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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古離]拙兒曲[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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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5 00:03:07 |倒序瀏覽
拙兒曲 作者:古離

內容簡介:

被下毒、被刺殺、被推下懸崖,被人口販子販到市集叫賣
這款命運已經夠悲苦,偏偏又遇上毫無同情心的惡婦
用麻繩拖著病奴,再把他泡在水缸裏療傷解毒
拿個漏斗就塞進他的嘴裏,大勺大勺地灌他藥物
不反省自己的動作太粗魯,反而怪他說話氣短吞吐
時時刻刻不忘提醒他做工抵債,簡直比死還痛苦
唉!遇上這個蛇蠍美婦,莫非是英雄末路?
唉!廉價買回來的奴口不死不活,瘦得像具骷髏頭
頭頂生瘡、腳底流膿,渾身上下無處不是潰爛的傷口
偏偏要活也不活得乾脆,要死也不一次死透
害她三更半夜還得抱一個又病又臭的男人去解手
嗚……她不是得投環上吊以示清白,就是得嫁給這個癩痢頭
反正她命硬克夫,許了三個夫婿卻連一回嫁衣也沒穿過
而他一日殉三命,說不定就是她等待的「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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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5 00:07:53
楔子

  「福伯,您的年歲實在是大了,咱們該有頭驢子來下田替您拉犁、出門替您拉車。」

  「是啊,姑娘。」

  「福伯,這幾年來就咱們兩張嘴,雖然餓不死,卻也沒能天天吃撐著。」

  「是啊,姑娘。」

  「福伯,這山頭就要入寒落雪了。」

  「是啊,姑娘。」

  「福伯,咱們今年過冬的屯糧辦得好像還不夠,是吧?」

  「是啊,姑娘。」

  「福伯——」

  「啥事啊?姑娘。」

  「您今兒個不是說到市集去買頭毛驢的嗎?」

  「是啊,姑娘。」

  「那福伯您怎麼沒舒舒服服的騎毛驢回來,反倒是扛了具髒兮兮的屍首回來呢?」

  「不、不、不,這人還沒斷氣呢,姑娘。」

  「福伯,瞧他癱在地上像坨泥似的,只怕也沒剩半口氣了吧?」

  「是只剩半口氣了,姑娘。」

  「福伯,那還不快拎了丟到山溝裡去,省得等會兒脫了氣時撒了一地的屎尿。」

  「姑娘,這可是五個錢買的,就這麼扔了,怎麼成?」

  「福伯,這種眨個眼就要斷氣的人,還值五個錢?您也還花錢買?」

  「姑娘讓福伯上市集去買頭驢,這驢欄柵裡綁了幾個奴口同毛驢一塊賣。」

  「福伯——」

  「姑娘別打福伯的岔,聽福伯把話說完。這毛驢一頭得十五個銀,手腳健全的奴口只要十個銀,福伯想想,奴口也是能下田拉犁、出門拉車,不買驢改買個奴口能省五個銀,但福伯瞧這有了點毛病的奴口被扔在驢糞堆裡沒人要,就和奴販子問價,奴販子見福伯老實要誆福伯,要價十錢,福伯喊了老半天的價才砍成五錢……若,這張是這奴口捺了手印的賣身契。」

  「福伯,這奴口……已經不只是有點毛病而已吧?況且一定是那奴販子趁這人病了,抓他的手來捺印的——」

  「姑娘啊,塞點治豬瘟的草藥試試,說不定就活過來了,這樣一來,咱們可省了不少銀哪!捺了印就是捺了印,賣身契就是賣身契,這傢伙這輩子為奴是賴不掉啦!」

  「福伯,貪便宜也不是這麼個貪法,這奴口看樣子說斷氣就會斷氣,五個錢就當是丟掉了吧,您還是快把他扔到溝裡去。」

  「姑娘,五個錢也是錢,福伯去土坡那兒割點治豬瘟的藥草,勞姑娘打點井水給這奴口沖沖泥臭。」

  「福伯!您別急著走啊,要走也把這奴口拎走呀!福伯——」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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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5 00:08:16
第一章

  夏拙兒以袖掩鼻,嫌惡地看著她腳邊趴著的奴口。

  那奴口身上湯湯水水的膿汁引來了成群的蟲蠅,惹得她又是一陣嘮叨。

  「頭頂生瘡、腳底流膿,渾身上下無處不是臭瘍爛痂,看來給你吞大羅仙丹也活不過兩個時辰,我還是趁福伯不在,快把你拖去扔了吧!」

  她原本想以足尖踢踢奄奄一息的病奴,看看他是不是還有神智,但又怕弄髒自己的鞋,所以只得作罷。

  夏拙兒無奈地左右張望之後,總算在院子角落的曬衣架上,找到了一條披掛衣物的長麻繩。

  「又病又臭的,髒死了,可別有什麼莫名其妙的瘟病才好……」她叨叨唸唸、小心翼翼的將繩結套在病奴的一雙赤腳上。

  「哎呀!」

  輕叫了一聲,夏拙兒低頭看著沾在自己手指頭上黏黏稠稠的汁液,顏色有白、有黃、有紅、還有黑。「糟,我真是不小心,竟還是去摸著了,明天手指頭不曉得會不會爛掉?」

  她差點就禁不住衝動,要將手指往身上的衣裙揩去,幸好她及時地阻止了自己,也保持了她衣裙的潔淨。

  「可惡!」她很不端莊地暗啐了一聲。

  「咚!」

  黑漆漆的一頭亂髮下,病奴的後腦勺因夏拙兒的拉繩拖行,撞上了院裡老樹凸出地面的盤根。

  「咚!」

  剛遭撞擊的頭顱滑過石板地因年久失修而塌陷的凹處。

  「咚!」

  院落的門檻再響起一記碰撞聲。

  「唔……」

  腫脹的眼皮讓被拖行的人看不清楚一切,他發出一聲呻吟之後,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身軀不再繼續移動。

  激烈的撞擊讓他分辨不出軀體上的感覺是痛還是麻?

  霧茫茫的光影不停地在他頭頂上發亮、旋轉,他想嘔吐,空乏已久的胃袋卻不肯應允他的要求。

  握著麻繩,停下拖行的動作,夏拙兒疑惑地瞟了剛被自已拖行的人一眼,「喂,剛剛是你出的聲嗎?」

  昏昏眩眩、隱隱約約,仰躺在地的人覺得聽到人語聲,好似是從天外傳來的那般遙遠。

  「不說話,那我可當自己方才聽錯了喔……」夏拙兒故意規避現實狀況,嘟嘟嚷嚷地說著。

  「咚!」

  人體因拖行而撞擊門檻階梯的聲音又響起。

  「停……停……」地面上傳出虛弱且斷續的瘖啞男聲。

  翻攪不休的五臟六俯仍是教他嘔出了一股腐敗的酸氣。

  「哎呀,你做啥出聲啦,老老實實的斷氣不就好了?」夏拙兒懊惱地停下腳步跺腳,大有將出聲的人一腳踩死的惡念。

  她非常不滿意自己真的聽見了病奴開口說話的聲音,那表示她暫時沒辦法甩掉他這個麻煩了。

  「你……你……」

  辨別出對他說話的聲音是由女子口中發出,他想譴責那個惡婦,但簡單的幾個字卻像是焚燒過喉嚨後才硬擠出的。

  他嘴中的味道像是塞了一隻死老鼠。

  「喂!你到底要不要斷氣?」夏拙兒語氣中滿是不耐。

  她並不想、也不敢殺生,所以當然不會動手去結束他人性命,但她也不是寧可虧待自己而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所以私心底還是希望她腳旁的病奴能早點自個兒沒氣。

  「你!」混沌的眼眶難得地湧現出生氣。

  「唉!好啦!好啦!我就當你是迴光返照,給你個機會,就再等你一刻鐘;一刻鐘後你若沒斷氣,我就把你拖回屋子裡給你藥吃,我這樣對你算是夠仁慈了吧?」夏拙兒撇撇嘴,沒好氣的說。

  她終於不得不遺憾地承認,在她眼前躺臥在地的是個「人」,還不是具「屍體」。

  瞇著眼朝天望了一望,她明白時節雖已進入秋末了,但秋老虎兇猛得像是要吞噬人,日頭仍是大得曬人。

  她再朝地上的人咕咕噥噥:「我進屋裡去躲躲日頭、喝碗水,一刻鐘之後再來問你斷氣沒。」

  話一落下,夏拙兒便轉身快步往屋內走去。

  ×××

  多年來視自幼失估的他為己出的姨娘,終究為了她的親生骨血而對他的飲食下毒;友愛恭順的異母兄弟為了父親遺留的龐大家產,向毒發散功的他揮刀相向;竹馬青梅的未婚妻子為了順利嫁予弟弟而將他推落懸崖……

  日光的照射,炙得他一雙眼愈見花茫。

  溫熱的液體自身軀週遭涔涔地流下,仰臥在地的人分不清那是血還是汗,他以殘存的神智思忖著:乾脆就這麼捨了這條爛命吧!

  忽地,一抹陰影覆在他的頭臉上方。

  「喂!你斷氣了沒?」夏拙兒沒好氣地問。

  她瞇著眼,打量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那人好像眨個眼便要枯萎了,嘴唇乾裂、流著血水,卻仍頑強地堅持不肯離開人間。

  一刻鐘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嗎?地上那就快被曬枯了的病奴奮力想張口發出聲音,卻是徒勞。

  「咦?沒吭聲,看來是差不多了。」夏拙兒差點就要開心地拍起雙掌來了。

  她甚至已在心中默默地決定,為了嘉許這屍首生前那股旺盛的求生意志,她要特別替他找個看起來漂亮點的山溝,將他丟下去。

  「沒……」他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氣憤,使他鼓足氣發出了聲音。

  如果可以,他一定要跳起來掐死這個毫無同情心的惡婦;只可惜天不從人願……

  「喝!」夏拙兒嚇了一跳,「你……你還真是煩人哪!」她很難克制自己不發出怨言,直覺今天是她的大晦日……

  他的頭又開始昏了,眼也開始花了,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又衝向他的腦門,發出聲音的能力又再度離他遠去。

  「好,再給你個機會,你答不出來我就當你死了喔!」夏拙兒繼續刁難著,「你姓什名哈?老家在哪兒?家裡總共種了幾棵樹?你今年多少歲數啦?娶親了沒?大小妻妾有沒有超過十個呢?幾個孩兒呀?男孩兒多還是女孩兒多?」

  「滾開!」

  迴光返照似的,一股憤怒湧上他的心頭。

  要救便救、要扔即扔,反覆反覆他也厭煩了!

  「哇!好大的火氣!」夏拙兒拍拍額頭,歎起氣來,「哎呀!看來是真的死不了了,好可惜,真的好可惜喔……」

  她實在是好生失望啊!

  ×××

  福伯抓著把藥草、佝僂著身子,蹣跚地走進屋子。

  「姑娘,那奴口呢?別真拖到山溝邊去扔了吧?」一想到五個錢就這麼扔了,他心裡幽幽地疼了起來。

  一路上他就直掛著心,臨出門前沒要夏拙兒立下字據答應不扔了那奴口,他簡直是後悔極了,直怪著自己的粗心大意!

  「沒,正泡在後院的水缸裡。」夏拙兒沒好氣地回答。

  她閉上嘴之後,咬了咬下唇,阻止自己出聲對老人家說出不中聽的話。

  她想:再怎麼說,福伯的精打細算還不就是為了讓兩人的日子過得舒服些?她若是出言惹得他老人家不開心,那就太不是了……

  不過,讓她拉著麻繩拖著病奴,由前院到後院這麼走上一回,還真是喘得她上氣不接下氣、冒了一身大汗。

  別看他全身上下只剩一副骨架子;事實上重得嚇人,扛在肩上丟進水缸,更是讓她喘了老半天。

  「泡水缸裡?姑娘該不會是想淹死他吧?」福伯握著藥草就想往後院跑,趕緊去瞧個究竟。

  他擔心這姑娘性子直,該不會連腦筋也直了吧?

  「福伯,您別跑,當心摔著了,我可沒氣力再把您扛回房裡。」夏拙兒見福伯停下腳步,才接著解釋,「我先將那奴口扔進缸,然後再提咱們院側湧出來的泉水注進缸裡去,泡他個兩天,那奴口身上的爛脹就會止住,這其間塞他點藥草、米粥吃吃,他或許就會精神點了。」

  當初在匆促之下,向個老樵夫買下這山間的破落宅子,著實讓福伯和夏拙兒後悔得三天睡不著覺。

  直到在院側的石縫中發現了一股略帶硫磺味的泉水,覺得那是個意外的好處,才稍稍寬慰了他們的心。只要貪著了點小便宜,他們就覺得划算了——雖然自從他們住下後,從沒受過什麼需要泉水療養的大傷……

  「還是姑娘聰明!還是姑娘聰明!」

  福伯開心地咧嘴笑著,皺皺的老臉紅通通地。「是了,咱們院側天然湧出的泉水水量是小,但水色米白,像乳汁似的,拿來泡傷口是再好不過的了。」

  「會死的救不活,會活的死不了,就看他的造化吧!」夏拙兒不抱任何希望地說著。

  她接過福伯手上的藥草,擺擺手,「福伯,您今兒個跑東跑西的,也累了吧?快去歇歇去。」

  面對福伯時,夏拙兒便是標準的嘴壞心軟。  

  ×××

  「你聽好了,福伯和我可不想養你一輩子,更不求你真能替我們做多少事,但欠了一件是一件,你以工抵全了,我就把賣身契還你,放你自由。」

  夏拙兒將剁得爛碎的藥草攙和了點米湯,拿個漏斗塞進泡在缸裡男人的嘴裡,一勺一勺地灌藥糜進去。

  她不是不耐煩,但動作卻也不是頂溫柔。

  「第一件,福伯花了五個錢把你買回來,所以等你身子好全了,就得爬上屋頂去替我們補瓦,一片都少不得喔!」

  她不管被灌藥糜的人吞嚥得順不順利,逕自一古腦地一勺一勺將藥糜舀進漏斗裡,覺得流量慢了,便拿木匙輕敲斗緣。

  當真因此噎死了,那就算是他的命數盡了吧!她如是想。

  「第二件,福伯那麼大老遠把你扛回來,所以你得把蛀了的橫樑釘牢、補強,順便抹點防蟲的樟木油上去。」她又想到一件她覺得頂重要的粗活,所以馬上列為第二要緊的工作交代病奴。

  她膽子小不太敢爬高,也擔心跌下來會摔斷頸子,而福伯手腳不俐落且年紀也大了,更是禁不得摔,那些攀高爬低的危險舉動,理所當然是要留給正泡在缸裡養傷的仁兄羅!

  還有在吞嚥嗎?還有氣嗎?她端詳著缸裡的人。

  「第三件,福伯年紀一把了還替你到山裡去找藥草,所以你得把坍了的後牆重新砌好。」

  重砌傾塌的土牆原本是福伯說他得空時要做的活兒,現在既然買了奴,她當然是改要奴去做了。

  缸裡男子的頭無力地歪斜一邊,她扶正他。

  「第四件,我冒著汗把臭兮兮的你從前院扛到後院放進缸裡,所以你得將我們屋裡歪腳缺板的桌椅修全。」

  敲敲打打的工作,福伯和她都不在行,她想,這奴雖正病著,但說不定剛好有一雙巧手呢!

  這時,她倒真開始希望病奴不再是病奴,而是個身手健壯好使喚的工奴。倘若真的命短要死,最好等粗活兒都做完再死……

  「第五件,我一桶又一桶的提泉水倒進缸來泡你,所以你得把我們那一小片田的土翻好、種下菜籽,澆肥的時候到了,就到茅房裡去舀肥按時澆灌。」

  那種臭兮兮的髒活兒不給奴口做,難不成遺留給自個兒做嗎?她撥打著如意算盤。

  「第六件,我給你剁藥草、灌米湯,所以你得……你得……呃,現下我還沒想到要你做啥,等想到了再告訴你。」

  她偏著頭東想西想,硬是想不到還有什麼工作要交代病奴做的。

  「不過呢,灌你一天是一件,可別忘了。」她會每天三餐不忘地諄諄提醒病奴,該還的恩要還、該償的債絕不能忘。

  都已經忙和這麼一陣子了,她忽然開始覺得缸裡的人若死了,有些可惜。

  「若,最後一口藥糜了,你就在這缸裡慢慢泡,明天我再來看你活了沒,活了,就再灌你藥糜;死了,就拖去扔了……」

  說到底,她還是不想麻煩事拖得太久,能盡早解決就得盡早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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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5 00:08:56
第二章

  連日來,天氣忽晴忽雨,雨絲細細地灑在後院的瓜棚下。

  或許是泉水神奇,也或許是藥糜成效,原本奄奄待斃的人不到幾日光景,竟開始覺得氣力正一點一滴的回到體內。

  眼皮子已經能睜開來,藉著不刺痛眼睛的月光,看見夏拙兒端著個碗,自屋裡走了出來。

  她的臉上帶著一抹紅暈,好像是剛剛洗過熱水澡的樣子。

  烏黑的長髮隨隨便便綰了個髻,拖著軟底便鞋,穿著柔軟的布袍,走動時,裙擺有時能蓋住便鞋,有時又會把鞋面露出來。

  缸裡的男人竟覺得她朝著自己走來的模樣,實在是好看極了。

  也就是在此刻,他才真切地看清夏拙兒的長相。

  她的個子並不高,腰肢像細柳般窈窕婀娜;頭髮在月澤照耀下,顯得既黑且軟;臉孔有著瓜子樣的橢圓,面如敷粉,有白有紅,艷麗得像五月裡盛開的芙蓉那般。

  「卜通、卜通」地,他竟心跳疾速起來。

  這倒讓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的軀體正蓬勃地痊癒著!

