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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橙諾]續杯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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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07:50:10 |倒序瀏覽
續杯愛 作者:橙諾

梁綻晴真是個很奇怪的人,她突如其來向他表白,臉不紅氣不喘,
口吻平靜地就像在說巷口衛生紙兩串九十九元一樣。
她說因為喜歡他,所以來到他的事務所工作,卻不玩些試圖接近他的把戲,
明明和他之間有個吻,卻沒有自以為特別而想與他改變什麼關係,
她看起來總是怡然自得、遊刃有餘,這樣算是喜歡一個男人該有的表現?
他不准她如此平靜自在,於是很愛招惹得她失控,直到他自己也失控了……
韓澈不知道當她告白時其實緊張得連腳底板都流汗了!
她很喜歡他,對他也有很多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
不過她能做到的就只是跟他在同一個地方工作,在他需要時,
端上一杯她親手煮的愛爾蘭咖啡。很快地她發現自己很有當「愛奴」的天性,
三更半夜,他老大一通電話,她會甘心情願爬下床,飛快殺到事務所,
獻上她煮的咖啡,真的是女僕命耶!
兩人激切的幽情因而延燒,直到她想要他的真心與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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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07:50:28
第一章

    ……這裡是哪裡?

    男人的頭昏沉沉地,踉蹌往前走了幾步,推開眼前唯一的一道門扇,映入眼簾的情景讓他從頭到腳都震了一下。

    他看見自己!他躺在床上,懷中蜷著一個嬌軟馨香的女體。

    他驚疑的視線來回環顧房中擺設,認出了這裡是自己建築師事務所辦公室後面那間小套房,從前熬夜趕設計圖時他都會睡在那裡。

    他朝床沿走近了幾步,看見床上那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正用手指纏繞撫弄著懷中女人的細軟黑髮。

    女人背對著他,他看不見她的臉,而男人看著她的眼神好溫柔……

    他從不記得自己曾用過這麼繾綣的眼神凝望過誰。

    於是他繞過床尾來到床的另一邊,想藉此看清她的面容,一個飄出來的問句卻讓他的腳步陡然停住。

    「現在幾點了?」男人懷中的女人身子動了動,揚起了一個清甜慵懶的娃娃音。

    這個聲音……他好像認得?他甚至記得這把嬌軟的嗓音在耳邊低喃的樣子……是誰?

    「才五點,再睡一會兒。」他聽見那個躺在床上的自己說。

    「不要,我要起床了。」床上的女人撐著身體想坐起來,又被身旁男人一把按進床裡。

    男人在她耳邊親吻與呵癢。

    「好癢……不要鬧了……最近案子多……六點搞不好就有人進來了……哎喲……好癢!別玩了……等一下被你爸還是同事看見……」她使盡了全身力氣把身旁男人推開。

    「被看見又怎樣?」男人無趣地坐起身子,手枕在頭後,懶懶地盯著她瞧。

    對男人的反應又好氣又好笑,她啄吻了他臉頰一下,下床把自己落在地上的衣物撿起穿上。

    「被看見也不怎樣,頂多就是我被發現下班不回家,還一整晚都窩在辦公室跟老闆的兒子胡搞瞎搞……被暗戀你的女同事討厭,被妒忌你的男同事排擠,以後下午要買雞排或珍珠奶茶,都沒有人問我要不要一起……」

    他聽見自己跟床上的男人同時笑了出來。

    「我從來不知道我們事務所有這麼有趣的下午茶時光。」男人輕笑著說。

    「你當然不知道。」女人點了點他的鼻子,咬了一口。「你一直都是被排擠的那一個,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會問你要不要喝咖啡了。」

    男人不置可否地睞她一眼,他才不計較自己能不能融入辦公室文化。

    他眼底那份對人際關係的不以為然與目空一切的張狂,讓女人的唇邊牽起了一個甜膩無比的笑容。

    她信步走到落地窗邊,將玻璃上厚重的簾幔拉開。

    光線從整大片的透明窗灑入,她因此瞇了瞇眼,伸了個懶腰,沐浴在金色晨陽裡。

    她的膚白似雪,墨色眼眸上的長睫翩翩,及肩的黑髮服貼在耳邊,清秀靈動,整個人美得不可思議。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狠狠地被撞擊了一下。

    女人轉頭朝他牽動了嘴角,頰邊的兩個小酒窩跟著她一起調皮且溫柔笑了。

    「早安,韓澈,我的王子,你今天要喝咖啡嗎?」

    *

    ……夢。

    韓澈猛然從鋪著天藍色絲絨床單的加大尺寸雙人床上坐起!

    他伸手抹了抹臉,拿起昨晚被他脫下的,放置在床頭櫃上的腕表看了看——

    清晨五點整,跟夢境裡一樣的時間。

    他隨手扒梳了下頭髮,下床,拉開落地窗前的簾幔,讓跟夢境裡一樣的晨陽灑入。

    所以他不喜歡睡在這裡。要不是昨晚下飛機的時間太遲,今天一早又有好幾處工地得巡,否則他不會將就地睡在這裡。

    梁綻晴。他居然夢見她。

    這幾年來他從來沒有想起過她,就連任何一次都沒有。

    瞧!他就連他們究竟是幾年不見都數不出來,三年、四年?還是更久?

    她曾經是他的繪圖員,和他一樣都為父親的建築師事務所工作,若真要說她有什麼值得令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她畫的圖又快又好,不管2D、3D,用任何一種繪圖軟體都一樣畫得又快又穩又準。

    那是他服完兵役,剛考上建築師執照時的事。

    而現在,他已經三十二歲,早就接下父親的建築師事務所,成為韓氏建築的新任執行長。

    他是天之驕子,父親韓仲謙是建築界赫赫有名的建築師,母親上官嫻則來自於營造業龍頭之家,父母親完美的商業聯姻打下了韓氏建築優良的地基。

    而他將父母親能利用的商業價值發揮到極限,將韓氏建築做得有聲有色。近幾年來,韓氏建築在他這個年輕執行長的辛勤耕耘之下,不僅投資跨足了電子業,甚至還交好了政界與娛樂圈。

    與其說韓澈是個優秀的建築師,倒不如說他是個天才型的商人。

    他走馬上任的幾個月裡,除了重用父親留下來的老臣,大幅提高旗下建築師福利與薪水,確保他們不會另謀高就或獨立開業之外,還延攬了幾名具有國外建築師執照的新銳建築師,正式將事業版圖擴及海外。

    韓澈汲汲營營的部分並不在於追逐個人的建築成就,而是將重心放在銷售旗下建築師的設計與創意。

    他利用建築師這頭銜當跳板,成功地躋身上流社會,現在甚至就連慈善拍賣都能見到他的蹤影。

    他是這麼的成功,以至於他從來沒有把梁綻晴或是其它任何一個女人放在心上過。

    他之所以夢見梁綻晴,一定是因為昨晚看見她丈夫拿下了國外某個建築標案的新聞。

    是的,她的丈夫。一定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夢見她。

    他從來都沒有想起過她。

    就連一分一秒都沒有。

    於是他走進浴室梳洗,將這個沒來由、可笑與無聊至極的夢境拋在腦後。

    *

    盛夏。

    蟬鳴聲不絕於耳,行道樹濃密的樹蔭雖然遮掩了大部分的陽光,卻不能夠阻絕從柏油路面源源蒸散而出的熱氣,臺灣熾熱的八月天不只讓每個行人汗流浹背,更使人心浮氣躁。

    韓澈身穿著昂貴鐵灰色手工西裝,襯衫上系著優雅酒紅色領帶,別著純銀領夾,由一群人簇擁著,從高樓工地拉著警示封條的狹隘入口走出。

    炎熱的天氣絲毫無損於他淡定冷然的氣質,他的頰邊無汗,衣著高雅整潔,一絲不苟,剪裁合宜的西裝讓他的身形更顯得高修長。

    「大家辛苦了。」他優雅且從容地拿下頭上那頂因進入工地必須戴上的,與一身高貴衣著極不相襯的鮮黃色安全帽,朝身後幾名監工人員與工地主任微微頷首,禮貌微笑。

    「哪裡的話、哪裡的話,執行長您才辛苦了。」工地主任與一票監工們朝他連連鞠躬,頻頻擦汗,不只額角的汗都要滴下來,掌心都要冒汗了。

    太累了……太煎熬了……這個韓氏執行長每一個小細節都要親自確認,一個月再多來幾趟的話,他們會減壽好幾年的。

    其實,一般建築師事務所都是派菜鳥工程師,或是滑不溜丟的老油條來工地監工做做樣子的。

    而韓氏這個新執行長剛上任,說要親自來監工時,他們也都以為他只是新官上任來走馬看花顯顯官威罷了。結果,卻沒想到這個新任執行長真不好相與!

    他不只擁有建築師執照之外,還有結構技師執照,他親自監工每一處工地,每一根鋼樑,每一段箍筋間距都要親自確認,就算是母親那頭的營造廠也指責得絲毫不手軟。

    韓澈這麼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打著親自監工的旗幟,增強業主跟投資人對建物品質的信心,讓韓氏建築湧入更多源源不絕的案子。而這為數眾多的建築案,正是牽制營造廠不敢亂來的最佳武器。

    更何況,由於母親家世背景的緣故,韓澈對營造廠上游的原物料來源產地價格清清楚楚,小營造廠們即使心有不甘,更唯恐被他運用關係凍結物料。

    曾經就發生過這種事,有個小營造廠不信邪,硬是動了些小手腳,把應該放置五根鋼樑的地方修改成四根,韓澈來工地巡了一圈之後,表面上不動聲色,後來讓他們足足六個月接不到一個像樣的案子,甚至還連一包水泥或一根鋼筋的原物料都批不到。

    後來,是這間營造廠的負責人眼見鬥不過了,才終於汗涔涔而淚潸潸地親自帶著一票大大小小的下屬親信上門道歉。

    韓澈只是拍了拍這個年紀長他約莫一輪的負責人的肩,說這當中也許有什麼誤會,甚至出錢請這票老小上酒店玩了一趟。

    恩怨一筆勾銷,從今而後再也沒有任何營造廠敢在他面前造次。

    年輕的執行長輕輕鬆鬆地在上任半年裡,運用父母親的人脈與勢力茁壯自己的力量,鞏固了自己的建築版圖,讓業主與旗下建築師和營造廠三方之間維持一個美妙的平衡與拉鋸,創造商業利益的最大化。

    韓澈的規則是「說一不二」,你對他的規則說「不」,他甚至連眼都不眨一下,就讓你連一個「不」字都說不起。

    這就是韓澈——他們韓氏建築優雅風光迷人,且萬萬得罪不起的執行長。

    「那麼進度的部分還請各位老闆們多費心,手上這件案子忙完了之後,我再請大家一起聚聚。」韓澈握了握為首那位工地主任的手。

    「那當然、那當然。」工地主任回握了韓澈的手,與一票監工們依然畢恭畢敬,繼續擦汗。

    工地主任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其實,忽略這個年輕執行長身上那份紆尊降貴,凜然不可侵犯的氛圍的話,他真的是長得十分好看的。

    他的臉型瘦削,下顎方正,細長黑眸帶點微揚的弧度,鼻樑如刀刻般地筆直高挺,微抿著的雙唇薄且堅毅……只可惜這麼細緻俊朗的五官,偏偏遮掩不了那份只屬於富家子弟的驕氣。

    太難讓人親近了,喜怒難辨的。

    「那麼我先走了。」韓澈略微提高了點音量,朝微微走神的工地主任說道。

    「慢走、慢走。」連忙回神的工地主任又彎了個九十度的大鞠躬,他真該打,這種緊張的關鍵時刻竟然在想這些有的沒的!

    韓澈點點頭,將剛脫下來的安全帽遞交到身旁助理手中,兜轉身子邁開步伐往停著他們座車的方向走去。

    他身邊一樣西裝筆挺的特別助理方守人跟上他。

    「接下來呢?」韓澈頭也不回地問。

    「三點在公司有場會議,市中心那批大樓,關於頂樓的地板強度,幾個建築師一直爭論不休,拿不准主意……」方守人很盡責地報告下個行程。

    「為什麼?」韓澈挑眉。

    「業主臨時改變主意,想在頂樓加蓋游泳池。」

    韓澈的腳步停下來,閉上眼柔了柔眉心,彷彿氣候的炎熱這時才跟惱人的公事同時來襲般,一股說不出的煩躁。

    是天氣太熱,才令焦慮的業主朝令夕改想加蓋游泳池?才令他旗下優秀的建築師們連地板強度這種小事都要爭論不休?這些平常不值一提的小事,不知怎地今天聽來特別擾人。

    「要先用餐嗎,執行長?」方守人問,現在才剛過中午,距離三點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韓澈沈吟了半晌,再睜開眼時,方才的煩躁情緒盡去,眼中已經沒有一絲波瀾。

    他語調十分平靜地向方守人說道:「去買點冷飲、提神飲料或是冰品給工地那些人,然後坐計程車回去事務所,我想單獨開車出去走走,三點前會進公司。」

    「需要幫您準備午餐嗎?會議照舊嗎?既定行程需要更動嗎?」方守人繼續盡忠職守地問。

    「不用。」韓澈單手拉鬆了領帶,揚了揚手中車鑰匙,逕自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韓澈想。

    從早上那個夢……不,是從昨天在飛機上看到那則新聞開始,一切都不對勁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了什麼心浮氣躁。

    於是他拎著車鑰匙,卸下領帶,解開第一顆襯衫扣子,信步往自己的座車走去。

    他現在很需要開車在路上跑一跑。

    他喜歡開車,開車的過程使他思慮清晰,他十分享受駕馭方向盤的感覺,而且,他亟需要一段在狹小空間內獨處冷靜、將惱人的情緒拋去的時光。

    於是他加快腳步,想躲回讓自己感覺安全與可掌控的一方小天地裡。

    沒想到他才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左腿還沒伸進車內,引擎還沒發動,一把嬌軟的嗓音就在他身後響起——

    「先生,你不能把車子停在這裡。」

    韓澈本欲關上車門的動作頓了頓,這道聲音聽起來似乎有點耳熟?但他聽不太清晰,也不太清楚這句話是不是對著他喊的。

    於是他先看了看自己車子停的位置,再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聲音是從他車旁那道矮籬內的院子傳出來的,他看不出將車子停在這裡有何不妥。

    「謙謙,妳在這邊等媽媽一下,媽媽去跟外面的叔叔說一下話。」

    這次的聲音比較小,韓澈合理地猜測這句話並不是對著他說的,他並沒有下車。

    一道拉開大門的聲音落下,女人的另一個句子伴隨著一連串小跑步的聲音向他跑近。

    「先生,你不能把車子停在這個轉彎處喔!這條巷子很小,垃圾車進來收垃圾時,會因為你的車子擋在這裡無法轉彎,這樣我們會很困擾的。」女人的聲音停在他身後幾步遠,她的語調不溫不火,不是警告,只是提醒。

    韓澈微瞇了瞇漂亮的黑眸。

    這道毫無踰矩、嬌軟溫柔的娃娃音,讓他聯想到清晨那個夢境。

    他今天只是因為來這裡巡視工地時找不到合適的停車位,所以才在這僻靜小巷裡找車位暫停,他相信這種機會並不多,而他並不需要和一個陌生女子解釋他停車的理由與他來這裡的目的。

    但是因為這道好聽的嗓音是如此地耳熟,一股莫名的直覺讓他渾身一震。

    他緩緩轉頭,下車,揚眸,視線與離他幾步之遙的女人相交——

    梁綻晴。

    真的是她……韓澈現在相信人類有作預知夢的潛能了。

    他抿緊雙唇,臉上沒有表情,僅是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眼前娟秀的臉龐。除了兩頰稍微消瘦了點,她和清晨夢境中的模樣相差無幾。

    梁綻晴愣愣地回望他,眸中迅速閃過好幾種複雜的思緒,她整了整心神,用一個眨眼將所有心思盡數斂去,僅留下見到老朋友般的欣喜。

    韓澈……真沒想到能再見到他……

    他還是和她記憶中一樣,身材高大且五官清明俊朗,那彷彿與生俱來的傲慢氣質不變,只是在幾年的歲月刻劃與商場歷練之下,跟從前的張揚相比,他現在更多了幾分內斂沈穩。

    他看起來更世故圓滑了,沒有她初識他時的那份倨傲張狂,他的眼角多了幾絲皺紋,從前只會覺得他的五官年輕俊美,現在卻會覺得他更有一種成熟男人的沈穩魅力。

    他還是如此迷人……上帝真是不公平……梁綻晴不禁這麼想。

    「澈……」梁綻晴下意識地輕喚了聲,隨即馬上住口。她突然意識到如此親密的稱呼已經不適合她再用來喚他……偏偏韓澈又是單名,而叫他韓先生或是韓執行長卻也疏離得太過矯情。

    韓澈發現到了她的停頓,黯下的眸色裡隱約有絲不易察覺的不悅。

    梁綻晴靜默了幾秒之後,終於為難地決定忽略稱呼他這件事。她的唇邊揚起笑容,頰邊的酒窩跟著泛起漣漪,問道:「你怎麼在這裡?今天不用上班——哇!」

    梁綻晴的問句還沒問完,一道四處濺射的水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矮籬內灑了出來!她本能地遮住頭,急忙忙地往旁邊跳了兩步。

    韓澈一怔。哪來的水?他擰眉,視線飄向矮籬內,又是一道水柱凌空而來,兜頭兜臉灑了他一身。

    「瑪麻……」一聲要哭不哭的稚嫩童音從籬笆內傳來。

    梁綻晴在第一時間快步沖進院子裡,她沒有空管韓澈還站在屋外,只想儘快沖到自己的小女孩身邊。

    怎麼回事?韓澈的視線跟在梁綻晴後頭,看見梁綻晴跳上院內臺階,將一旁的水龍頭扭緊旋上,踩過地上的黃橘色水管,摟緊了一個驚惶失措的小女孩細細安撫。

    小女孩沒有哭,只是看起來嚇壞了。

    「沒事了沒事了!媽媽跑去跟叔叔說話,謙謙想先幫媽媽洗院子對不對?」梁綻晴揉了揉小女孩的頭髮,聲音裡滿滿都是寵溺。

    剛才她放女兒謙謙在院子裡獨自玩耍,才離開院子出去想跟車主簡短說幾句話,沒想到迫不及待想玩水的小女孩就提著水管頭,興沖沖地將水龍頭開關扭到最底——

    龐大的水柱立刻從繞了好幾個圈的長水管裡猛烈沖出,小女孩的小手握不住,於是水管挾帶著水流的衝力在空中胡亂噴灑了幾圈,就成了現在院子內和院子外三人全都被濺濕的光景。

    小女孩委屈地點了點頭,眼睛鼻子都紅紅的,顯然是剛才被水管裡急沖而出的水柱嚇壞了,猶驚魂未定。

    「沒關係,只是水開太大,謙謙握不住水管嚇一跳對不對?」梁綻晴又拍了拍小女孩的背,抱起她,直至安撫好女兒,她才有心思想到韓澈見到女兒時的反應,她抬眸,望著韓澈的眼裡有些局促不安。

    韓澈會問她謙謙的年紀嗎?他會不會發現她身後的房子其實是間沒有男主人的房子?他會發現謙謙微揚的眼角隱約跟他有幾分相似嗎?

    ……應該不會的。梁綻晴儘量使自己放輕鬆,大家都說謙謙長得像她,不會有破綻的……她細細打量韓澈的神色,正好對上韓澈望著她們母女的瞳眸。

    他的臉上依舊波瀾不興,毫無異狀。

    於是梁綻晴鬆了口氣似地抿了抿唇,拿起早先掛在一旁預備的大浴巾,遞給站在門口的韓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說道:「這先給你擦乾。」

    她早有心理準備自己和女兒會弄濕身體,卻沒想到連韓澈都遭殃了。

    「瑪麻先帶謙謙進去換衣服吹頭髮。」梁綻晴對女兒說道。雖說是天氣熱,濕衣服總也還是要換下的。

    她偏頭看了看正用毛巾拍掉身上水珠的韓澈,不禁失笑。

    瞧他頭髮跟西裝都沾了水,合該是一身狼狽,偏偏他站在那裡的樣子還是冷靜從容地猶如君王睥睨城下。

    他還是老樣子,就跟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你車上有多帶一套西裝吧?進來換衣服跟吹頭髮。」梁綻晴向他說道。

    她記得韓澈車上總會多備一套換洗衣物,有時候他出差外地,時間晚了趕不及回臺北,便會在附近飯店留宿。

    「不了,我還得回公司。」韓澈簡單拒絕,將方才梁綻晴遞來的浴巾還給她,視線又落在她懷中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活脫脫就是一個小一號的梁綻晴,韓澈相信,若是拿出梁綻晴小時候的照片跟她放在一起比對的話,這兩個影像絕對是一模一樣的。

    今天的偶遇沒有意義,他並不想和她們有太多交集。他可以在車上換衣服,開一下暖氣頭髮很快就乾了,他沒有說再見,轉身就想走,但一個稚嫩的童音卻讓他停住腳步。

    「叔叔的衣服濕濕的……是被謙謙弄的嗎?」小女孩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問道,這個叔叔好高喔!可是他的頭髮跟衣服都濕答答的。

    「是呀。」梁綻晴笑著說。

    「叔叔對不起!」小女孩對著韓澈的背影喊了喊,低下頭,臉上內疚的神情讓人又憐又愛。

    「不要緊。」韓澈轉頭,看著小女孩說話的口吻沒有太高的熱度,但他唇邊揚起的淺弧已經是他最近似微笑的表情。

    梁綻晴還記得自己曾經有多著迷於這朵笑容。

    小女孩皺眉想了想,突然高興道:「叔叔進來,謙謙幫叔叔吹頭髮,謙謙會自己插吹風機的插頭,還會自己打開吹風機喔!」小女孩說得得意洋洋,急於補償,唯恐全世界不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似的。

    「謙謙,叔叔很忙喔,叔叔要回公司辦公的。」梁綻晴代韓澈婉轉拒絕。

    「什麼是辦公?」謙謙問。

    「就是工作。」

    「為什麼要工作?」小女孩又問道。

    「工作才能賺錢呀。」

    「為什麼要賺錢?」

    「有錢才能買東西吃呀。」

    「買糖果嗎?」小女孩天真無邪地問她。

    梁綻晴笑了,難得的是,她眼角餘光似乎也看見韓澈隱隱約約的笑。

    「對,買糖果,還可以買很多很好吃的東西跟玩具。」梁綻晴笑道。

    「叔叔。」謙謙仰頭,雙眼亮晶晶地向韓澈說道:「叔叔先進來吹頭髮,再去賺錢買糖果給謙謙吃,不然叔叔頭髮濕濕的會生病,就沒辦法去賺錢,謙謙就沒有糖果吃了。」

    好簡單的邏輯,有人說糖果是要買給小女孩吃的嗎?梁綻晴不禁失笑。

    「進來吧!好歹把頭髮吹乾再走。」她向韓澈使了個眼色,甜甜一笑。「別讓我女兒失望。」

    韓澈一時之間有點愣怔。

    好熟悉的畫面與問句,他一樣站在梁綻晴家門口,一樣全身濕淋淋的……他忍不住回想起他們初次見面的景況。

    「叔叔快來!」梁綻晴已經回身往屋子內走去,小女孩臉靠在媽媽肩上,朝後頭的韓澈雀躍招手,臉上滿滿都是幸福洋溢與期待的笑容。

    韓澈縱使再冷然,都無法對小女孩無邪的天真視而不見。

    他倏地想起在飛機上看見的那則新聞,梁綻晴的丈夫——傅紀宸,從眾多建築師當中脫穎而出的那個案子即期就要開工,應該會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辦法回臺灣。

    而且,即便傅紀宸在家又如何?傅紀宸是他大學時的學弟,而他和傅紀宸的妻子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無須介懷。

    於是韓澈沒有猶豫太久,便走到車旁,打開車門將掛在後座的另一套西裝拿下,將車子鎖上汽車防盜鎖,往梁綻晴與小女孩所在的屋子內走去。

    *

    韓澈走進梁綻晴的屋子裡時,梁綻晴正在浴室裡為女兒放熱水,準備讓女兒一邊洗澡,一邊補玩剛才在院子裡沒玩到的水。

    梁綻晴在浴室裡,拿著蓮蓬頭,聽見背後逐漸走近的腳步聲,回身,抬眼對上韓澈瞳眸,愣愣地與他相視了幾秒之後,反射性地向他拋出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問句——

    「你要喝咖啡嗎?」她問他。

    韓澈很顯然地愣了一愣,然後在看見梁綻晴那副想咬掉自己舌頭的懊悔神色之後,忽然從內心裡急湧而上幾分氣惱,還沒來得及認真思考,就淡淡地說了聲「好」。

    梁綻晴隨即也像是沒想到他會應允似地愣怔了半晌,然後她看著韓澈,迅速地換上她最平靜的表情,向他微笑說道:「我等等把咖啡放在客廳桌上,你可以先在那間房間換衣服,旁邊架子上就有吹風機。」

    梁綻晴隨手指了指旁邊某間房間,而後又轉過頭脫下女兒的衣服,試了試水溫,也將女兒的洗澡玩具丟入澡盆裡,和女兒笑鬧了起來,就像韓澈沒有站在她們身後一樣。

    韓澈實在是很難將眼前的畫面與他認識的梁綻晴連在一起。

    梁綻晴在他記憶中是一個那麼嬌小柔軟的女人,而這居然是她的女兒……她居然已經有一個會笑會跳會說話,而且還這麼可愛的女兒了。

    韓澈拿著手上那套西裝,突然覺得恍惚……

    他傻傻地呆立了片刻,然後走進梁綻晴方才指的那間房間裡,映入眼簾的是今晨才在他夢境裡出現過的天藍色床單……

    視線不自禁地巡視這房內擺設,梁綻晴慣用的配色,隨處可見的手作花和放在窗邊的幾盆嫩綠色小盆栽,一切都和記憶中的那麼相似,又有些微不同。

    韓澈望著掛在窗戶上那隻色彩斑斕,隨風輕轉的風車,感覺自己的思緒,隨著風車上轉動的葉片,被捲入回憶的漩渦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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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07:50:55
第二章

    那是他剛考上建築師執照,剛進入父親的建築師事務所工作的前幾年發生的事。

    韓澈開始獨立接一些建築案,並且一邊忙著準備考結構技師執照,一有空閒好好忖度前兩天交下去給繪圖組的某建案草圖,忽然覺得當中有些細部範圍似乎抵觸到某些建築法規。

    他最近忙得焦頭爛額,實在不太確定圖上的細部設計,而他早就把手稿設計草圖交下去給事務所的繪圖組,原本只要等著繪圖員將圖Key入電腦,留待最後的檢查步驟再修改即可,偏偏一想起某件事就立刻馬上要做的性格讓他遲遲無法入睡,於是他撥了通電話給繪圖組的組長,才知道因為最近案子多,他下面的組員把部分草圖帶回家做了。

    韓澈的圖就在梁綻晴帶回家的那幾件案子裡。

    於是他打了繪圖組組長給他的電話,與那位“梁小姐”聯絡,來到梁綻晴家外面時,已經是凌晨兩點。

    梁綻晴在鄰近事務所的地方租了一間約莫六坪左右的小套房。臺北市寸土寸金,他猜測這幾坪大空間的房租,已經足夠耗掉一個繪圖員每月接近三分之一的薪水。

    “請進。”梁綻晴來應門時向韓澈說道。外面在下雨,韓澈的髮絲上都還沾了些雨水。

    “不了,你把圖給我就好。”

    梁綻晴停頓了幾秒,看了韓澈一眼,他的頭髮還在滴水呢!

    她接到韓澈電話後沒多久就聽見驟下的雨聲,她租的小套房樓下沒車位,不知道他走了多遠,八成是沒帶傘才會被淋成這樣。

    “進來吧,好歹把頭髮吹乾再走。”她一邊說,一邊彎身拿了雙室內拖鞋放在他腳邊。“我一個人住,你不用擔心會吵到別人。”

    韓澈瞅了她一眼,並沒有移動腳步,只是皺著眉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梁綻晴與他對望,忍不住覺得好笑,這人明明站在狹小的樓梯間,穿著一身休閒的POLO衫與長褲,竟然還能一副高貴得如同君王睥睨一切似的。

    她都已經彎腰拿拖鞋給他了,還不夠像個女僕嗎?

