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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結婚好夥伴[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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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6 10:59:38 |倒序瀏覽 | x 1
結婚好夥伴 作者:衛小游

婚者,昏也。哼哼!她昏了頭才會想要結婚。
可笑!她才二十八歲多一些些耶!離三十大關還有好一段距離。
而就算她已經三十歲了,那──又、怎、麼、樣?
自由,才是她這現代都會女子所追求的,她可是不羈的風……
啊!這男人,正是她要找的婚姻合夥人。
雖然他喜歡蒔花弄草的田園生活實在和她有些格格不入,
但他可同樣對被親人‘壓’著去相親避之唯恐不及。
如果他們訂好契約來個假結婚……
哈哈!她要的自由就指日可待啦!
嗄……怎麼一切都脫序了?
她現在心中放不下、掛念著的,又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她對這‘流連花叢’的男子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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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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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6 11:00:22


    曾經,對愛情和婚姻有著一分不切實際的幻想。

    那個時候,我還非常年輕,你能想像一個十七歲的高中少女,跟她的死黨在聊夭時,說她「真想找個人結婚」嗎?

    我記得那時候,我那死黨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年紀輕輕,又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少女,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當時會這麽想,只是因為有一天夜裏,突然覺得有人照顧的感覺很好。

    而愛情在當時的我來說,是和婚姻劃上等號的。愛情走到盡頭,最好的結果就是結婚了。很多童話故事都這麽告訴我,很多連續劇都這麽演,我也就真的相信好一段時間。

    然而漸漸的,年齡大了些,接觸的人多了些,周遭,「我不想結婚」的聲浪愈來愈多,已婚親人的經驗談、未婚朋友的人生藍圖,不結婚的勢力有壓倒結婚的趨勢,婚姻的價值隨著女性的覺醒受到了嚴重的質疑。

    結婚好呢?還是不結婚好呢?我想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

    寫這個故事的緣由很單純,就是一句話而已——

    人,為什麽要結婚?

    我想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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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6 11:00:52
第一章

    人,為什麽要結婚?

    被母親連同四姑、三嬸、六姨媽一起押到麗榭咖啡廳的童智美,不止一次問自己這個問題。而且她很肯定她不會有答案。

    所謂「婚」者,昏也。她昏了頭才會結婚。

    她今年不過二十八郎當多一些,事業道路順利,前程一片光明,身邊不乏談得來的男性友人,感情生活從不孤單寂寞,看電影、聽戲不愁沒有人陪。

    她還年輕,習慣單身,經濟獨立,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打算年紀輕輕就被婚姻綁死。

    但顯然她的親人不這麽認為。

    今天被一大群人「押解」來相親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們擔心她嫁不出去!

    可笑!她才二十八歲多一些些耶!離三十大關還有好一段距離——而就算她已經三十歲了,那、又、怎、麽、樣?

    真是奇了。

    誰規定女人一定得嫁人的?

    又是誰規定女人一定得生小孩?

    嫌人口還不夠多嗎?

    「智美……」

    智美玩弄著糖罐裏的小調羹,沒留意她的四姑兼今日相親的媒人婆正在喚她。

    人為什麽要結婚呢?真是搞不懂。結婚有什麽好處?一個人快快活活的不是比較好……

    「智美!」童媽媽捏了女兒大腿一把,硬是喚回她的注立息力。

    智美鬆開調羹,抬頭擠出了一抹甜美的笑容。「很抱歉,我想我對達利沒什麽概念。」剛剛話題應該是聊到這邊沒錯吧?希望她沒記錯……

    「呃……沒關係,那……不知道童小姐平常都聽什麽音樂?」

    相親的男子就坐在對面,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怎樣,手上拿著一條手巾的他從剛才起就一直在抹汗。

    智美強迫自己回神過來,她正色道:「我都聽重金屬搖滾音樂,最喜歡出入地下舞廳,偶爾也吃吃搖頭丸讓自己high一下,這就是我平常的消遣。」

    「智美!」她的三嬸、四姑、六姨媽同時驚呼出聲。

    唯獨童媽媽強持鎮定。她保持微笑地向對方的親友說:「我這個女兒啊,就是喜歡開玩笑,其實她平常除了種種花、養養魚、看看書、下下棋,偶爾也爬山、游泳,休閒活動十分健康。」

    智美右眉高高一挑。「是嗎?聽起來怎麽像老人家的休閒?」

    大腿又被一隻怪手用力一掐。

    她輕歎一聲,有氣質、有水準地道:「是啊,我還會下廚、洗衣、擦地板呢。雖然身為一個職業女性,可是家庭主婦應該要會的我全都會,以後跟我結婚的人絕對不必擔心回家沒有熱水洗澡或是出門襯衫沒有燙,襪子破了我會補,冬天到了我還會幫老公織毛衣,當然晚餐我一定都會親自下廚的,我多麽賢慧呀。」既然要推銷,那她自吹自擂一下不為過吧!

    「智美!」這回童家的女眷一齊喊出了聲。

    童媽媽再度陪笑道:「真是抱歉,我這個女兒最愛開玩笑了。」

    孰料對方竟道:「沒關係,我很欣賞童小姐的幽默感。」

    智美的反應是看著天花板,翻了翻白眼。

    這原該是個美好的週六下午,適合挽著男友的手臂去看部電影的。她,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

    ☆☆☆

    人,為什麽要結婚?

    這個問題困擾著龐博佳許多年。而且他很肯定他不會有答案至少,目前不會有。

    因為目前的他,並不想結婚,也不適合結婚。

    龐博佳推辭不過龐家姊妹們的請求,忍著不耐,坐在椅子上與他的相親對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沒什麽意義的話題。

    像這種時候,他應該待在家裏,看最新一期的園藝雜誌,看看是不是又有人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發現了新的植物品種,抑或終於有人找到了徹底解決玫瑰蟲害的方法。

    難得的休假時光,實在不該浪費在他本人無意的男女交際上。

    不是對方不好,而是他沒有那個心情。

    背脊僵直了太久,他忍不住放鬆地往椅背靠,同時伸了伸懶腰。

    後腦勺撞了一下。

    他回頭往後看,發現他撞到了坐在他身後的一名女客。

    對方也搗著腦勺看向他。

    他與她在那瞬間,眼神有了短暫的交會。

    「對不起。」他說。

    「抱歉。」她說。

    兩人各自別開頭。

    看來,麗榭是個相親的好場所。



    揉了揉撞疼的後腦勺,童智美再也忍不住地說:「對不起,我想我得去補個妝,你們慢聊。」

    她拿起隨身的小皮包,拉開椅子站了起來,往化妝間走去。她想,她得去透透氣。

    一動也不動的任人品評令她感到窒息。


    「很抱歉,我想起來我有一通重要的電話要打,你們繼續。」龐博佳保持紳士風度地說。

    他有禮地在徵得同伴的同意後,暫時離席。

    他想他需要透透氣,一想到被一名陌生女子當成未來的飯票在打量,他就感到渾身不自在。

    如果他非得找一個女人結婚,他不認為對象會是過去這幾次來相親的任何一位。


    補妝當然只是個藉口。

    合情合理的藉口。

    智美很高興她身為女人。因為男人沒有辦法使用這個藉口。

    在化妝間只待了一下,她便溜到二樓露臺上的開放式露天咖啡座去透透氣。

    露臺上植滿了草本植物,枝葉繁茂的九重葛在園丁的照料下沿著棚架生長,提供客人遮蔭乘涼。

    智美點了杯冷飲,在一張空椅子上坐下。

    她估計她可以花個三十分鐘「補妝」,等元氣恢復了再下樓去。

    希望媽媽不會介意幫她應付那位王先生,畢竟,人是她們自己找來的。

    從雜誌區拿來一本近期的八卦雜誌翻看著,目光停留在「前進上海」那一頁。近來前往上海投資儼然已成為一股潮流,最近聽說上層有意到上海發展,如果消息屬實,也許她會被外調晉升到上海當主管也說不一定。

    不過她不擔心。

    這就是單身的好處,一個人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家庭只會帶來無謂的牽絆,她不想自找麻煩。

    手滑了一下,雜誌掉在地上,剛好被一隻路過的大腳踩上。

    龐博佳愣了一下,低頭看著腳下踩到的不明物體。

    他順手把手上拿著的咖啡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蹲下身撿起腳下的雜誌。

    「很抱歉,我沒有看到。」

    他拍去灰塵,把雜誌遞向前。

    「沒關係,謝謝。」智美伸手接過雜誌。

    兩人的視線再度對上。

    「啊,你——」竟然……

    「是你?」有一點訝異。

    那個撞到頭的。

    「是我。」

    「沒錯。」

    兩人又同時說。

    「好巧。」

    看著對方,他們忍不住笑了。

    他看了看四周,發現已無空桌,便道:「我能坐下嗎?」

    她大方地說:「當然可以,請坐。」

    他也落落大方地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兩個人互不相識,為先前的巧合,忍不住打量著對方。

    他們的心態很單純,純粹只是陌生人對陌生人的好奇。

    他穿著一套簡單的襯衫、長褲,沒打領帶,上衣口袋夾著一隻普通的簽字筆,很隨和的打扮。他五官端正,身量高大卻不至於太過壯碩,黝黑的膚色讓他看起來頗有幾分粗獷,談吐之間卻流露著與他不怎麽搭調的書卷氣息。

    在她眼中,他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但跟她所認識的那些男人有一點不一樣。至於是哪里不一樣,她還在觀察。

    她則穿著一套舒適的裙裝,不會非常正式,但也不至於失禮。一頭長及腰部的捲髮披在身後最教人側目。心型臉蛋上只略施薄妝,她的五官並不特別精緻,但是很有味道,蜜金色的肌膚看起來健康而富彈性,一雙眼睛晶亮有神,恍似夏夜裏天上最亮的星。

    這是個不怕日曬的女人,也是個時髦的女人,她給他一種特別的感覺。至於特別在什麽地方,他還在觀察。

    像這種情況兩個陌生人,顯然都成年已久,突然間命運讓他們相遇,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呢?

    感謝印刷術的進步。

    「這是我的名片。」她說。

    「請指教。」他說。

    他們交換了名片,對彼此開始了最基本的認識。

    智美看了眼他給的草綠色名片,記下了他的名後才小心翼翼地收起。

    「龐,很少見的姓。」更納罕的是,這男人竟是個園丁。

    園丁也用名片?真先進。智美想。

    他禮貌地收起她的名片後,笑說:「有名片很方便對不對,這樣介紹起自己的時候就不會不知道要講什麽了,我最不擅長的就是自我介紹。」

    智美忍不住給了個笑。「真的,我以前也這樣想呢,以前在學校被要求自我介紹的時候總是覺得很討厭。」

    「現在還是這樣嗎?」他注意到她說了「以前」。

    「現在?」智美笑了笑。「現在可不行了,從事公關這門行業讓我不得不能言善道,我只好強迫自已收斂收斂我天生羞怯的性格了。」

    他笑道:「看來你收斂得很成功,我看不出來你會羞怯。」

    「喔,也許是我記錯了。」多年來的職業訓練早讓智美不曉得什麽叫作含蓄了。

    他看著她,覺得她的爽朗十分吸引他。突然他想到:「我記得你同伴好像在樓下吧,怎麽一個人上樓來了?」

    說到這,她也想到了。她靈活的大眼轉了轉,笑道:「我記得你好像也有同伴在下面等嘛,說不定我的答案跟你的答案會一樣喔。」

    「或許?」他好奇地道:「介意說來聽聽嗎?」

    她眨眨眼。「我們一起說,如何?」

    他沒有異議。

    他們一起說了。

    「上來透透氣。」

    「上來透透氣。」

    聽見對方的話,他們兩人忍不住笑問:「用什麽理由?」

    她先說:「補妝。」

    他接著說:「打電話。」

    然後,他們異口同聲歎道:「好個相親日。」

    他們各自靠在椅背上。

    他開口道:「其實……」

    「真不想結婚。」她喃喃自語。

    他們睜大了眼睛看著對方,意外地發現,對方可能完全瞭解自己心裏的想法。真是可怕。

    她試著說:「我不想結婚是因為……」

    「渴望自由。」他說。

    她瞪大眼。

    他笑道:「不難猜到,你看起來就像是一抹捉摸不定的風。」

    她點點頭。「而我想,你不結婚,自由也是原因之一。」或許還有其它理由,但她畢竟認識他不深。

    他沒有否認。「結不結婚對我來說其實沒什麽差別,我相信我可以照顧得來我自己,如果結婚只是要找一個女人來照料我的生活,那麽我大可不必那麽做。」

    她讚許道:「真是難得。就我所知,很多男人娶老婆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找個煮飯婆。」

    他說:「我會烹飪。」

    她笑道:「恐怕你還會洗衣、刷地板吧?」

    他笑了笑,反問:「這不是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嗎?」

    忍不住地,她伸出手。「真高興認識你,可以跟你握個手嗎?」像這樣家事不假手他人的男人不多了,眼前這一位不啻為稀有生物。

    他欣然遞出左手。「幸會,童小姐。」

    兩人短暫交握後,智美說:「叫我智美吧,小姐兩字聽起來怪正式的,龐先生。」

    龐博佳微微一笑。「那麽也請你叫我博佳,龐先生是給陌生人叫的。」

    智美歷練商場多年,聽得出什麽是真話,什麽是假話,自然也辨別得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觀感是好是壞。

    很湊巧的,她對這個龐博佳也有相同的好感。

    非關愛情或電流什麽的。跟她身邊那些談得來的朋友一樣,她想龐博佳是很容易取得他人信任和友誼的那種男人。在她這一行,多交朋友有助於業務上的推展,她欣然接受龐博佳這一段小插曲。

    午後美好的陽光穿透過九重葛層層的枝葉,此時一陣涼風吹來,智美忍不住閉上眼睛,享受微風吹拂。

    博佳注意到頭頂上的棚架,心想這裏的九重葛長得挺好。

    回過神,他說:「像這樣的週末下午,實在不該浪費在這樣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智美順口接這:「應該去看場電影,逛逛街也不錯。」

    「或是在家喝喝茶,種種花。」博佳欣賞著智美韻味十足的五官。

    微風消逝。智美睜開眼睛。「既然你不想結婚,怎麽還來相親?」

    想起惱人的事,博佳說:「是我姊姊們的意思。」

    智美眼中閃著好奇的光芒。

    博佳繼續說:「我是家裏最小的兒子,上面有三個姊姊,都已經結婚,她們老是提醒我身為家中唯一的兒子,有責任傳承家庭命脈。今天的相親是我二姊安排的,我父母早逝,我可以說是由她們三人帶大的,長姊如母,我不想公然違抗。」

    可是你私下違抗。智美想。否則也不至於丟下樓下的女孩不管,跑到樓上來避難了。

    這龐博佳的遭遇竟跟她如此相似,真是天涯淪落人。

    注意到智美臉上的表情變化,為求公平,博佳問:「聽完了我的故事,該說說你的了吧?」

    智美用輕鬆的語氣道:「跟你很像,但我是長女,而且家裏有一票肉粽似的親戚雖然每次過年紅包都拿很多,但我年紀漸漸老大,女人年紀一大,就免不了得面對結不結婚的問題,幾年前我那票親戚開始慫恿我爸媽早點把我嫁出去,免得我年紀愈大會愈難嫁,你知道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他們都很熱心,最糟糕的是,我底下兩個弟妹已經聲稱要效法我的榜樣,只要我一日不結婚,我媽就不可能放過我。」

    龐博佳打量著智美。「你肖什麽?」

    智美馬上知道他想問什麽。「我近二十九。」然後她睨著他道:「沒有人跟你說女人的年齡是秘密嗎?」

    博佳忍不住臉紅了。「對不起,因為你說……我只是好奇。你看起來不老。」

    智美笑道:「我沒有說我自己老。事實上,我不覺得年過三十就算老了,我的生活才剛剛步入軌道。」

    從她的談吐看來,博佳馬上知道他眼前的這個女子不僅是風,她還是火。他相信她真的認為一個人的單身生活非常適合她,而且她一點都不打算改變。

    這麽特別的一個人。

    「你有男友嗎?」問出口,他才愕然發現這個問題太私密。

    他有些忐忑地看著智美。

    智美先是愣了一下,顯然也沒有料想到他會有此一問。恢復思考後,她笑道:「我喜歡跳舞,跳雙人舞時不能夠沒有舞伴。」

    他直直地望進她的眼,覺得這個女孩真奇怪。前一刻他看著她,以為她是個簡單熱情的人;下一刻再看著她,他卻突然看不透她了。

    他忍不住想到一個結婚多年的老友曾經告訴他的話——

    每個女人都是兩種物質以上的混合體。她有時是冰,有時是火,但最後你會發覺,她其實是霧——男人看不透的霧。

    此刻他再沒有更貼切的感受了。

    「如果你改變主意要結婚,你的舞伴應該會是最現成的人選吧?」他應該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子身邊不可能沒有仰慕者。

    她搖頭說:「不,我從沒有考慮過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位。」

    他好奇了。「為什麽?」

    「物以類聚呀,我們都是不結婚的人。」她攪動著杯裏的冰塊道:「我不想結婚,那太麻煩了,責任、無盡的責任,麻煩啊。」

    看了看表,她「呀」了聲。

    他也注意到了。「我溜上來太久了,有機會再聊。」

    「我跟你一起下去吧。」她站起來。「畢竟,我們不想結婚不是對方的錯,說再見的風度總還是必要的。」

    他笑了笑。「如果可以,真想請你去看電影,但是我待會兒得送對方回家。」

    智美一點也不介意。「我無所謂,記得嗎,我有不少舞伴。祝你相親愉快。」

    「謝謝,你也是。」

    他們一前一後走下樓,各自回到久候他們多時的地方。

    拉開椅子坐下。

    童媽媽低聲道:「你補妝怎麽補這麽久?」

    智美笑笑不答。聽見後方桌一個聲音問:「電話打完了?」

    龐博佳微微笑說:「是啊,很重要的一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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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6 11:01:33
第二章

    童智美告訴龐博佳的話並非出於虛構。

    的確,她身邊不乏男友,但沒有一個願意結婚——也沒有一個人適合。

    他們全都樂得當黃金單身漢,沒有一個人膽敢步入婚姻的牢籠。而且他們比她幸運太多。

    起碼沒有人在他們耳邊耳提面命地要他們早日結婚。

    上回在麗榭的相親宣告失敗,智美高高興興地到日本出差了兩個禮拜,原以為自己可以暫時清靜一陣子,沒想到她才一回來,就感受到比以往多更多的逼婚壓力。

    彷彿永遠也相不完的相親大會像馬拉松一樣地展開。

    她家的親戚實在太多了,自告奮勇當介紹人的更是不計其數。

    智美被逼得一下班就趕緊逃進一家健身俱樂部裏,不敢直接回她那層位於臺北東區的高級公寓。

    俱樂部采會員制,非會員不能進入。

    這家俱樂部堪稱是她的避難聖地。

    在游泳池裏遊了兩圈後,她趴在池畔向朋友抱怨。

    蘇安桐是智美的記者朋友,兩人是在一場知名化妝品的產品發表會上認識的,當時活動由智美策畫,安桐是受邀採訪的記者。

    智美被家人逼婚的事,她早有耳聞。

    智美為人一向樂觀開朗,安桐還是頭一次看她這樣愁眉苦臉。

    「真有那麽慘呀?」俗話說虎毒不食子,童家人真把智美逼到這種地步?