  「你能睜眼了!」夏拙兒走近水缸,瞧了缸裡的男人一眼。

  他瘦得就像是具瞪眼骷髏,散亂且骯髒的長髮糾結成塊,瞧他一口口斷斷續續的氣竟日漸平順,倒教她出乎意料之外。

  說脆弱是脆弱、說堅韌是堅韌,人命還真是奇妙得緊哩!

  「嗯……」他的嗓音雖仍如刀割礪石般瘖啞,但總是能清楚的出聲了。

  「咦?也有了聲音了,福伯割來的藥草到底是什麼仙丹妙藥啊!這麼有用?」

  夏拙兒低頭瞅瞅自己手裡的那碗藥糜,綠綠、黑黑、糊糊的,實在是有些噁心。

  她心裡想的是:改明兒個要福伯去多割些回來,拿到市集裡去叫賣,怕不大發一筆橫財?

  「喂,你喚什麼名呀?」夏拙兒右手拿著小木匙在左手捧著的碗裡畫著圈地攪啊攪的。碗裡不像食物的食物綠的愈綠、黑的愈黑、糊的也愈糊……

  她是這麼樣打算:總是個活人,老是不曉得怎麼稱呼也是麻煩,趁著他有了聲音,問問也好。

  等了老半天,卻不見他吭一聲。

  「該不會是個傻子吧?連自個兒的名都不曉得……」夏拙兒蹙蹙她那兩道月牙似的眉。

  「曲……曲……承胤……」有氣無力,音量愈來愈小。

  「蛐蛐兒?唉!果然是個傻子才喚這種名……」夏拙兒歎了口氣,語調裡滿是濃濃的失望。

  她好生遺憾,覺得傻子就算養得身強體健了,但腦筋不靈活,就不好驅使他做些細活了,說不定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呢!

  現下,她只感到福伯和自己去救到了他,是件很划不來的賠本生意。

  「曲承胤!」

  每每與她對話,他就又是一口濁氣上湧,他真不知道自己最後是要讓她給「氣活」還是給「氣死」?

  「喔!」趁著他張口,她便將一匙藥糜填進。

  「唔……咳……嘔——」

  「喂!曲什麼胤的!你怎麼嘔出來啦?髒死了!」  

  夏拙兒完全不反省是因為自己的動作粗魯,所以曲承胤才會因一時吞嚥不及就給全嘔出來。

  曲承胤又急又氣,邊嗆邊咳邊暗地裡埋怨起夏拙兒。

  雖說她每日一定會記得來餵他藥糜,但總是既不定時也不定量,動作也絲毫不見體恤病者的溫柔,實在教他難以衷心感謝她的救命之恩。

  「咳完了沒?咳完了就繼續吃吧,你早點吃完,我也好早點回房去睡。呵——呼——」話頭未了,夏拙兒便強調似的打了個呵欠。

  曲承胤大有虎落平陽讓犬欺的挫折感,但他仍是忍住氣,一口一口地吞下她餵過來的藥糜。當務之急,痊癒為要!

  她用小木匙刮刮碗底,將最後一口藥糜餵進曲承胤的嘴裡。

  「好了,吃完了,我總算能去睡了,終是秋末了,入了夜,這風涼得討厭極了。」

  知道夜風涼得討人厭,怎不知泡在水缸裡的病人更是凍得可憐呢?

  曲承胤暗自覺得處境悲涼,但眼前有件急事有求於夏拙兒,逼得他不得不由喉嚨深處硬擠出嗓音——

  「姑……姑娘……」

  「嗯?還有什麼事?」夏拙兒以指抹去眼角因呵欠而擠出的淚。

  腦海突地閃過一個念頭,她好笑地胡亂想著:該不會是這傻子藥糜吃出了癮頭,想要我再餵他一碗吧?

  「請給……給我碗水喝……」曲承胤終於有了開口要求的氣力,他早已嘴乾舌燥得不得了,也覺得自己嘴臭得不得了。

  「水?喔,好吧。」人之常情,夏拙兒沒有異議。

  她直起身子,正想轉身離開時,又聽到了曲承胤粗嘎的嗓音。

  「還……還有……」曲承胤不知是氣短或是吞吐,一句話老是說不齊全。

  「還有?」夏拙兒有點不耐煩了。

  「能不能……能不能請你讓福伯到這裡來一趟?」他沒法甩開現下正極度困擾著他的事情。

  「福伯?福伯早睡下了。」夏拙兒疑惑著曲承胤的要求,「到底什麼事?同我說也是一樣的。」

  「我……我……我……」曲承胤皺著臉。

  「哎呀,你還我、我、我的,再不快點說,天就要光啦!」

  在皎潔的月光下,夏拙兒可以明確地看見曲承胤原本蒼黃如臘紙的瞼浮起一抹酡紅。

  又傷又病,瘦得跟個人乾似的病人會臉紅?她覺得好生奇怪。

  「我……我……我……」出現病體初癒的徵兆,曲承胤應該感到欣喜,但他不想、卻又不得不對夏拙兒坦白他的需求。

  終於,他囁囁嚅嚅地說了——

  「我……我想解手……」

  ×××

  夏拙兒躊躇著——

  她該去叫醒福伯,好讓個睡眼惺忪的老人家來到後院,攙抱一個又病又臭的人走去茅房、再走回後院,然後再回被窩裡繼續被打斷的睡夢?

  還是由她一個剛洗完澡香噴噴的大姑娘,弄髒乾乾淨淨的衣裳,攙扶著這個又病又臭的男人去上茅房,然後再攙扶他回後院?

  現下,她倒覺得自己的處境比缸裡的男人還可憐。

  「唉!」

  她歎了口氣,左思右想,都狠不下心去擾了福伯的清夢。

  所以空碗往地上一擱,雙腕袖口一卷,她便探進缸裡,往曲承胤的腋窩伸出手去。

  「你……怎麼變重了?」任憑夏拙兒怎麼使勁,就是沒法子將曲承胤自大水缸中提抱出來。

  她因使盡氣力而漲得滿臉通紅,喘氣地收回雙臂,無可奈何地說:「我看,你……你要真禁不住了,就……就撒在缸裡吧!」

  曲承胤瞪大眼,難堪得說不出話來。

  「好嗎?」夏拙兒詢問著。

  曲承胤不再是幾日前那般半死不活、毫無意識的病夫,這時的他已尋回了清明的神智,「不……」

  「哎呀,沒想到才幾天,你就長了肉變重了,我根本抱不動你,那怎麼辦嘛!」夏拙兒頓頓腳,困擾著。

  若說夏拙兒急,曲承胤當然更急,他已經感到下腹陣陣抽痛,大有潰堤的可怕預感。

  「很急了?真的不能再忍了?」她其實是想問他,能不能等到天亮,等到福伯起床?

  「嗯……不能……」

  曲承胤的臉開始發白、發青、發紫。

  「唉!好吧。」夏拙兒像是下了什麼極大的決定,「你可得記著了,這又是一樁你要以工來抵的事了喔!」

  她說著,便轉身走進曲承胤看不分明的黑暗一角。

  被留下的曲承胤有點心慌,難不成這姑娘是個蛇蠍美人,就這麼狠心地丟下他不管,逕自回房裡去睡了?

  真要他撒在缸裡,然後讓他繼續泡在這他撒過屎尿的穢水裡……

  曲承胤實在是愈想愈心寒。

  當夏拙兒再出現在曲承胤眼前時,她的雙手抱著一塊看似壓在醬菜缸上的大石頭。

  「福怕這會兒又要嚷嚷著破財心疼了!」

  憋住氣,她奮力一擊。

  「匡鏘!」

  水缸崩裂了一角。

  黑暗中突來的聲響,將曲承胤嚇得差點忘記他正在強力忍住的事情。

  「咦?竟然沒破……」

  她再自地上抱起大石頭,繼續使勁地甩向水缸。

  「匡鏘!」

  水缸破裂,瓦片四散。

  ×××

  半背半拖地,夏拙兒總算將原本在水缸裡泡得一身濕的曲承胤帶到茅廁外。

  「呼呼呼——」

  她氣喘得暫時說不出話來。

  曲承胤知道自己該感激夏拙兒為自己這麼樣出力,可是額頭及身上被水缸碎片割裂,正汨汨冒出血絲,又讓他不知道該從何感激起。

  「呼——你自己進去吧!」夏拙兒一手扛著曲承胤,讓他抵著茅房門框,一手推開茅房的門。

  「我……」曲承胤為難地吞吐著,「我站不住……」

  「哈?站不住?雙手撐著牆也不行嗎?」

  「嗯……」

  夏拙兒覺得自已就快傻眼了,「你該不會是要我和你一起進茅廁吧?」

  曲承胤的不出聲回答,就等於是回答了她。

  「我……你……哎呀!」

  夏拙兒牙一咬,本著送佛送上天的偉大情操,便扶著有氣無力的曲承胤慢慢地走進茅房。

  ×××

  「喂!你快點啦!」

  茅廁裡一片靜悄悄。

  「腳別踩空了,掉進糞坑裡,這回我可是真的不管你了,你得自個兒在坑裡等天亮、等福伯來救你!」

  茅廁裡又是一片死寂。

  「怎麼不解?」她沒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落聲。

  「我……我的手指不聽使喚……」曲承胤真想乾脆死了算了。

  「啊?什麼意思?」

  他沒回話。

  「不要!我不要!」他的沉默讓她知道他在為難些什麼了。

  唉!他也開不了口求她。

  「嗚……我好想哭……」

  嗚……他也想哭。

  「嗚……你別亂動……嗚……」她空出一隻手摸索著他的褲頭。

  他不敢動,也不能動。

  「這樣可以了嗎?」

  天啊!

  好像摸到什麼不該摸的束西了!

  山林裡住了些時日,看多了豬狗牲畜,她多少曉得了公母的差異在何處。她欲哭無淚地將他破破爛爛的濕褲子繼續往下扯一些。

  「嗯……」這輩子他從來沒有這樣難堪過。

  「求求你,快些……」她知道她就快發瘋了。

  曲承胤的內心與肉體之間一陣痛苦掙扎,終是抵擋不了生理的需求——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

  「福伯、福伯!您醒一醒!」夏拙兒邊拍著福伯的房門,邊喊他起來,一聲急過一聲,「福伯!福伯!」

  她覺得福伯真的是老了——

  在後院擊破水缸的聲音沒將他老人家吵醒,那也就算了,現在她都快將門板拍出個大窟窿了,竟然也吵不醒他,這實在就有點離譜。

  夏拙兒抬頭看看天上月亮懸掛的位責,估計離天亮還有好長一段時間,想來福伯是非得聽到雞鳴才會醒來了,這讓她想去雞捨裡抓只公雞到福伯房門前,掐住公雞的脖子要它大叫幾聲……

  她將耳朵貼在福伯的房門板上,仔仔細細地聽著,希望能聽見福伯下床走動的聲音,但是除了遠處山頭傳來鷓鴣的咕嚕叫聲,她什麼也聽不到。

  ×××

  夏拙兒認命地走回茅廁,看著倚臥在茅房牆邊的曲承胤,心中怨氣四起,忍不住地叨念起來——

  「曲什麼胤的,你真是個討厭鬼,要死也不死透,要活也不活得乾脆,老是給我找麻煩,讓我拖你上茅房,還讓我……還讓我……」摸到你的那個髒東西!

  她心虛地暗自慶幸沒人瞧見方纔的情景,否則她不是得投環上吊以示清白,就是得為了清白莫可奈何的嫁給眼前瘦骨嶙峋的男人。

  哎呀!

  她真是想把自己的手給剁掉!

  曲承胤不怪她的不停抱怨,畢竟要個大姑娘幫忙他做那種事,實在是太為難人了。他如果能自在地牽動臉上肌肉,一定會露出一抹苦不堪言的笑——健康的身體果真比任何事都來得重要!

  他看著她怨氣沖天的走近他,尚不瞭解她的意圖時,就讓她抓住雙腕往後院方向拖行而去。

  「我已經沒力氣再扶著你走回後院了,就算你囉唆也沒用。」夏拙兒嘴裡叨叨唸唸著,縱然心不甘情不願,但手裡的動作仍是沒停。

  事實上,曲承胤也沒有囉唆的氣力——雖然他的背部及臀腿被地上的小石子磨得痛極了。

  夏拙兒將曲承胤拉到水井旁,氣喘吁吁地拿著繫繩索的木桶打水,她覺得自己今晚一定已經流掉了好幾斤的汗。「你休想我給你燒熱水,有井水洗身體就該笑著謝天了!」

  曲承胤這時才明白原來夏拙兒是想幫他淨身。

  她先用冰涼的井水沖去他身子正面的污泥,然後才蹲下將他像煎魚般翻過身,再以另一桶水沖洗他的背。

  他已冷得麻木!

  趴在地面上的曲承胤先是聽見夏拙兒離開水井邊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又聽見她走近的腳步聲,她今晚一切的行為舉動他很難掌握得住。

  夏拙兒在曲承胤身旁蹲下,奮力將他的身子扶坐起靠在井邊。

  她的小手在他身上忙碌著。

  「姑……娘……你……」曲承胤恍恍惚惚地感覺到,她正在拉扯他上身的破爛衣裳,他恢復了神智,也恢復了靦腆的能力。

  「這現下也避不得嫌了,我給你換上福伯的乾衣裳,這又是一件你要做工抵的活兒,記著了喔!」

  夏拙兒拿著條乾布草率地將曲承胤的身子抹拭之後,便動手給他套上衣裳,擺佈他的動作就像是擺佈著一隻巨大布娃娃。

  她看看手上的長褲,躊躇了片刻。

  「哎呀!你還是趴著好了!」說著,她就將他面朝下的推倒,粗魯得就像她從來就不知道「體貼」是怎麼一回事。

  「咻——」

  曲承胤感到臀部及雙腿上被夜風不停地吹拂著,伴隨著陣陣涼意的是他無窮盡的困窘。

  「真難穿……」夏拙兒冒著汗,辛苦地工作。

  在不得不將他翻過身才好把褲子全穿上前,她連忙閉上雙眼。「你別亂動喔,我可不想又摸到你的……」髒東西!

  曲承胤只知道,在今晚他已經將一生中最困窘的經歷全度過了。

  「呼——好了、好了,總算好了!」

  她睜眼替他繫好衣帶、褲帶,再將手臂伸過他的腋窩,扶著他顫巍巍地站起。「我扶你到屋子裡去,你的身子上的大窟窿、長疤瘡的,得給你糊點藥泥紮起來,這又是一件該抵的活兒,你要記得喔!」

  她時刻不忘提醒他所欠下的工債。

  ×××

  清晨,大公雞一啼,福伯便醒了。

  當他走到後院的水井邊想打水梳洗,看見碎裂一地的水缸瓦片,卻沒看見缸裡原先泡著的人時,著實吃了一大驚。

  「人呢?!該不會姑娘嫌麻煩,終是忍不住下了毒手宰掉,然後趁夜拖去丟進山溝裡了吧?」福伯心慌慌的不住嚷嚷著。

  他連忙四下尋找著蛛絲馬跡。

  「福伯早。」

  夏拙兒一手掩口打了個呵欠,一手持著臉盆、面巾也走到水井處。

  「姑娘……那……那個曲小子呢?」福伯不曉得該先心疼五個錢,還是先訝異夏拙兒的心狠手辣。

  「在堆雜物的那個空房裡,應該還在睡吧?反正他除了睡,也還不能做些什麼活兒。」

  夏拙兒又打了個呵欠,因為她實在是還沒睡夠。

  洗過臉,她可得先到雞捨去檢視母雞今天下了幾個蛋,也趕緊都撿拾起來,免得全教母雞窩著孵了,那今天可就沒蛋上飯桌。每天早晨該做的事還是得做,否則吃飯會成問題。

  「姑娘,那這只缸怎麼破了?」一隻缸也得好幾個錢哪!福伯瞪著破缸殘片,胸口犯起一陣絞痛。

  「喔,說來話長,福伯,您讓我先洗把臉清醒、清醒,我再同您說。」夏拙兒將井桶擲進井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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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過了秋、入了冬——

  「曲小子,你今天瞧起來精神多了,再過兩天,說不定就能跑能跳了哩!」

  福伯替曲承胤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子抹上藥泥,只是他納悶著曲承胤的小傷口怎麼愈來愈多?他猜測著曲承胤的腦子是不是也撞壞了?否則怎麼會沒事就愛在身上弄幾個新傷口?

  福伯從未懷疑到夏拙兒的頭上去,所以也不清楚她對曲承胤的粗手粗腳所造成的傷害有多麼驚人。

  「不過,你這前胸後背上的窟窿、長疤瘡,可就得再過陣子才能好得全了,看來俱是見骨的刀傷哪,該不會有仇家追著你屁股後頭來吧?」福伯為時已晚的擔心起買了曲承胤回來,或許會惹來後患。

  「沒人會來這兒尋仇,福伯,您別擔心。」仇,他會去尋,不是別人來尋。曲承胤安撫著老人家。

  他垂下眼瞼,克制著情緒的波動。

  「你的眼圈、唇色,還有指甲全都泛黑,瞎子也知道你是中了毒,還說沒人尋仇?」福伯人老心不老,一臉心知肚明的精明樣。

  曲承胤只是不語地苦笑著。

  肚子一刀、背部一刀是流著同一父親的血的弟弟捅的;身子裡的毒是養大自己的二娘下的,他現下還能笑,已是非常人的表現。

  「你這大大小小的傷,該不會是滾下山崖得來的吧?然後在半死不活的時候,讓路過的人販子給帶走?」福伯鐵口直斷。

  曲承胤這就不得不佩服福伯了,只好含笑地對他微微點頭。

  福伯賞了曲承胤一個大大的白眼,「這不是毀家減族的深仇大恨,誰幹得下手?還說沒人尋仇?」

  因為他阻擋了二娘望子成龍的願望?因為他妨礙了弟弟主事當家的願望?因為他阻擾了未婚妻嫁得心上人的願望?

