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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林如是]總是黑夜[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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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5 18:19:56
第十章

  「明彥呢?來了嗎?」

  連明娟訂婚當天,因為正是耶誕節,飯店各廳的會場都被訂了,有各種聚會跟喜事,四處可看到神色喜氣的男女,沈若水找到連明娟訂婚的會廳時,正巧看到明娟母親在詢問連明彥的去處。

  「來了。我剛剛才看到他,跟他說過話。」姨丈回答。

  沈若水走過去,微笑說:「伯父、伯母,恭喜。」

  「謝謝。」連母冷淡回個禮。連明娟阿姨看到她,臉色一沉,別過臉不說話。

  兩人都反對邀請沈若水,那麼多年不見,跟陌生人一樣了,連母尤其怕又生出什麼事,但連明娟堅持,不顧她們的反對,最後因表姐在歐洲,沒能趕回來,她們才依了明娟的意思。

  連父笑著點頭。「你來了,若水。謝謝你。」

  姨丈也朝她點頭致意。

  「明娟呢?」

  半准新娘在休息室,沈若水得以有藉口走開,鬆了口氣。她敲敲門、推開門進去。連明娟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禮服,坐在鏡子前。

  「明娟。」她走過去。

  「若水!」連明娟聞聲回頭,高興叫起來。

  休息室裏還有其他人,大概是連明娟的朋友,看沈若水進來,跟連明娟說了兩句話,便走出去,讓她們兩人在一起。

  「恭喜你,明娟,你真的好漂亮。」沈若水由衷道賀,甚至還有一絲羨慕。

  「謝謝。」連明娟滿臉喜氣。「怎麼現在才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我花了點時間才找到會場。沒想到飯店裏滿滿是人,真的很熱鬧。」

  「節日嘛,大家都找機會慶祝。」因為是自己的喜慶日,連明娟心情很好。「你坐嘛。」指指一旁的椅子。

  沈若水坐下來,笑說:「粉紅色很適合你,你看起來真的很漂亮。」

  「真的?我還怕被你比下去。」連明娟半開玩笑。

  「你應該擔心的是那些活潑俏麗、熱力四射的女孩。」沈若水也跟著開玩笑。

  「你呦!」連明娟搖頭笑著,突然看住她,話峰一轉,沒來由地。

  「若水,你拒絕了明彥是不是?」

  怎麼突然提起這個?沈若水猛一愣。

  「是不是因為我媽的緣故?」連明繼續說著:「我聽到了……對不起,那天……我是說三年多前明彥演奏會那天,我媽跟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對不起,若水,當時我也在那裏,卻沒有阻止我媽媽——」

  「別說這個了——」

  「不。」連明娟搖頭。「我一直覺得很愧疚。對不起啊,若水,我媽還有阿姨跟你說了那些很過分的話。我們家人都很自私,你幫了我們那麼大的忙,卻那麼對你。但明彥是我弟弟,我不希望他受傷害。我知道你喜歡江大哥,所以想如果你不能愛明彥,就不要……我不希望他受傷害……」

  「別再說了,明娟。」

  「你讓我說完,我就不再說。」連明娟不依。「江大哥失蹤了,你一定很難過,但你就那麼消失,沒消沒息的,都不跟我們聯絡,我知道一定是因為我媽說了那些話的關係,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這些年我也想了很多,我想明彥那麼大的人了,一直比我還成熟,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想要的是什麼。我們所謂的為他好.不過都是自己的藉口。我不是常跟你說嗎?明彥雖然是我弟弟,但我一直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確定——」

