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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靳絜]【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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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3 21:42:51 |倒序瀏覽











筆友、网友,沒啥新鮮,  

她有個答錄机朋友,超ㄅㄧㄤ吧!  

誰教她是個廣告人,凡事講創意嘛。  

和一個看起來很优的男人在超市喝咖啡,浪不浪漫她仍在評估中,  

不過她連人家姓啥還是性本善都不知,  

偏偏他竟是她的新上司!「听說」還是有婦之夫。
  
哇!這凸大大違反了她的「心法」,  

得赶緊將他驅逐出境。  

可是她的想法全逃不過他的眼,難道他有什么法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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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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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3 21:43:20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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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個廣告設計工作者,我熱愛我的工作。搞創意的嘛!工作中常會有一些意外的收獲和喜悅。當然,偶爾的苦悶是在所難免的。當擠破了腦袋還想不出什么東西,或者在擠破之前想出一些不怎樣的點子時,我就會感到苦悶。
  我的收入不特別丰厚,無法供我揮霍,但是足夠讓我在公司附近租下一間十來坪大的小公寓;當服飾店打五折促銷時,為自己添購一些快過季的服裝,省下一筆治裝費,然后就成為我的旅行基金。
  投入工作時忙得昏天黑地,休假時四處游走,這樣的工作和休閒方式使我的生活受到的牽制遠比別人小。
  我很少跟別人保持聯絡,中小學同學就不用提了,連大學同學也鮮少有人与我聯系,除了畢業后第一次同學會,發起人打電話問我三不三加。我不記得自己不三加的理由是什么,但我記得那次以后,我的末代同學已把我列為拒絕往來戶。
  無妨。簡化生活是我一直努力要做到的。搞不懂為什么有這么多人害怕別人找不到自己,這世界几乎讓各式各樣功能日新月异的行動電話和呼叫器給淹沒了。
  我之所以沒有把住處的電話線給剪掉,是怕家里有急事時聯絡不上我。還有,我男朋友偶爾會打電話來。
  鈴我的電話響了。
  “品嘉,你剛進門嗎?”話筒里傳來世賢的聲音,他是我的男朋友。
  “不是,我剛洗好澡。”我猜想他在我洗澎澎的時候已打過好几次了。
  “噢,怎么洗那么久?”他有點不悅。“我半個小時前就開始打了。”
  情況可能是這樣:他打第一通電話時我還沒進門,第N通和第N加一通之間我剛好進了浴室。平常我洗澡大約只需要七、八分鐘,今天因為是經期的第二天,所以比平日多花了一點時間。
  我用五秒鐘在心里解釋了一下,卻懶得開口對他說這么多。
  “長途電話費很貴耶!你有話就快點說吧!”我提醒道。
  結果他浪費了五秒鐘在沉默上,如果我能听見他呼吸的聲音也許就沒那么浪費了,不過我沒听見。
  又過了大約十五秒,他跟我說再見,喀啦一聲,把電話挂了。我說錯什么了嗎?還是他只想打個電話查勤?
  插上吹風机的插頭,我開始吹著一頭俏麗的短發。本來是可以讓它自己乾的,但是怕得忘了吃晚飯的我,突然有暈眩感,我決定到巷口那家小店去吃一碗米粉湯充饑;沒有時間生病的我,還是不要頂著濕頭發出去吹風的好。
  穿上外套,拾了鑰匙,我一腳已踩在門外。電話又響了,猶豫了兩秒鐘,我出門了。管他誰打來的A有急事的話,他還會再打。
         ※        ※         ※
  “品嘉,你說我最近是不是走霉運?”阿娉一臉黯然地問我。
  她是我的同事,同屬創意部,負責企划和撰文、ART和完稿,也就是什么都做的意思。
  “你可千万別走霉運。我正坐在你的車子里,你要是走霉運,我會遭池魚之殃的!”
  我打趣道。“有什么郁卒,說出來听听。”
  “我那個運動鞋的廣告文案一直卡在資料不足的問題上,總監遲遲不肯讓文案過關,昨天還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里狠狠削了一頓。”阿娉說著,整個臉都垮了。
  “噢,這個我已經听說了。”我也被總監削過,是哪個case,我已經忘了。“沒關系,習慣就好,死不了人的。”
  “哼,那個典型的產品自大狂,運動鞋嘛!還能有什么不得了的功能?就是有他這种廣告八股,非要我把產品資料巨細靡遺地寫在廣告上,把版面填得密密麻麻的,低能!他難道不曉得,文字太多反而影響了整個廣告的編排,不見得是最具效果的表現方式。”阿娉捶了下方向盤,忿忿道著。
  “其實,簡洁有力的文案就是最聳動人心的廣告文案。”
  “對嘛!行銷大近視。”稍稍吐槽之后,她似乎好過了些。
  “想開一點,我們不是快換總監了嗎?也許新人有新作風,到時候日子會好過一點。”我提醒她尚有一線生机。
  “但愿如此了。”
  “說不定還升遷有望哩。”
  “升遷?”阿娉頗不以為然。瞟了我一眼,夸張地歎口气。“像你這种還能作白日夢的人已經不多了。升遷?我只求善有善報就算老天爺長眼睛了。打從我出社會到現在,一直努力汲汲于工作,不要說升遷了,就連調薪速度都好像永遠是最慢的一個,唯獨倒楣的事,樣樣优先降臨我頭上。”
  沒想到我安慰的話又引來阿娉另一波吐槽。
  “你知道嗎?我已經倒楣到去算命,什么紫微斗數、八字、手相、面相全算過了。”
  “哦?”我十分訝异。印象中,她跟我一樣不信那玩意儿的。
  “你知道算命的怎么說嗎?”我還來不及問她,她就先問我。
  “怎么說的?”
  “全都口徑一致。說我運气未到。”
  “還好嘛!只是未到,不是不到。”
  “到什么到,你听不懂啊?人家是因為要向我收費,不得不安慰我罷了。在我的解讀就是,我這輩子注定要事業無亮,愛情無光。”
  “算命師連你的愛情都算了嗎?”
  “那當然。多算一點就多收一點錢嘍!”
  “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你的愛情無光呀!你跟小劉不是還在交往嗎?”
  “那就是說,我跟他不會有結果。”阿娉說得懊惱。
  我覺得她是庸人自扰。“阿娉,你不要相信算命師的話啦!”
  她無奈地點點頭。“我也知道,可是听了之后心里難免有疙瘩。”
  這叫花錢找罪受,我笑了笑。
  “品嘉,你有沒有男朋友?”
  “有吧!”
  “什么叫做有吧?”阿娉露出今早第一個笑容,眼睛因為我的回答而放光。
  “有。”我更正,有點心虛。
  “是我們公司的人嗎?我見過嗎?怎么從來沒听你提起過?”
  “不是我們公司的,你沒見過。”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對我的回答不甚滿意。
  “干嘛那么神秘,從來不提,好男人不能和好朋友分享是不是?難怪十二樓那家什么公司的什么經理,每次跟我們搭同一部電梯時,你看都不看人家一眼,原來早已名花有主了。”
  我有點受不了這樣的談話內容,我想保有隱私,而且我不是一個花痴。
  “非禮勿視。難道你逮著机會就會偷瞄那個什么經理?”
  “沒錯。”阿娉晃著腦說。“看一眼又不會死,長得不好看我還不屑看哩。”
  “好吧!那下回再和他同電梯時,我也看一眼好了。”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男朋友的事。”阿娉緊迫盯人。
  原來她的注意力并未轉移。看來我的工作能力也有待提升,我還沒有快速轉移他人目標的功力。
  “沒什么特別值得一提的。”我依然輕描淡寫,事實也是如此。
  她給我一個“受不了你”的眼神。
  “那就提一提不特別的,比如說你跟他是怎么認識的、認識多久了、他是做什么的、你們交往到什么程度了?”
  我還她一個相同的眼神,受不了!
  “等哪天讓你撞見他了,我再告訴你吧!”不怕她罵我龜毛,我還是三緘其口。
  她以兩顆衛生丸代替了“龜毛”二字。
  “到了!”阿娉停好車,示意我下車。
  我們到了今天的工作場所,支援客戶的產品展示會。
         ※        ※         ※
  展示會結束后,我原想直接回家,但難得一回不必加班,我索性先到家附近的超市里逛了逛。
  其實我沒打算買什么,只想隨興地瀏覽架上陳列的各式商品和廣告詞,順便看看超市里消費者的各种面貌,然后猜測一下他們的心情。
  現在是一般上班族的下班時間,超市里的人潮在逐漸增加當中,女性同胞居多。
  所以眼前這位穿著灰色襯衫、藍色牛仔褲的男子,抓住了我好奇的目光。他的購物車里已經放了鮮你、冷凍水餃、牛腩、速食碗面、香腸和洗衣粉。
  我猜他可能還是單身,不過,當他從架上取下兩包衛生棉時,我立刻推翻了先前的猜測。他可能有個工作超時的太太,因為他的年紀看起來不該有個大到開始使用衛生棉的女儿。
  接著,我注意到一個女人,不是因為她長得特別漂亮,而是她跟我一樣,提著籃子在超市里晃了半天,籃子依然空空如也。八成是藉逛超市舒解無聊困悶來的。
  為了證明自己不那么無聊,我抓了一瓶沐浴精到柜台去結帳。買這個不會錯的,除了洗頭之外,洗臉、洗澡、洗手,我全用這一瓶,消耗得挺快。當然,我不會用沐浴精來洗碗,通常我都吃飽了才回家,或者回家了又出去吃個飽,所以沒有碗可洗。家里那一瓶廚房洗洁精恐怕到過期都用不完。唉,大部分的廣告對我來說都沒什么用,即使再聳動人心,好像都刺激不了我的購買欲。
  出了超市,我在附近的快餐店隨便點了盤燴飯,解決了晚餐;買了一斤橘子回到家里,然后開始看電視,一邊消化我的晚餐。
  有時候,休息不一定要睡覺。看電視也可以讓我的腦子休息。五花八門的新鮮玩意見可以顛覆我的思想,完全破坏之后可望有丁點的建設。
  休息得差不多了,我把電視机關掉。開始我另一种休閒生活打電話。
  我又按了那組數字;嘗試過許多號碼之后,唯一可以供我使用的那一組。按照往例,第五聲響聲之后便會自動跳到答錄机上。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還是這一句。第一次听到時,只覺那聲音好听,不記得是第几次起,我已將那聲音的主人當做朋友看待,一個很熟很熟的朋友。
  “嗨,是我。我今天提早回家了,剛才吃了什錦燴飯當晚餐,滋味普通,不過心情輕松。嗯噢,我想吃橘子了,拜”剝開一顆黃橙橙的橘子,我吃了起來,咀嚼著不坏的心情。有人知道我正在吃橘子,真好。
  稍晚,電話鈴聲大作。
  “喂”我提起電話。
  “品嘉,你下個月初可不可以請一周假?”
  是世賢,一點也不令我意外。
  “請假?恐怕有困難耶!你要我請假干嘛?”我小心翼翼地問。我一直認為他上回挂我電話時是生气的,雖然我并不知道理由。
  “月底我就開始放寒假了,有几個同事找我一起跟團出國旅游,想找你一起報名,你覺得怎么樣?”
  “可是我沒有寒假耶!今年的年假也沒那么早放,可能沒辦法跟你一起去了。”
  “那算了,我就跟同事說我不去好了。”他頗為喪气。
  “你們本來打算去哪里玩?”我有點過意不去,隨口問著。
  “紐澳。”
  “紐澳啊!我去過了。這樣吧!你跟同事去玩嘛!反正你的寒假那么長,而我也沒空陪你。”
  “那等你放年假時,我們再一起去別的地方玩,好不好?去你沒去過的地方。”
  世賢又滿怀期待。
  “不用啦!過年我想回家。”我是說實話,一年難得和我媽、還有我哥哥嫂嫂相處几天,我不想放棄。
  “那我一放寒假就上台北去陪你,好不好?”
  “陪我?”發覺音量太大,我壓低了聲音,道:“我這里沒地方讓你住耶!而且而且我每天都上班到很晚才回來,你會很無聊的。”
  “我有同事住在台北,我可以住同事家里,等你有空時我們再見面。”
  “呃”他看不見我面有難色。
  “好不好?”
  “好吧!你确定這樣做不會麻煩你同事嗎?”
  “不會。”
  世賢滿意地挂了電話,我卻有點不知所措。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我立刻撥了電話過去,這個聲音對我有安定情緒的作用。
  “嗨,是我,我”發現無話可說,我挂上電話。再連續撥了五次,听了五遍“我不在,有事請留言”之后,洗澡去也。
         ※        ※         ※
  “我看你電話得打勤一點,照三餐問候張經理,直到他肯給你產品資料為止。”
  說話者正是我們創意部那個有產品自大狂的總監趙公文培,炮轟的對象是我。
  我几乎要怀疑他完全不懂廣告,而且膽大包天。他向來堅持沒有足夠的產品資料是寫不出廣告文案的,于是要求身為下屬的我們游走法律邊緣,做出來的廣告有夸大不實之嫌。
  這陣子我深覺欲哭無淚,心力交瘁。不愛打電話的我,真如趙公所言,照三餐外加下午茶時間打電話与人虛与委蛇,真是滿腹委屈,處境堪怜。
  “趙總監,我已經打過不計其數的電話了,人家只肯給我這么多資料,我已江郎才盡,無計可施了。”
  即使他現在就決定把我FIRE掉都好過要我繼續死皮賴臉地追著客戶不放。
  “跟這种大公司合作就是這點不好,既要馬儿肥,又要馬儿不吃草。”
  我懂趙公的意思;大公司既要保密防諜,生怕泄漏商業机密,又對廣告品質嚴苛要求。
  听他如是說,是站在我的立場替我想了,我報以感激的微笑。
  五秒鐘之后,他憂心、同情我的表情已然消失殆盡,原來是我在自作多情。
  “你還是要另想辦法,你手上這個case是我們公司的大客戶,万万不能得罪也丟不起。”趙公刻意裝出的和顏悅色也掩不住他聲音里挾帶的威脅恫嚇。
  我挫敗地退出他的辦公室。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悻悻地又撥了電話給張經理。折斷我的腰,只為五斗米。
  “嘿你好,請問張經理在嗎?”按下那想忘都忘不掉的八個數字之后,我制式化的問句。
  輾轉片刻,我听到一個制式化的回答。
  “喂”“你好,我是”“邱小姐是嗎?是這樣的,我們產品設計上出了一些問題,很多東西還不能确定,有進一步的消息我會立刻主動告訴你,OK?拜拜。”那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再次挂掉我的電話。
  “拜拜。”我吶吶應聲。
  看著桌上似乎在向我乞討文字的空白紙張,我的臉也气得刷白。
  下班時間一到,我立刻回家,一秒鐘也不愿多待。
  踢掉我的懶人鞋,丟掉背包,脫外套時我已淚流滿面。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不由自主地,我又打電話給我“朋友”。沒留什么言,我對著話筒哭了五分鐘。
  然后,我站在蓮蓬頭底下讓熱水沖去我一身晦气,洗去我的煩憂。
  “嗨,是我,我剛洗完澡,覺得好過多了。現在才發現肚子好餓,我要下樓去吃飯了,拜。”
  向我朋友交代行蹤之后,我出門了。
         ※        ※         ※
  跟張經理磨了半個月之后,我的臉皮厚了一寸。
  唇上涂著我新買的棕色唇膏,穿上我最寶貝的白色開什米爾高領衫和米色套裝,再套上我那黑白雙雄之一兩寸的黑色方跟鞋,我到張經理的辦公室里展開我的“桃色計划”。
  讓我這般厚顏無恥地扮一個無所事事的女子,在別人公司里閒蕩的罪魁禍首就是我的直屬上司趙公文培。
  前兩天他絮絮叨叨地對我耳提面命。
  “品嘉啊!你的腦子到底是什么做的?打電話行不通,去客戶那里串串門子,聯絡聯絡感情,事情也許就有了轉机;張經理說不定以為你只會打電話和傳真,太沒有人味了,所以啊!你有事沒事就到他們公司去走走,不會錯的啦!”
  趙公的嘴臉看起來像個厲害婆婆,而我就是那個可怜的小媳婦。
  其實,早在我利用密集電話攻勢,卻要不到更多產品資料的同時,我已著手擬起廣告文案;雖然趙公不時的三令五申,著實令我對文案中產品部分描述略嫌空洞而感到些微的心虛,但我還是將文案擬定,准備將死馬當活馬醫。
  昨天我已將加班一周的心血傳真給張經理了,他說今天會給我回話。我決定今天親自造訪他。
  “你就是邱小姐嗎?你好、你好,早知道每天打電話給我的是位美女,我就要求文案不得用傳真方式送達,而是要你當面交給我。”
  我禮貌地和他握了下手,尷尬地笑著,悲慘地猜測著他將給我的回覆。他的贊美是因為等一下他將把我昨天傳真過來的文案批評得一無是處、一文不值。
  我不是廣告這一行的生手,來之前我就有了心理准備,如果他沒有全盤否決我的文案,那么我將用最大的努力試著和他溝通達成共識。沒有這种能力,我將很難在這個行業中久留。
  他請我坐下。
  “邱小姐,昨天你傳真過來的文案,我已經從頭到尾仔細看過了。”
  “噢,那你覺得如何?有沒有不恰當的地方?”
  “大致上說來,我很滿意,只有一句話我希望你能刪掉,其它的就OK了。”
  “噢。”我搗蒜似的點著頭。這才發現從進門到現在,我是緊張過了頭,像個兩百公尺短跑選手,比賽時卻跑了兩百五,尷尬不已。
  “那我們就算敲定了。”他說。
  “對,我回去之后就開始設計編排的工作,最遲三天可以完稿,下周三出爐。”
  “好,那到時候我們再聯絡吧!”
  踩著輕快的步履,我回到公司里。
  本想立刻告知創意部同仁文案通過的好消息,看見趙公正對阿娉嘮叨個沒完,我決定暫時不說。
  “品嘉,怎么樣了?”小劉一見我就露出關心的神色,安慰的成分居多,他肯定認為我鍛羽而歸。
  趙公立刻接下關愛我的第二棒。“文案被駁回了是嗎?”他犯著嘀咕:“我早告訴過你,你、還有你,”他高舉右手,食指點過他視線可及的每一個下屬。“沒有產品詳細資料,怎么做廣告呢?小小一則報紙廣告都得好几万呢!短少空洞的文案不是很浪費版面嗎?”
  趙公不改平日的慷慨激昂,這個嚴重熱愛吹噓產品的上司,讓我們几人全閉上嘴,頓時鴉雀無聲,我們在心里唾棄他。
  “總監大人,張經理采納了我擬的廣告文案。”等他回自己的辦公室之后,我才撥了內線電話告訴他結果。
         ※        ※         ※
  “嗨,是我。今天我好開心,晚上我吃了一客海陸大餐慰勞自己,回家的路上又在攤子上買了一包雞爪和脆腸,其實我已經吃不下了,是因為心情太好才買的。我把它放在冰箱里,晚一點再吃,明天吃也可以。呃噢,我剛才看了部片子,叫‘甲方乙方’,很有意思,你不妨也看看。呃我先去洗澡,待會再打給你,拜。”
  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我泡了個好久好久的澡。釋盡這段日子來所累積的緊張和疲憊,感覺捧透了。
  一出浴室,電話正響著。
  “品嘉。”
  “是你呀!”
  世賢在那頭詫异兩秒。“你在等誰的電話嗎?”
  “噢,沒有。”我剛才的語气很失望嗎?忽地我明白了,我以為是答錄机朋友打來的。
  “品嘉,你在听嗎?”
  很顯然地,我剛錯過世賢一句話。“啊?在呀!我在听呀!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我現在人在你家附近,你出來吧!”
  “噢,那你等我一下,我立刻就來。”
  問了地點,我火速換上外出服,抓了小錢包和鑰匙,正要出門,一個念頭暫停了我的腳步。
  一二三四,快點“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嗨,是我。我現在要出去,呃有個朋友從南部上來找我,我去去就回,拜。”
  我在附近的咖啡屋里找到世賢。
  “這么快啊!”他一見我就笑。
  “什么時候到台北的?”我在他對面坐下。
  “今天下午。”
  “放寒假啦?”
  “嗯,今天開始放。”
  “剛才有沒有打很久的電話?”
  我心中一陣莫名的歉意。他好像告訴過我寒假開始的日期,我竟沒有期待。今日一高興,獨自在外享用美食,回家看了一部VCD,又泡了一個長澡。我看了看咖啡屋其他的客人,慶幸著這家店營業到凌晨兩點。
  “我每隔十分鐘打一通,第三通就找到你了。”
  可怜他對我的期望值已降低到這等程度,第三通電話能找到我,他就很滿意了。
  “我加班噢不,我下班去逛個街、吃個飯,所以就晚了。”我這算解釋吧?
  他只是溫暖地笑了笑,沒有表示什么。“明天你還得上班,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我才剛出來耶!連飲料都還沒點呢!你你不介意嗎?”
  “我只想看看你,看見就好了。”他招來服務生買單,攬著我出了咖啡屋。
  我有點不好意思,卻更覺壓力減輕后的舒暢。
  “品嘉,我們認識多久了?”送我回家的路上,他若有所思地問。
  “快一年了吧!”我記得去年春節前,我休假三加旅行團去昆明玩時認識他的,他是團友。
  “你覺得我怎么樣?”
  “你很优秀。”
  “我們這樣算不算在交往?”
  “算吧!”
  “可是我怎么覺得我們一直在原地踏步?”
  “可能因為我們一北一南,相隔遙遠的緣故吧!”
  “你有沒有考慮過辭掉現在的工作,換一個環境試試?”
  “沒有耶!我現在的工作不好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看看我,他欲言又止。
  “我家到了。”
  大概見時間已晚,他沒問我請不請他進屋里坐,我也沒提。
  “明晚我再給你電話。”
  “好。”
  他看著我上樓,然后离去。
  我好困。看了看電話,又想听听我朋友的聲音。
  “嗨,是我,我朋友回去了。我覺得自己不冷不熱的態度有點不應該。可是對他,我熱不起來,就像對誰都熱不起來一樣。我是不是有病啊?算了算了,我要睡覺了,晚安。”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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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1-8-3 21:43:41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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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年關將近,case比平日多出許多,公司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馬翻。和北上度寒假的世賢比起來,我更是忙得不值得人原諒。除了拖著疲累的身軀陪他吃了兩次晚飯,看了一場電影之外,我和他沒有別的約會。
  此刻,我埋首于一堆文案里。
  “品嘉,會客室里有人等著見你。”阿娉翩然來到我身邊通報。
  “噢,謝謝。”
  我立刻到會客室一趟。
  “世賢?你怎么來啦?”我十分訝异。
  “我來告訴你,我下午回台南。”他平靜陳述。
  “噢。你打個電話告訴我就好了嘛!干嘛親自跑這一趟?”
  “走之前想再看看你。”
  他眼底一抹眷戀,令我不忍。想補償些什么,我看了看手表。
  “你搭火車吧?几點的,來得及和我一起吃午飯嗎?”
  “來得及吧!你有空陪我吃午飯?”他很怀疑的樣子。
  “有空,你等我半個鐘頭就好。”說完我又奔回座位,好像走快一點,時間也會過得快一點。
  “品嘉,他應該是你男朋友了吧?”阿娉曖昧地問我,下巴差點掉在我肩上。
  “對啦!”
  “我剛才跟他聊了几句。哎,看起來滿优質的,他是做什么的?”
  “老師。他在台南一所高工教書。”
  “台南啊!那他怎么跑到台北來了?”
  “人家在放寒假啦!哪像我們這么歹命,每天累得跟老狗一樣。”
  “嘖嘖,多体貼啊!放寒假就上來會你耶。”
  “謝謝。”我為什么對阿娉說謝謝?也許我想謝的人是世賢吧!
  “品嘉,你們這樣兩地相思,苦不苦啊?”
  “苦?噢,還好啦!”
  “几番細思量,情愿相思苦,對不對?”
  “對吧!”什么跟什么?“他有沒有想過到台北來教書?”
  “不知道耶!他在台南教得好好的,家就住在台南,干嘛到台北來教書?”我不懂她為何有此一問。
  “也對,适當的距离可以保持兩人之間的神秘感,滿好的。”
  “怎么,你想到南部找工作了嗎?”我順著她的話,促狹地問。
  “我?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干嘛到南部找工作,頭殼又沒坏去!”
  “你剛才不是說要神秘感嗎?小劉和你都在我們公司上班,神秘感盡失,你不去南部,好歹也叫小劉到中部去嘛!”
  阿娉白我一眼,回她的位子去了。
  六點不到天就黑了,回到家中,我整個人癱在沙發里。明天是周日,不用上班,今天送走世賢,這兩件事讓我心情輕松愉快。
  對了,明天我就有空陪世賢了,他為什么要選在今天回台南呢?而且今天才告訴我。
  他在向我抗議嗎?也許是吧!