  是呀,養大自己的二娘、血親的弟弟、自幼訂親的未婚妻,為什麼對他都有非置他於死地的深仇大恨?曲承胤想了很久、很久,仍然沒法理解。

  而福伯心裡盤算的是:他是不是應該同意夏拙兒的想法,等曲承胤復元後將屋子裡裡外外該修的修、該補的補,該干的苦活全做完,就讓他恢復自由身離去,省得還有後患?

  但福伯左想右想,仍是貪小便宜的覺得不夠划算……

  「福伯,敢問您和另一位姑娘是……」

  姑且拋去償工為奴的身份,救命大恩不能不記掛,曲承胤向福伯探聽著主子的身份,而且他對那位行事大剌剌的姑娘著實好奇得緊。

  「姑娘是福伯家老爺臨終時托付福伯照料的,夫人死得早,老爺又成天忙著自個兒的事情,早早就聽媒人婆的話,將姑娘許了人家……」福伯眼神迷濛,開始遙想起在夏家舊宅中的往事。

  原來已經許了人了……

  曲承胤不懂心中那股遺憾從何而來。

  「但第一任姑爺福薄,還未將姑娘娶過門,就掉下馬跌斷頸子死了。」福伯娓娓道來。

  第一任?這姑娘二嫁了?

  曲承胤瞇眼回想起他離開水缸那晚的情景,實在很難想像夏拙兒是個二嫁過的姑娘,她那時的表現像是個未經人事的黃花閨女……

  「原本姑娘是想守望門寡不再出嫁了,但姑娘長得美,所以那時在老家時,踏壞門檻求親的大有人在。老爺看了門合襯的親事,又將姑娘許了第二位姑爺,可惜第二位姑爺也沒比較長命,和第三位姑爺差不多,談好親事沒多久就掉到湖裡淹死了。」福伯為了夏拙兒的遭遇不住地歎息,俏伶伶的一個姑娘,人美命不美啊!

  第三位姑爺?

  夏拙兒的命當真這般硬得嚇人?

  都快落雪了的天候,曲承胤仍是不自主地冒出冷汗。

  但他隨即搖搖頭,暗嘲自己的可笑,夏拙兒的命硬不硬與他何干?他在緊張個什麼勁?

  福伯未停口地說:「老爺仍是不肯讓姑娘守望門寡,所以硬是將她又許給第三位姑爺,可是,不知怎麼搞的,和三姑爺聘來的媒婆談妥親事的當頭,聽說三姑爺在街上讓個地痞給拿刀砍死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

  曲承胤忽地一陣頭昏。

  「鄰里就開始傳言姑娘命硬剋夫,再來就沒人肯上門求親了,而三姑爺家人怕惹了晦氣,大力言明不要我們姑娘守三姑爺的望門寡,只當一刀兩斷、沒有提親這回事。」

  福伯歇了口氣,才再繼續說——

  「老爺那時候染了大夫怎麼醫都醫不好的怪病,臨終前交代福伯收拾細軟帶小姐離開老家,找個人煙不密的鄉下地方住下,免得老爺仙去後留下小姐一個人在鄰里間,還要受人指點和欺凌……」

  曲承胤聽了福伯的一番話,不由得也覺得夏拙兒的確是個命硬剋夫的女人。只是胸口一陣緊縮,頓時覺得呼吸不大順暢。

  「福伯想起這事兒心頭就有氣!」

  像是要印證他真的氣極了似的,福伯總是半瞇的眼登時睜得圓滾滾的,「明明是三位姑爺福淺命薄,上天注定他們合該早早橫死,這又關咱們家姑娘什麼事了?剋夫?哼,我呸!」

  這會兒曲承胤又不得不同意福伯的話了。而且他方才莫名揪緊的心不知不覺竟也跟著放鬆了。

  「咦?」

  福伯忽然想到了些什麼,緊瞅著曲承胤的臉瞧,接著拿起一塊沾濕了的布巾細細地往他臉上抹拭。

  「福伯?」曲承胤疑惑。

  「曲小子呀!沒想到你長得倒還挺人模人樣的……」福伯點點頭,一臉滿意的神情。

  曲承胤不解。

  福伯繼而又對他握握肩胛、摸摸腰骨、掐掐腿踝……福伯嚴謹的神態就像是在挑選焚香進供給老天爺的上等豬頭肉一般。

  「呵……」曲承胤怕癢,忍不住輕笑出聲。

  「現下筋骨是受了損、也瘦弱了些,不過骨架挺好的。」福伯又露出滿意的笑容,「曲小子,你是習過武的是吧?」

  「是。」曲承胤回答。

  「曲小子,在還未垂死落入人販子手裡前,你有沒有幾分掙錢的本事?」福伯的觀念是:男人的長相是一回事,會不會掙錢才算得上是本事。

  「有。」在某些城裡的錢莊,曲承胤甚至憑本人到莊簽字,便能提領一筆不小的現銀。

  「家裡還有沒有什麼人啊?訂親了嗎?娶媳婦兒了沒?」福伯的眼可疑地瞇了起來,笑容更是詭異。

  「家裡……不算有什麼人了,沒有訂親,也未曾娶媳婦兒!」會殺害自己親人的親人,還算什麼親人?會謀害未婚夫的未婚妻,誰都寧願當初不曾訂過親吧?曲承胤如是認為。

  福伯聽見他的回答之後,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轉,仍是朝著曲承胤不停地咧嘴笑,「咱們家姑娘是個美人吧?」

  「呃?」曲承胤不瞭解福伯為何突然轉了話鋒?

  「是吧?」福伯追問。

  「是。」不可否認,他的確認為夏拙兒是個美人胚子。

  「嘿嘿嘿……」

  福伯露齒而笑,缺了一顆門牙的笑臉看起來有些嚇人。

  曲承胤後頸的寒毛豎了起來,他默默等待著福伯的下文。

  「叩叩!」

  夏拙兒拍門進入房內,就見福伯和曲承胤兩人一坐一臥地賴在床上,而福伯露出很詭異的笑容。

  「我把一些福伯的舊冬衣放大了些尺寸、褲管接上一截布料加長,破綻處也全縫上了補丁,你穿上試試吧,我認為你應該是合穿的。」夏拙兒對著曲承胤說道。

  她另外提了一隻火盆進來,使得屋內頓時暖和了不少。

  「曲小子……姑娘……嘿嘿嘿……」福伯看看曲承胤,再望望夏拙兒,繼續笑得詭異極了。

  「福伯?」

  不解其意地,夏拙兒也同曲承胤一般,豎起了頸後的根根寒毛……

  ×××

  過了冬、入了春——

  「曲小子,姑娘到鄰家去幫忙,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你趕緊上鄰家去瞧瞧是怎麼了。」福伯叮囑著曲承胤。

  他遙望著遠方山頭不停飄動的雲霧,擔心著就要變天。

  「鄰家?」

  曲承胤放下手裡正在搓卷的麻繩,將眼光四處望去,一片森蒼翠綠高低起伏,他沒看見任何一片不屬於他們居住的屋瓦。

  日漸恢復體力,使得他可以下床走動、可以聽從福伯的指示做些輕鬆的收拾工作,而隨著筋骨的舒展,他的精神也日益好轉。

  福伯舉起手臂直指遠處某個山頭,引著曲承胤望去。

  「若,你就順著這土坡路直直走,翻過兩個陡坡,再往上走一會兒路,就會看到張嬤嬤家的屋頂啦!」

  位於山區裡的鄉下地方,通常是隔了幾個山頭才會有一、兩戶人家。

  「你毒沒排盡、傷沒好全,是還手軟腳弱的,但去看看有沒有啥輕勁的活幫幫也好。就要變天了,快幫著姑娘把張嬤嬤家裡的活兒忙完,也好讓姑娘早點回來,免得姑娘淋了雨教福伯心疼。」

  福伯彎腰拾起腳邊裝野菜的竹籃子。

  「我這就去灶房起炊,等你們回來就有飯吃啦!」

  ×××

  豬是一種世上最喜歡大驚小怪的牲畜,只要有人稍微碰了它一下,它就會不停地大肆喧鬧。

  現在,張嬤嬤家的這頭大母豬發覺有人將一個活結套在它的鼻子上,試圖要以麻繩捆住它時,立刻發出響徹雲霄的尖叫。它毫不費力就將叫聲揚至最高點,而且可以持續不用換氣。

  「我們又不是要宰了它,它這麼叫,真是嚇死人了。」

  雖是說沒有行兇的打算,但在這持續的尖銳豬叫聲中,夏拙兒卻開始有了揮刀的意圖,她想瞪那只不知死活的母豬一眼,卻又有點怕怕的。

  「它耳朵上那個撞裂了的傷口子,不拿燒紅的刀子烙一烙,日子一久,怕不要爛掉整個豬頭?它現下可是懷了一肚子小豬仔的寶貝哪!有了個什麼萬一,今年我就甭想吃飽喝足的過日子啦!」張嬤嬤將一把剛放在燭火上烤紅的木柄鐮刀遞給夏拙兒。「我去扯緊它鼻子上的麻繩,你對準傷口子就烙下去!」

  「啊?」

  夏拙兒還來不及反應,便瞧見七十幾歲的張嬤嬤跳到大母豬後頭,使盡吃奶的氣力緊扯住麻繩。

  「快呀!」張嬤嬤大喊。

  夏拙兒沒工夫發愣,便將握著熱鐮刀的手往前伸去,烙著了大母豬的傷口子,也引來了大母豬暴斃一樣的慘叫。

  張嬤嬤雙手一張,讓繩索自掌心裡滑了出去,那大母豬一發現自已不再受制,立刻就安靜下來,甩甩頭、跺跺腳,便若無其事地走向豬舍一角的稻草堆,好像根本不承認方纔那毀天減地的尖叫聲是由它口中發出的。

  夏拙兒只覺得自己好像死過了一回那麼累,她轉頭面對張嬤嬤那兩隻帶著滿意神采的眼睛,覺得很漂亮,而這種漂亮是只有在鄉下人臉上才看得到的。

  張嬤嬤的皮膚有著深刻鮮明的條紋,眸子明亮純淨,眼角時時散發著誠摯又愉快的光芒。

  「晚點趁它吃飯時,我再去給它抹點香灰……」張嬤嬤對著夏拙兒咧嘴笑笑,走過她身邊時,表示嘉許地輕拍她的肩頭。

  「不抹藥泥,抹香灰?」夏拙兒舉袖抹抹額角的汗。

  「香灰可比什麼藥泥都有用。」張嬤嬤率先推開欄門走出豬舍。

  一年多以前,當夏拙兒頭一次見到張嬤嬤毫不費力地牽著牛鼻子走路的時候,她還以為張嬤嬤只有四、五十歲,可是當時她都七十了。

  其實,那是因為夏拙兒初到鄉下,有眼不識泰山,在農村中,六、七十歲而仍舊像張嬤嬤這麼硬朗的莊稼人比比皆是。

  「再來的活兒可真得費點勁了。」張嬤嬤待夏拙兒也走出豬舍後,繫緊欄門上充當門鎖的繩結。

  「啊?再來?還……還有活兒?」夏拙兒知道現在的自己眼珠子一定瞪得比嘴巴還大。

  「年輕人白天多費點氣力,晚上比較好睡,張嬤嬤等會兒讓你帶罐豬油回去炒個雞蛋補一補,包你天天生龍活虎啦!」

  ×××

  曲承胤正在行走的土坡道很是險峻彎曲,他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爬,到得既像山又像高丘的坡頂,才停下腳步站了一會兒,因為腰腹上的刀傷正陣陣抽痛著。

  若是在他未中毒受傷之前,別說是兩個高坡,即便是橫越兩座高山,對他而言也算不得是件難事。

  體內凝聚不住的真氣,令他知道自己該找個法子將毒完全化去,只是他還想不出那個法子究竟是什麼?

  在這傍晚的薄暮裡,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整個山谷的全景,起伏的山丘連綿不絕的向遠方伸展而去,最後消失在西天的艷紅與金黃裡。

  風塵僕僕地踏進多年未歸的家門,喝下那杯毒酒之前,其實他已看見了二娘眼中浮動的驚慌,但他仍是不存疑地飲下她遞來的接風酒,那時的他怎麼也不會相信一手拉拔他成人的二娘會對他不利。

  幾乎是在嚥下毒酒的同時,他看見滿天的星星在閃爍,漸漸的,星星就像螢火蟲一樣動起來,然後所有的星星又突然墜落……

  東邊一座巍峨的黑色大山俯視著他,這種赤裸裸的巨大很是威脅人。

  以極快的速度轉身關上門,再以極快速度撲向他的弟弟手裡閃現一道亮光,之後那亮光即全數埋進他的腰腹之間,那時的他如何也不能相信從小跟在自己身邊打轉的弟弟會對他下毒手。

  隨著紅刀子自腹中拔離,他的汗與血也流遍全身,他覺得非常的冷,眼前的人與物忽大忽小,只有閃動的燭火是清晰的,其他東西都模糊得看不分明……

  重重山嶽的突兀稜角多少已被西斜的陽光柔化了,山腳下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青黃草原,也表現了一種孤寂的安寧。

  提足最後一口氣衝出家門,雙眼不知是因毒發或是失血而迷茫不清,半醒半昏地躲在郊外樹洞中直到深夜。隱約聽見細碎腳步聲、呼喚著他的女聲,是自幼與他訂親的表妹香伶,他欣喜地連忙出聲回應。

  香伶說要引他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而他也直覺地相信了,以至於當他與她在山崖邊並肩而行時,毫無防備地被她推落崖底。

  身子下墜的一瞬間,讓他有種比永遠還久的錯覺,彷彿一生中所見到過的景象全在眼前爆裂,並全衝進他的腦門……

  遠方山景的壯闊,無來由地勾起曲承胤最不可承受的背叛回憶,而晚霞送襲到他身上的舒爽山風,也吹不散他心中巨大的憤恨。

  「嘎嘎嘎——」

  幾隻歸巢的烏鴉自曲承胤頭頂飛過,令他由自己的思緒中突然驚醒。

  「糟!這一耽擱,天馬上就要黑了。」

  眼前浮起的是夏拙兒一個人走在漆黑山路上的無助,這讓他揮去先前的所有黑暗情緒,反倒是心頭狠狠一悸。

  他連忙邁開雙腿,朝福伯指引的方向快步走去。

  ×××

  「張嬤嬤,我不認為憑我們兩個婦道人家能辦好這件事……」夏拙兒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體型小的禽鳥牲畜她還有幾分制伏的把握,但矗立在眼前的這頭……實在是太嚇人了!

  「別看它大頭大腳的,這小子可馴得很,簡單就能成事的啦!」對於夏拙兒的膽小退卻,張嬤嬤滿臉不以為然。

  張嬤嬤暗地裡叨念著:未出嫁的姑娘就是這麼不經事,什麼事都愛大驚小怪的窮嚷嚷。

  「張嬤嬤,記得您對我提過,鐵環必須在小牛一歲以前就穿進去,將來好牽著它們走,可是,我看它……它已經不只一歲了吧?」

  夏拙兒揉揉眼,她認為她看到了小牛正用它那雙又黑又大又亮的圓眼兇猛地瞪著她,她害怕地吞了吞口水。

  「差不了多少啦,不過一歲多一個月而已。」張嬤嬤一副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神情,她擺擺手,示意夏拙兒稍安勿躁。

  「張嬤嬤騙人!我上回來您這兒時,您都說小牛有一歲半大了!」夏拙兒瞪眼地抗議著。

  她記得很清楚,距離她上回和張嬤嬤碰面,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

  「嘿……嘿嘿……」張嬤嬤咧開她那張因缺牙而顯得乾癟的嘴,笑得賊兮兮地,她不打算否認夏拙兒的話。

  「我……我看,您還是再多找幾個鄰居來幫忙吧!」夏拙兒搖頭搖手,表示自己的能力真的不堪當此大任。

  讓牛角頂飛上天,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哪!

  「小事情哪裡還要麻煩鄰居?再說,我的鄰居除了你和阿福之外,其他人全住在好幾個山頭遠。」張嬤嬤眼白比眼瞳多出許多,橫了夏拙兒一眼。

  張嬤嬤與福伯算來年紀相去不遠,她當然不可能像夏拙兒一樣喚他福伯。

  「呃!有、有、有人能幫忙!嬤嬤,您忘啦?我們家還有一口奴呢,改天我叫他來幫忙,那……那我今天就先回……啊——你來做什麼?」

  夏拙兒邊說邊後退,一直退到牛捨門口時,背部卻抵進了一道熱呼呼的肉牆裡,她嚇了一跳地回頭看向來人,竟是曲承胤。

  曲承胤舉袖抹去額際因快步趕路而冒的汗,尚感到喘氣吁吁沒法答話。

  「這人就是阿福和你新買的奴?」張嬤嬤一臉不贊同的神情,「臉色看起來又青又黃又白,不是病就一定是癆,說不定連骨頭也爛透了哩!哎呀,這種奴不中用的啦,買來做啥?還不如養頭會逮耗子的貓來得有用處!」

  她走到曲承胤面前,捏捏他仍顯瘦弱的臂膀,又是一臉的不以為然。

  「不是買回去好一陣子了?還這麼瘦?你們都不給他糧吃的嗎?拙兒呀,這就不是張嬤嬤愛數落你了,主子不是這樣當的啦!」

  張嬤嬤先是將曲承胤貶了個一文不值,後來卻又替他抱不平,弄得他不知該擺出什麼樣的臉,該是苦笑?還是感激的笑?