    “啊,拿點紳士風度出來好嗎?你三更半夜跑來,我都不怕你叨擾了,你就進來吧!我圖已經快做好了,等你吹完頭髮弄乾衣服就差不多了。”梁綻晴笑道。

    “你已經快做好了?”韓澈挑眉,忍不住在心裡懷疑起眼前這個看似小他幾歲的女人的專業,難道她沒發現圖中有抵觸到建築法規的部分嗎?抑或是他記錯了?

    “不相信你自己進來看。”韓澈口吻中的不以為然太明顯,梁綻晴無奈地睞了他一眼,決定不理他,逕自兜過身子往內走,要進來不進來隨便他。

    韓澈擰眉想了想,果然脫下鞋子跟在她後頭。

    既然她已經快做好了,他可以直接在旁確認,親自告訴她要改的部分,這樣比他帶回去看,明天一早再拿給她修有效率多了。

    才走進屋子裡,梁綻晴就將一條大浴巾迎面塞進他懷裡,指了指右手邊一道門扇。“浴室在那兒,吹風機在裡面,你想洗澡也成,我可以幫你把衣服烘乾……”

    呃?烘乾?梁綻晴突然頓住,尷尬地吐了吐舌,她有男人的衣服可以給韓澈換穿嗎?她居然還要他洗澡,再把衣服拿給她烘乾?這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果然,就算心裡想裝作不在意,表面上再如何平靜也是有露出馬腳的危機。

    王子大駕光臨,其實她好緊張……她已經喜歡韓澈好久、好久了……

    韓澈並沒有發現梁綻晴神色中那微乎其微的不對勁,他只是逕自轉進去浴室吹頭髮,過了幾分鐘,聽見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梁綻晴從浴室門口拋了件男用襯衫與休閒褲給他。

    他張手接住,納悶地看了看手中衣物,居然連汗衫和內褲都有,全是新的。

    “算你好運,我阿姨上周寄了些衣服給我要我轉交給我哥,你就先將就著穿吧!洗髮精沐浴乳都在浴室裡面,你可以安心洗澡了。”梁綻晴說完,自己一股腦兒地把浴室門關上。

    怪了,他有說他要洗澡嗎?韓澈真是有點哭笑不得。罷了!這身濕黏真的很要命,於是他扭開水龍頭,迅速地沖洗完畢弄乾自己。

    他從浴室出來時,就看見梁綻晴坐在電腦前繪圖,旁邊的小茶几放著兩杯熱騰騰還冒著白煙的熱茶。

    梁綻晴的屋子很小,電腦桌旁沒有多餘的椅子,唯一可以坐的地方就是那張單人床。

    韓澈很自動地坐在床沿,拿起矮幾上其中一杯茶啜了一口。

    ……茶包。他皺了皺眉,連一秒鐘都沒有猶豫,就走到浴室裡將嘴裡那口廉價的、沒有資格稱為茶的液體吐在洗手槽裡,沖掉。

    梁綻晴側頭看了從浴室裡走出的韓澈一眼,心中不禁暗自覺得好笑。在公司,韓澈有獨立的辦公室,她沒辦法知道他喝什麼,但她曾經注意過秘書端進去給他的跟韓執行長的都是不一樣的。

    王子果然是王子,喝不慣茶包啊!

    梁綻晴問道:“還是你要喝咖啡?”

    “不了,我不喝即溶包。”韓澈拿起電腦桌上那張他自己畫的草圖,眼光在她的電腦螢幕上細細審視。

    “誰跟你說咖啡是即溶……”算了!梁綻晴看著已經專注在電腦上的韓澈的側臉,把想抗辯的話咽回。

    她自己給人家茶包的,不能怪他……即溶包通通都是一家人,韓澈有這樣的聯想也是合理的推測……而且,她煮咖啡的器具都拿去放在公司的茶水間裡了,現在想變出一杯專業得讓王子沒得嫌的咖啡也沒辦法。

    於是,她把視線拉回到螢幕前,正要開始動作,韓澈的身體忽然微微前傾,直接將手搭在她放在滑鼠上的手,將螢幕上的圖拖曳到另一個畫面。

    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差點讓梁綻晴的心臟從喉嚨裡跳出來。

    “這裡你改過?”韓澈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電腦螢幕上,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將手覆在她的手上。

    “是呀。”梁綻晴的目光跟著看向滑鼠游標指的方向。“這裡有稍微抵觸到法規,我做了一點微調,還有這裡跟那裡。”她又動了動滑鼠,韓澈很快地將自己的手拿開。

    很顯然地,剛才那一瞬間的親暱只是韓澈無意識的動作。

    梁綻晴雖然早就知道王子對她一點意思都沒有,他甚至可能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叫“梁小姐”,但是心裡還是難免有一點小小、小小的失落。

    畢竟她從學生時代就暗戀他了嘛!心裡有點粉紅色的泡泡應該不為過吧?

    韓澈盯著電腦跟手上自己畫的草圖沉吟了半響,他心中隱約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梁綻晴居然都已經改好了,她看起來約莫小他幾歲呢!應該也是個建築新鮮人,沒想到她竟然出乎他意料地這麼稱職。

    “我有疑慮的地方你都修正了,看來是我多跑一趟,抱歉這麼晚還來叨擾。謝謝,你畫得很好。”既然心中的大石已經落下,韓澈站起身子就要告別。

    “不客氣。”梁綻晴跟著起身。

    “明早來得及給我嗎?”韓澈回頭又問。

    直到現在站起來,這麼近距離的相視,韓澈才注意到梁綻晴的個子很嬌小,她站起來甚至連他的下巴都碰不到,或許她連160都沒有?

    韓澈打量她,梁綻晴及肩的頭髮和身上乾淨清新的氣質,都讓她看起來還像是個大學生。她並不是什麼豔光四射的大美女,身子骨也顯得單薄,但是她的五官十分精緻秀氣,一身清靈的氣質讓人感覺安心與舒服。

    在今天之前,他對她只有簡單照過幾次面的印象,沒有太多交集。

    “如果你不介意等的話,我再半個小時就好了,我順便把你的衣服拿去洗好烘乾。”梁綻晴定定地看著眼前韓澈的身影。

    哥哥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袖子還短了一截,真的太不合身了……王子穿這樣,明明應該很滑稽,偏偏他還是一副很優雅的樣子……

    “不了,明早再給我就好。”韓澈面無表情地說道,才轉身往外走,一個黑影跳過他的眼前,竄進梁綻晴懷裡。

    他跟著往後跌了幾步,納悶地回頭看著梁綻晴懷中那團不明物體……是貓?剛才進屋時明明都沒有看見,是打哪兒來的?

    梁綻晴看出他眼中的疑惑,很有耐心地笑道:“瑪露很怕生,你剛來時它到天花板夾層躲起來了,現在它觀察了會兒,發現你沒有威脅性,就跑出來跟我討抱了。”

    梁綻晴口中的黑貓瑪露從她懷裡溜下來,一臉舒適愜意地躺在地上,將肚子朝上,撒嬌討好似地跟主人討摸摸……

    喵嗚!它最喜歡愛的摸肚了。

    梁綻晴二話不說地蹲下來摸了摸瑪露軟綿綿的肚子,而令人驚訝的是,韓澈居然也走到黑貓旁邊跟著蹲下了。

    “馬陸?好怪的名字,你為什麼用蟲來幫它命名?”韓澈挑眉,問話的語氣中充滿疑問,活像梁綻晴是個虐貓人一樣。

    “蟲?”梁綻晴不解地愣了愣,而後會意,露如一個噁心到不行的表情。“天啦!我養了瑪露好幾年,從來沒想過它名字的諧音是那個“馬陸”……我是在馬路旁邊撿到瑪露的,所以就幫它取名叫瑪露,瑪莉兄弟的“瑪”,露水的“露”……天啦天啦天啦,“馬陸”,好噁心……”

    梁綻晴只差沒有尖叫了,她說了一串繞口令,然後正牌“馬陸”的影像突然在她腦中活靈活現——節肢動物、多足、和頭上一對可怕的觸角……救命……嗯……

    瞧見她臉上錯綜複雜的表情,韓澈差點笑出來。

    “好,瑪莉兄弟的“瑪”,露水的“露”,這名字很可愛,你忘了“馬陸”吧,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對了,你是在哪裡的馬路撿到瑪露的?”韓澈很有善心地轉移話題,想讓梁綻晴忘了腦中那多足昆蟲的影像,她臉上的表情讓他覺得她隨時有可能吐出來。

    梁綻晴忽爾抬眼望瞭望韓澈,問他道:“你不記得了嗎?”

    韓澈一怔,記得什麼?他跟這隻還躺在地上舒服地被摸著的黑貓有見過嗎?

    梁綻晴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好吧,你忘記也是應該的,你遇見瑪露時,它還很小,現在已經是成貓了。”

    因為心中那股難掩的失落,於是愛的摸肚結束,梁綻晴把黑貓從地上撈起來抱回懷裡,坐在床沿。

    喵嗚!瑪露咕噥抗議了一聲,今天也摸太快了!它沒志氣地睞了女主人一眼,然後繼續軟綿綿地讓她抱在懷裡,舒服地眯了眯眼,女主人的身上好香,它好喜歡,這麼幸福,來睡覺好了。

    韓澈跟著坐在她旁邊,打量著她懷裡的黑貓,皺眉……沒印象就是沒印象……

    他正要再問,梁綻晴就先開口了。

    “那是我剛升大一時的事,我在學校的便利商店打完工要回家,才拐過了個彎,經過一條小巷子跟馬路交叉口的騎樓,就看見你蹲在地上,不知道在跟一個箱子說什麼,喃喃自語的……”



    那時已經傍晚,尚未全部暗下的天色讓她即使與韓澈稍隔一點距離,仍認出了他是同校建築系的、白馬王子級的風雲人物。

    梁綻晴其實對這類風雲人物提不起什麼太大的興致,隱約只知道他已經大四,成績很好、家境優渥,父親也是響噹噹的建築師,很帥,迷倒了一堆學姐、同學……啊對了,還有他剛才去她打工的便利商店買牛奶,就這樣。

    可是梁綻晴實在是對韓澈正在看著的東西太有興趣了,她喜歡小動物,她猜測箱子裡裝的應該是小動物沒錯,只是,那是什麼呢?是貓嗎?狗嗎?會不會是小兔子或是天竺鼠?

    她微微走近了幾步,於是看見地上有打開的牛奶盒,跟拆開的免洗盤包裝……

    唔,喝牛奶的話,就約莫是貓了。這裡離寵物店還有一段距離,買不到貓奶,難怪王子剛剛來店裡買牛奶……

    於是她更走近了些,來到韓澈後頭只有幾步遠的距離,眼前蹲著的那個偉岸的男人身影很專心,絲毫沒注意到她的接近。

    果然是貓啊!好小好小,看起來才出生一、兩個月,只有掌心大的黑貓惹人愛憐地舔舐著盤裡的鮮奶,幸好它已經足夠大到能自己進食了……

    梁綻晴很快地就注意到它白色的腳掌……真過分!約莫又是被那些迷信白足黑貓會帶來下車的可惡飼主丟棄的……

    她正想再往前幾步,蹲到韓澈身邊一起看,韓澈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小貓。

    他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梁綻晴不知為何地不敢貿然走到他身旁,彷彿一驚擾他,現在圍繞在他身邊的什麼神奇魔法就會消失一樣。

    梁綻晴定了定心神,仔細看他,韓澈整個人像籠罩在一個奇妙且靜謐的氛圍裡,他的神情十分地專注、溫柔且執著,令她移不開目光。

    小貓仍只是不停地在喵喵叫。

    韓澈歎了口氣,又伸手憐愛地摸了摸小貓頭頂,以一個溫柔到令人雙腿發軟的口吻說:“你好想媽媽嗎?這麼小就跟媽媽分開了,一定很寂寞吧?”

    梁綻晴的心臟猛然抽緊,一股急湧上來的情緒讓她幾乎要捂住胸口,才能避免心口泛疼。

    小貓還是只不停地叫著,韓澈的唇邊忽然勾起一抹很無奈的淺笑。“乖,有媽媽不一定能讓你過得比較好……你會很幸福的,你等等。”

    他拿起喝了一半的牛奶盒,跟已經見底的免洗盤,正要起身,梁綻晴卻不知道在心虛什麼似地躲進離她最近的、能遮掩她的廊柱後頭。

    他不能養貓嗎?梁綻晴看著他的背影走遠,消失在一個轉角。

    於是她偷偷地走出來,蹲在小貓的紙箱前看了看,幾乎是沒有片刻猶疑,她就決定帶它回家。

    這麼一養下來,轉眼就過了四個年頭。

    “難怪……我回去的時候貓已經不在了。”韓澈淡聲說道。

    他去便利商店處理完垃圾之後繞回來,小貓已經不見了。

    後來他也沒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他居然在這裡跟“瑪露”相見了。

    “長這麼大了啊。”韓澈伸手摸了摸梁綻晴懷中黑貓,唇角勾起淺弧。瑪露很親人,並沒有因他的碰觸而跳開。

    一時之間,梁綻晴為這朵笑容失神。

    “我從那時就喜歡你了。”在梁綻晴尚未意識到之前,她就已經開口說了。

    韓澈睞了她一眼,方才眼底的溫柔一縱即逝,深不可測的黑眸恢復一貫的冷然,毫無熱度。

    梁綻晴向他微笑,迎視他的眼神毫無畏懼、羞赧,或是正常女生跟心上人告白時應該要有的任何緊張情緒,她的語氣平淡沉穩,就像在敘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我的父母親很早就過世了,我被親戚收養,甚至不記得媽媽長什麼樣子,雖然阿姨、姨丈跟哥哥都對我很好,但我始終覺得很遺憾,常常想早點離開他們獨立,常常想著如果媽媽還在不知道有多好。”

    韓澈極其冷淡地看著她,僅有微微蹙起的眉心稍微出賣了他真正的情緒。

    “然後,你說的話突然讓我覺得,我應該要好好珍惜自己目前擁有的幸福,雖然我真的很寂寞,但母親還在的話或許不能讓我比現在更幸福。”梁綻晴朝他微笑,又繼續接著說道:“我忍不住想,你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說這句話的呢?你很寂寞嗎?你在想什麼呢?於是我很努力地學繪圖,很認真地背法規……學著學著竟然也有了很大的興趣,所以我畢業之後就進了你父親的建築師事務所……”

    “你為了你自以為是的想像與同情喜歡我?還跟著我一起進了同一間公司?”

    韓澈忍不住覺得好笑,語氣裡不無諷刺。

    “跟著你一起進同一間公司又怎樣?而且,愛情就是愛情,就算它的起點是同情,它的本質還是愛情。”梁綻晴對他話中的諷刺之意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低下頭順了順懷中瑪露的柔軟黑毛。

    韓澈不自覺地擰起眉心看著梁綻晴,覺得她真是個很奇怪的人,她突如其來向他一陣表白,臉不紅氣不喘,口吻平靜得就像在說巷口衛生紙兩串九十九元一樣。

    說來傲慢,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對女人的吸引力,再多的女人喜歡他都並不是什麼值得令人驚奇的事。

    但她此時的一切反應都很令人值得玩味。她說她一畢業就進事務所了,那或許也有一年了,在他們共事的這段期間,她從沒有跳到他眼前做任何吸引他目光的動作,甚至連讓他記得她名字的機會都沒有,這並不像他過往對那些喜歡他的女人的認知。

    “你叫什麼名字?”韓澈問。

    “梁綻晴。綻放的綻,晴天的晴。”梁綻晴抬眼看他。

    “為什麼跟男人表白,你卻聽起來一點也不緊張?”

    “沒有,我緊張得連腳底板都流汗了。”又是一個再冷靜不過的語氣。

    韓澈挑起一邊眉毛,發覺自己對她這種完全搭不上來的反應居然感到一絲好笑,但他從容地斂起笑意,從床沿站起身,要走了。

    梁綻晴抱著瑪露,也跟著韓澈站起來,送他走到門口,想起了他換下來的衣服還在她浴室裡,於是對著他已經離去的背影說道:“你的衣服我洗好了再還你。”

    “隨便,要扔要丟都隨你。”韓澈回過身,仗著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口吻是他一徑地倨傲漠然。“梁綻晴,請把你對我過度美好的粉紅色幻想收起來,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王子。”

    梁綻晴愣了愣,隨即坦然地迎視上他的目光。“嘿,我喜歡你是我的事情,你無權決定我要不要喜歡你,就像你無法決定我對你表白時要不要緊張一樣。”

    韓澈絕對認為這句話是一種挑釁,雖然說話的人並不這麼想。

    他簡單幾步欺近她,遮罩住她的天,以一個吻遮去她所有的視線。

    瑪露受到驚擾,從梁綻晴懷中一躍而下,而它雙頰嫣紅的女主人終於在韓澈放開她的兩秒後回神。

    “我想……我有資格決定你要不要緊張。”韓澈伸手用拇指抹了抹梁綻晴的唇,看起來像是十分滿意自己破壞了她毫無破綻的冷靜。

    他唇角微揚,揚長而去。

    那是梁綻晴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為他唇邊勾起的、那近似微笑的淺弧心慌意亂。

    她一整夜,都為了這個吻輾轉難眠。

    ***

    梁綻晴沒有跳到韓澈眼前吸引他的注意,並不代表她在事務所時沒有注意韓澈。

    像她就知道,韓澈與父親,也就是他們的頂頭上司——韓仲謙建築師、韓老闆、韓執行長、韓總裁,或是任何一個名字,常常都處於一個劍拔弩張的狀態。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韓執行長明明是個溫文有禮、即使屬下犯錯也不會太嚴厲訓斥懲戒的好老闆,而他的兒子韓澈也明明是個待人處事都十分冷淡,一切公事公辦的新銳建築師,這兩個人明明不該有什麼火花,但他們父子倆卻總是很難和平共處。

    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工作上一些小意見的相左,而他們父子倆也並不是在辦公室大聲吵鬧或爭辯不休什麼的,但兩人之間的那份低氣壓,在事務所裡的每個人都能很輕易發現。

    不知怎地,梁綻晴總覺得,韓澈看起來就像個因為缺乏愛、需要被關注,於是總忍不住找父親麻煩的青少年。

    否則他老是冷冰冰地,好像除了建築之外的事都提不起興致,為何只是獨獨對父親鬧脾氣?

    像今晨,他們爭論的事情更讓人費解了。

    約莫就是韓澈在目前應該專心準備考結構師執照的當口,又在父親不知情的情況下,偷偷報名參加了一個陶瓷博物館的競圖比賽。

    而他手上同時還有幾件案子在跑,多頭蠟燭在燒,身為上司兼父親的老闆擔心他身體吃不消,也影響到工作品質,隨口念了幾句,韓澈就爆炸性地甩門進他自己的辦公室了。

    瞧!這不是鬧脾氣的叛逆少年是什麼?梁綻晴心裡不禁暗自好笑。

    她端了杯咖啡,叩了叩韓澈辦公室的門扇,雖然她並不認為在他氣頭上進門是件好事,但她還是這麼做了。

    “進來。”韓澈冷淡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梁綻晴推門而入,韓澈的眼神在看見是她的第一時間裡變得更為深沉嚴厲,難以親近。

    梁綻晴稍早的時候已經將做好的圖給他,而且她說為了怕在事務所把他昨天洗好的衣服還給他會引來同事們的蜚短流長,所以今天沒把衣服帶來,韓澈實在是不覺得他們之間還有什麼值得她需要進他辦公室的理由。

    就算是平時,他都沒有心情與暗戀他的女人打交道,更遑論是心情極度惡劣的現在。

    “你也是來看熱鬧的?”韓澈問。

    他知道事務所裡有多少人都想看他的笑話,每次他和父親爭執時,辦公室外就多了走動的人潮與耳語,不管他們的動機是什麼,解讀在韓澈的心裡,每個動作釋放出來的訊息都是在期待他出洋相,都是在希望打倒他。

    他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他將視線放回辦公桌上那堆工作裡,甚至沒有正眼看梁綻晴。

    驀地,一杯咖啡忽然跳進他的視野。

    “不,我只是來證明我不是只會沖即溶包的。”梁綻晴朝他微笑,頰邊的酒窩讓她的笑容總是看起來有幾分淘氣,她將方才裝咖啡的託盤放在胸前,一臉期待地眨了眨眼睛說:“喝喝看,可以續杯喔!”

    韓澈俊顏一凜,迅速地揚高了一邊眉毛,看著梁綻晴的眼神銳利得像是要洞察些什麼,他沒有回話,手上也沒有任何動作。

    梁綻晴如果以為因為他們之間有個他一時興起的吻,她就可以跳進他的辦公室裡來跟他裝熟,那她就錯了。

    “好吧好吧!”梁綻晴被打敗,她不該以為韓澈會有什麼關於韓劇的幽默感,她怎麼會以為他有看過“市政廳”這部韓劇,而且因為她說了女主角的臺詞而覺得好笑呢?

    她對上他的目光,擺了擺手,一臉很無奈地說道:“好啦!我承認我是來看熱鬧的,你這人真是有夠討厭的,書念得好,人長得好,圖又畫得好,一路風風光光的,難得有個落水的時候,不來看一看怎麼行?更何況,身為一個喜歡你的女人,我總得計畫自己有個營救落難王子的關鍵時刻吧?”

    聽見她這麼說的韓澈居然有點想笑,他緊蹙的眉鬆開了,不知道是因為她幽默調侃的言語,還是因為那陣竄到鼻間的咖啡香?他看了看她,而後將目光落在那杯咖啡上。

    那是杯以透明高腳杯盛裝,色澤濃郁,香味醇厚,上面還加了鮮奶油,看起來十分道地專業的一杯咖啡。

    “沒有毒,你就喝吧,那我出去嘍!”梁綻晴朝他笑了笑,腳步輕盈地就退出韓澈的辦公室。

    韓澈看著已經消失在門扇後頭的身影,心頭的感受很複雜。

    梁綻晴真是個奇怪的女人對吧……她並不是在人群中能一眼望見的美麗,但她幽默、冷靜,清秀且讓人感覺舒心。

    她對他說喜歡卻不玩些試圖接近他的把戲,明明和他之間有個吻卻沒有自以為特別地想與他改變什麼關係,她看起來總是怡然自得遊刃有餘,而現在,她除了會畫圖,甚至還會煮咖啡?她把那些煮咖啡的器具藏在哪裡?茶水間?

    其實韓澈並不喜歡奶油,但他還是端起咖啡在唇邊啜了一口……

    咖啡入喉的第一秒,他訝異地將唇從杯緣移開,驚愕的眼光看了看盛在玻璃杯中的液體。

    這香味絕對是曼特寧沒錯,但另一股嗆辣,卻又融合得如此協調的口感是……威士卡?

    他望著剛才被梁綻晴合上的門扇,唇邊揚起淺笑,對剛才離開的女人,不禁感到一絲玩味與好奇……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7-19 07:5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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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07:56:18
第三章

    韓澈開始注意起梁綻晴。

    他知道她坐在角落,最靠近走道,背對窗戶的那個十分不起眼的位置。

    她總是將自己埋在電腦螢幕前,畫著一張又一張的圖,有時他從她身後走過,會忍不住看一下她正操作著的電腦畫面,她的動作迅速又精准,就連公認最難畫的螺旋狀樓梯她都處理得十分細膩。

    她的人緣很好,每個人經過她座位時總會跟她說上一、兩句話,即使因為忙碌沒能聊上幾句,也總會互相交換一個眼神或微笑。

    韓澈十分喜歡喝她煮的那種,加了威士卡的咖啡。

    但他從來沒有在事務所的茶水間或是任何地方看她煮過,而且,目前看起來,她端咖啡給他的時間沒有什麼固定的頻率,次數也不多。

    韓澈只能猜測她也許是為了避嫌,因為她總是挑在事務所人最少的時候才閃進他辦公室來,匆匆地放下咖啡,又匆匆地離開。

    而現在,在這種一人獨自在事務所加班,忙得焦頭爛額,身體微恙,發燒到三十九度,已經吃了退燒藥卻還是頭痛得要命的夜裡,韓澈突然很想喝上一杯微帶著點嗆辣口感的曼特寧。

    於是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凌晨兩點整,跟他初次到她家裡去的時間一樣。

    這份巧合讓他決定撥了她的電話號碼。

    “喂?”電話彼端傳來的女聲黏膩慵懶,顯然已經睡了。

    “是我。”韓澈低沉優雅的嗓音在寧靜的深夜裡顯得更為沙啞迷人。

    “韓澈?”梁綻晴的聲音猛然轉為清醒,起身的力道太猛,手肘撞倒了床邊矮櫃上的鬧鐘,在鬧鐘落地的那一瞬間,她看見現在的時間是凌晨兩點……

    她揉了揉眼睛,意識完全清醒。雖然心上人打電話來是很棒沒錯啦,但王子很喜歡擾人清夢,這真不是個好習慣……這次大半夜找她又是為了哪樁?

    韓澈很快地為她解答了——

    “來事務所煮咖啡。”語畢,收線。

    “……”梁綻晴愣愣地瞪著已經轉為斷線音的話筒,一時之間感到哭笑不得。

    這算是跟王子的感情進了一步嗎?

    韓澈的口氣頤指氣使得像她還得叩謝皇恩一樣……

    罷了!她唇邊牽起無奈卻甜蜜無比的微笑。

    女僕呀女僕,趕緊梳妝打扮出門去見你的王子吧!梁綻晴認命地下床,走進浴室裡梳洗。

    梁綻晴租的小套房離事務所只有走路幾分鐘的路程,她用最快的速度來到事務所,刷了門禁卡走進大門,果然看見走廊最盡頭韓澈辦公室的燈亮著。

    只有他們倆的事務所,感覺好像深夜幽會一樣……呃?停!她在想什麼啊?她只不過是來煮咖啡的……

    梁綻晴努力驅散腦海中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力持鎮定,免得讓自己看起來太像花癡或笨蛋,韓澈絕對不喜歡笨蛋,而她自己也討厭當花癡。

    於是她深呼吸了口氣,沒有選擇先進去韓澈辦公室與他打招呼,只是默默從自己的座位上拿了幾樣東西轉進茶水間裡,決定先做一下正事安定心神。

    她帶進去的東西,是酒精燈、杯架與兩隻高腳杯。

    公司的茶水間本來就是設有咖啡機、也有放置咖啡豆,她很快地先煮了一壺曼特寧備用。

    然後從櫃子裡拿出她的純麥威士卡,在其中一隻透明高腳杯倒進了一盎司左右的分量,加了兩匙砂糖,將杯子以四十五度角斜躺在銅制杯架上,點燃酒精燈,以小火開始慢燒,聚精會神地一邊轉動杯子,一邊等待杯中的砂糖融化。

    梁綻晴屏氣凝神地等待著砂糖融化的那一瞬間,在那一刻,她迅速地將杯子從杯架上移走,用打火機在杯中點了火,讓威士總在杯中燃燒了幾秒,再將早先備好的曼特寧注入杯裡,從冰箱裡拿出鮮奶油,擠上。

    “這可以不加鮮奶油嗎?”韓澈雙手盤在胸前,倚在茶水間的門框,問她。

    梁綻晴拿著鮮奶油的手不禁滑了一下。韓澈?他一直站在她後面嗎?還好她剛才沒發現,不然烤杯一定烤不好的……

    “也可以,但我覺得加了奶油的味道比較順口。”梁綻晴深呼吸了口氣才轉頭望向韓澈,他已經換下平時穿的西裝,看起來居家又休閒,想來是在辦公室裡頭那間有衛浴的小套房洗過澡了。

    “那你再煮一杯沒有加鮮奶油的,一起端進來給我。”韓澈清冷的聲音徐徐說完,手插在休閒褲的口袋裡,逕自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梁綻晴徹底地無言了。

    韓澈怎麼會這麼任性,而她又怎麼會明明還在腹誹他,又一邊奴性堅強地真的乖乖拿起杯子,準備再煮一杯呢?她拿兩個杯子進來,明明是自己也想喝的啊……

    他這麼頤指氣使,她卻這麼喜歡他,梁綻晴突然很受不了自已,她其實根本不用在意韓澈會不會覺得她是花癡或笨蛋啊,因為她已經覺得自己是了。

    梁綻晴是如此沒志氣地端了兩隻放在託盤上的高腳杯走進韓澈的辦公室,好慘……太半夜被叫來煮了兩杯咖啡,還沒有一杯是自己的。

    她把兩杯咖啡都放在韓澈的辦公桌上。

    韓澈拿起沒加鮮奶油的那杯啜了一口,微眯了眯眼,就跟他預想的一樣,他果然比較喜歡這杯的味道。

    他指了指前方座位,對剛服完勞役的女僕說道:“坐。”

    梁綻晴一愣,隨即像是反射動作似的,受寵若驚地抱著託盤乖乖坐下。

    韓澈將另一杯咖啡推到梁綻晴前方的桌面。“你的。”

    “謝謝。”梁綻晴一說完,馬上想起,啊,咖啡是她煮的耶!她為什麼還要向王子說謝謝?就因為他是王子,天生氣勢比人強了一大截嗎?