  噢,我已經小睡過片刻,全身細胞舒活。
  好心情要跟好朋友分享,我又撥了那組數字。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好好听的聲音。
  “嗨,是我。快過年了,我忙得一塌糊涂。不過,今天晚上卻分外感到輕松,剛才睡了一覺,錯過了晚餐時間,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餓。也許等一下就餓了,再說吧!呃晚一點再打給你好了,拜。”
  拿了換洗衣物,我正要進浴室,電話響了。
  “喂”“品嘉,我到了。”是世賢來電,告訴我他到家了。
  “你現在才到啊?”
  “早就到了,我想你一定很晚才回家,所以現在才打。”
  “噢。”他体貼的口吻再次讓我感到歉疚。
  “你會回家過年是嗎?”
  “會呀!”
  “那等你回高雄再打電話給我,到時候見。”
  “好,我知道。”
  “對了,我在放寒假,不必早起上班,再晚你都可以打電話給我。”
  “嗯。”
  “你早點休息吧!拜拜。”
  “拜拜。”
  挂上電話,我忽覺自己滿惡劣的,我几乎沒有主動打過電話給他,也許我真的怕打扰他的睡眠。
  看起來世賢是個不錯的男人,他應該會好好愛我才對,但我又不希望他太愛我。
  他愛我多少,我就得回報同樣的愛,而我并不想愛人。
  我又想跟我的朋友說話了。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我對著話筒歎气,他就不能多說几個字嗎?
  “嗨,是我,我很糟糕、很惡劣,也很無奈。你看,我會跟你說話是因為你不會回答,也許我該去買個布偶來當听眾。可是布偶沒有生命,它不會懂我說的話,其實你也不懂,但你有生命,我可以假裝你懂……算了,我心里好亂,胡說八道一堆就沒事了。
  我去洗澡了,洗完澡會舒服一點。拜拜。”
  我一挂上電話,它就又響了。
  “品嘉,你什么時候要回來啊?”是我哥。
  “公司一放假我就回去。”
  “何時?”
  “等我買到預售票再打電話回家好不好?”
  哥說媽要和我說話,叫我等一下。
  我媽叮囑几句之后便挂電話,她不習慣講電話,我也是。
  我成功地進了浴室,不再有電話。
         ※        ※         ※
  “小劉,回來啦!”阿娉對甫進辦公室的男友嫣然一笑。
  創意部里每個人依舊忙碌,不過心情指數明顯上揚,因為快放年假了。
  “張經理怎么說?”我問小劉。上回我送去的文案過關后,小劉接手編排設計的工作。
  “過關了。”
  “這么快?”
  “快過年了嘛!青青菜菜啦!”小劉打趣道,一副卸下重擔后的痛快。
  “希望開春以后的工作也能這么順利。”阿娉許了愿。
  “我覺得只要我們的總監不再姓趙,日子可能會好過一點。”小劉也許著愿。
  “不姓趙?那他要姓什么?”阿娉糊涂了,一反平日的精明干練。
  “性本善啦!姓什么。”小劉拍了下他女友的腦袋。“總監應該換人做做看嘛!”
  我們几個敢如此囂張放肆,是因為各部門頭子和總裁正在開會。
  “我看很難,趙公跟我們老板不是有親戚關系嗎?”我提醒大家不要忘了趙公之所以能夠外行領導內行是有原因的。
  “那是因為我們的總裁也是濫好人一個。不過,据可靠消息來源指出,過完年后老總裁就要退休了,我們連總裁都換新的,听說是個TOUGHMAN,不講情面的。”
  小劉的消息特別靈通。
  “你所謂的消息來源是什么?”我質疑。
  “人事部的小丁透露給我的。”
  “那可信度應該非常高了。”阿娉信了。“來者是何方神圣?”
  “男的,不老,其它的就不清楚了。”小劉語罷另提建議:“哎,今天晚上我們几個一起去吃飯,慶祝慶祝好不好?”
  “慶祝什么?”阿娉納悶著。
  “隨便什么都可以,反正我覺得心情很棒,想慶祝就對了,我几乎已經看見趙公在卷舖蓋了。”
  小劉得了妄想症。不過我也期待著他幻想的那一幕。
  “你要請客嗎?”阿娉問他。
  “拜托,平常我一個大男人供你們使喚,讓你們左右還不夠慘啊!沒叫你們請我就不錯了,還要我請客?我身上才几兩肉,還想壓榨我?”
  他的目光掃過我們几人。“先說好,各付各的,要三加的舉手。”
  他的女友率先響應。另有三個半新舊同仁也跟著舉手。
  我還在猶豫的當儿,阿娉出聲了。
  “品嘉,舉手啦!我怎么看你都不像自閉患者,別那么不合群好不好?”
  我不是不合群,只是有點不适應人群。不過,我還是從善如流地舉手了。
  趙公面帶屎色回辦公室來,他的會議結束了,我們的也結束了。
         ※        ※         ※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嗨,是我。跟你說哦,昨晚我享受了最貴一夜,我和一堆同事到‘天辣子’去吃麻辣鍋,然后到‘維洛妮卡’去泡了一晚,HIGH到最一高點。不過現在我已經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了,除了維洛妮卡店里那個不放半條魚的泡泡魚缸,還有我已經拉了兩回肚子。希望明天可以平平安安的去上班。好高興喔,快放假了,等那個支援客戶的工作結束之后,我就正式跟過去這一年說拜拜。糟糕!我又想上廁所了,拜拜。”
  上完廁所之后,我把該熨的衣服熨了熨,清理屋內一星期來堆積的垃圾其實沒多少。
  “嗨,是我,我現在想出去逛街買點禮物給我的家人,可是又擔心我的腸胃不适,好像不方便出門。唉算了,還是出去一趟吧!除了今天,我已沒有時間逛街了。走了,拜。”
         ※        ※         ※
  今天我穿了條黑色牛仔褲到公司跟小劉會合,他要騎机車載我去客戶那里。
  “小劉,我沒有安全帽耶!怎么辦?”
  “阿娉那儿可能放了一頂,你上去借吧!”
  “阿娉自己開車,哪會有什么安全帽?”
  “她開車可是我騎車呀!她偶爾也需要戴安全帽的啦!”
  我回樓上向阿娉借到安全帽又下來,跨上机車后座,抱著小劉的腰,等他載我到目的地。
  今天我和他奉趙公指示到鴻達公司的產品展示會場支援。當我們到達時,發現一樓左邊的展示會場上早已擠滿了風聞而至的客戶。
  源達是家食品公司,所有產品的廣告設計都由我們公司負責承攬,我和小劉經常做他們的case。但像這种連袂前來支援他們的展示活動還是頭一遭。
  “今天可以試吃很多東西。”小劉看見現場供客戶試吃的產品已然食指大動。
  “還沒開工就想到吃。”我嗔他。
  “陳副理在那邊,我們過去報到吧!”他指著一點鐘方向。
  和陳副理打過招呼后,我們就開始在食場上“插花”。其實他們今天最需要的是能解說產品的銷售人員,按理說,我們的上司趙公才是上上人選,他的人格特質一定比鴻達公司的銷售員還适合當銷售員,他卻頤指气使地派我這個只會紙上談兵的人和小劉過來。我既不能言也不善道,杵在會場上其實滿礙眼的。倒是小劉還頗派得上用場,他已經協助客戶在辦理訂單收發的事項。
  我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個活道具,于是找了蓋蓋印章、填填資料的瑣碎小事來做做樣子。唉無聊得要命。
  中午,陳副理招待我和小劉一份不錯的餐盒。
  “你那么餓啊?不是要試吃很多東西嗎?”我盯著小劉一副餓死鬼的樣子問。
  “見鬼了,我什么也沒試吃到。”
  我笑了笑,這才打開我的餐盒。
  “品嘉,听阿娉說,你有男朋友啦?”
  “嗯。”
  “什么時候結婚?”
  小劉大概認定我是那种不交男朋友則已,交了就會嫁給那人的女孩子。
  “你和阿娉什么時候請我喝喜酒?”
  “我和她都沒提過結婚的事。”
  “噢。”
  小劉剛咬了一口排骨,邊嚼邊說:“現代人哪會一交往就認定對方是結婚的對象。”
  他把我當古代人看,果然。
  “你是說你們并不很認真?”
  “也沒那么不負責任啦!交往的時候還是很認真的,不過沒有想得太遠就是了,免得給彼此帶來壓力。”
  “阿娉也這么想?”
  “應該是吧!”他接著就怪腔怪調地說:“‘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這句廣告詞都爛了,你還不懂啊!”
  “沒有天長地久,也就不必曾經擁有了。”我說出自己的看法。
  小劉突然停止進食的動作,像看怪物似的望著我。“你几歲啦?”
  “沒早讀也沒重考,大學畢業后就在我們公司工作,今年夏天剛好滿三年。”我像提謎題似的要他猜。
  “二十五。”他將謎底揭曉。“你是不是在感情上受過什么刺激?”他又繼續吃飯。
  “神經!我哪有受過什么刺激。”我罵他。我很喜歡“刺激一九九五”這部片子,但絕對沒受過什么刺激。
  “小劉,我們下午要在這儿待到几點?”
  “看情況吧!能走的時候就走,我還得回公司去,有個設計還沒完稿。”
  “也好,我跟你一樣,一個維他命C飲料的廣告案已經交到我手里了,大公司的要求很高,馬虎不得,我現在連坐馬桶時都在想這個case。”
  “拜托一下好不好,小姐,吃飯的時候講馬桶?”小劉斥我。
  “有什么不得了的,你不坐馬桶嗎?”劉德華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坐馬桶哩。
  小劉做了個嘔吐的表情,蓋上他的餐盒,他不是吃不下,而是吃完了。
  “小姐,我現在要去尿尿。”他報复我。
  “祝你撒尿愉快。”我朝他的背影大喊。
         ※        ※         ※
  收拾了行囊,我踏上歸鄉路。臨行前,我打了電話給我朋友。
  “嗨,是我,我現在要赶火車回家,祝我一路平安,新年快樂吧!你也是。拜。”
  我一路睡回高雄。
  “媽!”
  “回來啦!有塞車無?”
  “沒啦!火車哪會塞車。哥哥呢?是不是在店內?”
  “是啦!跟你阿嫂都在店內,晚點才會回來吃飯。”
  我把背包放回房間里,拿出要送給媽媽的禮物又回到客廳。
  “媽,這件背心送你。”我將羊毛背心遞給她,另外又塞給她一個大紅包。
  “人回來就好了,拿這些要做啥?”媽媽推拒我給她的紅包。
  “媽,你緊收起來,別這樣推來推去啦!”我硬是把紅包塞進她的口袋里。
  “咱這天气這么熱,哪要穿到這款衫啦!”
  “寒流來的時候你再穿嘛!”
  她其實很高興。媽媽是純朴善良的傳統婦女,善良得令我心疼,我抱了抱她微胖的身子。
  “好了啦!好了啦!我要來去煮晚頓了。”她很開心,卻不習慣我對她的親昵舉動。
  我跟進廚房幫忙。
  “你阿伯阿叔他們知影你要回來,特別拿這些魚和蝦仔說要給你吃。”
  我的叔叔伯伯都住在附近,早年他們和我爸一樣,以捕魚為生,現在年紀大了,不再出海捕魚,改在市場里賣魚。
  廚房里,我和媽媽准備著晚餐。晚飯時間快到了,我才到大街上的雜貨店里喊我哥哥跟嫂嫂回家吃飯。
  小年夜店里生意分外活絡,兄嫂必須鎮日留守,吃飯時間才把店交給伙計看管。
  一家人吃飽飯之后,我把要送給兄嫂的休閒夾克拿給他們。
  “阿嫂,歹勢啦!我忘記你已經有身孕了,這夾克你等生完再穿好了。”
  “不要緊,現在也還可以穿啦!品嘉,多謝你呢!”
  嫂子的娘家也在我們鎮上,她比我哥小五歲,比我大三歲,跟我媽一樣善良純朴,我很尊敬她。
  “阿嘉啊!你有男朋友了沒?”
  我哥并不是急著要把我嫁出去,至少沒我媽那么急。但他一直希望那個可以照顧我一輩子的男人赶快出現。
  “有就會帶回來給你們看了啦!”意思是目前我還沒有男朋友。再次我覺得愧對世賢。
  “年過完就二十六了,你眼光不要太高才好。”我媽一見我哥開了頭,立刻跟著碎碎念。“女孩子一個人住在台北要卡小心,知道無?”
  “知啦!媽。”
  和家人在客廳里閒話家常,我享受著南台灣故鄉的溫暖。
  除夕早上,我陪媽媽到菜市場兜了一圈,我的伯父伯母、叔叔嬸嬸,好几人在市場里賣海鮮,勉強算家族生意。
  “阿嘉,回來啦!”
  “愈大愈水呢!”
  “台北住久了,不一樣哦!”
  “何時會擱回台北?有閒來阮家坐啦!好久沒看見了呢!”
  我一一回應他們的關愛,土親人也親。
  在老家,我過了一個有廟會、歌仔戲的新年。另外,我和世賢見了面,看了一場電影。
         ※        ※         ※
  “嗨,是我,我回來了,很充實的感覺,回家過年真好。呃我要先整理一下行李,有空再聊,拜。”
  挂上電話,我把親戚送我的東西整理分類后,放進冰箱里。大部分是海鮮,我勢必又要將它們送給辦公室里的同事了。不敢告訴家人我在家從不開伙,怕他們為我的健康操心。卻之不恭的情況下,我收下每一份關怀。
  早早上床睡覺,迎接明天。周公就要見到我時,電話鈴聲大作。
  “你到啦?”是我哥打來的。
  “到了。對不起啦!哥,我忘了打電話報平安。”
  “記性實在有夠差。好啦!到了就好了,快去睡覺。”哥輕斥一句,囑咐一聲后挂電話。
  又響了。
  “喂”“你回台北啦?”是世賢。
  “嗯,明天開工,今天下午到的。”
  “坐火車很累吧?”
  “還好。”我說完打了一個呵欠。
  他沉默了五秒。“既然明天要上班,你早點睡吧!”
  “晚安。”
  開春后第一天上班,大伙喜气洋洋,但繁重的工作量容不得我們混水摸魚。甫開工,全部員工立刻陷入戰戰兢兢的緊繃狀態,錢有愈來愈難賺的趨勢。
  漫長的一天結束后,我要同事們在辦公室里等我的海鮮。回家取出冰箱里的海鮮,我折回辦公室,趙公厚顏地要了一尾花枝,其余的才讓給別人瓜分。沒辦法,誰叫他是老大。
  “本來今天下班后想請大家去喝春酒,不過既然品嘉給了我們海鮮,我看大家還是早點回去好了,免得放久了不新鮮。”他指了指手中的提袋,卑鄙地解釋著。
  “總監,春酒多放一天是不會不新鮮的啦!那個啊!我們明天再喝也可以啦!”小劉怪腔怪調,存心捉弄他。
  “明天嘛”“怎么樣啦?總監。”我們异口同聲。
  “好,好,明天就明天吧!”趙公向我們豎白旗,拎著花枝,他先走一步,留下竊笑暗爽的我們。
  大家也急著回家,全為了一個“鮮”字。剩我一人,沒道理留下來加班,我逛百貨公司去了。
  很久沒添購新衣的我,倒是認真地在五折商品里挑選一番。我依舊只買黑、白、米三個顏色的衣服。添了几件實用性高的衣褲之后,我回到家附近的超市里閒逛,我記得沐浴精好像快用完了。
  剛過完年,家家戶戶依然忙采購,超市里人很多,我索性又推著車觀察眾生相。
  眼前這名衣著考究的男人,大概是一個著重健康、講究品味,獨自居住在至少二十來坪的雅房里,有很多仰慕者。他的推車里放著优酪乳、橄欖油、熏鮭魚、生魚片、冷凍什錦蔬菜、刮胡膏和一袋香吉士、一瓶葡萄柚汁。
  我看得出神,沒注意到他正回頭望著我,待我發現時,不知已被瞪了多久。
  “對不起,借過一下。”我胡亂說了一句,掩飾自己偷窺他的心虛。走道很寬,他根本沒擋到我。
  他很紳士地讓了讓。
  我立刻遠离他,抓了一瓶沐浴精到柜台結帳。出了超市,走了五十公尺我又折了回來。
  我忘了拿回寄放在寄物處的提袋,里面可是我剛花了不少錢買的新衣。站在寄物處的柜台前,我掏盡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找不到服務人員之前給我的號碼牌。
  “小姐,我好像把號碼牌弄丟了,怎么辦?”我心焦不已。
  “你再找找看嘛!會不會掉在超市里?”
  “噢,那我進去找找。”
  鑽回賣場里搜尋一周,我大失所望地回到服務人員面前。
  “小姐,我那些東西是剛買的,發票還在,可以證明是我的沒錯,我拿給你們看。”
  我說著便要打開皮夾拿出發票以茲證明。
  “可是我們必須收回號碼牌才能給你東西耶!很抱歉。”服務人員很同情的眼神,卻是一副愛莫能助。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那這樣好不好,我想……”我想賠那塊號碼牌的錢。
  身后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話。“小姐,這個號碼牌是不是你掉的?”
  是那個講究品味、著重健康、有很多仰慕者的男人。
  “哦,對,就是這個,謝謝!”
  我一把從他手中搶過我的號碼牌,立刻交給服務人員。她們也替我感到松了口气,把東西還給我。那個男人也領回他寄放的東西一個精品店的購物袋,我想里面裝的一定也是一些价值不菲的東西吧!
  我瞟他時,他正對著我笑。我赶緊走出超市,他卻追了上來。
  “小姐,請留步!”
  這是什么時代的用語?我回頭,用眼神問他:“你在跟我說話嗎?”
  “可以請你喝杯咖啡嗎?”他指了指超市外圍的小小咖啡座。
  他的仰慕者都是用這种方式釣來的嗎?
  “為什么要請我喝咖啡?”我問得蠢。
  “我撿到你遺失的號碼牌,你丟我撿,算是有緣吧!還有,我有點無聊。”他晃了下腦袋,表示他說完了。
  我猶豫了五秒鐘。“好吧!不過應該是我請你喝才對,你剛才幫了我一個大忙。”
  他沒意見,請我入座。
  “喝什么?”他把侍者給的MENU遞給我。
  我翻了翻MENU,有點事做比較不會尷尬。看了半天,我心里只反覆地想著自己是不是變坏了,大都會里曠男怨女相遇的戲碼竟也輪到我當女主角。
  “牙買加國寶。”他先對侍者開口,看來他在這里喝過咖啡。
  “小姐,你呢?”侍者繼而問我。
  “一樣。”我漫應著,不知道他點的咖啡好不好喝。
  我望著侍者离去的背影,余光瞟見他正在研究我。
  “你住附近?”
  “嗯,你呢?”我這才回視他。
  “我也住附近。你跟家人住一起嗎?”
  “我一個人住。”
  “真巧,我也是一個人住。”
  太危險了,問題不危險,危險的是答案。他不會幻想我是乾柴而他是烈火吧?
  咖啡煮得也太慢了一點,我不安地翻著袋子里的新衣服。
  “袋子沒拿錯吧?”他問。
  “噢,沒錯。”我停止了之前的動作。“你買的那些東西應該赶快放回冰箱才不會變質。”我暗示他等一下咖啡喝快一點。
  他臉上忽地泛起一抹詭异的笑,笑得我很惱,不過沒表現在臉上就是了。
  咖啡來了,我立刻給了侍者一張千元大鈔。接著我想用早晨喝鮮你的速度喝完那一杯咖啡。
  滾燙的咖啡阻止了我愚蠢的行為。
  “慢點喝,小心燙著舌頭。”他提醒我。
  來不及了,我已經被第一口咖啡燙著。我用力吹了吹杯面,再試一口,覺得不那么燙了,咕嚕兩下,我喝完那杯咖啡。
  “你都是這樣喝咖啡的嗎?”
  喝到肚子里不都一樣嗎?听不出來他是不是在嘲笑我。
  “涼了就不好喝了,你也赶快喝嘛!”我催他。
  他又笑了。
  “笑什么?”我有點生气。
  “你很可愛。”語罷,他也將咖啡一飲而盡。“走吧!”他說。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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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3 21:44:07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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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創意部每個職員全找了藉口推辭趙公請喝春酒,倒是兩個星期之后,大伙合請他吃了一頓送別飯,歡送他回業務部。繼他之后擔任我們總監的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女性何淑敏。
  她上任的第一天,穩穩地踩著兩寸半的高跟鞋走進辦公室。四周的空气因她的出現而凍結。她側首听著我們几人的工作進度報告,身子直挺挺的,陽光流瀉在她周圍,映出細致的肌膚和挑染過的發絲。
  她美得令人屏息,卻又冷漠得似乎難以捉摸。帶著冰冷的古典美,使我聯想到羅丹的大理石雕像。她的鼻子小巧、鼻尖微翹,大大的眼睛清亮無比,紅潤的肌膚吹彈可破,艷麗的朱唇充滿挑逗。
  她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冷冷的自信与無懈可擊的專業形象。她一絲不苟,但几天相處下來,我發現她對我們倒也十分客气。
  疑慮漸除,我漸漸适應了頂頭上司已換人的事實。
  今天到上午十點為止,她尚未出現在創意部。
  “品嘉,你覺得何總監怎么樣?”阿娉偷個空摸到我身旁。
  “不錯呀!比趙公賞心悅目。”
  “那是當然。”她深表贊同。“人也還不錯,就是冷了一點。不過,已經好過趙公太多了。”
  “人家是標准的冷美人,那种公主气質完全是渾然天成,學都學不來的。”小劉也湊了過來。
  阿娉睡了他一下。“公主今天怎么沒來呀?”
  “主管會報,開會去了吧!新總裁今天到公司來了。”
  “新總裁?不是這個月下旬才上任嗎?”阿娉質疑。
  “那是正式上任,今天就開始來了解狀況了,人家敬業嘛!”
  “什么來頭啊?”阿娉又問。
  我怀疑眼前這對情侶平日約會都絕口不提公司的事,的确是標准的公私分明。
  “老板高薪從泛美挖過來的,听說是搞創意出身的。”
  “泛美?公主也是泛美過來的,老板一次挖兩個,未免太狠了吧?”阿娉已改口稱何總監為公主。
  “這有什么,做生意,各憑本事嘛!”
  “咦?”阿娉的疑問接踵而至。“兩個一起跳槽,有點不尋常喔,他們有沒有什么關系啊?”
  “有關系。”小劉肯定回答。
  “什么關系?”我也好奇了。
  “公主是總裁的小姨子。”
  “原來如此。”
  “小劉,你怎么這么清楚?”我又問。
  “前兩天听小丁說的。”
  人事部的人放出的消息,估計是假不了了。
  “哎,好了啦!兩位請回座干活。”我請他們還我一個自由呼吸的空間。
  我繼續埋首那個維他命C飲料的文案。
  中午,辦公室里的同事們一個個出去吃午飯了。我因為有一個靈感就要蹦出腦袋,不忍放棄,于是多留了一會儿,可能是餓昏了,靈感轉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是先吃飯吧!下午我一定要想出來。
  我搭電梯到一樓,低著頭出電梯門時撞到人了。
  “對不起。”我反射性地道歉。抬頭一看,被我撞歪的人正是我的上司公主,而她身旁站著的那個人,是唯一被我請過咖啡的男人。
  “何總監”我喃喃地喊著,看看她再看看他。
  “品嘉,是你啊!”公主笑了,她親熱地對那人說:“姊夫,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品嘉,創意部的重要干部。”接著她又面向我。“品嘉,這位是高捷思,我們的總裁。”
  “你好。”我客气地朝他點頭,他只是對我笑笑。
  電梯隔開了我們,我吃飯去了。才走兩步,我就改變了主意,跑回家去。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嗨,是我,我現在很生气,這輩子我第一次有被人愚弄的感覺,真的,我好气,好气,好想尖叫。你知道嗎?我竟然不明不白,糊里糊涂請一個有婦之夫喝咖啡,像話嗎?我算了,說了你也不會懂的,反正我就是被人愚弄了你可不可以听我哭,如果你不想听,那我就挂電話了,拜。”
  我哭了好久。洗了把臉又回公司上班,繼續接受公主和她姊夫的領導。
  我盯著桌上的文案內容。“甜蜜C兮”?我有一股沖動想改成“惡心巴拉”。
  中午沒吃飯的我,肚子正在嘰哩咕嚕叫。怕被同事听見,我拿了馬克杯到休息區沖了一杯麥片回座位。
  “你現在喝麥片,有沒有搞錯啊?”小劉經過我身旁時,低聲問道。
  “我沒吃午飯。”
  “噢。那么賣力工作干嘛!上司換了人沒錯,可是又沒給你加薪,不用那么急著表現嘛!”