  夏拙兒張口欲言地努努嘴,終於還是放棄了與張嬤嬤多爭辯些什麼,反正她也曉得自己是怎麼也說不過缺牙卻利嘴的張嬤嬤的。

  「瘦歸瘦,但再怎麼說,也還是個男人,氣力應該比拙兒大些……」張嬤嬤咕咕噥噥的打算著,末了,開口使喚著曲承胤,「好吧,瘦小子,你過來和我一同捺住牛頭。」

  牛捨中開始傳出兇猛的碰撞聲,以及張嬤嬤尖銳的吼叫聲,然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夏拙兒眼看著張嬤嬤和曲承胤合力制伏那頭小牛的過程,突然對於自己要擔負的任務感到憂心。

  她行嗎?可能、大概、應該、或許是不行吧?

  她實在好害怕呀!

  張嬤嬤和曲承胤用一條韁繩將小牛拖到牛捨的門口,並將它的頭壓制在欄與欄之間,形成方便夏拙兒替它穿上鼻環的姿勢。

  「拙兒,動手吧!」張嬤嬤吩咐著。

  「真要我做這麼殘忍的事情?」夏拙兒愁眉苦臉的緩緩靠近,努力地培養出狠心的情緒。

  她突然在心底對自己承認,她是一個懦弱的人……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還磨蹭個什麼勁啊!」張嬤嬤開始不耐煩,大聲地催促著夏拙兒。

  曲承胤倒是滿懷興致地欣賞著夏拙兒的為難模樣,這使得他有種幸災樂禍的快感,就只差沒開口大聲叫好了。

  他知道他存有看她出糗的心態很不道德,但他就是忍不住。

  張嬤嬤和曲承胤先將牛頭向上拉高,再分別從兩側將韁繩拉緊。下一步,就是等夏拙兒用打孔鉗將牛鼻中堅硬的膈膜打穿了。

  夏拙兒望望曲承胤眼睛裡那抹可惡的笑,再瞥瞥張嬤嬤的一臉堅決,然後才以認命的神情拿起張嬤嬤準備好的麻肌藥泥,往牛鼻的兩個鼻孔裡抹揉,也沾滿了整隻手的牛鼻水。

  小牛想甩頭拒絕夏拙兒的碰觸,卻被韁繩制住。它繼續掙扎著,但藥效發作之後,便乖順地不再亂動。

  「你們要抓緊了喔!」

  夏拙兒咬住下唇,克制自己的雙手別發抖。

  她把打孔鉗伸進牛鼻孔裡,然後用力扳攏鉗柄。

  當鉗齒緊密地合在一起,並將小牛堅硬的鼻膜打通一個小孔的時候,夏拙兒覺得自己真是偉大,因為她認為自己的動作俐落,而那響聲又是那麼地清脆。

  她望了一眼小牛黑溜溜的眼珠子,認為它正瞪著她、也恨著她,她好害怕它會突然凶性大發地張開大口咬斷她的手,所以她加快將缺口的鐵環穿過它鼻洞的動作,再費盡吃奶的力氣以鐵鉗將缺口夾攏,形成一個圓。

  「張嬤嬤……」夏拙兒說話的聲音像是氣力耗盡般地呻吟,「我看,我得睡上個兩天兩夜,才補得了今兒個散去的元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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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5 00:10:24
第四章

  「什麼事?」

  「什麼什麼事?」

  曲承胤歎了口氣,低頭看著坐在地上的夏拙兒,「沒事為什麼瞪著我?」雖然她那模樣挺可愛的……

  夏拙兒眼白更多,抬頭瞪著正俯視她的曲承胤,「還不都是因為你不是頭驢子!」

  「因為我不是頭驢子?」

  從覺得夏拙兒可愛的念頭中回過神來,曲承胤很難理解她這一句沒頭沒腦的指控究竟所為何來?

  「對!」夏拙兒咬咬牙,滿懷不甘,「如果當初福伯買回來的是頭驢子,現在的我不就可以舒舒服服的騎在驢背上?不也就不用在月黑風高的時候走這爛泥地山路,然後拐了腳滑倒在地?」

  「你要我因為我不是頭驢子向你道歉嗎?」曲承胤雖然面無表情,但其實他正滿肚子不高興。

  他同她一樣又累又餓,所以火氣也小不了,反唇相稽的話已到了舌尖,就等著她繼續撤潑,準備好好地與她大吵一場。

  夏拙兒不曉得曲承胤的壞心思,反倒是愣了愣,然後偏頭想了一想,「呃……不要吧,那多奇怪?」

  「嗯。」看夏拙兒沒繼續使蠻性子胡亂要求,曲承胤也就瞬時消了火。「要我拉你站起來?」

  他心裡一不惱她,那種覺得她可愛的念頭便又快速地奔回腦裡。

  「當然要!」

  夏拙兒毫不扭捏,直接對他伸直手臂。

  「我還以為你會有點骨氣,硬要自己站起來。」握住她的手腕,曲承胤管不住口地奚落了她兩句。

  「做啥給自己找罪受?我又不是傻子。」對於曲承胤的譏諷,夏拙兒也不以為忤,率直地回答著。

  她再度朝他動了動手臂,提醒他快將她拉起來。日子久了,她也摸清楚了他脾性中硬氣的一面。

  「你這直性子倒有幾分趣味,看不出來你以前還是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曲承胤拉夏拙兒站好,但見她曲著一隻腳不敢支地,猜測著她受傷的嚴重程度,但可確定的是,她的腳沒斷,只是扭傷了。

  「你還真是沒個下人樣,好說歹說,你都是福伯五個錢買回家的奴口哪!」夏拙兒搭著曲承胤的手臂,維持自己的平衡,然後接著說:「少聽福伯胡說了啦,我們家就算在以前也稱不上大戶人家,我才不是什麼千金小姐,況且有個散盡家財的『敗家爹』,我想成為富家小姐,或許重新投胎會來得快些。」

  曲承胤瞅了她一眼,「那你要我有什麼樣的下人樣?」

  千金大小姐的嬌蠻架子,他從未在她身上見到過,所以他並不認為她會回答出什麼令人反感的話。

  她的氣質很難說得分明,攙和了些大戶人家的貴氣、攙和了些讀書人的斯文氣,但也攙和了些山林村姑的野氣……種種原本交相衝突的氣質一到了她身上,卻又因融合得當而顯得特殊。

  在她面前,他常管不住自己地表現出真性情。

  「啊?下人樣?哎呀,才不要呢!你現在這個樣就很好了呀!」夏拙兒以空著的一隻手拍拍裙擺上的泥土。

  她看得出他出自優渥、有教養的世家環境,所以性子在某方面有點霸氣,但又不失分寸;受到福伯與她的救助,懷有感恩之心卻不顯卑屈;不說話的時候,像是心裡頭有千萬種心事一樣。

  他尊敬老人家,卻老喜歡和她鬥氣、鬥嘴,不過,也不曾對她說出什麼卑鄙或失禮的話來……

  「好吧,既然我不是頭驢子已經讓你如此失望,但我至少還能做件和驢子差不多的事,雖然對你的名聲不大好……」曲承胤衡量著眼前的狀況,不得不拋去一些原本該有的顧忌。

  「什麼事?」她眨眨眼地問。

  「背你回家。」他猜,依她的性子,應是不會拒絕。

  「就等你這句話哩!」

  夏拙兒果然沒有讓曲承胤失望。

  「你至少也該裝出一點為難的樣子吧?女孩家一點也不懂得矜持。」曲承胤暗地裡覺得好笑,臉上卻一本正經地叨念了她兩句。

  「荒山野嶺的,裝給誰看哪?我的腳好疼,再繼續走路可是會斷的,」夏拙兒直腸子地說。

  她所說的話雖然常帶著點似是而非的意味,卻也很是實際。

  「唉……好吧。」

  他背對著她半蹲半跪地彎下腰,示意她伏上他的背。

  「等等,張嬤嬤給我們的那罐豬油和油紙包的那塊醃肉被我落在地上了,快點撿起來。」她利落地伏上他的背。

  溫熱柔軟的觸感輕輕地撞擊他的背,也狠狠地衝擊了他的心肺,讓他一時之間差點忘了怎麼開口說話。

  他是瘦、是傷、是弱,但總是個地地道道的男人,這姑娘……一點都沒意識到嗎?曲承胤心裡一陣紛亂。

  終於,他訥訥地應了聲,「嗯。」

  ×××

  因曲承胤的體力目前不若健壯常人,又背著拐傷腳的夏拙兒,所以一路上也只得走走停停,前進一刻歇一刻、歇一刻前進一刻。

  他邊氣喘吁吁邊感歎著身子現下的不濟事,回想起以往領著自家商隊大江南北奔走——

  那時的他筋骨強健耐勞,耐力眾人皆知,若他執意前行,幾百人都不能抵擋得住;他快步如飛,能追上快速奔跑的野馬;他箭法高明,舉手就能射中天空飛翔的禽鳥;他能日行幾百里,勝過千里馬。

  商隊行進途中,曾有數十名劫盜欲圍殺他尚不能成功,他還把劫盜射向他的箭接住,並倒射回去……

  「張嬤嬤也真是的,都不留我們吃飽飯再回去。」夏拙兒伏在曲承胤背上,語氣中透露出無限的遺憾。

  曲承胤自遺憾感歎的思緒中回神,提醒著夏拙兒,「福伯燒了飯在等我們回去一塊吃。」

  曾經那般驍勇的自己現下只盼能快快走完這段山路,好和夏拙兒這傻姑娘回家吃晚飯?他豈能不歎息……

  「哎呀,你不知道啦!張嬤嬤她家地窖裡好多醃肉、臘腸什麼的,我就是為了讓她留我吃飯才去幫她的,我好久沒喝到香噴噴的肉湯了……」她的口沫「咕嘟咕嘟」地在嘴裡打著轉。

  她常常背著福伯偷偷對他細心呵護的那幾隻雞流口水,甚至還邊欣賞著雞隻們啄米,邊蹲著在石頭上磨菜刀……

  「你手裡不正拿著張嬤嬤送的豬油和醃肉?」曲承胤眨眨眼,他發現自己的夜視能力似乎也隨著體力的衰竭而流失,他小心且仔細地辨認著山徑,深怕一時失足落崖而造成兩人的千古恨。

  「那不一樣,吃飽了還有得拿,不是更好嗎?」捏緊手裡的東西,夏拙兒知道自己即便是死,也不能鬆手。

  「呵!」

  他笑她總是往最現實的一面著眼。

  夏拙兒忽然停止叨念。

  「怎麼突然不說話?」他覺得疑惑。

  她感覺口中的舌頭有些蠢蠢欲動,但稍微遲疑了一下,強自鎮定後才開口問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

  「喂,阿胤,我覺得你好開朗吶!」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納悶。

  「開朗也不對?」曲承胤彎了唇角,覺得夏拙兒常常說出些令他感到好氣又好笑的話來。

  他明白,人只要活在這世上一天,即使痛苦、即使背負著枷鎖,也可以吃好吃的東西、也能欣賞漂亮的花、也能有愉快的心情……

  終日滿嘴呻吟,既可悲也無濟於事。

  「不是,不對啦,只是你身負殺身仇恨,性子不是應該會變得很陰沉、手段變得很毒辣?」

  福伯對夏拙兒,從沒有藏住話的習慣。

  所以曲承胤讓福伯以「男人間的談話」技巧套出所有的過去,而夏拙兒一個字也沒漏聽。

  「福伯說的?」皺皺眉心,背負著馨軟身子的這一刻,他真的不願意想起那些事。

  她拍他的臂膀,笑著說:「阿胤,你問這話真是好玩,還能有誰?」

  「你好重。」他顧左右而言他地轉開話題。

  「什麼我好重?!是你氣力小才對吧?」她不服氣地抗議。

  身為一位如花朵般美麗的姑娘,怎可忍受別人說她重?那可是「胖」的另一種說法哪!

  氣力小?若是從前,幾百斤重的鐵弓,他隨隨便便就能拉得比滿月還圓哩!曲承胤在心中苦笑。

  「都怪我身上的毒解不掉,所以傷口也好不了……否則扛著你跑回去都沒問題。」殺身仇恨也才有能力去解決……

  「哇,那真是太可惜了,你要是有了氣力,就可以趕緊把家裡的粗活全做完了呢!」她掛掛唸唸的,還是家中那些沒人做的粗活。

  畢竟那楝山腰上的房子在她和福伯搬進去住之前,不知道已經多久沒住過人了。

  她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對了,我們家院側石縫裡冒出來的泉水,解不掉你身上所有的毒嗎?」邊說話邊背著夏拙兒在黑暗中緩步走著山徑,使得曲承胤累不堪言,他喘了喘,穩住氣息才開口回答:「那股泉水的確已是難得的鎮傷阻毒的聖品,但仍無法完全化解我身上的毒。」

  「那要什麼東西才解得掉?」

  她不太懂那些藥藥草草的相關知識,會開口問,只是因為她要找個話題閒聊。

  「一種很罕見的烏葉花。」經過幾日來的判斷,他已篤定自己是身中何種毒物。

  「烏葉花?」

  那是什麼?聽都沒聽過……夏拙兒努力地想著。

  「我就是中了烏葉花的根毒,有趣的是,那種花的根雖具有毒性,但花莖卻可療傷、花朵亦能解毒。」

  現在的曲承胤願意傾盡他南奔北馳所掙得的每一分錢,來換取一株不起眼的烏葉花。

  他的二娘是個婦道人家,從哪兒得來烏葉花毒根?他百思不得其解。

  「葉子和花都是黑色的?」她繼續問著。

  這種花好像不多見,她找尋著腦海中的記憶,認為自己只要再仔細想想,或許會有在哪兒見過的印象。

  「嗯。」

  「很罕見?」

  「嗯。」

  「可是……」

  「可是?」

  「我們家對面山頭有一整片林子,就全長滿了一種黑色葉子的黑花……」她已尋得了記憶。

  「一蕊五瓣?一莖七葉?」他的嗓音不由自主地顫抖,顯現出他情緒中隱含著激動。

  有了烏葉花,他身上的毒幾乎能立解,傷口能開始迅速癒合,精神、體力、武功也能恢復。

  「好像是吧……我忘了,沒仔細瞧過,當然也沒將它拔起來看花根的顏色。」她輕輕地搖搖頭,表示不甚確定。

  「就長在對面山頭……」他訥訥地低語著。

  大江南北遍尋難得的烏葉花,現在竟然生長在距離他如此近的地方?!

  被下毒、被刺殺、被推落懸崖、被人口販子遙遙地運到這山腳叫賣、被福伯與夏拙兒所救,如今唯一可療愈毒傷的烏葉花又近在咫尺……

  這些……難道都是天意?

  「阿胤!」夏拙兒突然輕聲叫了起來。

  「呃?什麼事?」

  曲承胤聽見夏拙兒緊靠在耳旁的叫喚聲,才自得知烏葉花所在的消息上恍惚回神。

  「你還發呆?都下雨了,還不快找個地方躲躲?」

  她將豬油罐子和油紙包住的醃肉快速地塞進他的背部及她的胸膛之間,大有誓死保護不被雨淋濕的決心。

  ×××

  曲承胤和夏拙兒原本都以為他們只要躲進山洞、躲掉那場只會淋濕肩膀的綿綿細雨即可回家,但沒想到隨之而來的卻是雷電交加的傾盆大雨。

  「說來我二娘也是個可憐的女人。」

  曲承胤本來只打算簡略地回答夏拙兒隨口提起的問題,不想告訴她太多有關於他的過去。

  但是他沒想到她對他而言竟是個如此容易交談的對象,令他滔滔不絕地告訴了她原本他不打算說出口的許多事。

  「我爹將我二娘娶過門時,那年她才十七,而我爹卻已經五十七了。我娘在二娘進門後的那幾年,脾性變得不是很穩定……呃……總之,我娘在世的時候,二娘和弟弟承昌的日子過得並不算順遂——」他頓了一頓,才再接著說:「且自我娘去世之後,我爹一直未將二娘扶正,所以親戚和下人們對她的態度也不甚敬重。」

  夏拙兒對於他與家人間的恩怨情仇似乎很感興趣,所以當他逐漸拋開心防侃侃而談時,便聚精匯神地傾聽著。

  「我娘過世後,二娘並沒有挾怨苛待我,反倒是待我比待弟弟承昌還要關心、還顯熱絡;弟弟雖偶有怨言,卻也老是親熱的繞在我身旁打轉。」想起小時候的家庭溫情,曲承胤面上不禁露出微笑。「直到我和弟弟長大,我爹也去世了之後的那幾年……」他收回微笑,臉上浮出些許陰霾。

  那一夜,二娘端來給他喝下的毒酒讓承昌揮向他的刀給染了顏色,他的鮮血滴落酒碗中,白酒變成了血紅的酒……

  他急落直下的情緒轉變,使得他失去繼續回憶的興致。

  夏拙兒輕輕地轉動腳踝,發覺還是熱辣辣地痛著,嚇得她停止轉動的動作,免得傷勢轉劇。

  曲承胤瞧見她的不智舉動,立即對她擰擰眉心,示意她別再亂動。

  他掏出手巾,走到山洞口以雨水沾濕後,再走回山洞裡,將濕手巾遞給坐在大石塊上的她。「你脫了鞋襪敷上吧,暫時也只能先這麼做了。」

  夏拙兒道了聲謝,照著做了。

  他看著進洞後撿拾乾燥枯枝所生起的火堆,順手再丟了幾根枯枝維持火勢,緊閉的雙唇像是找回矜持不願再言語,但也像是尚在尋思著接續的話題。

  「表妹,你還沒說到你那個香伶表妹呢,就是小時候就和你訂過親的那個呀!」夏拙兒沒失去聽故事的興致,抬頭提醒著。

  望著他的臉,她覺得他笑起來的時候像個孩子,但當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竟有一份威嚴,甚至是淡漠——

  尤其是因消瘦而變得銳利的臉部線條,讓他更顯得冷峻、難以親近。

  好似那一身土氣的布衣也掩蓋不了他由內而外自然散發的氣韻。

  曲承胤面無表情地繼續開口:「我表妹香伶她……從小是和我訂了親沒錯,卻也從小就同我弟弟承昌處得特別好。」

  他認為,他從前對自己未過門的妻子是有感情的,只是未婚妻投注感情的對象卻不是他——

  腐蝕在心的傷感是失落抑或是羞辱?他無法釐清。

  「喔……」夏拙兒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她很想從他回答時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哪方面的端倪?她沒能想清楚……

  而且他談論起他表妹時浮出的陰鬱神情,使她心底莫名地感到不痛快。

  她又突然想起了些什麼,一臉凝重地對他喚道:「阿胤。」

  「嗯?」曲承胤出聲回應。

  他很喜歡她喚他「阿胤」時的嬌軟嗓音。

  「你吃了那個黑漆漆的花解了毒、養好了傷之後,不能就只記得要去報仇喔!」夏拙兒極其認真地說。

  她突然有股不想帶他去摘烏葉花的衝動,不為什麼,就只是不想讓他的身子痊癒得太快……

  啊?