  她停頓下來,直視著沈若水。「若水,明彥他一直很喜歡你。」

  「明娟……」沈若水低下眼,回避明娟的目光。

  「我知道你還忘不了江大哥,但明彥那麼癡心,你能不能接受他?」

  「不要再說了!明娟。」她實在不想說這個,轉開話題說:「時間差不多了,你也該準備出去了。」

  碰巧有人敲門進來。「明娟,你準備好了嗎?」是剛剛出去的女孩。

  「好了。」連明娟站起身,轉頭匆匆對沈若水說:「你好好想想我說的話,若水。」然後朝女孩笑說:「走吧。」

  會場裏來了更多的人,四處可見人頭鑽動。連明娟到場後沒多久,訂婚儀式便開始。禮桌沿著邊牆擺設,空出中間一大塊地方,半准新人雙方則坐在前方的禮桌後。沈若水擇了邊角的桌位坐下,遠遠地看著連明娟,跟著眾人或笑或拍手。

  簡單隆重的儀式過後,程式就算完成,半准新人成了各自的未婚夫妻。儀式結束後,半准新人下池領跳第一支舞,一曲結束,年輕的也各自邀伴跳起舞,長一輩的則互相寒喧談笑。

  沈若水悄悄吁籲口氣,任務結束似。她替明娟高興,但廳內的人,她幾乎不認識,她並沒有打算待太久。

  「若水!」偏偏連明娟眼尖,對她招手,拉著何守恆過去。「你要好好的玩啊,玩得開心!守恆,你請若水跳一支舞。」把自己的訂婚宴會當是什麼慶祝會。

  「沈小姐。請。」何守恆笑嘻嘻的,伸出手邀請沈若水。

  「我不怎麼會跳舞。」

  「沒關係,守恆會帶你。」連明娟也笑嘻嘻的。

  連明彥站在一旁,動了一動,他阿姨拽住他,一手拉著吳倩蓉,說:「明彥,你請倩蓉跳支舞。」

  「明彥,原來你在這裏。」連母走近。

  阿姨說:「我正跟明彥說,讓他請倩蓉跳舞呢。」

  「阿姨。」吳倩蓉甜聲跟連母打招呼。

  「那好。你請倩蓉跳完舞後,過去跟方叔叔跟方阿姨打個招呼。」

  「我知道了。」

  連明彥並沒有異議,邀請了吳倩蓉,默默望了沈若水的方向一眼,看她跟著何守恆腳步慢慢地移動著。何守恆帶得很不錯,沈若水一次也沒踩到他的腳,相視都不禁笑起來。

  何守恆笑說:「你看,跳舞很簡單對吧?」

  「是啊。我一次也沒踩到你的腳。」沈若水也笑。她這麼說,何守恆又笑起來。今天是他自己的喜慶日子,心情當然很好。

  對於不怎麼會跳舞的她來說,這算是最高「境界」了。她小心翼翼地,就怕踩到對方的腳。好在那些舞步並不難,多是左右移動甚至原地踏步。偶爾,她目光下意識搜尋著,不知不覺便投向連明彥,他總是正跟著某個女孩跳舞或寒暄,然後她會突然怔醒似,慌亂地收回目光,做錯什麼似,不明白自己怎麼了。

  「在笑什麼?那麼高興!」連明娟跟她的舞伴舞近。

  何守恆笑。「我在誇自己舞帶得好,都沒被踩到腳。」

  「這也值得自誇!」連明娟糗他,笑說:「若水,不介意跟我換舞伴吧?」

  沈若水笑著把她的未婚夫還給她。何守恆不忘俏皮地傳授接手的那個新男伴說:「你只要記著,別讓她踩到你的腳就沒事了。」

  說得沈若水有點不好意思。那個新舞伴帶得也不錯,至少沒讓她踩到他的腳;而且,個性還算開朗,交談之下,原來是連明娟的學長,也是學鋼琴的。因為如此,沈若水和他交談了許久,音樂結束,兩人還繼續說著,直到有人過來邀請她跳舞,那男的才紳士地移到一旁。