    智美點點頭,她苦笑道:「我現在可算是嘗到有家歸不得的滋味了。我怕我一回家,我媽就坐在公寓裏等著逮我。」

    「結婚真有那麽可怕嗎?」安桐不解地問。她才剛滿二十五歲,雖是個走在流行尖端的現代女性,卻仍對愛情和結婚有著憧憬,她戀家,不能瞭解為什麽智美如此抗拒步入婚姻。

    智美看著她,搖搖頭。「不是可怕。」她說:「婚姻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所帶來的不便與不自由。你想想,我有那麽多理想還未完成,如果我結婚了,我必須要顧慮家庭、丈夫,甚至是孩子,我會被家庭綁住,永遠失去我的自由,直到某一天那個家庭終於不再需要我可能是孩子長大了,或是先生掛了——可那時我也老得走不動了,我怎麽再去實現我的理想?」

    「但家庭可以提供溫暖,婚姻可以提供保障……」安桐不確定地說。

    智美並不否認結婚也有一些好處。「這就是有得必有失了,問題就在於每個人的選擇不盡相同,自由對我來說比什麽都重要,其餘的都可以放棄,沒有關係。」

    「是這樣啊……」安桐點點頭說:「我懂了。」

    智美忍不住又歎了口氣。「為什麽他們就是不能懂?」

    安桐安慰她說:「出自於關心和善意呀。」

    智美聳聳肩。「所以我才勉強自己去相親,可我真不能夠忍受他們逼得這麽緊,也得讓我喘口氣嘛。」

    安桐建議道:「如果真受不了了,乾脆你就順他們的意,找個人嫁了算了。」

    智美瞪大眼。「怎麽可能?我躲都來不及了,還自投羅網?」

    安桐覺得事情沒有智美以為的那樣嚴重。「為什麽不可能,如果你不想結婚只是因為不想失去寶貴的自由,那很簡單呀,找一個跟你一樣熱愛自由的男人結婚,約定互不干涉彼此、不生孩子,你也自由,他也自由,事情不就解決了。」

    智美聞言,不禁愣了一下。

    「我要再遊幾圈。」安桐戴上蛙鏡,重新回到水裏,像蝴蝶般優雅地在池水裏劃動身軀。

    智美敲了敲腦袋,剛剛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但再回神時已經捉不回來了。

    放棄再煩惱,她也回到水中,透過運動來放鬆她緊繃的情緒。

    只希望待會兒回家時,不會有人等在那裏。

    貓捉老鼠的遊戲玩久了也會厭煩。她不喜歡當老鼠——更正確的說,她從來都沒喜歡過。

    ☆☆☆

    「博佳,你今天一定要去。」

    博佳專心照料著他的香草圃,仔細地為圍內的植物去除蟲害、施肥,並觀察植株的生長情況,為之記錄。他是一名植物學家,但他喜歡園丁這個職稱。

    對他來說,照顧生病的植物比照顧女人容易,也有趣多了。

    「博佳,你三十了,不能老把時間浪費在這些花花草草上,它們不能提供你溫暖,你需要正常的交際生活,你需要一個可以照顧你的女人。」

    博佳不作聲,繼續著手邊的工作。

    「博佳……」

    龐家三姊妹站在竹籬笆外,對著蹲在泥濘裏的弟弟感到束手無策。

    博佳從茴香叢裏站了起來,拍去身上的泥土,他看向他的姊姊。

    他知道她們覺得自己對他有一分責任在,她們擔心他、愛護他,他都知道,但他沒有辦法說服她們不要再把他視為一分責任。他三十了。

    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很知道怎麽讓自己在這世上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試著想讓她們瞭解。「我不需要一個可以照顧我的女人,大姊、二姊、三姊,你們知道我可以照顧自己,而且照顧得非常好,我不認為我目前的生活有什麽地方需要改變,我非常安於現狀。」

    但她們不願意聽。「但你……你總不能一輩子不結婚!」

    一輩子,他沒想那麽遠。他說:「也許我的緣分未到。」

    龐三姊別開臉低語:「不,是錯過了,五年前……」

    龐二姊點頭。「沒錯,如果我們不催催他,他一輩子都不會結婚。」

    龐大姊憂心地說:「如果博佳變成同性戀,我們龐家就要絕後了。」

    三個女人憂慮的安慰彼此:「不會的,博佳沒說他不愛女人,我們會想出辦法讓他結婚的。」

    看著姊姊們,他皺起眉:「你們每個禮拜往我這裏跑,姊夫在家恐怕會怨我,小孩沒人照顧,多可憐。」

    三姊妹抬起頭,堅定而一致地說:「事情要解決很簡單,我們只要你結婚。」

    溝通不良,博佳無奈地聳聳肩。「我不管了,以後老公跑掉,不要怨我。」

    「博佳!」

    龐博佳舉白棋投降。「好吧好吧,要去哪里、見什麽人,都由你們吧。」

    反正反對也無效。

    三票對一票,他永遠是輸家。

    ☆☆☆

    這個世界上,不見得人人都有相同的理想,就像是有人渴望家庭,有人則不。

    婚姻是一座圍城,不曾進此圍城的人,永遠無法窺見在那重重的城牆裏究竟藏了些什麽束西。

    然而進了圍城卻又逃出城外的那些人們,他們的證詞又只能供作參考。

    惡夢?或許。

    美夢?或許。

    這是個恒久存在於人們心中的疑問,它沒有真正的答案。

    童智美不關心圍城裏究竟有些什麽。

    她只是煩——被家人煩、被親戚煩、被相親的對象煩。

    她現在只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躲起來,她快受不了家人的逼婚所帶來的壓力了。

    又是個美好的週末。前一夜她投靠男友A,在他家宿了一晚,早上回自己的公寓時,發現屋裏已有一小群人在等候,想必是哪個人又用了她的名義向管理員借了鑰匙。這下子她又得找時間換新鎖了!

    她老早交代管理員老王別把她房子的鑰匙交給其他人,他總是點頭說好。但每回她家人露面,那老王便把她的交代忘得一乾二淨了。

    她機警地在屋裏的人發現她回來之前,悄悄地離開。

    接下來一整個上午,她就穿著前一天的衣服在街上亂晃。

    狠狠地買了幾套新裝來安慰鬱悶的心情後,腳也走酸了,她坐在路邊候車亭的椅子上,一邊喝著珍珠奶茶,一邊下了個決定——

    非得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不可!

    一日不結婚,她真會被那群逼著她嫁人的親友給煩死。

    只不過,決心有是有,但要怎麽做,卻還沒個譜。

    各路的公車一輛又一輛地駛過眼前,除了廢氣以外,什麽也沒留下來。

    智美忍不住歎了又歎,右手高舉,將空罐子扔進三尺外的垃圾桶裏。

    哇咧,沒丟中。她跳起來,生氣地彎下腰撿起空罐,用力地扔進垃圾桶。然後轉頭看向新到的一班公車,接著,她愣住了——

    公車在她眼前開走,她的視線則越過車道,直直望向對街。

    一小群男男女女從一家午茶館走了出來,智美看著其中一名高瘦的身影,眯起了眼。

    龐博佳!

    那個園丁。同時也是一個跟她一樣不想結婚,卻又被迫結婚的人。

    「上帝,我太愛你了!」尤其是現在——雖然她大多時候都是個無神論者。

    如果這個計畫可行……

    順利的話,她或許可以永久擺脫掉煩人的相親大會,又不至於失去了她寶貴的自由。

    嗯,值得一試!

    但這可要從長計議。

    ☆☆☆

    星期日,接到童智美的電話,讓龐博佳感到有些意外。

    那一日的相遇並沒有讓他們兩人像小說或電視劇的主角一般,迅速產生進一步的交集。

    依稀記得這位童小姐是位爽朗的女性,他對她頗有好感。如果他們有進一步的聯繫,龐博佳知道他們會是談得來的朋友,但也僅僅於此,不會再有更多的了。

    他對童智美的好感裏沒有摻雜任何男女感情的雜質,他也很清楚對方恐怕也是如此看待他。

    她與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但在某些方面上,他們卻又相似得驚人。

    那日麗榭一別後,回到生活裏,與對方交換的那張名片便落到了抽屜裏,沒有人想到要拿起來再仔細看過,撥上頭的電話。

    他們都有事要忙。

    一個多月了,龐博佳不明白她為什麽在這時候打電話過來,而且約他見面?

    龐博佳自己也好奇,他想知道答案,所以他只猶豫了一下子便答應了這個周日之約。

    智美掛上電話。

    一顆心還怦怦跳著。

    好了,現在第一步已經跨出去了,要後悔也來不及了——她也不允許自己後悔。

    這是她思慮了一夜,考慮過種種可能,比較過現狀之後所得到的答案。

    她是下定決心了,她希望龐博佳能夠答應。

    因他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個人選了。

    不知怎地,她有些期待想知道,當她告訴他這個構想時,他會有什麽反應?

    ☆☆☆

    下午兩點鐘,他們相約在東區靠近學校的一家麥當勞見面。

    龐博佳先到,看見童智美時,她手上正抱著一個大資料夾。

    他為兩人點了兩杯飲料,在二樓一張空桌坐下。

    智美今天穿著襯衫和牛仔褲,長捲髮束成馬尾,看起來嬌俏年輕,但又不失成熟女子自然流露的風情。

    在龐博佳打量她的同時,智美也打量著他。

    他也是一身休閒裝束,T恤、工作褲、短靴,並沒有因為要赴她的約而特意打扮。智美非常滿意他這一點。

    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教會她認識自己的魅力,但此時此刻,女性的魅力是她最不需要的東西。她不希望龐博佳也像其他男人一樣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只要他當她的合夥人。

    魅力跟吸引力這種東西要真出現在她的計畫裏,恐怕也只會礙事。

    吸了一大口橘子水,童智美試探地開口問道:「我昨天下午在天母逛街時有看到你,但你身邊有同伴在,所以我沒出聲叫你。」

    龐博佳露出訝異的神情,「你看到我了!」隨即他笑笑地說:「真不巧,我昨天又被拉去相親了。」

    智美笑道:「我早猜到了,那一大群人活脫是相親的陣仗,我經驗十足,一看就明白。」

    龐博佳笑出聲,他當然明白童智美這番話不過是個開場白。他等著她給他一個答案,但他不打算催她。

    智美追著問:「怎麽樣?昨天順利嗎?」

    博佳看她一眼,說:「老樣子,為了應付我那三個姊姊,不得不跟那個女孩兒一面。也不曉得這是第幾次了,更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結束這種惡夢。」

    「惡夢?」智美眨了眨眼。「聽起來你好像深受其擾?」

    「事實上是非常困擾。」他誠實地說:「我的不婚似乎帶給我姊姊們很大的壓力,她們把我視為她們當前最重要的責任,如果我不結婚,恐怕我就得繼續被拖著相親。我試了很久,但一直沒有辦法改變她們的想法,我的壓力也不小。」

    看來他也是一樣,智美稍稍放心了些,她相信同樣被逼婚的他一定能夠瞭解這種壓力所造成的痛苦。

    但她還得問清楚一點,「相親這麽多次,你難道從沒遇上一、兩個讓你想定下來的對象?」也許他已經遇上了,那她就不好破壞人家的好事了。

    博佳眼底閃過一抹疑問。「你這個問題問的很奇怪,我目前仍然沒有結婚的打算,對象是誰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

    聽他這麽說,智美終於咧開了嘴。「那就好,真是太好了。」

    他挑了挑眉,「什麽意思?」她話繞了一大圈了,該進入正題了吧。

    智美看了他一眼,小心地、謹慎地說:「我很能夠體會你的壓力,事實上,我家人也逼我逼得很緊,我覺得這樣逼婚實在是沒意義,充其量只是浪費時間罷了,生命有限啊,我可不想把我寶貴的青春奉獻在一次又一次無聊的相親大會裏,更不想一天到晚跟他們玩躲貓貓的遊戲。」

    「哦,然後……」他好奇地看著她,等著她繼續把話說完。

    「如果……我說,我有辦法可以讓你和我不再被人追著相親,又可以不改變我們原本的生活太多,依然維持著與過去相距不遠的生活品質,不失去自由,我想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參與?」話說完了,她抬起眼眸,定定地看著他。

    龐博佳鏡片下的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智美。

    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了,她一直等不到他的答覆。

    她失去了耐心。「你決定怎麽樣?」

    龐博佳納悶地笑了。「對不起,我想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咚!智美趴在桌子上。

    抬起頭,她把放在身邊的大資料夾拿了出來,攤開後放在桌子上。「你看。」

    「這是什麽?」看起來像是一堆契約條文。他不解地問。

    「我想我就直接來吧。」她抬頭瞪著天花板,沒什麽信心地問:「龐博佳,你願不願意和我結婚?」

    她等著他跳起來,驚嚇地逃走。但是他沒有。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他足足愣了八秒才回過神。

    還不賴。她以為他會怔愣得更久的說。

    ☆☆☆

    「結婚?」他沒聽錯吧?童智美剛剛那番話是向他求婚?他疑惑地看著對面的女郎,眼底充滿疑問。

    智美微笑地看著他,在職場打滾多年,她早練就一身面對質疑而刀槍不入的功夫。她笑著翻開資料夾的第一頁,推近他。「你不要覺得古怪,給我一個機會,我會把這個計畫原原本本地向你說明。」

    龐博佳已經恢復鎮定,雖然他心中依然充滿困惑,但在事情未明朗之前,他讓自己保持耐心地聽她接下來要告訴他的話。

    他看向那本資料夾。

    智美說:「如你所見,這是一份企畫案。」

    他笑了。「看得出來。」記起了她正是這方面的專家,印在她名片上的職稱不正是企畫經理。

    佩服他的鎮定,智美說:「這份企畫關係著你我二人未來的前途,龐先生,這件事情沒有你不行,我非常需要你加入這個合作案中,希望你能當我的合夥人。」觀察著他的神色,她看得出他有一點好奇。

    「我想你可以繼續說下去。」

    智美點頭。「我想你應該也是熱愛自由、不想改變目前生活的那種人吧?」

    他淡淡地:「目前是。」

    她卯足了勁,又說:

    「可我們的親人都希望我們放棄這種生活方式,他們都要我們結婚。很顯然,只要我們一天不結婚,他們就一天不會放過我們,而我們也都厭倦了這種壓力——起碼我是無法再忍受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如此?」

    屏息地等著他的答案。她的計畫能不能成功,全在他這一念間了。

    龐博佳早已從她先前斷斷續續的暗示中,自行猜測到她今天約他出來的目的了。她當然不是找他出來訴苦的,但他不想那麽快攤牌,他想聽聽她怎麽說。

    「對於我親人的逼婚,我的確是感到力不從心。」他不動聲色地。「我想你是非常確定我有能力在你的『計畫』裏扮演『重要的角色』了?」

    智美用力地點點頭。為了這個計畫,她從昨天開始心臟就怦怦跳。她不認為她有耐性再跟他拐彎抹角下去,索性,把目的簡單明瞭地說了出來。

    她眼神明確而專注地看著他。「這幾天我一直在想辦法為這膠著的情況解套,昨天我在街上看到你之後,一個想法竄進了我腦海,我花了一整夜的時間在考慮這件事,直到現在,我都還認為這或許便是拯救我脫離相親苦海的方法當然,如果你同意的話,這樁計畫對你也會有同樣的幫助……」

    頓了頓,她說:

    「我們都珍惜我們的自由,所以我相信,一旦計畫實行,這樁婚姻不會變成我們生活上的負擔,我自然不會去約束你,想必你也不會來束縛我,婚後我打算繼續住在我現在的公寓裏,你也可以繼續住在你目前的住處,當然了,我不會介意你私底下的社交生活,你目前的生活絕不會有所改變——只除了已婚的身分可以讓你我擺脫親人的逼婚,同時又保有我們不想失去的一切。」

    他相信他是聽懂了。

    他看著她,訝異她的眼神看起來竟是那樣的認真、有趣。

    「為什麽是我?」他饒富興味地打斷她的話。

    「呃?」智美愣了一愣,接著她柔美地笑道:「因為,在我身邊,只有你是跟我有著相同困擾的人。」她俏皮地加上一句——「你看起來是個理性的人,我想在這樣的前提下,應該有助於我們合作愉快。」

    他低聲問:「婚後仍然各自生活,不影響對方,雖是已婚,但依然自由?」

    「是的。」她很高興能得到共識。

    看著她期待的眼神,他突然問:「萬一,其中有一個人在婚後才遇到真正想結婚的對象呢?」

    她毫不猶豫地說:「我會放你自由。」

    他忍不住大聲地笑了出來。「你好像很確定那個人不會是你?」

    微微勾起唇角,她說:「我的確相信我不會有那麽一天。」

    在這一點觀念上,他與她是不同的。面對未來的種種未知,他不會急著在現在就論斷。

    「你以後可能會後悔。」

    她放逸不羈地笑了。「絕對不會。」眼神一轉,她熱切地看著他:「怎麽樣?你決定怎麽樣?」

    他淡淡地看著她。「我希望你能再考慮得更清楚一點。」

    但智美此時已一頭熱地陷進她自己的計畫中,她不想抽身退出。「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

    他語氣平淡。「但我們並不真正瞭解對方——嚴格來說,除了名字以外,可以算是一無所知,不是嗎?」

    他不熱切的語氣令她有被澆冷水的感覺,但她不放棄。「這正適合我們,不是嗎?結婚只是權宜之計,我們不需要瞭解對方。」

    他看著她。「你真的很篤定?」

    「是。」她回視他。「你的答案?」她緊張得連指甲刺進掌心都毫無所覺。

    低下頭,他心思莫測地看著攤在他面前的企畫書。

    「博佳?」她近乎懇求了。

    「童小姐,我想你考慮得並不是非常清楚——在此之前,我曾經考慮過結婚。」彷彿在敍述一個故事似的,他說:「我很明白一樁婚姻會為兩個人的生活,乃至為雙方的親友帶來許多改變,我也試著準備好去面對一切,但到頭來,我發現我還是不行。我想我並不是一個適合結婚的人,即使是假結婚,我仍然懷疑我能扮演好我的角色。」

    智美其實並不是非常明白他跟她說這些話的用意,她也沒去深思,因她壓根兒不甚在意龐博佳本人對於婚姻與家庭的看法。她認為她只需要確定他跟她一樣不想結婚、不想再被逼婚,這就夠了。

    為了自己的自由,她有一點自私。

    「我不想揣測你的意思,龐先生,我需要的是一個明確的答案。」頓了頓,端詳著他的神色,她輕聲問:「你的決定?」

    龐博佳自認為該說的他都已經說了。「如果你還是堅持……」

    「嗯,如何?」她緊張地看著他。

    「我答應。」

    雖然她預期著要得到他這個答覆,但當他真正說出口時,她還是感覺到有些意外。

    「你答應?」她想再確定一次。

    龐博佳抬起頭,炯亮的自光無誤地捕捉到她的。「對,我答應。」

    為什麽不呢?這樣的一樁婚姻「聽起來」對他也有利。他實在怕透了自己會變成他三個姊姊們婚姻不幸福的禍首。

    事情既已決定,性格實際的他有效率地說:「雖然只是一個權宜婚姻,但我想我們還有一些細節需要討論一下。」頓了頓,他問:「你要現在討論嗎?還是另外約時間?」

    智美這時才總算回過神來。一回神,她便又成為那個精明幹練的女強人。

    打鐵趁熱,她一點時間也不浪費的說:「就現在討論吧,時間寶貴。」

    博佳點點頭。

    於是乎,這不想為婚姻所束縛的一男一女,竟然就在麥當勞裏,一板一眼地討論起他們的「婚姻大事」來。

    ☆☆☆

    「當然,財產是分開的——可以各自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嗎?」他問。他不想搬離開現在住的地方,他需要廣闊的土地來種植他的花花草草,城市對他來說,太擁擠了。

    「當然了。」她說,她才捨不得離開她的窩呢。市中心的生活方便快速,又跟得上流行的腳步,目前的生活非常好,她一點兒也不想改變。

    很好,達成一項共識。

    「但我想我們可能還是需要一起住一段時間——起碼在新婚期間,必須委屈一下,我的家人恐怕會時常上門來探望我們。」要一段時間,在他那三位姊姊確定他終於有人「照顧」後,她們才會撒手不管。如此一來,提出這樁婚姻的童智美必須先要禁得起考驗。希望她的廚藝上得了臺面,不然他那姊姊們可能會時常登門拜訪,為他送熱食來。

    「要演一段戲?」本來是沒打算有蜜月期的。考慮了一下,她說:「沒問題,我想我家人那邊也需要一段適應期才會相信我真的已經定下來了。」剛結婚的這段時間,家裏的親友應該也會時常上門來打探消息吧。

    既然她也同意,那麽,「你希望我搬過去跟你住,還是你願意搬過來我那裏?」

    「唔,我的公寓可能不夠大。」而她也沒有讓陌生男人進入她私人領域的習慣。她很高興他讓她有所選擇,光憑這一點,她就認為他是一個值得嫁的男人。大多數的男人通常都不懂得詢問女伴的意見,他們當女性是隱形人——顯然龐博佳不是沙文主義信奉者的其中一員。她很幸運。

    點點頭,他說:「那麽我會幫你準備一間房間。」幸好他的屋子是獨棟的,空房很多。「你喜歡可以看到日出的房間嗎?或者你可以抽空先到我那裏去挑一間空房?」

    搖搖頭,她說:「由你決定吧,不必太麻煩,反正我不會打擾你太久。」她又問了個很實際的問題:「你想我們需要一起住多久呢?」

    「你決定吧。」他說!「你能忍受多久?」

    她挑了挑眉。「一個月,如何?」這「刑期」夠長了吧。

    「那之後,如果再有訪客?」他問。

    她嫣然道:「我出差了,你呢?」

    他笑了笑,說:「跟你一樣吧,嗯……也許是到法國的酒莊去替莊園主人治療生病的葡萄園了,或者是到格拉斯替玫瑰花除蟲——醫治生病的植物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這會是一個很好的藉口。」

    呵,好一個植物學家。眨了眨眼,她又說:「很好,我也有可能被公司調派到上海工作,半年、一年……時間隨你掰。」

    「我明白了。」這一點也達成共識。

    「喜筵呢?還有禮服?」他問。

    她笑了,反問:「博佳,我不是鋪張的人,你是嗎?」

    搖搖頭,他笑說:「我認為在法院公證會很完美。」

    「對極了,很高興我們想法一致。」她笑說。

    想法一致正好符合婚姻的需求,她也正是為此找上了自己,請他扮演新郎的角色。可惜這偏偏不是一樁正常的婚姻,博佳不禁失笑。

    接下來,對於往後生活的大多細節,他們達成共識的機率很高。

    智美開心地想,這樣一來,就算結婚也沒有關係了。她依然會是童智美,一切將不會有任何改變。

    對別人而言,婚姻誠可貴,但對她來說,自由價更高。

    達成「共識」的兩周後,他們在地方法院閃電結婚。

    雙方的主要家人都被嚇了一跳,但也都到場觀禮了——當事人要求的。

    開玩笑,他們之所以結婚可全是為了這一群人,為了以後的安寧,他們的婚事當然得告知他們啦。

    那一天,公證結婚的新人很多,輪到他們時,婚禮在短短的六分鐘裏便大事底定。

    他們成了法定夫妻。

    智美相信,從此她的生活將一帆風順,她再也不需要為了婚事而與家人玩躲貓貓了。

    真棒,可不是?