    她悶悶地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啊!所有的不甘心都在咖啡入喉的那一瞬間散去……喝來喝去還是愛爾蘭咖啡好喝,一入口就覺得幸福洋溢,她唇邊牽起一抹滿足的微笑。

    有人喝自己煮的咖啡會笑得這麼滿足的嗎?她臉上幸福的表情甜到像要滴出蜜來。韓澈怪異地瞅了她一眼,直到此時才注意到梁綻晴笑起來頰邊有兩個很小的酒窩。

    “你平常都在茶水間煮咖啡?”他問。除了剛才之外,他從來沒見過梁綻晴在那兒煮咖啡,這看起來是一件十分需要全神貫注的工作?茶水間人來人往的,她要如何辦到這件事?

    “是呀,不過都是趁大家正忙著、沒空理我的時候。”

    “怕被打擾?”

    “不,是擔心每個人都來跟我要一杯。”梁綻晴頰邊的酒窩跟著她一起笑了。

    “你對自己的咖啡這麼有信心?”真是張狂,韓澈唇邊揚起淺笑,又在杯緣啜了一口……其實,梁綻晴這麼自負是應該的,他的舌頭一向很挑剔。

    “當然,你不就是因為想念我的咖啡才把我叫來的嗎?我要是也多煮幾杯給別人,每晚都來個同事鬧一下,覺都不用睡了。”

    她絕對是在挖苦他,韓澈毫不懷疑,但他發現自己居然很喜歡她的自信與伶牙俐齒。

    “你看起來很專業,學過?”他問。

    “嗯,我看了《愛爾蘭咖啡》那本書之後,很有興趣,就跑去跟了一個咖啡師傅學了一陣子。”

    韓澈微微挑了挑眉。

    “你沒看過那本書?蔡智恒寫的?痞子蔡?”梁綻晴問他道。

    韓澈只是搖搖頭,繼續喝咖啡……原來這種加了威士卡的咖啡是有名字的?愛爾蘭咖啡?產地是愛爾蘭嗎?他想開口問,卻又不想顯得自己太過在意,話到了唇邊,硬生生吞回。

    梁綻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道:“也對,那是閒書,談的是咖啡與愛情的故事,你沒看過是應該的。”

    韓澈疑惑地問道。“為什麼我沒看過是應該的?”

    “當然是因為你已經夠忙了,我想想,你現在手上有兩件案子,還一邊準備在考執照吧?然後那個博物館的競圖比賽什麼時候截稿?明天,還是後天?我都要懷疑起你怎麼有那麼多時間能用?你昨天也沒回家吧?你多久沒睡了?”梁綻晴一邊轉動杯子一邊問,完全沒有想過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已經彰顯了太多真心。

    “明天早上十點。三十個小時。”韓澈啜了口咖啡,口吻平靜地回答她的問題。

    “……”梁綻晴徹底無言了。

    明天早上十點截稿,三十個小時沒睡。這男人顯然是把自己當超人在用……

    “你要參賽的圖還剩多少沒完成?時間來得及嗎?”梁綻晴突然問道。

    韓澈挑眉看她,眸光忽爾轉為深沉。

    其實初選資料他大致上已經備妥了,表達設計理念的書面報告、平面配置圖、劃面圖都已經完成,就差一張3D透視圖。

    進入決選之後才需要製作模型,他的時間應該十分充裕,只是今晚頭痛得十分厲害,現下就連他自己也不太有把握能在時間內完成。

    “剩一張3D圖。”他緩緩說道。

    “需要幫忙嗎?”梁綻晴問。不是她要說,3D圖一直都是她的強項。

    韓澈漂亮的長眸眯起,將雙手交疊在桌面,眼神銳利得像是在審視洞察些什麼,時間已然太緊迫,他應該無須擔心梁綻晴會剽竊他的創意去參賽。

    梁綻晴很快地就發現了他的顧慮。

    “嘿,我只是同情一個三十個小時沒睡的男人,不給幫忙就算了,別用這種好像我沒安什麼好心眼的眼神看我。”梁綻晴站起身,一手拿起咖啡,一手做出舉白旗投降的手勢,轉身就要退出韓澈的辦公室,十分自討沒趣的樣子。

    “你行嗎?”韓澈清冷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東西在哪兒?”她問。哇,也太瞧不起她了吧?

    韓澈指了指前方三人座沙發前的那張矮幾桌面。

    梁綻晴端著咖啡走到矮幾旁,將咖啡擱在一個不會被她輕易撞倒的角落裡,認真地拿起韓澈放在桌上的那些檔與圖稿瞧了瞧。

    什麼東西都有了啊,只要把平面配置轉成3D,對她來說輕而易舉,梁綻晴笑了笑,十分有把握地向韓澈說道:“去睡吧,我做完再叫醒你校圖。”

    韓澈的案子每一件她都熟悉到不能再熟,她知道他偏好怎樣的光源、怎樣的地板設計,甚至怎樣的混凝上……要她做出一個“偽韓澈”設計的案子都不是件難事,更何況是這種已經大勢底定,只差臨門一腳的作品?

    她綻放的甜美笑顏,伴隨著灼灼發亮的自信眼神,讓韓澈有片刻失神。

    “你確定要這麼做?我並不會在成品打上你的名字。”韓澈儘量讓自己聽起來漠然,他習慣與人保持距離,尤其是一個喜歡他的、他並不清楚她究竟有什麼目的的女人。

    “我不需要你打上我的名字,這本來就是你的創意,不是我的。”

    梁綻晴揚起的清甜笑靨與酒窩上的淺痕,讓韓澈的心再度覺得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在她面前,好像他所有的心思與提防都是多慮。

    “你可以用我的電腦。”韓澈指指自己辦公桌上的電腦,有點訝異自己居然這麼快就向她的熱心低頭,決定握住她伸來的援手。

    是因為身體的確太不舒服,才讓他沒有多餘的力氣拒絕她嗎?抑或是因為他對她的工作能力有幾分的信任與欣賞?

    “不了,我出去用自己的比較習慣,我先研究一下這些,你快去躺一下,我有不懂的地方再來問你,否則我就等到做完,再叫醒你校圖。”梁綻晴在三人座沙發上坐下,認真地將自己埋進那疊報告書與圖稿裡。

    她是如此胸有成竹,讓韓澈覺得很荒謬,他離開辦公桌想往後面的小房間走,忽爾又停下腳步,轉身睨她,似乎還放心不下地再問她一次:“你真的行?”

    “真的,快去睡。”梁綻晴仰起臉看他,堅定地點下點頭,舉起手在臉前揮了揮,趕他。

    過了幾秒,她的眼角餘光才終於發現韓澈的身影並沒有走遠,他只是站在那裡,視線緊緊盯牢她。

    “好了,快去睡,我會叫醒你校圖,又不會直接把圖送出去,別婆婆媽媽的,安心去睡,然後等著拿獎吧!”梁綻晴的口吻一副很受不了他的樣子。

    她語氣中的自信與張揚,讓韓澈清清楚楚地笑了。

    等著拿獎吧!

    他知道她有本事,卻沒想到她和他一樣恃才傲物、一樣不可一世。也許他對梁綻晴的欣賞,比他自己想像中的還多了一點。

    就讓她試試看吧!韓澈這麼想著,一邊回身推開小套房的門扇,頭也不回地走進去。

    ***

    韓澈沒想到自己再睜開眼睛時,是被一連串玻璃碰撞碎裂的巨大聲響吵醒的。

    他一向淺眠,即使是在這種已經生病、額上高熱的溫度將退不退的時刻,他都還是保有隨時清醒的警覺。

    聲音從隔了兩道門扇之外的茶水間傳來,他用最快的速度下床,抓起床邊的外套穿上,瞄了一眼牆上掛鐘……五點十分?

    他睡了三小時左右,這已經是他平時一日的睡眠量。

    他循著聲音來到茶水間,看見梁綻晴呆立在牆角,地上滿布著酒瓶、高腳杯、酒精燈的碎片,酒液潑灑了一地,整間茶水間都是威士卡的味道。

    “怎麼回事?”韓澈問道,短暫的歇息過後,他的精神沒有方才那麼困頓了。

    梁綻晴仰起臉看向他,眼眉鼻子居然都紅紅的,眼角依稀還有淚光,出口的聲音顯而易見地有股驚魂未定,手指了指某個櫥櫃角落。

    “我……蟑螂……那裡……嗚……”

    韓澈愣怔了半晌,眼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一隻蟑螂的屍體……

    前幾天辦公室消毒過,有幾隻死掉的蟑螂屍體應該不值得大驚小怪吧?

    “我、我要把酒放進去櫃子裡……它掉出來……嗚……從我手臂上……嗚……”梁綻晴竟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她真的很怕昆蟲,尤其是這麼噁心的大蟑螂,它的身體就從她手臂上滑過,可怕的觸感讓她渾身都起雞皮疙瘩,手上的威士卡掉下去之外,還碰倒了旁邊一堆東西……她用最快的速度跑去水龍頭底下胡亂洗了手臂一陣,越想越害怕,然後她站在這裡,像個沒用的小學女生一樣一直哭不停,連把蟑螂拿去丟的勇氣都沒有……

    韓澈望著她發紅的手臂,消化了片刻她說的話,聽懂了。

    上次光只是聽到“馬陸”的名字就讓她花容失色,現在一隻死掉的蟑螂就讓她把手臂搓洗得活像掉了兩層皮……

    韓澈突然覺得好好笑,這居然是幾個小時前,還神采奕奕自信飛揚地跟他說:“等著拿獎吧!”的驕傲女人。

    他走出去,隨手在某張辦公桌上拙了張衛生紙,三兩下將那隻蟑螂屍體拎起,丟進垃圾桶裡。

    “你你你……不要丟在垃圾桶裡,你去把它拿出來丟到辦公室外面去……要是它爬出來怎麼辦……”梁綻晴的眼淚已經止住了,但是語氣還是很哽咽。

    韓澈白了她一眼,死掉的蟑螂還會爬出垃圾桶來嗎?她以為在演什麼活屍電影嗎?

    “要拿你自己拿。圖畫好了嗎?”他沒有理會梁綻晴的抗議,逕自問著他想問的問題,朝她走近了幾步。

    已經跟牆角沒有太多空隙的梁綻晴居然又後退了些,簡直像要把自己揉進牆壁裡。“畫好了畫好了……你、你你你不要過來,你先去洗手,你剛剛摸過蟑螂……”

    “……”韓澈無言,聽說他剛剛有用一種叫做衛生紙的東西把蟑螂包起來吧?

    他欺近梁綻晴,將雙手搭在她身側兩旁的牆壁上,困住她,並且用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以一種好幾年沒出現在他身上,那種小學男生扯隔壁女生辮子的惡作劇心理。

    “去……洗手……快去啦……”梁綻晴推了推韓澈胸膛,他真的好高,她的鼻子只能碰到他POLO衫的第二顆扣子,可是她現在完全沒有心情欣賞他的偉岸胸膛,她舉起手臂擋在兩人中間試圖拉開一點距離,並且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到他剛剛拿蟑螂的那隻手。

    韓澈看著她現在這種局促不安、神經兮兮的樣子,真的很想大笑。

    她不是因為男人的靠近如此慌張,而是為了不要讓她暗戀很久的男人,用拿過蟑螂的手碰到自己而如此緊張,實在是太好笑,又太不可理喻了!

    梁綻晴終於抬眼望向韓澈,然後注意到了他漂亮深邃黑眸底的那絲戲謔……她有看錯嗎?王子在尋她開心?

    很好,她現在記起他是王子了!大腦開始恢復運轉,心跳變成兩倍快,他們靠得好近,他身上好聞的氣息彷彿這時才通通竄進鼻尖裡……這是她心心念念,眼光直追隨著的男人,而現在,他們兩人單獨待在無人的公司裡,距離彼此的身體還這麼近……

    “快去看圖啦……我存在隨身碟裡,放在你辦公桌上……”

    梁綻晴又舉起手推了推他,仰頭看著他的眼十分澄澈透亮。

    她的臉頰嫣紅,頭髮好香,她好小、好精緻,整個人剛好嵌合在他的懷抱裡,像是生來就是為他的胸膛設計的。

    心頭有抹異樣感覺,韓澈微眯了眯長眸,灼熱的眼神細細巡視著梁綻晴的五官,他眸中的熱度讓梁綻晴莫名地心慌。

    梁綻晴動了動唇,才想說些什麼,就被一個炙熱的吻封住。

    跟上次在她家裡,那種輕觸唇瓣的啄吻不同。

    韓澈的雙手仍搭在牆上,他俯身吻她,輕而易舉地撬開她毫無防備的牙關,將溫暖的舌喂入她,巨細靡遺地品嘗她口中每一分甜美。

    這個吻裡有愛爾蘭咖啡的香氣、有威士卡的灼熱、有曼特寧的香醇,她的味道很好,比他吻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還要柔軟,還要令人想強烈地攻佔。

    本來只想淺淺品嘗,到最後卻是幾近粗暴地、貪婪地交纏著她的舌,並且逼迫她回應,梁綻晴居然如此輕而易舉地就挑起他鮮少出現的欲望……一股想要她的感覺忽然強烈到難以自製。

    韓澈來到她的耳垂細細啃咬,帶著連他自己都措手不及的熱情,他還想要更多,想要緊貼熨燙她柔軟滑膩的肌膚,想要粗魯地攻進她的城池。

    身體微恙,欲望卻排山倒海而來,他完全不想克制,只想深陷她的柔軟。

    情欲朦朧之間,忽然,一隻微涼的手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撫上他的額頭。

    “你好燙……是發燒了嗎?”梁綻晴眨著透亮的眼,疑惑地問他。

    韓澈看著她,她眼底沒有霧濛濛的情欲,只是盈滿著絕不該在被男人吻得昏天暗地的此時出現的煩惱與擔憂……真是挫敗。韓澈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男性魅力了,她對他的調情無動於衷,而這還是一個口口聲聲說愛了他好幾年的女人做出來的事?

    他忍俊不禁地將自己的臉埋在梁綻晴頸窩,感到荒謬地笑了。低沉的笑聲從梁綻靖頸間回蕩出來,不知為何讓她莫名地心疼。

    “嘿,回答我的問題,你生病了、發燒了?因為病了,工作才做不完;你好累,才找我來煮咖啡是不是?”梁綻晴輕輕地撫了撫他服貼柔軟的黑髮。

    韓澈又笑了,以一個近乎自嘲的口吻說道:“是,我發燒了。三十九度七,是你走進我辦公室之前,我最後一次用耳溫槍量到的溫度。”

    梁綻晴愣怔了半晌。

    在他耳邊,為他的逞強,淺淺歎息:“韓澈,你已經十分出色了,你這麼努力,究竟想要證明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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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07:57:44
第四章

    梁綻晴一點也不意外韓澈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只是眯了眯眼看她,漆黑深邃的眸底出現了抹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然後他沒有再與她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離開茶水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校圖。

    韓澈是決心不管自已額上要退不退的高溫,他必須去看醫生,但那得等到他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後。

    梁綻晴雖不懂韓澈為何突然沉默,但心裡對他的陰晴不定總還算得上有幾分瞭解,她只是有點擔心他的身體,於是收拾完茶水間地上那些她製造出來的混亂之後,又借著問韓澈3D圖還有沒有要再修改之處這個理由,進了他辦公室一趟。

    結果韓澈臉上已經恢復成平日疏離冷漠的神色,只是淡淡對她說了句圖很好,便又低下頭忙他自己的了,連一眼也沒有多瞧她。

    梁綻晴並不意外,只是有點悵然,剛才那個在茶水聞裡捉弄她的大男孩彷彿不曾出現過一樣,剛才那個吻亦如是。

    後來的幾天,他們兩人之間的交集比之前還少,她煮愛爾蘭咖啡的工具破了,一直沒抽空去買,少了端咖啡進去給韓澈的理由,梁綻晴就連一步都沒有踏入他的辦公室過。

    直到今天,梁綻晴一進事務所,連自己的座位都還沒走到,就被蜂擁而上的同事一連串的問句轟炸得頭昏腦脹。

    “綻晴,你看到了嗎?那個陶瓷博物館的競圖,你跟韓澈拿了首獎耶!”

    “綻晴,你什麼時候跟韓澈走那麼近,還一起參加比賽,怎麼都不說一下?”

    “綻晴,有姦情喔……”

    “綻晴……”

    “綻……”

    接二連三的問句拋來,每個人都渴望聽見她的答案。

    梁綻晴突然覺得自己簡直像正被逼問口供的犯人,眼看著就要被同事們旺盛的好奇心剝皮滅項,突然,電光石火之間,所有的逼供都打住,所有剛才還在嚴刑拷打她的獄卒們,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座位上坐好,變成奉公守法朝九晚五、目不斜視絕不說長道短的上班族——

    梁綻晴不用想也知道,韓澈來了。

    她的眼光順著公司大門望去,韓澈仍是身著手工西裝,氣宇非凡又姿態冷然地朝這裡走來。

    她的臉頰倏地發燙……這男人,不管何時總是這麼好看,總是一副君臨天下的模樣……梁綻晴又忍不住回想起那天短暫出現在他臉上的大男孩神情,與那個火辣辣的吻……

    哎喲!停!梁綻晴警告自己別胡思亂想,她最近越來越容易走神了,明明以前不會這樣的啊,可惡!都是韓澈害的啦!

    他不吻她,她就不會每次看見他都好像在期待些什麼,她應該遠遠望著他就能覺得滿足的,從那個吻過後,她好像就忍不住期待起下個吻、下個更親密的……

    吼!停!氣死人了,越想越色情……

    梁綻晴氣悶地提著早餐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完全沒發現韓澈已經把她方才望著他失神,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又變化了好幾次的豐富表情盡收眼底。

    韓澈笑了,這女人平時面對他時,那個淡定不迫的樣子絕對是虛張聲勢吧!

    他突然很想、很想再看看她羞窘的樣子。

    於是他邁開長腿,往和自己辦公室反方向的梁綻晴座位走去。

    周圍一陣抽氣聲之後,隱約有股竊竊私語在騷動。

    韓澈滿意地看著隨著他的越走越近,眼睛越睜越大的梁綻晴露出了難得的、驚慌的神色,噢,看來她真的很擔心自己變成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韓澈又像個幼稚無聊的小學男生一樣高興了。

    他停在梁綻晴的座位前,唇邊愉悅地揚起一個微笑弧度。

    “早。”韓澈說,以一個前所未有的愉快心情,不只是因為贏了競圖,而是因為能夠破壞她自恃完美的冷靜。

    梁綻晴很快就發現了韓澈眼底那抹促狹,她一眨眼,就恢復成客氣有禮的樣子,悠然從容地朝他微笑,說道:“早安,恭喜你得獎。”

    韓澈眼底的懊惱一閃即逝,而後,回報給她一記能夠迷倒全世界女性同胞的俊逸微笑。

    “嘶……”周圍又是一陣抽氣聲。

    “今晚六點,我在你家樓下等你。”韓澈說完,像個沒事人一樣,優雅翩然地轉身踏入自己的辦公室。

    轟!梁綻晴周圍奉公守法的好同事們又在一瞬間變身成為張牙舞爪的八卦人士,蜂擁而上地朝她丟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可惡!韓澈絕對是故意的……梁綻晴恨恨地咬牙。

    為什麼她會愛上一個如此惡劣的男人呢?梁綻晴覺得十分氣惱的同時,心裡卻又泛起一股不爭氣的、無法錯認的甜蜜……

    ***

    “下樓,把你最好的衣服穿下來。”當韓澈清冷的聲音從話筒那端傳來時,梁綻晴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什麼?”她傻乎乎地看了看時間,六點零三分,下樓?難道韓澈真的在她家樓下等她嗎?那不是只是個想害她被眾人八卦的玩笑話嗎?為什麼要把最好的衣服穿下樓?

    “下樓,把你最好的衣服穿下來,不要再讓我說第三次。”啪,收線。很顯然地,韓澈的耐性只有三分鐘。

    天生氣勢輸人,梁綻晴真的乖乖聽話,認真地找了件看起來最有樣子的洋裝下樓,一走出大門,就看見韓澈的車子停在轉角……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她的心跳頻率的確比平常快。

    韓澈坐在駕駛座上,在看見梁綻晴的第一時間,為她打開了副駕駛座車門。

    “上車。”他簡短地命令道。

    “去哪兒?”梁綻晴微微彎下身體,滿腹疑惑地看著車內的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動作。

    “慶祝。”

    “慶祝什麼?”慶祝他競圖拿到首獎嗎?她問。

    “上車,不要再讓我說第三次。”韓澈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僅是不耐地瞟了她眼。

    “……”梁綻晴呆住,這人怎麼這樣?好像她連想拒絕都不行似的……算了,上車就上車,難道怕韓澈賣了她不成?

    她氣悶地跨進副駕駛座,將車門關上,安全帶也扣好,韓澈這麼強勢又霸道,偏偏她還喜歡得不得了……沒志氣,她第一百零八次在心中暗罵自己。

    韓澈偏頭睨了梁綻晴忽明忽暗的神色幾秒,扭頭過去轉動方向盤的眼底有幾許笑意,這個梁綻晴真的很有趣,她可以大方地承認喜歡他,卻無法忍受自己對他的言聽計從,這麼倔強……他發現自己對她越來越有興趣。

    就是因為這份對她的好奇心使然,他才會隨便安個名目找她一起去吃飯吧?否則,他什麼時候找過同事吃飯了,就算是一起合作建案的建築師也沒有。

    韓澈又似笑非笑地瞅了梁綻晴的懊惱神色一眼,然後發動座車朝目的地駛去,在一個等待的紅色凌志裡,轉頭從後座拿出一個長方形紙袋放在她膝上。

    “是什麼?”梁綻晴的水眸裡盈滿不解,納悶地問道。

    “打開看。”優雅的王子依舊惜字如金,專注在眼前路況的眸光並沒有打算解答她的疑問。

    梁綻晴悶悶地打開紙袋,拆了其中一個紙盒——是整組的咖啡器材。

    她訝異地瞅了韓澈一眼,剛變換了燈號,他又繼續四平八穩地開了車,依然是面無表情。

    這……韓澈幫她把破掉的酒精燈跟杯架都買回來了?居然連愛爾蘭咖啡專用的特製杯子都有?煮愛爾蘭咖啡的杯子需要高溫烤過,不是隨隨便便一個杯子就行,他連這都去打聽了?

    她又迅速地拆開了紙袋內的另一個包裝,果然和她猜測的一樣,是純麥威士卡。威士卡的種類對愛爾蘭咖啡而言也是十分重要的,想來,韓澈是認認真真地去請教過行家了。

    “這是什麼?”梁綻晴沒發現太過驚詫的自己居然問了個這麼愚蠢的問題。

    “誠如你所見。”

    韓澈的回答讓她覺得自己更蠢了。

    “我的意思是,這是給我的?”

    “是。”

    “為什麼?”

    “為了你的食言。”韓澈淡淡地睨她一眼,將車子轉進某個隱密的車道裡停下,一個西裝筆挺的泊車小弟迅速地走過來,從韓澈的車窗接過他遞出的轎車鑰匙。

    “啊?什麼?”梁綻晴一愣,她什麼時候食過什麼言?她還沒問完,韓澈就下車了,他繞過車頭,為她打開她這側的車門。

    “有人說可以續杯,卻很久沒端過咖啡進我辦公室來。”韓澈向她伸出手,邀她下車,語氣很淡。

    “呃?”她傻傻地握住韓澈的手,讓他牽下車。原來她說的傻話他還記得?可是,這裡是哪裡啊?

    梁綻晴的眼光來回巡視所到之處,完全沒意識到韓澈正牽著她的手,她環顧四周,然後傻傻地看著眼前富麗堂皇的建築物大門被畢恭畢敬地拉開。

    一名侍者走上前來確認了韓澈的身份之後,領著他們在席間落坐。

    ……只有會員能進入的高級餐廳。

    梁綻晴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洋裝,這已經是她衣櫥裡最稱頭的一件了,但是對這個場合而言似乎仍嫌太過寒酸。

    她不甚自在地偏頭打量了下韓澈的神色,他看起來對她的衣著不甚在意,而她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注意力也很快地被餐廳內部,映入眼簾的漂亮景色轉開。

    這整片從牆壁延伸至天花板,能將周遭夜色盡收眼底的玻璃帷幕是出自某個很有名的建築大家之手,梁綻晴想起,她曾在某期建築雜誌上看過這間餐館。

    這家餐館的門檻太高,僅接待一些政商名流,梁綻晴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親自來這兒朝聖……她在侍者拉開的椅子上坐下,好奇的眼光仍細細打量著這座華美且巧奪天工的名家建築。

    韓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梁綻晴閃閃發亮的眼神上,唇角微揚。

    她跟他曾有過的女伴們都不一樣,跟被他牽著的手比起來,她更關心這棟房子的設計。

    她的骨子裡跟他一樣藏著的是建築魂……韓澈笑了,他沒發現自己看著她的眼神十分專注且溫柔。

    他將侍者剛送上的菜單推到梁綻晴面前,梁綻晴巡視打量四周環境的眸光被韓澈的動作驚擾,她被迫將視線拉回到眼前,然後在對上韓澈的目光時,身體細微地震了一震,彷彿此時才真正回神。

    很好,她總算記起自己正要與心上人共進晚餐了。韓澈為她一瞬間顯現出的錯愕表情微笑,這麼不專心的女伴,他是頭一次碰見,而他是這麼滿足於自己能夠打擾她這件事。

    “點菜。”他指了指她眼前菜單。

    梁綻晴搖搖頭,不疾不徐地將菜單推回給他,說道:“你是行家,你點。”

    她才沒那麼笨,把點菜這種看似簡單實則很難的工作往自己身上攬,她怎麼知道這裡的招牌菜是什麼,韓澈在這裡看起來熟門熟路,這麼吃重的工作當然是交給他負責。

    她朝韓澈禮貌微笑,剛才轉瞬之間出現的驚惶錯愕又不見了。

    韓澈覺得挫敗,卻又覺得激賞,於是他向侍者簡單且俐落地點完餐點的同時,還交代端上了瓶最好年份的紅酒,她值得。

    韓澈為她斟了杯紅酒,在用完了幾道餐點之後,忽爾慢條斯理地問她道:“有想過當建築師嗎?”

    梁綻晴愣了一愣,隨即疑惑地搖頭。“沒有耶,為什麼這麼問?”

    韓澈淺酌了口紅酒,說道:“很多建築師都是從繪圖員做起的,你看起來對建築很有興趣。”

    “我也對紅酒很有興趣,但那並不代表我夢想當個品酒師。”

    梁綻晴笑了笑,晃了晃杯中泛著漂亮色澤的酒液,湊在鼻尖嗅了嗅,淺含了口在嘴中,吞下。

    韓澈發現自己居然這麼喜愛看她頰邊的酒窩。

    他微微眯起眼,將雙手交疊在桌面。繪圖員爬升為建築師是他以為的最好發展,她不想當建築師,那麼她想做什麼?

    “不是建築師也不是品酒師,那麼你的夢想是什麼?咖啡師傅?”韓澈笑著問她,她啜飲紅酒的樣子,看起來還真有那麼幾分架勢。

    梁綻晴忽然幽深地看了他一眼,平靜地緩緩說道:“我的夢想,一直都只是為你畫圖。”語畢,她向他牽起淺甜的微笑。

    又是一副從容不迫、事不關己的口吻……韓澈看著她的眸色忽爾轉為深濃,將自己靠進椅背裡,仔細打量著她波瀾不興的神情。

    梁綻晴總是在一個最奇怪的時刻做一番最冷靜的表白,上次在她家裡說喜歡他的時候也是如此。

    他不懂梁綻晴在想什麼,她看起來是如此的冷靜,卻又從不避諱表白自己的真心,如果此情此景換作是別的女人,也許他會毫不猶豫地拋下應有的紳士風度離席,但眼前的梁綻晴卻只讓他覺得迷惘。

    韓澈突然想起他發燒那天,梁綻晴在茶水間他的問題——

    “韓澈,你已經十分出色了,你這麼努力,究竟想要證明些什麼呢?”