  連明彥始終站在距離外,目光追隨,默默看著,眼神混沌。不讓人看出任何情緒,卻又像有層陰霾,在掩抑著什麼似。

  「明彥,這是你紀伯的女兒,你還沒有見過吧?」連母親切地拉著一個穿著翠綠禮服的女孩的手。

  連明彥禮貌招呼,與對方寒喧,並邀請對方跳舞。先前請了吳倩蓉跳舞後,他禮貌地與母親的一些朋友打招呼,請那些女孩跳舞,進退有節,態度與舉止更是成熟合度,並沒有讓他母親難堪。

  「明彥今天晚上的耐性真好。」連明娟看了不禁有些意外。

  「明彥一向有禮有節,今天又是我們的好日子,那當然了。」何守恆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你不知道明彥的。我當他的姐姐很久了,明彥那個個性,倔起來根本不管是什麼場合的。」

  何守恆轉頭看看,搖頭笑了笑,還是覺得連明娟說得有些誇張。

  音樂停歇,何守恆暫且放下連明娟,幫她拿飲料。沈若水走到場邊,見連明娟與朋友在交談,便走到一旁。她想順勢離開,看了看門口,又有點猶豫,或許該先跟連明娟說一聲。

  隔著幾個人牆,連明彥手拿著一杯酒,邊喝著,目光透過杯緣穿過那之間的隙縫,無聲地注視她。他放下酒,走過去。

  「明彥!」連母見他走開,不知他想做什麼,出聲想阻止。

  連父攔住連母,搖搖頭。「讓他去。」

  連明彥直走到沈若水面前,伸出手。「你可以跟我跳支舞嗎?」

  「啊,對不起,我——」沈若水正猶豫著要不要離開,心不在焉,抬起頭看是明彥,怔愣住。

  連明彥拉住她的手,將她帶靠近身,用力握了握,握得那麼緊,簡直是抓,有種不顧一切。但他並沒有移向廳場中間,反而一直朝邊上過去,不斷往後退,一直到門邊才停下來,看著她。

  「明彥……」那深黑的眼眸,所有的心事都寫在裏頭。

  突然,他使勁一拉,一言不發大步往外走。沈若水踉蹌一下,半走半跑地跟著他。一路上即使有人看著,他也不放手,她始終沒有掙脫手,只是默默跟著。

  因為這世界根本沒有盡頭,不管海角天涯,最後都回到了源頭。



  車子在黑暗的公路上飛馳,沿路是海,一片淒黑,遠處依稀浮晃著山的輪廓,黑夜裏彷彿與天同連著海。流沙似的時間,沒人知道它如何暗地偷換流轉,只聽得浪潮拍打岸的聲響,天與地彷彿同時在沉淪。

  總是這樣。這些年來,他感覺總似置身在深黑的暗夜中,一片荒合孤寂。

  夜太靜還是太囂鬧?四周是天與地的喧嘩,但公路婉蜒,一路無盡的黑暗,沒有任何的車輛來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但無所謂了,他們終究還在這個星球上。

  連明彥慢慢停下車子,停靠在路肩上。

  「來吧。」黑暗的海岸公路,這一刻,天與地之間,只有他跟她在上頭。

  四處是風,從天從地從海上吹嘯而來。這寒冷深重暗黑的夜晚,世界這一角彷彿被人遺忘、甚至遺棄似,只剩下他們倆。

  「明彥……」踏出車子,沈若水不禁發抖著。

  她一次次叫喚著連明彥的名字,除此之外,彷似也不知再能、或該說些什麼。

  他拉著她的手,站在馬路中央,前後左右完全被黑暗所包圍籠罩。

  「來。一二、一二……」連明彥數著拍子,踏著步,轉著圈,在風中夜中跟黑暗中迴旋起來。

  他在笑,但笑聲和著風蕭,像嗚咽。

  風很大,兩人身上的衣服被風吹得鼓漲起來。他帶著她旋轉,跟著她旋轉,伴著她旋轉。

  「明彥,我頭暈了……」沈若水喃喃地。黑暗中,偌大的天地,只有他們倆。這天旋地轉問,彷彿什麼都可忘、都可拋。

  連明彥停下來,但是沒有放開她。一沈若水抬起頭,看他在看著她——

  那麼暗,根本連彼此的面容都看不清,但她知道他在看著她。

  風很大,雖然乾而且沒雨,吹來的風卻夾帶著濕氣,寒氣沁骨,冰到骨髓裏。她冷得直發抖,不停在打顫。連明彥張開風衣,將她整個人圍抱住;他的臉埋在她肩窩上,風聲嗚嗚的,像是有誰在哭泣哀鳴。

  愛一個人為什麼會這麼受傷?