    「來,笑一個。」走出法院,一位親友團團員拿著相機對著新人道。

    智美挽著博佳轉過身來,面對著不請自來的攝影鏡頭,她與他不由得愣了愣,但又隨即反應過來,兩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一抹笑。

    計謀成功的微笑。

    快門「喀擦」一聲,八分之一秒的一刹那,為他倆的婚姻留下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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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6 11:02:14
第三章

    新婚第一天,他倆都很想婉拒親友的打擾。

    但龐家姊妹豈是省油的燈,童家親友團更不是容易打發的角色。

    與雙方親友在餐廳用著權充喜筵的午膳,一堆問題連珠炮般的朝他們轟炸而來。

    「你們認識多久啦?以前怎沒聽智美提過呢?」童媽媽問博佳道。

    智美輕描淡寫地回答:「喔,我們認識沒多久,可博佳是我的男朋友中唯一一個願意點頭跟我結婚的男人,我也真該結婚了,所以我就嫁給他啦。」

    「我不是問你。」童媽媽轉頭說:「博佳,你來回答,為什麽你們要這麽趕著結婚?」該不會是先上過車了吧?

    龐博佳點頭笑道:「好的,媽。」

    他一聲「媽」,讓童媽媽眉開眼笑。

    「就跟智美說的一樣,我們雖然才認識不久,但我對她一見鍾情,我也知道她在相親,為了不讓她嫁給別人,我只好向她求婚嘍!婚事會辦的這麽趕,也是因為我想儘快讓她屬於我。」說著,他還環住智美的肩,摟了摟她。「她很不好追。」

    「你還不是追到了。」智美配合地對他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往他懷裏偎去,笑容裏濃情蜜意,幾乎讓大家都對他們的說法深信不疑。

    但龐家姊妹依然有些疑問。

    「這可奇怪了,博佳,半個月前,我們叫你相親,你還百般不願,怎麽才短短兩個禮拜,你就願意結婚了?」龐大姊帶著些歉意地看著智美說:「真對不起,智美,我不是在懷疑什麽,我只是想問清楚一點。」

    智美微微笑道:「沒關係的,大姊,我瞭解你關心博佳的心意,不過你放心,我既然嫁給他了,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龐家姊妹感動地看著智美。心想,太好了,她們總算可以把弟弟放心地交給別人來照顧了。

    博佳趁機說:「之前,我不願結婚是因為我還沒遇到智美,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的是很難說,我一遇到智美,我就知道假如我有可能結婚,對象一定會是她,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們有緣。」他笑著向智美眨了眨眼。

    智美讚賞地回了他一笑。

    親友們見他倆眉來眼去,還以為他倆當真有點默契。

    為了讓一切顯得更合理,智美說:「事實上,我跟博佳都是理性凌駕感性的人,對我們來說,婚禮的形式不重要,相識的過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決定相守一生,我選擇了他,他選擇了我,就是這麽簡單。」

    可在場大多女性都是感性凌駕理性的人。智美的「就是這麽簡單」聽起來雖然很合理,但她們就是無法接受。「愛情呢?愛情可是婚姻的基礎啊,有愛的婚姻才會幸福,你們可愛著對方?」

    這一點,智美難以回答。什麽謊她都可以面不改色的撒,唯獨感情這件事,她不想自欺欺人。

    博佳則朗朗笑出聲。「你們放心,我愛智美。」

    智美瞪大眼睛,看著身邊的龐博佳,有些訝異他竟然可以面不改色地撒下這個漫天大謊。先前他說他對她一見鍾情已經夠扯了,現在他居然還謊稱「愛」她?

    真厲害!

    博佳眼眸突然黯淡了下來,聲音低沉地說:「但有時候,愛情不一定足夠維繫一樁婚姻,我與智美有著共同的人生理想,對於婚姻,也有相同的共識,我想,這應該是比愛情更重要的婚姻基礎吧。」

    他這一席話,震撼了在座許多人。

    智美有些納悶地看著他,心裏閃過一個念頭。

    她雖然還不夠認識龐博佳這個人,但剛剛,她是否碰觸到了他的內心?他好似有一些傷痕尚未痊癒?!那是什麽?

    轉過頭,不意看見龐家姊妹臉色蒼白。智美猜想她大概猜對了。

    龐家姊妹彼此對看了一眼,那一眼,交換著無言的訊息——她們的小弟還未自五年前「那件事」所造成的陰影裏走出來。「那件事」所造成的傷害,恐怕比她們以為的還要多上許多。

    眼光瞄向弟弟身邊的新婚妻子,龐家姊妹來到智美身邊,拉著智美的手,懇請道:「智美,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博佳,以後他就拜託你了。」

    智美訝異地看著龐家姊妹們,又看了看龐博佳。回過頭,她說:「我會盡力。」

    龐家姊妹差點沒感激零涕地跪下來向智美膜拜,智美不敢多想,怕有罪惡感,更怕自已是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聳聳肩,真奇怪,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她看向她的新婚夫婿,發現他正眼神茫然地看著窗外。她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發現那裏什麽也沒有。他在看什麽呢?

    話題又轉回他倆往後的生活打算。一個親友關心地問:「小倆口打算到哪里度蜜月呢?」

    博佳回神,與智美不約而同地說:「不,我們沒打算度蜜月。」

    「這怎麽可以?」童媽媽不讚成。好不容易才結的婚,怎麽可以不度蜜月。

    博佳笑著解釋道:「我們都忙,而且——」

    智美接口說:「媽,你生了一個理性凌駕感性的女兒。」

    博佳接道:「又嫁給了一個理性凌駕感性的男人。」

    「這倒是真的……」龐家姊妹對這一點毫無疑義。博佳真的不是一個感性的男人從來就不是。他務實得緊。

    「所以我們不需要度蜜月。」博佳與智美相視一笑,很高興自己能夠找到這麽有默契的夥伴來應付他們的婚姻。

    這件婚事,也許,還算不賴。

    ☆☆☆

    龐博佳住在臺北郊區,靠山,有一棟獨楝的兩層樓房子和一片花園。

    中午那一餐「喜筵」吃到下午三點多才結束,兩個新人迫不及待地告退。

    親友中有人調侃道:「待會兒我們可得去鬧鬧洞房,沾沾喜氣。」此話立刻引來許多附議聲浪。

    智美差點沒白那人一眼,正想開口「婉拒」,博佳已經說話:「請讓我們倆獨處一陣子吧,這個週末過後我們都各自有工作,相處的時間不多,我們已經不打算度蜜月了,相信大家不會再忍心剝奪我和智美僅剩的一點點新婚的樂趣。」

    他眨眨眼,瞬間收伏了所有人的心,既不得罪人,又順利達成目標,總算沒有人再提議要鬧洞房。智美佩服地看著他,覺得他比她還適合在公關這領域裏工作。

    自由近了,她愉悅地想。

    離開餐廳,與親友道別後,博佳開車先送智美回她位於東區的公寓收拾簡單的行李,而後兩人一起前往他位於郊區的家。

    車子開進一條產業道路裏,沿途有許多有機農場及花卉農場,博佳的房子就買在這一片親近自然的田園中央,四周有樹林環繞。

    沿路上,智美在周道環境和博佳身上來回打量著,愈看愈覺得這個男人有一種特別的氣質。他可能不適合大都會的生活,但他絕對能在這片林野裏生活的怡然自得。

    較之於他的生活領域,她跟他是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裏的兩個人。

    倘非為了婚姻的迫切需要,她也許一輩子也不可能涉入他的世界中。

    因為她不會習慣的。

    一輛農用卡車在經過他們時搖下了車窗,向博佳打招呼。

    博佳也搖下車窗,向車裏的老農人微笑致意。看見智美一臉困惑,他解釋道:「老陳是這附近的居民,左邊你看到的那片有機農場就是他的。」

    「喔。」智美只是點點頭,並沒有太大的興趣。

    產業道路上的車開的慢慢的,騎著機車的老伯速度也慢慢的,遠處,幾頭放牧在草地上的牛只動作也是慢慢的。

    這一切與她所熟悉的生活步調差距太遠了,她猜想這附近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夜生活吧!農家作息八成十點鐘便熄燈就寢,跟日出日落一樣規律。

    她不會習慣的。

    若是度假的話,或許還可忍受一陣子,但要她長久住在這裏?噢,不不不,她絕對不要。

    幸好這個假期只有一個月,一個月一到,她就會回到她自己的世界裏,過她自己應該過的生活了。

    那是她用婚姻換來的自由,非常可貴。

    「在想什麽?」博佳偶然將注意力從方向盤移到她身上,發現她臉上的表情變化多端,一會兒眉頭深鎖,一會兒又舒展開來,他不禁問。

    回過神來,智美笑笑地道:「喔,沒什麽呀,只是覺得這裏的步調好慢。」

    博佳理解地點點頭。「這裏的確不比市區,你可能會不太習慣。但沒關係,就當作是來這裏度假的吧,時間久了,說不定你還會喜歡上這種悠閒的感覺。」

    智美笑笑不語。

    雖然她只來此住上一個月,但他還是克盡職責地替她介紹生活環境。

    他邊開車邊說:「從我左手邊這條路彎進去,早上有傳統市場,你可以在那裏買到你想吃的食材;便利商店和超市則從前面這條岔路轉進去,一般生活用品應該都可以買到;這裏雖然是郊區,有一些有機農場,但還不算是鄉下,大部分的生活所需都可以找得到,有空你可以在這附近逛逛……」

    「喔。」她淡淡回應了聲。

    聽到她這淡漠的反應,他納悶地回過頭,發現她正對他笑著。

    「有什麽問題嗎?」他問。

    智美搖搖頭。「博佳,我只在這裏待一個月,我想熟悉環境是我最不需要擔心的事。」較之於花時間熟悉這裏,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微微一愣,考慮了一下,又說:「雖然你只在這裏待一個月,但熟悉一下環境也還是好的,因為我有時候會不在家,早點熟悉這裏,對你來說會比較方便。」

    智美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說:「我儘量。」

    「若有什麽需要或問題,你可以問我。」說完這句話之後,博佳沒有再說什麽。

    智美察覺到氣氛的不對勁,她試著開始另一個話題道:「你其實很有談判的天分,今天你跟我——我們倆搭配得很好。」若非這事她是主謀,她幾乎都要相信他們之所以結婚,是因為他們真的想結婚了。

    博佳並沒有為這件事感到得意,他只是淡淡地:「七分的謊言加上三分的真實,這樣的謊比較不容易被戳破。」

    智美笑道:「我還是得說我佩服你的臨場反應。」

    他開著車,「說不定我在鏡子前練習過上百次了。」

    智美沒有注意到博佳的語氣有些不熱中,她笑笑地說:「那樣也很好啊,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你想想,一個月後我們就自由了,在此之前花一點時間練習也算值得。」

    「嗯,值得就好。」他說,同時將車子開進一條私人聯外道路裏,不久後,便在一棟中古屋齡的兩層樓房子前停了下來。

    「到了。」他說。「你先下車,我把車子開到車庫裏停。」

    「喔,好。」智美爽快地下了車,看著博佳把車子倒開進院子後的車庫裏。

    智美打量著附近的環境,這房子雖是中古屋,但保養得還不錯。屋前屋後都是花園,左側邊有一座玻璃屋,她好奇地朝玻璃屋走過去。

    一座溫室!

    裏頭養了蘭花和一些見過卻不知名、以及她從未見過的植物。

    「這裏是溫室,我在這裏種蘭花和一些比較脆弱的植物。」博佳拎著她的行李走進來,在一株含苞的葉蘭前駐足,低下頭仔細地觀察著花苞生長的情況,然後,他微笑了,笑得很溫柔。

    智美來到他身邊,湊近著看那朵蘭花與微笑的他。不覺地,她打趣道:「若非這只是一朵花,我可真要吃味了。」

    吃味?博佳愣了一愣,抬起頭來。一雙眼清亮有神地注視著眼前的佳人,眼中浮現一抹興味。

    智美被他專注的眼神看得有些彆扭,這才意識到方才無意間說出口的話有一些奇怪。她乾笑兩聲,嘿嘿道:「我開玩笑的,別當真。」說著,她轉身離開溫室,並知道博佳就跟隨在她身後。

    幾個大步,他就可以走到她身前,帶領她認識他的家。這裏畢竟是他的地盤,但他沒有這麽做。他只是默默地拎著她有些重量的行李袋,跟隨在她身後,步伐悠閒地走著。

    朝花園中的屋子走過去,儼然智美才是這個地方的主人,直到她憶起她只是來作客,她也沒有鑰匙可以開屋子的大門。

    她有些尷尬地站在大門前,搓著雙手,等著博佳慢慢地走過來。

    博佳走到大門前,彎下腰在門階上摸索著。

    智美瞪大著眼睛看著他從一塊可以移動的磚塊下方拿出一把鑰匙。

    「請。」博佳將鑰匙遞給她。

    「放在磚塊下面?」智美遲疑地接過。

    點點頭,他說:「我有時候會忘記帶鑰匙,所以放一把備用的在第二階右邊數來第三塊石磚下,你把磚塊的位置記起來,以後你也可以用。」

    智美聳聳肩,「我不健忘,應該用不到。」她轉過身去,將鑰匙插進匙孔中,向右轉動。

    門開了,她走進去。

    「樓上左手邊第一個房間是你的。」他說,同時將鑰匙從匙孔中拔起來,放回石磚下,以備下日再用。

    智美先打量了下一樓的格局,欣賞他這裏的無障礙室內空間設計。

    房子採光良好,看起來非常乾淨通風。

    她爬上樓,找到左手邊的第一個房間。

    博佳隨後將行李提了上來。「你看看需不需要換,如果不用,我就把行李放在這裏了。」

    智美站在這間房間的大落地窗前,眺望著窗一刖景色。「謝謝,不用換了,就這一間吧,我喜歡大窗戶。」她笑道。

    博佳笑了笑。「晚上可得將窗子關小一點,不然容易著涼,這裏有時候風很大。」

    智美轉過身在乾淨的床鋪上坐下來。

    「你整理一下行李吧,很抱歉我這裏只有一間浴室,我們必須共用,浴室就在房間隔壁,廚房在樓下,對面房間是我的工作室和書房,如果覺得無聊,你可以自行取書來看;我的房間在右翼,其它空房間有一間被我拿來當作儲藏室,兩間是客房,如果你想換房間,可以自已決定,就這樣,有什麽問題嗎?」

    智美笑笑地看著他。「沒有問題,龐先生,你講解得非常清楚。」

    博佳一愣,而後道:「抱歉,我只是希望你住的舒服。」

    「謝謝你。」她說。

    博佳點點頭,「你休息一會兒吧,折騰一天應該也累了。」轉過身,他說:「晚上六點半吃晚餐,這個時間可以嗎?!」雖然午餐吃到三點多才結束,但忙著應付親人們的詢問,他和她都沒吃下多少東西。他想她應該也餓了。

    智美一笑。「客隨主便,博佳,別寵壞我了。」

    沒有答話,他已經走出去了,順便替她帶上門。

    智美歎了一聲,往後仰躺在柔軟的床鋪上。

    他說得沒錯,折騰一天,她的確是累了。

    這床好軟,躺起來好舒服,她不認床,絕對可以很快就睡著。

    看了看錶,已經下午五點多了,要做的事卻還有很多,她不能現在就睡著。掙扎著離開軟床,她起身打開行李袋,將袋裏的衣物拿出來,掛在龐博佳的衣櫥裏。

    松木衣櫥裏有薰衣草的味道,果然,她在衣櫥角落發現了一隻裝有乾燥香草的網袋。嗅了嗅,她決定她喜歡這個香味,於是便勤快地將打包來的衣服掛進衣櫥裏。

    收拾好衣物,她接著將一些盥洗用品帶到隔壁的浴室。

    浴室裏的置物架整整齊齊地放著男性的盥洗用品,這是主人的,她想。

    將牙膏、漱口杯、牙刷、洗面乳、沐浴乳、洗髮精……等等清潔用品擺放在刮胡刀、刮胡膏、牙刷、漱口杯、擠了一半的牙膏和肥皂……等等物品的旁邊,她先是滿意地微笑,而後又皺起眉。

    女人、男人,同住在一個屋簷下。

    他們原來不是兩個陌生人嗎?他們是怎麽會發展到目前這個境況的?

    她是不是做了什麽不可挽回的傻事?居然這樣大剌剌地進駐一個陌生男人的家,窺見他不為陌生人所知的私人的一面!

    突然間,她有種利用了龐博佳的罪惡感。

    他是個好人。

    如果後悔了,現在反悔抽身還來得及,他們的婚姻不是不能註銷。

    良心跟理智都在警告著自己。但那擺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自由——一輩子的自由,教她咬緊牙根,不肯就此放棄。

    就因為這一點堅持與固執,她一甩頭,選擇將那股罪惡感埋藏在心底一個很深很深的角落,拒絕再將它挖掘出來。

    接下來,她洗了個熱水澡,換下身上的套裝,改穿上一套舒適的休閒服。

    吹乾了頭髮後,本想在床上躺一下,一股食物的香味從樓下飄上來,她忍不住走下樓,循著香味找到了廚房。

    她站在玄關處,打量著寬敞乾淨的廚房與站在流理台前忙碌的男人背影。

    他已經換下早先穿在身上的西裝,現在穿在他身上的是一件寬大的格子襯衫和一條陳舊的牛仔褲,腰間系了一條粉紅色的Kitty裙——意外的是,看起來並不滑稽。

    活了二十八個年頭,童智美見過不少男人,穿衣服的、沒穿衣服的她都見過。坐在辦公室裏的、肩並肩一起坐在海堤邊看夕陽的、會議桌上的、甚至是躺在床上的,她也都見過。

    唯獨沒見過一個穿著圍裙,站在廚房裏,拿著鍋子和炒菜鏟如此順理成章、從容,並且怡然自得的男人。

    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說過他會烹飪,那時她只是當笑話聽聽,並不真的相信,如今眼見為憑,她開始相信龐博佳不但會下廚,而且還可能真的連洗衣刷地都親手做了。瞧瞧這間屋子,一個大男人居然有辦法讓它看起來這麽舒適,真不簡單。她萬分佩服。

    「晚餐吃雞肉燴面和玉米湯,可以嗎?」

    他突然轉過身來看著她問,想必是早知道她站在那裏了。

    智美有些訝異,但還是說:「都可以,客隨主便。」她確確實實當自己是一個來此短暫居留的客人,只是她向來習慣主動,所以有些不太能適應被人照顧。

    他轉過身去。「冰箱裏的存糧快吃完了,我忘了找時間去採購,只好弄些簡單一點的食物。」

    「我以為我們晚餐是要吃外食,我沒想到你會自已下廚。」智美在餐桌前坐下來,自動地拿出兩副餐具,在餐桌上擺好。

    博佳笑道:「來的時候你可能沒注意到,這附近沒什麽餐廳,要吃館子得到遠一點的地方才有,所以我若在家,都是自己準備食物。」

    「這樣麻煩你,我有點不好意思。」她誠實地說。

    他笑說:「我總不能讓你下廚。」

    智美笑了笑,沒答話。她也不能下廚,因為她連煎個蛋都不會,要她下廚,不如教她去死。

    試了湯頭,熄了火,他先將玉米湯端到餐桌上,接著又把燴面和醬料一起端上來。

    「好香。」智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中午時忙於應付家人,她沒吃下多少東西,眼前美味的食物完完全全勾起了她的食欲。

    他笑了,替她盛了面,淋上醬料。「開動吧,我不是基督徒,沒有飯前禱告的習慣。」

    智美笑著咬了一口麵條,「很高興我們不用飯前禱告。」說著,她大大方方地享用起美味的晚餐來。

    舌蕾一接觸到美味的香料,所有的感官都敏銳地被喚醒。智美一臉幸福地叫道:「哇,真好吃,當你太太的人一定很幸福!」

    博佳本來正埋首吃面,聽見她的話,不由得停止進食,抬起頭來。「對不起,你剛剛說什麽?」

    沒有察覺任何不對勁,她呼嚕呼嚕地吃著熱騰騰的麵條,邊道:「我說,你的廚藝真好,當你太太的人會很幸福。」

    一陣發自喉嚨深處男性的醇厚笑聲朗朗地在廚房裏迴響。

    博佳大笑著,智美莫名所以地看著他,遲疑:「我說錯了什麽話嗎?」

    顯然她一點兒都沒有身為龐博佳的太太的自覺,也不認為自己已婚。看著她困惑的模樣,博佳猶豫著要不要提醒她。他的笑聲停止了,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咽下。

    童智美不認為她已經嫁給他了,這是再理所當然的,不是嗎?!