    一股突如其來的,覺得自己也許能被明白的衝動,讓他遠比自己知道的先開口:“我想證明我父親有多失敗。”

    “什麼?”梁綻晴很顯然地呆住了,她對韓澈忽爾跳出的句子感到困惑。

    “那天,你在茶水間問我的問題。”韓澈很善心地提點她。

    “你是說……你很努力,是因為想用你的過人表現證明你父親的失敗?”梁綻晴愣怔了半晌,才終於意會。

    “是。”韓澈說得十分平淡,他拿起酒杯將唇抵在杯緣,隨即想起自己等會兒還得開車,於是說服自己放下杯子,轉而幫梁綻晴的高腳杯斟滿酒液。

    “為什麼?”梁綻晴幾乎是無意識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她無意探人隱私,卻無法阻止自己發問。

    這是何等莫名的偏執?所以韓執行長要韓澈維持手上建案品質,別去參加博物館競圖,他偏要壓榨逼迫自己的能力到極限,只為了證明父親為他的擔憂是多慮?

    而他們父子倆在事務所裡常常上演的那些對於建案的各持已見僵持不下,不是因為年輕氣盛的韓澈極欲彰顯自己的才華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為了一個兒子想證明父親的決策失敗、這種毫無邏輯與建設性的原因?

    梁綻晴不懂,她真的不懂,她是如此地渴望能擁有親生父母的關愛,她無法理解。

    韓澈神色複雜地望著她,眸中有片刻迷惘,他起了一個頭,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於是他只能選擇維持沉默,假裝對她的問句恍若未聞。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裡有一個缺口,那是來自於他孤獨且寂寞的童年。

    他的父親曾有過一段外遇,對象是母親的雙胞胎妹妹,他的阿姨。

    這段出軌令他的童年生活裡處處都充斥著父母親的爭吵與冷戰。

    年幼的他並不太懂他們爭吵的內容,但這些爭執的內容最終都會導向同一個結論——

    他是一個不被期待的孩子,如果不是他,他的父親會義無反顧的選擇與另外一個女人相守;如果不是他,他的母親不會選擇在這段不愉快的婚姻關係裡委曲求全。

    他不被期待、不被愛,他貧乏的生活裡除了父親的逃避與母親的眼淚之外,僅有的只是管家、僕人,與滿滿的才藝課程和訓練。

    他很快地便學會在這樣的逆境裡適應孤獨,並且在每一個擁抱都落空的夜裡習慣寂寞,他讓自己與父母疏離冷淡,以證明自己不需要仰賴他們的愛便能茁壯與強悍。

    雖然後來,父母親之間這種,一個想走一個想留,找不到平衡點的關係在他多了一個小他十歲的妹妹之後漸趨好轉,但這對他已經養成的偏激人格卻於事無補。

    他在崇拜似地追逐父親的腳步一頭栽入建築世界的同時,卻又鄙視著父親對婚姻的不忠;在憐憫在婚姻裡慘遭背叛的母親的時刻,也一併憎恨著她的委屈與受害者姿態。

    他不願意失去家人,卻忍不住在心裡暗自埋怨父母不願意及早中止這段不愉快的婚姻關係,他們將一切罪惡歸咎給他,讓他覺得自己是造成一切不幸的主因,活在一個悲慘黯淡的童年生活裡。

    他是如此地矛盾偏執。

    他一直都知道,他從來都不是含著金湯匙出身的王子,他只是一個扭曲變相的人格,是一叢孤高倨傲的荊棘,總要將每一個親近他的與他親近的人紮得鮮血淋漓。

    而現在,他看著眼前的梁綻晴,對自己居然想將如此複雜的心思向她訴說的念頭感到荒謬……他是怎麼了?只因為他覺得她和自己一樣武裝著某種顏色,他便可笑地想向她掏心掏肺?

    韓澈唇邊揚起一抹自嘲的笑,而梁綻晴只是靜靜地坐在他身前偏頭凝睇他,她沒有更進一步的追問,也沒有試圖打斷他的沉默。

    她將剩下的餐點用完,為自己的酒杯斟滿酒,然後在這樣的靜默時刻裡,倏地想起韓澈曾對瑪露說的那句:“乖,有媽媽不一定能讓你過得比較好。”

    梁綻晴忍不住蹙眉,韓澈與父親的相處劍拔弩張,而從這句話聽來,他與母親之間的關係恐怕也和睦不到哪兒去,她並不想過分臆測他的家庭狀況,但她希望他能夠珍惜她永遠也得不到的幸福。

    至少,他的雙親依然健在,而她卻連跟父母吵架的機會也沒有。

    “前幾天,我收到一封轉寄E-mail,是關於幾年前那場南亞海嘯的……你記得南亞海嘯嗎?”梁綻晴儘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平淡,韓澈是一個如此心高氣傲的人,他並不需要別人自以為是的教誨。

    “嗯。”韓澈略微挑了挑眉,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起轉寄郵件?他當然記得南亞海嘯,全世界都記得這場世紀災難。

    “內容大意是說一個在這場浩劫裡抱著兩個孩子的母親,在危急存亡的關鍵時刻裡,選擇放掉年紀比較大的那個孩子的手的心情。她說,她選擇抱住小的,並不是因為她不愛長子,而是她知道長子若沒有她牽著的手,活下去的機會比較高,但她懷中那個小的,沒有她的話,卻絕對是必死無疑……她是如此地希望兩個孩子都能活下去。”

    韓澈冷冷地看了她一跟,眼底不見情緒。

    梁綻晴啜了口紅酒,迎視他的目光,又繼續輕輕淺淺地說道:“韓澈,你知道的,我父母親很早就走了,所以我看到這封郵件時哭了……我忍不住想像拋下我的父母,和那個母親一樣心中充滿不捨……要一個母親放開孩子的手是如此地艱難,他們絕不願意選擇離開……”

    韓澈仍舊是面無表情。

    “有時……就算父母愛的方式錯了,但那依然還是愛,無庸置疑。”梁綻晴頓了頓,不說了。

    她不知道韓澈究竟經歷過什麼,她無意干涉,只能簡單提點。

    韓澈沒有多說什麼,僅是用一種審視與防備的眼神望著她。

    梁綻晴對他這樣的目光並不陌生,她直勾勾地望進他眼底,忽然笑了。

    “好了,我知道你一定又要說我在發揮我自以為是的想像力和同情心對吧?我不說了!免得你剛吃完飯就消化不良……走吧,你一直待在這裡卻因為要開車不能喝酒好慘,枉費你叫了瓶這麼好年份的紅酒來,結果都被我喝光了。”

    梁綻晴搖了搖空蕩蕩的紅酒瓶身,笑得十分可愛,她站起來走到韓澈座位前,一副準備要離去的模樣。

    “去哪兒?”韓澈問。

    “回去事務所,試試看你買的酒精燈跟杯子合不合用,這時間公司應該沒人了。”梁綻晴看了看腕表,說完之後,逕自輕快地往前走了幾步。

    過了幾秒,她才發現後頭沒有跟上來的腳步聲,她回眸,看見韓澈站在方才他的座位旁,凝望她的細長黑眸,耀眼得比窗外星空燦爛。

    胸口有份急湧而上的溫柔,讓她的唇邊揚起如花笑靨。

    “快來,韓澈,我的王子,你今晚要喝咖啡嗎?”

    韓澈失神地望著梁綻晴的笑顏,心中隱約有股異樣的騷動。

    他不禁微笑,為她以一封無聊的轉寄郵件為題,以父母的早逝為底,卻又為了避免他的尷尬而轉移話題的說教,她是如此地想不著痕跡,卻難以藏匿。

    她知道嗎?她頰邊的酒窩,總讓他很想俯身親吻……

    韓澈邁開腳步,朝著眼前那個嬌小卻驕傲,心思又玲瓏剔透的纖纖背影走去。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有鍾情著迷於某種感官享受的一天,但今晚,他卻是真的如此想念她的愛爾蘭咖啡在舌尖與喉頭那如同絲緞般的、魅惑的流動……

    他想在那之中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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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08:17:50
第五章

    他們真的回到事務所的茶水間煮嘲啡。

    晚上九點鐘的公司,如梁綻晴預料之中的沒有別人,但韓澈就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的一切細微動作,讓她覺得自己像隻正被豹緊盯著的獵物般不自在,她很懷疑自己在這樣的狀態下,有辦法煮好一杯需要高度專注力才能完成的愛爾蘭咖啡嗎?

    “你回你的辦公室等我啦。”梁綻晴第一千零一次,對那個倚在門框邊,俊美到不可思議的身影發出抗議。

    “我讓你不自在?”

    “是。”梁綻晴很大方地承認,只要能讓他的灼熱目光移開,她不介意自己再更卑微一點。

    但韓澈顯然十分滿意她此時的困窘,他靠著茶水間置放雜物的矮櫃,愜意且優雅地挨著櫃緣坐下。

    “……”眼角餘光瞥見他動作的梁綻晴徹底無言。

    算了,既然趕也趕不走,就設法專注在眼前的事物當中吧!

    她將視線從韓澈臉上移開,然後拿出他買的威士卡,儘量忽視手上細微的顫抖,仔仔細細地用量杯斟了一盎司在杯裡。

    “早上……他們纏了你很久嗎?”韓澈似笑非笑地問梁綻晴。

    他指的當然是,他在眾多同事面前,明目張膽地說要在她家樓下等她,刻意製造八卦話題的這件事。

    梁綻晴這下可以完完全全地確定他果然是故意的了。

    “你真的很惡劣耶。”她偏頭瞪了那個跟幼稚園大班男生一樣幼稚的男人一眼,然後忿忿地將砂糖倒進杯子裡。

    “你還沒回答我,他們纏了你很久嗎?”韓澈調侃似地又問了一次。

    “還好。”梁綻晴又繼續將威士卡與砂糖倒入另一個杯子裡,這杯是她自己的。“他們問我為什麼跟你一起參賽,我只說我某天東西忘了拿,回公司正好碰到你加班,隨手幫你畫了張圖,然後你就難得地善心大發把我的名字一起送上去了。”

    “那我為什麼要在你家樓下等你?”幼稚到不行的幼稚園大班男生又問。

    “因為我那天幫你畫圖到天亮神智不清,不小心把你放在桌上的、要準備參加結構技師考試的資料帶回家了。”梁綻晴點燃了酒精燈,將高腳杯放在杯架上仔細旋轉燒烤。

    韓澈真的很無聊……她忍不住在心中腹誹他。

    而正被她腹誹著的男人居然很沒天良地放聲大笑了。

    “以一個說謊者而言,你的反應真是快得驚人,哈哈哈!”韓澈笑著走到梁綻晴身後。

    “……”如果梁綻晴不是因為烤杯的工作需要如此地專注,她絕對會轉身大大地賞韓澈一記白眼。

    而韓澈似乎還嫌不夠惹惱她似地湊近她,仍舊帶著幾許笑意地在她耳邊低聲說道:“跟我傳辦公室戀情不好嗎?”

    韓澈與她的距離近得幾乎要吻到她的耳垂,而他的語氣太像似正在與她調情,梁綻晴身體一僵,手中高腳杯差點滑落。

    “專心點。”韓澈扶住她不穩的手臂,眼底的笑意更盛了。

    梁綻晴難得出現的羞赧反應,大大地取悅了他一直想捉弄她的心理,從鼻尖傳來的,屬於她的清淡馨香是如此令人想一親芳澤。

    韓澈心念一動,仍舊單手握著她正烤著杯子的那隻手,另一隻手卻環過她腰際,真的埋頭在她頸窩,放縱自己吮吻起她的耳垂。

    梁綻晴為這突來的發展完全呆住。

    現在是什麼情況?她今晚是喝了很多酒,暈陶陶的沒錯,但韓澈根本連一杯高腳杯的紅酒都沒喝全吧?他根本就沒有借酒裝瘋的理由,而他居然還要她專心點?

    梁綻晴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儘量使自己語帶輕鬆地打趣道:“親愛的王子,你是要我專心眼前的杯子,還是要我專心你?”

    韓澈又是一陣笑,然後轉為啃咬她的脖子。“當然是專心眼前的杯子,那是我的咖啡,而且酒精燈上正烤著火,我並不希望我們之中有人燙傷。”

    梁綻晴十分努力地掩飾自己的緊張,並且阻止自己對他的幼稚行為翻白眼,她總覺得他是故意的,故意想讓她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般不安,只為了記恨她之前說他沒資格決定她要不要緊張。

    “如果你不希望我們之中有人燙傷,那你最好就馬上停止在我身上放火。”梁綻晴的語氣嚴肅平板得像個正對孩子說教的小學老師。

    而她話說完的同時,就看見杯裡的糖融了,她幾乎是如釋重負地熄滅酒精燈,然後掙開韓澈,再將—旁預先煮好的單品曼特寧倒入杯裡,讓自己巧妙地離開他的胸膛幾步。

    停止在她身上放火?

    韓澈愣了會兒,才終於意識到她在說什麼,他看著梁綻晴氣悶地將那杯咖啡推到一旁,又故作從容地點起了酒精燈烤起另一隻杯子的神情,接著完完全全地、徹徹底底地爆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她知道他有多喜歡她的牙尖嘴利嗎?

    韓澈的胸口氾濫起一陣躁動,於是他走過去,吹熄她的酒精燈。

    梁綻晴訝異地轉頭望他,眸中盈滿不解。

    “綻睛,我想我比我想像中的更喜歡你。”韓澈唇邊勾起一個,每次都會令她心跳不已的漂亮弧度。

    “什麼?”梁綻晴愣愣地,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炙熱的唇吻住。

    這是他們有過的第三個吻,卻比之前的兩次都更為熱烈,韓澈唇上的溫度燙得驚人,掠奪的方式既粗魯又野蠻,令她措手不及,她幾乎感覺自己的心臟就要跌出胸腔。

    這無可錯認的是一場野火燎原……

    韓澈將舌探進她嘴裡,貪婪地吸吮她的,他攬過她後頸讓她更貼近自己,逼迫她回應他的吻,然後以一個措手不及的速度扯掉她連身洋裝系在身後的帶子,將她的拉鍊拉至最底,他只要再稍一使力,便能輕易褪下整件洋裝,讓她在他眼前難掩赤裸。

    眼看著一切就要失控,一個細如蚊蚋的、還帶著喘息的、嬌甜無比的聲音從他狂風暴雨般的急吻中抓到空隙開口。

    “……澈……韓澈?”梁綻晴努力地推了推他精瘦結實,還散發著勃勃熱氣的胸膛。

    “嗯?”韓澈強迫自己的雙唇離開她的好讓她說話,額頭卻仍緊抵著她的,他撩高她的裙子,大掌探入她的裙擺,無法停止自己撫觸她的滑膩柔軟。

    梁綻晴實在很難在他一連串的愛撫之下記起她剛才想說什麼,她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她喚他,好像是因為她隱約覺得這樣的發展太快了……但她喝了很多酒,她似乎不想拒絕,她不知道自己完全清醒時會不會後悔……韓澈雖然那麼霸道又張揚,卻還是保有一個能讓她喊停的空間,她其實是可以喊停的……但是……她是真的想喊停嗎?

    梁綻晴的腦子很亂,她迷惘地望著近在眼前的這張漂亮男人的臉,猶豫了片刻,最終決定不願再多想,坦白地向自己想被他佔有的欲望投降……

    不要想了……梁綻晴將自己柔軟的雙唇湊近他,放下所有的自尊與堅持,像個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一樣,向他索求更多的吻。

    她愛上的一直都是個不可一世的男人,她早在初次窺見他的溫柔時,交出了所有的籌碼,註定了向他臣服,她不想再抗拒……

    韓澈因著她的主動笑了,他細細地吻遍她臉龐,扯下她的洋裝,將她抱起放在他剛才坐的那個矮櫃上,以一個他自己也無法想像的、近乎粗暴的狂野姿態,在她身上掀起一陣陣,既痛楚又甜蜜的狂風暴雨……

    ***

    為什麼一個平日看起來有條不紊一絲不苟,作風強硬又冷情少言的男人,卻總是在床上要她要得又狠又野,讓她隔天上班時,腿軟得幾乎連站都站不穩呢?

    梁綻晴愣愣地盯著那個西裝筆挺、俊逸挺拔、害她現在腿酸得要命的修長身影優雅地走進事務所來。

    明明一樣是在大熱天裡巡視工地回來,韓澈身邊隨行的助理已經滿身大汗難掩狼狽,偏偏韓澈還是一樣的從容俊美,賞心悅目得不可思議。

    老天爺真是不公平,梁綻晴不禁在心中又是這麼想。

    韓澈前進中的腳步因眼角餘光瞥見的某張辦公桌上的某樣物事而停下,俊顏一凜,上一秒原本還看起來輕鬆自若的神色突然轉為凝重,眸光變得嚴厲而深沉。他神情中的不悅一閃即逝,卻沒有逃過正望著他走神的梁綻晴的眼。

    他的心情不好?是怎麼了?工地有什麼狀況嗎?

    梁綻晴不禁望著他,微微擰起眉。

    韓澈感受到她投來的目光,揚眸,正好與茶水間走出來的梁綻晴四目相接。

    他冷然地與她對視了幾秒,然後繼續前行,與她擦身而過。

    “早……”梁綻晴向他微笑。

    韓澈睨了睨她,幽深的眼裡似乎有股不悅,梁綻晴還來不及看清楚那抹情緒,韓澈就轉而走入自己的辦公室裡,似乎連她對他的禮貌問候都假裝沒聽見。

    “……”話說到一半對方卻沒回應的梁綻晴無言,碰了個軟釘子,聳了聳肩,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旁邊突然伸來一隻大掌,安慰地摸了摸她頭,一道溫暖的男聲傳來——

    “學長就是這樣,其實他人很好的,你別放在心上。”

    梁綻晴抬眼望向說話的男人……是那個總笑得如同陽光般燦爛的傅紀宸。

    傅紀宸是小韓澈兩屆的大學學弟,也跟她同校,雖然不同科系,卻也還算得上跟她是學長學妹關係。

    他就跟韓澈一樣優秀,一樣服完兵役就用最快的速度拿到建築師執照,現在跟韓澈兩人在事務所裡,同樣身為閃閃發光的新銳建築師,還真有點互別苗頭的意味。

    “我知道,大家都被他冰慣了。”梁綻晴朝傅紀宸笑了笑,頰邊的淺渦就像她的聲音一樣嬌甜。

    “習慣就好。”傅紀宸又像摸小動物的頭一樣揉了揉她髮心,然後逕自走開去忙他自己的了。

    不知道韓澈在不高興什麼呢?梁綻晴還正在想著韓澈方才的舉止,桌上的內線分機突然響起,她拿起話筒,連一聲“喂”都還不及說——

    “進來。”清冷低沉的男聲從話筒彼端傳來一句簡單命令之後,啪地又收線了。

    ……這麼跋扈,她當然知道是誰。

    梁綻晴呆呆地望著已經剩下斷線音的話筒,唇邊浮現的笑容既無奈,卻也甜蜜。

    她跟韓澈,自從他們一起吃過飯回事務所煮咖啡那次之後,就開始像對偷歡的情人,總是在事務所裡空無一人的時候……呃?約會?幽會?偷情?

    梁綻晴不禁沮喪地垂下肩膀,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字眼敘述他們之間的關係。

    剛開始,韓澈只是熬夜加班時要她來煮咖啡,或是偶爾,她主動幫忙他畫一些案子的圖,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不論最初兩人單獨碰面的原因為何,不論地點在他辦公室、在後面那間小套房,或是在茶水間裡……最後總是繽紛綺麗、香豔刺激地結束。

    她不知道她與韓澈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

    日子算一算,這樣曖昧難明的時光,也過了一年多快要兩年有了吧?韓澈從沒有定義過他與她,而她也從沒有主動要求過他給她什麼答案。

    其實……梁綻晴並不是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麼不在意,她也常常覺得,這樣與韓澈維持著公事上,與肉體上的互動……對她而言,好像總有股說不出的難堪。

    她不知道韓澈把她當作什麼?

    有時,韓澈會走得近一些,他會在某些屬於戀人的特定節日裡帶她出去吃飯,他們就像一對平凡的戀人一樣共度一段親暱時光。

    但是,當她開始沉溺在戀愛氛圍裡,感覺他們兩人像對黏纏的情人後,韓澈又會退開一點點,對她變得比平常更為疏離冷淡。

    梁綻晴並不是不挫敗的,她只是覺得自己可以再給他一點時間,她不想破壞現狀,她放縱自己沉溺在這樣卑微的、小小的幸福裡。

    於是她為自己與韓澈煮咖啡,在每一個她覺得心灰意冷的時刻。

    以往,她總在韓澈與父親吵架時,偷偷地在茶水間為他煮咖啡,希望能讓他打起精神。

    而現在,她更常在自己對這段關係感到疲憊時,躲進茶水間的小空間裡,為他和她煮咖啡……提醒自己,她愛他的初衷,不是為了要他的真心與承諾,只為了能待在他身邊,為他的寂寞與逞強偷渡一點幸福。

    為什麼愛情會如此困難呢?

    梁綻晴不禁低歎了口氣,強迫自己從哀傷氛圍裡抽離,讓自己換上最冷靜平淡的表情,信步往韓澈辦公室裡走去。

    叩叩!

    梁綻晴輕叩了兩下門扇,薄薄的門板後面並沒有傳來要她進去的聲音,她愣了愣,眼前的門扇便被打開,韓澈的高大身影映入她眼簾。

    “進來。”韓澈眯了眯長眸,側過身子為她讓出一條走道。

    “好。”梁綻晴簡單應了聲,是她的錯覺嗎?她為什麼覺得韓澈臉上有股風雨欲來的壓迫感?他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情嗎?

    他一直站在門後等她嗎?

    梁綻晴呆呆地往前走了幾步,想轉頭看清他的神色,還沒回過身,猛然一陣天旋地轉,她被一股力道壓在牆邊,被覆蓋上熱燙的唇,被壓進一個濃烈的懷抱裡。

    她聽見辦公室門鎖在背後鎖上的聲音。

    韓澈開始動手扯她的洋裝……她腦袋發昏……這太瘋狂了,外面還有那麼多走動的人,她就站在門邊,或許有人會聽見她發出的聲音,而韓澈甚至沒有將辦公室的百葉窗拉上……

    “澈?”梁綻晴努力地想把身上熱情得過頭的反常男人推開,但她的小雞力量對韓澈完全起不了作用,他啃咬著她的脖子,經過鎖骨,來到胸前。

    “澈……會有人聽見……”她又推了推身上那個仍熱烈地吻她的男人,克制自己不要發出聲音,她又聽見門板後有走動的細碎腳步聲了。

    “讓他們聽見。”韓澈的聲音低啞地從她胸前傳來。

    “什麼?”梁綻晴一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

    “我說,就讓他們聽見,讓他們搞清楚你是誰的!”韓澈幾乎是在咆哮,他的音量不大,卻完全不是他平常慣有的冷冽語調。

    梁綻晴又是一陣錯愕。

    而韓澈的身體猛然僵住,像是被自己嚇了一跳,他看著梁綻晴被他吻得紅豔的唇與凌亂半褪的洋裝,所有的理智霎時之間全部回籠……他居然想在上班時間,外頭人來人往的辦公室裡,讓女人發出外頭聽得見的呻吟?

    “對不起。”他拉開自己與梁綻晴之間的距離,動手整理好她的衣服,然後挫敗地回自己偌大辦公桌前的座位坐下,揉了揉眉心,試圖讓自己再冷靜一些。

    他究竟在想什麼?不過是一杯出現在傅紀宸桌上的咖啡,和幾個不經意看見的,傅紀宸對梁綻晴親暱的觸碰舉止,就足以讓他完全失控,失去平日引以為傲的冷然與修養?

    他的眉頭越蹙越緊,揉了揉太陽穴,頭很痛。

    梁綻晴看著韓澈的懊惱,不禁仔細思索著他方才一連串的行為與反常……他走進事務所,他好像看見了什麼?他停下腳步、他不理她的招呼、他叫她進來、他說“就讓他們聽見,讓他們搞清楚你是誰的”……

    電光石火之間,梁綻晴突然懂了。

    她知道韓澈走進事務所時,看見的是什麼了,那個製造出他一切混亂與失去理智行為的罪魁禍首——

    放在傅紀宸辦公桌上的,用透明高腳杯裝著的,只有她會煮的愛爾蘭咖啡。

    她突然覺得心裡有股說不出的歡欣,於是她走近那個還閉目揉著眉心,看起來很煩惱的男人,笑得好甜。

    “我本來想煮好偷偷放進你辦公室裡,讓你一回來就可以看見,結果紀宸剛好去茶水間泡茶,我不好意思拒絕,就被他劫走了,晚一點,我再煮一杯給你。”梁綻晴軟甜的娃娃音裡盡是哄著情人的溫柔。

    韓澈眸色一暗,剛回復的理智又少了幾分……梁綻晴喚他紀宸?不是傅建築師,而是紀宸?

    他不喜歡梁綻晴對傅紀宸的稱呼,不喜歡她的咖啡被擺在傅紀宸桌上,更討厭她不拒絕傅紀宸明目張膽對她展現出的那些親暱舉止。整個事務所的人都知道傅紀宸在追她,她不知道嗎?她為什麼不拒絕傅紀宸?她為什麼不撥開傅紀宸揉她髮心的手?

    他已經忍受傅紀宸對梁綻晴若有似無的碰觸好一陣子,他對這件事情的不滿累積到了頂點,終於在看見傅紀宸桌上那杯咖啡時炸開!那是屬於他的!梁綻晴的一切都只能是他的!沒有別人,也不能有別人!沒有人能妄想分享她!

    這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從胸口急湧而上的,不可錯認的佔有欲,讓韓澈從頭到腳,都起了一陣寒意。

    佔有欲?他什麼時候對女人有過這種不該有的,無聊至極的情緒?他一直以來都在痛恨著母親對父親的佔有欲,他不是明明就看見了愛情有多殘忍暴虐與不可理喻嗎?

    那想飛奔而去情人身邊的父親,與明明知道對方不愛卻無法放手的母親,他們自以為是的愛情只成就了一段貌合神離的婚姻與他破敗的童年,他為什麼讓自己處在一個讓他感到如此不安全的情緒裡,他是怎麼回事?

    “你在吃醋?”心情大好的梁綻晴,走到窗邊掩上了百葉窗,然後很逾矩地繞過辦公桌走到韓澈身旁,趁他還在沉思,來不及反應時,跨坐在他大腿上,親吻他的臉龐。

    “我沒有。”韓澈別過臉,他覺得他應該讓她從身上離開,但他卻連一點想這麼做的動力都沒有。

    梁綻晴很開心地笑了,韓澈會為她吃醋,心中便已然有她,也許她可以相信自己在他心中與眾不同,他不是只當她是一個能共赴雲雨的玩伴。

    梁綻晴的手指輕撫過韓澈微揚細長的眼,撫過方正的下巴,停在他性感隆起的喉結,這是她最喜歡親吻他的部位之一。

    韓澈的喉頭不禁咽了一咽。

    “你這麼喜歡我,何不公開我們的關係?真正地套牢我?”

    梁綻晴拉鬆他的領帶,解開他的襯衫鈕扣,將手撫上他熾熱如鍛鐵般的胸膛,細細地吻起他的喉結。

    韓澈本就還沒完全平息的欲望又猛烈延燒上來,他不想管是不是有足夠的前戲,不想管什麼防護措施,他只想急急攻陷她,安撫自己對她暴躁且熱烈的佔有欲,宣告他的主權,宣告她只能是他的所有。

    他將她的裙子上拉至腰際,解開自己的褲扣,就讓自己粗暴地進入她,甚至連褪下兩人貼身衣物的時間都沒有。

    梁綻晴只能是他的!