  怎麼可以希望阿胤別好得太快?

  她到底在胡想些什麼呀?

  甩甩頭,她連忙將腦子裡的壞念頭甩掉。

  「喔?為什麼不能?」其實他大概知道她會如何回答,但他還是故意裝出不瞭解的表情。

  「你忘了?我就知道你會忘了!」

  夏拙兒差點就要跳起來,不過她在最後一刻記得自已現下是個傷者,所以只是張大眼直瞪著曲承胤。

  「我忘了什麼?」曲承胤裝傻。

  看到她因他而顯現出失常的模樣,讓他產生一種莫名的滿足感。那種滿足感凌駕他截至目前為止所獲得過的各種快樂情緒。

  「你還問我你忘了什麼?你現在還是個有債在身的奴口哪!」慌張地胡亂找了一個藉口,夏拙兒暫時鬆了一口不知怎麼回答的氣。

  她見曲承胤一天天地恢復精神,實在很是擔心他終有一天會一走了之。

  但是她並不瞭解自已為什麼會那麼擔心他跑掉,而且也忘了當初寧可不要五個錢,也要將他拖去丟棄的人是她。

  或許久而久之,她覺得多個他在這山間一同生活,比成天和福伯大眼瞪小眼有趣得多了;也或許再怎麼習慣恬淡的生活,偶爾也會有覺得寂寞的時刻、也會想要有個能陪自己說些體已話的人。

  更或許……

  她知道她心裡頭還有著其他的「或許」,只是一時片刻裡想不分明。

  「說真的,前些日子我成天迷迷糊糊的,很多事情都記不仔細。」曲承胤一本正經地扯謊。

  事實上,和她共處時,兩人間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種心情,他都深刻地印在腦海裡。

  「你……你……你這樣不行的啦!」夏拙兒開始緊張了。

  她的手心冒汗、呼吸急促,深怕他會脫口說出什麼令她傷心的話來。

  傷心?為什麼她會擔心自己傷心?夏拙兒的思緒更亂了。

  「記不住就是記不住,這也不是我自已願意的呀!」他攤開雙掌,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模樣。

  「原來你是個無賴!」怎麼會這樣?她自問。

  「對了,我以前好像還真的是個無賴哩!」他一臉恍然大悟。

  「你……你……你……我……我……我……」她說不出個辦法來。

  曲承胤心中閃過一抹困擾,他發覺自己竟已開始喜歡和夏拙兒在一起的感覺,雖然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

  他常常喜歡看著她,他也知道這沒什麼不對,因為她的確長得漂亮,而且就算不與福伯、張嬤嬤相比,她還是漂亮。

  所以他絕不是因為久居山林,見不到其他漂亮姑娘,才喜歡看著她。

  他甚至已經開始覺得遭受殺身之禍的事情,變得不再令他感覺那麼痛苦——

  正因為發生那件事,才使他來到此地與她相識、共處,得到前所未有的生活樂趣。

  「你不可以不負責任啦!」夏拙兒總算找到了指責他的話語。

  聽見她的話,曲承胤暗地裡覺得好笑,他忍不住想再逗弄她,「我怎麼對你不負責任了?」

  她愣了愣。

  對呀!他怎麼對她不負責任了?

  她拚命地想著,情急之下總算找著了理由,「你不能解了毒、養好了傷,就想拋下我和福伯一走了之!」

  夏拙兒莫名地好生擔心曲承胤會掉頭離開。

  「我絕不會拋下你和福伯的。」當曲承胤回答的同時,他也愣住了,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許下了某種誓言。

  不過,他一點也不感到為難及後悔。

  「真的?」夏拙兒眸裡閃著懷疑,唇畔卻不由自主地泛出微笑,像是得到了他的保證,她就能心安。

  「真的。」曲承胤點點頭,知道自己回答得一點也不勉強。

  望著夏拙兒笑開了的臉,曲承胤胸口一窒,險些喘不過氣來,因為他覺得她的笑容竟比任何怒放的花朵還艷麗。

  歎了口氣,他瞭解了自己的確也是個為美色所動的平凡男子。

  「為什麼歎氣?傷口子犯疼?」夏拙兒問道。

  「不是。」曲承胤瞇起眼疑心地追問一句,「你擔心我?」

  他發現他很在意她的回答。

  「嗯,擔心。」她點著頭,老實地說了。

  他心頭一陣怦然,正想開口說些什麼時,又聽見她的聲音——

  「我擔心你傷口子犯疼,雨停了,就沒法背我回家了。」她寬了心,直率的思考習慣便又出現在她身上。

  這可惡的女人!

  曲承胤氣呼呼的瞪了夏拙兒一眼,本想反唇說些譏笑的氣話,但一看見她那又憨又呆的表情,便想起她的性子的確就是如此。

  硬生生地壓下悶氣,他莫可奈何的苦笑起來。

  「你笑?為什麼?」剛剛才歎氣,現在就笑了?好奇怪……她心思不靈活地納悶著。

  「笑你呆!」他沒好氣的回應她。

  這會兒換成夏拙兒對曲承胤瞪眼了,她覺得自己又不呆,哪能忍受他說她呆呢?

  「眼睛大也不必老是瞪人,小心把眼珠子給瞪出來。」

  他還在惱她的傻氣,認為她一點都沒有尋常姑娘家該有的彎曲心思,簡直像是只呆頭呆腦的笨鵝。

  可是她那種既憨又嬌的模樣,還真是討人喜歡啊!

  夏拙兒嘟起嘴,不服氣地說:「為什麼你能瞪我,我就不能瞪你?我偏要瞪,瞪、瞪、瞪!」

  曲承胤見夏拙兒瞪眼瞪得一張小臉都擠成一團,感到好氣又好笑,「累不累?你眼睛不酸嗎?」

  「真的很累,眼睛也很酸……不玩了!」夏拙兒也覺得自己太折騰自己了,趕緊握著小拳頭揉揉眼。

  「哈!你果然呆!」

  他直覺地想伸出手指彈她的額,卻猛然發現如果他那麼做的話,未免太不守規矩了,所以連忙將伸出的手指縮回掌裡握成拳。

  慌張之中,他轉頭望向山洞外,藉以化解心中突然湧起的窘迫,但在側耳聆聽之下,發現山洞外的雨勢已漸停歇,他咳了一聲,恢復平常稍帶距離的語調,回過頭攤開手掌伸向她。

  「雨小了,我們快鑽雨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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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5 00:10:57
第五章

  曲承胤回頭望向來時路,再低頭看著腳邊正隨風搖曳的烏葉花。

  「怎麼了?」

  夏拙兒對於他的表情及反應感到不解,她蹲在花叢裡,本來想伸手摘下一朵黑花,但又想起曲承胤說過這種花的某部分有毒,所以抬頭問道:「這種黑花是不是能治好你的那種烏葉花呢?」

  「是,這就是烏葉花……」曲承胤回答時的模樣有點恍惚。

  「但我怎麼沒在你的臉上看到開心的笑容?」夏拙兒偏著頭皺了皺眉,不懂曲承胤為何會出現那種呆板的反應?

  「我們這一路走來也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我真是不敢相信,江湖上千金難求的烏葉花竟這麼隨隨便便的長在山林裡;而我現在一伸手……」他在花叢蹲下並伸出手,「隨隨便便就能摘到一大把……」

  夏拙兒大眼一睜,燦亮亮的逼近曲承胤面前,她的鼻翼微張,就連呼吸都顯得急促,「阿胤,這……這種烏漆抹黑的花是不是很值錢啊?一朵可以賣多少銀子?這裡長了滿滿一林子吧!」

  「值錢?的確是,只不過……」曲承胤垂眼笑了笑,他不得不打散夏拙兒的美夢,「一蕊五瓣的烏葉花才具藥性,方能入藥,而通常一叢烏葉花之中不會超過十朵。」

  「呃……阿胤……」

  夏拙兒猜想曲承胤告訴她關於烏葉花的生長習性,必定有什麼另外的含意。「要讓人中毒死掉,得用掉幾朵五瓣的烏葉花呀?」

  「一朵。」依烏葉花的毒性,他竟沒死成,或許是拜弟弟曲承昌捅他的那幾刀所賜,喝下的毒隨著鮮血流出體外……曲承胤看著烏葉花,幾近出了神地揣測著。

  「那……解花毒也是用一朵羅?」用掉一朵還能高價賣掉九朵,夏拙兒撥打著如意算盤。

  他對於她眼裡的期盼感到抱歉,遺憾地對她搖搖頭。「解毒需要用上十朵花,分莖斷根並曬乾後,循序漸進地服用一段時日。」

  「什麼呀?!」夏拙兒失望極了。

  他暫時找不到安慰她的話,只能等著聽她抱怨。

  「唉,算了!」

  倒是她想得開,很快就放棄成為暴發戶的想法。「阿胤,這麼一大叢黑漆漆的花,怎麼把那十朵可以用的全找出來呀?全拔回去再慢慢一朵一朵數花瓣?」

  「其實不難分辨,多數烏葉花的花蕊是一點紅,」他很欣賞她的豁達,笑著指指一朵烏葉花。「拙兒你看,但這朵連花蕊都是黑色的,便是我們要找的藥用花……」

  ×××

  過了春、入了夏——

  曲承胤隨著夏拙兒走到他們所居住的屋舍左側,進入一間像是堆柴用的房子。

  這間柴房面向北邊,裡面有一些簡陋的傢俱,先前或許是個牧馬人住著,所以四處散放著縛馬的器具,也有股馬騷味兒。

  房子由於長時間關閉,空氣沉滯且帶著一種霉臭的味道。

  夏拙兒屏住呼吸,避免吸入大量的塵埃,她推開窗戶,窗外風景如畫,遠處的森林樹枝交錯,坡底下有一片灌木林,再遠一點是沼澤地,上面雜草叢生,還長著一些白的、黃的、紅的各種顏色的野花。

  「除了你之前睡的那個雜物間,就剩這個房了,若還不滿意,你就只好到外面院子找棵樹,爬上去睡吧!」夏拙兒回過身,對著站在身後的曲承胤說道。

  因為曲承胤住在擁擠的雜物間裡,老是無法將四肢伸展開來睡,因此抱怨連連,夏拙兒拗不過他、也嫌他囉唆,才答應讓他換個地方睡。

  「這裡很好。」曲承胤看了夏拙兒一眼,眼裡滿是埋怨。

  「又瞪我?」夏拙兒直想在地上揀塊石頭,狠狠地朝他的頭砸去。

  「有這種房子也不早點讓我住進來,你就是壞心眼想糟蹋我。」曲承胤也不知真是抱怨,還是又起了和夏拙兒鬥嘴的興致,滔滔不絕地叨念著,「先前把我沒日沒夜的泡在水缸裡,但你美其名是要替我解毒療傷,那也就罷了。後來我好了些,竟就把我塞進只能蜷著身子睡的雜物房,又不是真沒房子讓我睡了——」

  夏拙兒遞過一支方才隨手帶過來的掃帚給曲承胤,要他嘴裡忙著手裡也別閒著。

  「剛才你也走過了這段路,應該知道那時候要我將你拖到這兒,對我來說是件多麼辛苦又麻煩的事,這樣你還怪我?」她生性也不是真的全然懶惰,只不過不喜歡做多餘的事情。

  她拿起自水桶中擰乾的抹布,擦拭佈滿灰塵的窗框及桌椅,神情自在得如同正和親人共處一般。

  或許她在不知不覺中,也覺得將曲承胤視為家人看待沒什麼不妥。

  只是她也明白,在他們之間尚纏繞著某種和家人不同的情愫……

  「後來我身子好些,能自己走路了,怎麼還不讓我住進這兒?」他舉起掃帚,揮除牆壁及角落的蜘蛛網。

  「哎呀,你現在在做什麼、我在做什麼?不就是打掃嗎?讓你住這兒,就是會有這種麻煩,這你還不瞭解?」她對他指指桌面,要他小心些,別將蜘蛛網揮落上她已擦拭過的地方。

  「你就是什麼事都怕麻煩。」他習慣似地咕噥。

  「說話沒規沒矩,我是你主子吶!」她玩笑地嘲弄他,「誰知道你那時候會不會說斷氣就斷氣?我要是先整理了房子,不就白忙了?」

  他故作正經地作了一個揖,「是,懶惰成性的主子,你右手邊那張椅子還沒擦,快擦了吧!」

  「唉——也只有我這主子會被奴口使喚。」夏拙兒裝出可憐語調,假意卑微地抹擦著椅子。

  曲承胤突然注意到了些什麼,視線越過夏拙兒忙碌的身影投向窗外,遠處似乎有一片桑樹林,他聞到了一股隨風吹來的桑梅甜味。

  「桑樹……」他喃喃地低語。

  夏拙兒轉身順著他的視線望出窗外,「想吃?」

  他看了看她,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張嘴閉嘴地欲言又止。

  「又怎麼了?你像個大姑娘家一樣拐彎抹角哩!」她將抹布丟回水桶內,以袖口抹去額際的薄汗。

  「這天下的姑娘之中,就你一個不知道什麼是拐彎抹角。」他輕笑著。

  「嗯,是啊,我爹以前也常這麼說我。」她倒是老實地點點頭,神情、模樣都可愛極了。

  曲承胤瞇著眼,明白了夏拙兒的父親為何要福伯在他去世後,將她帶到人煙稀少的鄉下地方生活,因為她實在是不適合住在人多嘴雜的市鎮裡——尤其她又背負著剋夫的傳言。

  「你到底要不要吃桑梅呀?」夏拙兒也聞到了那股隨風送至的微微桑梅甜味,所以又將視線調往窗外。

  曲承胤沒有發覺,他又開始對夏拙兒不由自主地說出心裡話——

  「我二娘未嫁進我家前,是個在桑田里採桑的姑娘。小時候她總是一邊拍撫著我和弟弟入睡,一邊說著她從前在桑田里工作的情景……」他頓了頓,才扯動嘴角笑著開口,「長大以後,我記得我二娘說過的事情,反倒比記得我親娘說過的事情還多……」

  他二娘的存在對他來說,很是複雜,既是他的母親也是他的姊姊,更是他少年時期所傾慕的女性形象。

  而現今,更是多了一層背叛他、毒殺他的仇隙情感。

  夏拙兒望著曲承胤隱隱透出哀傷的臉,雖然沒有出聲打斷他,卻輕輕拉住他的袖口往門外走去。

  尚處於茫然狀態的曲承胤不明白夏拙兒的意圖,但也任由她拉著走。

  ×××

  夏拙兒順手在院子裡拎了兩隻竹筐,自已拎著一隻,交給曲承胤一隻,之後便拉著他往桑林的方向跑去。

  她覺得他要不是習慣性藉著轉移話題來裝蒜,就是想哭而哭不出來,或者是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哭。

  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但隨即又想,她何必安慰他呢?也許他並不需要人安慰呀!

  「桑真是一種好樹哪,夏初有葉子可以采、夏末又有桑梅可以摘。我們快采滿整個竹筐的桑葉,讓福伯帶去山腳下和養蠶的大娘們換點米、換點鹽回來,然後再摘桑梅回家去吃個過癮。」夏拙兒瞇著眼睛衝著曲承胤直笑。

  曲承胤默默接過竹筐,看著她率先奔進桑林裡去。

  夏拙兒先是採集她伸手可取的,隨後便蹈著腳尖採摘較高枝椏上的桑葉。

  在綠油油的桑葉映照下,她那蓮藕似的雙臂上下不停擺動著,雪白的頸項在枝葉間若隱若現。

  她有時會瞅曲承胤一眼,並以奇怪的表情及姿勢意圖逗笑他。

  夏拙兒的輕笑聲悅耳動聽,如鶯聲燕語,偶爾露出桑葉間的倩巧笑容、柔軟苗條的腰肢,使得曲承胤心頭怦怦然,不知不覺地跟著她沁出愉悅笑意。

  尤其是她巧笑時那迷人的深深酒窩、絳紅的櫻唇和那潔白如貝的牙齒,若隱若現、乍明乍暗,給他一種十分美妙的神秘感,也引得他恍恍惚惚、愣愣地、直直地朝她走去。

  當他走到她面前站定時,她臉上仍掛著甜美的笑,有些不明白他意圖地偏著頭望著他。

  他的眼神迷茫,頭顱卻緩緩地貼近她的,直至來到她的鼻端上,感覺到她臉上所散發出來的熱氣。

  「你的鼻子做什麼對著我的鼻子?」夏拙兒望進他近得令人眼花的黑瞳。

  瞧他刀削似的鼻樑線條,她原本以為觸著了會有冷硬如石的感覺;沒想到竟是出乎她意料的溫暖。

  因為她的出聲,他這才回過神智,可是卻沒有移開鼻尖的打算。

  「你真的……」

  只差一寸就要被人輕薄了,竟還問那種傻問題?