    他們的婚姻只是一個權宜之計,是他們為了逃避必須面對的婚姻問題而衍生出來的畸策,透過這一樁婚姻,他們將得到彼此所想要的自由,這意謂著他無權羈絆她,他甚至不該有想要約束她的念頭——不管是有意或是無意。

    龐博佳在心底自問,他真的想要這一樁毫無意義的婚姻嗎?他有沒有在無意中,促使他們結婚的目的變了質?童智美——他的婚姻合夥人,是個很吸引人的女子,不是嗎?他會不會是因為受她吸引,才昏了頭的答應她的「求婚」?

    許多疑問在他心中一個又一個的浮現,他清楚地看到諸多問題所在,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要知道真正的答案。

    此刻,他所該堅持的,應是在木已成舟後,盡力遵守他們當初的種種約定——他會給她自由。這是他在此刻明確不過的目標了。

    他不像智美那樣,對自己的婚姻毫無感覺,這跟他當初想的不一樣,在法院交換過戒指和誓言後,他的心態就有了些許變化。

    與她結婚並沒有為他帶來獲釋的感覺,相反的,他竟然覺得他是個「已婚男人」了。他想這或許是因為今天才剛結婚的關係,也許再過幾天,他就不會這麽認為了。此刻會如此,大概是適應不良的緣故吧。

    他對婚姻這種東西向來有些過敏。

    厘清了一些散亂在腦中的思緒,他的心漸漸清明。

    「博佳?」見他失神不語,智美叫喚了聲,同時有些不確定地看著他。

    他抬起頭,視線凝聚在她臉上。他對她微微一笑,她放鬆了些。

    「有什麽問題嗎?」她問。

    搖搖頭,他說:「沒有,一切都很好。」

    智美也笑了,「是嗎?你也這麽覺得。」她說:「我也覺得到目前為止,所有的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喔,一切都會很好的,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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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6 11:02:43
第四章

    這天晚上,智美睡在她的房間裏,很快便睡著了。

    過去即使是在她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床上,她也偶爾會因為工作或其它事情所帶來的壓力而久久無法入睡——即使她已經累得動彈不得。

    隔天一早,鳥鳴和晨曦叫醒了她。

    博佳給她安排了一間看得見日出的房間,她精神飽滿地醒來,看了看時鐘,發現不過才五點半多。

    這張床真的很好睡。她嗅了嗅枕套的味道,聞到陽光和香草植物混合的味道。

    或許是薰衣草的關係吧,薰衣草香幫助放鬆神經,減輕壓力。

    早晨的微風從未關緊的窗子吹進來,雪白的窗簾被吹得飄飛起來。下了床,她走到窗邊,將窗簾拉攏、束起,同時注意到有人在花園裏穿梭。

    是博佳。

    他也這麽早起床啊?

    這時間,他在花園裏做什麽?

    她看見他蹲了下來,半腰高的七里香恰恰遮住他的身影,只看見他頭上的大草帽。

    不久後他又站起來,走到一片矮小的綠色植物前——真抱歉,她能喊得出來的植物名稱實在不多。

    他在挖掘泥土,她看見他把一個球狀物體放進泥土中,然後又將泥土覆蓋起來。

    他抬起手臂在額頭上抹了抹,突然他往窗子的方向看過來。

    智美愣了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朝他揮了揮手,沒有像受驚的小兔一般躲開,假裝沒看見。

    他露出一口白牙,朝她咧嘴笑著。

    智美讀出他的嘴型,發現他是在跟她打招呼。

    他用唇語告訴她——早安,睡美人。

    智美笑了。想到她睡了一夜的頭髮此刻應該是蓬亂的見不得人,他真是幽默。

    她微笑地拉上窗簾,轉身走到房中央換下睡衣,隨即到隔壁浴室盥洗。

    十五分鐘後,她神清氣爽地走下樓。

    沒見到博佳,想必他還在花園裏,她跟了雙便鞋,走出大門到花園裏去。

    他的花園不小。

    昨日來,沒仔細瞧;今日在晨曦下看這花園,才驚覺花園的美麗。

    開著紫色花朵的朝顏花盤繞在矮籬笆上,花朵和葉片上還凝有早晨未蒸發的露珠。

    朝露湛湛,在陽光折射下益發晶瑩剔透,玲瓏可愛。

    泥地上鋪著一條合一人行的青石小徑,石頭上爬滿了青綠色的薜荔。健康的韓國草從石縫裏竄出來,智美脫了鞋,將鞋拎在手裏,同時赤腳踩上那猶沾著露水的柔軟草皮。

    腳底板傳來搔癢和冰涼的感覺,非常特別。她笑了起來,在花叢中穿梭。

    在都市叢林裏生活了太久,她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像現在這樣,距離自然這麽的近?但她不覺得遺憾,她只是非常訝異自己立見然還滿喜歡這種赤著腳踩在草皮上的感覺。嗯,真不錯,有度假的味道了。

    「我是不是該立一塊牌子,上面寫『請勿踐踏草皮』?」

    智美愣了一下,抬起頭,看見龐博佳從一叢木槿後探出頭來。穿著短袖T恤的他袖子卷到肩膀,裸露的兩條手臂看起來非常結實。

    她張大著眼,欣賞地看著他結實的肩臂。「真的不能踩草皮嗎?」

    博佳呵呵笑出聲,越過木槿花叢走了過來。「我開玩笑的,這些草皮很少有人踩,我想只要不把它踩禿,它們會很歡迎你的。」

    「哦?」智美看著腳下的青蔥小草。「你知道它們在想什麽?」

    「不,我不知道它們在想什麽,但它們會用自己的語言告訴我。」

    「哦?」智美還是不太相信。她只是笑。

    博佳來到她身邊,自在地蹲下身,修長的手在草皮端稍上來回撫觸著。

    智美彎著腰,長髮沿著頸項垂下,不自覺地在博佳肩膀和手臂處搔拂著。

    博佳伸出手:「來,蹲下來,別站得那麽遠,聽聽看它們在說些什麽。」

    智美聳聳肩,在他身邊蹲下。摸了摸草皮,但她什麽都聽不到。「我沒有聽見它在說話……或者是我聽不懂。」語氣沒有很懊惱,因她並不在乎自己能否與植物溝通,畢竟每個人都有他的限制。

    博佳笑了。「植物的語言跟人類不同,你要真聽見它在你耳邊說話,那才是不尋常。」專注地看著韓國草的生長情況,用指頭撥開一小叢草,輕輕施壓,又放開。「瞧,這一季的韓國草生長得非常健康,根部發育良好,莖葉有彈性,不會介意我們接近它們。」

    智美的注意力從草皮移到園丁身上。「你就是這樣跟它們說話的?」

    博佳點頭。

    她支著肘看他。「很有一套,嗯?」

    「只要多用點心,你也可以做到。」

    智美只是笑。「我們用心的領域似乎不太相同。」

    博佳注意到了。不是每個人都跟他一樣對植物存有相同的熱情,他察覺到自己過於一廂情願。

    沒說什麽,站了起來,他看向她:「我說過早安沒有?」

    想起什麽,智美促狹地道:「早安,睡美人?」他真的是這樣說的嗎?

    博佳突然臉紅起來。「先前看到你,直覺就想要那麽說,沒有別的意思。」

    智美調侃道:「我知道,就是字面的意思而已。」

    「是的。」共處一夜,讓他多了些平常沒有的浪漫情懷,如此而已,一切終歸要回到現實中來,童話中的情節是不存在的。

    智美比較實際,也比他更缺乏浪漫的細胞。她笑笑地站起來,正好迎上早晨的陽光,非常燦爛。「早安,博佳。」她說。

    「早安,智美。」他忍住想伸手將她頰上的髮絲撩到耳後的衝動,淡淡地回應。「你肚子餓了嗎?我們回去吃早餐吧。」

    「早餐?喔,我現在終於想起來我到花園裏做什麽了。」她抬起頭笑道:「龐先生,我們早餐吃什麽?」

    博佳不失幽默地回答:「答案在冰箱裏,讓我們回去看看冰箱裏還剩下什麽吧。」

    他們一齊穿過花園,回到屋子裏。

    時間是早上六點四十分。

    新婚的第一天早晨、第一個星期日。

    博佳負責準備煎餅和火腿蛋。

    智美則煮了咖啡。她不會下廚,所以她很樂意能夠為他們的早餐貢獻一點力量。

    然後,依照昨晚的慣例,吃完食物後,兩人一起收拾餐盤。

    吃完早餐,博佳要到市場採購,智美閑著無聊,也跟了去。

    他們到傳統市場買了少量的魚、肉,以及大量的各式蔬菜和水果,隨後他們又到超市去買了牛奶和果汁以及一些日用雜貨。

    這附近的居民大多認得博佳,智美跟在他身邊,逢人問起,他便說智美是來作客的朋友,問的人都不太相信,但儘管臆測,卻也無從得知實情,最多最多只是猜智美是博佳的女友,沒有人猜到他們已經結婚。

    這一天,兩個人除了吃、睡以外,都沒有其它的計畫。

    午餐吃外帶回來的熱食。

    下午,博佳在書房裏看完了一套武俠小說。智美則窩在房間裏寫一份計畫案。

    晚餐,博佳下廚,三菜一湯,菜色簡單卻非常可口。智美已經注意到博佳雖然不吃素,但肉類在食物的比重上明顯偏低,他們的菜色多半以蔬菜和蛋類為主。

    智美向來是雜食性動物,但只打算待一個月,便客隨主便,在食物上,她並不挑食。博佳吃什麽,她就跟他吃什麽。

    兩人相處的情況生疏有禮。

    日子在柴米油鹽醬醋茶裏無聲地走過。

    ☆☆☆

    再隔天。

    星期一早晨。

    前一天的休閒步調完全天翻地覆。

    床鋪太舒服,害智美睡過了頭,起床時,已經八點多了。

    平常住在市區,這剛好是她的起床時間,但她現在住在郊區,她得開快車——非常非常的快,才不至於遲到。

    平常她最不喜歡無故遲到的下屬了,這會兒她可不能自己破例。

    急急忙忙換裝打扮,捉起手提電腦下樓時,沒看見博佳,只在廚房裏找到了一份早點。

    來不及吃早餐,她奔到屋後的車庫,這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她的車沒有開過來博佳這裏。

    來的時候因為是週末,用不到車,而她平常又常搭捷運上下班,雖然自己有車,卻不常開,所以竟然就這樣忘記把車子開過來。

    這下可好,她要怎麽去上班?

    找博佳。

    她丟下手提電腦,匆匆忙忙奔上樓,敲博佳的房門,但沒有回應,他不在,到工作室,也沒有人。想到他可能會在花園裏種話,她又奔下樓,穿著高跟鞋跑到花園裏,四處找尋,沒有見到人,她又往溫室去。

    但龐博佳也不在溫室。

    從沒有出過這種岔子,她有些著急。

    貪快,高跟鞋的鞋跟踩過草皮,沒留意草皮被她踩得坑坑洞洞。

    又回到屋子裏,她氣餒地坐在椅子上,正打算打電話叫計程車,博佳的身影出現在大門口。

    丟開電話,她倏地站了起來,同時間拖著他的手臂往車庫走。「快快快,我上班要遲到了,我忘了把車開過來,拜託你送我一程。」

    博佳看了下表,發現時間的確已經不早。

    二話不說,他爬進車子裏,發動引擎。「對不起,我忘記你早上要上班了。」

    智美爬進駕駛座旁的位置,有點抱怨地問:「你上哪去了,我到處找不到你。」

    他將車子開上產業道路,慢條斯理道:「我到附近鄰居的家裏看一株變種的玫瑰,這棵玫瑰生了天藍色的花苞,非常稀有,如果開出來的花整朵都是藍色的,我打算分幾枝來培育看看。」

    早上九點半有個會議要主持,已經瀕臨遲到的智美此時根本無心聽博佳講他的玫瑰故事。

    她蹙著眉道:「能不能請你開快一點,我快遲到了。」

    博佳也蹙起眉,但沒說什麽。他踩下油門,儘量加快速度,但還是不夠快。智美心急,看在眼底,他淡淡地解釋:「這條產業道路上常常有老人家和小孩騎著腳踏車沖出來,如果開太快,撞到人,不太好,以後你如果自己開車,也要記得小心一點。」

    智美聽不進去。車速還是不夠快,她在車裏坐立難安,有種想跳車的衝動。

    車子一開出了產業道路,來到通往市區的大馬路上,博佳便道:「把你的安全帶系上。」待智美將安全帶系上了,他才催快油門,車子很快便進入市區,不久後來到智美工作的大樓。

    車一停妥,智美便急急跨出車外,博佳叫住她:「智美,你幾點下班?」他需不需要來接她?

    「不用來接我,我今天會自己開車過去。」匆匆忙忙丟下一句話,智美便跑進大樓裏,趕赴她九點半的會議。

    博佳望著智美匆忙離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他才將車子掉頭,往回程的方向開。

    回程,在同一條產業道路上,老農人騎著腳踏車,慢慢地行進著。

    這種速度才是屬於這裏的正確步調,但智美是個都會女郎,她慢不下來。

    回想著先前她匆忙奔進大樓的身影,博佳有種彷彿她一去就再也不回頭的強烈感觸。心頭有一些奇怪的思緒在滋長,他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麽滋味。

    回到家中,看見花園裏被鞋跟所踩踏出來的坑洞以及擱在餐桌上沒有動過的早餐,那種心情更是蔓延到全身,他藉著修復受傷的草皮來平復情緒,一會兒光景,草皮修復了八成,但心中依然有兩成的莫名情緒無法加以掃落。

    這起因於龐博佳與童智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裏的人。

    但,這是事實,認清事實為何會讓他這麽不快樂?

    ☆☆☆

    過了一天半的山居生活後又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裏,對於辦公室裏敲打著不同的鍵盤、接聽不完的電話、不斷收到的傳真,以及行程排得滿滿的行事曆,智美前所未有地感到安心與親切。

    一種「對」的感覺,這步調、這環境,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一離開這裏,童智美就不是童智美了。

    一大早起來便煩躁、憂慮不已的情緒,自她重新踏入辦公室後,便揮掃一空,她全心全力地投入她擅長的領域裏,忙碌讓她再無心力去思考其它。

    偶爾停頓下來時,她就深刻地感受到——這才對。

    除此之外,其它的,都不對。

    她不能夠適應龐博佳生活中的一切,他們是不同領域的兩個人。之所以結婚,只是為了方便。

    會議後,花了一點時間將過去幾日的種種情緒重整一番,她得到這樣的結論。

    助理潔西卡拿了束花走進來。「童,快遞。」

    「啊。」智美抬起頭,笑著接過那束香水百合,嗅了嗅,交給助理處理。「誰送來的?」

    潔西卡笑道:「二線電話。」

    智美會意地點點頭,拿起電話接聽,「喂,童智美。」同時撥空看著從花束上拿下來的燙金卡片。她笑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好聽的男音。「智美,生日快樂。」

    智美愣了下,問:「誰的生日?」

    「我生日。」

    智美恍然大悟地笑道:「恭喜恭喜,邁入三十大關了。」

    對方反笑說:「男人哪來什麽三十大關,三十五都還嫌大年輕呢。」

    「唉,真是不公平喔。」智美說:「怎麽,特地送花給我?」

    「問候你啊,你最近在忙什麽?」

    面對男友的詢問,智美笑笑地道:「我?我忙著張羅結婚的事啊。」

    「結婚?」訝異地,又笑道:「開玩笑的吧,智美,你不是一直宣稱不結婚的嗎?喔,不不,你絕對是在開玩笑。」

    智美突然想試探一件事。「豐臣,我問你一件事,假如我真的結婚了,你還敢不敢跟我來往啊?」

    趙豐臣笑道:「怎麽不敢,就算你童智美真結婚了,你這麽愛玩,有人管得住你才怪。」

    智美鬆了口氣。「太好了,一切都沒有變。」朋友還不知道她結婚的事,照這情況看來,就算他們真知道了,情況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她還是可以維持往昔的社交,繼續過以前的生活。

    「變?怎麽會呢。」趙豐臣說:「對了,今晚有沒有空,我要開生日party,一塊兒來玩吧。」

    智美爽快地道:「好,沒問題,我去幫你祝壽。」

    「那好,我去接你,六點下班?」

    「嗯哼。老規矩?」

    「是,老規矩,絕不遲到。」

    結束這通電話,潔西卡也已經將花放進花瓶裏了。「童,你真的不打算結婚嗎?你這位男友不錯呀。」

    智美摸了摸指頭上的結婚戒指,猶豫了下,將它脫下來,隨手放進抽屜裏。

    「我這位男友不是結婚型的男人,事實上,我的男朋友們沒有一個是結婚型的人,我自己也不是——你瞧瞧我,我看起來像是個適合結婚的女人嗎?你能想像我為一個男人洗手做羹湯嗎?」

    上下打量一番。「是不太能……可,童,你看起來好像跟上個禮拜有點不一樣。」

    智美斂住笑。「不一樣?怎麽說?」

    潔西卡搖搖頭。「不知道,我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有一點點不太一樣……」

    智美警戒起來。「是……像已婚的人嗎?」

    她笑了。「怎麽會?你不是不結婚嗎?」潔西卡的年紀只比智美小一點點,她說:「奇怪,我就挺嚮往結婚的,在職場上工作,哪里比得上在家裏當一個賢妻良母,可惜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對象。」

    不像已婚,智美放鬆了,「如果你願意的話,改天我請我那票親友給你介紹幾位結婚候選人好了,他們找的人大致上都還不錯。」只是不適合不想結婚的她。

    「相親?」潔西卡想了想,說:「好啊,試試看也好,說不定還真的能找到一個好對象,那就麻煩你啦。」

    「不會,一點兒也不麻煩。」智美笑道,「他們很喜歡幫人作媒。」她有切身經驗。

    接下來,陸陸續續又有幾通電話撥進來,都是智美的男朋友。開頭第一句就是:「哈羅,最近在忙什麽?」或者:「很久沒一起出來玩嘍,你在忙嗎?」

    智美一一應付過去,心想,真糟,這半個月來忙著籌備婚事,結果把男友們都冷落了。

    只希望從今以後,她的生活能夠儘快回到原先的軌道上。她已經感受到改變所帶來的不便了。

    ☆☆☆

    龐博佳在一個私人藥用植物研究機構裏有一份暫時性的工作。

    工作內容主要是與幾位研究員一起合作研發、測試藥用植物的效能以及培育具有高經濟價值的藥用植物,像是香草植物及香料植物等等。

    早先他已將一些正在改良中的香草移回住處繁殖並且觀察,所以大多時間,他都待在家中,偶爾才帶著觀察紀錄和報告回到研究所與其他研究員一起討論。

    這一天,送智美去上班後,他回到家中,接到一通來自研究室的電話後,便開車趕到位於陽明山上的植物園。

    一位研究員發現園裏正在培育的一批經過改良種植的薄荷產生了不明原因的病變。薄荷由根部開始腐爛,最後蔓延到整株植株。

    博佳帶了一些種在他溫室裏卻生長得非常健康的薄荷便上山去。

    這批薄荷因為是改良過的,雖然已用人為的力量儘量將環境佈置得類似薄荷的原產地,但終究還是有可能培育失敗。

    如果培育計畫失敗了,一切可能都要重新開始,那將耗費大量的時間、金錢,以及人力。

    到薄荷園瞭解薄荷染病的情況後,博佳留下來與幾位駐園的研究員一起討論可能的解救之道。

    一位研究員拿著土壤的檢驗報告出來,沒有在採樣的切片上發現黴菌或是其它病變。

    博佳看著那份報告,詢問:「土質的檢驗結果出來了嗎?」

    「正在檢驗中,但問題應該不是出在土壤上,當初培育時已經測試過,證明此處土壤的酸鹼度適合種植。」

    「不一定,土壤中的物質也可能會產生變化,最近山區多雨,如果土壤變酸或含水量過高,薄荷可能就會生病。」

    在一叢薄荷前蹲下,博佳拈起一小撮土壤,用手揉搓著。

    「我帶回家種植的薄荷就長得很好,完全沒有腐爛的現象,如果是薄荷本身產生病變的話,我種的那些應該也會生病。這些土壤很濕,太濕了……問題可能出在這裏。」

    研究員道:「這些薄荷的根都爛掉了,如果無法挽救的話,我們的計畫勢必得重新開始。」

    博佳站起來,帶著土壤樣本走進研究室裏。

    「如果真的沒辦法的話,我那裏還有一些植株,不至於必須重新開始;只是如果問題真出在土壤上,而沒有辦法改善的話,我們可能得另外尋找適合栽種的地方了。」

    將土壤弄成玻璃切片,放置在高倍率的顯微鏡下。「小莊,你來看看這個。」

    小莊訝異地道:「啊,這是……」

    博佳點點頭。「對,是水。水分太高了,可能改變了土壤的酸鹼性和一些物質,等完整的報告出來以後,你傳真一份到我那裏。先看看有沒有辦法將土壤回復成原來適合種植的情況,如果不行,再另外想辦法。」

    「嗯,我知道了。對了,學長,你要不要順便看看我最新改良的蝴蝶蘭?快要開花了喔。」

    「哦,要開花了?」博佳感興趣地說:「長得真快,如果改良繁殖成功,這種花期長的觀賞用蘭花一定會很受歡迎。」

    小莊笑說:「還不知道呢,配種後的結果可能會生出沒有繁衍能力的品種,能不能成功,要再觀察好一陣子才會知道。」

    「嗯,走吧,去看你的蘭花。」小莊家就在這植物園附近,開車的話,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

    「順便到我家吃個便飯吧,也快到晚餐時間了。」

    「晚餐……已經這麽晚了啊?」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這才發現天色已近黃昏。智美不知下班了沒有?

