到二十年前我的第七個老婆卷走了我所有的錢。有一天她說她再也受不了我總是固執地像個老古董一樣活著，從此以後我就再沒看見她，她走時把我的存款提了個一幹二淨。過後不久我住的房子也被人賣掉了。那房子是在結婚時就轉到她名下的，那是她答應嫁給我的理由之一。從此以後我就一無所有了。”他的模樣看來沮喪極了，我幾乎不想再追究當年他對我趁火打劫的事。

　　“可你還可以繼續行醫呀。”我提醒到。但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否則這是個傻瓜都會想到的辦法。

　　“三十年來我一直都是終日裏吃喝玩樂，再沒碰過我的老本行。當我再想重新拾起它時，它也抛棄了我。我幾乎弄不清後來醫學上的分類。在我以前的那個時代可沒有這麽複雜。我的行醫執照也過期了，他們要我重新考核。別說要我去學那些新的東西，就連以前的知識我也都記不住了。身體不老並不代表思想也會不老。你會逐漸忘記以前的事物，甚至忘記你人生的目的。我爲什麽選擇長生不老？是對死亡的恐懼？還是對不死的憧憬？”老鼠醫生好像是在低聲問我，又像是在自己喃喃自語。

　　“應該是兩者都有吧。”老實說，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想過。現在要深究起來，自己也不能說清楚。

　　“人人都渴望長生，人人都想不死。但怎麽可能會有不死的事物呢。有生既有死，世間萬物都是如此，人也總是要死的。太過長久的生命是沒有意義的。”

　　我覺得他現在的神情十分好笑，像他這樣一個曾經是那樣唯利是圖的小人居然也會玩起深奧的哲學。我實在無法把他和一個思想深刻的哲學家聯系起來，所以我就權當他是在這種極端的逆境下所産生的心理失調吧。盡管他現在有一個很年輕的軀體，但那副萎靡不振的樣子讓他顯得比五十年前更老了。

　　“我想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就你目前的狀況而言是不太好，但一切總會過去的。”

　　他突然伸出暴突著血管的手指指著我，伴隨著陰暗的光線，潮濕的環境，整個的場景看起來是那麽的陰森，讓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你能想像將來有一天你會忘了你是誰嗎？你會忘記自己曾經珍視的一切東西，你不再對任何事物感興趣，隨著時間的流逝，也不再有任何的事物會對你産生意義，在你達成所有目標後，你還將走向哪裏。之後等待你的還是永恒。一個沒有目的的生活。而剩下的時間對你來說就會變成一種煎熬，永生永世的煎熬。這是詛咒，是對人類無知貪婪的詛咒。”

　　我實在不知該對老鼠醫生的境遇說些什麽，八成是我剛才那種輕松的語調及悠閑的態度激怒了他吧。長久過著不與人交往的生活使我面對這樣的場面不知該如何的處理。接著便是長時間的沈默。我已經沒有興趣再將談話進行下去了，和他的談話讓我很不舒服，卻又不知如何反駁。這還是我獲得長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壓抑。老鼠醫生疲憊地轉過身不再搭理我，于是我決定離開這裏。我臨走前從我的電子賬戶上調出一筆錢給我這個可憐的老鼠醫生。對我的做法他只是很無奈的笑笑，用一種很疲倦的聲音對我說：“相信我，不久之後你便會開始用我的眼光來看問題。”

三

　　看來短時間內我是不會理解他的人生哲學了。目前對我來說一切都還是簡單快樂的。我很輕易就甩掉了在醫生那裏的不快，緊接著便回去探望曾被我很好的教訓過的我的那群不孝子孫們。