  明知他在開玩笑,無奈我心情惡劣,一气之下,將桌上十几張文案拾起,往他頭上狠敲一記。
  小劉立刻凄慘哀號。“我真對不起我媽呀!堂堂男子漢竟慘遭弱女子攻擊!”
  我把他推開。
         ※        ※         ※
  兩天之后的下午,公司在大會議室里辦了個歡迎茶會。全体員工熱烈歡迎新總裁到任。
  老板向我們正式介紹高捷思。長篇廢話加上如雷的馬屁掌聲之后,大家可以開始吃東西。每個人邊聊邊吃西點蛋糕喝下午茶,賺得浮生半日閒。
  “好可惜喲!”
  “可惜什么?”
  “新總裁已經不是單身了。”
  “哦?真的嗎?不過這很正常嘛!他這种條件的男人早該被人要走了,哪可能留到現在。”
  “也對喔,听說創意部何總監是他小姨子。”
  “哦?那他太太一定很漂亮,看何總監就知道了。”
  “那也不見得,我跟我妹長得就有天壤之別。”
  “那你妹一定很漂亮。”
  “去死啦你,講什么嘛!很不給面子耶。”
  几個業務部女生在討論高捷思,听得我和阿娉等人會心微笑。
  “哎,總裁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了耶。”阿娉甚是雀躍。
  我隨著她的目光轉身看去,他果然朝我們這個方向直行。我咽下蛋糕時,他抵達我面前。
  “嗨,是我。”他是看著我說的。
  “總裁好。”我們同聲向長官請安。
  “你們好。”他瀟洒回一句,眼光掃視過每個人,停在我臉上。“品嘉,幫我介紹一下吧!”
  我不必看部門同事的臉,也感覺得出瞬間放大的眼瞳里釋出的疑問。
  “呂文娉、劉蔚修、蔡靜怡,陳幸怡、王明璨。”我簡洁地介紹站在我身邊的諸君。
  他很快就离開我們,可能是想繞場一周,跟每個人都打聲招呼吧!
  “品嘉……”五個人齊聲呼喚我,音量不是特別大,可刻意制造的抖音有致命的殺傷力。
  “干嘛啦”我聲若蚊鳴。
  “沒干嘛啦!我們哪,只是想知道嘛!就是那個啊!那個高總裁他他怎么知道你叫做品嘉,我們几個他全都不認識!”
  小劉可以到演藝圈發展,真的。他很有喜感,假結巴真質問,聲音表情轉換之自然与時下喜劇明星不分軒輊。
  不過,我笑不出來。
  “前几天我在電梯口遇到他和公主,公主向他介紹過我,所以他就知道我叫品嘉了嘛!怎樣,還有什么問題?”說罷,我又覺理直气壯。很簡單嘛!我剛才干嘛那么心虛呢?
  喝過下午茶,我們各自回到工作崗位,再過一個鐘頭就可以下班了。不過,今天我想留下來加班,我經常是加班到最晚的人,可能我的工作能力不及他人,人家做得完,我做不完。
  加班工作快告一段落時,電話響了,沒有其他人,所以我不得不接听。
  “創意部,你好。”
  “嗨,是我。”
  我將話筒移到眼前端詳兩秒,又放回耳朵旁。“你找哪位?”
  “找你。”
  我摔上電話。太可怕了,無聊男子。
  隨便收拾了下桌面,我沖出辦公室,很不幸地又在門口撞到別人。
  “對不起。”
  “你是很喜歡撞人還是很喜歡說對不起?”
  我撞到我的長官高捷思。“對不起。”
  “原來你喜歡說對不起。”
  “不是,不是,我是在向你道歉。”
  “跑那么快干嘛?”
  我先站离他遠一點才回答道:“我剛才接到一通無聊男子的電話,辦公室里只剩我一個人,有點恐怖,所以就跑出來了。”
  “你說我是無聊男子?”
  “不是,不是,我是說打電話那個……”我倏地住口,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你……”“電話是我打的,傻瓜!”他拍了下我的頭。
  我決定了,明天我就去買一雙恨天高,以后我就天天踩著那前高后高、一直以來我都不屑穿的那种鞋子上班。
  “你在想什么?”
  聞言,我立刻低頭。剛才我在目測他高我多少,要買几寸的恨天高才夠。
  “吃晚飯了沒?”
  “沒有。”
  “到底有還是沒有?”
  “有。”我騙他。
  “好吧!那我請你去喝咖啡。”
  提到咖啡我就來气。“我再也不跟你喝咖啡了。”
  “為什么呢!上次你請我,這次我回請你,很合理呀!”
  “不合理,不合理,一點都不合理,而且不合情、不合法。”我邊說邊离開他的磁場,朝電梯門走去。
  他跟了上來,不疾不徐。
  “合不合情、合不合理就見仁見智了,怎么會不合法呢?”他皺眉的樣子很好看。
  “我說不合法就不合法。”我按了電梯的下降鍵。
  “不合哪一种法?”他有追根究柢的精神。
  “心法。”
  電梯來了,他和我共乘。
  “到底為什么不跟我去喝咖啡?”
  “一定要有理由嗎?”
  “說得出能說服我的理由就准你不喝。”
  這是什么態度、什么口气?
  電梯到一樓,他又隨我出來。大概是惱我一直不肯回答,他握住我的手,止住我前進的步伐。
  “理由?”
  “總裁大人,你行行好,我只身在台北過日子,沒有親戚也沒几個朋友,我不想換工作,請你放過我吧!”我說的是真心話。
  “兩個人喝咖啡有你說得這么嚴重嗎?”他放開我的手,表情很受傷。
  “高捷思,”我用正經一點的語气對他說。“坦白說,我也不認為兩個人一起喝個咖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知道你是個結了婚的男人,我們只是同事關系,除了公事之外,實在沒有必要制造無謂的困扰。人很難不在意流言,即使再看得開也難保不被傷害,對不對?你應該替你太太想想嘛!至于上次我請你喝加啡,純粹是為了答謝你撿到那塊號碼牌,你不必放在心上。如果你不是到我們公司上班,我們根本不會再相遇,更不會有這第二杯咖啡了。”
  我在心中為自己的冷靜和口才喝采。
  他卻重新牽著我的手。“走吧!”
  “去哪里?”我納悶了。
  “喝咖啡。”
  “高捷思!”我杵在原地大呼其名。他這是什么意思?在我說了那么多感人肺腑、至情至性的話之后,他依然將我當白痴耍。
  “你結婚了嗎?”
  “沒有。”
  “那就對了,上個星期我正式离了婚,現在我們可以喝咖啡了吧?”他咧嘴而笑,自信多過疑問的眼神正在穿透我的心思。
  我不想讓他得逞。“我雖然還沒結婚,可是有男朋友。”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向別人提起男朋友。
  “那也不是問題,他很快就會成過去式,在我們相遇之后。”
  他的聲音加上表情讓我以為自己听到的是真理。不待我思量,他牽動了我的腳步,牽動我內心深處隱隱約約的期待与不安。我的不安是因為期待,我的期待來自于不安。
  我所有的期待和不安,此刻是一种無法言喻的意亂情迷。
  “給我你家的電話號碼,好嗎?”喝完咖啡,他問我。
  “我不喜歡接電話。”
  “只喜歡打電話?”
  “也不喜歡。”
  “何不把電話線剪了?”
  “我會考慮。”
  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很死相。說矜持也不是,說大方又差得遠,簡直矯揉造作,很不上道,和他的翩翩風度相較,我自慚形穢。
  “我想回家了。”
  “也好。”他看了看手表。“我送你走,你家在附近對吧?”
  “你怎么知道?”
  “我們喝第一杯咖啡時我問過你。”
  “噢,我忘了。”他也住在附近,跟我一樣獨居,我全記起來了。
  他若有所思地笑著。進咖啡屋之后他一直這么可惡地笑著,我非常不自在。
  他隨我起身离開,又自以為是地牽起我的手,而我,竟自甘墮落地任他牽著。
  徨地,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身旁。
  “你很特別。”
  他好像很享受牽著我的手漫步街頭的感覺,也許因為剛离婚,還不習慣孤單,抓到我這個倒楣鬼排遣他的寂寞。
  “特別?特別好欺負?”我慵懶地問。
  “誰欺負你了嗎?”
  “你。”
  “我?”他不以為然得很。
  果然很晚了,我看著路邊小販們收拾著他們的攤子。書報攤上一本雜志封面上原始奔放的圖案吸引得我的眼睛快抽筋了,脖子也酸了。不遠處一個面攤似沒有打烊的跡象,四溢的香味令我垂涎欲滴。
  “我想吃陽春面。”
  “你果然說了謊,其實你根本沒吃晚飯對不對?”他又自作主張地下結論。
  他是對的。我已餓得气若游絲,剩下的一點力气不能用來和他拌嘴。坐在面攤前,我把最后的能量用來向老板點了我的晚餐。
  “老板,給我一碗陽春面。”
  “兩碗。”他在我身旁坐下,更改了單位量。接著,他又要老板把剩下不多的大腸、海帶、豆干、鹵蛋全切給我們。
  黑白切!看來他也餓了一晚。自找罪受還禍延下屬。
  “你平時都在外面用餐嗎?”他肯定沒我餓,聲音听起來還很有精神。
  “嗯。”
  “長期在外頭吃飯對身体不太好吧!為什么不試試自己做晚餐呢?”
  “自己做太麻煩了,一個人的分量太少,不好准備,還是在外面隨便吃吃比較方便,我不講究吃。”
  我的眼睛一直盯著老板的動作。他終于把鹵菜切好、燙好,醬汁和配料該淋的淋、該洒的洒,端到我們面前,我也就不客气地開動了。
  “你說得沒錯,不過簡單一點的倒是可以試試,像咖哩飯、牛肉面什么的,可以自己做,連著吃兩個晚餐應該不會感到膩才對,你中午在外頭別再吃一樣的東西就好了。”
  “你會自己做晚餐吃嗎?”
  “會,有空的話。”
  他側頭看了我一眼,我有預感他又在胡思亂想了,果然“這樣吧!以后我如果自己做晚餐就請你到我家來一起吃。”
  “別傻了,我一個小小創意部組長都得經常加班,何況是你?你一定常忙得不想活,干嘛那么想不開還要自已做晚飯?生活已經很辛苦了,能簡單就簡單一點吧!”
  “哦?有力气說這么多話啦?”他又拍了下我的頭。
  我怒气騰騰地夾了塊豆干放進嘴里,把它當高思捷咬。
  “接受我的提議嗎?”
  “不接受。”
  “為什么?”
  “因為你不可能有空做飯。”
  “如果有呢?”
  “那也沒用,因為我沒空。”
  “不然,用撞的好了。”
  “撞什么?”
  “我有空做晚餐的時候呢!就多做一點,你有空就陪我吃,沒空就算了。”
  他說得瀟洒,我听得惶恐。他好像有把握我會自投羅网。
  “給我你家的電話號碼吧!”他繼續對我擺布,拿了張名片給我。
  我瞥了一眼便將名片塞進背包里。
  他另外又拿了一張出來,外加一枝筆。
  “你的電話號碼?”他的意思是叫我把號碼寫在名片背后。
  我寫了個號碼。
  “你确定這是你家的電話號碼?”他一看到那組數字就做如是反應。
  “我會寫錯自己的電話號碼嗎?”我沒給他正确號碼。雖然几次之后他可能會再來煩我,但也可能就這么不了了之。
  末了,他送我到住處樓下,我沒問他住哪個方向。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嗨,是我,我遇到麻煩了。我的上司的上司,今晚請我喝咖啡。我覺得奇怪,他怎么知道我還在加班,而且那么肯定接電話的人是我,有點恐怖,你覺得呢?你說他是不是坏人?應該不是,對吧?堂堂一個總裁應該是有素養的,只是他為什么要找我麻煩呢?他不會是想追我吧?沒道理呀!沒道理,沒什么道理;再說我也不想交男朋友,不想,一點也不想。唉我好煩。不說了,拜。”
  我不想交男朋友?我剛才是這么說的,那世賢呢?
  不想了,就當是春天和我擦肩而過吧!我要洗澡了,洗澡可以治療慣性的深夜憂郁症。
         ※        ※         ※
  我和同事們繼續相安無事地度過一周,高思捷也是我的同事,和我也相安無事。我在公司里偶爾會看見他,或擦肩而過,或共乘電梯,除了尋常的點頭招呼之外,沒有再跟他說過話。總裁的工作壓力不小,從他嚴肅的神情里便能窺知一二,他還不相信我的話,想自己做晚餐,簡直异想天開。
  小劉和阿娉就不像相安無事了。阿娉近來話少得可疑,僵硬的笑容不复見昔日的甜美;小劉也不似以往詼諧,不再把一件很簡單的事情搞得很复雜。兩人之間儼然一副諜對諜的緊張狀態。
  整個創意部已和公主給人的感覺一樣,變得好冷。
  “品嘉,等一下我們一起吃午飯好不好?”小劉晃到我身旁,用阿娉剛好可以听到的音量對我說。
  “不好。”我抬頭瞄他一眼。“我帶了三明治,中午不想出去。”
  “我早上才看見你吃三明治,中午又吃,不膩啊?”
  “三明治是我自己做的,既然做了就多做一個,連吃兩餐應該不會膩才對。”我暗忖著高捷思的話影響了我。
  “那我跟誰去吃午飯?”小劉把音量放大了些。
  阿娉在他聲音落下時從位子上站起,從容地經過我們身旁,出了辦公室。
  “你是不是跟阿娉吵架啦?”我低聲問。
  “看得出來哦?”
  “你當我是智障?”
  “唉……”小劉歎气。“算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分分合合几時休?”
  “早休早好,好過我一天到晚被女人左右。”
  “不想挽回?”
  “隨便啦!下個女人會更好。”
  我瞪他。“你不怕被阿娉听見?”
  “她出去了我才敢說的嘛!”
  看來他們只是鬧點小別扭,情況并不嚴重。
  “等一下你真的不出去吃飯?”
  “真的。”
  小劉回座位收拾了東西就出辦公室,剩我一人留守創意部。
  拿出早晨做的三明治,沖了一杯三合一咖啡,我開始吃午餐。
  “嗨,是我。”推門而入的冒失鬼是我的長官高捷思。
  “你好。”現在是中午休息時間,我不必行什么大禮吧!淡淡地問候一聲,我繼續吃我的三明治。
  “什么口味的?”他走到我的座位旁,居高臨下俯視著我的腦門。
  “鮪魚。”我略抬頭,他正盯著我手中的三明治。
  “自己做的?”
  “嗯。”
  “你喜歡吃鮪魚?”
  “嗯,吃鮪魚頭好壯壯Baby棒。”
  “吃這個當午餐?”
  “嗯。”
  “晚餐你打算吃什么?”
  “不知。”
  “陪我吃晚餐好嗎?今天晚上我有空做飯。”
  可以sayyes,也可以sayno,可我什么也沒說,端起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
  “這個杯子很有創意,哪買的?”
  我猜他的性子不急,不然就是我的回答并不重要,他的注意力可以立刻轉移到馬克杯上。杯上有一個正在尿尿的小天使。小劉曾嘲笑我用這只杯子喝什么都像在喝天使之尿。
  “忘記了。”
  “你中午吃這一點就夠了嗎?要不要陪我出去再吃一點?”
  “你還沒吃午飯嗎?”
  “對。我剛才就是要出去吃飯,經過這里,順便看看你在不在,也許我們可以一起用餐。”
  “那你赶快去吃午飯吧!”
  “好吧!那我們就一起吃晚餐,下了班一起走。”
  我成功地將他掃地出門,卻留下一個大爛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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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3 21:45:03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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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對我的態度有了明顯的改變。
  今天她在會議桌上對我的報告皺眉。
  我的工作量大幅增加。大家以為我是因為受到肯定和重視,所以重要案子多由我負責。
  案子多了,相對地也增加了我的挫折感。即使經歷了一連串的修改動作,有時仍難逃被全盤否決的命運。
  剛進這一行時,我曾因企划案不被看好而暗自感傷,也曾因案子被上司刁難,為自己的專業素養不受尊重而難以釋怀。漸漸地,我了解到這些都是适應這個行業所必須經歷的陣痛。
  所以現在的我,雖尚未練就千錘百煉的金剛不坏之身,但面對案子被駁回時已不再像初入這行時的生澀惶恐。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這個聲音讓我的郁卒減輕不少。
  “嗨,是我,我最近諸事不順,蠻倒楣的。不曉得什么原因,我的上司開始對我不友善,她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為什么呢?好煩。”
  挂上電話時,一個念頭在我腦際閃過。
  一定是那天去高捷思家吃晚餐惹的禍。
  那天下班時分,他大搖大擺地來創意部等我一起离開。雖然辦公室其他同事都先我离開,沒有人看到他等我的這一幕,可卻好死不死地在一樓出電梯門時,遇見出差返回公司的公主。
  “捷思,下班啦?”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公主沒喊他“姊夫”。
  “對。”高捷思回答。
  “要不要等我一下?我把這些拿回辦公室就下來,我們一起去吃個飯。”
  “不用了,你忙吧!我和品嘉還有事。”他這一說,公主才注意到還有我這個人。
  就是這樣,只是這樣而已。公主一定認為我和他之間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不就是吃頓飯嗎?也許公主還瞄到他牽著我的手。
  那天,我一路被高捷思牽著手,貼切一點的說法是,我一路被他牽著鼻子走。他帶我去了超市,那是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他提籃子挑選東西,我看人。
  我看見一個從她身上看不出年齡的女人,如果她的實際年齡不大,那她就是那种七早八早就老在那里等年紀大的人,再過個十年她可能還是這個樣子。這樣也不錯,當別人都變老的時候,她則是駐顏有術。
  另外有一個小姐好像是來超市消磨時間的,我會注意到她,是因為她的衣著,黑白米三色被搭配得恰如其分,我喜歡。也許她和我一樣,每逢周末假日就租帶子來打發時間,然后隨著女主角的情緒入夢,不在乎自己刻板的生活,卻在乎女主角后來跟男主角有什么結局。她還跟我買同一個牌子的沐浴精。
  我接著看見一個在挑選花盆的女性上班族。她可能怕麻煩,也沒有時間照顧寵物,所以打算養几盆觀葉植物。
  “品嘉!”高捷思在生鮮食品區對著我獅吼。
  我要死不活地走近他。“買好啦?”
  “還沒。你怎么跑到那邊去了?”他輕聲埋怨著我沒如影隨形,緊跟在他后頭。“你想吃什么?海鮮燴飯、牛腩飯還是咖哩雞飯?”
  我看看手表,七點多了。中午只吃一個三明治的我,應該立刻昏倒在他面前以示不滿。“哪個快就吃哪個。”
  “牛腩爛得慢,吃海鮮燴飯好了。”他從善如流。我倒覺得去我家樓下那家快餐店吃會更快,那里的海鮮燴飯還不錯。
  “好。”
  于是他拿了兩盒洗切過的什錦海鮮丟進籃子里,拉著我去結帳。
  我搶著付錢,他沒攔阻。出了超市,我讓他牽回家了。我是個路痴,搞不清他家和我家的相對位置,無妨。
  他家比我家大很多也稱頭很多,這反映著他的收入高出我好几個很多。
  “請坐。”主人道。
  我在那張色彩濃烈的真皮沙發坐下,符合人体功學的設計教人坐得舒适。
  “義大利進口的?”我問,印象中這張沙發椅曾出現在某期精品雜志上。
  “對。”
  他進廚房去忙了,我沒跟進,既出了錢就不必出力。拿著遙控器,我看電視打發時間順便讓腦袋休息,現在有很多電視節目是不用花什么腦筋就能看的。
  后來我大概是餓昏了,意識再度回到我腦子里時,高捷思的鼻尖正离我約五公分遠之處。
  我聞到他身上的油煙味,但不是很濃。他用的可是上回我看見他買的那瓶橄欖油?
  “吃飯了。”他又拍了我一次腦袋。
  “噢。”
  “去洗手。”說完,他到飯桌那邊去了。
  嘗了一口我就知道他應該是精于廚藝的,以我的標准。不過,我沒有稱贊他。
  “你姓邱?”
  “我性本善。”我偷了小劉的笑話,自己先笑了。
  “這是你第一次對我笑。”他也笑。
  他在暗示我,平常我是很死相的。
  “你是哪里人?”
  “高雄。”
  “家里還有些什么人?”
  “你在做身家調查嗎?”我又對他笑了笑,發覺并不困難。
  “不是。聊聊而已,你不想回答的話,就換你發問吧!”
  “你真的离婚啦?”話一出口,我立刻對自己問得急切感到不齒。
  “你好像不相信?”
  “無所謂相不相信。你是真离婚還是假离婚對我來說并不重要,只是我現在人在你家,怕有麻煩。”
  “真的。”他好認真地望著我。“我是真的离婚了。”
  我又舀了一口飯送進嘴里。“你怎么看起來不是很難過的樣子?”
  “那你等一下拿麥克筆在我臉上寫上‘難過’兩個字好了。”
  我笑了。
  “看來我得常說笑話給你听。”
  我感覺得出他無意多談自己剛結束的婚姻,我也不想揭他的瘡疤。
  “你們你和你太太以前住在這里嗎?”
  他搖頭。“這房子本來一直是出租的,沒想到我竟自己住了進來。”他停下看了我一眼,又接著道:“跟我太太分居以后我就住這儿了,快半年了吧!”
  “你把原來住的房子留給你太太?”
  “离婚協議書上是這么寫的。”
  “簽离婚協議書時,你是什么樣的心情?”
  “解脫。”他不假思索。
  “會不會覺得浪費了一段生命?”
  “浪費倒不至于,失敗當中一樣能學到一點東西,并不是完全沒有收獲。”
  “有遺憾嗎?”
  “多少有一點。”
  君子絕交,不出惡言。他沒有說他太太的不是,也不強調自己的無辜,這樣的男人是很容易讓人有好感的。我注意到他眼底有一絲悵然,也許他還愛著他太太吧!
  “一個人很難一輩子只愛一個人,即使很愛一個人,可能也很難愛一輩子。”我真是大言不慚,說得好像自己多懂愛這回事。
  “為什么有這种感触?”
  “隨便說說,我太愛胡思亂想了。”
  “好不好吃?”他突然把話題帶回桌上的晚餐,看著我快朝天的盤子問。
  “好吃。”
  “以后還來嗎?”
  “可以呀!”我無聊,他無害,因此我答應得爽快。
  飯后,我洗碗盤,他站在一旁。
  “你怕我洗不干淨?”我看他一眼,開了個玩笑。
  他只是笑笑。“對了,你為什么不給我你家的電話號碼?”
  他的態度很執著,我的心里很慚愧。
  “我等一下抄給你,上次我給你的那個號碼是……”“是一個男人的。”他幫我接了下去。“是你的朋友嗎?”
  “嗯。你打過那個電話啦?”我說的是廢言,沒打過怎么知道是個男人。
  “對。‘我不在,有事請留言。’”他清清嗓子,COPY我朋友的聲音。
  “你學得好像耶。”關掉水龍頭,我對他說:“洗好了,我要回家。”
  “我送你。”
  “謝謝。”我不想拒絕,因為我沒忘記自己是路痴。
  我們走得很慢,大約經過十分鐘,我看見超市了。
  “你送到這里就可以了,看見超市我就會回家。”
  他沒放掉我的手。“我已經出來了就不差這一點路,兩個人走比較安全。”
  他說得很誠懇,于是我不再堅持。
  “你知道為什么我在超市第一次遇見你時,就想要請你喝咖啡嗎?”
  “為什么?你有這种習慣?”
  他苦笑,搖了搖頭。“那天我留住你是想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覺得好像曾在哪里見過你。”
  “有可能呀!你在這里住了半年不是嗎?你也在那個超市里買東西,當然有可能見過我嘛!”
  他又搖頭。“那為什么只是我對你有印象,而你對我卻沒有?”
  說得也對。我習慣在超市里看別人,怎么會對他這种外型优秀的男人沒有印象?倒是自己,雖然不難看,但也不是那种會被惊為天人的絕色。
  “你的標准太低了。”我打趣。
  “不對,是我有創意。”
  “跟創意有什么關系?你在暗示我愛搞怪嗎?”如果只穿三种顏色的衣服算是搞怪的話。
  “以后再告訴你吧!”