    「我先打個電話回去,雅茜知道你要去,一定會很高興。」

    回過神來,博佳連忙阻止道:「等一等,小莊,我看我還是改天再去你家吧,今天已經晚了。」

    「晚?」小莊看了看表。「才五點多耶。」

    博佳笑了笑,說:「我家裏有客人。」他想回去做晚飯。

    「客人?」小莊出主意道:「這樣吧,學長,不如把你的客人一起帶回我家吧,我老婆的廚藝可不是我在蓋的,保證色香味俱全。」

    博佳有些為難。「恐怕不太行,沒有事先跟她說,下回吧,下日再叨擾。」

    見博佳不肯答應,小莊有些失望地說:「好吧,我也不好勉強你,就下回吧,我和雅茜隨時歡迎。」

    「嗯,下日再去看你的蘭花,記得如果培育成功了,要分我一株。」拍拍小莊的肩,博佳道:「我先回去了,薄荷園的報告一出來——」

    「我知道,我會傳真給你。」小莊忍不住笑道:「學長,你的客人是個女客人吧,瞧你急的,好像要回家看老婆似的。」

    博佳聞言,只是愣了一愣。「我表現得很著急?」

    小莊點頭。「活像我當年追雅茜時一樣。」他笑道:「也該是時候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吧,學長,男人三十一枝花唷,歲月不饒人,拈花惹草固然很有意思,可家庭溫暖也是很重要的,還是早點娶個老婆回家過年吧。」說著,他大步離去。

    博佳駐足了半晌,小莊的話在腦子裏盤桓不去。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他以為他已經讓它變成過去了。然而近來幾日,他仍然時常想起當年的事。

    智美勾起了他的回憶,令他不禁懷疑,自己答應跟智美結婚的原因是否跟這件事有關?

    他自私的利用了童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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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6 11:03:06
第五章

    智美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參加過這種笙歌達旦的派對,震耳欲聾的音樂和酒讓她有些恍惚。

    一整個晚上,她跳舞、狂歡、飲酒,整個人輕飄飄恍如在雲端。

    累了,她躲到較為僻靜的角落略事休息,看著精力充沛的男男女女繼續在舞池裏舞動著身軀。

    今天生日宴會的壽星趙豐臣端了杯雞尾酒來到她身邊的沙發上坐下。笑道:「怎麽了?今天好沒精打采,不好玩嗎?」

    智美推開那杯酒,搖頭道:「不不不,我不喝了,再喝就醉了。」她說:「不

    是不好玩,我想是累了吧,我想我大概真的老了。」

    趙豐臣叱笑道:「老?你會服老?開玩笑的吧,童,這可不像你。」

    智美笑了笑,眼神瞅著他,道:「好像你很瞭解我似的。」

    「我夠瞭解你了。」趙豐臣說:「你啊,愛玩、愛鬧,像是一匹脫韁野馬,沒有人可以馴服,心高氣傲,偏偏又是這麽的迷人、這麽的壞、這麽的教人想要接近……」他愈說愈像呢喃耳語,溫熱的嘴唇慢慢貼向智美耳邊,輕輕吻了一下,又轉向她的唇。

    智美感覺著他的唇印著她的。以前他們也吻過,也迸發過激切的火花,但今天這一吻,智美沒有想回應的欲望。

    他吻著她的頸項。「也許我們可以試著結婚,你認為呢……」

    結婚?智美想都不想便笑:「那要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了。」跟趙豐臣談婚姻……哈!

    腦海裏閃過另一張男人的臉孔,智美突然迷惘起來,心底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一種偷情的感覺……

    偷情?!

    她倏地張開眼睛,在趙豐臣又要吻上來之前,先一步跳了起來。

    下巴被撞疼,趙豐臣納悶地看著她。「智美?」

    十二點的鐘聲突兀地在音樂中斷之際響起。智美捂著胸口,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

    當當當當……十二聲的鐘聲終於結束,智美也回過神。

    她看向趙豐臣,遲疑了下,又突然脫口道:「我想回家了,生日快樂。」說完,她拎起小皮包便往大門口走去。

    趙豐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追上她,拉住她的手。「怎麽了,童?你今天怪怪的。」

    智美搖頭,拍拍他的臉頰:「只是累了吧,我回去了,拜。」

    「我送你。」

    智美仍然搖頭。

    趙豐臣笑道:「你真的怪怪的,你又沒開車,怎麽回去?我送你,等我一下。」他轉身去取車鑰匙。

    智美呆站在原地,這才醒覺到她真的是有些失常。

    奇怪,是酒喝多了嗎?

    她走出大門,希望冰涼的夜風能將腦袋吹醒,但好像沒什麽用。

    趙豐臣將車子開了過來,智美讓他送她回東區的公寓。

    一路上,智美都沉默地看著漆黑的夜色,沒有開口。

    趙豐臣開了幾次話頭,但都沒有人接下去。

    今晚大概是沉默之夜吧!他樂觀地自我調侃。

    深夜裏,車流少,沒多久車子便開到智美住的大廈前。

    車一停妥,智美只說了聲「再見」便下車了。

    趙豐臣看著她的背影良久,發現她還有一點跟往常不一樣她忘了給他一個道別的吻了。

    她是怎麽回事?

    ☆☆☆

    智美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回事?

    公寓在八樓,一樓只有兩戶,環境非常不錯,她搭電梯上樓,電梯門開,她邊掏鑰匙邊往家門口走去。

    突然,她停下腳步,雙眼圓睜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博佳?」

    蹲在她公寓門口的龐博佳看見她回來,才緩緩地站了起來。「你回來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她不解地問。

    博佳張開口想解釋,卻又緊閉上嘴巴。

    遲疑了好半晌,他才淡淡地說:「我見你沒回我那裏,打過電話來一直沒人接,有些擔心,就過來看看。」她站的很近,他聞得出她身上有酒味,也猜出了她沒有回到他那裏的原因。

    「喔。」智美總算找到鑰匙,她低下頭不去看他,有些尷尬地道:「我跟朋友出去了,忘了告訴你一聲。」她本來就不是會交代自己行蹤的人,但此刻她卻對沒有交代自己的去處而感到不自在。「嗯……對不起。」

    「沒有關係,你不必道歉,這是我們約定好的,我的職責是提供你自由,你不必向我交代你自己的事。」

    鑰匙一直插不進匙孔中,博佳見了,順手接過,「我來。」替她開了門後,又把鑰匙還給她。「我也該走了,再見。」

    「呃,等……等一等。」出於直覺的反應,智美叫住他。

    他回過身來。「什麽事?」

    什麽事?「呃,喔,嗯……這麽晚了,你回去不方便,進來吧,我沒有空房間,如果你願意,我的床可以借你睡。」對了,這就是叫住他的理由。

    見他遲遲不進屋,智美忍不住上前拉了他一把。「進來呀。」

    博佳猶豫了一下,才被動地隨智美進屋。

    這是他第二次進入她的房子,第一次是結婚那天他過來幫她搬行李,今天是第二次。

    「你如果累了,可以先睡,我要去洗個澡。」說完,她逕自進房,拎了睡衣便走進浴室裏。

    博佳沒有進入她的房間,他待在客廳裏,本來想等智美洗完澡後跟她商量一件事,他想跟她說,住在郊區她上下班都不方便,一起住一個月的事就算了,省得奔波勞累。

    但不習慣熬夜的他,在沙發上等了一會兒,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智美洗完澡出來,見到博佳窩在長沙發上,已經睡得很熟了。

    雖是夏天,但夜裏仍有些涼。

    她在他身邊蹲下來,考慮著是要叫醒他還是替他搬件被子過來。

    見他實在睡得香甜,心想她自己也最不喜歡在熟睡時被人叫醒,於是,她悄悄地回到臥房裏,拿了條毯子回來,輕輕地蓋在他身上。

    「晚安了,龐先生。」

    儘管很多人都認為她愛玩、愛鬧、脫韁不羈,但她從來沒讓男人留在她屋裏過夜。

    他是第一個睡在她屋簷下的男人,卻也是名正言順的。他畢竟是她法律上的婚姻合夥人,有絕對的權利在她客廳的沙發上酣睡。

    沉默地看了博佳的睡顏好一會兒,智美也累了,她回到自已房裏,一下子就睡著。

    睡著了,作著有薰衣草香的夢。

    ☆☆☆

    早晨醒來時,龐博佳已經離開了。

    沙發上整整齊齊折疊著一條毯子,就像他一絲不苟的個性一樣。

    說不出一早醒來,發現他已經不在,心裏突然竄起的感覺是什麽?

    智美覺得心煩意亂,從不將壞情緒帶進工作中的她,卻無法擺脫掉一整天悶悶不樂的壞心情。

    順著她的意,她結婚了。

    順著她的意,他給她她所要的一切自由。

    順著她的意,她什麽都得到了、什麽都有了,但為什麽,她還是這麽不快樂?

    她不快樂!

    她居然不快樂?!

    大大震驚,她童智美向來自認為本世紀最懂得自得其樂的現代女性,而今她卻快樂不起來。

    拉開辦公桌的抽屜,翻了翻,在文件夾下方找到那枚戒指,她重新戴上它,心情才好了一點點。

    潔西卡抱著一大束花走進來,看見那枚戒指,便道:「誰送的呀?好沒誠意,一顆鑽石都沒鑲。」

    智美轉著金戒指,看前看後:「鑽石也不過是碳的結晶體,算得了什麽。」

    「那花呢?」潔西卡將一大束綠寶石玫瑰放在她桌上。

    「花?」智美看了那束花好一會兒,呐呐地道:「花應該種在土裏,我剛好就認識一個種花的男人。」

    潔西卡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上司。「童,你吃錯藥了?」

    智美歎了歎,承認道:「不,我結婚了。」她亮了亮手上的黃金指環。「瞧,我的結婚戒指。」

    其實,說她吃錯了藥也沒說錯,若非吃錯藥,她怎會昏了頭想出跟龐博佳結婚這樣灑狗血的計畫來?她又不是羅曼史迷。

    如果時間可以倒帶重來,她不認為自己會再這麽做。

    她已經清醒過來了。

    很明白她做了一件傻事,但已經太遲,來不及反悔。

    ☆☆☆

    有了前一天的經驗,龐博佳不認為回到她自己世界中的童智美會再折回他的世界裏來。

    他的生活方式不適合她,她一定也很清楚這一點。

    所以一個月的約期就此作廢了也罷。

    反正當時也只是口頭上的約定,智美根本無須遵守。

    假使不幸地,他那三個姊姊過來探望他們「夫妻倆」,他會告訴他們,智美工作忙,出差去了。

    藉口是人想出來的,他的腦袋還不至於鈍到連一兩個理由都掰不出來。

    然而他真的無法理解智美又回來的原因?

    她就站在他門口,上了一天班的她看起來有些疲倦,但眼神仍然是精神奕奕的。

    「嗨。」智美打招呼道:「我六點下班,要在六點半趕回來吃晚餐實在是太趕了點,以後我們週一到週五的晚餐時間能不能延後到七點鐘?不然我就只好自己在外頭吃飽了才回來了。」

    博佳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剛剛說了什麽?」他不確定地問。

    智美好氣又好笑。「龐博佳,才一天不見,你耳背啦?」說是這樣說,她還是重複了一次剛剛的提議。

    博佳笑了。「七點鐘……當然可以。」

    「謝謝。」她笑道。

    遲疑著,他還是問了一句:「為什麽?」

    智美已經預備好一個答案。「做事情應該要有始有終。」

    是的,非關愛情。

    只因為已經做了的事,既然無法重新開始,後悔又無濟於事,就只好咬緊牙根,硬著頭皮撐下去,走一步算一步。

    不過,其實事情也還不至於那樣糟。

    起碼龐博佳還算是一個滿不錯的結婚夥伴,不是嗎?

    ☆☆☆

    接下來幾天,他們的家居生活是這樣的——

    早上,共進早餐,然後各自忙自己的事。

    智美自己開一小時的車到公司上班,博佳則忙於拯救他的薄荷園。分手前他們會先商量好今天是否一起吃晚餐,或者各自在外解決。

    如果博佳有時間,智美下班後便會直接回郊區來,剛好趕上一頓熱騰騰的晚飯;假如博佳沒空,那麽智美會自己外帶熱食回來,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吃,有時候則兩個人一起吃,省去煮飯的時間。

    晚餐後,是私人時間。兩人有時會看看新聞,如果有人租了DVD回來,偶爾也一起看,一起討論劇情,一起笑。

    他們的生活規律而有計畫,兩人一如朋友般,互相尊重,彼此照應。

    衣服是各洗各的。

    屋裏的清潔工作則一起合作。

    兩個人也都儘量在適應對方的生活習慣。例如智美晚睡,博佳早睡,有時智美為了工作熬夜,半夜裏,起來泡牛奶當消夜時,一定會儘量不發出聲響,以免驚醒已經入睡的博佳。

    而博佳早起,如果他起床的時候智美還在睡,他也會放輕腳步聲,小心地不吵醒需要睡眠的智美。

    兩個人都不習慣婚姻生活,都在探索、學習,遇到衝突,他們會坐下來溝通,並且各自退讓一步。

    他們的相處以不碰觸對方私密的心靈世界為原則。

    時間在無聲中消逝,日期向後推延,日曆變瘦了,已經過了一個禮拜。

    迎接他們的,是週末親人的來訪。

    週六一早,博佳接到電話。

    「姊姊要來。」博佳告訴智美。

    「啊,也該是時候了。」

    她才在想那群親友團什麽時候才會來「探班」呢。真是貼心,給足了他們一個禮拜的「蜜月緩衝期」。

    「準備好迎戰了嗎?」博佳問。

    智美歎了一歎:「叫他們放馬過來吧。」

    ☆☆☆

    星期六下午,龐家姊妹攜家帶眷地殺到弟弟家來。

    博佳與智美早已準備好作戰裝備,隨時都可以放手一博。

    他們連袂站在門口等候。

    趁著丈夫在停車,龐大姊抱著三歲大的小女兒率先到達,注意到博佳夫妻倆手挽著手非常親密,她在心裏偷笑著。看來他們夫妻倆處得還不錯。「來,貝貝,叫舅舅、舅媽。」

    小女孩骨碌碌的大限好奇地在智美身上打轉。「舅舅、舅媽。」

    博佳抱起外甥女,笑道:「貝貝,好久不見了。」

    貝貝伸手摸著智美的長髮,咧嘴笑著:「舅媽漂漂。」

    智美愉快地笑道:「好可愛,嘴真甜。」

    龐大姊道:「如果喜歡孩子,也趕快生一個吧,家裏頭有小孩會比較熱鬧。」

    智美笑笑不答。

    沒多久,龐二姊和龐三姊也到了。龐二姊手上抱著一歲大的幼兒,龐三姊則挺了個六個月大的肚子,在老公的陪伴下前來。

    屋裏頓時充滿了笑語與談話聲。

    博佳被三個姊夫給包圍住,智美則被夾在博佳的三個姊姊和兩個孩子當中,難以脫身。

    那頭,姊夫說:「我一直勸你姊姊不用操心,可她就是放心不下,其實男人晚一點結婚也沒什麽大不了,最要緊的是娶對人,要娶錯了對象,可就真的慘了,一輩子翻不了身。」言下之意,值得揣測喔。

    這頭,姊姊說:「怎麽樣?新婚生活還能適應吧?男人難免都有些粗心,如果博佳有什麽地方疏忽了,智美你別不好意思提醒他。你們現在才結婚不久,可能還沒有這些問題,男人都有健忘症的,尤其是你的生日啊、結婚紀念日啊,哪一次他們記得住;不過這也不打緊,最要緊的是好好看牢他,人非聖賢,夫妻之間最要緊是要能夠寬容原諒,你慢慢揣摩,日後一定會明白我們的意思。」

    接近傍晚時,龐大姊和龐二姊道:「哎呀,怎麽才聊了一會兒就天黑啦,借個熱水泡泡牛奶。」

    龐三姊則問:「智美啊,你會作菜吧?待會兒我們一起準備一些好吃的來喂那些男人的胃吧。」

    智美原來一直保持微笑,從容應對,但一聽龐三姊這麽講,一時間不知該怎麽應對。開玩笑,要讓龐三姊跟她一塊兒進了廚房,她以後鐵定沒完沒了。

    龐家這三個姊妹愛護弟弟過了頭,要讓他們知道她連煎蛋都不會,搞不好會叫她去烹飪班報到。

    正猶豫著,博佳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抱歉了,三姊,智美不下廚。」

    「不下廚?」龐三姊不解地望著智美。「為什麽?」

    智美也瞪大眼,不解地看著博佳。他怎麽一句話就戳破她的罩門?他在想什麽?

    「是啊,為什麽?」龐大姊和龐二姊泡好牛奶,走了過來。

    博佳朝智美一笑,「因為呀,我們在結婚前就約定好了。」他向她眨眨眼。「智美對油煙過敏,所以廚房的事我不要她碰,再說我也捨不得讓我太太變成黃臉婆呀。」與智美相處的這幾日,他早看出她的不諳廚藝,也早料到姊姊們定會叫她下廚,所以他早想好應對方式。

    啊……好個博佳,真是編謊高手。智美感激地回他一笑,感謝他替她解圍,這下她可有個好理由可以遠庖廚了,呵!