  他很難不感到哭笑不得。

  「嗯?我真的什麼?」她猶自迷糊地問。

  「好笨!」

  「啊?」

  夏拙兒還來不及嬌嗔抗議,便讓輕滑過唇畔的溫熱給嚇了一跳。

  「你怎麼這樣?!」

  她像被燙著似的,往後退了一大步。

  一隻指頭輕輕壓在唇上,好像要抹去他的氣息,又好像要在被吻的地方抓住那個感覺。

  「對不住。」曲承胤口裡道著歉,眼底卻沒有絲毫愧意。

  其實他所受到的驚嚇並不亞於她,突來的體認讓他感覺胸口被騾子踢了一下,五臟六腑幾近崩坍瓦解——

  他怕是對她動了心了!

  她咬咬唇,滿臉的驚怒,「說對不住就成了嗎?」

  照她以往的性子,她應該氣憤地槌他幾拳——

  而且是用槌得他咳血的那種力道,可是她茫然地發現由自己並不是真那麼生氣……

  曲承胤不置可否地耍賴,「大不了讓你親回去就是。」

  「我才不要!」

  她抬起雙手摀住自己的唇,惡狠狠的瞪住他。

  「好吧,那是你自己說不要,可不是我沒誠心賠罪。」他歪嘴壞壞地笑。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曲承胤最真實的一面也一天天地展現在她面前。

  「我要跟福伯說你欺侮我,叫福伯拿棍子打你!」她橫眉豎目地恐嚇,語氣卻沒有表情所顯現出的那般兇惡。

  「那真是太好了,你快去跟福伯說你被我欺侮了,那福伯就不得不把你嫁給我了。」只有他自己明白,這狀似玩笑的話中有十分的認真。

  「你瘋了!」

  這會兒她的雙眼不再橫著他,而是瞪得大大的。

  受到拒絕的曲承胤眼裡浮出點點火氣,「因為我的賣身契還在你和福伯的手中?因為我現下的身份是你和福伯的奴口?」

  聽見他的話,夏拙兒也不急著爭辯,只是垂下頸子,好半晌才低聲地說:「你好不容易活了,現在卻嫌命長嗎?」

  曲承胤斂住了氣,知曉了她話裡的意思,也知曉了她非常在意纏在她身上的剋夫傳言。

  他靜靜地走向她一步,輕聲問:「你穿過幾回嫁裳?」

  她仍是垂著頸子,渾身充滿著挫敗的氛圍,「沒穿過。」

  就是連一回嫁裳都沒穿過便剋死了三個未婚夫婿,使得她自覺是個嫁不掉、也嫁不得的壞姑娘。

  「我不怕。」

  「嗯?」夏拙兒不懂得曲承胤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都能在短短幾個時辰中死過三回,足以證明我的命不是尋常的硬。」

  曲承胤再跨一大步站到夏拙兒面前,一手握住她的一隻手臂,一手輕輕撥開她臉上的髮絲,趁她仍發愣的時候,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然後再一下。

  他的唇起先是涼而緊,隨著探出的舌而變得熱又滑,她失去應變能力地隨著他的唇張開口……

  她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是一種不同於她的男人氣息,令她的心起了種奇妙的作用。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正激烈地跳動著。

  膝蓋一軟,險些腳底不穩,她伸手握住他的臂,發覺到她指尖下的肌肉不同一般的結實,對他所散發出的力量驚歎不已,但他侵襲她唇的動作又是如此的溫柔。

  無論如何,他的舉動對她內心的衝擊,只能以「驚心動魄」來形容。

  不知不覺之中,他的一雙手臂已將她密密實實地攬在懷裡,手掌裡的微動讓他發現她的身子在顫抖。

  曲承胤密密的吻忍不住一再流連在她粉嫩嫩的唇上,終究在發覺她已忘了喘氣而心疼地饒過她,改將細吻遍灑在她的眼睫、鼻尖、粉頰……最後停留在她小巧的耳珠子上,輕輕囁吮著。

  緊閉著雙眼,夏拙兒喘氣吁吁地將臉埋在他的胸前,聆聽著他那像是要震碎她耳膜的心跳聲。

  許久之後,終於找回說話能力的他滿含深意地瞅了偎在自已懷裡的頭顱一眼,「況且,在你魔掌的折騰下也沒能送掉我的小命,所以說,你那微不足道的剋夫本事,我有什麼好怕的?」

  ×××

  「福伯,拙兒把自己關在房裡好幾天了,她……沒事吧?」

  曲承胤舉著鎯頭敲打木板上的卯釘,試圖將它打進與門框的接合處,卻又不敢太過於使勁,生怕門板不禁打,變成灶房裡起炊的薪柴。

  在整頓門板之前,他已在屋頂四處爬動了幾個時辰,將所有破漏處修補妥當。

  他停止揮舞鎯頭,檢視著破裂又歪斜的門板,覺得若是找來木材重新鋸釘一扇,或許比他現下東敲西補還來得輕鬆。

  「姑娘心裡頭犯煩的時候,就會將自個兒關在房裡幾日夜,過兩天應該就沒事了。」

  福怕將曲承胤和夏拙兒採回來的烏葉花切割分類的處理,再一一平鋪在地預備曬乾。

  他瞥了一眼正對著門板皺眉頭的曲承胤,看著他因利用烏葉花解毒療傷些日子之後,佝僂的背脊日漸挺直、細瘦的臂膀日漸粗壯,甚至連長相都因皮肉稍腴後而變得不同,不禁驚異起烏葉花的神奇療效。

  「心裡頭犯煩?」曲承胤若有所思地低頭盯著手裡的鎯頭。

  「姑娘打小起,只要心裡頭不大對勁時,就會把自個兒關在房裡不停的抄抄寫寫,直到她心裡頭舒坦了,那時候呀,就算沒人叫她也會自己開門出來。」

  夏拙兒將自己關在房裡都做些什麼事情,倒不是曲承胤最想知道的,他最想知道的是她心裡頭正在煩的,是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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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5 00:11:39
第六章

  研墨書寫一張又一張白紙的夏拙兒並不是在臨帖習字,而是將充塞在她腦海中的各式內功、心訣、刀法劍譜等武功秘岌,一一默寫在紙張上。

  夏拙兒的父親是個不諳任何武術的尋常商賈,生平最大的嗜好卻是搜羅江湖中各門派的武功絕學、心法秘笈。

  但幾乎是散盡家財、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秘笈,他卻沒有半分習練的興致,就僅僅是當成一本又一本的書冊,愛不釋手地翻閱著。

  家中有一屋子武林人士覬覦的至寶,在消息走漏之後,免不得吸引了大批江湖人士上門求購、索討,甚或是偷竊搶奪。

  避不勝避、防不勝防之下,自幼即擁有特殊記憶能力的夏拙兒即成了夏老爺最佳的藏經寶庫——

  夏拙兒能將一眼看過的各門各派武學秘笈,快速又一字不漏地牢印在腦中——唯獨只對武功秘笈才具有過目不忘的能力。

  所以夏老爺每每得到新的秘笈,便讓夏拙兒看過一遍之後即盡數焚燬,日後想欣賞時,再要夏拙兒默寫於紙上,等看得心滿意足就又馬上燒掉……

  擔心外人察覺到女兒的特殊記憶能力,夏老爺甚至將原名「慧兒」的女兒改名為「拙兒」……

  「姑娘,別忘了多寫幾張那個大俠入門拳法、腳法什麼的,市集裡想花五個錢買了回家當大俠的小伙子可多得很哪!」福伯突然想起灶房米缸快見底了,急著在夏拙兒門外放聲提醒著。

  福伯和夏拙兒都明白,太過深奧的內功心法、刀譜劍訣,一卷都不能流入市面,否則江湖人士將蜂擁而來,屆時,他們不但會失去日子的平靜,或許還會惹來殺身之禍。

  「嗯,知道了。」房內的夏拙兒幽幽地低聲應著。

  筆尖蘸足汁墨,夏拙兒邊在紙張上疾書,邊低聲咕噥——

  「入門拳法……那就隨便寫個翻子拳吧,翠八翻、健宗翻、一字翻、擄手翻、輕手翻、八間十二翻……出手打鼻樑,縮手奔胸膛,卸身迎門肘,挑袍雙上手,往上打,雙摑手,鐵幡桿,順手摟……」

  那人怎麼那樣!

  不斷竄現眼前的唇碰唇情景,使得夏拙兒握筆的手指一滑,險些弄污了紙面。

  曲承胤逐日不再凹陷的雙頰、不再青白的臉色、不再瘦骨峽胸的身量,讓夏拙兒幾近要忘了他先前的枯槁模樣,她唯一記得仔仔細細、分分明明的,是他那雙曾經靠得她好近、好近的眼。

  在他們之間,原本有一條無形的線,不知不覺之中,不曉得是她走得太近,還是他踩過了那條線,使得原有的距離不復存在。

  既陌生又好奇的情緒日夜不停地困擾著她。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心慌卜通卜通地在她心房裡瞎撞。

  又好像是她心窩裡長著一個長年緊緊閉合的花苞,突如其來地一下子迸綻開來,花苞的顏色、花形、氣味……她還朦朦朧朧地辨別不出。

  誰能告訴她,她是怎麼了呢?

  好像有一隻野獸醒過來,開始在她腦中咆哮,是一隻齒與爪都極為銳利的野獸。她知道那隻野獸的名字,就是「心慌」,如果她不快速控制它,也許她就會開始出現一連串失常的舉動。

  「入門腳法……就寫個戳腳好了,提、圈、掀、點、插、擺、踢、蹬……腿起腳發,攻其不備,左勾右掛,明圈暗點,前踢後打,連環發出……」

  她又想起一件原本早已遺忘的事情:爹爹在她克了三門親之後,尋人替她批過命,說是她二十歲時有個一日殉三命的人出現才嫁得成,爹爹還大笑著說天底下哪有那款命的人?

  難道那人……就是……就是……

  一陣臉紅心跳,她不敢再往下想。

  那只叫「心慌」的野獸發出響亮的吼聲。為了抵抗它,夏拙兒就更專心集中精神在武譜的抄寫上。

  「三十二勢長拳、六步拳、四拳、溫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鎖、二十四棄探馬、十二短……」

  夏拙兒在福伯將曲承胤扛到她面前的那一天,歲數剛好滿了二十。

  現在她的內心非常驚恐,因為那只叫「心慌」的野獸已經發出幾近令她尖叫的巨大聲音。

  ×××

  「拙兒,你還沒睡吧?開開門……」

  曲承胤左手捧著膳食,右手輕敲夏拙兒的房門,希望她開門讓他將晚飯送進門給她,也希望能看看她、和她說說話——在夏拙兒的左閃右躲之下,曲承胤已經好些天沒能見著她。

  窗紙一直透著亮光,表示夏拙兒尚未熄燭就寢,但也一直未傳出她回答曲承胤的聲音。

  「拙兒?你再不開門,我要撞進去了。」

  曲承胤失去幾日來的耐心,聲音中透露出緊繃,他實在是再也受不了夏拙兒對他的躲避。

  他好想念她!

  窗紙上映出一抹人影,明顯地,夏拙兒正站在窗邊。

  「拙兒,開門。」

  曲承胤一想到他就能見著夏拙兒的面了,心中雀躍不已,縱然他們未見面也不過數日而已。

  這傻姑娘怎麼一見他表明心跡,便將自已結結實實地藏了起來呢?她明明也是有意……

  難道是自己的急躁嚇壞了她?

  他反反覆覆地思索著。

  「不行,我不能開門。」夏拙兒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怯懦。

  「為什麼?!」曲承胤以往並不是個脾性急躁的人,但此時此刻的他已然變得是了。

  「我……我還沒想清楚……所以現在不能看到你的臉,也不能讓你看到我的臉。」夏拙兒囁囁嚅嚅地回答。

  她溫吞膽怯的模樣,一點都沒有平日率直的影子。

  她也不想自己變成這個樣子,但她從來就沒有像現下這麼煩惱過,所以連她也都覺得自己很陌生。

  可是在事情還未理出個頭緒之前,她也只能先躲起來把該想的、不該想的,全想清楚。

  她突然有些氣惱他,因為他是造成她如此苦惱的罪魁禍首;可是她又有種捨不得氣惱他的心情。

  曲承胤暫且沉默了,從夏拙兒的語意裡,他明白她在困擾什麼事情了。

  片刻之後,他放緩語氣地問:「你還要想很久嗎?」

  「我不知道。」她答的是實話。

  或許真的還要想很久,也或許突地一個閃光就能讓她茅塞頓開,但她真的不確定自己思索所需的時間長短。

  「那你總該吃飯吧?快開門將晚膳端進去趁熱吃了。」

  未曾相思不知相思苦,相思之後才知苦相思。曲承胤有著想趁夏拙兒開門時,瞥她一眼也好的念頭。

  「你擱地上就好,我等你走開後,再開門端進來。」夏拙兒沒那麼沒心思,她懂得曲承胤的心眼。

  「拙兒,你……唉!好吧。」

  曲承胤認輸了,彎腰將食盤擺在門邊。

  「你快走開啦!」夏拙兒催促著。

  再歎了一聲,曲承胤才特意將腳步踩得重重地,好讓夏拙兒聽見他是真的走開了的聲音。

  走了數步之後,他提起一口氣,縱身跳到樹影陰暗處,微探出頭來等著她開門時偷瞧她一眼。

  但是他失望了,因為夏拙兒僅將門打開一道小縫,快速地伸出手端了食盤就往回縮,然後「砰」地一聲又將門給關上。

  ×××

  其實夏拙兒也極想見到曲承胤!

  可是她還不敢見他,怕一見到他,那好不容易找回的思索能力又將消失殆盡。

  他的聲音聽來充滿生氣,這令她非常安心。表示福伯連日來告訴她的消息沒有誇大,烏葉花對他產生了極顯著的療效。

  「福伯說他像是幾天內就變了個人似的,不曉得是怎麼個變法?」夏拙兒一手捧著飯碗、一手握著筷子,發呆似地自言自語。

  她有些故意規避去提到嘴裡那個「他」的名字——就算她只是對著自己說話而已。

  合攏筷子夾起一粒米飯,她魂不守舍地看了看那粒白米,然後又放回碗裡,歎了口氣。

  「福伯還說他已經開始吐吶打坐、晨昏練功,看來他的毒呀、傷呀什麼的,是都好得差不多了,那他……會不會很快就要離開了呢?」

  思及此,她皺皺眉、嘟嘟嘴,發現胃口盡失,白米飯在燭光下的光澤看起來很討人厭。

  她忽然體認到一個事實——

  他,或許就是自己一直在心底悄悄等待的人。

  ×××

  羅力虎,外號「獨眼老虎」,而他外號的由來顯而易見。

  他的長相很可怕,一頭亂髮已數年未洗,凌亂不堪,而他臉上猙獰的表情更令任何見到他的人敬而遠之。

  偏偏他對自己的外表十分得意,連眼罩都懶得戴,就讓他那黑幽幽的眼洞赤裸裸地嚇住別人——

  他認為眼罩會讓他看起來太娘娘腔。

  福伯第一眼看到羅力虎時,由內心打了個寒顫。他很害怕,覺得自己也許必須把手伸進口中,用手指把他的胃給推回去,免得一個不小心,五臟六腑全都嘔了出來。

  「曲頭兒,你……你手裡拿著的是什麼?」羅力虎滿身風塵,一臉不信地問著曲承胤。

  「福伯的濕衣褲。」

  曲承胤對於羅力虎的問題,感到有些好笑。

  「曲頭兒,你可別對我說你剛才蹲在水井邊替這糟老頭洗了衣褲,現在正打算晾上竹竿?」羅力虎臉上滿是驚訝,他惡狠狠地瞪了福伯一眼。

  福伯忽然感覺背骨一陣寒冷,他抖了抖膝蓋,險些因站不住腳而跌跤。

  「嚇唬老人家算什麼英雄好漢?」

  曲承胤空出一隻手扶住福伯,以眼神安撫他,表示自己識得眼前這突然出現的惡漢。

  他溫聲提醒著福伯,「福伯,您剛才不是說要去菜圃裡割菜?」

  「對、對,福伯差點給忘了,曲小子,你和你的……你的朋友聊聊,福伯失陪了。」

  福伯活了大把年歲,也不是沒見過世面,但仍是禁不住羅力虎那兇惡長相給他的威脅感。

  福伯蹣跚的腳步像極了落荒而逃的難民。

  「見鬼了!」羅力虎瞥見曲承胤自水桶裡拿出的東西,忍不住大吼一聲。

  皺皺眉心,曲承胤不理會他的雞貓子鬼叫,想繼續手裡的動作,卻被羅力虎一把搶過。

  「這又是什麼?!」

  羅力虎瞪大僅存的一隻眼,顯得另一隻缺了眼珠子的眼洞更形扭曲,他吼叫的聲量愈來愈大。

  「襪。」曲承胤回答得再自然不過。

  「這是女人的襪呀!曲頭兒,我沒看錯吧?你替女人洗襪?他佬佬的,曲頭兒替女人洗襪?」見曲承胤不置可否地點頭,羅力虎發瘋似的跳腳。「穿這襪的女人在哪兒?我要去捏斷她的頸子、掐爆她的頭!」

  抽回羅力虎手裡的襪,曲承胤嫌他的髒手碰髒了襪,所以蹲下身子在另一隻裝有清水的桶子裡努力搓洗。

  羅力虎碰過了夏拙兒的襪……曲承胤甚至認真地考慮該不該將襪給丟了?