  不久,我家到了,他跟我說拜拜,我忘了給電話號碼。
         ※        ※         ※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公主身后,她那硬邦邦的脊線令我頭皮發麻。她剛剛站在我面前,以那种無懈可擊的專業形象要我隨她回她的辦公室,小劉和阿娉同時丟了一個同情的眼神給我。
  “對‘我家甜點’這個專案,你了解多少?”她把我交付的文案攤開在她桌上。
  “我查詢過一些資料,‘我家甜點’是家族企業,從基隆市的小店擴展成現在全台二十五家分店,是一家触角已經伸到東南亞的連鎖企業,一共只花了十二年,這次是第一次做廣告。”
  “沒錯,上個月底他們的負責人陳煥民要我們承攬廣告業務。”
  我不知道她想說什么,只得靜待她發落。
  “他們打算擴大行銷网,就像郭元益、義美那樣。”她指示我。
  “他們的決策時机很恰當,休閒食品的市場雖然競爭性高,但仍有很大的發展潛力,即使單价高一點的產品,這几年的銷售量還是持續成長,像咖啡凍、你酪就是。”
  我的話換來她兩秒鐘的賞識眼光。
  “宣傳文案、公司標志以及甜點的包裝設計,以電視廣告為主、平面廣告為輔,我想先看看你的构想,你什么時候可以擬定初稿跟我討論?”
  我懂了,她想拿這個專案考驗我的能力。
  “我有多少時間?”
  “他們給我一個月,我給你半個月。”
  “好。”你給我半個月,我給你全世界?
  我向公主告退,离開她的辦公室。
  連續几天,我回到家中時已筋疲力竭。卷坐在墨綠色布沙發上,我發了電話。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這個聲音拯救我于垂死邊緣。
  “嗨,是我。我好累,希望這個企划案我的上司能讓我過關,無災無難。我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吧!對了,十分鐘后我還有個晚餐的約會,我上司的上司請吃壽司,他滿厲害的,還會包壽司。時間不多,我得赶快出門。拜。”
  高捷思早我一個鐘頭离開公司,他叫我七點到他家。結果,我的腦袋提早真空,擠不出東西的我決定先回家一趟。
  現在可好了,我在街上繞來繞去,已經快七點半了。翻出他的名片,我打了電話告訴他找不到去他家的路,在超市門口等。
  不久,他到超市門口來把我領了回去。
  “下次你記得在這里轉彎,然后直走,沒路了再左轉就到我家了。”
  我一邊听一邊忘,其實我只要記得他的電話號碼就夠了。
  他今天做了生魚壽司,很好吃。
  “何淑敏找你麻煩了嗎?”餐后他問我。
  我惊愕不已。我的臉上寫了字嗎?我是被耳提面命了好一陣子,可我也沒四處投訴,求爺爺告你你呀!
  “你听誰說的,沒有的事。”
  對我的否認,他但笑不語。
  “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你手上的case是‘我家甜點’嗎?”
  “嗯。”總裁果然不是混的,什么都知道。
  “要我幫忙嗎?”
  “不好勞動到你,長官。”
  “長官都做飯給你吃了,什么忙不能幫?”
  “那我以后不吃就是了。”
  “跟你開玩笑,別生气。”他拉我坐在沙發上,一手攬住我的肩頭。
  “我想回家了。”我轉頭看著他說,但他那真心誠懇的臉很教人動容,我又抓不住自己的思緒了。一些莫名的情怀在彼此相對的眼眸里,像燃起的火苗一波一波跳動著,他是認真的嗎?我會因此愛上他?
  他忽用鼻尖碰了碰我的。
  “我想回家了。”我又告訴自己一遍。
  “你确定?”
  我用力點頭,差點把眼淚都點出眼眶,但我把嗚咽留在心里。
  不妙!不妙的感覺不妙地產生了。
  “我确定。”我确定什么事都不讓發生,在什么事都還沒發生的此時。
  “我送你。”
  他真好。我用感激的心情讓他牽我的手送我回家。
  “嗨,是我。你可以對我說話嗎?我好煩。我不想愛上一個人,可是……可是我又拒絕不了。也許從喝咖啡那天起我就錯了。錯了,錯了,我惹禍上身了,你知道嗎?”
  我把無名火發在朋友身上。捧上電話,我哭得啼哩嗶啦!還沒愛就能讓我這樣痛苦,受了之后不是更慘?那可是一輩子,漫長的一生啊!
  電話響了,我赶緊用面紙擦去眼淚鼻涕。
  “喂”“品嘉,是我。”
  “世賢啊!好久不見了。”
  “你鼻音怎么那么重?”
  “感冒了。”
  “嚴不嚴重,看過醫生了沒?”
  “沒。睡一覺就沒事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好久沒給你打電話了,想听听你的聲音。工作很忙吧?”
  “嗯,最近特別忙,只剩一個星期了,我必須赶快完成企划案。”
  “那你早點休息吧!拜拜。”
  “世賢”我喊住他。
  “你想說什么?”
  “你沒事,拜拜。”
  我把唇邊那一句“你不要再打電話給我了”吞回去。
  的淚水,流不完的嗚咽。我邊哭邊撥了電話號碼,我最熟悉的那八碼。
  “嗨,是我。听我哭吧!我害了別人,良心不安,你知道嗎?還有,我好像已經得到報應了,我的生活本來很簡單,現在卻复雜得要命。我不想學游泳,因為我永遠不會去游泳。現在有人硬把我推進游泳池里,要我宿命般任由滅頂,我不想也無力去照顧另一個不安定的生命,為他牽挂一生,你知道嗎?”
  挂上電話,我進了浴室。
  傷痛欲絕的疲憊中,我仰起臉,對著鏡子顧影自怜,想像著自己的遭遇在淚汪汪的雙眼里浮動,痛苦在我凄絕的面容里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不再多看,打開蓮蓬頭,讓熱水沖掉我的淚与累。
  近來我花在洗澡上的時間逐漸增加。瞧,我的十只手指頭都讓水泡腫了,我的眼也是腫的,這就是我生活變复雜的證明。
  再次對鏡梳理頭發,我發現短發長了些,但俏麗不再。如果說戀愛中的女人會變漂亮是真的,那表示我還有救,因為我變丑了。這個念頭使我的心情好了一些。
  明天,我要去剪頭發,現在要睡覺。
         ※        ※         ※
  “世賢,我們分手吧!”
  “為什么?我不好嗎?”
  “不是,你很好,值得更好的女孩,我并不适合你。我恨忙,又离你這么遠,我們根本沒有什么机會見面。”
  “如果你嫌我麻煩,我可以每個星期都上來看你。”
  “不用不用,那樣太辛苦你了。”
  “品嘉,你很無情。”
  “也許吧!可是那是我的人格特質,不算罪過吧!我對誰都是這樣,所以才說我不适合你,我甚至不适合任何人。”
  “你是不是認識了什么人?”
  “沒有,沒有。我只想一個人過日子,不要有牽挂。你對我好我很感激,在還來得及以前,把你美好的一切留給另一個真正可以和你分享的人吧!你我之間的,就還天還地,還諸神佛吧!好不好?”
  “說來說去,你還是無情。”
  “算是吧!”
  “你很令人同情,因為你不會愛人。”
  “你說得對,所以我不該耽誤你。”
  ……“品嘉。”高捷思含情脈脈地望著我,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肩。
  我怔怔地看著他,無言。游蕩在我們之間的空气倏然凝結。
  他眼中的深情膠著住我的目光,我們的相遇是老天刻意施的魔咒,不想愛人的我,卻被他深深吸引。
  他遲疑片刻之后,將我整個人擁入怀中,緊緊摟住。我沒來得及反應什么,他的吻似雨點,一遍遍輕撫過我的臉龐,我僵在他溫暖的怀抱中,最后,他的唇深深地烙在我的唇瓣上……我要掙脫我在夢里遺失了初吻。
  電話鈴聲大作,我從綺夢中醒來,天旋地轉。
  “喂”我聲音乾啞。
  “還在睡啊?”是高捷思給我的Morningcall。
  “被你吵醒了。”
  “想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
  “那你今天打算怎么過?”
  “我在家里什么也不做,照樣過一天。日月星辰仍舊高挂天際,黑夜白晝依然各据守一方。”
  “你很懶。”
  “懶就懶,又沒造成公害。”
  “也很無情。”
  “情路迢遙,可以的話最好別走,一旦走了便回不到起點。”
  “你這是早晨憂郁症。誰都需要愛和被愛的,傻瓜。”
  “沒有愛又怎樣?少了愛照樣過日子。愛了又怎樣?辛辛苦苦談情說愛,你躲我追的,到頭來還不是一拍兩散。愛聚苦,离散亦苦;思念情傷,不想亦傷;無情無愛,不想不悔。”
  卡嗒高捷思無禮地挂我電話。
  被他這么一吵,我也睡不著了,索性不再賴床。梳洗一番,我決定出門去修剪一下頭發,非為悅己者容,卻為悅己而容。何況再不整理門面,我可能會造成公害。
  快換好衣服時,門鈴響了。
  除了房東和找錯門牌的人之外,沒有人按過我的門鈴。
  開了個小縫,我朝外瞄了一眼;關上門,放下煉條,我開門讓來人進屋。不速之客高捷思。
  “你要出門啊?”
  “你憑什么來判斷?”
  他邊打量著我的窩邊走向沙發。“你擦了口紅。”
  我和他同時坐下。“你太太都是出門時才擦口紅的嗎?”
  “下次請你使用‘前妻’二字,我現在是單身,哪來的太太?”
  “你為什么不請自來?”
  “因為我很擔心你,剛才你在電話里說那些話時,好像快精神崩潰了。”
  “我要真的精神崩潰,你來了也沒用,你又不是心理醫生。”
  “你有私人心理醫生對嗎?”他給我一抹詭异的笑。
  “好了,現在你看到我沒有精神崩潰,人好好的在你面前呼吸,可以放心了吧?而我,現在要出門,所以請你也回去吧!”
  “沙發都還沒坐熱呢!就想赶我走,這是什么待客之道?你就不能請我喝杯咖啡嗎?”
  又是咖啡,最顧我怨的東西。
  “我自己都沒早餐可吃,還請你喝咖啡?哪,超市已經開門了,你去里面轉一轉,看看能不能再撿到別人遺失的東西,然后上前攀談,也許就有咖啡喝了。”
  我肯定他眼底迅速升起一股怒意,稍縱即逝。
  “你一定要把我們的相遇形容得這么沒有意境嗎?”他是笑著對我說的。
  “對不起。”我誠心地為自己的刻薄話向他道歉,換來他在我腦門上再次一拍。
  “你要去哪里?”
  本想反問他是不是我連私生活都得向他報告,但立刻打消這樣的念頭。
  不明白這是不是一种婦人之仁,我愈來愈覺得自己不該那么刻薄地對他說話,他邀我共同分享的應該不只是寂寞而已。
  我近來的魂不守舍、舉棋不定,大概是因他而起。他,讓我血液里的矛盾因子以惊人的速度增長。
  “問你去哪里都能讓你發呆嗎?”他猛然靠近的臉龐先他的聲音惊醒了我。
  “我要去剪頭發。”
  “你有固定的設計師嗎?”
  “沒有。”我一向是在离我家最近的那家美發屋打理我的三千煩惱絲。哪個設計師有空給哪個剪,不要讓我等就好。
  “那我帶你去找我的設計師幫你剪好不好?”
  不知道該用什么藉口來拒絕他。他這么做可以解釋為熱心体貼,也可以解釋為狗拿耗子。如果我不討厭他,就是前者;討厭他,就是后者。
  我不討厭他。
  “你也要剪頭發嗎?”
  “有何不可?剪了長,長了再剪,生生不息。”他耙了耙頭發,模樣很cute。
  “死相!”我笑他。
  最后,我選擇与他同行。在巷口的早餐店里吃了點東西墊肚子。然后跟他走回他家附近,坐上他的車。
  他可以為了剪個頭發,大老遠開車去找設計師。
  有沖突嗎?我想要的是簡單的生活,他的生活品質卻是精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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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3 21:46:22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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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專案設計走的是傳統路線。”公主穩若泰山地坐在她的位子上,冷冷地對我的設計下結論。
  “走傳統路線是因為我覺得合适。”
  “先前我們討論過的新构想全束諸高閣?”
  “我也想過以爆冷門的手法為甜點打廣告。平面廣告充滿現代感十足的詭异線條,電視廣告則光怪陸离,表達強烈訴求。可是仔細斟酌之后,又覺得那樣的設計會流于曲高和寡,得獎可能有望,但刺激購買欲的效果不彰。我認為客戶比較在乎廣告能否刺激消費者的購買欲,而不是得獎与否。”
  我的臉皮夠厚,感謝趙公文培的“磨”練。公主在泛美時曾得過廣告設計大獎,我提出的看法也許會刺激到她,但我純粹是就事論事、對事不對人,但愿她不要多心。
  “從‘我家甜點’過去兩年的銷售量來看,他們已經賺了不少錢,這顯示消費者的購買欲已經夠強了。現在的消費者大部分都是美食主義者,我倒覺得廣告設計不一定要走傳統路線。”公主說著已從位子上站起來,開始繞著辦公桌踱步,為了表示禮貌,我也站起身。
  “他們過去賺的大部份是現代雅痞的錢,我的构想是希望讓那些原本不太愿意吃三十塊一個烏梅酥、四季糕的人也能心甘情愿地花錢買而不覺得奢侈。我要喚醒的是這些人的消費意識。”我的態度像是卯上她了。
  “傳統路線可能是立竿見影的促銷手法,但我覺得有失創意。我們為什么要給產品刻板的印象呢?舊瓶新裝不好嗎?別忘了,我們處在一個高消費的現代社會,浮華的東西人見人愛,這是一個速食的時代,提供客戶新穎的、創意的构想,我們才得以繼續生存。”她用公司的生死存亡對我動之以情。
  “只要是一窩蜂就沒有創意可言,我覺得反璞歸真可行。消費者在快被流行浪潮淹沒時,反而會響往一彎清流。何況,复古也是一种流行,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
  她停止踱步,定定地望著我。
  我也打量著她。雙頰已脹紅的她,依然如此优雅、如此冷漠,挑染過的長發自然地垂在肩上,灰色百褶裙和銀灰色复古娃娃鞋寫著流行,臉上的妝有极自然的人工美。反觀我自己,黑色圓領短袖毛衣、米色衣裙。我不赶流行,時髦是最短暫,流行或許能持續久一點,風格卻是永遠的。
  我的品味未必比她低,在某些方面。老天,我竟暗中与她較勁,不可思議,她不是我的死敵呀!
  “這樣吧!我會再仔細看過你的設計。”
  看來她不想再為難我,不過也可能稍晚再作駁回,難說。
  不錯,這是個大case,我倒宁愿她像趙公那樣,不滿意立刻駁回,我頂多在背后捶胸頓足一番,再花一段時間來治療內傷。
  我退出她的辦公室。
         ※        ※         ※
  站在大樓的帷幕玻璃旁,我睥睨万丈紅塵,腳下的世界正努力綻放著入夜后的嬌媚風采,与天上的點點繁星爭相輝映著。
  同事相繼离開之后,逐漸冷清的辦公室讓我有种難以言喻的寂寞孤獨。
  近來我變得多愁善感,因此我愈來愈討厭自己。
  公主也討厭我。
  她果然不是不想為難我,而是打算以總裁之名駁回我的設計。但天不從人愿,總裁不從她的愿。高捷思認同我的設計路線。
  事情是從總裁秘書那里傳出來的。
  “品嘉,你真有一套耶。”那天,我和阿娉、小劉共進午餐,人聲嘈雜的快餐店里,小劉扯著喉嚨對我說。
  顯然阿娉已听過下文了,附和地點著頭。
  “哪一套?”我問,以一貫的慵懶。
  “听說公主在總裁面前一直挑剔你那個設計的毛病,又是老套缺乏創意,又是不能強調公司的設計形象什么的,說了一大堆,意思就是要總裁贊同她的看法,駁回你的設計。沒想到總裁竟然替你說話,硬是讓設計過關,气得公主說出一些很情緒化的話耶。”
  直覺告訴我,小劉要傳達的訊息是:我被“抓包”了。
  “她說了什么?”阿娉明知故問,和小劉唱著雙簧。
  “她說啊!”小劉一定會往下說的,故作姿態地看看我,要我問他。
  “她說什么?”我遂了他的意。
  “她對總裁說:‘你要客觀一點,不要因為你喜歡她,想追她就假公濟私。明明是不好的東西,你非說它好,等案子被客戶丟回來的時候,你也跟著沒面子,你何苦替她背書呢?理智一點行不行?’就這樣。”小劉模仿女聲很有笑點,他真的應該走演藝路線。
  “那總裁怎么說?”阿娉接著就問,和小劉搭配得天衣無縫。
  “他說,”小劉清了清喉嚨轉回男聲。“‘我絕對比你理智,這件事你可以全權決定,根本不必問過我,不過既然你問了,我就說出自己的看法。要不要讓她過關,你有決定權;還有,這事無關面子問題,我倒認為品嘉不會閉門造車,她如果不是跟客戶溝通過,應該不會堅持走這樣的設計路線。再說我覺得她的設計完美,沒什么好挑剔的。
  ’”小劉說完了。
  “然后呢?公主還有沒有再說什么?”
  “她說:‘我看那不是她的設計,而是你和她,你們的設計,對不對?要不然你為什么一直幫她說話?’”“后來呢?”我索性自己問了。
  “后來總裁請她回自己的辦公室。”
  最后,公主還是讓我的設計過關,把結果交付客戶,客戶也欣然接受了。
  我几天來的成就感隨著小劉和阿娉一搭一唱的結束而消失。流言如利刀,總裁秘書竟“不小心”听到這樣的對話,還“無意間”透露出第一手資料,像散播一個細菌,瞬間繁殖出億万個來。
  所以小劉說我有一套,說的不是我有能力,而是我有影響力,對高捷思。
  難怪最近同仁們不管認不認識的,看我的眼光都有點怪。幸好平日我不是樹大招風型的人,否則難免招人嫉妒,討伐之聲早已四起。
  我得更加小心翼翼過日子。現在的我很想念趙公。
  “哎,你的鼓汁排骨飯來了。”阿娉的聲音打斷我的冥想。
  “噢。”我開始吃飯。
  “品嘉,你跟我們的總裁……”阿娉開始詰問,這頓飯我會吃得很痛苦。
  “他到我們公司之前,我就認識他了。”
  “你不是已經有男朋友了嗎?”
  “總裁不是我的男朋友。”
  “可是有人看見你跟總裁手牽著手耶。”
  原來阿娉是累積了很多線索之后才來盤問我,她已認定我涉嫌重大。之前的不動聲色是不想打草惊蛇,怕我死不承認。
  “那又怎樣?”
  “品嘉,看不出你是‘惦惦呷三碗公半’耶!我一直以為你很保守,沒想到!”曖昧的笑聲代替了阿娉下面要說的話。
  “這也沒什么啦!男朋友可以換人做做看嘛!只要還沒結婚,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小劉很善良,說了句公道話替我解危。
  “這可是你說的喲,我也想男朋友換人做做看,你意下如何?”阿娉把矛頭轉向小劉。
  “要換請便。這种苦差事除了我還有誰要做,我做可以解決社會問題,別人做就難講了。”
  也好,他們打情罵俏,我專心吃飯。
  “品嘉,總裁跟他太太离婚,是不是因為你的關系?”
  我噴飯。“你怎么會有這种想法?”
  “你剛才說他來公司之前就和你認識了呀!”
  “他离婚与我無關。”我嚴正聲明,不想多做解釋,免得愈描愈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飯可以多吃,話卻不能多說,多言多敗,言多必失!有人吐了一絲鵝毛般的血,傳到第三個人的耳里就變成吐出一只鵝來。
         ※        ※         ※
  聰說高思捷出差了。
  最近我都沒理他,拒絕去他家吃飯,拒听他的電話,拒絕一切一切。
  春雨霏霏的清明時節,我返鄉掃墓。
  山上墓園里有我曾祖父母、祖父母的墓,可是沒有我父親的。父親在我十五歲那一年一去不回,不是他不要我們,大海奪走了他。
  “天這么黑,風這么大,爸爸捕魚去,為什么還不回來?”
  學這課課文時,我捕魚去的爸爸每次都有回來,所以我還會高高興興地唱那首捕魚歌:“白浪滔滔我不怕,掌穩舵儿往前划,撒网下水把魚打,捕條大魚笑哈哈!”我在邱氏祠堂里父親的牌位前上了香,默默對著父親說了好多好多話,我想念他。
  “阿嘉,哪按在這里待這么久?該回去吃飯了。”
  媽媽到祠堂里找我來了。我挽著她的手臂,漫步通往家門的小徑上。
  “媽,你還會想爸爸嗎?”
  “當然會呀!憨囝仔。”
  “會很難過嗎?”
  “現在不會了。”
  “媽,你會很怨歎無?”
  “怨歎啥?”
  “怨歎爸那么早就死了。”
  “怨歎有啥路用?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還沒注生就先注死了,天攏安排好了啦!無啥米通怨歎的。你爸爸留你和你哥哥給我,這世人我很滿足。現在你哥哥已經結婚了,我也快要有孫子了,等你也結婚,我就一點遺憾也沒有了。”
  媽媽很宿命。她說這話時臉上有令人動容的光采,是我沒有注意過的。
  “媽,你現在看起來卡少年呢!”
  “黑白講,我這款年紀了,會少年到哪里去。”
  善良老實的媽媽招架不住我對她的贊美,我确信她現在很快樂。
  “媽,爸爸每次出海,你是不是都很煩惱?”
  “那是當然,哪有可能講昧煩惱,伊一出海,我一顆心就跟出去了,要等到伊平安回來家里,我才有辦法放下心。嫁給你爸爸以后,很少不操煩的。”爸媽的婚姻是媒妁之言。
  “媽,你愛爸爸嗎?”
  “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哪會像你們現在的少年人,整天把愛挂在嘴上,愛是放在心里的。”
  是啊!愛何必挂在嘴上呢?滿身魚腥的爸爸有愛,朴實無華的媽媽也有愛。
  “媽,你為爸爸挂念了半輩子,很艱苦吧?”
  “不會啦!有甜就有苦,有苦才有甜。”
  “媽,大嫂何時要生?”
  “舊歷五月就要生了。”
  “恭喜了,媽,你快要做祖母了。”
  媽笑得好開心。“你何時會結婚,讓我做外婆?你毋通學人講啥米不要太早嫁,還是不要嫁哦,我會煩惱呢!知無?若是有不錯的對象,你要把握呢!知無?”
  “知啦!知啦!”
  “你現在有男朋友了無?”
  “沒啦!”
  “要拜托阿青嬸幫你介紹相親無?”
  “不要啦!”
  “眨一下眼就要三十了,你還裝傻傻的。”
  我虛歲不過二十六就四舍五入到三十,我媽也夸張得离譜了點。
         ※        ※         ※
  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我离開家,約了世賢見面。回台北之前我想跟他把話說清楚,這是我剛做了不久的決定。
  世賢笑著走向我,笑容在我輕抽走被他握住的手后消失。“你怎么了?生我的气嗎?是不是因為我太久沒跟你聯絡了,我是因為……”“不是。”我匆匆打斷他,在人群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哭了起來。
  他拉著我的手肘,將我帶到附近一家西餐廳里,向侍者點了兩杯咖啡。
  我把淚擦乾,垂首坐在他對面。
  他很久都不說一句話,大概在等我平复情緒。
  “我們到此為止吧!”我終于平靜地開了口,誠懇地望著他。
  他胸口一陣劇烈的起伏,我知道他的心中正在激烈掙扎著。“為什么?”
  如果他對我發脾气也就算了,偏偏他問得輕柔緩和,我的歉意更深了。
  “我不适合你。”
  “你找到适合自己的人了?”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适合我,但是我一定要對你說抱歉。”
  “我已被判出局了?”
  “世賢,對不起。我一定要跟你把話說清楚,否則我會崩潰的。”
  “你遇到什么麻煩了嗎?”他很關心地問,我想是自己的樣子嚇著他了。
  “我本身就是個麻煩,不想給你也帶來麻煩,你會找到一個更好、更适合你的女孩子。”我希望他能判我出局。
  “對不起。品嘉,我不知道自己給你這么大的壓力,原來我讓你痛苦很久了。”
  “不是不是,你別這么說。”世賢無罪,他体諒的言語令我心疼。
  “我的确不适合你,我的愛對你起不了作用。我一直努力維持著你要的距离,可能拿捏得不夠好,才會演變成今天的局面。”
  “世賢,對不起。你很好,真的,是我不好,對不起。”
  “愛不是不必說抱歉嗎?你左一句對不起,右一句對不起,都在提醒我,你對我只有抱歉沒有愛。”他的柔性控訴引著我的新淚。
  “別哭了,你并沒有對不起我,我們都沒對彼此承諾過什么,其實我一直是有心理准備的。剛才你說到此為止的時候,我并不覺得太意外。”
  “你”“你很少主動打電話給我,也不期待見到我,見了面也沒有特別高興,所以我說自己有心理准備;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腳踏兩條船的女孩子,我本以為時間久了情況會有改善……沒想到我們之間還是擦不出火花。”他停了一會儿,“不能說沒遺憾,但是,我也不想強人所難。我情你不愿,沒有幸福可言,這一點我很清楚,你不要再對我抱歉了,說多了我還覺得對不起你哩。”
  世賢的表情在逐漸放松,我卻哭得更厲害。我何德何能,怎么配遇到這么明理的男人?他應該怪我呀!我耽他一年多的青春,浪費他一年多的生命啊!