    「是這樣啊……」龐家三姊妹明顯地有些失望。

    她們大概是認為自己的弟弟娶個不下廚的老婆實在是太委屈了。智美淡淡一笑,不無彌補意味地說:「這樣吧,待會兒吃完飯後我替大家煮咖啡。」

    博佳適時地插了一句:「智美煮的咖啡可不輸外頭那些咖啡館賣的,我真是幸運,不用出門就能喝到好咖啡。」

    龐家三姊妹這才面色稍霽。「喔,那就期待晚飯後了。」

    智美略略鬆了口氣,心想,她應該不用去烹飪班報到了吧。

    感覺博佳輕輕捏了她的手一下,她抬起頭,微笑,將手放進他粗糙的掌心中,用觸覺向他說:謝謝。

    ☆☆☆

    於是,晚餐仍由博佳下廚。

    智美就負責在客廳招待博佳的親人。

    晚飯結束後,他們一邊看新聞,一邊喝著智美煮的咖啡。

    咖啡的香醇徹底收買了三姊妹的味覺,也就不再挑剔智美居然不懂廚藝的「缺點」了。

    晚上,這些難纏的訪客決定留宿一晚,怕被發現她跟博佳分房睡,別無它法,智美只好悄悄收拾東西,將枕頭抱到博佳房裏。

    兩間客房加上智美讓出來的那間,剛剛好一家睡一間。

    博佳已將棉被搬到地板上,將床鋪讓給智美。

    時間還早,智美換上睡衣,躺在床上,一時無法入睡。

    博佳也還不打算睡,盤腿坐在地板上翻看著一本雜誌。

    她趴在床緣,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注意到智美打量的視線,他放下雜誌,抬起頭來:「什麽事?」

    「睡不著。」

    他笑:「咖啡喝多了?」

    「哎呀。」她翻過身,仰躺在大床上。「好麻煩,為什麽我們什麽事都要顧慮親人的眼光呢?」

    「因為他們是出於關心呀。」博佳說。

    智美挫敗地閉上眼,這也就是為什麽她會結婚的原因了。

    博佳看著智美懊惱的神情,他站了起來,將雜誌放回書架上,並將架子上的一個紙盒取下來。

    「還是睡不著嗎?」他輕聲問。

    「嗯。」她悶聲道。

    「要不要玩大富翁?」

    大富翁?她張開眼睛。「好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她坐起來,拍拍床鋪道:「上來吧,我們在床上玩。」

    博佳愣了愣,移開眼光說:「在地板上玩比較好。」

    看了眼冷冰冰的地板,智美不同意地說:「在床上比較舒服,快點上來呀,我好久沒玩這種遊戲了。」她是個典型的享樂主義者。

    見他仍然有些遲疑,智美突然明白地道:「你該不會是覺得不好意思吧?」

    博佳黝黑的臉頰竟然微微泛紅。

    她猜對了,智美笑道:「怕什麽呢,我會吃了你嗎?」

    博佳在床緣坐下,看著她,緩緩地說:「智美,我可是個再正常不過的男人,你就這麽信任我?」

    「換個方向思考,或許你會覺得我這個人有些隨便,但我就是這樣子。」智美拿走他手中的盒子,立刻著手佈置遊戲。

    「智美,這個問題非常嚴肅,你信任我?!」

    佈置完畢,她抬起頭,笑道:「對,我就是信任你——好了,來玩吧,先猜個拳。」

    博佳苦笑。這是他最不想要的「信任」。

    她伸出手,剪刀、石頭、布。

    博佳出布,他贏了。

    「你先。」

    丟骰子,五點,前進五步機會。

    博佳翻開他的機會。「智美,你得保護你自己。」

    「放心,我一直都在這麽做。」擲出骰子,哇,十一點——命運。

    換博佳擲骰,十點,他說:「說不定我是個採花大淫魔,這麽信任男人,小心吃虧。」

    智美丟出三點,她甩甩頭,說:「那正好,我是個好色女人,你遇上我,你自己才要小心,小心我把你吃乾了抹淨,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六點,博佳以三千元買下一棟法拍屋。「你只不過是在耍嘴皮,要真發生了什麽,你就後悔莫及了。」

    四點,往回走七步,該死!「才不會呢,你才是需要擔心的那個人,因為如果我們兩個不小心發生了什麽,一定是我主動,不然你這個『謙謙君子』,恐怕連我一根寒毛也不敢碰。」

    男人最不想當的就是女人口中的「謙謙君子」。

    「我是尊重你。」

    「我則是信任你——好啦,有結論了,事情就是這麽簡單,換你丟骰子嘍。」

    博佳拿起骰子,無言地高高擲出。

    擲骰子是跟命運打交關,充滿了賭注的意味,他們之間,彷彿也有一些這樣的特質。

    兩個人一直玩到深夜,最後倦意襲來,雙雙疲累地倒在床上,這才結束了這場不分軒輊的遊戲。

    ☆☆☆

    隔天,兩人都睡過了頭。

    房門忘了鎖,一早,龐家姊妹在看到他們倆親密地依偎在同一張床上後,會心地相視而笑。看來她們是可以放心了,博佳的婚姻生活顯然相當美滿。

    客人們在自己料理了早餐後,便悄悄離開,意在將美好的周日時光留給新婚的夫妻倆獨處。

    可惜天不從人願,龐家姊妹前腳才走,童家人便率眾來訪。

    結果到了晚上,智美又帶著枕頭到博佳房裏。「嗨,再來跟你擠一晚。」她無奈地笑道。

    博佳早有準備。「今晚來下西洋棋吧。」

    這次他們可記得要鎖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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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6 11:03:35
第六章

    生活裏大多時候是很平順的。沒有什麽大起大落的波濤,也鮮少有什麽驚天動地的狂風暴雨,日出了,日落了,偶爾下下雨,有時則晴空萬里,平平凡凡也是一種難得的福分,但人們總是必須失落了、受創了,才曉得要珍惜。

    如果日子一直這麽平凡的走下去,日復一日,智美幾乎察覺不出昨天與今天有什麽不同,也注意不到今日與明日又會有什麽差異。

    翻開日歷時,她才大夢初醒,一個月就要這樣過去了,她簡直不敢相信。

    五月底結的婚,才一轉眼,六月已進入了尾聲。

    前一陣子她還覺得長夜漫漫呢,誰曉得那也只不過是一眨眼的事。

    就像失眠的人總以為長夜無盡,黎明不會來,但待曙光初露,再回想前夜,才驚覺那輾轉反側在時間的長河中,不過是一粒小小的沙,早就被不斷前進的時光之流給淹沒了。

    此刻她就有這樣的感覺。

    早晨醒來,她如過去一個月來那般,梳洗過後,換好上班的正式服裝便下樓吃早餐。

    有時候博佳會跟她一起吃早餐,有時候他在這時間便已經出門,但他會在桌上留一份早點。

    被一個男人這樣周全的照料,一開始她有些不習慣,但久而久之,也就順理成章,習慣成自然了。

    今早博佳沒有出門,智美下樓吃早餐時,她特別注意著博佳的一舉一動,猜測他是否也已經發覺他們的一個月之約即將在今天到期。心想如果他留意到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有一些奇怪的反應。

    這樣的心態也很有些問題,但智美忽略它,不打算加以討論。

    早餐是常見的一杯雞蛋牛奶加上法國土司。

    博佳也如往常一般跟她道了早。

    他們也如往昔各自端坐在餐桌一角,邊吃早餐邊說明自己今天大概的行程,以及是否回家吃晚飯。

    「我今天可能要加班,最近公司在趕一個大case,所以可能趕不回來吃晚餐。」智美說。

    「喔,剛好我今天也得上山去看看薄荷園的土質改善到什麽程度了,晚上我可能會到同事家吃飯,我們就各自解決吧。」

    「喔,好,那就這樣決定了。」智美困惑地說。

    「嗯。」

    一切正常。

    太正常了,反而有些不尋常,因為今天應該要表現得跟平常不一樣才對呀。今天可是最後一天了。

    智美按捺著,一邊喝著雞蛋牛奶,一邊觀察著博佳臉上的神色。

    但他神態從容自若,完全無跡可尋。

    喝光了牛奶,啃完了土司,智美拭了拭唇角,緩緩地說:「我上班了。」

    博佳翻著今天的早報,淡淡地道:「好,開車小心。」

    就這樣?他沒其它的話要說?

    好歹他們也當室友當了一個月了,連道別的話也沒有?

    智美站了起來,悶悶地道:「我去上班了。」

    「好。」

    瞄了他一眼,還是沒反應。

    智美有種想捉住他的衣領搖晃他的衝動,但她已經站起來了,所以接下來的唯一動作只能是離開餐桌,準備上班去。

    「我去上班了。」她無精打采地說。

    她腳步有些沉重地往外走。

    「智美。」博佳叫住她。

    哈,悶騷!終究還是忍不住了吧。

    智美款款地轉身回來。「什麽事?」

    博佳抬起頭,如往常一樣那樣淡淡地笑著。「你今天真奇怪,同樣一句話說了三次,是不是生病了?下班後去看一下醫生吧。」

    智美體內一股無名火上揚,她蹙起眉:「你才需要看醫生呢,不管你了,再見!」

    說完,她氣衝衝地離開,走到車庫去將車子開出來。

    博佳站在窗邊,看著智美開車上路。

    「再見,智美。」歎了口氣,他走到樓上的書房裏,將紙張放進傳真機裏,輸入一個傳真號碼。

    ☆☆☆

    智美一早來到公司,潔西卡已將一疊整理過的文件、郵件和傳真放在她桌上。

    儘管心情有些低落,但她還是儘量振作起精神,準備努力工作。

    她將私人信件移到一邊,先處理緊急的公務。

    待公事告了一段落後,她才開始拆信和看傳真。

    然後,她的注意力被一張傳真信函所吸引住,從一疊紙張裏抽出那張手寫的傳真,她既釋然又會心地綻出一朵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

    她確實是笑了,但隨著字裏行間的行進,她漸漸收斂住笑意,抿起了唇。

    智美:

    有些事情不適合面對面地攤開來說,例如我們現在要談的這件事。

    不瞞你,從你搬到我那裏住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每天在倒數著日期——別誤會,跟你相處很愉快,你是個很棒的室友。你從來不挑食,非常好養,喂飽你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工作。

    一個月的時間曾經感覺很長,但如今回想起來,卻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令人訝異日子居然一下子就過去了。時間過得具快,可不是?

    花園裏有一種放心花,一年只有一季花期,只在黃昏時開,太陽下山後便凋謝。醞釀了一整年的期待,卻在短短的幾個小時裏就結束了一生的燦爛,我時常納悶,不知她為誰綻放?或者,誰也不為,只是天性如此?

    最後一天晚上,我失眠了,就爬起來寫這封信。看見你房裏很早就熄燈,想必你睡得很好。

    已是凌晨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不知道這一個月來,你的感想是什麽?與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是否讓你有坐牢的感覺?希望沒有。

    假如有的話,我向你致歉,同時也向你道謝,我知道我姊姊們不容易取悅,謝謝你的配合,也希望你還滿意我的表現。能當你的合夥人,我深感榮幸,而如果你認為婚姻的偽裝已經不必要,歡迎隨時找我簽字。

    看你搬家的感覺光是想像就覺得很奇怪,所以我就不打擾你了。

    今天我會住到山上去,一個禮拜後才會回來,我想你一定很迫不及待要回市區,你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慢慢搬東西,這一個月來,累你舟車勞頓,辛苦了。離開後,請記得幫我鎖門。

    最後,恭喜你重獲自由,並祝你一切順心如意。

    依然是朋友?

    博佳

    ☆☆☆

    在花園裏設定好自動灑水的裝置,博佳滿身大汗的離開花園,回到屋子裏。

    智美應該已經看到傳真了吧。

    沒有當面道別,是有些不夠大方,但這樣比較好,比較不會覺得捨不得。相處的這一個月來,他已經從不適應到習慣了她的存在。

    習慣在早上準備兩份早餐,道早安、說再見。

    習慣在晚上等候一個人回來一起共進晚餐的感覺,聽她聊白天發生的瑣事,一起洗碗,看新聞。

    習慣聽她爽朗的笑聲,習慣看她的笑容,習慣偶爾會出現在兩個人之間的莫名尷尬,然後一起別開臉。

    習慣在睡不著的夜裏,有人可以一起下棋;習慣早晨醒來,在花園裏照料花草時,抬起頭就看見她站在窗口揮手向他打招呼。

    習慣她偶爾不耐煩時會有的小動作,和不自覺擰起的眉頭——她可能自己都沒發現呢。

    也習慣喝她煮的咖啡,他會懷念的。

    智美是他生命中的一小段意外的插曲,出現和停留的時間雖然不長,卻會成為他記憶中的一部分。他知道,往後,當他看見旋心花開的時候,他就會想起她。

    因為對他而言,她是一個……很特別的朋友。

    ☆☆☆

    智美從早上開始就一直在生悶氣,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氣什麽?

    或許是氣博佳傳真來的道別信,或許就是氣他本人。

    在看了他的傳真後,她有股衝動想要開車回郊區,把他攔下來,用力地搖晃他,問他究竟在想什麽?

    居然、居然連當面跟她說聲再見也不願意,反而還逃到山上去,活像在避難似的。他把她當成什麽了啊?洪水猛獸還是妖魔鬼怪?為什麽不大大方方地送她?

    早餐時還裝的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呆樣,真是愈想愈讓人想生氣。

    沒有丟下繁忙公事跑回郊區,是理智阻止了她。

    從早上氣到下午,生氣讓她辦事效率更加迅速,一時間,所有該做的都做了,預定的加班時間也取消,她從市區一路氣回郊區,回到博佳住處,停妥車,開了門,發現一室冷清,她才冷靜下來,怒火一點一點地消卻。

    他真的不打算跟她說再見?

    滿腔怨怒無處發洩,智美突然泄了氣,在門前的石階上坐了下來。

    此時落日餘暉映照著寂寥的花園,庭院有幾許深深。

    智美脫了鞋襪,放下公事包,赤腳走進花園裏。

    過去沒有花多少心思在這片園子裏,到現在她還是只識得幾種基本的常見植物,像是長春藤和玫瑰花之類的。

    博佳所說的旋心花種在哪里?她是一點概念也沒有。

    智美在花園裏漫無目的地閑晃著。

    草叢花叢裏,有不知名的昆蟲在鳴叫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夕陽漸漸地隱沒入山,帶走了最後一抹餘暉,暮色降臨在花園裏,眼前一株開滿著白色花朵的不知名植物,竟在一瞬間紛然凋零。

    智美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株白花。

    醞釀了一整年的期待,短短的幾個小時裏就結束了一生燦爛……

    智美在這株不知名的花朵前蹲了下來,心中滿滿是無以名狀的惆悵心緒。

    也許他是對的。

    有些事情不適合面對面地攤開來說,例如說再見這件事。

    當晚她便收拾行李,將博佳給她的鑰匙放在桌上,同時把屬於她的一切都帶走。

    她無聲無響地離開,重返她所熟悉的城市。

    ☆☆☆

    回到市區的第五天,日子彷彿又倒退回五月以前,什麽事都還沒發生的那時候。城市裏快速的生活步調淹沒了一切,淹沒思想,處於其中的人們無法退後,只能前進、不斷地前進。

    智美到底是個城市人,即使曾經屬於田野一段時間,依然有辦法很快返回她在城市中的生活軌道。

    蘇安桐已經許久未曾在健身俱樂部見到童智美,是以今日見到智美,她非常訝異。而職業的本能讓她嗅出了一絲不尋常。

    她好奇地問智美:「一個多月沒見到你,還在忙著逃婚啊?」

    踩在健步機上,智美瞥她一眼。「好奇嗎?如果我告訴你我過去一個多月都在做什麽,你得保證不把事情刊載在報紙上,公諸大眾。」

    「你當我什麽人?我像是那種會出賣朋友隱私的人嗎?」說是這樣說,但安桐一點兒也沒有被冒犯的感覺,智美是什麽個性,她太清楚了。「說吧,你手指上那枚戒指是怎麽一回事?」

    戒指?智美抬手一看,這才發覺她忘了將戒指除下。「真是觀察入微。」她佩服道。

    「故事想必精采,我蘇安桐洗耳恭聽。」安桐期待道。

    「好吧,反正瞞不過你。」智美放慢健步機的速度,調整好呼吸的頻率後,抬頭向安桐微微一笑:「我相心你也猜到了,我結婚了。」

    儘管已有準備,但安桐還是感到有些驚訝。「你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是不是?」急著想知道內情,她完全忘了應該讓受訪者盡情自由說話的基本採訪原則,著急地問:「對象是誰?結婚多久啦?哎呀啊,你怎麽沒請我當你伴娘?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咧,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智美忍不住大笑出聲。能讓素來以冷靜自持的蘇安桐方寸大亂,她非常得意。「別急別急,我慢慢說給你聽吧。」

    接著,智美開始向安桐敍述過去一個月來所發生的林林總總,場景也由健身俱樂部轉移到市區裏一家情調好、燈光佳的夜貓子咖啡館。憑窗而坐,當安桐喝完第一杯咖啡的時候,智美剛剛好將故事大略講完。

    但揭露的只限於事件本身,不包括智美本人對事件的看法。她下意識地隱藏起自己在這一段時間的心路歷程。

    安桐可不是傻瓜,這整件事,她最感興趣的,也是最重要、最精采的部分莫過於智美與那位龐先生兩個人的內心世界了。

    為了滿足好奇心,她想挖出一些內幕來。

    「這位龐先生想必有許多過人之處吧?」安桐試探地問。

    智美輕描淡寫地笑道:「他?不過是個園丁,平常也就種種花、煮煮飯、掃掃地,你認為他會有什麽過人之處?」

    安桐很快便捉出重點,並且加以分析:「如果他真的這麽平凡,照你的說法,你們不過才相識一個多月,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你——智美——是這麽眼高於頂、寧缺勿濫的人,你會嫁給他?還跟他一起生活了一個月?我相信這位龐先生一定不只是你說的那樣簡單。」

    經安桐一說,智美在記憶裏重新勾勒出她所認識的龐博佳……博佳是個什麽樣的人?他跟植物說話,他會下廚,他非常體貼,他令人有安全感而且願意以全心信任,他還非常聰明——光看他應付她家人的手腕就可以發現。除此之外呢?還有些什麽?

    「怎麽樣?」安桐問。「想到些什麽了吧?」

    是有些什麽,但智美想藏私,不想說。「我一定要回答嗎?」

    安桐用力點頭。「小姐,好心點吧,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

    「好吧。」智美簡單地道:「博佳他是一個可以讓女人放心託付終身的男人。」是的,歸結總總他「平凡」的特點,智美得到這樣的結論。

    安桐兩眼大瞪,「這意思是……」智美其實是來真的,她的婚姻並非如她先前所言般只是權宜性質?她不懂。

    智美回想著與博佳共同生活的那些日子的點點滴滴。

    「意思是……龐博佳是個平凡的男人,但是安桐,你想想看吧,現今這個社會上,有哪個男人能像他這麽安於平凡?大街上男人一把捉,哪個不號稱是新貴,哪個不立誓成為王永慶第二?這種時代,誰還下廚,誰還跟花草講話呀?就是因為平凡,所以在一堆『自命不凡』的人當中,他反而才是真正不平凡的那個人。」

    沒錯,就是這樣。

    智美憶起第一次見到博佳時,她認為他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但跟她所認識的那些男人又有一點不一樣。

    不一樣在哪里,如今她知道了。

    博佳有他自己的風格。他不是別人,他就是他自己。

    平凡中的不平凡啊……安桐沉吟道:「所以,這就是你挑上他當你所謂的『婚姻合夥人』的原因?」

    智美搖搖頭,笑道:「安桐,你糊塗了,你忘了我結婚的真正目的嗎?就算博佳再好,我也不會因為他的『好』,就跟他結婚。我們之所以結婚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目標,我們都要自由,都不要牽絆,都受不了一再與人相親——這才是我挑上他的原因。」

    「可是……就我所聽見的,我覺得你們很登對啊。」安桐不確定地道:「再者,你說你要自由、你不要牽絆、你受不了一再相親,所以你挑上他,跟他結婚,問題是,你真的確定他之所以不結婚,理由跟你完全一樣?天底下有這麽巧的事?如果你們觀念這麽相近,我倒覺得你們還真是結婚的好夥伴。嗯,登對,登對!」她拍手道:「你們乾脆當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算了,反正婚都結了,正好撿個現成,便宜你們了。」

    「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智美訝異地看著安桐。「大概是我的話不小心誤導你了吧。」她強調道:「我跟博佳一點都不適合。」

    「是嗎?」安桐笑笑地道:「你剛不還說他是個可以讓女人放心地託付終身的男人嗎?我聽錯了嗎,嗯?」

    「沒錯,我是這麽說過,如果你被他養一個月,包准你也會這麽認為。」

    「難怪你氣色這麽好,真羡慕。」如果可以,安桐倒真的有興趣試試看讓一個好男人這樣照顧,但她迄今一直沒這種機運。

    回歸正題,智美繼續說:「不過這跟我們適不適合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的生活步調相距太遠,根本配合不來。」

    「配合嘛,不就是你退一步,他讓一步嗎?」

    「沒這麽簡單。」智美用力搖頭。「我不可能會習慣他那個環境的,我不可能像他一樣跟花園裏的花花草草溝通,也不可能下廚作菜……不可能……」

    安桐一針見血地問:「是『不可能』,而不是『不願意』?」

    「什麽?」智美愣了一愣。

    安桐傾身問了一個她剛剛就一直想問的問題:「智美,我問你喔,假如教你再回去跟那位龐先生一起生活,你願不願意啊?」

    智美連考慮都不考慮。「我為什麽要回去?我結婚不是真的為了結婚耶,我是為了自由、自由!」

    「嗯。」安桐手肘支著下巴。「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以生。」羅曼·羅蘭的名言。

    「什麽?」智美沒聽清楚。

    「唉,你還真是不自由,毋寧死。」安桐下了個評語。

    「什麽?」這回智美是不確定。

    安桐不理會智美的抗議。她看著她,說:「智美,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跟那位龐先生一起生活了一個月這麽久,對你而言,他在你心中的意義依然還是跟一開始一樣,純粹只是一個單純的合作對象而已嗎?他在你心中究竟算是哪一根蔥?」

    蔥?安桐漸進式的詢問,讓智美沉默了半晌。博佳於她而言,究竟算是什麽?