　　很顯然他們依然沒能理解我當初對他們的做法，這讓我一直都難以釋懷。小兒子看見我當場就暈了過去，就和當年他見到我複活時一個樣。老天，他的心髒還是那麽脆弱，能活到現在不得不說是現代醫學的奇迹。小兒子的兒子甩掉助步器便一頭撲過來，我輕輕一閃讓開了他，他便趴到地上再也起不來了。看來現代醫學雖然神奇，但沒人能抗拒衰老。幸好我沒有像他們一樣，我看著趴在地上的我可愛的孩子，優越感油然而生。待我向他們做出承諾，願意爲我對他們所做的一切做些補償時，他們終于能冷靜下來了。其實即使沒有我的家産，他們現在過的也不錯。我帶走一切之後他們便一無所有了，于是求生的本能便在每個人身上爆發出來。後來他們都有著不錯的收入，體面的工作。而且最重要的是，再沒有因爲家産而引發的糾紛。我一直在對他們強調這一點，但他們則固執地認爲假如當初我給他們留下豐厚的家業，他們就不必在後來那麽辛苦勞作了，爲此我應當付出一大筆錢來補償他們。不過不管怎麽說，我總算暫時找到了一個落腳的地方，一個又可以叫家的地方。

　　重新回到地球的這段時間，閑來無事時我會常去參加一個叫“永恒”的俱樂部的活動。這裏的人都是和我一樣的人，都是獲得長生不老的人。在這裏我認識了特林頓博士，長生之術的發明人，也是第一個獲得長生不死的人，我從他那裏知道了不少東西。

　　不久之後便傳來我可憐的老鼠醫生的死訊。他是從1000米高的樓頂，自己突破單向力場屏障後墜樓而死的。長生不死的前提是必須保證身體的完好，假如身體有了殘缺那便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恢複的，而可憐的醫生已被摔成了肉醬。事後我曾向特林頓博士提起過老鼠醫生出事之前的精神狀態好像不太好。博士聽後想了想說：“我曾經查看過他腦部結構的全息圖，他給自己做的那次手術好像並不成功，術後可能會導致他的大腦更新的速度過快。”

　　“更新？我以爲我們的一切都是不變的。”

　　“那你拿什麽記憶呢？你的腦對信息的貯存是有限的。當你的大腦對于信息的貯存達到飽和後，便會適當刪除一些舊的信息，以保證有足夠的空間來貯存新的記憶。”

　　看見我眼神又迷糊了，特林頓博士又接著解釋到，“我們通常認爲人類的記憶是一種抽象層面的機理，其實並不是。人類的記憶也是以腦細胞爲載體，由一種特殊的蛋白幹預我們的大腦分配細胞進行編碼及存儲。而分配用于記憶的細胞數量是有限制的，我們的腦細胞不能無限增長，同樣記憶細胞也不能，所以當記憶儲滿時，人的大腦就會自動刪除掉一些信息，這個過程就是記憶的更新。我們可以換成新的身體，但是大腦不能一起換掉，將大腦的諸多神經與身體連接並使它和身體一樣具有不斷的新陳代謝的功能，這期間的風險是極大的。”

　　“那他自殺的原因是無法承受記憶的快速更新所産生的負荷而失去理智嗎？”

　　“不！大腦的更新過快同時會使人對時間的感知也在成倍增長，盡管有周圍世界給他的理性感知作參照，但他的感性支配部分卻會讓他模糊時間的概念。也就是說，雖然我們只是過了十年的時間，但他卻會覺得已經過了一百年那麽長。我想，他只是比我們過早地經曆了幾百年的時光。其實現在他的選擇，也許就是我們幾百年後的選擇。”一時間我默然無語……。

四

　　又過了五十年，我的兒子孫子都死了，那個家再也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親人了。我只有再次踏上旅程。這次我沒有遠行，只是喜歡在地球上到處探險。我登上過最高的山峰，也潛過最深的海底。複活節島、阿茲特克神廟、古埃及金字塔以及帝王谷。老實說，人類給自己的後代能留下的東西不多。就像每個人都在說的，這是一個忘卻的年代。沒人會在意這些古迹還有什麽曆史意義，人們唯一感興趣的只是它是否能産生經濟上的意義。當空間旅行普及開來時，地球的旅遊業便逐漸走向了沒落，對文明古迹的保護便日漸稀松。所以我便常常看到在某個顯眼的位置上寫著“XXX來此一遊”。人類似乎總是忘記好的事物而喜歡把惡習當做寶貝一代一代地傳承。我也是內心鬥爭了良久後才輸給了人類的天性于是就在管理員的慫恿下以一百塊的代價將自己的名字也刻在上面。反正人類文明本來也是一團糟，誰還指望現代人類能將文明延續多久，去他的吧。