  “對不……不,謝謝你。”
  世賢笑我。“好了,不要為我難過,你又不是第一個甩了我的女孩子,在你之前,我有一個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最后也跟我說拜拜,我早就有免疫力了,不礙事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可以開始鎖定下一個目標了。”
  被我傷到還要反過來安慰我,難為世賢了。愿老天把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安排給他。
  “我會記得你的,世賢。”
  “好了啦!我們以后還是有机會見面的,朋友一場,你可不要做得太絕喔!”
  “嗯。”
  “我也許不能治療你的疑難雜症,不過一定有人可以。但愿那個人早日出現你的生命中。”他語重心長,無限期許。
  我不語。
  他于是試探道:“還是那個人已經出現了?”
  “很難。”
  “品嘉,不要在自己周圍筑那么高的牆,愛一個人沒有那么可怕。”
  他到此刻才了解我?不,也許是此刻我才讓他看見真正的我。
  帶著世賢的諒解,我回到台北。
         ※        ※         ※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嗨,是我,我回來了,今天我呼吸得特別順暢,台北的空气品質好像變好了。明天我要昂首闊步走進辦公室,還要邊走邊唱歌,你說好不好?我要去洗澡了,拜。”
  再度暮垂,難得夜這般宁謐,我洗了個好久好久的澡。
  吹乾頭發,我為自己泡了杯高山茶,站在窗前神游太虛。
  門鈴聲教茶水濺濕了我的睡衣。
  “誰?”隔著門,我問。
  “嗨,是我,我回來了。”
  高捷思,我一個多星期沒見著面的上司,原來他的差假已經結束。
  “你等一下。”
  我換下睡衣,穿了件米色薄呢洋裝,這才上前開了門。
  沒等我開口,他已一屁股坐上沙發。我把爐子上那壺水再度燒開,替他泡了杯同樣的茶。
  “請喝茶。”
  “不錯嘛!今天招待我喝茶。”
  我又開始死相,讓他進屋卻不跟他說話。我小小的客廳里只有一張兩人座沙發,無可選擇地,我坐在他身旁;可以選擇地,我不看他。
  他很沉得住气,陪我靜默十分鐘。他一直沒端起茶几上的杯子,我好奇他臉上是一副怎樣的表情。
  我刻意很自然地轉頭看他,卻對上一個溫熱、含情脈脈又飛揚跋扈的眼神。
  若不能釋放自己,我只怕也無法自他的眼神中逃脫。來不及端起茶杯的我的手,被他緊緊抓住。
  用盡所有力气甩掉他的跋扈,我跳离沙發。
  “去拿鑰匙,我們出去走走。”他如是說。
  此刻能离開這個屋子是一件好事。
  夜空下著綿綿細雨,細得讓人只能感覺到那股濕气。
  他一路無言。這樣也好,說什么都不會是我想听的。黑夜中,我的心正在沉淪,沉淪到無法摸索的黑暗境界,只能隱約感受著不安的來臨。
  “憂郁症又犯了是不是?”
  這一句還好,听了對我無害。
  仿佛知道我得了暫時性失語症,他自顧往下說:“這种天气是滿悶的,人很難不受感染。”側頭看了我一眼,他又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可不可以為我高興一點?”
  “沒人陪你過生日嗎?”
  “只有何淑敏說要替我慶生,不過我婉謝了她的好意。”
  “你沒有家人啊?”
  “你呢?你有沒有家人?”
  “廢話。”
  “所以羅,我當然也有家人,我爸媽和我姊都住在美國。”
  “何淑敏也算你的家人。”
  “本來是姻親的,不過現在我和她可是一點親戚關系也沾不上。”
  “可是她還想到要為你慶生,說不定是想制造机會讓你和她姊姊破鏡重圓。”
  “她姊姊就要訂婚了。”
  這么快,果然是速食愛情當道。
  “那就是她自己想多跟你相處相處。”
  “我跟她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相處得還不夠啊?”
  “听說你們吵過架?”我想起他的秘書散布出來的消息。
  “意見相左,有點小爭執罷了,怎么能算是吵架?你听誰說的?”
  他沒說實話,至少是保留了部分事實。為了保護我,不讓我難堪。
  “我們不談她了。”他說。
  不談這些,我就只能沉默。
  “談談你的男朋友吧!”
  他牽著我的手要我談我的男朋友,黯淡的路燈照著我們之間的荒謬。
  “我跟他已經結束了。”
  他點點頭,意味深長。“我們去慶祝一下。”
  “慶祝?慶祝什么?我和男朋友分手?”
  “慶祝我的生日,順便慶祝你說的。”
  很難不笑。抿著唇,我輕笑一聲。
  他是有預謀的,因為我們已站定在他的車旁邊。
  “去哪里慶祝?不能太晚回來哦,明天還要上班呢!”
  “我有分寸。”
  他帶我到“維洛妮卡”。
  踏進店門之前,我駐足在那一缸湛藍又會冒泡泡的魚缸旁。
  “喜歡這個魚缸對嗎?”他問我。
  “嗯。”
  “進去吧!”
  我們在內部吧台并坐。現場客人不少,多是年輕人。在這現代都市風格十足的空間里,每個空气分子都是青春。
  他點了一杯“初戀滋味”給我,一杯“熱情之吻”給自己。我覺得他是以酒的名稱來點酒,而不是以酒譜。
  “你知道這些酒是怎么調的?”
  “不清楚。”
  “那你為什么點這兩种?”
  “各取所需。我需要熱情之吻,而你應該嘗嘗初戀滋味。”說著雙關語時,他不忘盯著我的雙眼。
  “喝醉了怎么辦?”
  “不會的,我有分寸。”
  酒保熟稔地將冰塊放入杯中,不忘耍帥陸續加入好几种我不知道的配方。
  “這是‘初戀滋味’,杯子表面會結凍,喝的時候最好用餐巾紙包著杯沿喝。”他細心地為我遞上紙巾。
  我看著那杯鮮綠色的飲料,沒敢先喝。
  “如果我用白色薄荷利口酒取代綠色的,用柳橙可爾必斯代替可爾必斯,它的味道就會變淡,叫做‘二見鍾情’。”酒保補充說明。
  “噢。”我漫應著,心想他說的是調酒的酒譜,愛情可沒有這樣的配方。
  高捷思領到他的“熱情之吻”時,我才陪他開始啜著酒。
  就這樣,什么也沒說,我們各自喝完杯中的汁液。
  “回去吧!”我說。除了門口那個不放魚的魚缸,這里沒有吸引我的東西。
  “走吧!”他沒异議。
  慶祝生日,他自己買單,滿慘的。
  “我想跟你要一樣生日禮物。”一上車,他立刻對我提出要求。帶著微醺的他,看起來虎視眈眈。
  “明天補你一個好了。”
  “我現在就要。”
  “現在沒有。”
  “你肯給就有。”
  我語塞。再智障我也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你要我的吻是不是?”這是我說過最大膽的一句話,我的臉比剛喝過酒時還燙。
  “對,熱情之吻。”
  我全身燥熱,因為酒精作用,更因為黑暗中他的眼神。我給他熱情之吻,是不是就嘗到了初戀滋味?初戀,他是我的初戀?好不吉利,初而再,再而三,分分合合几時休?合了不分也是一輩子牽挂。
  我該答應嗎?我已經讓他牽了手,再讓他吻我,然后呢?然后我就身陷万劫不复之地,一身解不開的咒語,太可怕了。
  然而,可怕的事發生了。他的唇已攫住我的,十指穿過我的發將我的臉緊緊抵向他的。我和他之間僅剩稀薄的空气。小小的車廂內,我喘息得讓自己害怕。
  “熱情之吻”和“初戀滋味”的酒香在我們口中對流,合而為一。
  他吻了我,我吻了他。
  “這是我收過最好的生日禮物。”他的鼻尖搓著我的,我在唇畔猶能感受到他唇上未燃盡的激情。
  “對我來說,這是最省錢的生日禮物。”我壓抑心中的喧天戰鼓,粉飾太平。
  “你是無价之寶。”
  回家的路上,我強忍住淚,為感動也為惶恐。
         ※        ※         ※
  “嗨,是我,今天有人奪去我的初吻。不,應該這么說才對:今晚我失去了初吻。因為他喝了酒,我也是。以后我再也不喝酒了,最多只能喝咖啡,喝咖啡不會出狀況對不對?吻一下應該沒什么關系吧?反正那也不是他的初吻,他不會太在意的,對不對?他說那是他想要的生日禮物,我也就把它當生日禮物送給他了。反正生日一年只有一個,下一次他就會找別人要了,對不對?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的。很晚了,我好困,改天再聊,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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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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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在假日后第一天上班時間里傳喚我。
  “總監,你找我?”
  “請坐。”她從座位移駕至長沙發這頭和我并坐。“你今天下班后有空嗎?”
  她的口气溫和,眼神卻警告我不能欺騙她。
  “有空。”
  “好,那我請你吃晚飯。”
  “為什么?”
  “‘我家甜點’的負責人陳先生對我們的設計贊賞有加,我想我應該好好慰勞你一下,所以請你吃飯,你不會拒絕我吧?”
  “謝謝總監,我欣然接受。”
  如釋重負地退出她的辦公室,我晃回自己的座位。
  “哎,公主找你干嘛?”阿娉替我緊張。
  “下班后請我吃飯。”
  “真的啊?公主對你不錯嘛!”
  “你羡慕?那你替我去好了。”
  “Noway。”
  我對公主的回答是“欣然接受”沒錯吧?可為什么愈接近下班時間,我愈覺得她要請吃飯這件事如芒刺在背……
         ※        ※         ※
  我隨公主來到亞太飯店一樓用餐。
  “品嘉,你不太說話。”這是她的開場白,听不出這句話對我是褒是貶。
  我聳聳肩。“我不太會說話。”
  “上次那個case,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僥幸過關。”
  “現在手上是一個沐浴精廣告案對吧?”
  “對。”她指派的工作怎能不對。
  “你有一個半月的時間可以好好企划,廣告上市的時間是暑假,黃金檔。”
  “我這兩天正在跟客戶做溝通的工作,快有譜了。”我說。
  “噢。”
  接著是一段靜默時光,純吃飯。
  “你試試這薄荷醬,配羊排是絕佳美味。”公主好心提醒我。
  看來她也是個美食主義者,吃遍各國精致料理。我切下一塊羊肉蘸著薄荷醬送進嘴里。
  “真的不錯。”羊肉嫩而無筋,和薄荷醬的确是絕配。如果不是跟她一起吃,滋味會更好。
  我接著就叉起你油干貝,專心地咀嚼著。
  “你很漂亮,很有自己的風格。”公主稱贊我,我喜歡后面那一句。
  “大概是暈黃的燈光使我的臉色比白天好看吧!”我沒有回報她相對的贊美,一定有很多人當面贊美過她的傾城之姿,無須我錦上添花。
  “你平常看起來的确是蒼白了一點,一個人住,飲食沒有人照顧的關系吧!”
  這句話學問大了。她知道我一個人住,那知不知道高捷思曾“照顧”過我的飲食?
  “可能是吧!”
  “高捷思也是。每次我煲了湯請他到我家來吃飯,他總說沒空。”公主做了如是的聯想。
  我有預感公主准備切入今晚的主題。
  “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麻煩我,其實這有什么,他曾經是我的姊夫,不做親戚可以做朋友嘛!對不對?我關心他也是人之常情。他的家人都在美國,平常缺少人照顧。”
  我不好回答什么,只楞楞地說聲:“對。”
  “我和我姊姊同時認識他,他還沒成為我姊夫之前我們就是朋友了。”
  “噢。”
  “其實,我暗戀他很久,只是他一直看不見有我這個人。”她很用力地看著我,怕我也看不見她似的。
  “噢。”我繼續吃著鮪魚卷。嗯,有點酸。
  “希望他現在能注意到我。”她美絕的容顏泛起熠熠的光。
  “應該會吧!你那么优秀。”我說的是事實。
  “你也這么認為?”
  “對。”我把鮪魚卷吃完了。
  “你會跟我競爭嗎?”她冷不防的一句,問傻了我。
  “我……”“我看得出他很喜歡你,你呢?你喜歡他嗎?”
  “喜歡。”我不假思索。
  “好,那我們公平競爭。”她舉起酒杯邀我。
  我不得不与她碰杯,這表示我承諾要和她一較長短。這是什么樣的戲碼?我有能力擔綱嗎?不演不行嗎?
  宴無好宴,我吃了一頓最難下咽的西餐,從頭到尾,她都以高姿態對我說話,不容我置喙。
  我藉口要到對面的百貨公司逛逛,擋掉她開車送我回家的提議。本想立刻攔部計程車回家,踟躕片刻,我決定還是逛逛百貨公司好了。
  我在少淑女服飾這一層發現一個跟我一樣獨自閒逛的女孩,穿了一身藍色,我想她可能也很喜歡畢卡索藍色時期作品中那种悲慟孤絕的美。
  手扶梯上,我發現一位中年婦女,手提一個“圣瑪莉”字樣的塑膠袋。我知道那里面裝的是好吃的面包,她看起來很賢慧,也許她也能自己烘焙美食,像丹麥酥、各式派餅、披薩和甜甜圈。她是忙碌的職業婦女,所以選擇買現成的,誰像高捷思那么想不開,一個人吃飽就全家都飽了,沒事還那么麻煩,自己做飯,真是!
  什么也沒買的我,帶著一身輕回家。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嗨,是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我在想,明天早上我要吃皮蛋瘦肉粥,我一定要吃到,還要加油條。明天中午我只要吃一個三明治、喝一杯咖啡,明天下了班我要去超市買點菜自己做晚飯。我想好好照顧自己,既然打算一個人過日子,就該好好照顧自己對不對?不要人疼、不要人愛就該好好愛自己、疼自己對不對?從現在開始,我要過得更好、更自在,你支持我嗎?還有,明天開始,每晚睡前我要做二十個仰臥起坐,鍛煉身体。我的体力不太好,先從二十個開始做,以后再慢慢增加。今晚不能做。因為我的胃不太舒服,上司請吃飯的關系。對了,你在電視上看過‘我家甜點’的廣告嗎?你喜歡嗎?別人不肯定我沒關系,你肯定我就好了,你買過他們的產品嗎?是不是因為看了廣告才去買的?呃……不早了,我要洗澡睡覺了,拜。”
  我一邊洗澡一邊想著沐浴精那個case視廣告的部分……
         ※        ※         ※
  想了一晚上沐浴精廣告點子,睡夢中漫天的泡泡依舊盤旋在我的腦際,睡眠品質奇差,第二天早上我起晚了,上班當然也遲到了。
  “品嘉,昨天約會忙呵,遲到嘍!”
  我沒搭理小劉,直到我發現桌上有一杯飲料和一塊甜點時才看他。
  “公主請吃早餐,皮蛋瘦肉粥和烏梅酥。”小劉回答我詢問的眼神。
  我打開杯蓋一看,果然是皮蛋瘦肉粥,那塊烏梅酥是“我家甜點”的產品。
  “公主為什么要請我們吃早餐?”我看見創意部里每個人都還在享用免費早餐,于是也跟著吃了。
  “有人請客就吃嘛!問那么多。不吃白不吃,我吃過早餐才進辦公室來的,還不是照吃,公主心情好嘛!”小劉大剌剌地說道。“你赶快吃那塊烏梅酥,配皮蛋瘦肉粥不錯耶!清爽不油膩,甜甜和咸咸,速配成功!”
  公主在我家裝了竊听器嗎?我吃一口就在心里問一聲。
  “怎么樣,好吃嗎?”公主從她的辦公室里走出來,對著我們大聲一問。
  “好吃!”眾口同聲。
  她特別對我笑了笑,唇線优美。我也回她一個笑。
  一個小時后,明璨和靜怡去客戶那里送設計編排。又過了半小時,小劉和阿娉也走了,大概是支援客戶吧!沒多久,其他人也出了辦公室,剩我孤單一人,繼續和沐浴精大戰。
  午餐時間到了,公主從她的辦公室走出來。
  “品嘉,還不去吃飯?”
  “再過一會儿吧!”
  她沒說什么,出了創意部。
  這樣很好,剩我一個人。我沖了杯咖啡回座位。
  “嗨,是我!”高總裁在我喝了第一口咖啡之后出現在創意部。
  “嗨。”我站起身,以示對長官的尊敬。
  “你打算喝這杯咖啡當午餐嗎?”
  他走近我,一手擱在我肩上,按我坐下,自己則坐在我的桌沿。
  “我本來想帶個三明治的,來不及做。”
  “現在呢?不餓嗎?”
  “不是很餓。”
  “不是很餓表示吃得下東西。走,我們一起出去吃午飯。”他站直了,等我起立。
  跟他走無异是向公主挑戰,更挑戰我自己。
  “你不要牽我的手,我才跟你走。”
  “好。”
  老實說,跟他走在一起卻不牽手,我并不習慣,但我告訴自己最好從此刻開始習慣。
         ※        ※         ※
  高捷思又出差了,這次我是听他說的。
  沒想到竟有這等好事。他出差我就有好日子過了。首先是我不必跟公主進行什么公平競爭,我一點也不想跟她爭。其次,我可以專心手上的設計工作。
  甜點廣告我選擇了傳統路線,這個沐浴精廣告我決定采意識型態路線,我已擬好大部分文案。
  “小劉,中午休息時間,你幫我個忙好嗎?”
  “好呀!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地方,你盡管開口。”
  小劉是我簡單生活里少數男生之一,對我只有百利而無一害,他一消失在我眼前,我也就忘了他的存在,從不曾對我造成負擔。
  “我想請你念一段話給我听。呃用那种很感性的聲音。”我歪著腦袋說。
  “感性?”小劉眼睛一亮,繼而輕咳兩聲。“像這樣嗎?‘愛情充滿著風險,拒絕去愛卻是生命中最大的遺憾。心靈對話讓我們喜悅,讓我們成長,也讓我們感受到真愛。’”小劉的确很有天分,不做廣告人,不進演藝圈,他還可以去電台主持節目。
  他剛才說的那一段話并非我要求的,是他有感而發嗎?那些話輕扯著我的心,原來小劉也可以給我壓力。
  “我這樣夠感性了吧?”
  “夠。”
  “你要我念什么?”
  “中午再告訴你。”
  我繼續工作,卻難再專心。小劉感性的話語縈繞在我心頭。
  “品嘉,二線電話。”靜怡的聲音。
  我按下鍵接听電話。“你好,我是邱品嘉。”
  “嗨,是我。你今天中午打算吃什么?”
  霎時我听見自己如雷的心跳。來電者是我一周不見的高捷思。
  “吃午飯。”
  他在那頭笑翻了。
  我人在辦公室里,不好對著話筒說些引人側目的話,因此只能任他欺負我。
  “你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
  “有。說話給我听。”他這句話說得比小劉還感性。
  “對不起,我現在沒空耶!我改天再跟你聯絡好了。”希望听起來像是我跟客戶在講話。
  “你這几天恐怕聯絡不上我,晚上在家等我電話,拜拜。”他收線了。
  我偷瞄了靜怡一眼,她應該听不出那是高捷思的聲音吧?
  高捷思現在可能在中部,可能在南部,也可能在亞太區某個城市。管它呢!反正离我夠遠。
  中午我和小劉一起用餐。阿娉出差,下午才回辦公室。
  “等一下要我念什么?”
  “我設計的一段口白。”
  “你自己不會念哦?”
  “我的聲音听起來沒什么感情,听我念就完了,那段口白是很重要的部分,我不想念一遍就修改一遍,我的聲音感動不了自己。”
  “這樣哦!?”
  回辦公室后,我拿稿給小劉看。
  “呵你要我念這段喔”小劉立刻看稿,邊搔著頭。
  “對。”
  “什么畫面搭配?”
  “美女隔著霧狀玻璃在洗澎澎。”
  “哇塞,很痒眼嘛!”
  “現在多得是這种鏡頭的廣告,你別那么低標好不好?”
  “開始了嗎?”
  “開始了。”
  “等一下,我再仔細看一遍,搞不好有我不會念的字。”小劉突然有點龜毛。
  “拜托,就那么兩三句話,還要看那么多遍,念錯字重來就好了嘛!”
  “不行不行,我要一次OK。”
  原來小劉是完美主義者。
  “好,開始了。”小劉以已培養好情緒。
  我不敢出聲扰亂他,對他點點頭,表示可以開始。
  “有時候,戀愛不過是感覺在作祟,吸引彼此的,只是最初那一分陌生,愛情得以永生在想像中。微風的午后,它讓我敗得洒脫。”
  小劉果然一次OK,他念出我要的感覺。
  “你念的就是不一樣。”
  “哎,用女聲是不是比較恰當?”
  “我是打算用女聲呀!”
  “那你干嘛叫我念?”
  “先听听看能不能感動我自己嘛!”
  “品嘉,這段話很灰色耶!你是只要失戀的人買這种沐浴精嗎?”
  “那樣就夠啦!你想想看,很少有人不失戀的,小學生當中就有人開始失戀了,更別說是青少年和成年人了。而且啊!大部分的人不止失戀一次,甚至兩次、三次,我說的對不對?”
  “那沒失戀的人就一定不會買了,不用還好,用了就失戀,触霉頭。”
  “那也難說。洗澡的時候幻想一下自己失戀的感覺也挺凄美的,不是嗎?不信你等阿娉回來問她看看。”
  “你不要害我了。万一你主導設計的這個case,也上了電視,我一定不讓阿娉買這种牌子,免得她成天幻想自己失戀,你要搞清楚一點,她失戀我就失戀了耶!”
  “胡說,她失戀就是你變心!”
  “變心?那就是我換女朋友嘍?嗯听起來好像不錯耶!”我把小劉推回他自己的座位上去。
         ※        ※         ※
  晚上,我家電話鈴聲大作。
  我等它響了五聲才接听。結果,來電者是一個我几乎已忘掉的大學同學,不是高捷思。
  她先是一陣寒暄,為我倆疏离的同窗之誼暖身。然后,平靜卻滄桑地告訴我,她离婚了,婚姻生活只維持了八個月。
  其實我連她結婚了都不知道,也許定期的系友通訊上有簡介吧!她可能也是從那上頭得知我現在的電話號碼。
  我跟她非常不熟,我想她會找我訴苦也許是看中了這一點。對我說這些話跟對著牆壁說是一樣的,但牆壁不會回答她“嗯”跟“哦”。
  而我跟牆壁一樣,不會再把她的話傳出去。
  她說离婚之后感情生活也沒閒著,她旋及陷入另一次熱戀,而現在她重新掉進痛苦的輪回“在想像當中,愛情才得以永生。”我用傳教士般的口吻對她“曉以大義”。
  “也許吧!”她謝謝我,挂掉電話。
  原來最深沉的悲哀要和最不親近的人分享。
  這通意外的電話是我生活中的小插曲,無傷。
  電話再響。我忘了要讓它先響五聲。
  “喂”“嗨,是我。你剛才在跟朋友聊天嗎?我打了好久都打不進來。”高捷思在抱怨我“長舌”。
  “我同學找我訴苦,聊了滿久。”
  “還有人找你訴苦啊?我以為只有你會找別人訴苦哩。”
  “你亂講,我哪有找人家訴苦?”他看不見我高噘著嘴。“至少。我就沒找你訴過苦。”
  “是嗎?”
  “是。”
  “好吧!你說是就是。今天晚餐你吃什么?等等,別回答我說吃晚飯。”
  “忘了吃。”
  “怎么這么迷糊呢?一個人過日子就該懂得好好照顧自己對不對?”他的話教我眼眶發熱,不能言語。“現在還不算晚,街上應該還很熱鬧,你赶快出去吃點東西吧!免得餓坏了,我先挂電話好了,拜拜。”
  拿著鑰匙,我准備上街吃飯。出門前我將眼淚擦乾。
         ※        ※         ※
  我的好日子不算短,又一個星期過去了。高捷思還在差假中,他總共只給過我兩通電話,都是提醒我要記得吃飯。
  這天是周末。晚間,我接到世賢來電,他今天北上來喝老同學的喜酒,約我明早見面,我好期待見到他。
  “好久不見。”世賢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襯衫、深藍色的西褲,看起來依舊那么干淨斯文,原來他的眼鏡架是金色框。
  我請他在亞太飯店吃brunch。他很可愛,今天跟我談政治、經濟這些東西。
  “世賢,你鎖定新目標了嗎?”我主動改變話題,仿佛想驗證自己對他沒有造成太大的傷害。
  “沒有。不過,我好像被鎖定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好一會儿才弄懂。“真的嗎?是什么樣的女孩?”
  “學校里的同事。”
  “那你怎么現在才知道?”
  “我早有耳聞她對我有好感,只不過她到最近才有所行動。”
  “哦?”