    見她沉思良久,安桐道:「是不是很難回答呀?」

    智美點點頭。「是有一點難。」

    安桐循循善誘道:「你覺得他重不重要?」

    智美摸摸下巴。「難說。」這題目好像不適合設計成二選一的選擇題。

    「不重要?」

    「不。」

    「那麽是重要?」

    「也不。」

    「智美!」安桐太想知道答案了。

    智美低著頭,把玩著精罐裏的小湯匙。許久,她才開口道:「博佳他……他算是我一位……很特別的朋友吧。」

    「朋友?」這隱含著什麽特別的訊息嗎?

    「啊,是的,一位特別的朋友。」智美點點頭,自己接受了這樣的答案。

    安桐露出一抹微笑。「我覺得你應該要再多花點時間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智美啊,基於朋友的立場,我不得不提醒你,人是會改變的,有時候時間久了、立場轉移了,很多堅持可能都是無謂的,說不定再過幾年,你就會真正想結婚了也說不定。」

    智美挑起右眉。「這我可不敢確定。」

    安桐笑道:「所以我才說是『說不定』啊。」

    智美用表情表示不以為然。「不會的。」

    安桐也不介意,她比較關切的是,「現在你跟那位龐先生算是處於分居狀態吧,以後有什麽打算?」

    「沒什麽打算。」智美淡淡地道:「維持現狀就是目前最好的打算了。」

    「如果你以後遇到一個讓你想結婚的人,你怎麽辦?」

    智美與博佳討論過這個問題,她說:「不管是誰想結束好重新開始,我們都會放對方走,感情上,我們不干涉對方。」

    「這樣做有意義嗎?」安桐不解地說:「到底,你還是沒有得到真正的自由啊。」

    智美聳了聳肩,「自由也是有限度的,我很滿意我現在所得到的,目前,這樣就夠了。」起碼親友不會把她當商品一樣到處推銷了。在他們眼中,她是已經「出清」的存貨。

    「是嗎?聽起來你對自由的標準認定好像又比前一陣子降低了。」安桐微笑地說。

    「有嗎?」智美一點兒也不這認為,她還是以前那個童智美啊。

    安桐看著她,別有深意地說:「我怕你是當局者迷。」

    「迷什麽?」智美笑問。安桐這說法有趣,她想聽聽她怎麽說。

    「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歸結先前自智美處所聽來的總總資訊,安桐畫龍點睛道:「你素來冰雪聰明,智美,你想想看,倘若你真的只是將那位龐先生視為一個追求自由的合作對象,你又何必一再強調你們之間的『不適合』呢?」頓了頓,她說:「除非你對他有感覺,你是嗎?——不,不用回答我,你自己心裏清楚就好。」

    智美的表情由困惑到深慮,安桐拍拍她的肩說:

    「我有個採訪,先走一步,下次再聊。」她祝福智美能夠看清楚她真正需要的是什麽,希望她幸福。

    安桐轉身大步離去,智美的思緒猶自糾纏在安桐的問題中。

    她為何如此介意她與博佳之間的不適合?

    這個問題,智美一時無法回答自己。她足足想了三天,在邏輯、哲學與種種情感因素中來回穿梭尋覓,她終於找到了答案。

    一開始,只是注意到兩人在生活方式上的差異,但開始將這些差異化為主觀上所認定的「不適合」,卻是因為對他有了意料之外的感覺。

    因為對他有感覺,所以才會注意到兩個人之間的不適合。

    而一再強調他們的不適合,純粹是為了不想讓自己無法在婚姻裏即時抽身,故需時時提醒自己,以免不小心忘記,一失足成千古恨。

    天啊,是什麽時候開始的?這又是怎麽發生的?

    她……她竟然喜歡上龐博佳了?!

    而她甚至想說服自己,他對她來說只是一位「特別」的朋友。

    她真蠢,竟然讓這種事情發生,在他們的合作關係裏,最不需要的就是愛情來攪局了。

    怎麽會這樣呢?

    智美想了許久,認為這不能全怪罪自己。

    就跟她告訴過安桐的一樣,博佳本來就是一個很容易讓人對他產生好感的人。所以她會喜歡他,也就沒麽好震驚的了。

    這個男人人見人愛嘛!她也有可能是一時給迷惑了。

    智美不自覺地咧開嘴笑。

    給自己作了一番心理建設,能夠面對事實之後,接下來,她得好好想想往後應該怎麽辦?

    ☆☆☆

    雖然回到自己的公寓裏已有一段時間,但智美仍然不時會想起住在郊區的博佳。與蘇安桐的一席長談,挖掘出太多太多她過去從未想過的問題,她發現她似乎更加掛念她的合夥人了。

    第八天,回到城市裏已經第八天了,她開始想念他的好廚藝,想念他為她特調的雞蛋牛奶,想念他家裏床鋪上的薰衣草香,也想念他那一扇可以看見日出的大窗。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天際,窗內的人開始覺得這一夜恐怕不容易入睡。

    ☆☆☆

    博佳已經下山回家來了。

    剛回來的那時候,餐桌上、花園裏、客廳的沙發、書房中、以及主臥室的那扇迎接日出的大窗……屋前屋後、屋裏屋外的每一個角落,似依稀可見一個長髮垂在腰後,笑語盈盈的窈窕身影在屋裏四處遊蕩。

    博佳費了好一番氣力才將那身影驅逐出腦海。

    他知道她會離開,但當他從山上回來時,開門的那一刹那,他心底依然有一些期待能夠在屋裏見到她,但她走了。

    他不確定智美是什麽時候離開的,但她已經不在了,她帶走所有的東西,獨獨留下他交給她的房子鑰匙以及她留給他的回憶。

    他記得智美在這屋裏活動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記憶之深,連自己都感到訝異。

    他尤其想念她的咖啡。

    但她已經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不會回來了。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在天際,窗內的人開始覺得這一夜將不容易入睡。

    ☆☆☆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

    智美睜開眼睛,看見床頭鬧鐘的時間指著凌晨兩點十五分。

    她睡不著。就跟昨夜、前夜、大前夜一樣,她失眠沒有辦法入睡。

    拉開床頭櫃,取出兩顆安眠藥,又倒了杯水放在床前。

    她一向不隨便吃藥,但沒辦法,還是得吃,不然睡不著,白天會沒精神工作。

    猶豫地看著手掌心的白色藥片好一會兒,吞了一口水,正要將藥片配水服下的時候,眼角瞥見床頭上的電話。

    瞪著那具電話良久,心底在電話與安眠藥中掙扎,最後,她丟開藥片,改捉起話筒,在改變主意前迅速地按下了幾個號碼。

    電話很快地接通了。

    話筒中傳來嘟嘟的聲響,智美微濕的手緊捉著電話等待著。

    響了三聲,那頭,電話被接起。

    「喂,龐博佳。」聲音有些慵懶,但卻很清晰。

    她已經沒有反悔的餘地。

    聽著他的聲音,智美忍不住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嗨,是我。」

    今夜的月光太明太亮,博佳睡不著,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凌晨一點多,他眼睛還是沒法合上。

    無聊之餘,他取來西洋棋,坐在床鋪上一個人扮演雙重身分,在棋盤上自相殘殺。

    一個人玩棋也不知道玩了多久,一通不在預期之內的電話劃破深夜的寂靜,令他足足捉著話筒呆滯了三秒鐘。

    「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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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6 11:04:01
第七章

    聽著博佳的聲音,智美緊捉著電話,一時間不知道該講些什麽。她催促自己快開口說話,但舌頭就是不聽使喚。

    博佳沒有催她,他自己也還處於震驚狀態,尚未恢復過來。

    兩人據著話筒,各自躺在柔軟的床鋪上,好一會兒沒人說話,只是靜靜聽著對方的呼吸聲。

    漸漸的,平靜下來了。智美開口:「你睡了嗎?我打擾到你沒有?」

    透過電話機所傳來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有些不真實。但在想念一個人的時候,好歹,聊勝於無。博佳回答說:「沒有,我還沒睡,我正在下棋。」

    「下棋?你有客人嗎?」

    「沒有,我一個人玩,打發時間而已。」

    「喔。」原來。

    「嗯?」怎麽了?

    不想猜測心意,不想躲藏,智美淡淡地道:「我睡不著。」

    博佳抬頭看了眼窗外的明月。「你那裏看得到月亮嗎?」

    智美抬起頭,看向窗外。「嗯,看得到啊,很亮是不是?還是滿月耶。」

    「聽說被這種月光照到的人比較不容易睡著。」

    「真的?難怪我睡不著,你也是嗎?」

    「我也是。」

    「真巧。」智美說:「那我們來聊聊天吧,好不好?」

    「好啊,反正睡不著,想聊什麽?」

    「隨便聊聊,聊什麽都可以。」她只是想聽他的聲音。

    博佳沉吟了片刻。「那……聊聊你怎麽會打電話來好了。」

    她不答。「你回來多久了?」

    他反問:「你又回去多久了?」

    這樣不行。智美喪氣地說:「我們得換個話題。」

    「我同意。」他回答。

    但智美卻還是回答了:「今天是第八天……喔,不,是第九天了。」已經過了午夜,又得加一天。

    那麽她在他上山那天就回去了。「不是要換個話題嗎?」

    「是要換啊,不過還是先把該講的講一講,心理沒負擔比較好——你剛回家嗎?」

    「嗯,前天才回來。」智美真正想說的是什麽?博佳耐著心等待。

    「我有沒有東西忘在你那裏忘記帶走?」正是閒話家常的口吻。

    「有。」

    「真的,是什麽?」怪了,她還以為她收拾得很乾淨了。

    你的身影、你留在屋裏的種種回憶,博佳心想。他說:「冰箱裏有一瓶優酪乳,你買的,還沒開過呢。」

    智美恢復記憶。「我忘了收拾冰箱了,請你幫我處理掉吧。」都那麽久了,大概也過期了。「還有其它的東西嗎?」

    「應該沒有了,我沒有仔細檢查過,不是非常確定。」他說謊。

    「再換個話題吧。」好像又聊不下去了,她建議。

    他問:「最近過得還好吧?」

    「很好。」她說:「你呢?」

    「也很好。」他答。

    「薄荷園現在怎麽樣了?」

    「改善了些,漸漸在復原,還需要時間。」

    「喔,那很好。」

    「嗯,總比全軍覆沒來得好多了。」

    好像又得換個話題了,智美皺著眉道:「對了,我看到你說的那種旋心花了。」

    「哦,是嗎?你確定?」

    智美回想著她所看見的那株花的外型。「旋心花是不是葉子細長,開白色的花,花型有點像百合的那種?」

    「你真的看到了!」他有些訝異。「是不是很神奇?」

    「醞釀了一整年的期待,卻在短短的幾個小時裏就結束了燦爛的一生……」智美淡淡地說:「我想她是天性如此。」

    博佳突然靜默了下來。

    「我還看見了你的傳真。」頓了頓,她問:「那種情況……真的沒有辦法面對面地攤開來談嗎?」

    博佳沉吟。「你想要我面對面地跟你談這件事嗎?」

    智美在心底搖頭。「不,我不想談這件事,我們再換個話題吧。」

    「嗯哼,聊什麽好?」

    她玩笑地建議:「不如唱首搖籃曲來聽聽,好嗎?」

    博佳不禁笑了出來。「我不會唱,怎麽辦?」

    智美認真地答說:「不然,你另外想法子幫我早一點睡著,吃安眠藥的方法除外。」

    博佳蹙起眉。「別吃安眠藥,對身體不好。」

    「我知道,所以才打電話來向你求救啊,想到什麽好辦法沒?」

    「喝」杯熱牛奶試試看。」

    「多麻煩,還要下床,喝完又要洗杯子。」

    博佳失笑。「那麽把你真正想說的話說出來吧,說出來以後,心裏舒坦,沒壓力,就睡得著了。」

    智美晶亮的雙眼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她一直沒反應,直到博佳出聲叫喚她,她才緩緩地問道:「博佳,你後不後悔?」

    博佳遲疑地道:「為什麽這麽問?」

    「失眠東想西想,突然覺得有些對不起你。」

    「怎麽會這麽想?」他輕聲問。

    她誠實地說:「開頭就這麽想過,但一直很自私,不想告訴你。」

    他何嘗不也是有這樣的罪惡感。「怎麽現在又想說了?」

    智美輕輕地笑。「現在是大半夜,講完了,明天醒來可能會忘記,像作夢一樣,所以沒關係。」

    而且夜晚也是人心靈最脆弱、最沒有防備的時候。他何嘗不想把實情告訴智美,只是每每話到喉口,就被咽了下去。

    博佳遲遲不語,「你後不後悔?」智美間。

    猶豫了下,他沒有正面回答。「你自己呢?你後悔了?」

    「曾經後悔過,現在不了。」

    「過程裏發生了什麽事?」他好奇地問。

    「反正都做了,後悔也無濟於事,只好努力貫徹始終了。而且我覺得我們現在這樣也很不錯。」覆水難收,只好忘記過去,看向未來。

    「是嗎?」他困惑地想。哪里不錯了?

    「是啊——不准你再反問問題了,你得先回答我剛剛問你的——博佳,你後不後悔藉著婚姻來躲避婚姻?」

    沉吟片刻,博佳回答說:「智美,我沒有資格說後悔的話,你有你的理由,我們一開始就說得很清楚了,我完全明白你的目的,也答應了。而我既然答應你,我就不會後悔,你以後不需要再問我這個問題,因為我的答案永遠都是『不』!我不後悔。」他又怎會後悔呢?智美是一個好室友、好夥伴啊。如果他當初沒答應,他才真要後悔呢。

    博佳不後悔……這是否意謂著她可以不用那麽內疚了……但他為什麽不後悔?智美不禁沉吟著,過去一個月來,與他相處,她不是沒有注意到博佳的意志其實非常堅定,假如他決定了某一件事,無論旁人怎麽說,他是絕不會改變心意的。

    他比她更有辦法,也更有手腕與精神應付他自己的婚姻問題,即使龐家三位姊姊不斷地為他安排相親,但如果博佳自己不想結婚,她相信他絕不會為了受不了逼婚的壓力而輕率點頭。

    當初與他協議婚事時,她對他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的認識,然而事過境遷,將當初種種細節拿來重新思考一番,智美不得不疑惑起來。

    想起安桐曾問過的一個問題——「你真的確定他之所以不結婚,理由跟你是一樣的?」

    在當時,她還不夠認識他,她自己渴望自由,不想放棄,便主觀地認為他跟她一樣,是為著可貴的單身生活而不願套上婚姻枷鎖。但如今這樣的認知在智美的心中卻起了劇烈的變化,她開始動搖。

    博佳為什麽答應跟她結婚?仔細想來,他似乎從未明明白白的跟她提過。

    突然間,她感到既迷惑又不安。

    察覺到電話那一頭的靜默,博佳關心地問:「智美?」

    「啊,喔。」她回過神來,一時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博佳在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去。

    話筒中,對方的呼吸聲在暗夜裏顯得格外清晰,兩個人、兩顆心,如此遙遠,卻又如此接近。

    唉……

    博佳輕輕歎了聲。「智美,掛電話了好嗎?」

    智美試著笑了笑,道:「別擔心浪費我的電話費。」

    「明天不是還要工作嗎?早點休息吧。」

    「可,我還是睡不著。」

    「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智美愣了愣,然後說:「好吧,我想問你,博佳,你當初答應跟我結婚的真正原因是什麽?」

    博佳是猜出智美有心事,但他沒想到智美會問他這件事。「你不以為我也是為了自由嗎?」

    「那是『我以為』,但,你是嗎?」她發現自己正屏息著,肺葉疼痛,等待他的回答。

    博佳不願意再隱瞞,他也為了這件事而吃足了苦頭,罪惡感侵蝕著他。而如今,該是坦白的時候了。他回答智美說:「我是,智美,我是為了自由,但我們兩個對自由的定義不一樣。」

    智美疑惑地問:「那麽你的定義是什麽?」

    「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嗎?我曾經考慮過結婚,當時我也真的準備要結婚了……」他放任思緒回到過去的時光裏,聲音顯得有些飄渺起來。

    智美傾耳注意聽著。

    「五年前……我有一個論及婚嫁的女友,她懷了我的孩子……」

    ☆☆☆

    博佳曾經有一個孩子?!

    智美躺在床上,話筒丟在一邊,已經掛斷的電話傳來急促的噪音。

    她好一會兒不能思考,只能靜靜地回想著博佳不久前向她揭露的一個故事。

    他說他利用了她。

    智美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覺得一股酸澀的滋味從胃底蔓衍到喉頭來,她呆愣愣地流了淚,直到電話那頭再無任何回應,他說完了故事,他掛上了電話。

    ☆☆☆

    「這是怎麽一回事?」隔天,智美約了龐大姊出來,忍不住劈頭便問。

    龐大姊驚愕地看著智美。「你……你知道了?」

    智美點點頭。「博佳昨晚告訴我的。」

    龐大姊忍不住垂下了頭,歎了歎,又抬起頭來,望著智美,握著她的手說:「那麽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博佳傷得很重,可能到現在他都還沒有痊癒。你不知道當你們結婚時,我跟老二和老三有多高興!智美,你是博佳的太太,你答應我,千萬要好好照顧他。個性上,博佳也許看起來很實際理智,但情感上他一直是我們龐家四個子女中最敏感的一個。」

    「我還是不太明白……」智美悄悄地抽出手,將雙手擺在大腿上。「為什麽博佳的女友在懷了他的孩子後,反而不肯嫁給他?博佳愛她,不是嗎?」昨天在電話裏,博佳並沒有把事情說得很清楚,她隱隱感覺他還是有所保留,顯然有些事情是他不願出息她知道的。

    龐大姊想到這件事就覺得生氣。她不自覺地握緊拳頭,氣憤地說:「那個女孩是在利用他!」

    智美不禁瑟縮了下。如果龐大姊知道她也利用了博佳,不知道會不會跳起來把她打扁?