    於是他在她身上兇狠的進犯,然後,在兩人都達到歡愉的極致頂端之後,梁綻晴難得放肆地靠在他胸前,細細喘息,軟軟低喃——

    “澈……我想一輩子都為你煮咖啡、為你畫圖……我想,也許我們能結婚,能有一、兩個小孩……我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真正的家……”



    梁綻晴一點也不意外韓澈又開始對她冷淡。

    他總是如此,每次靠近了一些,讓她高興了幾分,又總要退後幾步,讓她失望個幾天。

    梁綻晴雖然有點受傷,但她也的確越來越習以為常,她只能儘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韓澈以外的事物上,好讓自己的心裡好受一些。

    她以為這次也是一樣,韓澈因為發現自己居然會對她吃醋之後,足足晾了她好幾天,就跟之前每次,他做出太過像戀人的舉動之後的疏離一樣。

    所以今天凌晨兩點,她又接到韓澈三更半夜打來的電話,要她去事務所煮咖啡時,她不疑有他的就出發了。

    她稍微打扮了一下,帶了瓶新買的威士卡和紅酒出門,茶水間裡那瓶威士卡快用完,而韓澈剛考上結構技師執照,也許他們可以一起喝杯紅酒,好好地慶祝一番。

    梁綻晴的心情是如此的愉悅,以致她看到另一個她也認識的,事務所裡那個很漂亮的,暗戀了韓澈很久的美女建築師,從韓澈辦公室後面那間小房間裡,衣衫不整地走出來時,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無法反應。

    她的臉色瞬間刷白,感覺全身的血液彷彿在轉瞬之間被迅速抽幹。

    “綻晴。”美女建築師給她一記明豔動人的微笑,走過來,笑嘻嘻地挽著她的手。“對不起,這麼晚叫你來,澈說你好會煮咖啡的,我好想喝喝看,你知道的……他剛考上執照,我們慶祝著慶祝著就這麼晚了,要是不喝杯咖啡,明天上班定會沒精神的……你來了,真好,我不要奶精喔!”

    梁綻晴把視線從美女建築師脖子上蔓延至胸前的吻痕移開,然後看見韓澈辦公室裡的杯盤狼籍……跟上次同樣年份的紅酒瓶、蛋糕、地上及沙發上隨處沾染的奶油、被隨手拋在地上的領帶、空氣中那份淫靡動情的氣味……

    然後,她看見韓澈的身影從小房間走出來,他的衣衫半裸,胸膛上有吻痕與指甲的抓痕。

    她的眼眶很熱,心裡很痛,感覺自己拿著紅酒與威士卡提袋的手微微顫抖。

    韓澈是故意的……她知道……他打電話要她來,他要她看見。也許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場他想挑釁她的遊戲?他喜歡她不安、喜歡她困窘、喜歡她難堪……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從沒有改變。

    瞧!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就贏了,他甚至不用自己多說任何一句話,就能讓她徹底體認到她的不堪……

    梁綻晴抬眸望著韓澈,與他冷然的視線交會了幾秒之後,唇角揚起一抹她自以為平靜無瀾,卻淒豔決絕得令人屏息的微笑。

    “我帶了紅酒來。”她將紅酒從提袋裡拿出來,放在凌亂不堪的矮几上。“你們慢慢慶祝,我去煮咖啡,你們兩個人都不要鮮奶油對吧?我等等端進來。”

    梁綻晴退出辦公室,掩上門扇,她沒看見韓澈眼底那抹迷惘,她也不想看見,她自以為平靜地倉惶逃開。

    韓澈站在梁綻晴身後,望著她帶著看似從容的背影從他辦公室裡消失,他應該感到如釋重負,但心頭卻有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悵然。

    梁綻晴與他太親近,她能影響到他的情緒太多,他要退回到一個能讓他感到安全的位置。這個位置裡不會有她嚮往的婚姻、不會有家、不會有小孩、不會有她自以為能從他身上得到的一切。

    他用另一個俗不可耐的女人來讓她認清她的俗不可耐。

    一切都到此為止,他們之間從上床開始,就從別段肉體關係結束。一直以來,能掌控規則的都只能是他而已,他可以隨時隨地,決定要用什麼樣的方式主導她的靠近與離開。

    梁綻晴一直都很堅強、冷靜,並且執著地留在他身邊,於是他用一個最殘忍的方式對付她。

    他從她離去時唇邊的那朵微笑就知道他贏了。

    一切都回到他的掌控之中,沒有咖啡、沒有愛情、沒有梁綻晴,他沒有罪惡感。

    梁綻晴沒有去茶水間,她沖進洗手間裡,無法克制地抱著馬桶嘔吐。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對韓澈而言究竟是什麼?

    她現在知道了,她是一個隨時可被替補的位置,一個可以用過就丟的女伴。她是靜夜裡一杯唾手可得的咖啡,是一張詳細完整的建築圖。

    他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王子,而她是一名極願卑微地臣服他的女僕。

    他從沒有與她掏心掏肺,以為奉獻並能一廂情願地為他帶來幸福的,一直都是愚蠢的自己。

    梁綻晴拼命地吐出胃中翻攪沸騰的胃酸,想遺忘方才的畫面與氣味。她努力地想流出更多的眼淚,好沖刷掉那份幾乎是刻在骨上、劃在心上的執著眷戀。

    不要了……她不要再煮咖啡……不要再畫圖……不要再為男人摔眼淚……不會有婚姻、不會有家,也不會有小孩,不會有她那麼想要的一切。

    她從愛上韓澈的第一眼開始,就註定了她必然要輸的下場。

    她覺得自己好可悲,又好可笑……她的淚好燙……夜好長……

    一切都結束了。

    沒有咖啡,沒有愛情,沒有梁綻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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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08:18:15
第六章

    韓澈換好衣服吹乾頭髮,因為忽然想起了許多往事稍微走了一下神,走出房門來到客廳,卻看見客廳裡空無一人,矮几上放了杯還冒著白煙的咖啡。

    他把咖啡拿起來啜了一口,連一秒鐘都沒有猶豫,立刻走進彌漫著尚未散盡熱氣的浴室裡,嫌惡地將嘴裡那口廉價的、沒有資格稱為咖啡的東西吐在洗手槽裡,沖掉。

    即溶包……

    他皺了皺眉,不可思議地盯著馬克杯中的褐色液體,真不敢相信梁綻晴會端出杯三合一即溶咖啡給他,她只不過是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兒,腦子就壞掉、品味就變差了嗎?他為方才滑過舌尖的低俗味覺感到不可置信。

    不過,浴室裡怎麼沒看到剛才還在這兒玩水兼洗澡的梁綻晴與她女兒的身影?

    她們人呢?

    “叔叔,你為什麼把那個吐掉?那是什麼?”不知道突然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女孩,用稚嫩柔軟的童音,在韓澈的腳邊問道。

    他低頭,看見小女孩仰望他的臉龐天真無邪,眼神燦亮得不可思議……是梁綻晴的女兒。

    “那是咖啡。”他蹲下身體,與小女孩平視,她的臉頰粉嫩,紅撲撲地就像顆小蘋果,看起來十分討人喜歡。

    “那叔叔為什麼要把咖啡吐掉?”小女孩又問。

    “因為不好喝。”

    “噢,不好喝啊……”小女孩突然低下頭,彷彿正在認真地思考什麼,隨即高興地道:“那叔叔要吃很好吃的魚嗎?瑪麻跟謙謙要去洗院子前,有吃很好吃很好吃的魚喔!”

    韓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柔聲問道:“謙謙喜歡吃魚?”

    “最喜歡了!瑪麻煮的魚好好吃!”小女孩開心地回話,隨即又像想起了什麼似地咚咚咚跑去廚房。“瑪麻,還有那個很好吃的魚嗎?可以給叔叔吃嗎?”

    聞言,在廚房裡切水果的梁綻晴大驚失色,連忙抹了抹手跑到客廳。她不知道韓澈已經換好衣服,更沒想到剛才明明還在玩玩具的謙謙已經去纏他了。

    韓澈對吃食有多挑剔,她比誰都明白,怎麼她只是想先切個水果給女兒吃,事情就發展成要把殘羹剩肴給如王子般的韓澈吃的這種景況呢?

    她來到韓澈身邊,眸中的慌亂眼色只出現了一秒。

    “我只有一般的家常菜,而且還是我們中午吃剩的,微波過後味道會更差,不合你胃口的。”梁綻晴說得十分鎮定,保持冷靜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戲,別擔心,韓澈一定會拒絕的。

    “無妨。”韓澈聳了聳肩。

    梁綻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居然說無妨……她太驚嚇,這種心情就像要拿出菜脯幹招待吃慣高級料理的日本天皇一樣,她忍不住露出一絲懊惱神色。

    韓澈將她臉上細微的表情看進眼裡,不禁暗自好笑,他認識的梁綻晴總是不疾不徐的,很顯然她對自己的廚藝沒有像對自己煮的咖啡一樣有信心。

    “噢……好吧!”梁綻晴聽起來有點不情願,她為什麼得因為女兒隨口的一句話弄食物給舊情人吃呢?

    舊情人?她為這個跳出來的字眼震了一下,忍不住抬頭看了韓澈英挺的五官一眼……或許這名詞還太抬舉自己了,韓激應該從沒把她界定在情人範圍裡,即使他們上過床,而且這段關係還維持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也一樣。

    韓澈對她無心,她並不是今天才知道,就像他明明是個聰明人,但他現在站在她的女兒眼前,卻連試圖打探小女孩的年紀都不想。

    他不會想到謙謙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他總是無情地撇開每一個與她有交集的可能,對她漫不經心,甚至於她後來的婚禮對他而言都是全然的無動於衷。

    她根本不用擔心韓澈跟謙謙獨處,因為他永遠不會知道謙謙是他的小孩,他也沒有興趣知道。

    更何況,謙謙長得是跟她如此地相似,只除了那微微揚起的眼角有可能會稍微透露出一點秘密,但謙謙的五官還是大抵就像是照著她的樣板刻的。

    念及至此,梁綻晴突然覺得很氣惱,不是對韓澈,而是對巧遇的他居然尚有一絲什麼期盼的自己。她何必在意他?甚至擔心他吃不慣家常菜?

    “你先陪我女兒,我很快就好。”梁綻晴氣悶地轉進廚房,臨走前又轉頭過來交代小女孩。“謙謙,我去幫叔叔熱菜,你先陪叔叔喔!”

    “好!”小女孩興高采烈,拉了韓澈的手就走,儼然一副小主人的架勢。“叔叔我們來堆積木,我會蓋很高的房子喔!”

    小女孩完全不怕生,笑得既單純又美好,韓澈十分、十分地喜歡她。

    嚴格來說,應該說是他非常地喜愛孩子,他有一個小他十歲的妹妹,他國中時,妹妹才三歲,他還記得妹妹搖搖晃晃跟自己討抱的可愛模樣有多麼讓人喜歡。

    方才,若不是小女孩燦亮的笑容與邀請,他相信自己絕不會走進梁綻晴的屋子,更不會在這裡待那麼久,甚至現在還要留下來叨擾一頓飯。

    “叔叔蓋的房子好高喔!會倒嗎?”謙謙一臉敬佩地看著韓澈用積木三兩下堆疊起來的高樓。

    “當然不會。”韓澈笑道。“謙謙蓋得也很高,會倒嗎?”他伸出食指做出要推倒小女孩堆的城堡的樣子。

    “不行!”謙謙大笑,張開雙臀想環住自己的城堡,一個衝力讓她往前倒去,整個人撲倒在自己堆的城堡落下的積木堆裡。

    韓澈想抓住她時已經來不及了,小女孩整個人很滑稽的撲在一堆泡棉積木上。

    她抬頭,哈哈笑,好開心地說道:“我把城堡壓扁了!我是巨人謙謙!”

    韓澈因著她開懷的笑容一起朗聲笑了。

    梁綻晴從廚房走出來,看見的就是這幅光景。

    心頭忍不住一緊……韓澈總是這樣,他只有在面對小動物或是小孩時才能如此真心不設防,回想起她初次窺見他的溫柔時,也是因為瑪露……停!她不要再想到過去的任何事情了!她在腦中喝止自己。

    “可以吃飯了。”梁綻晴走到韓澈身邊,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地指了指飯廳。

    她不看他,正如同韓澈也不時回避她的眼光一樣。

    “叔叔吃完飯再來陪我玩,謙謙在這裡等叔叔。”謙謙朝韓澈說完,咚咚咚又跑去房間拿了幾本故事書出來放在梁綻晴手上。“瑪麻先念故事給我聽,我要一邊吃水果一邊聽。”

    對喔,她張羅了韓澈的吃食之後就忘了原本要端出來給謙謙吃的水果了……梁綻晴猛然被提醒,又走回廚房拿。

    為什麼韓澈來了,她就又開始感覺自己像女僕了呢?過了這麼多年,她的氣勢一樣沒長進。

    “謙謙好乖,謙謙叫什麼名字?”韓澈又蹲下來,忍不住問起這麼討他歡心的小女孩。

    梁綻晴從廚房端著水果盤走出來,剛好聽見韓澈的問句,手指頭不禁顫了顫,差點拿不住盤子,她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女兒稚嫩的童音就先回話了。

    “我叫馥謙,瑪麻都叫我謙謙。”

    傅謙?好中性的名字,韓澈心想。

    當然了,小女孩的父親叫傅紀宸,謙謙當然姓傅……他在期待什麼?他居然有那麼一瞬間是如此希望謙謙是梁綻晴與他的小孩,韓澈心頭一凜,將這個可怕的念頭揮去,他不該這麼齷齪。

    梁綻晴已經結婚了,這裡是她與另一個男人的家,謙謙再可愛,也是她與別的男人的孩子,他在心裡鄭重提醒自己。

    而聽見小女孩回答的梁綻晴將水果盤放到客廳的茶几上,很明顯地鬆了口氣。

    韓澈只顧著和小女孩說話,完全沒注意到她的異樣。

    “那叔叔呢?叔叔叫什麼名字?”謙謙忽然想起,眨著大眼睛問道。

    “我叫韓澈。”唯恐小女孩沒聽清楚似地,韓澈又強調了一次。“韓澈。”

    “韓澈?韓澈?”小女孩看起來很疑惑,又喃喃念了韓澈的名字好幾次,然後抬頭朝他笑道:“跟把拔——”

    “跟把拔一樣會蓋很高的房子,你記對了,你好棒!”梁綻晴介面,打斷了小女孩,順勢稱讚了她幾句,一把抱起她坐在沙發上。

    韓澈微微眯起眼,望著梁綻晴的眼色裡充滿審視。為什麼一個看起來約莫三、四歲的孩子,竟會知道他跟父親一樣是建築師?

    梁綻晴對他這種審慎打量、左右思忖的神色太熟悉了。

    她朝他嫣然一笑,解答他疑問的語氣平靜地聽不出一絲波瀾。

    “紀宸常常在家裡聊起建築師朋友的事,我們前陣子還帶謙謙一起去參觀過郊區那座陶瓷博物館……謙謙好棒對不對?知道叔叔跟把拔一樣會蓋好高的房子。”

    梁綻晴低頭吻了小女孩臉頰一口,用叉子叉起一片蘋果喂進謙謙嘴裡,又抬頭向韓澈說道:“好了,你快去吃飯吧,等等飯菜又涼了。”

    韓澈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轉身往飯廳走。

    只有梁綻晴知道自己拿著叉子的手微微地顫抖著。她是那麼的期望他發現,卻又害怕他知道……

    “瑪麻先念這本。”謙謙對於母親複雜的心思當然渾然無所覺,她挑了一本故事書放在梁綻晴膝上,嘴裡還咬著蘋果,說起話來唏哩呼嚕的。

    “好。”梁綻晴攤開故事書,翻到第一頁,瑪露也不知道何時跳出來,蹭過來梁綻晴腳邊。

    韓澈用完餐之後回到客廳,看見的便是一個小女孩窩在媽媽懷中聽故事聽到睡著,白足黑貓也蹭在女主人腳邊睡覺的光景。

    好久沒看見瑪露了,它還是一樣喜歡先觀察一陣再跳出來……韓澈不禁失笑,他又從瑪露那裡過關,變成一個沒有威脅性的人了嗎?

    韓澈想走近,去摸一摸瑪露的黑毛是不是像他記憶中的一樣柔順,已經舉起的腳步卻在看見梁綻晴臉上的表情時停住。

    陽光從梁綻晴身後的那道窗灑入,她安坐在一個金黃色的靜謐氛圍裡,身旁的空氣彷彿都停止流動,她看著孩子沉靜睡顏的表情充滿純粹的愛戀。

    有一股麻麻澀澀的感受從韓澈心裡流淌而過。

    他訝異自己竟然記得她如此膠著繾綣的目光,她眸底的燦亮星芒,總是會讓人誤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美好的風景。

    曾經,這麼深刻且溫柔的目光,是她凝視著他的眼光,而如今,她的眼裡只有她的孩子,再沒有映著他的倒影。

    原來,他跟梁綻晴的距離,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如此遙遠……

    梁綻晴察覺到韓澈投射而來的目光,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困窘不安,她朝他扯唇笑了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站起來將謙謙抱進臥房裡,開了冷氣將女兒安置在床上睡,蓋上被子。

    一股動力驅策韓澈跟在她後頭,斜倚在臥室門框看著她一連串的動作,心頭的感受很複雜,說不上自己此時真正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是感歎時光飛逝,曾擁在懷中的小女人已經儼然成為一個母親?是慶倖梁綻晴母女倆似乎過得十分幸福,不需要他掛心?還是……也有那麼一丁點嫉妒傅紀宸,嫉妒他不管在外工作得多倦多累,回到家時都能看見他的妻、他的女兒,編織而成的一幅如此美好的風景?

    曾幾何時,他居然也開始想望起這份屬於平凡家庭的溫暖?

    韓澈不禁又在心裡嘲諷起今天反常的自己,然後,他看見梁綻晴拿了個大袋子走進浴室裡,將他剛才換下來的衣物放進去,遞到他眼前。

    韓澈想也不想地就伸手接過梁綻晴遞來的提袋……的確,她現在已經不適合再為別的男人洗衣服了。

    韓澈心頭一緊,突然湧上了一股難言的酸澀,他看了看腕表,忽略心中那份突如其來的難受,回身向外走,只想儘快離開這裡。

    “我要走了,得回去開會。”他的語氣清淡得不見情緒。

    “嗯。”梁綻晴輕應了聲,送韓澈走到門口。

    要離開之前,韓澈突然轉身對她說道:“恭喜。”

    “恭喜什麼?”梁綻晴愣了愣。

    “紀宸得了獎。”韓澈望著她的眼神深邃幽遠。

    “嗯,他很努力。”梁綻晴儘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並不那麼心虛,坦白說,她並不知道傅紀宸最近在做些什麼。

    “等他手上這件案子忙完,再回臺灣要好幾個月後了吧?”韓澈彎身穿好鞋子之後問道。

    “嗯。”

    “再見。”

    “慢走。”

    梁綻晴看著大門在她眼前合上,聽見韓澈打開車門,發動引擎,揚長而去。

    沒有了謙謙,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竟是如此客套疏離……梁綻晴再次覺得心被挖空了一塊,上次有這種感受,是什麼時候呢?

    她陷入片刻失神。

    而後她像個機械人一樣,面無表情地走進屋子裡,將放在衣櫃最底層的,韓澈第一次到她租的小套房時換下來、她一直找理由沒有還他的衣服拿出來,放在眼前。

    剛才忘記一起還給他了……

    她看著韓澈的衣服,一時之間有太多回憶跳上心頭。

    謙謙、傅謙、馥謙……其實,謙謙的名字叫做梁馥謙。

    她只是需要一個婚禮、一個結婚登記,來告訴辛苦扶養她長大、觀念守舊的養父母,她並沒有敗壞他們的門風,她並不是未婚生子。

    於是她知道自己懷孕之後,就找上一直苦苦追求她的同事傅紀宸幫忙,一起扮演她稱職且完美的丈夫,一起告訴她的養父母,他們即將結婚,而現在小孩能夠從母姓,她的丈夫很樂意她這麼做。

    梁綻晴的養父母對於這件事情當然欣然接受。

    其實……梁綻晴知道,傅紀宸對她,是真的有情的。

    他說他從大學時代起就看著她,於是他拿到建築師執照之後,就跟她進了同一間公司,正如同她當年盲目地追隨著韓澈的腳步一樣。

    他們並不是潦潦草草地假結婚就算,他是真的帶她去見了父母,為她風光辦了場婚禮,就連她現在住的房子,都是傅紀宸給的。

    他只淡淡地跟她說,他一直纏綿病榻的父親時日無多,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見他結婚,他們兩人正好都需要一場婚禮,而他很樂意當她的丈夫。

    但其實梁綻晴知道……傅紀宸只是想守著一個在她身旁、等待她愛上他的機會,就像她當初死心眼想守著韓澈的原因一樣。

    他是這麼的傻……直到他遇上了能出國發展的契機,她才終於說服了他放下她,瞞著她的養父母,先到戶政事務所去,簡單地辦了離婚手續。

    當然,為了避免她的養父母起疑,她的身份證遲遲沒有去換證,就一直讓傅紀宸的名字掛在她的配偶欄上。

    他們兩人仍然偶有聯絡,只是近年來,傅紀宸在國外的事務太過繁重,幾乎不曾回過臺灣……而謙謙,在她滿周歲之前,雖然還有見過這個“爸爸”幾次,之後便隨著與傅紀宸的分隔兩地,再也沒有與他見過面了。

    謙謙不記得傅紀宸,“父親”對她而言,只是一個陌生的、一知半解的名詞。

    明明,這幾年來忙著女兒與家務,早就沒有多餘的心思緬懷過去曾經歷過些什麼,她以為自己早就已經不愛韓澈,心頭縱使有些遺憾與惆悵,但應該也是無恨無愛、無悲無喜……可是為什麼當他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心就又開始隱隱作痛了呢?

    回憶太沉重,梁綻晴將自己的臉徹徹底底地埋進韓澈的衣服裡……她想哭,卻連一滴眼淚都掉不下來。

    上次,有這種心被掏空的感受,是什麼時候呢?

    其實,梁綻晴清清楚楚地記得,是當她在驗孕棒上看到那代表懷孕的兩條線的時候……

    ***

    “瑪麻,我不想去上學。”還睡眼惺忪的小女孩慵懶地揉著眼睛,明明還沒醒,卻已經開始向母親抗議。

    梁綻晴一邊幫謙謙換衣服,一邊柔聲問道。“不想去上學呀?為什麼呢?學校不是有很多老師跟小朋友可以陪你玩嗎?”

    謙謙今年已經三足歲,她最近開始讓她去幼稚園試讀小班。

    其實她也隱約覺得現在讓謙謙去上學還太早了,但這卻是她情非得已之下,不得不作的決定。

    她本來都是接一些翻譯社的稿子回家,利用謙謙晚上睡覺的時間工作,但是隨著謙謙長大,睡眠時間越來越短,晚上要趁女兒睡覺時才能爬起來工作的勞累,讓她的身體越來越吃不消了。

    像她現在,不,是從昨晚,就又開始覺得自己頭重腳輕、喉嚨開始發癢咳嗽,還有點鼻水……這已經是她這個月以來,數不清自己是第幾次掛病號了。

    梁綻晴算過,她現在讓謙謙去上學的話,白天那段時間多接稿的稿酬,除了應付謙謙幼稚園的學費之外,再應付她們兩人的生活開銷,會比現在的日子過得稍微好一點。

    身為一個沒有後援、有著經濟壓力的單親媽媽,她只能勉為其難的選擇其中一個最好的方法。

    “我想在家裡跟瑪麻一起。”謙謙蹭進母親懷裡,濃濃的撒嬌口吻已經開始有點哽咽。

    “瑪麻要在家裡工作賺錢呀,才能買你喜歡吃的東西給你吃呀!咳!乖,謙謙趕快把衣服穿好,等你下課,瑪麻就去學校接你。”

    梁綻晴清了清喉嚨,點了點小女孩因為想哭而紅通通的鼻子。

    糟了,她的聲音已經開始沙啞,或許還有點發燒,希望不要傳染給謙謙才好,梁綻晴想。

    “那瑪麻陪我去學校……”小女孩猶自在不情願地賴皮。

    “那這樣好了,這個瑪麻做的、你好喜歡的小熊讓你帶去學校,你看到小熊就像看到瑪麻在旁邊陪你一樣好不好?咳咳!”

    梁綻晴一邊咳嗽,一邊從抽屜裡拿出個手縫的,只比她的掌心稍微大一點的布制小熊,放進謙謙手裡。

    這個小熊她好喜歡的,背後還有拉鍊可以放點小東西,謙謙向她討了幾次她都沒有給,希望現在這個關鍵時刻,布制小熊能發揮它的最大效用,讓小女孩順利去上學。

    謙謙眨著靈活大眼,緊緊地盯著掌中小熊瞧,像是在仔細思考這樁交易劃不划算一樣。

    她挑眉的樣子和韓澈如出一轍,梁綻晴望著女兒認真思忖的表情,心頭一緊,又心疼又好笑。

    終於,小女孩作了一個重大決定,以一個再認真嚴肅不過的口吻說道:“好,小熊代替瑪麻陪謙謙去學校上課,但是把拔的那個圓圈圈也要一起!放在小熊裡面!”謙謙又鄭重補充了一句。

    把拔的圓圈圈?梁綻晴聞言一愣,一時之間沒搞懂女兒在說什麼。

    “就是那個啊,上次我們去看把拔蓋的那個好漂亮的房子的時侯買的啊,那個亮晶晶的圓圈圈啊!”小女孩很貼心地解釋給媽媽聽。

    “噢噢,我知道了。”梁綻晴起身,又從抽屜裡翻出一個鑰匙圈,在謙謙眼前晃了晃,問道:“是這個嗎?”

    “對!就是這個!把拔的房子也要一起!”謙謙接過鑰匙圈,拉開布制小熊背後的拉鍊,小心翼翼且珍愛無比地將圓形的鑰匙圈放進去。

    梁綻晴看著女兒的雀躍,心頭免不了飄過一絲惆悵。

    上次,她臨時起意,帶謙謙去韓澈蓋好的那間……她幫他畫圖,後來得了首獎的陶瓷博物館玩了一趟,臨走時買了這個上面有博物館外觀圖樣的鑰匙圈給謙謙,跟她說這是把拔蓋的房子。

    謙謙高興得不得了,她覺得自己的把拔好棒.蓋的房子好高又好漂亮,甚至連當晚作夢都在笑。

    以往,謙謙每回問起她:“把拔呢?”

    梁綻晴總是回答她:“把拔在很遠的地方蓋房子,謙謙的把拔很棒,會蓋很高很高的房子。”

    這是一個當謙謙偶爾需要跟她一起回養父母家,面對外公外婆時,絕不會出錯的官方回答。

    而謙謙現在才三歲,什麼事情都還正在懵懵懂懂,對把拔的定義也是一知半解,她能繼續這樣瞞騙女兒到何時呢?

    有一天,謙謙也許會被同學笑說她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還能這樣理直氣壯地說:“我的把拔在很遠的地方蓋房子,我的把拔很棒,會蓋很高很高的房子”嗎?

    每每想到這些謙謙成長過程中或許會面對到的困難,梁綻晴就會很懷疑這個獨立扶養女兒,當單親媽媽的決定究竟是不是對的……她覺得自己的頭好像愈來愈重了……

    “瑪麻。”謙謙突然搖了搖梁綻晴的手,喚她。

    “嗯?什麼事?”梁綻晴又開始一陣劇烈咳嗽。

    “韓澈叔叔是把拔嗎?”

    “謙謙為什麼這麼問?”一陣寒意突然從梁綻晴的頭頂透到腳底。

    “因為瑪麻說把拔的名字叫做韓澈呀,跟叔叔一樣耶!而且你說叔叔也會蓋很高的房子。”謙謙回答得很天真。

    “不是,韓澈叔叔不是把拔,他們只是名字一樣,就像我們上次去公園玩,也有別的小朋友跟你一樣叫謙謙呀!”梁綻晴唇邊浮起一朵笑,吻了吻女兒的額頭,說得既溫柔且堅定。

    她開始後悔自己曾經告訴過謙謙父親姓名的這件事了。

    “噢……”小女孩怪異地盯著媽媽好一會兒,而後回答得有點失望。

    “謙謙,這件事情,是秘密喔!如果下次再看到韓澈叔叔,你不能跟他說,他的名字跟把拔一樣喔!”梁綻晴看著女兒失望的神情,開口補充道。

    “為什麼?”不懂。

    “因為韓澈叔叔不喜歡有人跟他叫一樣的名字,他如果知道了,會很難過的,所以我們不要讓他難過,知道嗎?”

    “噢,好,我知道了,謙謙不說,噓,是秘密。”謙謙一口答應,笑得好可愛。她不要韓澈叔叔難過,韓澈叔叔會堆好高的城堡,好棒的。

    “好了,走吧,謙謙,我們去刷牙洗臉,要準備出發嘍!咳!”梁綻晴選擇飛快地結束這個話題。反正,那天會遇上韓澈也只是偶然間的萍水相逢,他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絕對不會再有這麼湊巧的事……不會有的。

    她笑自己的多慮。

    直到送完謙謙去學校,在自家門口發現韓澈的身影前,梁綻晴都還是這麼想的。



    她又咳了幾聲,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站在她家門口前的人是韓澈嗎?還是因為感冒出現的幻覺?她的頭的確是愈來愈重,眼前的景色也越來越模糊了沒錯……

    於是她又朝著那道高大偉岸、英姿煥發的身影走近了幾步。

    韓澈直到此時才發現梁綻晴的接近,他來到她身前,問道:“謙謙呢?”