  “她可能听說了我和女朋友分手的事。”
  “你說的是我吧?”
  “對。”
  我們相視而笑。感謝老天讓我認識世賢。
  “你呢?有能力治療你疑難雜症的人出現了沒?”世賢臉上滿是關心,像我哥一樣。
  “讓我病情加重的人出現了。”
  “病情加重?怎么會呢?我覺得今天看見的你是我認識你以后,狀況最好的一次。”
  “是哦?”
  “是。”他用力點頭。“你今天看起來很快樂,充滿希望。”
  快樂?希望?可能是我在台北市住久了的緣故。
  “其實,沒有人愿意駐足孤獨与寂寞。”
  世賢含有深意地看著我,我覺得他今天對我的態度很放得開。
  “孤獨有那么可怕嗎?好像哪個詩人曾說過:在孤獨中,激起感情万千;在孤獨中,我們最不孤獨。孤獨使生命得以歸零,重新審視自我,孤獨提供我們必須的休息和自由。你不覺得自己偶爾也很需要孤獨嗎?”
  “你說到重點了,偶爾我也需要孤獨,但只是偶爾,注意,是偶爾。”他用上課時對學生強調重點的語气說話。
  “謝謝李老師教誨。”
  我們再次相視莞爾。
  他北上找過我几次,從來我也沒送他到火車站去過。今天我堅持要看他進站,一路上摩肩擦踵的男男女女、人來人往中,我發現人与人之間的緣分是值得珍惜的。
  “有机會的話,讓我看看你的女朋友。”
  “沒問題,如果她有机會成為我的女朋友。”
  進站前,世賢摸了摸我的頭。
  “拜拜。”他對我揮揮手。
  我感動失聲。
  回家后,我睡了個午覺。兩個鐘頭后,鬧鐘叫醒了我,但我沒有起床,坐在床上發呆,直到我想上廁所。
  電話響了。
  “嗨,是我,你在干嘛?”
  “我在接電話。”剛才在尿尿。
  “你過來我家?還是我去你家?”
  顯然高捷思這個冒失鬼剛出差回來,他這一問會讓不明就里的人想入非非。
  “你來我家干嘛?我去你家干嘛?”
  “你剛睡醒對不對?起床气這么重。”他委屈得要命。“我買了菜准備做晚飯,是你來我家吃呢!還是我把菜拎到你家去做?”
  “我家沒鍋沒鏟沒有調味料,我也不想走路去你家。”我選以上皆非。
  “那你也不出去了嗎?”
  “對。”
  “拜拜。”他倒也干脆,立刻挂電話。
  我洗澡去了,腦海里幻想著失戀的滋味。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嗨,是我。今天世賢說我看起來很快樂、充滿希望。當時我也頗有同感,可是現在我卻不這么想了。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嗎?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會懂的,你一定很笨,不跟你說了,我想吃東西,拜。”
  我找到一包蘇打餅乾,倒了杯鮮你,坐在電視机前啃晚餐。
  門鈴響了。
  “誰?”我眼睛盯著電視,嘴里咬著餅乾去開門。
  高捷思。他拎著一個袋子鑽進門。
  “你偷懶,怎么直接就開門了,万一是歹徒怎么辦?”
  我吐了吐舌頭,承認錯誤。剛才我為什么會省略先瞄一眼的步驟?奇怪。幸好我身上穿的是休閒裝,一點也不暴露。
  “不要再啃餅乾了,過來吃飯吧!”他從提袋里取出好几個盒子放在餐桌上。
  我坐在餐桌前等他伺候。
  “哪,這盒少一點的給你。”他把一盒飯推到我面前,然后在自己面前放了一盒容量多一點的。接著,他打開另外三個大餐盒的蓋子。
  他瞥一眼兩手托腮的我。“干嘛了?心情不好?還是啃餅乾啃飽了?”
  我晃了下腦袋。“這些是什么?”
  “咖哩雞、腌黃瓜、紅燒豆腐,你連這些是什么都看不出來嗎?”
  “看得出來。不過你上菜的時候,應該主動報一下菜色。”
  “我把你寵坏了。”他連免洗筷和湯匙都帶來了,這會儿正在替我拆筷子。“哪,吃吧!”
  我依舊托著腮看他。
  “怎么,難道你還要我喂?”
  我把視線自他臉上移到那盒咖哩雞上頭。
  他拿湯匙舀起一口咖哩。“張嘴!”
  我先吃了他喂的這一口,然后接過他手中的湯匙,開始吃飯。
  “好吃嗎?”他等我把每樣菜都嘗過了才問。
  “好吃。”
  “哪個最好吃?”
  “一樣好吃。”
  “可惜沒有湯,你要是肯到我家去就有湯喝了。”
  “沒有湯也無所謂啦!這樣吃已經很奢侈了。”我說。
  “就是啊!請一個私人廚師很貴的。”
  我白他一眼。誰請他當私人廚師了?
  “你什么時候回台北的?”
  “我忙了一個多鐘頭,終于換來你一句勉強算關心的話。”他委屈地埋怨我。“昨天晚上回來的。”
  “噢。”
  “今早打電話給你,你不在,所以我就答應何淑敏,陪她去看了場電影。”
  “噢。”
  “下午回家睡了一覺。”
  “噢。”
  “醒來就去超市買菜。”
  “噢。”
  “然后打電話給你。”
  “嗯。”
  “然后做飯。”
  “噢。”
  “然后送晚餐過來。”
  “嗯。”
  “然后向你報告我一天的行程,報告完畢。”
  我笑出聲來。
  “博君一笑,再辛苦都值得了。”
  “我不忍心看你這么辛苦。”
  “那你就該常常對我笑。”
  “不對,是你該常常看何淑敏對你笑,那樣你比較不辛苦。”
  “你的笑容對我才有吸引力。”
  “那是因為你對我還很陌生。”我想起那一句:吸引彼此的只是最初的那一分陌生。
  “我對你并不陌生。”他說。
  我不再說話,繼續吃飯。
  他雞婆兮做晚餐,我過意不去兮洗碗盤。飯后,我洗淨所有的餐盒,正要拿餐巾紙擦乾它們,他又說話了。
  “不必擦了,放著瀝乾吧!我家還有得用,這些我今天不帶回去了。”
  “我用不著這些東西。”
  “先放著好了,我們去散步,等一下送你回來時我再拿。”
  我又讓他牽著手去散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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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3 21:48:09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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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給我的期限到了,沐浴精的企划案她很快就讓我過關,除了例行的討論外,沒有對我刁難。
  這期間,我和高捷思一如往當,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依然十分關心我的飲食起居,依然牽我的手。我感覺得出他也不想讓別人看見我們牽手。
  至于他和公主之交是甜如蜜抑是淡如水,我就不得而知了。以公主近來對我頗為禮遇的態度上看來,他們可能進展得還不錯,高捷思已不再于午休時間里來打扰我。也許因為我住得离他比較近,所以他把晚上的時間分配給我。
  听說公主今天偕同客戶去挑沐浴精的廣告模特儿。如果依我的构思,挑這個代言人的條件應該是身材而非容貌。因為隔著磨砂玻璃只能感覺她的曲線。最好挑三圍一比零點七比一黃金比例的妙齡女郎,胸挺臀翹的那一种。不難,模特儿經紀公司里隨便找都有一把。
  我身邊現在活得比較痛苦的人是小劉和阿娉。日前阿娉告訴我,她和小劉決定分手。
  “我們已經協議分手了。”阿娉面容憔悴,滿是情傷。
  “為什么呢?你們好了很久不是嗎?”
  “我覺得他不夠成熟穩重。”
  “你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呀!”
  “所以我才覺得他一點長進也沒有。”
  我不懂,小劉的風趣言談在以前是优點,為何現在不是?他一定是有長進的,也許以為阿娉喜歡他這种調調才刻意為她保留。
  “小劉對分手一事有什么感覺?”
  “他說分手也好。”
  我倒沒發現小劉有什么异樣,是否男生對這种事比較看得開?反而是我這個局外人,現在看見他們哪一個都覺得尷尬。
  怎么面對彼此呢?他們兩個。每天還得在同一張天花皮底下工作。
  “算命師果然沒說錯,我和他不會有結果。”阿娉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面對神情恍惚的阿娉,我能做的只是拍拍她的肩。原來小劉沒有變心也能讓阿娉失戀,他們兩人都失戀了。
  “既然決定了就不要再去想它吧!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嘛!”
  “唉!”阿娉歎一聲無奈。“你說得對,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世上沒有哪個人真的會因為沒有了誰就活不下去。不是牽手就是分手,就這么簡單。”
  不是牽手就是分手?
  阿娉重新埋首工作,我卻為那句話分神。
         ※        ※         ※
  仲夏的一日,我媽到台北來了。
  她來探視她的大哥,也就是我的舅舅。舅舅是來台北考察市場的。我媽從小被送給人當養女,唯一的哥哥也輾轉到新加坡工作,后來便在新加坡落戶,成了星國公民。他和舅媽胼手胝足、白手起家。時勢造英雄,他們努力不懈、刻苦耐勞,有了自己的事業,船運生意愈做愈大,傳到我三個表哥手里,現在已是富有人家。這次他和我大表哥到台北來是打算投資代理化妝品的生意,触角已伸至和船運無關的事業上。
  我媽這一生和唯一的親哥哥竟是聚少离多,和我也是。我哥在高雄送她上火車,我在台北火車站接她。陪她到遠企和舅舅、表哥會了面之后,我帶她回台北的小窩,這是她頭一次到我的住所。
  “媽,你坐嘛!我來泡茶。”
  “免啦!”
  她一定會這么說,而我也一定會泡茶。
  “你住這舒适無?”
  “舒适。媽,你在我這多住几天再回去好嗎?”
  “免啦!你日時要上班,我在家也沒代志通做,也是卡早回去好啦!”
  “只住一晚哦?”
  “一晚就好了。”她在我房門口朝里望了望。“你這頂瞑床這呢小頂,咱要按怎困?”
  “我舖席子困地上就好了。”
  “按呢不好啦!”
  “不會啦!現在天气熱了,困地上沒關系的。”
  “無我困地上好了。”
  “哪有這款代志啦!”
  這就是我媽。丈夫在世時,丈夫就是她的天,丈夫過世之后,儿女是她的天。
  “媽,你先休息一下,等呢我帶你去外面逛逛,咱在外面吃晚頓。”
  我和媽媽本來打算請舅舅、表哥吃晚飯的,因為他們約了朋友洽談生意而作罷。
  “好啦!不要太麻煩就好。”
  電話在這時響起。
  “媽,我來接。”
  我說得急,其實媽媽根本不可能搶接電話,她不習慣跟別人隔空對話,非不得已她也不打電話,即便有需要,也是先叫我哥或嫂嫂幫她找到人再把電話交給她。
  “喂”“嗨,是我。你剛回來啊?”不會有別人了,就是他高捷思。
  “嗯。”
  “等一下我們出去吃飯。”
  “不行,我有事。”
  “哦?”
  “我媽來了。”
  “真的?那我請你們吃飯。”
  “不用了,謝謝。”
  “我要吃飯,你們也要吃飯,人多好點菜嘛!”
  吃飯、吃飯,除了吃飯還是吃飯。
  “不要啦!”
  “你媽很凶嗎?”
  “才沒哩。”
  “那還有什么問題,我都不怕了,你怕什么?”
  “誰怕了。”
  “那就好,十分鐘后我來接你們。”
  “我”他已經挂電話了。
  十分鐘?我猜他八分鐘之內就會出現在我家門口。而八分鐘不夠我帶著媽媽逃离現場,即便逃得了,我也很難向我媽解釋為什么接了電話就帶著她落荒而逃。
  算了。
  “誰打來的?”
  就知道她會問。“阮公司的總裁,也就是我的上司打來的,他听我說你在這,要請咱吃飯啦!”
  她可能不知道什么是總裁,但是絕對曉得上司是什么東西。
  “哪通給你上司請吃飯,歹勢啦!”
  “他馬上就會過來。”我不想多費唇舌,直接告訴她結果。
  “按呢哦。”
  我上了一半廁所,門鈴就響了,來得真快!
  我媽開的門。
  “伯母,你好。”
  “你就是阿嘉的上司呵?請進來坐。”
  我媽對他好客气,他又不是她的上司。
  “我不進去了。”他對著剛從浴室走向客廳的我說:“品嘉,你和伯母等一下在超市門口等我,我現在回去開車。”說完他掉頭走了。
  他先跑來跟我媽照面,這樣我們就跑不掉了。他這樣不辭辛勞地兩頭奔波又是何苦呢?我該感謝他的用心良苦嗎?
  “他就是你上司哦?哪按這呢少年?”
  “他比較會保養吧!”其實我不清楚他到底多大年紀。
  “結婚了沒?”
  “結過一次。”
  “結過一次?”
  “离婚了。”
  “呵……現代人真愛离婚,他看起來很老實啊!人好像不錯,他太太為什么要跟他离婚?”
  “媽,我不知啦!等一下你不要問他這個喔!”
  “我知啦!那是咱在這講講,我哪按這呢不識禮貌。”
  “媽,咱好出來去了。”
  “哦。”
  他很海派,請我們母女倆到豪華飯店用餐,席間不時夾菜給我媽,居心叵測。我一直瞪他,他都假裝沒看見。
  他一直在說話,我媽一直在听,我一直在心里罵他。
  “伯母什么時候回去?”
  這一句話我就听得很清楚了,不知道他是什么居心,听起來像要赶我媽早點回去。
  “明天早上就回去,火車票已經買好了。”
  “那明天早上我開車送你去火車站。”
  明天是星期天,給了他獻的机會。
  “不好意思麻煩你,我自己送我媽就好了。”我不希望媽媽心起疑竇,雖然那可能已經發生了。
  “一點都不麻煩。”他說。
  “按呢哪好意思?”
  完了,我媽這么問等于是答應他了。
  “伯母,你不必跟我客气,小事一件,不足挂齒。”
  我媽講台語,他講文言文,雞同鴨講,相談甚歡。我跟他一起吃過很多次飯,這一餐最是痛苦。待會回了家我會更痛苦,媽不知道會問我些什么問題。
  回程換我坐駕駛副座,因為我媽說她不敢再坐前面了,剛才到飯店的路上,她心惊膽戰,領教夠了台北的交通狀況。
  碰到紅燈時,他就握著我的手等綠燈亮,我沒敢亂動,任他握著遠比較不會惊動我媽。
  我一定要找時間找他算今天的帳。
  他在超市門口放了我們母女。
  “阿嘉,伊我是說你上司,伊叫啥米名?”
  “他叫高捷思,敏捷的捷,思想的思。”不知道他剛才在飯桌上都跟我媽屁了些什么,連名字都沒報上。捷思?不止思想敏捷,連動作都又狠又快呢!
  “噢……伊對你好像不錯。”
  “他對每個人都不錯啦!”
  “你講伊离婚了,那有囝仔無?”
  囝仔?我沒問過他,也沒想過這個問題。
  “不知呢!你問這個做啥?”
  “沒啦!若是有囝仔,以后欲擱結婚就卡麻煩了。”
  “那是伊的代志。”
  “對啦!”媽訕訕然對我一笑。
  媽忠厚得可怜,我知道她想問我的不只是這些,礙于我不主動表態,她只有噤聲。
  “媽,你先去洗澡好了。”
  “也好,我差不多該睡了。”
  她洗澡,我打電話。
  “嗨,是我。今天我媽住在我這,她洗澡很快,所以我不能講太久,而且我隨時會挂電話,先跟你說聲對不起。我的上司很可惡,他竟敢請我媽吃飯,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把我的生活攪亂也就罷了,現在還把我媽牽拖進來,情勢變得更复雜了,希望我媽不要多心才好。他一直對我彬彬有禮,沒有逾矩,所以我也不好對他太死相。不過再這樣下去好像也不是辦法,他到底想怎么樣嘛!我希望他和公主能赶快傳出進一步的消息,那樣的話,我就有理由拒絕他了。公主保密的功夫很好,我一直沒听見什么馬路花邊新聞,不知道他們都在什么時間約會,他沒來找我的時候大概就是跟公主在一起吧!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窩囊?我覺得自己窩囊透了。他菜做得還不錯,可我也不是沒飯吃呀!沒有他的時候我也沒餓昏過,不也活得好好的嗎?真是!被他牽著手的感覺是很好沒錯,不過,不被人牽著走的感覺可能更好、更自由。哎,我媽好像洗好澡了,拜拜。”
  我媽果真從浴室出來了,電話在此刻響起。
  “嗨,是我。”陰魂不散的高捷思。
  “我要去洗澡了,拜拜。”我立刻挂斷他。
  “誰啊?哪按講一句就把電話切掉?”媽狐疑地望著我。
  看來我是欲蓋弭彰、弄巧成拙了。
  “沒啦!我要去洗澡了。”我匆匆回房取出換洗衣服后躲進浴室。
  洗好澡,頭發才吹了半乾,電話又響了。
  “嗨,是我。洗好澡啦?”
  “嗯。”
  “要不要去散步?”
  “我媽難得來一趟,我散什么步啊?很不孝耶。”
  “那我去你家陪你們聊天。”
  “不要啦!我媽已經睡了。”
  “那正好,我們去散步,我現在往你家走,你下來吧!”他下達指示后挂了電話。
  要不是怕吵醒我媽,我當場就會用三聲尖叫來發泄我的怨气。
  躡手躡腳出了門,我在巷口遇見他,忿忿甩掉他的手,我急步在街上亂竄,像只沒頭蒼蠅。他緊跟著我,毫不費力。
  “去哪里啊你?”
  “不要你管。”
  我一直走一直走。天气又悶又熱,我手心發汗,胸口郁悶,在一處建造中的大樓旁我停了下來,雙手抱頭開始尖叫。
  叫了五聲之后,他從身后將我緊緊環抱。
  “好了,好了,你不怕路人圍觀嗎?”
  將我扳過身,他依然抱著我不放。
  我泉涌的淚淌在他的胸前,浸濕他的衣裳。
  我恨他。
  他的雙手正在我背上來回輕撫著,唇貼著我的發際輕輕點著一下又一下。
  “頭發該剪了吧?還是想留長?”
  “不要你管。”
  我雖這么說,卻沒掙脫他的怀抱,任他用手拭著我沒來由的淚水,然后在我緊閉的眼皮上和親吻一下。
  “沒有人像你這樣散步的,你這是急行軍。”
  他又牽著我的手往回走,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可以平复我紊亂心緒的速度。
  牽手走遠路?我愿意跟他走多遠?我又能跟他走多遠?
  “品嘉,我受不了了。”送我到家門口時,他對我說。
  我從沒看過他情緒失控的樣子,此刻他看來也還算正常,只不過聲音听起來很壓抑。
  我怔了怔,他終于受不了周旋于兩個女人之間的日子了是嗎?
  “我現在一定要吻你。”
  看他兩眼發紅又真像已瀕臨崩潰的邊緣。
  他吻住我。
  此刻的我,愿意貪愛熾然,任心去流浪,無所靠岸;愿意浮沉欲海,勇敢地向愛的彼端泅泳;愿意錯估一切,即使被棄被叛也不會不甘……他的吻化我為一灘水,我全身虛軟地貼著他。
  “我不知道還可以忍受你多久?”他如是責備我,像罵一個無知的孩子。
  雙手不停揉捏著我的臉頰,他仿佛想殺了我但又下不了手,我對他也有這种感覺。
  揉揉捏捏一陣,他決定用溫柔的吻折磨我,我的唇被蹂躪了好久。
  最后,他放了我的唇,前額依舊抵住我的。
  “就進步這一點,可以接受嗎?”他問。
  “什么也別說,好不好?”我求他。
  “我說了什么嗎?我什么也沒說。”
  “對,就像這樣,什么也不要說。”
  保持原來的姿勢,他將我抵向門,直到我的背脊緊貼著門板,無路可退。
  “再吻一遍,可以嗎?”他求我。
  輕輕點首,我點下兩行珠淚讓他舔吻,綿綿的吻在我唇上畫下句點。
         ※        ※         ※
  職位高、年紀長就是不一樣,送我媽到火車站的一路上,他的言談妙趣橫生,逗得我媽開怀不止。還好,他只提工作上的趣事,不談私事,他的、我的、我們的。
  此外,他話多,我媽又拙于發問,因此沒有發生令我窘困的狀況。
  進站前,我媽對他千謝万謝,對我則千叮万囑。
  終于,我和我媽莎喲哪啦了,如釋重負。但她离去的背影依然勾起我心底那一絲凄涼的感覺。
  “想去哪里?現在。”出了站,他問我,不忘立刻牽我的手。謝謝他剛才沒有在我媽面前這么做。
  “天气這么熱,我還是回家吹冷气看電視好了。”
  “上你家還是我家?”他一問,我立刻雙手抱頭想尖叫。“好好好,當我沒問,那我們別回家,去吹吹風好了。”
  “風從哪里來?”
  “新竹有風,我們去新竹。”
  “新竹?你是新竹人啊?”
  “不是,我阿姨住新竹。”
  他想帶我去見他阿姨?這是什么意思?回報我讓他見我媽嗎?
  “又在想什么啦?你好像有間歇性痴呆症。”
  “去新竹干嘛?”我气白了臉問他。
  “不是說了去吹風的嗎?”
  “去哪里吹?說具体地點。”
  “先去城隍廟吃小吃,再去交大溜直排輪,然后吃自助冰,最后去我阿姨家吃晚飯。”
  我還是很想抱頭尖叫,礙于這是台北鬧區,万頭鑽動,人來人往的,我不想被人當神經病看。
  “就算你是我的上司也不該這樣限制我的行動吧?”
  “我哪有限制你的行動?”
  “怎么沒有?去這里做這個,去那里做那個,都是你在說。”
  “是你問我具体地點的呀!”
  “我……”好!他厲害!高捷思。
  “上車吧!”
         ※        ※         ※
  結果,我們沒有去城隍廟吃小吃,他帶我去了客家小館吃午飯。臨時起意的,他說上回出差來新竹,客戶請他來過一次,覺得還不錯。
  他是個瘋子,開著車滿街找体育用品店,只為了買輪鞋。
  “不溜不行嗎?沒有鞋就不要溜嘛!干嘛花這种錢。”
  “我家有一雙輪鞋,可惜忘了帶。不過,再買一雙無妨。舊的那一雙遲早會坏掉,我的腳應該不會再長了吧!所以不算浪費,你有輪鞋嗎?”
  “沒有。”
  “所以嘛!買一雙放著沒差,以后我們晚上就穿著輪鞋出來散步,有創意吧!”
  他如果是瘋子,我就是傻子。跟著他胡亂試穿,一人買了一雙。不過,刷的是他的卡,他堅持要送給我,迫我欠下人情債,他不讓我用金錢償還。
  交大圖書館前那片斜坡還滿适合溜直排輪的。
  “你本來就會溜了是嗎?”
  “嗯。”
  “唉,我打錯算盤了,本來以為可以教你的。”
  我自認技巧不差,小時候我就會溜輪鞋,小學畢業時,爸爸送我一雙四輪溜冰鞋,每個寒暑假我都會溜它個痛快。十五歲以后我不再溜了,爸爸送的那雙溜冰鞋,現在收藏在老家我的房間里。
  “又在想什么了?”
  “沒有。”
  他連溜這玩意見時都牽我的手,新竹的風吹得我挺舒服的。
  “体力還不錯嘛!每晚做仰臥起坐還滿有用的。”
  “咦?你怎么知道我每晚做仰臥起坐?”
  他對我眨眨眼。“猜的,我睡前做伏地挺身,你們女生大概就做仰臥起坐吧!”
  我們女生?也許公主睡前也做仰臥起坐吧!
  我体力再好也好不過他。几圈下來,我忍著疲累逞強。
  “不溜了,我們回車上換鞋,然后繞校園散步。”
  我沒意見。
  新竹的風里漾著浪漫,他攬著我在校園里漫步。
  坐在草地上休息時,他盯著我說:“我好渴。”
  “去吃冰。”撇過頭,我躲開他灼熱的目光,我也很渴。
  “好,走吧!”
  驅車离開交大,我們到一條有好多家自助冰店的街上解了喝。
  “吃了冰就去我阿姨家。”快吃完冰時他說。
  “你确定你阿姨在家嗎?這樣冒昧去打扰人家不太好吧?”我在做最后的努力,希望他能打消這個念頭。
  “我昨天就告訴她今天要來看她。”
  “噢。”
  努力宣告失敗。我任他擺布,來到市區里他阿姨家,四層樓高的透天厝,一樓是家711。
  “你阿姨開便利商店?”
  “不是,她把一樓店面租給人家了。”
  “噢。”
  我隨他上了二樓,慈祥的婦人開的門,他一見那風韻猶存的婦人便喊了聲阿姨。
  “阿姨好。”我也喊她阿姨,不覺有什么不妥。
  “請進請進。”阿姨堆著笑。“邱小姐是吧!”