  「明彥……」她不明白,為什麼心裏會感到痛?

  「一會就好。求求你,就這樣,讓我這樣待一會就好。」

  風更大了,兩人的衣服不斷要鼓漲開來。他圍抱著她,海岸公路上,風聲在嗚咽,世界整個都暗掉。

  那樣無邊無際的黑,她已經看不清自己的心、深處的情。



  每次站在舞臺上,面對著一劇院的聽眾,他習慣性地目光總停留在前方第三排中間偏左的地方。那個位子總是虛空著,像個黑洞,無情地將他吞沒。這一次也不例外。那個位子,彷彿是他心中為誰特別保留的那角落,始終空置著,像個破洞,無盡地啃噬著他的心。

  連明彥閉上眼,燈光照在他臉上,整個人沐浴在光中,而光照射不到的,內心那深重的黑暗,無邊無際,看不到一絲光。

  協奏的國家交響樂團與他的小提琴聲交會撞擊又融合。彷彿在一片黑暗中,他幾乎聽不到任何的聲響,同時耳裏卻又充滿了樂音。德弗劄克。

  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德弗劄克一生只寫了這一首小提琴協奏曲,因為唯一,成了演奏的他內心的象微,他這一生的選擇。

  唯一。眼裏所見、心裏所慕、暗裏所思,都只有那個人。唯一的那一個。

  曲目就要終了,心裏那個角落仍然空如破洞。

  場內爆起歡動的掌聲。他滿額的汗,收執著提琴,彎身謝幕、再謝幕。目光停格在前方第三排中那個黑洞似的缺空。

  下了台,許多人簇圍上前,一張張的笑臉,稱讚、慕羨、束東給他的鮮花。

  「明彥!」一張張的笑臉,熱情洋溢地喊著他的名字。

  他微笑、回應、感謝,感覺自己像走在無重黑暗無光的真空中。那張張的面容掠過,他搜尋著,尋不到扣動他心弦的那幀。

  他看到他父親、母親,他阿姨姨丈,認識不認識的,那麼多,他漸漸看不清誰是誰。直到最後,他終於能將自己關在休息室裏,廊外熱鬧喧雜的聲響漸歇,看著鏡中的自己,他才看見一張空洞沒表情的臉。

  這就是他嗎?連明彥啊……他將臉埋進臂彎裏,無聲地顫動著。

  飯店有等著他的慶宴。他抬起頭,抹抹臉,站起來。

  廊外已沒什麼人,除了幾個音樂廳的工作人員,看見他,或跟他微笑點頭招呼致意。連明彥神情默默,往廳外走去。

  「明彥。」走到出口時,有人叫住他。

  「你怎麼還在這裏?」他回頭,看是連明娟。

  「我在等你。有事想跟你說。」

  「到了那邊再說就可以。」

  「不行。」連明娟擋住他。「我想現在就告訴你。你聽著,明彥,那一次——三年多前你那次的演奏會,在後臺,媽也在那裏。你離開了休息室後,媽叫住了若水,要求若水離開,還要若水答應,以後不再跟你有任何聯絡。然後,偏偏不巧,江大哥出了事……總之,若水她不是故意的!對不起,一直沒有告訴你。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連明彥木然一會,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像是疲憊,又像是無所謂了。

  「為什麼現在要告訴我?」

  連明娟低下頭。「我覺得對若水很抱歉,而且你應該知道。」

  哪有什麼該不該的。

  連明彥笑一下。「算了。知道了又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為什麼要算了?明彥!」明明那麼痛苦——

  連明彥又笑一下,那笑,有點落寞有點哀傷。「不算了,又能如何呢?」

  這麼落寞、這般苦澀……她那一向心高氣傲、一向從容、一向能掌握住自己的弟弟啊,為什麼會露出這種哀傷的神色?