　　在我重新返回人類社會後，才發現我的處境已十分艱難。確切地說，是像我一樣的人處境十分艱難。長生不老的人出現初期由于政府的管制無方致使越來越多這樣的人出現。直到不死人在人類社會中已不再是秘密，人類社會終于爆發了。大規模的遊行已無法制止。成群的人擠在大街上，向空中揮舞著拳頭。其中就有我們這些人的後代。空中到處都是激光打出的全息影像，上面寫著“強烈反對不平等的生存制度”“我們也要長生不老”，有的幹脆寫到“去死吧！你們這群老不死的！”唯有老套的宗教保護主義和人類文明學家還在聲嘶力竭地嚷著“我們可以和平解決”“安守人類的本份才是對上帝的忠誠”“千年王八萬年龜，人類還得做人類。”結果從此之後再也沒聽見他們的呐喊，就像這滾滾洪流中一個偶而閃現的微小浪花，轉瞬既逝。人類是一向容不得反對意見的。假如能活上個千年萬年，王八烏龜人類也願做。

　　在抗議無效後終于將遊行演化爲暴亂時，地球政府便開始動用武力鎮壓。在人群們以無畏的血肉之軀與強大的現代化戰車激烈的對話過後，人們終于肯將高亢的鬥爭熱情暫時的壓抑，屈尊派出代表與地球政府對話。

　　人類的要求是一次性地將全人類全體帶進永生的國度，不可以丟下任何一個人。沒人願意先他人而後自己，要做就一起，這樣大家都平衡。大家條件一致都可以但有人超越他人那就絕對無法容忍。這是人類共同的信條。

　　而地球政府則態度堅決地否定了這個無理的要求。“讓全體人類一起做手術，開什麽玩笑。就是讓財政局的官員們集體沿街乞討那錢也不會夠。”總統手裏拎著自己的靴子憤怒地捶著桌子，他聲稱這是他極端憤怒的表現。據說這是從一個前聯邦政權的領導人那裏繼承來的習慣。

　　最後的結果是全體人類放棄長生的夢想，但人類無法容忍我們這些老不死再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

　　在我回到地球七十年後，我再次離開了它。全體長生不老的人被安排到了一艘擁有生態自循環系統的飛船上，要我們飛出太陽系，做恒星際探測。這是人類答應免費贈送給我們可以離開太陽系的飛船的理由。明白了吧，在未經過我們全體長生不老的人授權下，群衆與政府便這樣決定了我們的命運。

　　本來能成爲長生不老的人都是家産不菲的人，但人類以太空沒有超級市場和高級餐館爲由，拿走了我們全部的財産，回饋我們的是我們不得不忍受一艘破舊的飛船。人們戲稱它爲永生之船，還帶著一臉的興災樂禍。

　　飛船終于升空了，億萬人在下面狂歡。當飛船掠過火星軌道後，穿越小行星帶的路標全部被熄掉了。看來地上的人們巴不得我們的飛船撞上隕石，我們都被抛出來然後在真空中像禮花般綻放。可惜並沒如他們的願，畢竟我們是一群老不死的，活了這麽大年紀，有的人閉上眼睛都可以駕駛飛船穿越這裏。

　　飛船飛出太陽系後，再沒有什麽意外情況發生，我們終于可以松一口氣。看來人類只是無法容忍在他們面前的優越感。至于一光年以外的事情，誰在乎呢，這群小心眼的傢夥。但是，飛船上的氣氛卻並沒有因爲威脅的消除而松弛下來。相反地，大家的情緒更加悒郁了。畢竟那裏是我們最熟悉的地方，我們可是除了自己把一切都留在了地球。再也不會見面了，這些不孝子孫們。