  “我叫邱品嘉。”
  “坐嘛!”
  我挨著他坐在沙發上,阿姨端可樂給我們時上下打量著我。
  “剛才有沒有帶品嘉四處去走走?”她問高捷思,對我已改了稱呼。
  “有。姨丈不在啊?”
  “跟朋友出去了。你表哥去才藝班接女儿,馬上就回來,你表弟出去一整天了,到現在還不知道要回來。”她笑著解釋。“你們坐,我去准備晚餐。”
  客廳里只剩我和他。
  “我姨丈開燈泡工厂,可能是跟朋友應酬談生意去了;表哥跟我一樣也离過婚,有一個女儿,目前是單身;表弟大概是跟女朋友約會去了。”
  他簡短地向我介紹不在家的几個親戚。
  “噢。你阿姨有工作嗎?”
  “有,老板娘。”
  我笑,同時想起我媽問過的問題。
  “你有小孩嗎?”
  “沒有。流掉過一個孩子。”
  我看看他,不再多問。
  “通常這時候你應該到廚房里去幫忙。”
  “我在家都很少進廚房了,去了只會幫倒忙,我才不去礙手礙腳、自暴其短。你會做菜,你去幫忙好了。”
  “你不去,那我就在這里陪你。”
  “我無所謂,一個人坐著也可以。”
  “你別那么鐵齒,整天把一個人也能怎么怎么的挂在嘴上,總有一天你會不能沒有我。”
  我沒爭辯,這里算是他的地盤。他的話提醒了我蚕食的可怕。
  不久,他的親戚們陸續返家。我在他阿姨家吃了一頓丰盛的晚餐,接受了一陣熱烈的盤問,他們皆視我為高捷思的現任女友。
  罷了。飯后回客廳小坐片刻我們向主人告辭。
  “有空再帶品嘉回來玩嘛!”
  阿姨熱情送別,我卻在心里回答:謝謝,不用了。
  回台北的路上我一言不發,他應該看得出我不高興,因此他也沒吭气。
  停了車,他陪我走回來,沒有牽我的手。
  “生气啦?”站在我家門口,把我那雙輪鞋擱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
  “口是心非。”
  “好,我生气。”
  “生什么气?”
  “不知道。”
  “我知道,气我帶你去見我阿姨他們。”
  “知道還問。”
  “有那么大不了嗎?我都見過你媽了,你見一下我阿姨不算吃虧吧?”
  我就知道這是一報還一報。天知道是他死皮賴臉,處心積慮地要見我媽。
  “高捷思,我說不過你,你的腦子比我好,動作比我快,我自歎弗如可以了吧!到此為止了好不好,我覺得好累,好累。”
  “累了就早點休息吧!”
  “高捷思你一定要把我逼瘋了才肯放手嗎?”我气得掉下眼淚。
  “我沒有逼你。是你在逼我。你在欺騙自己!”
  他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會崩潰。
  “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著耳朵,我歇斯底里地喊著。
  “好了好了,我不說就是。”他上前抱住我,好緊好緊。
  在他怀里我又安靜下來,我是矛盾的動物。捧著我的臉,他又吻了我,我矛盾的心又一次瓦解在他似水的柔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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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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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劉和阿娉是一對超人。
  分手后沒多久,他們已能在同一個辦公室里相安無事,休息時間甚至還相談甚歡。
  我們三個現在几乎天天一起吃中飯。他倆一聊起來天南地北、興致高昂,一副西線無戰事的樣子。果真是船過水無痕?我打心底佩服。
  “品嘉,你有心事啊?”一天午餐時間,小劉閒閒沒事找我開刀。
  “你都沒心事了,我怎么會有心事?”
  “是不是跟咱們總裁鬧情緒?”阿娉和他依舊是最佳拍檔,兩人合作無間圍剿我。
  “瞎扯什么?不要害我啦!公主喜歡總裁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這倒是事實,他們兩個常在一起吃午飯,看起來滿要好的。”語罷,小劉支著下巴沉吟。“總裁也很不夠意思,這山望那山高,貪心不足喔!”
  “你先別亂講話,人家跟公主只是一起吃吃飯而已,又不代表什么。”阿娉替高捷思澄清,繼而轉向沉默的我。“品嘉,你呢?先前你跟他都牽了手,后來呢?他對你有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這是個人隱私,阿娉不該問的。
  “我現在不跟他牽手了。”無可奉告的我只得避重就輕。
  “哦那大概是他覺得你對他沒什么意思,不想繼續發展,所以才把注意力轉移到公主身上。對,一定是這樣,搞不好他對前妻還念念不忘,在小姨子身上看見前妻的影子,望梅止渴也好。”阿娉用專業的口吻分析著,她如果不做廣告這一行,還可以去當愛情顧問。
  “你真的對總裁沒意思啊?”小劉反過來問我,銳利的眼神讀著我的表情。
  “公主對他有意思,她跟我說過。”我低頭扒飯。
  “誰?誰跟你說過?公主嗎?”阿娉問。
  “嗯。”
  “哪有人這么鴨霸,她跟你說這個干嘛?逼你知難而退嗎?以大欺小,以上壓下,不夠光明磊落。品嘉,不要怕她,我們支持你。”她義憤填膺,替我出頭。
  “支持什么嘛!我又沒說對他有意思。”
  “噢,也好,這樣我們三個就算在同一陣線上。”她立刻又變得輕松。
  “同一陣線?”
  “失戀陣線。”她點著頭。“我們可以組一個聯盟。”
  “對啊!我們三個都失戀了嘛!”小劉也同意我失戀了。
  “等一下我們一人去買一瓶失戀聯盟專用的沐浴精。”我打趣。
  “對呀對呀!‘微風的午后,它讓我敗得洒脫’。”阿娉模仿廣告的聲音表情。
  “品嘉,還真被你說中了,失戀的人的确不在少數,隨便掃就有一籮筐。”小劉故作唏吁狀。
  其實我覺得我們三個都不算失戀。阿娉和小劉充其量只能算是暫時停止戀愛,八成是戀愛談久了,覺得累想休息,看態勢是隨時可以死灰复燃,再續前緣。
  而我,更談不上失戀了,人必先戀愛而后才會失戀,我沒談戀愛,沒有。
         ※        ※         ※
  這陣子我的工作量輕了許多,壓力頓減,輕松不少。
  休了一天年假接上周末假期,我回了老家一趟。
  儿還不會叫姑姑,唉!我太心急了,他才兩個月大。
  添了孫子,我媽天天開心;生了儿子,我哥跟我嫂亦心滿意足。當了姑姑的我,自然也是樂不可支。
  “你阿公若是還在,不知有多歡喜呢!”我媽對著她的金孫自言自語,提的還是我爸爸。
  現在的她,每天忙著帶孫子,樂在其中。我為她感到高興,生命在不斷延續,她的人生路途雖有崎嶇坎坷,但一直是充滿希望的。
  “阿嘉,媽上次去你那里有遇到你上司是不是?”哥和我在自家院內乘涼時問我,我有預感這是他一系列問題的第一個。
  “是啦!哥,大嫂在屋里忙小孩,你不進去幫忙喔?”
  “有媽在,沒我的分啦!”
  “這么好命。”
  “以后你結婚生了小孩,媽也會幫你帶的,到時候就換你好命了。”
  “講這個。”我推哥一下以示不爽。
  “講這個有什么不對?你不用結婚啊?”
  我搖頭。
  哥哼了好長一聲。“別傻了啦!不結婚?你是打算一個人過一輩子啊?難道說你想學人家試婚啦、同居啦!還是只想當個未婚媽媽?我先警告你哦!這种敗坏門風的事你是千万不能做,知不知道?你要是做了,媽頭一個被你气死。”
  “我知啦!還要你講。”
  “要不然你說不想結婚?沒有錯啦!你書是讀得比較多,找工作比較容易,養活自己不會有什么問題,但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你不怕媽和我會舍不得哦?媽若是知道你有這种想法,不知會多煩惱。”
  “我哪會孤單嘛!受不了孤單的時候就搬回家里來住,給你養。”
  “我養你是可以,不過你還是孤單。個性稍改一下啦!活潑一點嘛!你知道嗎?你這次回來臉變得好臭耶!好像人家欠你几百万似的,你是在台北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
  跟你那個上司有沒有關系?”
  “你講到哪里去了啦!”
  “沒有嗎?反正我看你不太對就是了。心里有什么話就跟哥哥說,我支持你。”
  阿娉要支持我,哥也說要支持我,支持我什么呢?真是。
  “哥,世上夫妻這么多,有多少對是一輩子相愛的?相愛的又有多少對可以白首偕老?像媽這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她對爸爸只有等待,到她不用等待時,爸也走了,像這樣你不心疼嗎?”
  “媽的命是比較不好啦!爸的死是机率問題,出海打魚的人風險确實比較大沒錯,但是做哪一行沒有風險呢?像我這樣,開雜貨店當老板,看起來是沒什么危險,但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現在社會這么亂,說不定哪天我出了門也回不來了,很多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呸呸呸,說這么不吉利的話。”
  “我是打個比方而已,別這么迷信。我們家吃魚從不翻魚身,爸還不是死了。”
  哥說得沒錯,我無言以對。
  “你看,有的人常常在坐飛机,一輩子也沒事,有人第一次坐就去見老祖宗了,一切都是命。你就是因為這個才不想結婚哦?笑死人了,你這叫做什么,因噎廢食對不對?其實很簡單嘛!你挑男朋友時盡量挑他從事的行業比較沒有生命危險的,像船員、飛行員、警察這种高危險行業的不要考慮就好了嘛!”哥說得好正經,他頓了一下又問:
  “媽說你昨夜在房里哭得好凄慘,是在哭什么?”
  “我作夢了。”
  “夢到什么啦?哭成那樣?”
  “忘記了。”
  其實我夢見媽得知爸死訊后的那一幕,我替媽哭個死去活來。爸剛過世時我常作這种夢,近來也是,常這樣在半夜哭醒。
  “你喲,有的沒的書和電影看太多了,才會變得這么神經啦!讀國中的時候就開始有這种毛病,到現在還這樣。”哥責備我,口气卻是心疼不已。“你知不知道,你半夜這一哭,媽有多擔心,她以為你受了什么委屈,又不敢問你。你已經是大人,都可以嫁人了,別這么不懂事。”
  “作夢嘛!我哪有什么辦法。”
  “睡覺就好了啦!作什么夢嘛!該煩惱的不煩惱,整天想那些有的沒的。”
  “宗佑”嫂子在屋里喊我哥,哥進去了,留我一人獨自沉思。
         ※        ※         ※
  好一陣子我和高捷思沒有交集。他不再找我吃飯,不再給我電話,可能已經受不了我的歇斯底里、不可理喻。他怕自己也跟著我崩潰。
  這天下了班,我又到超市里買菜,准備自己做晚餐,現在我家有鍋有鏟也有調味料。
  我挑了一顆生菜、一塊梅花肉。回家把肉腌一腌再煎一煎,然后炒個蚝油生菜就nicenice了。對了,再買個杯湯就更完美了,海鮮濃湯,好喝。
  站在我旁邊這名秀發披肩、舉止优雅的女子可能在畫廊工作,她喜歡柔緩的古典音樂和精致的現代藝術品,她不必配戴首飾就很吸引人了,像現在這樣,鑽石配下上她。
  不遠處美發用品區另有一位美女,和我身旁這位是截然不同的典型。曲線优美的卷發蓬松地堆在肩上,她正在閱讀慕絲罐上的說明。指甲是修過的,涂著桔梗花瓣的蔻丹,自然的粉底,玫瑰色的唇膏,她應該是個浪漫的女人。穿了件淺紫色的縐紗洋裝,也許愛喝薰衣草茶。
  一個長得很一般的女人在餐具架上挑著透明杯子。今晚她的情人要花她家喝紅酒,她等下會去做頭發。
  男女很難平等。非假日裹在超市購物的絕大部分是女性。
  排隊結帳時,一個男聲在我背后響起。“小姐,這些跟那些一起結。”
  高捷思!我赶緊回頭,他把一罐芥末醬和一瓶生魚專用醬油跟我的東西擱在一塊儿。
  “嗨,是我。”他回應我的詫异,我回神時他已付了帳,牽著我走出超市。
  “我剛才在超市里沒有看見你。”我的音量听起來像自言自語。
  “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他學了句相聲,接著又補了一句:“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你當然看不見我了。”
  “干嘛跟在我后面。”
  “你一直吸引著我,我逃不開。”
  這句話提醒了我,我這才發現走錯了方向,回我家不該走這邊,這么走只通他家,死路一條。
  “你把你的東西拿出來,袋子給我,我要回家。”我站定,跟他分起“財產”,收銀員沒把我們的東西分開裝袋。
  “你都跟我走到這里了還回頭干嘛!我幫你料理晚餐不好嗎?”
  “誰跟你走啦?是你自己冒冒失失闖了出來,害我分了神,才會糊里糊涂地跟到這里。”我定在原地。如果他不還我東西,頂多我再回一趟超市去買就是了。
  “那表示我對你也有吸引力,你逃不開。”
  我又想起來一件事了,剛才是他付的帳,所以所有袋子里的東西全是他的,我只浪費了時間,沒有浪費錢。思及此,我當下決定回頭再去超市,一轉身就被他牢牢揪住。
  “都走到這里了,現在回頭不嫌太晚?”他像抓住我的把柄似的,語帶恐嚇。
  “走啦!等一下有好吃的東西。”威脅外加利誘,他已牽動我的腳步。我竟忍住尖叫跟他回了家。
  我要泄憤。用力坐上他的義大利進口沙發,能坐坏那价值不菲的東西最好。
  胡亂按著電視遙控器,按坏最好。
  我進浴室,上完廁所后連沖了三次馬桶。浪費水資源很不應該,可我忍不住。
  我瞄到了。哼!他憑什么買這种牌子的沐浴精?又沒失戀。
  “你拉肚子啊?”我一出浴室他便如是問,估計是听見沖馬桶的水聲了。
  “你才嘔吐哩!”
  “要不要過來幫忙?”他穿著圍裙在流理台邊忙碌拾掇著,回頭不經意地問我。
  “不要。”
  他做他的菜,我看我的電視。
  “醒醒吧!睡美人。”他的唇在我臉上一陣擠壓親醒了我。偷襲!
  屋里香味四溢,我忘了罵他。
  “去洗手。”他把我從沙發上拉起。
  “我這生菜是要用蚝油炒的,你怎么炒蒜茸呢?”一上桌我就指正他的錯誤。
  “炒蒜茸也很好吃呀!對不起,我的蚝油用完了還沒補貨,你又沒告訴我想吃蚝油生菜。”他兩手肘支在桌上,像在等我驗收每道菜。
  梅花肉切得夠薄,看起來煎得很嫩,色澤也美。原來他買芥末和生魚醬是要沾這盤章魚薄片用的。
  我先夾了片章魚,沾了調料放進嘴里。
  嗯,他果然有兩下子,章魚的勁道剛好,有嚼勁又不致咬不爛。
  我放下筷子看他。他正揚著眉,我知道他想問什么。
  “這章魚很新鮮,在超市買的嗎?”宁可稱贊章魚也不稱贊他。
  “何淑敏說她吃不了那么多,分了一半給我。”
  他擠眉弄眼地,我全明白了。叔叔伯伯們設想周到,為我速凍了一包海鮮,還特地用保溫袋密封要我帶回台北;不忍辜負長輩們的美意,我辛辛苦苦背回的海鮮照例要分一些給同事。我把章魚送給公主,沒有巴結的意思。趙公拿過花枝,她也該得到章魚,祝她吃了以后能像八爪魚一樣,牢牢抓住高捷思。
  我不說話了。既然都送給公主了,她要分送給誰,我管不著。
  “為什么我沒有?”他狀甚委屈地問,像個沒分到糖果的孩子。
  “我帶的不多,部門同事分一分剛好,反正你也吃到了。”我朝那盤死章魚噘噘嘴。
  “下回去你家吃。”
  我開始吃飯,對他的話不予理會。
  “想不想喝酒?”
  “不想。”
  “那我自己喝。”他說著就起身要去拿酒。
  “不准喝酒!”我喝住他。怎能讓他喝酒,喝了酒不知道會出什么狀況。
  “遵命。”他又坐下。
  他的每個動作、每一句話都气得我想尖叫。我又夾了一塊章魚放進芥末醬油中翻轉了好几下之后,一口塞進嘴里。接著立刻嗆咳不止。濃辣的芥末嗆得我眼淚直流。
  流了淚我才開始哭泣,哭我對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從對面移駕到我身旁,拍著我的背。這個動作對我的哭泣只有推波助瀾的作用。
  我沖進浴室,鎖上門,坐在馬桶上哭個痛快。
  哭夠了,我在鏡子里看見自己腫若核桃的雙眼,同時發現頭發也已長及肩頭,零亂像瘋女;辦公室里為什么沒有人告訴我,我好丑、好丑!
  打起精神,我走出浴室,那人正在門口迎接我。
  “你很喜歡‘遠离非洲’對嗎?”
  相對于我,他瀟洒的態度令人發指。遠离非洲?勞勃瑞福和梅莉史翠普主演的片子,我是喜歡。
  “你在暗示什么?”
  “你看你穿的,每天不是米色配白色就是白色配米色。”
  我低頭又看自己一遍,白色棉麻襯衫、卡其布長裙,是滿“遠离非洲”的色彩。
  “麻油炒青菜,各人心中愛。”我愛穿什么他管不著。
  “哦,我都是用橄欖油炒青菜。吃飯吧!菜都涼了。”他拉我回飯桌。
  我想我不必遠离非洲,只要遠离他就很安全了。
  折騰老半天,我餓坏了,暫時忘了他的存在,好好吃了頓飯。
  飯后,他把碗盤全擱進水槽里。
  “先放著吧!我們到客廳去。”
  也好,我并不真想洗那些東西。
  “我要回家。”
  “再陪我一會儿嘛!我最近一直很忙,很久沒看見你了。”
  他用軟軟的口气請求,卻強勢地拉我在他身旁坐下。很忙?都忙些什么呢?
  “又在發什么呆?”
  “想你都在忙些什么?”
  “當然是忙工作啦!還能忙什么。”
  “是嗎?我以為你的工作是錢多事少离家近。”
  “錢可能不少,离家也夠近,事情可是多得要我命。你以為我的錢那么好賺啊?我被炒魷魚的机會不會比你小,你知不知道?前陣子一個平面廣告的价錢出了差錯,還好我及時發現,要不然客戶不但不付錢,還會要求我們刊登更正啟事,甚至為此吃上官司。”他難得如此激動地對我說話。“品嘉,我不可能把每個案子都仔仔細細看過,這次算是不幸中之大幸。我還有工作壓力,所以,你可以善待我一些嗎?”
  他凄苦的眼神确令我有短暫的不忍。
  “我也沒虐待你呀!”
  “還說沒有,你這個樣子還不算虐待我嗎?”
  “我沒有。”撇過頭,我不想看那眼神,里頭有太多我無力承受的東西。
  “你有。”他像轉方向盤似的轉回我的頭,逼我直視他。“你就不能主動關心我一下嗎?你知道我想什么、要什么嗎?你說,你問過我什么了?沒有,從來沒有,你只享受我的付出,卻吝于回報。”
  “你要我回報什么?我又沒有要求你付出,是你自己一廂情愿,我只是被迫接受。”
  “你可以拒絕我。”
  “怎么拒絕?你教我呀!每次都是你在發號施令,你說東,我就得跟你往東;你說西,我就得跟你往西,有我置喙的余地嗎?是你先攪亂我的生活,現在還來責怪我不知回報。你到底想什么、要什么,你說呀!能還的我統統還你!”
  “我不要你還我什么,只要你愛我。”
  我的腦子倏地轟然一響,他触犯了我的禁忌。
  “不要,不要!”我抱頭直搖。“我不要愛你,不要”他狠狠拽下我的手。“你沒有權利說不要,是你先攪亂我的生活,你知不知道?你并不比我無辜!”
  “你亂講!我沒有,不干我的事!”
  “你真是只不折不扣的大駝鳥。你說不要愛我就不會愛上我了嗎?你仔細想想,你真的不愛我嗎?錯了,你已經愛上我了,早就愛了,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認罷了,騙自己又騙我!”
  “我沒有,沒有……”我傻愣一旁喃喃自語,腦子早已一片空白,而淚已成災,我掩面而泣。
  “品嘉,你想過要拒絕我嗎?”
  我輕輕點頭。
  “無時無刻不在想,對嗎?”
  “對。”
  “那表示什么?”
  我抬頭看他,他開始為我拭淚。
  “表示你拒絕不了我。每見我一次,你就失敗一次,這就證明你已愛上我,懂了嗎?”
  我無法言語,努力地判斷他的話是否為真理。而他。正在模糊我的思考,用他曾迷惑過我的吻。
  “你騙我。”我再開口時,聲音因挫折疲憊而沙啞無力。
  “我沒有騙你,你相信我。”他緊擁住我,溫柔的吻遍洒我的臉。
  “我好累。”
  “我知道。”他輕拍我抽動的肩膀。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的聲音已如夢囈。
  “你知道。”
  我最后一絲思考能力已消失在他的吻里。昏眩地攀住他,我只看見他瞳仁中的柔情和激動。
  “品嘉”他的指尖划過我的鎖骨、肩膀,停在我的胸前。“跟我做愛。”
  堵住我顫抖的唇,他的舌尖靈巧地滑入我的口中。我竟滿足低吟,接受他逐漸加在我身上的重量。我的舌与他的熱情糾纏,互探彼此的私密。他呻吟一聲,將我抱進臥室。
  我的胸部劇烈起伏,他埋首于我雙峰間,邊挑逗我邊解開我襯衫上小小的珍珠鈕。
  我的“遠离非洲”和內衣、底褲,逐一被拋落地上,他的腿隔著運動褲摩擦我的。我深深喘息,体內高漲的欲望就要將我吞噬。我愛撫他寬闊的胸膛,感覺他激烈的心跳和炙熱的体溫,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同樣燃燒如火。
  似乎感覺出我的邀請,他更加貪婪地愛撫我胴体的每一處。
  終于,我的身体接納了他,沒有任何阻礙和保留。這是我的初次体驗,他凝眸,深情款款。
  是感動還是愧疚?他繼續体貼地愛撫我,尋找先前倉卒遺漏的地方。
  “品嘉”雙唇逸出一聲低喊,他滿足地倒在我身旁。
  天地在這一瞬靜了下來,我們就這么并躺著,多少時間過去了,我不知道。
  “起來,我們一起洗澡。”他說著就拉起全身酥軟無力的我進了浴室。
  熱气蒸騰中,我們再次臣服于無盡的欲望。
  我做了坏事。這晚,我穿著他的睡衣,睡在他的床上。
  半夜,他被我嚇醒了。
  “品嘉、品嘉,你怎么了?”黑暗中,他緊抱著傷心欲絕的我。
  抽抽噎噎地,我告訴他只是作了場夢。我又在夢中替我媽哭泣。
  安撫了我,他再度進入熟睡狀態,呼吸沉穩而有規律。我卻再也睡不著了,想到几個小時前和他同登喜悅的顛峰,直到筋疲力竭,此刻我才正視這一切。
  我愛他。
  天亮得很早,我躡手躡腳溜下床,打算先梳洗一番。上廁所時我發現MC來了。幸好我一向有在背包里放兩片衛生棉的習慣。
  我在廚房里找到米桶,洗了一杯米,加了好几杯水,放在瓦斯爐上開小火煮著。希望煮出來的是稀飯,有點稀又不會太稀的那种。不知道他家有沒有菜心、肉松什么的。
  我又從冰箱里取出兩個雞蛋,待會儿再煎吧!我決定先把昨晚的碗盤洗干淨,騰出水槽來。
  “早安。”高捷思不改冒失鬼的惡習,從身后將我環住,在我頸上吻咬一下。
  不拒絕、不反應,我繼續洗碗盤。
  “開始回報我了嗎?”
  他一早就皮痒,我扭動身子,甩開他的不規矩。“對,我要開始還債,早還早完,很快我就無債一身輕了。”
  話里玩笑的成分有多少,我未仔細思量,但認真的成分是一定有的。
  “一邊還一邊欠,一輩子你也還不完。”
  經過昨夜,他已經敢跟我提“一輩子”這三個字,一輩子有多長?他的一輩子跟我的一樣長嗎?
  “你家有什么可以配稀飯的?”
  “有愛之味菜心,如何?很适合我們吃吧?”
  “很适合稀飯。你來煎荷包蛋吧!”
  “遵命。”
  又是那种口吻,我想尖叫。
  “我要回家。”
  他眉頭一蹙。“為什么?你煮了稀飯不是嗎?”