    “謙謙?謙謙去上學了,我剛從幼稚園回來。”對,韓澈會出現當然是只有可能來找謙謙的,難道還會是來找她的嗎?梁綻晴為自己方才跳上的荒謬念頭失笑。

    “上學?”韓澈冷淡挑眉,顯然對她那麼早將孩子送去學校的決定感到十分不以為然。

    謙謙才幾歲?三歲?四歲?他對小孩的年紀沒有太多概念,他只覺得孩子應該在母親身旁多待幾年,不該像他自己的童年一樣過得那麼孤獨且寂寞。

    梁綻晴沒有發現他語氣中的輕視,她現在只覺得自己十分的不舒服,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

    “你來這裡……有事嗎?咳——”梁綻晴問完,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狂咳。

    鬣韓澈因她的咳嗽略微擰了擰眉,將一個提袋擱在她手裡。

    “這是什麼?”梁綻晴納悶地瞪著韓澈交給她的東西。

    “我怕謙謙在等我的糖果。”韓澈說話的聲音平滑如絲,聽起來毫無表情。

    他要巡視的工地就在附近,他並不是特意為了她們母女繞過來,他並不需要感到心虛,但他現在卻忍不住暗自打量起梁綻晴的神色。

    她剛才那幾聲咳嗽聽起來有很濃重的痰音,臉色甚至還泛著一股不正常的豔紅……她生病了嗎?發燒了?

    糖果?糖果?噢噢,梁綻晴終於想起,那天在院子裡時,謙謙說要韓澈把自己頭髮吹乾,才能去上班賺錢買糖果給她吃的對話。

    韓澈果然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即使對象是孩子,即使他有點被趕鴨子上架的意味,也一樣無法撼動他想遵守承諾的決心。

    她從來都沒有得到過他的承諾,她又開始自嘲起自己冒出來的念頭了。

    “噢噢,好,我知道了,謝謝你,我會告訴謙謙。”梁綻晴這時才向韓澈淺淺地扯出一抹禮貌的微笑。

    “抱歉,我有點不舒服,我先進去了,再見。”梁綻晴向韓澈簡短道別,才拿出鑰匙開門,一陣突然而來的無力感讓她掌中鑰匙掉落在地。她眼角餘光看見韓澈往這裡走過來了幾步,正要彎身幫她撿鑰匙——

    “不用不用,我自己——”她急忙也跟著蹲下來,一陣天旋地轉,連腳步都站不穩,一隻強而有力的臂膀攫住她。

    “你是怎麼回事?”他語氣裡透著擔心。

    梁綻晴看著眼前韓澈的視線十分模糊,她真的病得很厲害,否則,為什麼她會覺得一向優雅從容的王子此時為了她這個生病的女僕顯得慌張呢?

    她覺得這個念頭好傻,笑了笑,正想開口說些什麼,韓澈的大掌就撫上她額頭。

    這麼燙……真的病了……韓澈撿起地上的鑰匙,幫她開門。

    “謝謝,我自己進去就好……啊?澈?”梁綻晴忽然被凌空抱起,慌張地攀住他的脖子之後,不禁脫口喚出他的名字。

    韓澈沒有理她,完全沒有考慮到此舉是否得宜,只是逕自推開了大門,往屋內走。

    “澈,放我下來,我真的可以自己進去。”她虛弱且沒說服力地在韓澈耳邊一再重申。

    可惡,他身上居然還是這個她熟悉的古龍水味……她將自己靠在他肩頭,無法阻止這曾深深迷戀過的香氣蠱惑她心神。

    梁綻晴感覺到韓澈用一個十分輕柔的動作將她放到臥室大床上。

    “睡一下,別動。”韓澈簡單一句話制止了她想下床的動作,而後從床畔離開。

    梁綻晴聽見韓澈打電話吩咐人找了醫生來。

    她想拒絕他,可是頭好痛、聲音好啞,她明明有發出聲音跟他說不用,可是韓澈好像沒聽見,他只是從浴室裡擰了條毛巾出來,放在她的額頭上。

    好涼……梁綻晴覺得自己的眼皮好重……

    韓澈的電話一直進來,她無意識地聽著他好聽的、交代公事的嗓音在房內回蕩,她居然在此時想起他以前在她耳畔的每一句輕喃。

    好累……她真的好累了……頭好痛……就睡一下吧,一下就好……

    梁綻晴軟軟地垂下長睫,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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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十九度七。

    梁綻晴真的發燒了,而且還病得很厲害。

    她睡得十分不安穩,輾轉反側,說了很多韓澈聽不清楚的夢話。

    韓澈請了熟識的醫生到她家裡來外診,電話交代了好幾通公事,電腦視訊了個會議,信件收發了幾封重要的E-mail,將既定的行程交托給特別助理方守人之後,難得地偷到一個短暫的閒暇下午時光。

    他應付完繁瑣的公事,坐在梁綻晴的床沿,看著她因為退了燒,終於平穩下來,不再囈語的睡顏,心頭的感受依然十分複雜。

    韓澈正在慎重思考,究竟應該不應該撥電話給遠在異鄉的傅紀宸,告訴他,他的妻子病了的這件事。

    直覺告訴他,梁綻晴跟傅紀宸的婚姻有些不對勁。

    方才,他因為找了醫生來出診,意思性地從梁綻晴的包包裡翻出了健保卡,幫她簡單填了些資料,將健保卡給隨行的護士帶回去做病歷建檔,以便她下次若還需要回診,院方能順利找到她這次就醫的資料。

    結果,傳回來的消息是梁綻晴的健保已經中斷了兩年。

    依他所知,傅紀宸在國外發展得不錯,收入即使因為應付在國外生活的龐大開支不算優渥,至少也能提供妻女一個衣食無虞的小康生活,就算再怎麼忙碌健忘,也不可能會讓自己妻子的健保斷保了兩年。

    這件事並不尋常,出於一個韓澈自己也不懂的理由,他像個在老公襯衫上尋找口紅印的妒婦一樣,在梁綻晴家裡翻箱倒櫃。

    首先,他打開了幾個衣櫥跟鞋櫃,然後發現這間房子裡連一支刮胡刀或是一件男人的襯衫跟西裝褲都沒有……就算傅紀宸極少回臺灣,應該也不至於處理到這種瀟灑得連一隻襪子一雙鞋子都不留的地步。

    而梁綻晴的存摺裡,除了每個月都有一筆來自某間小有名氣的翻譯社,接近一萬元左右的匯款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收入。

    傅紀宸沒有給她生活費,但他剛才請方守人去地政事務所,用梁綻晴這間房子的門牌調閱這裡的土地建物謄本,這間房子又的確是登記在傅紀宸名下沒錯……他們是離婚了嗎?

    韓澈無法肯定,於是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去翻了梁綻晴的身份證,身份證背後的配偶欄上卻又仍然詭異地還寫著傅紀宸的名字。

    假若他們沒有離婚,那麼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梁綻晴一個月就靠這一點錢養活自己和女兒嗎?

    他隨手打開了她幾個衣櫃,她的衣服少得可憐,而且幾乎都還是幾年前穿的那幾套;而謙謙的衣服,看起來也像是好幾個孩子轉換穿了幾手,衣料洗得薄到不能再薄的那種,甚至有幾件衣服上面的毛球粗糙到韓澈簡直覺得那會刮傷孩子細緻的皮膚。

    韓澈突然覺得很惱怒,剛才醫生提到說梁綻晴是積勞成疾,只要稍微一鬆懈,所有平時用意志力壓下來的症狀就會全部反撲而上,這就是她送完謙謙去上學,回到家門口才嚴重到快要昏倒的原因嗎?

    為什麼傅紀宸會讓她過這種生活?如果當初他知道傅紀宸會這麼對待她……

    他……他……他什麼?韓澈的念頭驀然停住。

    以前,他跟梁綻晴交往時,他從來都沒有給過她什麼,物質享受、真心、承諾,或是任何對婚姻的憧憬與對未來的藍圖,通通都沒有,而現在,在她已經成為別人妻子的此時,他究竟想要名不正言不順地為她付出什麼?

    他覺得自己好可笑,梁綻晴曾經告訴過他她想結婚、她想要孩子,是他恍若未聞置之不理,甚至用最殘忍決絕的方式將她推開。

    那夜過後,梁綻晴用最快的速度離職,將他送她的那組咖啡器材清洗好,用快遞寄回到事務所給他。

    過了幾天,他輾轉從同事的口中聽見了她搬出她租的那間小套房的消息,然後,最後讓他窺知她動向的,就是傅紀宸給他的那張與梁綻晴的喜帖。

    其實,梁綻晴真正地從他生活裡離開之後,這些年來他想起過她的次數寥寥無幾,為什麼他現在卻會為了她的生活過得不好而感到心疼?

    一陣心煩意亂,韓澈想走,卻又放心不下梁綻晴,他回到她的床沿坐下,輕歎了口氣,將眼光停留在她的病容之上,心莫名地揪緊。

    他為她撥開幾縷因微汗服貼在頰邊的髮絲,大掌忍不住輕撫她臉頰,他不知道自己的動作有多溫柔。

    梁綻晴感覺到頰邊溫熱的輕觸,掀動了幾下睫毛,醒了。

    韓澈迅速地收回手,從她床沿退開。

    梁綻晴蒙朦朧朧地睜開眼,在韓澈的身影映入眼簾的同時,渙散的意識全部回籠。

    她睡了一會兒,身體好像沒有那麼難過了,恍惚之間,她似乎有印象醫生來過,有人拿了溫水來,扶起她的身體要她吃藥……是韓澈?

    梁綻晴看著他俊美的臉龐,想到剛才可能有的近距離接觸,突然覺得臉很熱,但,停!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我睡了多久?現在幾點了?”她問那個站在他床邊不只站得像雕像,臉上的表情也冷得像石頭的男人。他看起來十分不悅,她不懂他的怒氣為何而來,但是她並不想關心。

    韓澈冷眉一挑,問道:“先回答我的問題,你跟傅紀宸之間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梁綻晴迎視他的眼,從容不迫,無所畏懼,她知道她表現越鎮定,情況對她越有利。

    “為什麼你連健保費都付不起?”

    梁綻晴感覺到自己的指尖發冷,但她卻聳了聳肩,無所謂地朝他笑了笑。“我想我沒必要回答你的問題,韓執行長,這是我的家務事。”

    很好,韓澈臉上的表情因為這句話變得更為冷冽,室溫頓時驟降了好幾度,他雙眸緊盯著她,抿唇,不語。

    梁綻晴無視於他的不快,拿起床邊鬧鐘看了一下時間,下午三點,她拉開被子就要下床。

    “去哪兒?”韓澈皺眉,攔住她想下床的動作。

    “去幼稚園接小孩。”梁綻晴想到她的翻譯稿進度被一下午的睡眠耽誤了,但現在更重要的是,今天是謙謙第一次在幼稚園讀整天,她答應女兒會早一點去接她的。

    她穿好拖鞋,站起身,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腳步踉蹌。

    韓澈很快地攙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眉頭皺得比方才更緊。

    梁綻晴朝他微乎其微的擔憂神色笑了笑,拍掉他抓著她的手,不喜歡他任何會為她帶來心跳的碰觸。

    她雲淡風輕地說。“沒事的,只是剛站起來的力道太猛。”

    “幼稚園在哪兒?我讓守人去接她。”梁綻晴方才撥開他手時,眼底那瞬間出現的冷淡疏離竟然讓韓澈心裡有些難受。

    “不了,謙謙沒見過守人,她很怕生的,我真的可以自己去接。”梁綻晴禮貌地微笑拒絕。

    方守人她自然是認識的,她從前還在韓氏建築工作時,方守人就已經是韓仲謙的特別助理了,她只是有點意外韓澈會沿用父親的貼身助理直到現在。

    “那麼我去。”韓澈隨便一個力道就把梁綻晴按回床邊坐下。

    “不用,我——”梁綻晴還想拒絕,就被一個冰冷且強硬到不行的口吻打斷。

    “幼稚園地址給我。”

    “我——”

    “給我。”

    “真的不——”

    “躺回去,不要再讓我說第三次。”韓澈下了最後通牒。

    “……”梁綻晴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就乖乖拿了放在床頭櫃上的那份幼稚園招生簡章給韓澈……那上面當然有幼稚園的位址。

    直到韓澈離開之後,她才想到應該打個電話過去給幼稚園,告訴老師她今天會請一個西裝筆挺,好看得不像話,性格又惡劣到不行的男人去接謙謙的。

    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都已經是一個母親,氣勢還是永遠輸了他一大截呢?

    於是梁綻晴簡單知會了幼稚園老師之後,將電話掛上,她拉高薄被掩住臉,將無能為力的自己埋進被子製造出來的黑暗裡。

    韓澈也許並不想結婚生小孩,但她知道他是很喜歡孩子的,他應該拿謙謙有辦法……而且,謙謙好像也很喜歡他……只是,謙謙應該不會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吧?

    韓澈會試著從謙謙那裡打探些什麼嗎?

    胡思亂想,越想越忐忑,一直躲在被子裡的梁綻晴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於是她隨手拿了件掛在椅背上的薄外套披在肩上,下床,決定站在家門口等女兒,和那個身為女兒父親的男人回來。

    而她才走出家門,遠遠地就聽見一陣孩子的笑語聲從巷口傳來,她左右張望了會兒,不多久就看見謙謙,坐在韓澈的肩頭上,興高采烈地在發現媽媽的身影之後,朝她歡呼——

    “瑪麻!你看你看!我好高!謙謙好高!”謙謙興奮地簡直像在尖叫,小手還不停地揮舞比劃著。韓澈叔叔好高,她坐在他肩頭,碰得到好高的樹葉耶!

    梁綻晴忽然覺得頭很痛,韓澈與謙謙兩人才見第二次面,也不用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相處得這麼融洽吧?

    “謙謙好乖,要扶好喔,才不會掉下來!”她走過去,朝女兒笑了笑,隨口說了句,然後想將韓澈手上拎著的謙謙的書包接過來。

    已經麻煩韓澈去接女兒了,不好意思再讓他提謙謙的東西了。

    “咳……”她又開始咳嗽了。

    “進去。“韓澈淡淡地掃了梁綻晴一眼,剛才還跟孩子笑鬧著的人好像不是他似地隨即換了一張臉。誰讓她下床,還站在這裡吹風的?她不久前才病到快昏倒,瞧!馬上又咳起來了。

    “……”梁綻晴不想在謙謙面前與他爭辯,反正爭到後來一定也是她輸。

    她維持沉默,悻悻然地推開大門,往玄關處走,而後想起了什麼,轉頭問韓澈道:“你沒開車?”他為什麼是帶謙謙走路回來的?

    韓澈在玄關處放下小女孩。“我車上沒兒童汽車安全座椅,走路安全點。”

    “喔。”真是標準的、一板一眼且心思縝密的韓澈會給的答案。梁綻晴彎下身體為謙謙脫鞋子。

    “瑪麻,我肚子好餓。”謙謙突然可憐兮兮地看著梁綻晴說。

    “肚子餓?為什麼?今天老師沒有給你吃點心嗎?”梁綻晴納悶地問,這時間幼稚園應該剛給過點心,不過更納悶的是,她看見韓澈居然也脫了鞋子走進屋裡來。

    她怪異地瞅了韓澈一眼,他不用回去上班嗎?

    “老師有給我喝綠豆湯,可是我偷偷跑去廁所吐掉了。”謙謙眨著無辜大眼說。

    “吐掉?為什麼?”梁綻晴訝異地盯著女兒瞧。

    “因為不好喝。”謙謙轉頭看著韓澈,笑得天真爛漫又可愛。“跟韓澈叔叔一樣把咖啡吐掉。”

    “咳咳……”梁綻晴咳得更厲害了,她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那天韓澈把她沖給他的即溶包咖啡吐掉,剛好當了謙謙的壞榜樣。

    她若有似無地轉頭瞥了教壞孩子的兇手一眼,他站在那裡神色自若,毫無愧色,眼底居然還有抹顯而易見的笑意……

    算了,跟韓澈說也是說不通的,他也許還會理直氣壯地回她說,不好吃的東西當然要吐掉之類的鬼話。

    “謙謙先去洗手,瑪麻去煮飯給你吃。”等韓澈走了之後再來教育謙謙吧,眼前先解決女兒的饑餓比較要緊,梁綻晴打發完女兒去洗手,回身就要往廚房裡走。

    韓澈忽而一把攫住她臂膀,梁綻晴的腳步不得不停下,抬眼望著他的眸裡盈滿不解。

    “回房去休息。”韓澈將大掌撫上她額頭確認她額上溫度,她的燒似乎退了,精神看起來好多了。

    他隱約覺得自己今天為梁綻晴做得太多,但他目前還不想深究自己如此反常的原因。

    “我已經好多了,謙謙餓了,我得去煮飯。”梁綻晴拿開韓澈放在自已額頭上的手,朝他微笑,禮貌得體,並且後退了幾步,與他拉開了一點距離。

    “我叫了外燴。”

    “什麼?”梁綻晴還沒聽懂,門鈴就響了。

    她走過去開門,然後接下來一連串發生的事情,很快地讓她明白了韓澈口中說的外燴是什麼——

    幾名廚師打扮的男人,帶著高級的食材與鍋具器皿,預備在她家的廚房裡大展身手,用最短的時間變出最豪華的一桌料理。

    “……”梁綻晴還沒來得及說出任何一句阻止或拒絕的話,韓澈就自作主張地將他們引進廚房。

    “瑪麻,他們是誰?”謙謙咚咚咚地跳過來問梁綻晴,在廚房門口探頭探腦的。

    “他們是廚師,是很會煮飯的人。”梁綻晴傻傻地回答謙謙的問題,然後覺得自己的頭很痛……

    韓澈居然還優雅地從廚房裡轉出來,自在地在她的客廳沙發上坐下,還好整以暇地接了幾通公事上的電活,簡直就像他是這裡的國王一樣。

    梁綻晴越想越覺得氣惱,她想沖上前去質問韓激他究竟在搞什麼,但她又不想在女兒面前大發雷霆,所有想問他的問題都只能硬生生咽回去。

    現在是怎樣?他有班不去上,在這裡想當一個普渡眾生的大好人嗎?韓澈要是真有那麼好心,從前為什麼要對她那麼無情?

    “那好多廚師叔叔來我們家幹麼?”謙謙又問。

    來我們家耀武揚威的。梁綻晴真想這麼回答。

    “他們是我的朋友,來煮飯給謙謙吃的,他們會煮得很好吃,不會讓謙謙想吐掉。”韓澈走過來,蹲下身子與謙謙平視,寵愛地摸了摸她頭頂,很有善心地解決了梁綻晴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困窘。

    “好棒喔!謝謝韓澈叔叔,謙謙好餓。”小女孩張手擁抱韓澈,還在他臉頰甜甜蜜蜜地吻了一口。

    “好了,謙謙先去玩玩具等吃飯好不好?廚師叔叔們等等就煮好了。”梁綻晴覺得自己的頭痛不全然是因為感冒,她現在只想儘快打發女兒,好讓自己能跟韓澈理論。

    “好。”小女孩開心地跳到放著好多玩具的那間房裡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不用回去上班嗎?”梁綻晴儘量使自己的口氣不要顯得那麼氣急敗壞。

    “這不應該是對一個幫了你這麼多忙的人的語氣。”韓澈淡淡地望進她眼底。

    很好,她的聲音裡終於出現一絲真正的情緒,他一向不喜歡別人防守得比自己更徹底,尤其是梁綻晴。

    梁綻晴望著韓澈的眼色沉默了會兒,回想起他們稍早時在她房裡的對談……

    “是因為我說了不要你管我的家務事,你就下定決心連我跟女兒的一頓飯都要干涉嗎?”韓執行長?家務事?這是令他不快的關鍵字嗎?

    這算什麼?他有什麼理由不高興?有什麼理由大刺刺地坐在她家裡?還理直氣壯地為她與女兒張羅吃食?她並不恨他當年如何對她,她只是覺得他並不應該跨過那道客套有禮的藩籬,想踏進她與女兒的小小世界。

    他們只是一對不經意相遇的老朋友、舊同事,就這樣。

    “隨你怎麼想,我只是同情你病了還得煮飯。”韓澈望著她少有的氣惱,回答得不鹹不淡地。他可是在她還睡著時就安排好了,並沒有她猜想得那麼小心眼。

    他話才說完,不知道何時從哪兒跳出來的瑪露,居然在他左右附近張望了一陣之後,跳上沙發,窩到他大腿邊蹭了會兒,眯眼,一臉舒服地想睡覺的樣子。

    “……”梁綻晴沒好氣地看了瑪露一眼,她養了這麼多年的貓居然這麼輕易就在陣前倒戈了。“不管你是同情還是怎樣,你都不能隨便這樣干預別人的生活,你至少得問過我的——”

    “韓澈叔叔,你不是說要幫我做一個好大的飛機嗎?我們一起,用這個做!”

    謙謙興高采烈地,從房裡拿著一堆樂高積木跳出來,打斷了梁綻晴對韓澈的抗議。

    “好。”韓澈站起身子,接過謙謙手裡的積木,和謙謙一起在客廳裡鋪著巧拼地毯的遊戲區塊坐下。

    “……”搞什麼鬼?梁綻晴這下徹底地無言了。

    她的廚房裡是一堆戴著高帽子,完全與她是不同次元的六星級飯店大廚,而她的貓跟她的女兒拋下她,跑去纏著一個趾高氣昂,她完全弄不懂他在想什麼的,既幼稚又傲慢的男人。

    她不過才生了一場病,這世界就已經風雲變色,被外星人統治了嗎?

    梁綻晴覺得自己病得越來越重了……這波感冒病毒,真是來得讓她措手不及……

    ***

    韓澈雙手負在身後,站在辦公室偌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臺北城下的車水馬龍。

    這幾年,他順利地站上了韓氏建築的最高位,在商場上打了一場風風光光、漂漂亮亮的勝仗。汲汲營營地這麼耕耘下來,韓氏建築的身價跟從前相比,已不可同曰而語。

    而他現在所處的高處,曾經是一個他渴求到近乎偏執的位置,但為什麼當他應該感到意氣風發的此時,他望著窗外那些繽紛街景,心中卻只感到空虛與惆悵?

    他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什麼?但究竟是什麼呢?他卻無法真正地看明白。

    韓澈揉了揉緊皺的眉心,他真的不懂,就像他不明白,他今早破天荒地把所有的行程都排開,居然只為了現在在辦公室裡等待梁綻晴?

    其實,他一點也不意外梁綻晴會來找他,甚至,她還比他預期中的晚了幾天才出現。

    但是,當秘書昨天通報他說有位梁小姐來電,要求與他見面時,他心底居然有股難掩的期待……他究竟在做什麼啊?

    就算他突然發現自己對梁綻晴舊情難忘,她都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他也不該對她有任何非分的邐想。

    更何況,他對她從沒有情,從何而來的“舊情”,從何而來的“難忘”?

    他覺得心中那份細微的騷動,真是來得莫名其妙。

    “執行長,梁小姐到了。”秘書按了分機知會他。

    “讓她進來。”韓澈的語調依然冰冷,他信步走回辦公桌前,優雅從容地落坐。

    而梁綻晴推門而入,平時總是波瀾不興的眸中,卻難得地燃著熊熊火焰。

    “坐。”韓澈深深地注視了她一眼,然後指了指前方座位,將雙手交疊在桌面。

    “不用,我說完幾句話就走。”梁綻晴覺得自己快燒起來了。

    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張收據和一本存摺放在韓澈桌上,毫不客氣地問道:“這是什麼?”

    “誠如你所見。”韓澈淡淡地看了她放在桌上的東西一眼,回答得不痛不癢。

    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他去幼稚園接謙謙的那天順手付了謙謙的學費,還在梁綻晴的戶頭裡匯進了五十萬,這當然是她現在出現在這裡的理由。

    梁綻晴破天荒地覺得自己快要氣壞了!

    “幼稚園只是要你提醒我該付下個月的月費,你為什麼要自作主張地替我付錢?”而且,韓澈開給園方的支票,根本就是一筆足以讓謙謙念完小班中班大班都還有剩的數字。

    園方竟然真的收下了那筆直至謙謙畢業前的所有學費,而她居然是拿到收據時才知道他做了一件如此霸道又惡劣的事!

    韓澈只是幽幽地看著她,雙手在桌前輕抵成塔狀,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接近她真正的情緒,她就在他眼前爆發,毫不隱瞞,而她生氣的樣子竟是如此美麗。

    梁綻晴現在才沒有空管他注視她的眼神是不是濃烈得令人雙腿發軟。

    “還有,我戶頭裡的五十萬又是怎麼回事?那些每天來我家按門鈴的大廚、鐘點女傭、管家和司機又是怎樣?你現在是飛黃騰達,迫不及待地想為自己做功德嗎?”韓澈到底在搞什麼?她又不想過度逾越地擅自打他手機,她只好循著正常管道來見他……天知道她有多不想踏進這間辦公室?

    做功德?韓澈笑了,卻引得梁綻晴更加憤怒了。

    “我來只是要告訴你,這五十萬我還給你,然後幼稚園那邊那筆一次付清到畢業的學費,我也會慢慢分次攤還給你。”梁綻晴把一個皮制提袋重重地放在韓澈桌上。不用說,這當然是那五百張一千塊。

    “分次攤還?”韓澈唇邊勾起一抹十分不以為然的淺笑。“你要怎麼還?憑你每個月翻譯的那點微薄薪水?”

    “你……”梁綻晴不想管韓澈為什麼知道這件事,反正他一向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她只覺得自己就快要因為他的無理取鬧呼吸不到氧氣。“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我身上沒有什麼你想要的,你何必這樣干預我的生活?別告訴我你只是因為覺得謙謙很討你歡心。”

    韓澈起身離開座位,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慢條斯理地說道:“你錯了,綻晴,你身上有我想要的。”

    梁綻晴胸口一窒。

    “我要你來為我審圖。”

    “什麼?”梁綻晴瞠大雙眸,眸心盡是迷惘。

    “這幾年,事務所的分工越來越細,建案不同種類的圖總是分好幾組來做,我需要一個人來為我做最後一個步驟的整合與審修。”梁綻晴在這方面無疑是個人才。

    “我會為你安排好下面的組員,守人會指導你直到你上手,你每天只需要工作到下午三點,做不完的帶回家做也成,這時間足以讓你能夠去接謙謙放學。”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答應?”韓澈居然已經想好了,梁綻晴覺得自己快瘋掉了。

    “你別無選擇,不是嗎?”韓澈的眸色,深邃得像兩潭靜夜裡的湖水。

    梁綻晴緊緊地注視著他。

    她很憤怒,但她卻無法反駁……是的,她別無選擇。

    她一個人帶著謙謙走到現在,山窮水盡幾乎已是窮途末路。

    她無法到任何一間建築師事務所利用她的專才工作,是因為獨立扶養孩子的她無法應付三不五時的頻繁加班。

    她的經濟困窘,疲憊地對生活提不起一絲力氣。

    謙謙已經跟著她粗茶淡飯太久,她無法讓女兒再繼續這麼縮衣節食下去。

    能讓她三點下班的韓澈,無疑地提供了她最好的一個選擇,一個讓她能兼顧經濟壓力與孩子的最好辦法。

    她抿緊雙唇,不語。一條康莊大道擺在眼前,她卻覺得自己的自尊在凋零。

    韓澈可以好好地跟她談,但不是用這種方式,正如同當初,他們分開的方式一樣殘忍得不近人情……

    “怎麼?還有顧忌?需要我打電話先知會傅紀宸嗎?”韓澈的口吻裡有抹刺耳的嘲諷。

    “不需要。”梁綻晴努力深呼吸了幾口,抬眸回望他時,眼底已無風雨。

    韓澈只是靜靜地凝望著她。

    梁綻晴沉默了許久,久到韓澈幾乎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了,她才終於緩緩問他道:“什麼時候上班?”