  「別這樣,明彥,這不像你!」她寧願他一直是那個讓她抱怨、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狂妄又氣傲不馴的傢伙。

  連明彥又無聲笑了一下,像是問她,又像是喃喃自語。

  「明娟,這世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讓人悲傷、讓人遺憾的事?為什麼上天總是聽不到我們的祈求?」他不想放手的……只求她能回頭看看他……只求……但上天能聽到他的祈求嗎?

  他甩甩頭,掉頭走出去;外頭是一片無邊的黑,看似那麼淒涼,就那樣沒入黑暗中。



  冒著冷風,一路從巷口跑回到公寓時,看到站在樓下大門旁的連明娟,沈若水愣了一下。

  「明娟,你怎麼站在這裏?」不禁有些意外。連明娟站在那裏,雙手併攏垂放在身側,簡直像罰站似。「快進來吧。有什麼事?」

  「你應該知道的。」連明娟呵著氣,跟著她進去。

  沈若水停下腳步,站在樓梯上,一隻手擱在扶梯上,背對著連明娟,低聲說:「我做不到了。對不起,明娟,我做不到了。」

  她都還沒開口,她就說她做不到。那麼,她心中知道,她找她是為了什麼了?連明娟盯著沈若水的背影,目光那麼緊,要穿透、看進她心窩裏去似。

  「為什麼做不到了?你再也無法無動於衷了,是不是?」語氣有點尖銳,苛責她似。

  「明娟!」

  「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對不對?」連明娟走上樓梯,擋在沈若水面前。

  沈若水想躲,垂低了眼。

  「明彥有血有肉,也是會受傷會痛,所以你要逃避了是不是?」

  沈若水搖頭又搖頭,只是搖頭。

  連明娟歎口氣,從袋子裏掏出一隻信封塞進她手裏。「你自己決定吧。」

  走下樓梯,回頭說:「他的經紀人說,這些年明彥總是一個人那樣——」停頓下來,搖搖頭,擺個手,往外走出去。

  但臨出去前又回頭,語氣有點感傷,說:「若水,我們這輩子,我們心裏總有忘不掉的人,但並不表示,我們就不能再愛上其他的人。」

  沈若水怔站在樓梯上,好一會,才打開信封,看到裏頭的東西,又是一怔。

  心裏有什麼,再也承受不住似,她慢慢蹲下去,低下頭。將臉埋在臂彎裏,良久,彷彿深冬那個夜晚,黑暗的海岸公路上,明彥將臉埋在她的肩窩上,風裏吹訴著的,那無聲的嗚咽。

  外頭下著雨,絲絲的、夾帶著刺骨寒氣,將人纏蝕的那種雨。

  沈若水在燈下譯稿,電視開著,不時傳出金屬性的笑聲。她時而抬頭,望著窗外,一不留神就發起呆,然後猛地怔醒似,愣愣地對著電視一會,又抬起頭望向窗外。黑暗裏,彷彿有著回聲。

  總是有下不盡的雨,替那說不出哀愁的人垂著淚。多年前也有過這樣的雨,絲絲下著她流不出的淚。

  江潮遠失蹤後,她又回到從前的生活。還是那樣,沒有傢俱,連書櫃都沒有,蕭條冷清,一些書跟紙稿就散堆在地上。她也總是像這樣在燈下工作,習慣地讓電視開著,卻不曾留心看過,電視聲徒然在四壁回蕩。也總是會在半夜裏醒來,黑暗中,隔著長長的落地窗,望盡那沉睡在閿暗深邃夢底的荒涼人世。