  「曲頭兒,你中的毒好厲害呀,把你的腦子也給毒壞了……」

  一眼便瞧出臉色猶帶灰黑的曲承胤身受極毒,羅力虎原先怒氣騰騰的表情瞬間轉為哀戚。

  羅力虎一生為一個行走南北的商隊效力,那組成分子複雜的商隊都是屬於同一個商家——由曲承胤領帶的曲家商隊。

  運送商貨的路途中大家分工合作,相處極為融洽,有的人照顧駝馬、有的人料理飲食、有的人醫治病患,還有一組最強、最剽悍的人負責瞭望、對抗盜匪——羅力虎即是荷刀守衛商隊的人馬之一。

  他天不信、地不從,就只服剛強的曲承胤一人;如今親眼看到過去視女人為無物的曲承胤竟然蹲著替女人洗襪,令他大有冒出男兒淚的酸澀。

  他認為曲承胤一定是讓某個女人下了控制心智的蠱毒,所以才會淪落成這般不堪的境地……

  「虎,你還真有本事,來得了這山頭找著我……」雖然料想過羅力虎遲早會找來,但曲承胤仍是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

  「前年咱們運的商貨到了地頭、散了商隊,曲頭兒和大夥兒回鄉與妻兒團聚,我孤身一人四處晃蕩,幾個月下來實在無趣,就想上曲頭兒府上走走;誰知道曲家大門……」

  羅力虎回想起腦海中的景象,僅存的一隻眼珠子竟泛出淡淡水氣。

  「大門燈籠掛上了白布罩?」曲承胤的微笑中帶著幾分苦澀。

  羅力虎氣憤地說:「我怎麼也不信曲頭兒一進家門就犯風邪當晚喪命,拚了老命暗地裡打探,才一路追著線索找到這兒。」

  「原來是說我犯了風邪……」曲承胤搖搖頭,笑歎二娘和弟弟使用的理由實在太不高明。

  「曲家街坊說大夫替曲頭兒診的病是什麼……什麼心肺虛寒,使營衛之氣積留腸胃,穢郁無法自體內散脫……嗟!硬是咬文嚼字攪昏我的腦袋,直接說是一坨屎尿拉不出來憋死的,不就得了?」

  曲承胤瞪大眼,「什麼?!竟說我是因……死的?」

  要他的命已是可惡,竟給他套上那般丟人的死因,實在可恨!

  「曲頭兒會因拉不出屎尿丟命,說出去誰會相信?用腳底板想也知道是有人想奪你家產,想殘害你,所以我就抽絲剝繭的來找你啦!」羅力虎為自己的腦袋靈光感到光榮。

  曲承胤狠狠地在嘴裡咒罵了幾句婦孺不宜聆聽的穢言。

  「曲頭兒,咱們上路吧!」

  羅力虎大腳踢開曲承胤身邊裝滿濕衣褲的水桶。

  「上路?」

  他反腳一勾,擺正了險些被踢翻的水桶。

  「上你們曲家去,男女老少、雞鴨豬狗殺他個精光,報仇啊!」羅力虎一臉受不了曲承胤怎會變笨變得如此徹底的表情。

  「我回曲家去殺光自己家裡的人畜?」曲承胤失笑。

  羅力虎搔搔他那頭亂髮,有幾分尷尬地笑著,「哈,失言、失言,是宰掉害你流落到得替人洗衣襪的奸人,好讓曲頭兒取回家產啦!」

  曲承胤低頭看著掌心裡的小襪,狀似心神遠去的低語著:「再等等,我還有件比報仇更重要的事情還沒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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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5 00:12:18
第七章

  夏拙兒向曲承胤打招呼——至少他認為她是——但她的咕噥聲實在教人聽不出她到底說了什麼?

  她也沒看向他眼睛地招手示意他進屋,然後指著一張椅子,要他坐在那兒,而她自己卻找了張離他最遠的凳子坐下。

  「福伯說你有朋友上門來尋你?」夏拙兒頭垂得低低的,仍是沒有將目光投向曲承胤的雙眼。

  「嗯。」

  好些天沒能見著面,曲承胤直盯著夏拙兒的眼光幾近貪婪。

  「能找你找到這兒來,你那位朋友真是好本事。」

  夏拙兒一副不知道將手往哪兒擺放的慌張失措,無意識地,便玩弄起自己的十隻手指。

  「嗯。」曲承胤極贊同羅力虎能尋他尋到這山頭來,的確是真本事。

  雖然只剩下一隻眼睛,但羅力虎卻有個比獵犬還靈的鼻子。

  「福伯說那人長得像個火頭精轉世似的,嚇人得很……」夏拙兒猶低頭找著話題。

  「嗯。」

  依羅力虎那嚇壞人的長相,形容他是火頭精轉世,曲承胤還覺得福伯措辭真是厚道了。

  「你開始練功了,要不要我抄幾本拳法、刀譜、劍訣……還是內功心法的秘笈什麼的給你,好幫助你增強內力和武技?」夏拙兒想起了自己唯一可幫助曲承胤的長處。

  「不要。」曲承胤音量雖輕,語氣卻堅定。

  「你不要?我爹爹說若是有人能將我腦子裡的秘笈都練全了,武林盟主的寶座唾手可得哪!」

  這世間有多少人恨不得搾乾她腦子裡的秘笈呀;偏偏這傻子竟不領情也不想要?夏拙兒心裡不可置信極了。

  「我不要。」曲承胤站起身,貓兒似的走近夏拙兒。「我只要你快將你還沒說出口的話說出來!」

  「啊?!」

  夏拙兒猛然抬起頭,讓近在眼前的雙眼給嚇著了,「我……你……我……你……」

  他在她面前曲膝蹲身,寬大的雙掌握住正扭在一塊的十指,眼神中充滿了熱切的期待,「你定是想清楚了才開門喚我進屋,快,快告訴我你想得怎麼樣了?」

  「我想得怎麼樣了……」

  好多天了,總算是望見了那雙日夜煩擾著她的眼睛,她有些忘了所以然地發愣,僅是一古腦地被他眼瞳裡的光彩吸引著。

  「拙兒?」

  他微微收緊雙掌,將包裹在掌心裡的一雙小手捏了捏,提醒她該回答他的問題。

  「啊?什麼事?」瞧見他擰眉的苦笑,她終於想起自己原本是要說些什麼話,不過仍是被新發現給轉移了注意力,「阿胤,才幾天,你就整個人多長了些肉,臉變得不一樣,人看起來也高壯了呢!你……你真的是阿胤嗎?」

  其實光是他那雙瞬也不瞬的眼睛,就已令她十足十地確定他是曲承胤了。

  「還有呢?」再度握握她的手指,他企圖將她的注意力拉回。

  「還有……」她的頸子突然一熱,赤辣辣的霞紅竄上臉頰,「還有就是……就是你……」

  因為眼前這個吞吞吐吐、說話不痛快的人兒,是自己喜愛且心儀的夏拙兒,所以曲承胤維持著極大的自制力,強忍著不去搖散她一身骨架,好逼她快把話一口氣說完,也因此他臉上的苦笑簡直可以用「難看」來形容。

  「拙兒,你說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乾脆了?」這已是曲承胤維持君子風度的極限了。

  曲承胤認為自己從來就是個有耐性的人,只是此時此刻的表現是個例外。

  夏拙兒自他掌裡抽出手,摸摸他的臉頰,喜歡他皮膚的粗糙觸感。

  他今天早晨沒有刮鬍髭,青青的短髭使他看起來很是粗獷,也很具有男子氣概,她甚至覺得他帶有一股危險的英俊。

  「呀!你怎麼咬人呢?」

  一吃痛,夏拙兒便想將手縮回,卻被他以掌按在他唇上,動彈不得。她實在沒料想到他竟然會咬她……

  「快說!否則我還要咬你。」曲承胤又輕啃了她的手指一口。

  夏拙兒迷惑極了,眼前的曲承胤應該是以前那人沒錯,但又有某種不同以往的改變。她仔細地瞧了瞧,才發現原來是他的眼神裡充滿著先前所沒有的火焰——直直地望進她眼裡的時候。

  那股露骨的侵襲感,困擾著她的內心。

  他改變的原因或許是體力及自信心的恢復,也或許是對她勢在必得的企圖心所致,總之,讓她強烈地意識到兩人的男女之分。

  「你……你這樣看著我,讓我有點兒害怕……」夏拙兒是真的怕,怕那股不知所為何來的陌生壓迫感。

  一意識到男女之別,她就明白自己看待他的眼光早已不再相同。他不再是家裡那個可有可無的打雜長工,而是一個男人——

  一個正對她釋出熊熊火焰的男人。

  「你怕我?」

  他唇齒仍輕嚼著她的手指,眼瞳卻直勾勾地盯著她。

  「是,也不是……」

  指頭上的麻麻癢癢一陣一陣地隨著心跳游竄到她的手臂、肩頭、頸背、後腰……幾至全身,她囁嚅地說:「我怕……我怕你好像想對我做些什麼奇怪的事情似的……」

  他的確是想,而且想極了!

  扯開唇角,曲承胤笑了,眼神裡閃動著只有他才懂的意圖。

  「喂,你……你別這樣笑,好邪的,看得我要起雞皮疙瘩了。」說時遲那時快,夏拙兒當真起了一陣哆嗦。

  斂下眼瞼將露骨的邪念遮掩住,不想太過嚇唬她,他故意將語氣放得輕淡,「你的回答?」

  事到如今,夏拙兒也沒法再對曲承胤拖延,她也垂下眼,低聲開口問:「我今年都要二十一了,是個老姑娘了,你不嫌我年紀大嗎?」

  「不嫌。」

  她頓了頓,又問:「你真要娶我?」

  「你要嫁給我,對不對?」曲承胤終是失了耐性,活像個想逼婚的山寨王。

  「我怕你會死掉,我不要你死掉……」說著,她的眼眶就紅了。

  看見夏拙兒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又聽見她的顧忌全是為了他的性命擔憂,曲承胤心頭一暖也一軟,站起身將她抱在懷裡,改由他坐在凳上而讓她坐在他膝上。「我沒那麼容易死,這你不早就知道了?」

  像是要證實他的話一樣,她將頭枕靠進他的胸膛,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搏聲。「不央媒作妁、不敲鑼不打鼓、不下聘不行禮、不鳳冠不霞佩、不拜天不祭祖,你答應,我就答應。」

  他擰住眉心,滿臉不贊同,「這成什麼樣?無婚無憑的,難不成你只想和我成為一對見不得人的野鴛鴦?」

  「你立個婚書嘛!其他的就全免了,好不?」閉閉眼,一陣心悸,她還是怕極了他會成為她剋夫惡命下的另一個犧牲者。

  「又不是僱傭、買僕的,這太委屈你了!不行,我不答應這麼草率了事。」環著她的臂緊了一緊,他心疼她的無邊憂懼。

  「好吧……那就拜個天地,其他的就真的都免了吧!」這已是她的最大讓步,不許他再得寸進尺。

  「拙兒,你——」

  「不成就……就都算了。」她身子一扭,就想自他的懷抱中脫離。

  「別!我答應就是……」他滿心無奈啊!

  ×××

  「曲頭兒,要用錢,我身上有得是銀票,你犯不著娶媳婦兒娶得這般寒磣吧?」

  羅力虎見曲承胤要娶親,卻什麼該見的喜器、喜帳都沒看到時,便大大地為他感到不平。

  「虎,唉!一言難盡。」

  曲承胤也是有苦說不出,但為了能順利娶得美嬌娘,他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

  「曲頭兒,那你至少也套件喜袍、拿個綵球吧?」羅力虎四下張望,也沒見著窗框上貼有紅紙。

  「過了今晚,一切以後再說。」想起千金良宵夜,曲承胤倒是喜上眉梢,一臉新郎官的歡喜樣。

  「那……」羅力虎追問了句他最掛心的事,「嘿嘿,總該給我杯喜酒喝喝吧?」

  曲承胤笑著搖搖頭,換來了羅力虎挫敗的苦瓜瞼。

  ×××

  廳堂裡,夏拙兒在福伯和羅力虎面前,遞出一張紙頭給曲承胤。

  「這是什麼?」曲承胤滿臉疑惑地接過,並攤開紙頭。「呵,原來是我的賣身契啊!」

  「快把它撕了吧!」

  兩人現下都要成親了,那一紙賣身契的存在,忽然之間變得可笑,看著那張紙,讓她顯得有些難為情。

  轉身請福伯在桌面上布好紙筆,她接著說:「阿胤,你一字一句慢慢寫,若是覺得身體有任何不適就馬上停筆,我會立刻把婚書燒了救你的。」

  她緊張地握緊燭台,手心都冒了汗。

  「曲頭兒,沒那麼嚴重吧?寫兩個字也能要你的命?」羅力虎後來聽了福伯的解釋,當場噴笑出聲,大聲嚷嚷著迷信。

  面對福伯的凝重表情、夏拙兒的愁雲慘霧,教曲承胤無法附和羅力虎的論調。

  他提起蘸滿汁墨的筆管,正當筆尖要接觸到紙面時,夏拙兒嗓音緊繃地詢問:「會頭暈嗎?肚子會不會疼?」

  「拙兒,我還沒下筆呢!」曲承胤啼笑皆非。

  「身子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舒服?」夏拙兒不理會曲承胤的抗議,舉著燭台再接近紙面幾分。

  「拙兒,燭火再近,就要燒著我了。」曲承胤空著的左手一反,便將夏拙兒手上的燭台搶過。

  「啊,阿胤,你做什麼搶我的燭台?」夏拙兒伸手就想搶回,卻被曲承胤閃過了。

  「虎,麻煩你將福伯和拙兒先帶出屋外,等我立好了婚書再讓他們進屋。」

  曲承胤覺得再這麼下去實在是沒完沒了,他的千金春宵正一刻刻的浪費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呢!

  「阿胤!」

  夏拙兒的低叫聲未歇,整個人便已讓羅力虎的掌風給輕輕送到屋外去了。

  ×××

  「新娘子怎麼瞪人呢?」

  曲承胤笑著推門進房、笑著走近端坐在床沿的夏拙兒,卻見她一雙眼瞪得愈來愈大、也愈來愈凶。

  「廳堂上,婚書寫了、天地拜了,而我既不頭昏也不鬧肚疼,人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我的娘子呀,那你是在氣些什麼呢?」

  看著夏拙兒鬢上簪著朵喜氣的可愛紅花,映得她人比花嬌,曲承胤心口上脹起了一股滿足感。

  夏拙兒滿腔火氣原本還要發作,但一聽見曲承胤的話,皺皺鼻子偏頭想一想,覺得也對,人沒事那還氣個什麼勁呢?

  就像其他姑娘要出嫁時的那個晚上一樣,她把自己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用香草洗了身,穿上了過年時才穿的好看衣裳。她把頭髮梳了又梳,並把衣裳整了又整,之後定定地端坐著,等著他跨進房門。

  啊!

  她真的已是他的新娘子了呢!

  夏拙兒心裡一陣寬慰後的欣然。

  可是……她仍是感到些許不痛快!

  「都不想想我和福伯有多麼為你擔心?將我們趕出廳門自顧自的寫婚書,也不怕寫了兩行你吐血時沒人救,寫完了就拉著我『咚、咚、咚』朝地連磕三個頭,也沒想著在你磕頭的當時會不會翻眼就暴斃……」夏拙兒忍不住氣的叨叨唸唸。

  「娘子呀!」曲承胤睜大眼,滿臉驚異。

  「什麼事情啦!」

  左一聲娘子、右一句娘子,喚得夏拙兒不得不記起自己是個新娘子,臉蛋兒悄悄地羞紅了。

  「看來我的娘子還以為自個兒嫁了個好人呢!錯、錯、錯!」曲承胤一臉正經地往夏拙兒身旁坐下,攬著她的肩時還佯裝遺憾地歎了口氣,「好人是不長命的,我可不愛當好人,我呀,是個大禍害。」

  「喂!你是誰?」夏拙兒忍住笑,「快把我們阿胤還來,阿胤可不是你這種嘻皮笑臉、油嘴滑舌的人。」

  「我是誰?」曲承胤一臉這還用得著問的表情,「我不就是那個急著想和自個兒的新娘子洞房的新郎官嗎?」

  轟!

  血氣猛然由夏拙兒頸肩往臉上衝去,羞得她整個人像只熟蝦般地紅艷艷。她又窘又僵的不能動彈。

  畢竟是讓人提過三次親,喜娘也在大喜之日前上門過三回,當然也關起過房門低聲囑咐過三回洞房秘事,夏拙兒懵懵懂懂地,但多少曉得洞房之夜將會發生一件極為羞人的事。

  她垂下紅得發燙的頸子,以幾近耳語的音量,問出憂心忡忡的話語:「你……你不會在……在洞房的中途就……就死掉吧?」

  她說的是什麼話?!

  這算是對他男子氣概的質疑嗎?

  他該不該視為一種被看扁了的侮辱?