    “等你打點好一切,跟守人聯絡,他會告訴你。”

    “嗯。”梁綻晴無意識地點了點頭,低下頭,不想讓韓澈看見她眼底的那份挫敗。

    韓澈遞了一張方守人的名片到她手裡。

    “那麼我走了,再見,韓執行長。”梁綻晴朝他微笑,視線卻始終落在遠方,她退出他辦公室的頹然身影,不知怎地讓韓澈回想起多年前那個夜裡。

    上次他是要令她離開,這次他卻是要讓她回來。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她來上班,是因為他不舍她眼底那份被現實生活磨難出來的滄桑與疲憊。

    他心疼她曾經是一個如此心高氣傲且聰慧的女人,卻形單影隻的帶著女兒在經濟壓力中浮沉,最後連健康的身體都將面臨破敗。

    他不想看見她這樣,卻又不想打探太多她與傅紀宸之間的隱私,於是他只能用他自己知道的方法,一個梁綻晴無法拒絕的方法強迫她靠近。

    他一直都是一個不會愛,手腕專斷且冷情的男人,他早就告訴過梁綻晴他不是什麼王子。

    只是,他現在要她的靠近,是為了不捨她的脆弱,那麼,當初他要梁綻晴走開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他像割除一個身上多出來的瘤一樣,毫不留情地一刀斬斷她所有的情感與牽掛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他不明白。

    正如同他不明白自己這幾年來,為什麼要在世界各地的酒館裡,尋找一杯和梁綻晴煮的相似味道的愛爾蘭咖啡……

    他的舌尖,一直烙印著只有她能煮得出來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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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韓澈很忙,他們在辦公室碰面的機會少之又少,梁綻晴覺得自己鬆了大大一口氣。

    她的工作權責很重,但接進來的案子卻比她預期中的少,這很顯然是個薪資與福利都極為優渥的涼缺。韓澈……其實是在接濟她吧?他只是用了一個很糟糕的表達方式在對她好……梁綻晴突然覺得有點悲哀。

    他究竟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才能讓他如此的不坦誠,每一個真心都要偽裝在鋒利的刀刃之下,讓人看不清楚?

    心頭忽然一緊。

    停!不要再想了!她現在與韓澈只是尋常的老闆及員工的關係,她實在不需要再為他感到心疼。

    梁綻晴撇開心頭雜思,站在茶水間裡,環顧四周。

    這幾日,她早摸透了公司環境,製圖的手感也很快地就找回來,她已經完成今天的工作,準備要下班前,將杯子拿進茶水間裡清洗時,忍不住在周圍好好地作了趟巡禮。

    這裡……說變了也沒變,還是那個舊的茶水間,還是那個舊的辦公室,就連許多同事都是舊的,有的是繪圖員拔擢上來的建築師,也有茶水小妹升上來的行政助理。

    當然,也還有很多她不認識的新同事。

    韓澈買了上下兩個樓層重新裝潢過,獨立了許多間單獨的辦公室出來給旗下建築師,讓他們都能夠擁有一個隱密的私人空間。

    而事務所內主要的核心幹部都還在這間舊的辦公樓層,韓澈的辦公室還是沿用他原本的那一個,至於他父親使用的那間負責人辦公室,則被改成接待重要人士的會議室。

    茶水間,依然還是這間茶水間。

    梁綻晴環顧四周,視線突然落在其中一個櫥櫃。

    這裡,還會像以前一樣,擺了瓶她收藏著的,準備煮愛爾蘭咖啡的威士卡嗎?

    一股重遊舊地的感受驅策她將櫃門打開——

    在一個小小的,隱密不易被察覺的角落裡……居然真的有瓶純麥威士卡!

    她掩不住驚詫,不禁彎下身子,然後注意到了擺放在旁邊的那盒物品……

    是什麼?會是她以為的那樣東西嗎?她掩住雙唇,然後聽見自己的抽氣聲與急遽的心跳。

    她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拿出,手指微顫地打開上蓋。

    酒精燈、杯架、兩隻高腳杯……真的是……是她退還給韓澈的咖啡器具?

    她輕撫那透明的杯身觸感,指尖的動作忽爾停下,緩緩地、隱隱地,有股若有似無的惆悵在心間流淌而過……

    她曾經在這裡,為了想幫與父親爭執過後消沉的他煮咖啡……

    她曾經在這裡,拋下所有的顧忌與矜持,決定被他痛楚地填滿……

    也曾經在這裡,為了自己灰頭土臉的愛情煮咖啡……

    甚至,還曾經在這裡,為了映入眼簾的不堪哭到肝腸寸斷……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這裡傻傻地呆立了多久,直到一聲低沉徐緩的嗓音將她的失神打斷。

    “你要煮咖啡?”韓澈倚在門框問她。

    梁綻晴回眸,迷蒙的視線對上眼前俊逸迷人的身影……是韓澈……不是夢,是個活生生的,她曾經朝思暮想的身影……

    “沒有,我只是拿出來看看這是什麼。”梁綻晴忽然覺得心被揪得好緊,她居然在此時回想起他們曾在這裡發生過的旖旎情景。

    啪!她迅速地掩上盒蓋,彷彿要將所有跳上心頭的往事一起壓入盒子裡,重重地蓋上一樣。

    她想將盒子放回櫥櫃裡的動作卻突然被韓澈制止。

    “帶回去,那原本就是你的。”韓澈的黑眸依然深邃無底。

    梁綻晴愣愣地看著他抓著自己的手,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已經給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來的道理。”韓澈凝睇她,說得十分理所當然。

    那她呢?她給出去的感情,也有收回來的道理嗎?

    “我……很久沒有煮咖啡了,生疏了、忘了……與其帶回去擔心被謙謙弄破,倒不如擺在這裡好。”梁綻晴撥開韓澈搭在自己臂膀上的手,給他的得體笑容裡仍是那份禮貌與疏離。

    “謝謝你,韓執行長,我要下班了,再見。”梁綻晴從茶水間往外走。

    韓澈本能地側過身子為她讓開一條走道之後,愣怔了幾秒,忽爾又反手捉住她手腕。

    他不喜歡她叫他“韓執行長”,不喜歡她對他的冷淡神色,更不喜歡她與他的保持距離,一見他來就要退開。

    “有事嗎?”梁綻晴轉頭,納悶地看著他捉著自已的手,不解地問道。

    “你要去接謙謙?”

    “是。”

    “我要去那附近的工地,我送你。”

    “不、不用,我自己——”

    韓澈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忽然不容她拒絕地蠻橫一收。“綻晴,你知道的,我不喜歡說第二次。”

    ***

    冰冷的氣流從空調的出風口一陣一陣地送出來,韓澈座車內的沉默氛圍,安靜得只能聽見因冷風拂過袖口隱約發出的細微聲響,與兩人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梁綻晴一直看著自己擺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她很想說些什麼話打破這樣令人不安的沉靜,卻又想讓自己和韓澈維持疏遠的關係,她的唇微啟了會兒,最後終究還是選擇閉起,放棄主動與他攀談。

    韓澈的眼角餘光將她的一切細微反應盡收眼底。她的沉默讓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是如此思念她的牙尖嘴利。

    “工作還習慣嗎?”韓澈終於打破了靜謐,率先開口問道。

    “嗯,剛開始幾天比較混亂,現在已經上手了。”梁綻晴淡淡地說。

    “那謙謙呢?她好嗎?”

    “很好,這幾天,她沒有像之前那麼討厭上學了。”

    韓澈的唇邊忽然揚起淺笑,眸光也變得柔和。“小玥小時候也很討厭上學。”

    小玥,韓玥,韓澈的妹妹……梁綻晴當然記得她,一個總穿著高中制服來事務所纏著爸爸和哥哥撒嬌的活潑小女生。每個她有來事務所的日子裡,整個樓層都充滿了她開心的笑聲與滔滔不絕的話語。

    韓澈是那麼的疼那個小他十歲的妹妹,她怎麼會看不出來?

    “令妹好嗎?”梁綻晴問。

    “很好,剛結婚不久,再過幾個月要生小孩了。”韓澈拐入了要進幼稚園前的那個彎道。

    “她結婚了?這麼年輕?”梁綻晴的口吻裡不無訝異。

    “是。”

    “你一定給那個男人吃了很大一頓排頭。”梁綻晴望著把車停在幼稚園門口的韓澈,忽爾笑了起來。

    他這麼疼韓玥,眼睜睜地看著某個不知好歹的男人把還這麼年輕的妹妹娶走,心裡一定很不是滋味吧?光是想像那個男人與韓澈對立的畫面,她就很想笑……

    韓澈無法阻止自己將眼光落在她頰邊的那兩枚淺窩上。

    “你下車去接謙謙吧!我在這兒等你。”他說。

    “不、不用,我自己帶謙謙散步回去就好,你車上不是沒有兒童安全座——”

    梁綻晴未出口的話語在轉頭看見後座那個兒童汽車專用安全座椅時停住。

    ……韓澈還沒有結婚這件事,她自然是能夠從那些一天到晚追著他跑的報章媒體上知道,他並沒有結婚,而除了謙謙這個他並不知情的孩子之外,他也沒有其他的小孩,那麼他在車上裝兒童安全座椅要做什麼?

    韓澈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與停頓,他並沒有打算解答她眼中的疑問。

    梁綻晴生病,他徒步到幼稚園去接謙謙的那天,就交代了方守人幫他辦妥這件事,他只是很單純地想,不管是接謙謙,或是日後接小玥的孩子,總是用得上的。

    他沒有想太多,就是這麼做了。

    梁綻晴微蹙著眉,細細地打量著韓澈平靜無瀾的神色,她沉默了很久,而後終於輕輕地歎了口氣。

    “韓澈。”她喚他,緩緩地將視線對上他的。

    “嗯?”

    “我並不恨你,你不用對我感到愧疚,或是想要補償我什麼。”她生病時對她的照顧、那些管家廚師與傭人、一次付清了謙謙好幾年的學費、和她現在在他事務所裡的工作,除了他對她的內疚感使然,她實在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韓澈只是靜靜地望著她,沒有回話,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是愧疚嗎?他並不認為自己懷著這樣的心思。

    “我跟謙謙過得很好,你不用再為了我們費心,謝謝你,真的。”梁綻晴直直地望進他眼底。

    她語氣中的真誠無偽和坦蕩地迎視著他的眼神,不知為何,竟讓韓澈覺得十分的淒涼。

    “總之,謝謝你送我一程,我跟謙謙自己回去就好,你不是要去巡視工地嗎?再晚就遲了,謝謝你,再見。”梁綻晴向他微笑,打開了車門就要下車。

    韓澈再度捉住她手臂,將車門關上,梁綻晴偏頭,不解地望著他。

    一個令人費解的問句飄出來,回蕩在車內的狹小空間裡。“你愛傅紀宸嗎?”

    杏眸先是圓睜,而後掠過一絲迷惘。

    梁綻晴輕輕地拍開了韓澈握著她手臂的手。

    “是的,我愛他,否則我就不會如此愛他的孩子。”她給了他一個客氣得體的微笑,然後退開,將車門在她身後輕輕地掩上。“明天見,韓執行長。”

    韓澈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恍惚之間,聽見自己發動了車子,轉動了方向盤。

    開車平時是一件這麼令他心情平靜、思慮清晰的事情,此時此刻,居然只讓他覺得心頭有股說不出的沉重與悵然……

    這股莫名的、難言的,縈繞在心頭久久不散的難受,讓韓澈在巡視完了工地之後,又驅使他將車子開回到梁綻晴家的矮籬外停下。

    他沒有想要按電鈴驚擾她與女兒,他只是靜靜地坐在車內,看著客廳裡亮著的燈火,聽著隱約從屋內傳出來的謙謙的笑聲,悵然若失。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裡坐了多久,車上播放的CD已經換到了第三片第七首,他聽不出來音響裡的那個男歌手究竟在唱什麼。

    他突然想起一直遙望著不該愛的女人的父親,帶著父親的孩子黯然離開父親身邊的阿姨,與苦苦希冀著心愛男人,卻從得不到他的愛的母親……為什麼他此時覺得自己像他們一樣的狼狽?

    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突然從屋內奔出來,連屋子門也忘了掩上,咚咚咚地就跳進了院子裡……

    謙謙?

    韓澈在第一時間衝下座車來到矮籬旁,隔著籬笆門喚那個神色慌張,手裡還抓著一隻小熊的小女孩。

    “謙謙?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韓澈擔憂地問道。

    “韓、韓澈叔叔……”小女孩認清了來人之後,隨即爆出哽咽的哭音,楚楚可憐地哭訴道:“蟑螂……好大……會飛……謙謙怕怕……”

    “蟑螂?會飛的大蟑螂?那瑪麻呢?”好吧!看來害怕蟑螂的基因是會遺傳的,那孩子的媽呢?她害怕蟑螂的程度恐怕不比謙謙少,她也嚇壞了嗎?

    “瑪麻在客廳打蟑螂,謙謙怕怕,謙謙出來等瑪麻……”

    梁綻晴在打蟑螂?韓澈臉上的表情比看見掃把會飛更驚訝。

    “謙謙,你好乖,你先幫韓澈叔叔開門,我進去幫瑪麻的忙。”

    “噢,好……”小女孩很委屈地吸了吸鼻子,踮起腳尖將籬笆門打開。

    韓澈摸了摸謙謙的頭,蹲下來與她平視。“謝謝你幫叔叔開門,你要跟叔叔一起進去嗎?”

    “不要!”謙謙驚慌地搖了搖頭,斷然拒絕。“謙謙怕怕蟑螂,謙謙在院子裡玩沙子等韓澈叔叔跟瑪麻。”

    “謙謙一個人在院子裡會怕嗎?”韓澈找到牆壁上陽臺電燈的開關,將它打開,照亮院子,小女孩一個人留在院子裡沒問題嗎?

    “謙謙不怕,有把拔和瑪麻的小熊陪謙謙。”小女孩揚了揚手中拎著的,瑪麻送給她的那個,肚子裡裝著把拔房子鑰匙圈的布制小熊。

    韓澈望著謙謙緊抓著不放的小熊一眼,不禁失笑,溫柔地說道:“好,謙謙在院子裡玩,叔叔幫忙瑪麻抓完蟑螂之後再出來叫你進去好嗎?”

    “好。”謙謙抹了抹頰邊的淚,愉快地答應了韓澈之後,便帶著小熊,逕自蹲到院子裡的沙坑裡去玩沙了。

    韓澈無法形容自己走進屋內看見的情景有多荒謬。

    他不知道梁綻晴究竟是怎麼辦到“打不會飛的蟑螂”這件事的?總之那隻蟑螂是已經翻肚且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而她拿了掃把和畚箕想去將它的屍體掃起來時,又被忽爾翻身過來爬了兩步的蟑螂嚇得花容失色,手滑掉下的畚箕重重地砸在蟑螂身上。

    驚覺蟑螂還沒死透的梁綻晴,慌慌張張急急忙忙地跑去拿了瓶不知道什麼噴霧狀的東西,朝蟑螂胡亂猛噴亂灑了一陣,飛快地跑去廚房拿了一杯熱水出來拼命往它身上倒……

    這真是全天下死得最慘的蟑螂了……韓澈不禁這麼想。

    “謙謙,瑪麻已經……韓澈?”梁綻晴千辛萬苦地解決掉蟑螂之後,抬眸,才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玄關處多站了一個人。

    她那一臉驚魂未定,眼眉鼻子都紅紅,眼角還依稀有淚光的樣子,韓澈就算再看一百次也覺得想笑。

    不知怎地,梁綻晴突然心虛地覺得有必要為自己方才的舉動辯駁一下。

    “我、我在廚房洗碗……它突然飛出來……”

    記憶裡有一個小小的,似曾相識的畫面悄悄在韓澈心裡探出頭來。

    “我、我要把酒放進去櫃子裡……它掉出來……嗚……從我手臂上……嗚……”

    浮現在他眼前的是梁綻晴哭得抽抽噎噎的臉,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忽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謙謙嚇了好大一跳,然後我拿了拖鞋……殺蟲劑沒有了……我拿防蚊液……呃……韓執行長,你為什麼在這裡?”梁綻晴認真地解釋了好半天,終於發覺她此時的重點應該是放在韓澈為什麼在這裡,而不是在解說自己方才每個舉動背後的動機。

    “謙謙開門讓我進來的,她說你在打蟑螂,我進來幫忙。”韓澈的聲音聽起來很遠,他皺了皺眉,思緒仍落在遠方。

    梁綻晴的視線透過窗戶飄向那個玩得兜頭兜臉都是沙子的小女孩,她應該找個機會好好地、慎重地告訴謙謙,不要隨便開門讓除了媽媽以外的人進來。

    “謝謝你,我自己來就行。”梁綻晴朝韓澈微笑。

    謙謙比她更害怕蟑螂,身為個母親,她拼著一條小命被嚇掉的危險也得處理掉它。

    梁綻晴用了幾乎半包衛生紙蓋住地上的屍體,小心翼翼地用掃把將地上那團混亂掃進畚箕裡。

    一個小小的疑問從韓澈心中冒出來——

    “你你你……不要丟在垃圾桶裡,你去把它拿出來丟到辦公室外面去……要是它爬出來怎麼辦……”

    “你、你你你不要過來,你先去洗手,你剛剛摸過蟑螂……”

    她要丟在哪裡?

    韓澈看見梁綻晴用了好幾層塑膠袋把畚箕裡那堆東西包起來,走到後陽臺,再折回來。他不知道她究竟把蟑螂拿去哪兒了,總之一定不是屋內的垃圾桶就是了。

    “好了,我弄好了,謝謝你執行長,我真的不需要幫忙。”雖然眼角的淚光透露出梁綻晴方才快被嚇死的訊息,但她在韓澈面前表現出來的態度仍是不疾不徐。

    韓澈無法將記憶中那個驚惶失措的梁綻晴,和眼前這個正對他客套微笑的女人聯想在一起。

    這種既荒謬又不可理喻的感覺,讓他想起了他同時看見她的驕傲與脆弱,且深受吸引的那個夜裡。

    韓澈突然記起她唇瓣的觸感。

    她的吻裡有威士卡的灼熱,有曼特寧的香醇,她的味道很好,比任何一個女人都還要柔軟,他是那麼地想要攻佔……

    原來他從沒有忘記,只是選擇塵封在心底。

    梁綻晴傻傻地看著韓澈,她已經告訴他她不需要幫忙了,這樣已經很直白了,他還不出去嗎?可是……是她多心嗎?總覺得韓澈的神色有點不對勁?

    梁綻晴走到韓澈身前,雖然心裡隱約覺得這麼做並不適當,但她想起他是個曾經發燒到接近四十度、還硬要逞強熬夜加班的男人,就不禁有點憂慮,她手舉在半空中,猶豫地落下,又勉為其難地抬起來,略微踮了踮腳,終於緩緩地將手撫上他的額頭。

    韓澈的身體在感覺到她微涼的手後一震!

    “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你好燙……是發燒了嗎?”

    “是不是天氣太熱,剛巡完工地,有些中暑?”

    “嘿,回答我的問題,你生病了、發燒了?因為病了,工作才做不完;你好累,才找我來煮咖啡是不是?”

    “你真不該這麼逞強的,偶爾也分幾個工地下去給別人巡,你是執行長,不用什麼都親力親為的……”

    “韓澈,你已經十分出色了,你這麼努力,究竟想要證明些什麼呢?”

    “還是你要先坐一下,喝點什麼?”

    “韓澈,我的王子,你今晚要喝咖啡嗎?”

    落在遠方的思緒被眼前的視線拉回,韓澈聽見自己胸口急喘了一聲!

    過去和現在的畫面在他眼前更迭,交錯成為一個再清晰不過的重影。

    那些被壓抑的、被拋下的、被放棄的、不願承認的,以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挾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劈開他心田,狠狠地朝他反撲而來!

    屬於過往的一切回憶綿綿密密地回湧至他的心裡,並且伏竄地比從前更強更急!

    他被迫正視這些以為自己早已遺忘與拋下的過去!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與梁綻晴那段沒有承諾的肉體關係裡十分安全,但那杯放在傅紀宸桌上的愛爾蘭咖啡,卻讓他措手不及地看見自己的軟弱……他是如此害怕被某樣自身無法控制的情感牽絆,更畏懼每一個會超出他掌控的規則。

    他想起那個折磨了父母大半生與毀了自己童年的愛情形象,他眼前還有這麼崇高的事業理想與目標等待他完成,他不要被愚蠢的情感操弄,他不要愛情!

    於是他拋下梁綻晴,將她像個失寵的玩具般拋棄,並且無情地踐踏她最吸引他的驕傲與自尊。

    他狠狠一刀斬斷的並非只是梁綻晴單方面的愛戀,更是她緊緊纏在他心上的牽絆。

    他說服自己,他並不愛她,他厭倦她是因為她開始庸俗地跟他要起真心與承諾,他並不在意,不愛、不愧疚、不思念,更不牽掛。

    他將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感連根拔除,刻意漠視自己的行為釋放出的訊息。

    直到他開始懷念起她從前曾對他顯露出的柔情繾綣的這一刻,他心上才倏地諷刺地湧起了許多明白。

    他終於明白,昔日那個讓他終於決心拋下她的原因,不是因為她向他勾勒起來來的藍圖,而是因為他如此害怕那個想一心一意應允她的自己。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已經站上了理想的最高點,卻仍要給自己堆積如山的工作,好讓自己沒時間感到內心空乏與思念她?

    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麼總在每個凌晨兩點鐘的夜裡輾轉難眠……

    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麼總要在世界各地的酒吧點一杯愛爾蘭咖啡,找尋與她相似的味道……

    他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麼這幾年來都不願意睡在辦公室後面的那間小房間裡……

    他和梁綻晴重逢之後,那些時不時湧上心頭的酸澀與悵然是為了什麼……

    他不喜歡梁綻晴對他的冷淡與疏離,不想聽見傅紀宸的消息背後的涵義……

    為什麼他居然會以為自己不愛梁綻晴?

    “嘿!你還好嗎?我在跟你說話呢!喝點水好——”

    一個熾熱到令人心慌的擁抱打斷了她。

    “……澈?”梁綻晴瞠大雙眸,不禁又脫口喚出他的名字。

    “離開他,到我身邊來。”從她頭頂傳來的聲音低沉暗啞。

    “什麼?”梁綻晴動了動身體,試圖掙脫韓澈懷抱。她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離開他,到我身邊來……”韓澈又說了一次,他的嗓音朦朧幽遠,簡直像是在喃喃自語。

    掙不開……為什麼……有種韓澈聽起來好可憐的感覺?梁綻晴覺得自己應該要生氣,不該就這麼任他抱著,但他難得出現的脆弱,讓她覺得脖子彷彿被掐住般地不能呼吸,無法動彈。

    他身上傳來的古龍水味是如此熟悉,讓她好迷惑……曾經,這麼眷戀的、已經失去的胸膛……

    “瑪麻!韓澈叔叔!打到蟑螂了嗎?”謙謙的聲音從陽臺外跟著咚咚咚的腳步聲跳進來,一進門,就看見韓澈與梁綻晴兩人抱在一起。

    “咦?謙謙也要抱抱!”撲——

    梁綻晴驚嚇地迅速從韓澈懷抱中退開,反而是韓澈反應快地先蹲下接住了跳上來的小女孩。

    “謙謙抱抱韓澈叔叔!”小女孩勾住了韓澈的脖子,笑得十分開懷,謙謙最喜歡抱抱了!

    天!她在做什麼?梁綻晴突然覺得十分懊惱,她竟然在女兒的面前與韓澈擁抱……他剛剛……說了什麼?

    她將視線對上韓澈,他的細長黑眸也正幽深莫名地望著她,梁綻晴忽然覺得她無法直視這樣的眼神。

    “好了,謙謙,別纏著韓澈叔叔,時間晚了,韓澈叔叔要回家了,而且你整身都是沙子,走吧!瑪麻去放水,我們去洗澡。”

    她語氣中趕人的意味太明顯,讓韓澈不禁意識到自己的狼狽。

    他生平第一次的告白被狠狠拒絕,而且對象還是他親手推給別人的妻子,是一個他的道德觀不允許他觸碰的範圍,他一向孤高冷靜,而他居然有朝一日,需要她與別的男人生的女兒來提醒他,他方才的擁抱與真情流露有多齷齪?

    “可是謙謙想跟韓澈叔叔堆積木!”小女孩不情願地癟嘴。

    “已經很晚了,韓澈叔叔要回家了。”梁綻晴的語氣已經開始不耐煩,她一刻都不想再跟這個總是擾亂她心情的男人待在同一個空間裡。

    “那明天!”謙謙又興高采烈地換個方向要求,她真的很喜歡跟韓澈叔叔一起玩嘛!

    “瑪麻已經說——”梁綻晴的音量已經提高,警告的意味很濃。

    她知道自己是因為方才與韓澈的失控感到心煩意亂,現在對謙謙才如此沒耐心,她明白,但她卻沒辦法控制。

    她是如此憎惡這個還會為了韓澈心跳的自己,即便她相信她隱藏得很好。

    “你先去放水吧,我來跟謙謙說,我說幾句話就走。”韓澈清冷的聲音中斷了她未完的話語。

    縱然心中還有許多尚待理清的愁緒,也不該在此時繼續留下來叨擾她們母女倆。

    “那我先去浴室放水,等等就不送了,謙謙,你跟韓澈叔叔說完話就進來知道嗎?不要纏著叔叔不放。”梁綻晴頭也不回地往浴室裡走,她的步伐十分沉穩平靜,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就是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如此冷靜地面對韓澈多久?

    “噢……好……”小女孩聽起來很失望,她不知道瑪麻為什麼要這麼生氣?瑪麻平常好溫柔的,講話都不會這麼大聲……

    一雙溫柔的手突然撫了撫謙謙頭頂。

    “謙謙好乖,謙謙等一下先跟瑪麻去洗澡,今天已經好晚了,韓澈叔叔好累,下次再來陪你堆積木好不好?我跟謙謙一起堆好高的城堡、做好大的飛機。”

    “明天嗎?”聽見城堡跟飛機,謙謙眼睛都亮了。

    “明天不行,明天叔叔要去國外,等叔叔回來之後再陪你堆積木。”從明天開始,他要去德國參加一個為期兩周的商展。

    “國外是哪裡?”

    “嗯……就是一個很遠的地方。”

    “為什麼要去很遠的地方?跟把拔一樣去蓋好高的房子嗎?”

    “對。”韓澈有點哭笑不得。

    “那謙謙會好想韓澈叔叔。”小女孩撒嬌地往他懷裡鑽。

    “韓澈叔叔也會好想你。”韓澈摟緊她,這麼惹人疼的小女孩,如果是他的……該有多好?

    謙謙突然抬起頭,一臉天真無邪地問他。“韓澈叔叔會好想謙謙哭哭嗎?”

    “會。”韓澈啼笑皆非,心頭對她又是一陣愛憐。

    “那謙謙的小熊陪韓澈叔叔,就像謙謙陪韓澈叔叔一樣好不好?”小女孩將自己視若珍寶的小熊遞進韓澈手裡。

    之前有小熊陪她去學校,她現在上學已經不會因為想瑪麻哭哭了,小熊陪韓澈叔叔,韓澈叔叔也不會哭哭。

    韓澈看了那隻笑得很幸福的布制小熊一眼,突然真的覺得鼻頭很酸。

    這是梁綻晴與傅紀宸的女兒……他到底錯手放開了什麼樣的幸福………

    “這是瑪麻做的小熊喔!很可愛吧!”謙謙好驕傲地說道。

    “嗯,很可愛。”

    “裡面還有把拔蓋的房子喔,韓澈叔叔要看嗎?”

    “我——”

    “謙謙!你好了沒?快點!”

    謙謙尷尬地吐了吐舌,瑪麻在催人了!她甜蜜蜜地吻了韓澈臉頰一口。“謙謙去洗澡了,韓澈叔叔再見,下次要來陪我玩喔!”

    說完丟下韓澈,咚咚咚地跑進浴室裡。

    韓澈站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裡,掌心牢牢地握著謙謙給他的小熊,懷抱裡彷彿還留著梁綻晴的溫度……

    “再見。”唇邊揚起一抹苦笑。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對誰說再見……

    是謙謙?是梁綻晴?還是他終於正視的,自己的愛情?