  有人輕輕扣著門。她動一下,呆呆望著門。

  打開門,果然是明彥。他身上還穿著在臺上演奏穿的燕尾服,身上髮上沾滿濕冷的雨絲。

  「我來跟你道別的。」明彥的聲音喑啞乾澀,有什麼強忍著。

  沈若水沒說話,拿了乾毛巾給他;他沒接,她替他擦拭,相視默默;然而,寂靜的夜,總有什麼太驚動。

  「我倒杯熱開水給你。」

  「不用了。」

  但她還是給了他一杯熱開水。熱氣氤氳,使得眼裏多霧,目光迷蒙起來。

  「對不起……」她低低道歉。髮絲散落,連明彥伸手替她拂起,停在她臉頰旁,目光多有不舍。

  「我本來想問為什麼的。」他搖搖頭,黯然收回手。「你不必道歉,我明白為什麼。」

  但望著她的目光炙熱,眼底溢滿難言的情衷,傷又癡、苦且痛,目光那樣留戀,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灼烈而熱燙,有如火在燒,烙著一痕痕的的思念跟煎熬。

  「明彥,我……」沈若水心裏隱隱的感到痛。她忽然明白——不,她一直都明白,明彥外表的冷,內心卻有強烈百倍的熱,如烈焰狂放激烈的燃燒。

  「沒關係,你什麼都不必說。」忘掉一個人很容易,但也不是那麼容易。他知道她一直在看著江潮遠,就像他一直在看著她。

  「我只求你,求求你,就算是片刻也好,回頭看看我……」聲音更低更喑啞,充滿苦與澀。

  「明彥,我知道,我一直都知……」他那樣求她,她的心難過極了,更加感到痛。隱隱明白那個痛是為什麼,卻不知該如何面對。

  明彥啊明彥!他知道她對江潮遠的心情,所以他從來不曾對她傾訴說他對她這般的心情。多年前,他說,他尋找的理由不會在,所以他選擇一種方式留下來——

  「謝謝你,我——」他再說不出口。她願意懂得,懂得又能如何?他不能、也無法再強求。有這一刻,就夠了。在日後那無盡的夜裏,想起時,能有一絲溫暖與微明的光。

  他一直在找的那個理由。永遠不會等待著他;所以他只能選擇一種方式留下來。留給她他所有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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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5 18:20:11
尾聲