  “我先回家換衣服,等一下再過來吃稀飯。我不想穿昨天那一身衣服去上班。”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了,你看著稀飯鍋,別煮糊了。”
  “那你路上小心點。”
  我再回到他家時,飯桌上有菜心肉松、花生米、荷包蛋以及兩碗稀飯。他已經換好上班服裝,看起來卓爾不羈,有曠世之度,一如他平日在公司里的領導形象。
  他也從上到下狠狠打量著我。“米色搭黑色,跟我一樣。”
  他是上黑下米,我是上米下黑,都是襯衫配長褲。
  “跟你相反。”我反駁,顛覆他話里的親昵。
  “反正都是米配黑,標准的情侶裝,等一下我們走在街上,路人會猜我們是夫妻。”
  “高捷思,請你安靜一點好不好?別害我胃口盡失。”
  他算有良心,讓我專心吃稀飯配菜心。
  吃完清粥小菜,他立刻催我出門。
  “不洗碗筷啦?”我問。
  “下班回來再洗。”
  下班再洗?那就是他洗了,也好。
  甩不掉他的手,我一路被牽進公司大樓。他是有意要同事看見的,人家走在我們前面,他非喊到人家轉頭看我們不可。我想今天同仁們午餐時間八卦新聞的女主角就是我。
  進電梯之后,才一轉身我便瞧見公主也進來了。
  “早。”
  她對高捷思和我點頭道早安,笑得甜美自然,自然得令我毛骨悚然。原來走一次夜路也能碰見鬼。
彎彎月光,發出淡淡的憂愁,無視一旁零星耀眼,寂靜--是賦予夜晚的使命,還在月夜中流浪的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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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3 21:49:21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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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的感覺籠罩我多時。
  公主沒有找我麻煩,對我依然客气有禮,我甚至覺得她比以前對我更好。
  她撞見我和高捷思手牽手進公司的那天下午,高捷思臨時出差去了,至今尚未重現公司,我沒有接過他一通電話。
  他沒有義務向我交代行蹤。
  昨天,創意部同仁之一蔡靜怡割腕自殺獲救。我和其他几人相約今日下班后到醫院去探望她,公主也將与我們同行。
  中午,阿娉也為我做了自殺事件的重點摘要報告。
  “你知道靜怡為什么自殺嗎?”她問。
  “不知道。”
  “想不開。”小劉答道。
  “廢話,想得開還會自殺嗎?”阿娉斥他,接了下去。“她是為情自殺。”
  “怎么會呢?”我好奇了。“前陣子她協助我做那個沐浴精廣告時,我跟她聊過几次,她告訴我她已經有一個交往多年的男友,而且已經論及婚嫁了,為什么會為情自殺呢?”
  “是論及婚嫁了沒錯,就是去婚紗攝影公司洽談拍攝結婚照的事時出了狀況才嘔人嘛!”
  “出了什么狀況?結婚照拍得不好嗎?”明知道自己的問題蠢得可以,我還是問了,因為我實在想不出有什么狀況可出。
  “她男朋友,不,她准老公愛上婚紗攝影的接待小姐。”
  這就教人匪夷所思了。“怎么會這樣呢?”
  “怎么不會?告訴你,就會。”阿娉覺得這事很平常。“那叫相見恨晚、擋不住的感覺、致命的吸引力。”
  “后來呢?”
  “后來?后來她老公就跟人家一拍即合,跟她一拍兩散,對她說抱歉,然后演出退婚記嘍!”
  “這么狠啊?”小劉搭著腔。
  “其實退一步想,這樣的結局對靜怡來說雖然殘酷了一點,但總比結婚后再發現老公有外遇要好吧!”
  這是阿娉的看法,我卻不認同。
  “都是毀滅,沒有什么比較好、比較不好的,何況婚前不出狀況的男友,未必不會成為婚后有外遇的老公。”
  “品嘉說得對,我也這么覺得。結婚前發生這种事,殺傷力的确很強,很少有人承受得住,尤其是女孩子。”小劉一反平日的詼諧,說得十分感性認真。
  “失戀也許并不可怕,但毫無預警的失戀,就像加速墜落的重物,還來不及思考就已粉身碎骨。”我感歎著世事無常。
  “也許我們該認真地檢視一下自己的愛情觀。我不懂為什么有愈來愈多的人不斷地顛覆情愛,挑戰婚姻?”阿娉的聲音也變得感傷。
  “也許愛情就該只是愛情,不适合發展成婚姻。”我忽然有了這樣的感慨。
  “你這么說不等于贊成婚外情嗎?婚內是婚,婚外才是情。”小劉問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贊成婚外情,我甚至不贊成婚姻也不贊成愛情。”我急忙解釋。
  “你病得很重。”小劉給予我無限同情。
  “那你跟高捷思之間呢?是愛情嗎?會不會發展成為婚姻?”
  “是神話。”我考慮片刻之后,想出這么一個回答,勉強能代表我的心聲。神話總是美麗的、亙古的,即使結局不一定完美。
  “品嘉,到醫院看靜怡時你順便也讓醫生看看好了。”小劉對著我搖頭歎气。“高捷思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沒有本事愛你這种女孩子。希望他能堅持下去,解決你這個社會問題。”
  “你干嘛這么說品嘉,她哪里不好?看你說的,好像高捷思多委屈似的。”
  小劉怎么說我,我無所謂,但我仍然謝謝阿娉。
  下了班,我們去看了靜怡,稍事慰問便离開了她的病房。其實她現在只需要休息,身体和心靈皆然。她蒼白如被單的憔悴面容中,依稀可見慷慨赴死時的決然。
  我期待靜怡重回辦公室時,已脫胎換骨。
  帶著一分悵然,我回到家中。深夜時分。我在透過百葉窗照進的月光下,打電話找我朋友。
  “我不在,有事請留言。”
  “嗨,是我,好久沒跟你說話了,你想我嗎?今天我到醫院去看一個同事,她自殺了,沒有成功。就在她試穿那件滿載著人生幸福美麗夢想的婚紗時,打造已久的美夢成了幻影,抖落一地。那是一种什么樣的感覺,你能告訴我嗎?同事問我和他之間是愛情嗎?老實說,我不知道。曾經擁有之后的一無所有,比從未擁有更值得嗎?我想他,好想好想他。我只敢對你說,不想讓他知道。我愛他,我想他應該也愛我,如果是這樣,那我和他之間就是愛情了,對不對?那表示我的苦難即將開始,不,應該說我的苦難早就開始了。我怕失去他,不管以哪一种方式,我都無法忍受。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無法忍受失去他,我不想給他壓力,只好不斷強迫自己少愛他一點,失去他的時候痛苦也會少一點。對不起,倒了這么多垃圾給你,我困了,晚安。”
  一番傾吐之后,我也許能有一夜安眠。
         ※        ※         ※
  出差回來第一天上班的高捷思利用午休時間,到創意部等我一起吃午飯,同事們看見我們在一起已見怪不怪了。
  “你會回家過中秋嗎?”
  “當然會。”
  “那我呢?我的家人不在台灣。”
  我知道他想隨我回高雄。
  “你去我家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誤會。”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此路不通。
  “什么叫做不必要的誤會?”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的耐心漸失,公然對我發火。
  我不再說話,他也生著悶气,吃完飯,他气沖沖地拉著我回公司。我們又在電梯里和公主相遇。
  “吃過午飯啦?”公主問我們,客气得离譜。
  我很佩服她的气度,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她的態度讓我怀疑她是否已退出所謂的公平競爭。
  “嗯,你呢?”高捷思也很有風度。
  “吃過了。”
  他們對話,我發呆。
  一個下午我都擺脫不掉高捷思那一句“那我呢?”,那對我是一項莫大的考驗,我將置他于何地?
  問題果然來了,一步錯,步步錯。簡單的生活一旦變复雜就永無還原之日,更可怕的是,复雜的程度与日俱增。
  晚上,他到我家來了。沒有事先告知,仿佛算准了我無處可逃。
  “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你不能跟我回去。”我依然冷血。
  “為什么?我那么見不得人嗎?”
  他雖是玩笑口吻,但我看得出他的心在滴血。盡管心中十分不忍,我依然不假辭色。
  “當然不是,我還沒有心理准備。”
  這個理由他好像可以接受。“好,那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這么容易就擺平他了?我始料未及。
  “謝謝你。”我感激他的体貼。
  “別謝得太快,我有條件。”
  “條件?好吧,你說說看。”
  “今晚留我在這里過夜。”
  “好。”
  “真的?”看來他很意外我的干脆。
  “不過,我有條件。”
  “哦?你也有條件?說吧!十個條件我都答應。”
  “我沒那么貪心,我只想要你陪我去散步。”
  “好呀!現在就走。”
  他一把拉起我,几乎是立刻奪門而出。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開心,我只想重溫讓他牽著手漫步街頭的感覺。還有,“順便”在街上買一盒保險套。我不認為他會隨身攜帶,而我,不能讓生活更复雜。
  結果,我們沒有牽手。一路上我們摟著彼此的腰際而行,我整個人的重心都倚著他結實碩長的身軀,相偎相依的感覺也很好。
  “我們等一下去吃陽春面好不好?”我還想回味和他一起吃面攤的溫馨時光,“你又忘了吃晚餐嗎?”
  “沒忘,只是現在又覺得有點餓了。”
  “也好,今晚你會消耗很多能量,先補充一點是對的。”他冷不防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跟著就在我耳邊“色色”低語。
  我摟在他腰上的手用力捏了下,以示懲戒。
  “小心我報复你!”他的眼中已有小小的火苗。
  “面攤到了。”
  我們吃的跟上回完全一樣。
  “可以回家了嗎?”
  “急什么?我們先到路口那家便利商店買樣東西。”
  “買什么?”
  “到了再告訴你。”
  靠近店門時,我推了推他。“你進去買一盒家庭計划用品。”
  他愣了兩秒之后戲謔道:“一起進去。”
  “不要,你用的你買。”
  “我一個人用的嗎?”他賊兮兮地逼問我。
  “高捷思”在我尖叫之前,他強拉我進店里,還問我要買哪一种牌子。
  “買這种好了。”他不知道看上那牌子的什么优點,瞅著盒上的說明在那喃喃自語,完全不理會一旁窘困欲死的我。
  更可恨的是,他攬著我去結帳。
  出便利商店時,我已七竅生煙。
  “你剛才那樣做是什么意思?”
  “讓人家知道這是我和你要用的。”他高舉手中的盒子晃了晃。
  “高捷思”“品嘉,我敢把我們的事攤在陽光下,你呢?”他用尖銳敏感的問題來封我的嘴,拐彎抹角地埋怨我中秋節不帶他回家。
  是夜,他用深情報复我的寡情。
         ※        ※         ※
  連續假日的第一天,我風塵仆仆回到高雄老家,希望能過几天簡單的日子。
  攤在陽光下?一路上我不斷思索著高捷思的話。在我看來,陽光底下沒有新鮮的事,聚散离合,生老病死而已。
  离開台北的前一晚,我忍不住打了電話向他道別,我是舍不得他的。他祝我一路平安,瀟洒得可恨。也許他已經找到可以共度美景良辰的佳人了,是公主吧!
  一回到鎮上,淳朴敦厚的气息立刻沉淀了我心中紛紛扰扰的思緒,突然有一种新生的感覺在我体內竄燒。頭一回我有了遠离台北,回家鄉工作的念頭。
  儿的頸子長硬了,我終于敢抱他在怀里搖一搖。他是我哥哥嫂嫂的未來,就如同我和哥哥是我媽的未來一樣。
  我呢?我的現在又是為了怎樣的未來而存在?
  “阿嘉,囝仔給我抱,他要困了。”媽媽從我手中要回她的孫子,那也是她的未來。
  “媽,我去哥哥店內幫忙。”
  “好啦!你去。”
  哥店里生意很好,批發零售各种南北貨、雜糧。送貨小弟每天要出去好几趟,哥哥嫂嫂鎮日亦忙得不可開交。
  我要嫂嫂回家休息,我來替她。
  嫂嫂离店之后,我哥更忙了,因為我沒幫上什么忙,常常找不到客人要買的東西。
  最后哥哥索性只要我負責收錢找錢的工作,汗顏。
  好不容易到了离峰時間,客人頓減,哥哥得以喘口气,他泡了功夫茶,和我品茗聊天。
  “你這次回來好像瘦了一點。”
  “有嗎?”
  “一點啦!不很明顯。”
  “回來住兩天就肥了。”
  “最近怎么樣,有沒有交到男朋友?”
  “你別每次都問人家這個啦!”
  “要不然你叫我問什么,問你有沒有長高一點哦?”
  “討厭,不跟你講了。”我白了哥一眼。“你和嫂嫂什么時候要生第二個?”
  “什么時候都可以啦!媽叫我們赶快生一生,她都會幫我們帶。”
  “講是這樣講啦!你還是不要生得太密,媽的身体會吃不消的。”
  “我知啦!如果再生的話,我會多請一個人顧店,讓你嫂嫂在家帶小孩。”
  “這樣才對嘛!”
  “你只會煩惱這些,自己呢?自己還要人家替你煩惱哩。媽好像有跟阿青嬸提過幫你留意合适的對象,找時間安排你跟人家相親。”
  “媽那么著急干嘛,你也是到三十一歲才結婚呀!”
  “我是男生,不一樣啦!你要做老姑婆啊?”
  “現在的女生三十歲結婚都算早的呢。”
  “你真番哩!”
  電話響,替我解了危。“電話啦!”
  剛好有人來買五香粉,這個我知道放哪,先前賣過一次。我找錢給客人時,哥也講完電話。
  “你嫂嫂說家里有客人,叫你回去。”
  “客人?什么客人?”
  “她沒講那么多,只叫你赶快回去。”
  “噢!那店里只剩你一個人,可以嗎?”
  “阿志送貨馬上就回來了,你回去之后你嫂嫂就會過來,不要緊啦!”
  “那我回去嘍!”
  “走路小心一點,別憨神憨神的。”
  一路納悶的我,在靠近家門時有了解答。遠遠地我早看見一部房車熟得礙眼,再近一點,車牌號碼證實了我的推測。
  “嗨,是我。”高大人端坐在我家客廳里。
  我媽抱著孫子和我嫂嫂在一旁陪他坐著,看見我進門,婆媳倆如釋重負,這才喘了口大气。
  “阿嘉,高先生來了。”听我媽說這句廢話就知道她有多緊張了。
  “品嘉,你回來了,那我就回店里去了。”嫂子也急著落跑,她對高捷思客套一句就逃之夭夭。
  “高先生,你在這里坐一下,我抱孫子進去,他要睡了。”
  儿好乖,睡得正是時候,救了他祖母一命。
  我不能在家中尖叫,憋著气坐在他對面。他也拿我沒轍,兩人靜坐,看起來像在練功。
  “阿嘉,你陪高先生坐一下,我到黃昏市場買菜,囝仔你稍影一下。”我媽從房里出來,交代一聲又跑了。
  “好。”
  坐一下?我已經坐好几下了,看我媽如臨大敵的樣子,等一下一定又買一大堆菜回來,准備供奉“高”神明。
  “你說不跟我回來的。”我這才開口,生气地望著他。
  “我是沒跟你回來呀!你昨天回來,我今天才來。”
  “高捷思”“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
  “你沒听見我媽叫我看小孩啊?”
  “噢!那你還那么大聲說話,不怕吵醒他?”他厲害,見招拆招,每一個回答都能堵我的嘴。
  “你一定要這樣害我嗎?你已經看過我媽了還不夠啊?現在還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我家,這下我嫂子也看到你了,等一下我哥也會看到你,這附近住的全是我的親戚,明天他們就統統知道有你這號人物了,你安的什么心啊?”
  “我想你。”
  我又被堵死了。
  “別再搓了,再搓皮就破了。”
  他揚聲阻止我搓手的動作。除了低垂著頭,我沒別的事可做。
  “你今天很不一樣。”
  我抬頭瞪他一眼,不知道他又在玩什么花樣。
  “湖綠色很适合你,平常為什么不穿這件洋裝?”
  “這位洋裝放在家里,回來才穿。”
  “可見你不是三色蛋。”
  我是三色蛋?那他是什么?臭雞蛋!
  “我媽不喜歡我穿黑和白,這件洋裝是她剪布料請裁縫師幫我做的。”
  “以后我也可以買布料請人為你量身制衣嗎?買我喜歡的顏色。”
  “別想改變我。”
  “你不愿意為我做些改變?”
  儿救了我,他哭的正是時候。
  我進房里抱他出來,在客廳里踱步哄著他,但他仍哭個不停。
  “是不是餓啦?”他在我身邊跟著打轉,雞婆地問。
  “不知道。”
  “你先放他回床上,看看是不是尿布太濕了難受,所以才會一直哭。”
  在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幫忙的情況下,我姑且信之。果然,儿屙便便了,打開紙尿褲我就愣在那儿。
  “我來吧!”他擠開我,頂了我站的位子。
  “噢。”
  “拿濕巾給我。”
  “噢。”
  他輕手輕腳地替我儿擦屁屁,動作完美。
  “拿一片紙尿褲來,還有爽身粉。”他一個口令,我一個動作。沒想到在我的地盤上依舊由他發號施令。
  只花了兩三分鐘,他讓我儿安靜下來。
  “小家伙,舒服了吧!”他抱起我儿。
  “你不是沒小孩嗎?怎么會做這些?”
  “我看過我姊替她儿子換尿布,我也實地操作過。”
  原來如此。
  “把他放回嬰儿床吧!”我說。他抱子孩的畫面看得我有點不舒服。
  他放下我儿,拉我回客廳坐著。我終于想起電視可以打發他,立刻打開電視机讓客廳熱鬧一點。
  不久,我媽回來了,我上前去分擔她手中大包小包的“供品”,他也過來湊熱鬧。
  “給阿嘉拿就好了啦!”媽不好意思麻煩他,不過他已跟我進了廚房。“放這就好,你們出去坐吧!”
  “伯母,我會做菜,留在廚房幫忙好嗎?”他极盡阿諛諂媚之能事。
  “免啦!我一個人做比較習慣。”我媽一句話,他乖乖跟我回客廳了。
  大概是因為家有“貴客”,哥哥嫂嫂今天提早回來吃晚飯。
  “你們怎么回來得這么早?店里怎么辦?”我問。
  “今天提早收店,我叫阿志也早點回去。”哥答我一句便和高捷思握手寒暄,兩人一見如故,閒聊起來。嫂子進廚房幫忙,我專心看電視。
  晚餐果然丰盛得不像話。我爸過世之后,媽在三嬸的“到府辦桌”工作過好几年,辦這樣一桌喜宴的菜色對她來說一點也不困難,我家的冷凍柜里有各式海鮮,今晚高捷思得以一償宿愿。
  “這么多菜啊。伯母,辛苦你了,不好意思。”高捷思望著一桌菜對我媽謝恩。
  我不知道他的嘴可以甜到這等程度。比起來我就顯得有點顧人怨了。
  “沒什么啦!你那么遠來,應該好好招待才對。”哥哥說著令我生气的話。他不知道今天的剩菜就是他明天、甚至是后天的伙食?
  開飯之后,我們晚輩們就坐定了,我媽還不時在飯桌和廚房間穿梭,大鍋里還蒸著螃蟹油飯,爐子上有一瓮佛跳牆,油鍋里炸著春卷和雞翅。
  “伯母,你這么會做菜,品嘉怎么沒得到你的真傳?”兩杯黃湯下肚,高捷思當著我家人的面給我難看。
  “她哦!她只會吃。”哥哥胳臂往外彎,幫著外人欺負我,我只能狠狠瞪他一眼。
  “阿嘉比較會讀書啦!廚房的事她很少幫忙。讀大學以后又不住在家里,所以不是很會做菜啦!不過,普通一點的菜她都會做,以后做人家媳婦,煮三頓應該沒問題,最多是我再教她一點,學一下就會了,她頭殼不錯啦!”
  我恨不得立刻在地上鑽個洞躲進去。我媽在向高捷思推銷我,生怕人家不要。
  “媽”我不依地喊著親娘,兩腳在桌底下使勁跺著。
  “我甘有說不對?事實就是這樣。”
  “叫她嫁一個會做菜的老公好了。”高捷思忝不知恥。先前告訴我媽他會做菜是陰謀,此刻的建議是陽謀。
  飯后,女人大洗碗盤,男人聊股市崩盤,男女不平等。
  “高先生有親戚住在高雄嗎?”女人們回到客廳時,我哥正在問他這個。
  “沒有。”
  “那你今晚要回台北哦?”
  “今晚我住市區里的飯店,明天接品嘉回台北。”
  “接”我回台北?他真敢死,竟然說這种話。幸好他沒說要住我家,否則我會死給他看。
  “這樣哦?”我媽回答一聲,表情很奇怪。高捷思的出現讓我們一家人都變得很奇怪。
  “阿嘉,你陪高先生去外面走走好了。”我媽又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好呀,我正有此意,這一帶很幽靜,風景很美,空气也很好。”他接得不著痕跡,我只好陪他散步。
  六只眼睛熱烈歡送我們离開家門。
  “其實今晚的月亮比中秋圓。”他望著天邊陰歷八月十六日的月亮。“月圓人圓,像現在。”
  要是在昨晚听見他這么說,我肯定會變成狼人,因為我想尖叫。
  眼前是我熟悉的房舍、灌木,朦朦的黑影在秋夜的涼風里輕輕呼吸。路燈之間,隔得极其遙遠,我整個人像浸透在永遠的黑暗里,沒有解脫。再走遠一點吧,走多遠算多遠。
  “手可以給我了吧?”他問,在离我家已有一段距离的此時此地。
  我把手給他。
  “你有很多親戚嗎?”
  “嗯。我有很多叔叔伯伯、堂叔叔堂伯伯。這一帶住的跟我多少有點親戚關系。”
  “大家族。”
  “嗯。”
  “你爸過世了?”
  “那年我讀國三。”
  他放掉我的手,攬住我的肩,想送溫暖給我吧!
  “我討厭海,甚至討厭碼頭邊咸濕的空气。”
  “我知道,我知道,不提這個了。”他揉了揉我的肩,安撫著略顯激動的我。
  “我們明天什么時候動身回台北?”他問。
  “我買的是雙程車票。”
  “一起回去不好嗎?”
  “你要來我家吃午飯嗎?”
  “你要我來嗎?”
  “你來幫忙吃剩菜也好。”
  “好,吃完剩菜我們就回台北。”
  “好。”
  風吹得我有些昏沉。路還好長好長,可是終有盡頭。
  “我們往回走吧!”我停下腳步。
  “想回家啦?現在還不算晚吧?”
  “我不想再走下去了,好累。”
  “剛才吃得那么飽,應該多走一走,幫助消化。”
  “可是”“你別想不開,回你家我還是一樣賴著不走,你不覺得那樣對你來說更難捱?”
  “剛才我們應該往另一邊走才對,那邊比較熱鬧,可以逛一逛。”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走這一條路。”
  “你知道?”
  “來你家之前我開車在附近兜了好几圈,勘察過地形。”
  “有什么好勘察的?”
  “當然有。据我勘察的結果,這條路上最僻靜,人煙罕至,方便情侶約會。”
  看來他是心怀不軌,早有預謀。
  “我回家之前,你都跟我媽我嫂嫂聊了些什么?”
  “她們聊你的從前,我聊你的現在。”
  “噢。”我沒有未來?
  “你放心,我沒說你的坏話。”
  “那我媽呢?她有沒有說我的坏話?”
  “有。”
  “說我什么?”我停下腳步后,我們一直這樣面對面站著說話,本來我是抬頭挺胸的,現在卻心慌意亂地低下頭丟。不知道我媽說了我什么坏話給他听。
  “說你從小就迷糊。”
  “還有呢?”
  “說你是死硬派,‘死鴨子硬嘴皮’,死不認錯,非把黑的說成白的不可。”
  “我有那么不講理嗎?”
  “有一點。”
  “你亂講,我哪有?”我又挺起胸,理直气壯地問他。
  他仰天長“笑”。
  “笑什么啦!”
  “笑你不講理。”
  “我沒有。”
  “有。”
  “沒有!”
  他笑聲漸停。“你這樣子還不算死硬派嗎?果然是死不認錯。”
  “你”“我說你有一點不講理。一點指的是一件事,你只有一件事不講理。”
  他的態度變得好認真,認真得教我不知所措。
  “不敢問我是哪一件事對不對?”他說。
  我再度垂首。他說對了,我是不敢問。
  “這樣好了,我問你一個問題,听听你怎么回答就知道你是不是死硬派了。”
  “你要問什么?”我猛然抬頭,惶恐不已。“你不能亂問,問題不對我可以不回答。”
  我的警告似乎奏效了,他沒有問我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好久好久。
  “不問了?”
  “算了,”他緩緩開口。“我不想逼你,反正我早就知道答案了,雖然听你親口說出來我的感覺會更好。”
  他說這些話跟問我不該問的問題有什么兩樣?
  “我們回去吧!”
  “好。等我吻過你之后。”
  我被他拉進怀中。暗夜的小路旁我們熱情擁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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