    他的生命裡早已遺落那杯不管何時都會溫暖遞來的愛爾蘭咖啡,他為什麼直到現在才驚覺自己的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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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19 08:19:21
第九章

    如果這是一出連續劇,韓澈相信他扮演的,絕對是一個因為自作聰明而誤入歧途,終於在死刑被判下的前一刻真心悔改,但卻已經無法改變命運的愚蠢角色。

    他一直都看不起在婚姻裡出軌的父親,更輕視明明知道對方不愛自己卻又無法斷然抽身離開的母親,他是這麼竭盡所能地避免步上他們的後塵。

    他還記得當父親的私生女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曾經以多麼尖酸刻薄的言語來譏諷她,如今他卻做著比她母親,或是他父親當年更醜陋一百倍的事……

    他就像個卑劣的,明明知道梁綻晴對自己已然無情,卻還故意撩撥她、慫恿她對婚姻不忠的第三者一樣,做著他自己最瞧不起的,令人髮指的舉止。

    老天爺從來就不愛作弄人,造成這一切悲劇的,從來都只是他自己。

    他為什麼要把梁綻晴推入別的男人懷裡?

    “這是你的愛爾蘭咖啡,記得不要攪拌喔。”站在吧台內的老闆娘,將一杯加了鮮奶油的愛爾蘭咖啡推到韓澈面前,打斷了他的沉思。

    “謝謝。”韓澈淡淡地望了桌上的咖啡一眼,方才應該先告訴她他不要鮮奶油的。

    1854這間下午茶茶館的老闆娘他是認識的,她就是他父親那名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的好友——元芮蓮。

    他再過兩個小時就要準備出發到機場,去參加那場遠在德國,為期兩周的商展,而他現在卻在這間下午茶茶館裡,等待那個已經遲到了十五分鐘卻還不見人影的向直海。

    向直海是近幾年來在演藝圈十分火紅的經紀人,他與向直海有約,是因為在他出國的這段期間內,有幾個建案完工時的開幕剪綵都邀請了他麾下的藝人,在他臨行前,還想親自跟他確認一下當天的節目安排與流程。

    向直海遲到了,於是韓澈呆坐在吧台,明明知道沒有人能煮出記憶中和梁綻晴的咖啡相似的味道,卻還是控制不住地點了功能表上的愛爾蘭咖啡。

    他在咖啡入喉的那一瞬間就皺起眉頭。

    “你皺眉頭是因為沒預期愛爾蘭咖啡裡面加了酒,還是因為不好喝?”站在韓澈眼前,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的元芮蓮不禁問他。

    韓澈緩緩地說道:“我是知道愛爾蘭咖啡裡頭有威士卡的。”

    “那就是不好喝?”如果他敢說不好喝,她就要殺了他!元芮蓮暗自心想。

    “也不是不好喝……就是跟以前喝過的不太一樣。”

    “跟以前喝過的不一樣啊?”算他識相!元芮蓮突然輕快地笑了起來,又繼續開口問道:“那要加點眼淚嗎?”

    眼淚?韓澈懷疑自己耳朵聽見的,他挑眉,淡淡地掃了元芮蓮一眼。

    “愛爾蘭咖啡啊,杯緣要蘸上眼淚的,你沒看過痞子蔡的書嗎?蔡智恒?書名就叫《愛爾蘭咖啡》,酒保愛上空姐的故事?”元芮蓮提供了一點線索。

    韓澈搖了搖頭,他想起梁綻晴也曾經提過這本書,但他卻從來沒去找來看過。

    元芮蓮望著韓澈,輕笑著說起書中故事道:“酒保愛上了因總是長途飛行,極少來店裡光顧,而且總是只點咖啡喝的空姐,他為了讓不喝酒的空姐也能嘗到酒香,於是他發明了愛爾蘭咖啡這杯融合了威士卡與咖啡的特調。”

    韓澈輕啜了口咖啡,唇抵在杯緣,沒有回話。

    而元芮蓮逕自興致高昂地繼續說故事道:“然後呢!為了要讓威士卡這麼嗆辣的飲品能夠完美地融入咖啡裡,酒保花了很多心思與努力研究。他對空姐的愛,就像愛爾蘭咖啡中的威士卡一樣,大費周章卻不動聲色地為心上人褪去苦口的酒味,僅留下甜美的酒香,他不期望空姐能知道他背後的用心良苦,所以愛爾蘭咖啡中的咖啡種類可以自由選擇,象徵的就是他對空姐的寬容。

    空姐是什麼樣子都不要緊,他願意像威士卡一樣磨去棱角以配合她的姿態;而在酒保第一次端出愛爾蘭咖啡給空姐喝時,他激動地哭了,為了紀念這杯他因為苦苦思念空姐而發明的愛爾蘭咖啡,他將自己的眼淚蘸在杯緣,希望空姐能嘗到他苦苦壓抑的、思念的味道。”

    韓澈拿著高腳杯的手若有似無地震顫了一下,思緒飄向遠方。

    威士卡願意磨去棱角以配合著隨興的咖啡的姿態,不就是以往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為了愛他,願意委屈地忍受他忽冷忽熱的梁綻晴的姿態嗎?

    而梁綻晴說她從學生時代起就暗戀著他……她為他端來的第一杯咖啡,杯緣也蘸上了她的眼淚嗎?

    “所以嘍,愛爾蘭咖啡代表的就是思念與寬容,你覺得愛爾蘭咖啡的味道不一樣,恐怕是因為那杯咖啡加了誰的眼淚,或是你正思念著誰哦?”元芮蓮愉快地笑了起來,拿起了旁邊的抹布,一邊哼歌一邊輕鬆地擦起吧台來。

    韓澈的心情卻因著她方才的話語更沉重了起來。

    原來,其實這幾年來,他苦苦找尋的,是梁綻晴的眼淚與思念的味道?

    他想起梁綻晴每個主動端咖啡給他的時候……當他和父親吵架的時候……當他又開始疏遠她的時候……

    她為他端上一杯名為寬容與思念的愛爾蘭咖啡,是希望誰寬容誰?誰思念誰?

    而她流下的,又是什麼樣的眼淚?

    他忽然覺得無法在這片與她共有的土地上多待一刻,他想緊擁住她,跨越那道道德藩籬的欲望是如此強烈……但他不能……

    韓澈放下杯子,霍然起身。

    “你要去哪兒?”元芮蓮納悶地瞅了突然站起的韓澈一眼,向直海明明還沒來。

    “請轉告向大經紀人,我等人一向不超過二十分鐘,這杯咖啡算他的。”

    韓澈推開l854的大門,頭也不回地往機場的方向離去。

    ***

    杯觥交錯,衣香鬢影,空泛的讚美與客套應酬的話語,千篇一律到令人生厭的建築師酒會,韓澈一身西裝筆挺,從容高貴的身影穿梭往來在每個賓客之間,唇角微微揚著一個禮貌笑弧,只有他知道自己是多麼的心不在焉……

    這幾日來,他一直處在一個想見梁綻晴,卻又害怕回臺灣見到她,會克制不住自己的複雜心情裡擺蕩,眼看著為期兩個星期的商展就要結束,這場例行性的酒會已經是這場行程裡他所要應付的最後一場應酬。

    他明日就要回臺灣,飛向那片他心愛女人所在的土地。

    他已經照會過幾個平日索有往來的企業家,正準備離開這個令人不耐的場合,提早回下榻飯店歇息之時,震驚地看見一個正親密地挽著女伴的手走進會場裡來的男人身影……傅紀宸?

    令韓澈如此驚愕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傅紀宸也受邀出席了這場建築師酒會,而是傅紀宸身旁那位,與他親暱互動地就像對戀人似的女伴。

    一股熊熊怒火,從他心底竄燒蔓延至四肢百骸!

    眼前的這個男人讓梁綻晴和謙謙在臺灣過著青黃不接的生活,怎麼可以還在這裡與別的女人親暱得像交頸的天鵝般細語?傅紀宸忘了他有老婆小孩,忘了梁綻晴還在臺灣等他嗎?

    韓澈顧不得什麼禮儀、什麼風度,信步就往傅紀宸的方向走去,毫不客氣地朝他開口:“傅建築師,借一步說話。”

    傅紀宸愣了一愣,他與韓澈許久未見,他的口吻卻如此嚴肅,想必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他簡單向身旁女伴交代了幾句之後,便和韓澈離開大堂,走到人潮比較稀少的走廊上單獨談話。

    兩人才站定,連一句寒喧的開場白都沒有,韓澈就先發制人地開口道:“傅紀宸,綻晴值得你更好的對待。”

    綻睛?傅紀宸仍舊是一頭霧水。韓澈找他出來,就為了告訴他,梁綻晴值得他更好的對待?

    “學長,你在跟我開玩笑吧?”傅紀宸無法阻止自己笑出聲音來。

    韓澈眼神凌厲地看著傅紀宸,既然傅紀宸需要他說得更明白,那他就說得更明白。

    “你將綻睛和謙謙丟在臺灣不聞不問,現在還親密地偕著別的女伴,你究竟將婚姻當作什麼?你的妻女被你擺在哪裡?”

    傅紀宸方才還嘻皮笑臉的大男孩神色一收,轉為正經嚴肅……好吧!他現在是百分之百確定韓澈不是在與他開玩笑了。

    提起梁綻晴,傅紀宸不禁歎了口氣說道:“學長,我發誓我真的想更好的對待綻晴,但是她不要啊……我知道她努力過了,她嫁給我,並且試著說服自己愛我,我曾經以為只要我待在她身旁的時間久了,有朝一日她就會真正地接受我,但我錯了,她真的沒辦法,而我也不想再繼續這樣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下去……方才那位是我的未婚妻,我很愛她,我們過得很好。”傅紀宸談到未婚妻的臉龐笑得十分幸福開朗。

    未婚妻?韓澈銳利的長眸危險地眯起。“什麼意思?”

    “你既然提到謙謙,應該就和綻晴見過面了吧?我跟綻晴已經離婚許久,難道她沒有告訴你嗎?”

    沒有!他的話像一道雷劈進韓澈腦子裡!

    他們已經離婚許久?那麼梁綻晴身份證上配偶欄的名字是怎麼回事?她從來沒有提起,他明明問過她的……

    “但她住在你的房子裡。”

    “我們離婚之後,她原本想搬離那裡,但被我拒絕了,她一個人帶著那麼小的謙謙搬家十分不方便,何況她也沒有餘力負擔房租,更需要一個穩定的住所,最後就只好聽我的安排繼續住在那裡。”

    “那謙謙……”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跳出來,他們離婚了,那謙謙呢?傅紀宸捨棄了梁綻晴,那他也不要謙謙嗎?

    “謙謙?學長……”傅紀宸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韓澈的神色,微啟的唇彷彿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說。”韓澈發現了他的遲疑。

    傅紀宸深呼吸了一口氣,終於鼓起勇氣向韓澈據實以告,他曾經答應過梁綻晴絕不告訴韓澈的,若不是韓澈現在對梁綻晴的擔憂之情表露得如此明顯,他相信自己還是會守密的。

    傅紀宸緩緩地,向韓澈丟出了一顆震撼彈——

    “學長……你難道不知道謙謙是你的小孩嗎?”

    韓澈過了好半晌才消化完這個句子。

    “怎麼可能?謙謙……我的小孩?”他第一次發覺自己對中文的領悟力這麼低。

    傅紀宸歎了一口氣,替梁綻晴感到十分悲哀地開口說道:“學長……你難道從來沒有好奇過像綻晴那麼獨立的女人,當年為什麼匆匆離職,又和我閃電結婚嗎?而現在你既然見過了她和謙謙,為什麼你從沒想過要問綻晴謙謙的年紀和姓名?綻晴早在跟我結婚之前就已經懷孕了,為什麼綻晴嫁給我,孩子卻跟了她的姓?如果你有把她放在心上,你就應該更早發現這些事情……學長,請恕我將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你,綻晴值得你更好的對待。”

    韓澈覺得自己的腦子正在嗡嗡作響。

    謙謙跟著梁綻晴的姓?所以……謙謙不叫傅謙?

    他在謙謙幼稚園裡幫梁綻晴付學費時,如果他多問了老師幾句,他就會發現謙謙真正的姓名,但是他並沒有這麼做。

    而梁綻晴和傅紀宸已經離婚這件事,如果他去調閱她在事務所填的人事資料,他就會知道她已經恢復單身,但他還是沒有這麼做。

    更有甚者,梁綻晴早就告訴過他,關於愛爾蘭咖啡,關於蔡智恒那本書的二、三事,只要他去找了那本書來看,他就會知道她有多用心及多認真的愛他……但是在她為他煮了數不清的咖啡之後,他還是依然沒有這麼做。

    至於謙謙的年紀,他從來沒問過梁綻晴,也從沒想過要問。

    他隱約知道謙謙約莫三、四歲,但他卻沒有辦法確實地數出他與梁綻晴究竟分開了幾年,她跟傅紀宸究竟結婚了多久……基於莫名的自尊心作祟,他也從不想探問別的男人與她生下的小孩的年紀。

    何況,梁綻晴與他分開的時間,跟她與傅紀宸結婚的時間前後不超過三個月,她結婚結得那麼急……假若她婚後立即懷孕,時間上也相去不遠,他怎麼看得出來孩子差半歲會差多少?

    他對梁綻晴是如此地漫不經心,活該他連日來所受的煎熬,梁綻晴現今對他的不愛,就是她對他最大的報復。

    韓澈俊逸面容上的臉色實在是太難看,難看到傅紀宸覺得自己似乎得說些什麼來平緩一下他的情緒。

    “學長……你知道當年,終於讓我下定決心和綻晴離婚的理由是什麼嗎?”

    韓澈木然地搖了搖頭。

    “是因為謙謙的名字。”

    韓澈不解地望著他。

    “某一天我心血來潮,問綻晴為什麼將小孩取名為“馥謙”,她跟我說.“馥”原本就是一個她很喜愛的字……至於“謙”,是因為你與老執行長的感情那麼不好,她將你的孩子取上了老執行長名字中的其中一字,也許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能讓你們父子倆的感情更好……”

    傅紀宸忽然拍了拍韓澈的肩頭。

    “學長,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自己再怎麼努力都是比不過你的……綻晴直到那時都還想著你,我想她這輩子都沒有能放得下你的一天……好了,我得進去了,不能讓我未婚妻等太久,你自己保重。”

    傅紀宸離開之後,韓澈呆立在原地,腦子先是一片混沌,而後成為空白,經過了一堆記憶的拼湊,與元芮蓮和傅紀宸對話的重組……

    他無意識地走回自己的租車,將幾日來一直擺在車上的,謙謙送他的那隻布制小熊拿出來——

    他一直都有摸到這當中裝了什麼硬物,但他卻完全都不想打開來看,因為謙謙告訴他那是把拔蓋的房子,他一直以為那是傅紀宸的東西,而他實在不需要更多的什麼來提醒自己梁綻晴已經屬於別人、謙謙是誰的小孩,所以他一直沒有將它打開……

    “這是瑪麻做的小熊喔!很可愛吧!”

    “裡面還有把拔蓋的房子喔!韓澈叔叔要看嗎?”

    此時,一股無法抗拒的衝動驅策他拉開小熊身後的拉鍊,將一個金屬制的,上面繪著某間建築物外觀的鑰匙圈從中拿出來,映入眼簾的圖樣令他觸目驚心——

    陶瓷博物館!梁綻晴幫他畫完最後一張圖趕去參展的博物館,他們一起拿下的首獎。

    她帶謙謙去過、她跟謙謙提過!謙謙知道那是她父親蓋的房子!是他的博物館!謙謙真的是他的小孩!

    “謙謙好乖,謙謙叫什麼名字?”

    “我叫馥謙,瑪麻都叫我謙謙。那叔叔呢?叔叔叫什麼名字?”

    “我叫韓澈。”

    “韓澈?韓澈?跟把拔一——”

    跟把拔一樣!謙謙那句來說完的,被梁綻晴打斷的話,居然是“跟把拔一樣”!

    梁綻晴甚至還告訴過謙謙父親的名字!他的名字!

    “你愛傅紀宸嗎?”

    “是的,我愛他,否則我就不會如此愛他的孩子。”

    是的,我愛他,否則我就不會如此愛他的孩子。

    韓澈覺得自己的胸口被熱辣辣地撾上了一記重槌!

    他為什麼會忘記梁綻晴是如此該死地善於說謊與故作冷靜?

    他和她自重逢以來那些她表露出來的客套與疏離,故意地劃清界線與保持距離,都是她保護自己的虛張聲勢……

    她愛他!她還愛著他!那是她親口透露出來的線索,否則她就不會如此地愛謙謙!

    她如果真的像她表現出來的這副愛恨恍如隔世的樣子,她就不會介意再為他煮上一杯愛爾蘭咖啡,但她卻在她家泡了即溶包的三合一咖啡給他……而他在茶水間裡撞見她盯著那組咖啡器具發呆時,她也對他說她忘了怎麼煮……

    她若已然不愛他,她就不會是如此反應,正因為她還感覺得到疼痛,所以她便無法心無芥蒂!

    她只是將真心藏得很深,藏在一個差點連他都要瞞騙過關的、幾乎看不見的隱密角落……

    謙謙和愛爾蘭咖啡就是她的弱點與破綻!

    眼前原本以為的、遍佈荊棘與充滿危險的道路,忽然搖身一變成為一條康莊大道。

    他要見梁綻晴!他要回臺灣!

    他是韓澈,他是堂堂坐擁一整個建築王國的風光執行長,他知道要如何靠近她最真實的情緒,他絕不會不戰而降!



    “我要謙謙。”當梁綻晴拉開屋外的矮籬大門時,韓澈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什麼?”梁綻晴方才還睡得迷迷糊糊,朦朦朧朧的眼色瞬間清醒。

    她打量著眼前這個又在凌晨兩點鐘出現在自家門外的男人,他的深色西裝微縐,臉上有著一夜未眠的倦意與尚未調整過來的時差,他究竟在跟她胡言亂語些什麼?

    “我要謙謙。”韓澈又堅定地說了一次,語氣中有種不容質疑的魄力。

    “韓執行長,現在是凌晨兩點鐘,謙謙不可能起床陪你玩,更何況她今天住在外公外婆家,並不在屋子裡,你這種喜歡大半夜將人吵醒的習慣實在應該改一改。”梁綻晴心裡雖然為韓澈方才的話語微微震了一下,但仍是選擇裝傻,說得十分沒好氣。

    她早就已經睡了,當她接到韓澈的電話說他在她家門口,有事想與她談時,她朦朧之中還以為已經天亮,迷迷糊糊地抓起一件薄外套披上走出屋外,才發現現在根本是半夜,抬起手看了看腕表……又是凌晨兩點鐘,她真該好好慶倖今天謙謙願意單獨在外公外婆家留宿。

    “綻晴,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要謙謙,謙謙是我的小孩。”韓澈直視著她的眸光彷彿要將她望穿。

    “我並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執行長,我只知道這個時間該睡了,晚安。”梁綻晴反手就要將矮籬門關上。

    韓澈早了一步箝住她手腕,讓自己進到院子裡來,將矮籬門在他身後重重關上。

    他一手仍抓著她,另一手從口袋中拿出布制小熊與博物館鑰匙圈,眼神直勾勾的望著她說道:“謙謙跟我說這是她把拔蓋的房子,如果我沒記錯,這是我蓋的博物館,綻晴,我相信為我畫圖的你更不會記錯。”

    痛!梁綻晴為箍在腕上的猛烈力道略微皺了皺眉,她試圖甩開他的手卻徒勞無功。

    “你何必把孩子說的話放在心上?謙謙還小,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梁綻晴望著韓澈,輕輕地笑了,就好像他此時的問話與舉動有多麼無聊及幼稚一樣。

    當謙謙告訴她,她將小熊送給韓澈叔叔時,她心中就隱約有股不好的預感,但她卻沒想過韓澈有一天真的會無聊到把小熊打開來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

    韓澈發覺自己此時真是恨透了這個她當初一開始就吸引他注意的特質!

    “我在德國遇見傅紀宸。”他的漂亮黑眸又銳利地眯起——很好,梁綻晴還是一副沒事人的鎮定神色。

    “……我遇見他和他的未婚妻,他告訴我你們已經離婚,並且謙謙不是他的孩子。”韓澈鬆開她的手,雙臂環胸,視線凌厲地望著她,又補了一句。

    很顯然地,這個平時能把他下面的高級主管們嚇出一身冷汗的表情與口吻,對她起不了任何一點作用。

    梁綻晴毫無畏懼地迎視他的眼神。“你別聽他瞎說,那只是他氣我跟他離婚,隨口胡謅的一些蠢話。”

    梁綻晴幾乎聽見自己的心跳,她的掌心已經冒汗,為什麼韓澈會這麼剛好遇見傅紀宸?而且,傅紀宸明明曾經信誓旦旦地答應過她,絕不告訴韓澈的……

    “是不是蠢話,等驗過DNA就知道了。”

    “DNA?為什麼我的孩子要跟你去驗DNA?”梁綻晴的口吻裡不無嘲諷,但她明白她只是想借此掩飾自己的慌張。

    “為了謙謙值得過更好的生活。”韓澈的唇邊勾起一抹笑,朝她走近了幾步,而梁綻晴也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什麼意思?”直到感覺到自己的背抵到屋子大門,她才終於回神地問。

    “就是你字面上聽見的意思。”韓澈將雙手搭在她身後兩側的門上,牢牢地困住她。

    他唇邊噙著的那抹微笑,讓她從頭到腳都感到寒冷。

    “綻晴,你很聰明,你知道臺灣的法律從來都不是站在母親那一邊,我可以開除你,並且運用我所有能運用到的人脈與關係,讓你找不到任何一份工作,然後在法官面前輕易地提出所有你不適任母職的原因,以便讓我拿到謙謙的監護權……你只是個連孩子都養不活、落魄潦倒的單親媽嗎,而我是韓氏建築呼風喚雨的執行長……你想,法官絕對會明白謙謙跟著誰過日子會比較好,對吧?”

    一股氣急速地湧到了梁綻晴胸口,痛到不能呼吸,他在跟她說什麼?

    “你並不需要孩子。”她說。

    “你錯了,綻晴,我需要孩子,我需要一個繼承人。”

    “謙謙是女生,她無法當你的繼承人。”

    “她可以,或是,她是女生這件事更方便讓我將她嫁給我篩選過的、適任的對象。”

    梁綻晴抿緊雙唇,視線牢牢地盯著他,她感覺自己全身都在顫抖,氣到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為什麼他知道了謙謙是他的小孩之後,想的只是要如何撇下她,如何將謙謙的價值利用到最大化?

    為什麼她付出的感情此時此刻顯得如此愚蠢?

    她曾經愛上的究竟是怎樣一個殘忍霸道專制的男人?她為什麼要生下他的孩子?

    梁綻晴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凍結,身體裡有兩股極熱與極冷的矛盾感受在相互衝撞。

    她想說服自己保持冷靜,胸臆裡那份堆疊升高的憤怒卻不允許。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傻傻地盯著眼前這張俊美英挺、總是牽動她情緒的臉龐多久……她好笑地想著也許他們會就這樣對峙直到天亮……

    才正這麼想著,忽然,有個很遠、很小的聲音,緩緩地從她嘴裡吐出來……

    她聽見自己說了句什麼……是誰說的?是她嗎?

    “你說什麼?”韓澈沒有聽清楚。

    梁綻晴抬眸望他,那句對白忽爾變得清晰可聞。“你為什麼總是像對付敵人一樣的對付我?”

    她感覺到那個平日隱藏得很好的梁綻晴,從心底深處衝破了重重枷鎖,極欲坦白、急速翻湧而上的情緒讓她的音量不自覺地提高,胸口一痛,疼到達眼淚都掉下來。

    “我只是一個很愛你很愛你的女人而已,你為什麼總是要像對付敵人一樣的對付我?”

    韓澈一時之間為她的淚水感到驚心動魄。

    他明明就是故意來說這些惡劣至極的話,想將她層層疊疊包覆著的真心逼出來,此刻她真的說了,他卻覺得胸口被掐得好緊,彷彿就要窒息。

    他上前想擁住她,卻被梁綻晴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力氣推開。

    “你走開!你不要碰我!”所有不堪的過往回憶頓時通通湧上來,梁綻晴無法控制,她一直哭一直哭,彷彿要把這幾年沒哭出來的眼淚都哭回來似的,眼淚掉得越來越洶湧。

    她回想起韓澈每一次的若即若離,和那個痛徹心肺的夜裡她感覺自己的雙肩顫抖得連站著的氣力也沒有,她索性蹲在地上,手掩住臉狠狠地哭了起來。

    韓澈伸出手想觸碰她。

    “不要碰我!你走開!”梁綻晴推開韓澈的力氣太大,整個人往後跌坐在地上,看起來又慘又狼狽。

    韓澈不顧她的反抗,拉著她站起來,牢牢地將她鎖進懷裡。

    掙不開他的懷抱,梁綻晴更氣了!她很氣,她真的很氣!為什麼他們之間她永遠占不到上風?為什麼她老是在任他擺佈?

    她在他肩上背上一陣亂撾亂打,將所有的不滿都爆發,哭到聲嘶力竭,歇斯底里地朝他咆哮——

    “謙謙還這麼小,你為什麼就想著要怎麼利用她?你根本就不需要她,你隨隨便便就可以找到一個願意為你生孩子的女人,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謙謙,你為什麼還來跟我搶?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這種話你怎麼說得出口?韓澈,我是人,我的心不是鐵打的,我會心痛會難過會哭會掉眼淚!你明白嗎?你明白嗎?”

    “我明白,綻晴,我明白。”韓澈抱著她的力道心疼地收得更緊。

    “你不明白!你用別的女人來氣我……你像丟掉一個床伴一樣地踐踏我……是你自己不要我的……是你自己不要謙謙的……你不要我……也不要謙謙……我們過得很好,我只想跟小孩在一起,你為什麼還要來招惹我?”梁綻晴哭到連一句話都說不下去。

    她覺得自己好卑微、好慘,為什麼如今她連女兒都要失去?

    她哭到快要不能呼吸。

    “但我過得不好,沒有你我過得不好,綻晴,我要謙謙,我也要你。”韓澈親吻她的髮心。

    “我才不管你過得好不好,我不要你要我!我不要你!韓澈,我不要你,我跟謙謙都不要你!”梁綻晴使勁推了韓澈好幾把,又被他揣進懷裡緊緊摟住。

    “你要我,綻晴,你還愛我。”

    “我不愛——”

    韓澈攬過梁綻晴後頸強勢地吻上她唇,霸道地撬開她牙關,重重的吮住她。

    太久了!該死地太久太久了!他是如此思念她的味道……

    太過分了!梁綻晴拼命槌打他,他為什麼總是想幹麼就幹麼?她好氣,真的好氣!她忿忿地將他的唇咬出鮮血,他卻吻得更狠;她推開他,他又強悍地將她拉得更近。

    “太過分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梁綻晴已經不知道自己在罵他哪一件事了。是在罵他從前對她的所作所為,還是現在如此蠻橫強硬的吻?

    她死命地推他、咬他,韓澈卻更拼命地吮吻她、愛撫她。

    太霸道了!從來都是他在主導一切……太過分了!可惡!可惡!

    梁綻晴的手指扒入他髮間,到後來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拒絕還是在回應。

    她這麼喜歡他,卻又同時痛恨著他,總是帶領她來到天堂,又迅速地將她推入地獄……

    她野蠻地咬他推他打他,每一口齒痕都清晰可見,所有的不滿和委屈都爆發,成為一場滔天的情欲與暴力。

    她拉扯著他的襯衫,也讓他撩高她的裙子,她解下他的皮帶,也讓他的手探入她腿間。

    他們同時聽見扣子掉落,衣物被扯裂的聲音,一股拼命地,想制伏與被對方制伏的欲望,恨不得將對方擊倒也被對方擊倒的衝動,沒辦法與彼此分開,只能將對方更用力地、殘暴地揉進身體裡。

    韓澈推開梁綻晴原本就沒鎖上的大門,將她抵在屋內最靠近門邊的一面牆上,用力地分開她的雙腿,不顧一切地就撞進她體內,毫不憐香惜玉地放肆律動起來。

    沒有太多的前戲,只有一股迫不及待的,想付出同時也想被佔有的熱烈欲望。他知道她受得了,她的一切都是為他而生。

    她是這麼的美好,他從沒忘記過在她體內的感覺,只有她能讓他如此失控。

    “你……為什麼老是這麼霸道……”梁綻晴在他的奮力衝撞之下,急促喘息地開口。

    “我愛你,綻晴,一直都愛你。”韓澈深深地吻住她,她的每一句抗議及呻吟都掩沒在他的唇齒間。

    兩人嘴裡同時都嘗到淚水鹹澀與鮮血腥膻的味道,催情的、明明矛盾卻又協調無比的味道……

    像他們之間的那杯愛爾蘭咖啡,像他們兩人之間的相似和相斥……

    明明已經分開了,卻無法遺忘的,還需要苦苦壓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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