  第一次離開,他還不到十七歲,還不太明白,心沒有太大的傷。

  又一次離開,他已覺得滄桑,心裏有深深淺淺的傷,破洞似,無法癒合,他的心也就那樣,始終有一個缺口。

  這一次離開,他已分不清什麼是傷是滄桑,心裏那個洞,也許從此就像窗外那深暗的夜,吞噬所有的光。

  火車停靠在某個城鎮車站,夜色太濃,看不清窗外的景物。車廂中的男人默默望著車窗外深沉的黑暗,似乎有點怔忡。這裏是歐洲某個小國。

  就像過去那些年那樣,他又一個人孤身在火車上,寂暗黑重的深夜裏停靠在某個不知名的小站;或者處身在某個城市的機場,靛青的夜閃爍著橇贊的燈光。

  似乎總是這樣的深重、這樣的黑暗。這幾年來總是這樣,他總感覺置身在深寂的午夜裏,濃重深沉的黑暗中。

  那以後,他終於見到他心裏的那個人,與她再重逢……

  他閉上眼,身體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像似疲憊,又似憂傷。

  他還記得那時的曦光。微光裏,空氣薄沁,似乎浮著一層透明的薄霧,從薄霧中望穿出去,天光迷蒙。他緊挽著她的手……

  那遙遠以前,彷彿前生似的記憶。

  喀地一聲,包廂的門被打開,刮帶起的氣流帶進一股風,有人無聲地走進來。

  男子仍然閉著眼,一動也不動。車窗外還是那樣深不見底似的黑,間翳著一些微弱的光。

  「明彥……」輕輕的呼喚。

  連明彥怔動一下,好一會才睜開眼,慢慢地抬起,眼底盈著霧,看著眼前的人。

  「沈……若水……」怎麼會?她怎麼會?她坐在他面前。

  「你怎麼……」怎麼來的?怎麼知道他——

  「差點搭錯了車子。在這裏,不懂德語真有些不方便。」沈若水笑。

  「為什麼?」他不禁問。他離開,因為他不希望她因為他而勉強自己。

  「我來看你。」

  「明娟拜託你的?」

  沈若水沒有回答,從背袋中拿出一隻信封遞給他;裏頭一張電腦列印的紙,上頭列著他這兩個星期詳細的行程,直接發在一封電子郵件裏的,看發信人,是他的經紀人。

  果然是明娟拜託她的。連明彥打開隨身帶的酒,喝了一口。

  「這樣喝酒好嗎?對身體不好。」

  「別擔心,我沒酗酒,這只是暖身。」他看著她。「你放心,我自己知道,不會有事。」

  沈若水點點頭,不再多話。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不懂克制的人。

  這樣相見,他心裏又喜又傷,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離開,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樣出現在他面前?

  「就算是明娟拜託你,你也不必這麼做,不必再為了我勉強自己。」

  他忍住那隱隱又起的痛。

  「我沒有勉強。」她來,並沒有勉強,也不因為誰。

  車窗外那不見邊際的暗,那麼黑,似乎要將人的心都吞噬。

  這些年來,他一直都這般一個人,深深的夜裏停靠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注視著這樣的黑暗。

  原來他跟她一樣?

  「這些年你都這樣,一個人深夜在火車上?」她的心為他痛起來。

  「我習慣了。」

  這樣的孤寂,怎麼習慣?

  「為什麼要如此……」

  「這樣我可以想很多事。」他對她微弱一笑。

  「是嗎……」沈若水也微弱一笑。

  她將目光轉向車窗外,除了無邊的暗,還有他們的映影。她看著遙遙的黑暗低低說:「這麼多年來,我總是會在半夜裏醒來,總是一片黑暗。

  有時我就那樣醒著,隔著長長的落地窗,望著沉睡在闋暗深邃夢底的荒涼人世。」

  她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對他說著她的心?

  連明彥不禁往前傾,目光緊緊看著她。

  「明彥。」沈若水收回目光,眼底有一抹微雲,一絲的不確定。「我沒有勉強。我只是想來看你,我想看到你,這樣跟你在一起。但是……」

  聲音低下來。「明彥,我不知道……」停下來。

  「不知道什麼?」連明彥屏住氣,輕聲地問。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們……我跟你……怎麼繼續……」

  好半天,連明彥都沒有說話,眼眸翳著層霧。他以為他一直在找的那個理由。永遠不會等待著他,但她回過頭來了,回過頭來看著他。

  他輕輕地、低低地,怕驚碎那夢似的景象。

  「如果,你不知道怎麼繼續,那麼,乾脆就不去想它,讓我來面對、來想該怎麼繼續,好嗎?」怕那真只是一場夢。「我只求能像這樣跟你在一起,我……我……」

  「我想過,如果你這麼說,我就把一切都交給你。」沈若水對他微弱一笑。「也許,那負荷會比你想像的沉重。但明彥,我已經來了這裏,就在你面前。」

  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她對明彥是怎樣的一種心情。等她意識到,她的心會為他感到痛,她的意會想涉過這千里遙來看他。那黑暗的海岸公路上,明彥那嗚咽似的笑,一直、不斷地扯動著她的神經。

  明彥啊明彥!

  她移坐到他身邊,輕輕靠在他身上。連明彥閉了閉眼。眼角微閃,有疑似淚的水光。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先是輕觸,慢慢握緊。

  多年前,他們一起看過日出。黎明前的夜,兩個人相對默默。他還記得那時的曦光。微光裏,空氣薄沁,似乎浮著一層透,明的薄霧,從薄霧中望穿出去,天光迷蒙。他緊挽著她的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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