  曲承胤先是張大眼,不可置信地側臉瞪著他的新娘子,然後險些一口氣沒吞好而岔了氣。

  終於,他收拾起那股啼笑皆非的感覺,捏捏她的肩頭,將嘴唇湊近她赤紅的耳廓,以低啞又帶著誘惑的嗓音說:「咱們好好地來試一試,你不就知道了……」

  ×××

  廳堂上,羅力虎張開右手虎口,以拇指和食指搓著下巴,看著這裡擦擦、那裡撣撣裝忙的福伯,在他愈退愈遠之前出聲問道:「唉,我說福老伯,今兒個算是個大喜的日子吧?」

  羅力虎涎著臉,試圖對福伯擠出充滿善意的笑——雖然那笑臉看起來比七月半的餓鬼還嚇人。

  「的……的確是……是大喜……羅……羅壯士,有什麼不……不對嗎?」福伯迅速瞄了羅力虎一眼,又迅速地將眼光轉開。

  福伯縱然知道羅力虎不會傷害他,但一望見他那只黑漆漆的空眼眶,就是禁不住嘴鈍腳軟地打起哆嗦來。

  「福老伯,你們院子裡有養雞是吧?」

  羅力虎特意彎了眼的咧嘴笑,自顧自的認為他現下的模樣一定是慈眉善目,可比菩薩。

  「是……是有養……」

  福伯心頭一陣不祥,他或許已經知道了羅力虎的意圖,羅力虎八成是嘴饞了……

  瞧羅力虎那山熊似的巨大身量,福伯暗忖:要填進多少食糧才不會讓他凶性大發的想生吃人肉?

  「大喜的日子沒酒喝已經是掃他奶奶八輩子的興,再沒點油嘴的雞肉來填填肚子,豈不是太沒天理啦?嘿嘿……福老伯……你說是吧?」羅力虎抹抹嘴,開始想像起抓起整只烤雞就啃的滋味。

  「好……我這……這就去宰雞……」

  再心疼那些好不容易養大、才剛會下蛋的兩隻母雞,也不能拿自個兒的老命開玩笑,只要啃的頸子不是他的,這獨眼虎想怎樣都成!

  福伯邊暗驚,邊吞了口唾沫,緩緩往後踩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終至轉身拔腿就跑。

  望著福伯飛也似的背影,羅力虎默默讚歎起一個老頭子身手竟還能這麼矯健,真是不簡單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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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5 00:12:47
第八章

  天色光了——

  夏拙兒一手舉著梳篦、一手握著一束髮絲,坐在銅鏡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自己那頭烏亮的發。

  一旁的梳洗水是曲承胤趁她熟睡時端進房的,他這小小的細心及體貼讓她心裡甜孜孜的。

  她攤開手掌,低頭看著那束滑過她掌心的髮絲,想著昨夜裡曾和那束髮絲纏繞在一起的另一束黑髮,也想起昨兒夜裡所發生的一切……

  當他伸手要取下她發上那朵紅花時,她羞,要他去熄了燭火。他不許,說是洞房紅燭不能減,以映他們往後日子的長久,也得以讓他瞧得清楚完完全全的她。

  他看著她的目光是那麼地火熱,熱得就像是要將她整個人燃燒起來。

  那時,她在他瞳子裡所看見的自已是那麼的美,美得她自己都無法形容。

  迷迷濛濛之間,她的唇舌嘗到了他好聞的氣味,她才知道他已吻上了她,雙手也正環抱著她。

  也不曉得是因為她忘了喘氣,還是他環著她的雙臂愈收愈緊,以至於她開始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的昏眩。

  然後,她便漸漸地由皮膚感覺到他指尖及手掌的熱度,由臉頰到下巴,由下巴到頸子,由頸子到肩頭,由肩頭到胸前、腋窩、背脊、腰際、後臀……週身無處不感覺到他身上所散發出的熱度。

  之後,他的唇替代了他的指……喔,不!誰也沒有替代誰,它們同時令她感到自已再也不像是她自己。

  她第一次知道身體上的酸麻和酥癢感覺是可以同時存在的。

  而且是從每一塊骨頭、每一處關節一波一波地襲進每一條肌肉中,引得她不曉得是該嗤笑還是喊痛?

  聽見自己發出類似嗚咽的呻吟聲時,她著實吃了一驚,那時她不停地在心中自問著,她是怎麼了?她是怎麼了?

  可是她依舊控制不了自己,就算是緊咬著下唇,輕微的哼哼嗯嗯聲仍是悄悄地由她的唇齒間偷溜出去。

  身子熱得跟泡在滾水裡一樣,卻又沒處躲,只是不斷的覺得熱、覺得躁……

  滿天星星在頭頂、心上轉呀轉的,她奮力睜開了眼,瞧見的是他繃紅了也汗濕了的臉,而他的眼,呵!他的眼呀,緊緊地鎖著她的眼,那模樣像極了他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似的緊張。

  該緊張的人應當是她才是哪!但當她見他喘著氣,一口比一口還來得喘,就又有些安下了心——

  他還活得好好的哩!

  他一直喃喃的對她說些什麼,她聽不仔細、也聽不分明,只曉得字字句句都釀甜了她的心窩。

  不過她還是有著抱怨的,她一直以為他是溫柔的,卻沒想到他竟也有粗魯的一面。就在她微微僵直了身子,拒絕他弄疼她時,他邊哄著她仍執意弄疼了她!

  啊!

  那……真是疼呀!

  疼得她眼淚大把大把的掉,疼得她不依的狠咬了他的肩頭一口——咬得她嘴裡滿是鹹鹹的血味。

  當她終於鬆開齒關,隔著滿眼的淚,她看見他緊皺著眉,說不出是心疼還是……痛苦?

  只見他嘴一張一闔咕咕噥噥地,像是對她說些抱歉的話,也對她又親又撫的,直到她逐漸感覺到痛楚轉淡,才……才繼續擁有她。

  霎時,她的眼前罩上了一片白茫茫的薄霧,也好似是那片薄霧塞滿了她的腦海,使她分不清東西南北、雲間地面,只曉得他正隨著強大的震撼在進佔著自己,她開始無法克制地顫抖,背脊以及背脊支撐著的頭顱一陣麻軟。

  他汗濕的胸貼上了她潮紅的胸脯,他們的身軀如同他們的氣息一般糾纏在一起。

  難以形容的燥熱和酸癢漸漸地由她的下腹往全身流竄,她的身體像是要阻礙他的侵進,卻又像是要吸吮他更加深入。

  雖是痛楚,卻又有另一種特殊的感受。

  當她不適的微移腰部時,便會惹來他一聲低喘,然後便是漫天覆地的強力索求。

  他咬著牙迸出的聲音簡直就是野獸的低嚎。

  經過了多久,她不知道、也記不得,只感到從未有過的緊繃感,應該是痛,又不太完全是痛,肌肉扭緊到盡頭,身體深處好似有著什麼即將爆炸,不斷地加快、不斷地升高,直至斷裂,直至她聽不見自己的尖聲驚叫。

  之後,她模模糊糊地聽見他釋出全身力量的吼叫聲,並隨著背脊的抽搐逐漸癱軟,最後倒在她的身上不住地喘息。

  他們之間,同樣的事情一再發生,直至樹梢上的月兒逐漸隱去輪廓……

  ×××

  「咿呀——」

  耳邊猛然傳來有人推門入房的聲響,夏拙兒捏著梳篦的指節泛白,臉上卻是一片火紅的燥熱,她連忙將梳篦放上鏡台,舉起雙掌拍拍自己的臉頰將精神捉回來,才轉過身望向來人。

  「拙兒……」

  曲承胤就站在房門邊,沒急著奔向前將夏拙兒用力抱個滿懷——雖然他極想那麼做,但他現下更想好好地將剛成為自己妻子的她看個仔細。

  晶燦燦的眼、紅霞滿腮、一頭滑亮的長髮順著肩披蓋住她整個纖巧的身子,那艷光幾近要刺痛曲承胤的眼睛。

  「你起得好早……」

  口吻帶著無盡眷戀、帶著無盡羞腆,夏拙兒沒將眼瞼垂下,而是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的夫婿。

  一抹微笑蕩漾在他的唇角,形成了小小的酒窩。

  一時之間,新新鮮鮮的小夫妻找不到昨夜之前的自然,有些尷尬、有些胭腆地,只是以兩道目光纏綿在一塊兒。

  彼此眼前的人變得既陌生又熟悉,更有著一份難以言喻的親密。

  「喂,你老站在門邊做什麼呢?」

  她讓他愈來愈熱的眼神看得身子也開始熱了起來,不得不先開口打散他們之間的沉默。

  一來是羞,二來是她的身子酸疼得讓她還不想任意走動,所以便沒有憑著蠢蠢欲動的意念站起來走向他。

  「我站得離你遠點,好管住自己別往你身上撲去。」曲承胤找回神智,嘴裡說著笑,眼底卻沒有說笑的跡象。

  一夜的折騰,他不認為她在短時間內還能承受更多,僅有以對她的心疼稍稍管住他對她的無盡需索。

  「喔……」

  臉上有著熱辣辣的羞,她懂得他眼裡的意思,他那種像要張口吞人似的眼神,昨夜裡她已看得太多……

  「咳!」他握拳在唇邊假咳了一聲,尋了個降低熱度的話題,「福伯問你要到廳上還是在房裡吃早膳?」

  她不好意思地將眼光垂至膝上的雙手,以極低的聲音回答:「房裡……」

  她想,她或許好些天都沒氣力走得出比房門還遠的地方了。

  「拙兒,你……你還好嗎?」難為情的粉紅也爬上他的雙耳。

  「啊?我?呃……應該還好……」她沒辦法裝笨、裝聽不懂他問的是什麼,所以頭垂得更低了。

  「拙兒,我……」他想道歉,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安靜的氣團又再度包圍住他們。

  突然——

  她抬起頭,朝他桀然一笑,「我們好怪,都變得不像是原來的我們了。」

  先是一愣,但他隨即意會過來,接著便被她開朗的笑容所感染,也自然地笑開臉來,「是呀,我們太特意去揣測對方的心眼,反而都不自在了。」

  「阿胤,你過來好嗎?」夏拙兒臉上的笑意直率可人。

  「做什麼?」嘴裡雖是問,曲承胤的腳步卻已朝著她前進;而他的語氣也恢復成以前總是帶著幾分不羈的語調。

  「我想碰碰你、和你拉拉手嘛!」伸直一隻手,她的態度落落大方。

  「我也是。」他先是握住她伸出的手,然後傾身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個輕吻。

  「我們這樣子真好,」她以空著的一隻手指指另一張凳子,示意他拉過來坐在她身旁。「剛才那樣別彆扭扭的,好難過呢!」

  他就喜歡她有話直說的性子,覺得她可愛極了,「是呀,這樣真好。」他用手掌輕輕梳著她的頭髮。

  「我還是喜歡你講話時帶點討人厭的調調兒。」又是喜歡、又是討人厭,她的話裡滿是矛盾,卻充滿甜蜜。

  曲承胤失笑,心中也是脹著甜意。

  ×××

  福伯先是望了一眼垂著雞冠的公雞,再含淚撿拾著滿地的雞毛,心想,沒了母雞下的蛋吃,但扎支雞毛撣子打掃環境,聊勝於無。

  「大公雞啊大公雞,你也不能這麼有怠職守呀,死了兩個老婆,今早竟然就不司晨了?」福伯既是同情也是心痛地看著垂頭喪氣的大公雞。

  大公雞充耳不聞,落寞的看向遠方。

  「唉!大公雞,你也別太傷心了,大丈夫何患無妻?改明兒個福怕再想辦法替你娶個三妻四妾,這回啊,福伯拚了老命也要護住你老婆們的命!」福伯老眼圓睜,立下威武誓言。

  「咯!」大公雞抬頭應了一聲,雞冠生氣勃勃地豎了起來,像是對未來抱持了無限希望。

  「呵呵,聽到有三妻四妾精神就來了?福伯這就去抓把米給你頓好料的,你等——」福伯話沒說完,就讓面前的一團黑影罩住,抬眼一瞧,又是那個嚇壞人的空眼眶。

  羅力虎蒲扇大的手心裡擺了一隻飯碗,橫眉豎目的直瞅著福伯嚷嚷:「福老伯,早上就吃這個稀得要淡出鳥的稀飯?這是給人吃的嗎?我看連豬都不肯吃吧,餿水說不定還有點腥味!」

  「原本每個人早上是還有個雞蛋吃的!」福伯鼓起抗議的勇氣,「要不是羅爺你……要不是羅爺你……」看仔細了那隻眼洞——哎呀,娘呀!接下去什麼話都說不齊全了。

  羅力虎單眼一亮,再度以拇指和食指捏著自己的下巴。「咦?這不還有只肥嘟嘟的公雞嗎?」

  「不成!」福伯大驚失色。

  大公雞在羽毛之下起了一身的疙瘩,它不曉得是從哪兒學來的,開始一步步往後退著走。

  「嗯——哼——不成?」羅力虎瞟了福伯一眼。

  「不……成……」有氣無力,但福伯仍是堅持己意。

  他看見羅力虎捧著飯碗的手指長著瘤節,像是天生適合粗暴動作的工作,適合戳——別人的鼻子。

  羅力虎莫測高深地將福伯從腳看到頭、從頭看到腳,看得福伯閉上眼就像是看到自個兒已經躺在燉鍋裡,心底直冒寒氣……

  「不成就罷了!」

  羅力虎將飯碗丟給福伯。「我自個兒下山去買個三牲四畜回來啃,再扛個幾缸香噴噴的大麥酒……反正啊,那對愛情鳥也不曉得啥時候才肯踏出房門,放我一個人和你這福老伯大眼瞪小眼,嗟!糟蹋人!」

  羅力虎說走就走,轉身跨步的動作毫不拖泥帶水。

  福伯和大公雞相視一眼,同時鬆了一口逃出升天的氣。

  福怕再次長長吐了一口氣,讓所吐的氣通過牙齒,發出嘶嘶聲。

  突地,他起了個勇敢的念頭,連忙朝著羅力虎遠去的背影大喊:「羅爺,麻煩你順手帶幾隻活母雞回來吧!」

  ×××

  山居歲月怡人,甜蜜的山居歲月更醉人——

  旨起一匙山筍湯送進口裡,略略咀嚼,夏拙兒馬上就嘗出了其中滋味的不同處。

  「阿胤,今天的山筍是你去銼回來的吧?」

  「你怎麼不猜今早是福伯去竹林銼筍回來的?」曲承胤一口湯含在嘴裡,險些因吃驚而忘了嚥下。

  「福伯他老人家是能起得了大早,但眼睛已經不比以往,耐性也磨盡了,所以若是福伯銼回來的筍,大都是他昏著眼見筍尖就銼的,那種筍,筍尖挺得直直的,口感較老澀。」夏拙兒一副刁舌老饕的表情。

  「喔?那我銼回來的筍又有什麼不一樣?」曲承胤一派討教的正經嘴臉。

  「嘻,你的嘴刁,愛吃嫩筍,所以你寧可起個透早替福伯去銼筍,好吃到合你胃口的筍。」她早就摸清了他的喜好。「你呀,長得太破土的筍不銼、筍尖彎度不美的不銼、筍尖竄青的更不銼,你銼回來的筍總是絲細又白嫩哩!」

  他遞了一匙吹去熱氣的湯到她唇邊。「因為我知道你也愛吃嫩筍……」

  眨著笑彎的眼,夏拙兒順著他的匙喝下筍湯。

  「叩叩叩!」

  拍門聲和羅力虎破鑼嗓般的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

  「都什麼時辰啦!你們夫妻倆不過是吃頓早飯,竟要吃那麼久?再不上路,太陽要下山啦!」

  曲承胤看看夏拙兒,夏拙兒再看看曲承胤,習慣似地同時露齒笑笑。

  「到底是誰要去奪回家產,報殺身之仇啊?再多等些時日下去,我就要老得連鬍子都長不出來啦!」羅力虎十天半個月的例行催促著曲承胤夫婦。

  這無酒無肉什麼都無的山居歲月,對他可是場酷刑哪!

  「昨晚不是都已經打點好今早要上路了?虎,你就別再催了,我們這就馬上出門了。」曲承胤言不由衷的又餵了夏拙兒一口山筍湯。

  夏拙兒瞥了曲承胤一眼,奪回家產、報殺身之仇……唉!嫁雞隨雞,天涯海角,她也只得跟著他,只不過她有件事情要先問個清楚。

  「阿胤,你真的要帶著我和福伯一道?」

  「嗯。」

  曲承胤也明白,帶著心愛的新婚妻子回曲家去復仇,當然不是個好主意。但是他已捨不下夏拙兒,一天都不想與她分開。

  「不嫌我會礙你手腳嗎?」夏拙兒芙蓉般的小臉浮出一抹可疑的笑,好似腦子裡正藏著些奇怪的主意。

  「我會照顧你。」

  他怎捨得讓她感到絲毫不適?

  「我知道你會照顧我,」他的話令她甜孜孜地笑著,「只是帶著我在身邊,真的不會壞了你的事?」

  「不會。」他的手掌覆上她擱在桌沿上的小手。「你別操心了。」他認為她問那些話的出發點是因為體貼他。

  「真的?」她追問一句。

  「真的。」他為她的瞎擔心失笑,並反問她:「還是……你不想和我一起回曲家大宅?」

  「去不去曲家大宅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去任何地方都好。」她說出真心話。

  她的話留下一股甜美的餘韻,緩緩滲入他的心底……他捏捏在他掌心裡的小手,週身一陣溫暖。

  「真的不會覺得我會壞了你的事?」她仍是捉著老話題再問一遍。

  苦笑地搖搖頭,他不曉得她還要再問幾次才會滿意。

  「你覺得不會就好。」

  夏拙兒眉彎眼瞇笑得燦爛,「那我們快起程吧,別再讓羅大哥和福伯站在門外枯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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