五

　　一百多年過去了，我們的飛船在茫茫宇宙中漫無目的地飄蕩，尋找可以讓我們棲身的星球。但很顯然這一切都是徒勞的，目前人類通過望遠鏡尚沒有發現可供人類居住的星球，我們區區一百年的航程又算得了什麽。我們與地球之間自從離開太陽系就再沒有聯絡過。很顯然大家都想盡快忘掉對方。只是我會偶而懷念一下當年我在獅身人面像的額頭上畫的鬼臉。

　　全船的人最常去的便是觀星台了。那是一處由巨大穹頂覆蓋著的位于船頭的甲板。透明的穹頂是肉眼看不見的單向力場。這裏是觀看星空最好的地方，也是人們選擇回歸的地方。當人們經曆了太過漫長而無目的的航行生活，再也找不到生存下去的理由，于是回歸到宇宙中便是大家普遍選擇的終點。在這裏只要縱身一躍穿過力場屏障，你便可以看到那個夢昧以求的不帶任何隔閡的真實的宇宙。每到這時，大家都會爲回歸的人默默地送行。在送行的人群裏，你可以看到其他人的臉上都挂著猶豫和更多沖動的渴望。已經記不住第一個跳出去的是誰了，不知他爲何選擇如此慘烈的死法，沒想到卻被大家沿襲下來。對于這種極端且慘烈的死法我比較抗拒，所以我極少出來給人送行，雖然有時候沖動起來會想有一天自己也會像他們一樣，但死亡的恐懼是我一直無法克服的。老實說，我可是十分惜命的，好不容易得來的長生不死，實在不舍得就這麽放棄了。只是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給特林頓博士送行。

　　“選擇長生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們站在觀星台，博士望著無垠的星空說“我用延長的生命實現了我所有的夢想。現在，我的路該走到終點了。”

　　“那死亡呢，你不恐懼嗎？”

　　“恐懼嗎……，我是害怕的，沒人會對死亡不産生敬畏。但我現在也充滿了對擁抱死亡的渴望。漫長的生命只不過是死神把他的鐮刀交到了我們的手裏，什麽時候揮動它由我們來決定，並不是要我們做永生的奴隸。人總是要死的。你知道第一個回歸的人爲什麽選擇從這裏跳出去？”博士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期待自己回答，“人在出生時帶著痛苦而來，而離去時帶著同樣的痛苦而去，不過是一個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的回歸本源的過程。”

　　博士頓了頓，然後問我，“你知道什麽將是最長壽的嗎？”

　　“應該會是我吧，我最怕死……”

　　“是宇宙啊，它是恒古以來永不間斷的存在。宇宙才是最長壽的，可惜它沒有自己的意志，它什麽都感受不到。它的生命只是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周而複始的輪回。一個漫長而無目的的生命遠不如短暫而精彩的人生來得有意義。你長生的目的是什麽？”

　　博士的問題就和當初那個老鼠醫生問我的問題一樣，讓我難以回答，“我還沒有考慮過，現在的目的應該是通過爲自己尋找長生的目的好讓自己繼續活下去吧。”

　　“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博士擡頭望了望絢目的星空，張開雙臂縱身一躍突破了力場屏障，轉瞬間便溶入了光華璀燦的繁星之間。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博士消失的方向。“我獲得長生的目的是什麽？是對死亡的恐懼，還是僅僅出于對永生的渴望。”佛說，生即是苦，死亦是苦。

　　又過了一百年。

　　這裏現在只剩我一個人了，我依然沒有找到我長生的目的是什麽，但我明白出于對死亡的恐懼，我已把自己交給了永生，只能永遠做它的奴隸。我將乘著這艘永生之船，直到宇宙消亡的那一天。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