    龐大姊重重地歎了口氣。「一知道那女孩懷孕,博佳立刻安排了婚禮,但結婚前夕,那女孩卻跑掉了,原本我也不明白為什麽那個女孩會這樣,博佳一直不肯說,我是後來自己請人打聽才知道的——她跟她的愛人沒有辦法生育,所以就利用了我弟弟,從頭到尾,她根本就沒有打算要嫁給博佳,而博佳也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裏,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完全不知道他喜歡上的那個女孩子,其實是個同性戀者……」

    「啊,」智美不禁低呼出聲。這就是博佳想要隱瞞的原因了,他在保護那個他曾經愛過的女孩子。

    龐大姊就她所知的告訴智美:「那個女孩家世很好,知道她的家庭不能接受她的傾向,所以她找了一個男人作掩護,私底下與另一個女孩在交往。當時她們似乎打算私奔,大概是明白兩個女人在一起不可能生育,所以才想藉著博佳……」搖了搖頭,她說:「我不是那種不開化的人,在我的眼裏,同性戀跟異性戀是完全平等的,但我實在不能不心疼我弟弟,那個女孩錯在不該利用博佳,欺騙他的感情。」

    「那麽,孩子呢?那個女孩又到哪里去了?」

    龐大姊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後來出國了,她是不是有把孩子生下來,我也不清楚……博佳或許知道吧,但他再也不提這件事了——他都肯告訴你了,他沒跟你說嗎?」

    智美感覺有一把灰灑在她臉上,她灰頭土臉地搖頭。「不,他沒說,他只告訴我一點點……」以及,他是為了想要給她自由,才答應結婚。因為給她自由的同時,也等於給了他自己自由。

    智美乍聽時不甚明白,現在她知道了。

    他必定曾經困在剝奪了另一個人的自由的罪惡感裏。也許那個女孩曾經求他放她走,不要再纏著她了。

    然而,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她怔怔地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車流,心中充滿了迷惑。

    ☆☆☆

    後來,孩子流掉了……

    龐博佳在病房外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著。

    她躺在病床上,她的「她」則面色慘白地站在走廊的角落。

    知道事情的真相後,他非常、非常地生氣。她竟利用了他,而且還「利用」得這麽徹底。

    若不是她在他們結婚前夕沉不住氣,她逃了、她後悔了,她不能忍受嫁給他,她崩潰了,他可能會被她一直蒙在鼓裏,永遠也不會發現她其實另有所愛。她甚至可能會借著他不知情的掩護,繼續與她的「她」來往,以避開世人的耳目。

    發現她早已有計畫想移民國外,帶著他的孩子,與她的「她」在一起,震驚之餘,是全然的忿怒。在她與「她」私會的住處裏,他們三人起了劇烈的衝突。

    他的理智有一瞬間完全消失不見了,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她跌了一跤,下體開始大量出血。

    他的孩子……他才正要準備當一個父親、一個丈夫,而他愛她。

    緊急將她送醫後,他漸漸冷靜下來,一股絕望、哀傷的情緒吞噬了他,當醫生出來告知結果時,他幾乎無法支持住自己顫抖的雙腿。

    孩子流掉了……

    他們之間也結束了。

    「對不起……」病床上的她蒼白著唇顫抖地說。

    他掩面,哽咽的無法再說些什麽。他無法原諒她,然而他也無法原諒自己。

    是他害他們的孩子流掉的。

    他想握住她的手說:「讓我們重新開始。」

    但她的手早已讓另一個人緊緊地握住。他只能轉過身,收拾起破碎的心蹣跚地獨自離去。

    從那一刻起,他的心中就有一分憤恨與罪惡感。

    時間讓憤恨的感覺漸漸淡去,但罪惡感卻仍然藏在心中深處,時時要發作一回,讓他即使被他所愛的植物朋友們圍繞,也無法抹去心底那道幾乎已經看不見的傷痕。

    選擇了他可以告訴智美的,隱藏了他不願意也不應該說的,心頭是好過了些,但如今,她會怎麽想呢?

    博佳掛上了電話後,一直無法入睡;但也無法再捉起電話,聽聽她的想法,以及問問她準備何時與他簽字離婚?

    ☆☆☆

    若問童智美,她為什麽這麽畏懼婚姻。

    看看以下情景,便可知一二——

    楚颻是她的前任上司,閱歷豐富,深受老闆青睞,愛護有加,她不但英、法、德、日、義等外語聽說讀寫流利,在未步入婚姻前,她還是個獨立自主、有擔當、賞罰分明、能力強的女性高級主管,智美跟隨在她麾下,自覺獲益良多,受益菲淺。

    然而她後來嫁給一個華裔商人,不到一年便懷孕生子,在婆家要求下,辭去了工作,從此開始了她相夫教子的生涯。

    本來人各有志,楚颻要怎麽選擇是她自己的事,但前幾年智美出差到美國時順便去探望了她,心裏卻忍不住泛起一股悲哀。

    沒了工作,成天待在家中,生了三個孩子的楚颻不但身段豐腴了一倍有餘,談吐離不開家庭瑣事,家中雖有菲傭幫忙家務,但昔日美麗的楚颻依然在家庭裏漸漸變成了一個愛嘮叨的闊太太,成天只煩惱老公的外遇以及與妯娌間的嫌隙。

    看見一個好端端的人被婚姻折磨成這樣,而她本人卻還毫無自覺,智美替她覺得難過之餘,更下定決心絕不讓自己也步上同樣的後塵。

    不僅僅是楚颻。

    還有智美許多在求學時候的朋友,也都紛紛結了婚,有的早了些,有的晚了些,但大多都已有歸屬。然而所謂的「歸屬」,背後卻隱藏了許多生活上的磨難——家庭生活讓女人退化成男性事業下的禁臠。

    半前年,智美去參加大學同學會,從前班上有一對人人稱羨的班對,兩人站在一起,簡直像是金童玉女。

    婚前兩人恩恩愛愛、甜甜蜜蜜,但結婚不到半年,兩個人才發現原來他們不適合當結婚的伴侶。

    原因是因為,婚後男方經濟的壓力瞬間膨脹,而女方依然跟從前一樣,仰賴男方照顧,花費驚人,才沒多久,男方就漸漸吃不消了。新婚所帶來的甜蜜漸漸褪去後,只留下許多現實上的問題必須面對。

    兩個人之間,一旦有一個人無法面對生活所帶來的壓力,想要在一起生活,根本不可能。然而愛情使他們不願意放開對方,據智美所知,這兩人迄今依然在互相折磨著,口口聲聲說愛對方,卻又巴不得殺了彼此。那種又愛又恨的情緒,令智美光想到這事,頭皮就發麻。

    幹嘛呀,真是自虐,何必呢?!

    休說她身邊的人,看看報紙上的社會版吧——

    夫妻反目,太太攜子跳河自殺!

    捉姦在床,老婆按鈴控告,求償百萬。

    遭暴力虐待十餘年,妻子求助無門……

    太可怕,也太可悲了!

    智美搖搖頭。所以說,不能怪她拒絕婚姻。

    這個時代,愛情已經太容易變質,婚姻不再能提供保障。

    同居都比結婚好多了,起碼不歡時可以一拍兩散、互不相欠,不愁喪失自我——失去自我的人最可悲。

    在她所認識的男男女女之中,有太多太多這樣的例證,婚姻會將一個好端端的人折磨得不成人樣。

    然而她喜歡龐博佳,也跟他立下了婚書。

    她必須重新思索他們之間的關係與未來可能的發展。這是她逃避不了的問題。

    童智美一向勇於面對。

    ☆☆☆

    第四張傳真了。龐博佳站在傳真機旁等候著。

    博佳從四天前起,每天早上都會定時收到一張智美傳真來的留言。

    第一次,她給他的留言是——博佳,每個人都有過去。

    第二次,傳真機送來的訊息是——每次有什麽事情想不通的時候,我就會到本市最高的大樓頂樓看燈海。

    第三次,留言更加簡短——嘩,原來如此!

    博佳看到第一張留言時,心裏頭湧過一股奇異的感覺。

    每個人都有過去,她指的是什麽?

    心中的困惑還未得到解答,智美又傳來第二個訊息,這次的傳真更是令人覺得撲朔迷離。

    智美在煩惱什麽?

    第三次,嘩,原來如此?顯然她是有所領悟了,卻帶給他一個又一個的疑問。

    她想透過這些留言告訴他什麽?

    其實要找到她把事情問清楚並不難,他有她的電話,甚至,他可以去找她。

    但他沒有這麽做。

    博佳耐著性子,想看看智美究竟打算怎麽做。

    今天會有傳真進來嗎?

    如果有,她會寫些什麽?

    時間一到,傳真機沒有令人失望地開始運作起來,紙軸緩緩地吐出紙張,博佳拿起傳真一看,發現上頭寫著——見個面好嗎?六點半鍾,在我家,不能來請Call我。喔,對了,晚上吃火鍋如何?我請客,記得買菜來喔。

    博佳不禁皺起眉,不明白智美到底在打什麽啞謎?

    她第一回約他見面時便向他求婚,這回約他,不知道她是否又計畫了些什麽?

    吃火鍋?那他可得早點出門去買材料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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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6 11:04:31
第八章

    智美下班時耽誤了點時間,回到公寓時,已經遲了十分鐘。

    見博佳等在公寓門外,她緩緩地走近,同時打量著他,見他手上拎著一大袋食物,她綻出笑意。

    博佳這時才注意到智美回來了。

    他抬起頭,朝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意。「嗨,你回來了。」

    「對不起,下班時有事情耽誤了一下子。」智美從皮包裏掏出公寓鑰匙,熟練地打開門,同時把呆站在一旁的博佳推進去。「請進請進。」

    這是龐博佳第三次進到這間屋子裏。

    感覺上,一切都沒什麽改變。

    還是那樣舒適的一間小公寓,典型的都會單身女性的住所。

    智美一進屋裏便丟開公事包,同時往沙發上攤去,兩條纖細的手臂作了個伸展的動作。

    見智美在這裏如魚得水,想必城市裏的生活的確比鄉野更適合她。

    但……是他的錯覺吧,他怎麽覺得她好像瘦了些。

    「我把菜拿進廚房洗,工作了一天,你也累了吧,你先去洗個澡,待會兒就能吃飯了。」

    智美的確是有些累,她攤坐在沙發上,舒服得差點不想動彈。

    「對不起,我沒想到今天會弄得這麽累。」

    「沒關係,我不算是客人,你不必招呼我,快去洗澡吧。」

    聽見博佳已經發號施令,她樂得從命,勉強地爬起來,往浴室走去。

    博佳則轉身,拎著菜走進廚房裏,發落晚餐的一切。

    二十分鐘後,智美洗完澡,換上了一件寬鬆的及膝睡衣,頭上濕髮則用一條毛巾鬆鬆綰就。

    沒在客廳裏看到博佳,她走到廚房,他則剛好端著一鍋熱湯轉過身來。

    見到她,他問:「想在哪里吃。」

    「客廳好了。」說著,她退後了一步,將茶几整理好。

    博佳將熱湯放在電磁爐上再加熱,食物的香味不斷地從鍋蓋裏溢出來,智美開始覺得餓,但她還是問了一句:「夏天吃火鍋會不會很奇怪呀?」

    「看個人嘍。」博佳熟練地將蛋黃和蛋白分開放在調味用的碟子裏,然後掀開鍋蓋。「好了,開動吧,先吃青菜和冬粉。」

    智美迅速地在沙發上坐下。博佳則在一隻大碗裏盛了一碗冬粉和各類火鍋餃,然後將之遞給她。

    整頓飯下來,幾乎都是博佳在照應她。而智美只是努力地吃著碗裏的食物,兼或加點沾醬或伸手接過博佳遞給她的冰啤酒,除此之外,兩人幾乎沒說上什麽話。

    博佳不止一次想問智美,但每抬起頭,看見她滿足地吃著食物,他便忍了下來,決定等她吃飽後再把事情問清楚。

    這頓火鍋吃了一個半小時,博佳買了不少材料,兩人都吃得很撐。

    「嘩。」吃飽喝足了,智美捧著肚子仰靠在椅背上。

    博佳默默地收拾桌上杯盤,起身,走到廚房裏洗碗。

    真是一個好男人,任勞任怨。智美眯著眼看了博佳好一會兒,然後一躍起身,跟隨他走到廚房。

    他已經扭開水龍頭,勤快地刷洗起碗盤來了。

    智美發覺她很喜歡倚在廚房入口,看著他挺直著腰杆站在流理台前,或煮菜、或清洗的專注背影。

    她悄悄走過去。伸出雙手,猶豫了半晌後,將雙手從他腰側滑進去,抱住他結實的腰腹。

    博佳整個人呆住,他愣了一下,低頭看著她環在他腰上的手,動也不動地問:「智美,你在做什麽?」

    只聽得她輕輕歎息了聲,雙手緩緩遊移至他結實的胸膛上,她的臉頰也貼上他硬邦邦的背。

    博佳不由得屏息。「智美?」

    察覺到他身體不自然的僵硬,智美笑道:「別緊張,只是想試試看這樣抱你的感覺而已。」她老早想這麽做了。「果然跟我想像中的一樣結實,你的身材真是不錯。」

    博佳啼笑皆非。「智美,你在開玩笑是嗎?」

    「不是,博佳,我不是在開玩笑。」她放手,鬆開他。

    他立即轉過身來,與她面對面。「那麽你是什麽意思?你欠我很多解釋喔,包括那些傳真和今晚的邀約。」

    「以及剛剛吃你的豆腐。」她笑著提醒他。

    博佳臉紅了,有些不知所措。「智美。」

    智美笑意盎然地聳聳肩,越過他,走到水槽邊,把剩餘的碗盤洗乾淨,擦乾,放到架子上。

    博佳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她的舉止太神秘、太令人費解,他開始懷疑他對她的瞭解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將廚房收拾好後,智美轉過身來,看見博佳依然站在那裏,舉止顯得有些緊張,她深吸了口氣,希望她的心跳聲不會洩漏她的秘密。其實她自己也緊張得要命。

    重建好心理準備,她走到他面前。「博佳,我有話要對你說。」

    博佳看著她,等待著。

    智美眯起眼,將他肅然的神情看在眼底,她笑著拉住他的手。他手肘反射性地彈了一下,但沒掙脫。智美笑得更令人費解了。

    「今天晚上,你留下來好嗎?」

    博佳大睜著眼,疑惑地看著她,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但她說:「你沒聽錯。」

    博佳眨了眨眼,聽見智美說:「我今天要勾引你,你不要反抗,好不好?」說著,她拉著他往她的臥房去。

    博佳日神過來,才發覺他已經被推倒在她的床上,一股女性的芬芳迷惑了他。「等一等,智美……」他啞聲問:「你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童智美嗎?」

    智美笑著推倒他,爬上床。「難道我是外星人不成。」

    博佳才一怔愣,他的襯衫扣子便被解開了泰半,坦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膛來。

    一雙雪白的玉手在他赤裸的胸上遊移,他忍不住喘息一聲,捉住她的手。

    她的頭髮已經披散下來,整個人俯在他身上,一雙眼睛依然晶亮有神,一點兒也不像是生病或嗑了藥而神智不清。

    「我不明白。」他說。

    智美抽出手,撫著他的臉頰道:「我也不明白。」

    「什麽意思?」他困惑極了。

    「不曉得。」智美也是一臉困惑。「我喜歡上你了,博佳,我也不曉得這是怎麽一回事。」

    博佳臉上的驚愕顯而易見。她說她喜歡上他了,這比她先前說要勾引他還令他驚訝。

    「別這樣看我。」智美推了推他的臉,笑道:「這沒什麽,我喜歡過很多男人,你不是唯一的一個。」

    想起她說過她有許多舞伴,博佳難以置信地問:「你也跟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上床嗎?」他知道她率性、她不羈,但他沒有心理準備知道她在這方面如此開放。

    智美不答,她看著他的眼間:「你介意你的妻子不是處女嗎?」

    他別開臉,冷淡地說:「我也不是第一次,但智美,我不喜歡太過隨便的性關係,我沒有跟每一個我喜歡的女人上床的習慣。」

    智美微微一笑,翻了個身,在他身邊躺下來。「博佳,你喜歡我?」

    他轉過身,不答。

    「博佳,回答我。」她追著他問。

    博佳被迫回答:「是,我喜歡。」

    智美開心地笑了。「你第一眼看見我就喜歡我了吧?」

    「是,我第一眼見到你就喜歡你。」

    「這也是你答應跟我結婚的眾多原因之一吧?」

    博佳怔住。

    智美執意與他面對著面,博佳第一次覺得這麽窘,他連耳根都燒透了。

    智美很想笑,但怕傷了他的自尊心,硬是忍住。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臉埋進他懷裏,悶著聲說:「博佳,你真傻。」

    博佳沉默不語。

    她接著說:「我真的很排斥、非常排斥婚姻,我覺得婚姻生活會摧毀掉許多原來美好的事物,所以一直不敢放棄單身的自由,接受家人的安排走進結婚禮堂。對我來說,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我沒有辦法嫁給我想像中的任何一個男人……」頓了頓,她歎息似地道:「可是,博佳,我卻嫁給了你。」

    博佳全身為之一僵,她究竟想說什麽呢?

    智美續道:「愈是跟你相處,我就愈喜歡你……」

    博佳忍不住伸出手臂環住懷中人兒的腰。他對她,從不曾這般逾矩,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智美不是那種可以輕薄的女子,他怕要是他對她伸出手,她會毫不猶豫地轉過身。但她竟然告訴他,她喜歡他,此刻他可是在夢中?

    「怎麽會這樣呢?真是奇怪,我想了許久,終於有了答案。」她探出頭來,目光炯然如星地望進他眼眸深處。

    「你想到了什麽?」博佳忍不住問。

    她撐起一隻手臂,笑道:「嘩,原來如此!這麽簡單的道理,我竟然想了那麽久,真是不可思議。」

    說了半天,博佳還是不明白,他不由得蹙起眉。「智美……」

    她呵呵一笑,躺回他身邊。「博佳,我真是喜歡你。我想到的答案就是——因為我嫁給了你,所以我才喜歡你;也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我才嫁給你——你說這是不是很絕呢?」

    博佳眨了眨眼,「智美……」他怎麽還是聽不懂啊?

    簡單明瞭地說:「我想你啦。我回城裏這麽久了,那天我們連道別都弄得亂七八糟,回來以後,我一直想見你,但你表現得那麽冷淡……博佳,你想離婚嗎?」她擔心地看著他。

    離婚?他搖了搖頭。「你說離婚,我才跟你離婚。」

    智美鬆了口氣,笑了。「那我們就在一起了,你說好不好?」

    他擰起眉。「我想我很不明白你說的『在一起』是什麽意思?智美,你確定嗎,你真的想跟我在一起?你想要我們的婚姻嗎?」

    智美跪坐起來,認真地看著他說:「我想了很久了,博佳,我沒有辦法喜歡婚姻這種制度,一開始,我找你結婚只是為了私人的目的,但在我們『試婚』了一個月之後,我相信你會是一個絕佳的結婚夥伴,你讓我覺得自由。」除了感情上受到強烈的羈絆以外。

    博佳也坐了起來。「智美,真正的婚姻裏囊括的層面太多,那一個月的共處,不過只是避開了那些層面的一個虛假的婚姻外殼,那不能代表什麽。」

    智美自有別的想法。「一般人的婚姻裏所囊括的也許就真的是那麽多,但規矩是人定下來的,我們為什麽一定得照著世俗的觀念生活呢?我們為什麽就不能溝通出一套屬於我們自己,也適合我們彼此的婚姻關係呢?」

    他有些明白了。「你想要什麽?」

    「絕對的自由。」

    「那麽不結婚會更好。」他說。智美要的自由,他給得很辛苦。

    她搖搖頭。「不,如果真是這樣,那麽當初我就不會找你結婚了。」

    他當然也明白。「除了自由,你還要什麽?」

    智美開始說出她心中的婚姻藍圖:「我想我們可以發展出一段很不錯的關係,我們不住在一起,但可以時常見面;我們不打擾彼此,但需要對方時,可以得到協助;我們不壓抑對方的才能,只鼓勵與支持;我們的婚姻裏沒有猜忌,只有信任;我們不浪費時間吵架,關於彼此的記憶只有歡笑……」她笑了笑,說:「我也想要你,博佳,我希望你可以不介意在我饑渴的時候使用你的身體,也許我們可以擁有正常的兩性關係,這會有助於我們婚姻的和諧,你覺得怎麽樣?這是不是很棒?」

    博佳靜靜地聽著智美構築她的理想,心中的熱情漸漸冷卻,末了,他淡淡地道:「我覺得……你好像沒有真正深愛過一個人。」

    智美的笑容僵在唇邊。

    博佳整理好衣裳,站起來,說:「你不覺得這有一點可笑嗎?對不起,智美,但這確實是我的感覺。」

    智美怔愣地看著他。

    博佳已經離開床邊,往門外走。「我很後悔答應跟你結婚,因為這好像給了我們一種錯覺,認為婚姻真的可以像你說的一樣理想,但……智美,想像著你的婚姻藍圖,我卻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空虛,那樣的婚姻裏頭好像沒有愛,只有方便,方便在寂寞時互相安慰,方便在欲望覺醒時有一個人可以擁抱……對不起,智美,我真的不想這樣子,我想我們還是維持目前的關係就好了,你要自由,你有了,我就不干涉你了,晚安。」

    智美完全愣住了,她反應不過來。

    博佳則頭也不回地離開。

    開著車奔馳在寂寥的街道上,他的心從來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加清明。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麽徹夜失眠想著智美,卻又無法接受她的提議了。

    他不僅僅是喜歡她而已,他還愛上她了。

    不愛的時候,什麽事都可以商量,然而一旦真正愛上了,他便無法再漠視他對愛情的渴望。他比需要自由更需要愛,但智美不要他的愛,她只要她的自由。

    ☆☆☆

    他關上門,他的腳步聲漸離漸遠。

    別走,博佳別走!

    然而他走了,沒再回頭。

    智美從頭到尾一直端端跪坐在床上,許久,她才發現臉上有一抹濕痕。

    啊,她怎麽流淚了。

    只不過是被拒絕而已就流淚,這不像是她的作風啊。

    我覺得你好像沒有真正深愛過一個人……

    博佳相信愛?!

    智美最先是覺得不可思議,但思及他的性格,她卻開始被說服了。這個男人可能真的相信愛情。

    在她所認識的眾多男性友人裏,有許多人成天把「愛」掛在嘴上,但真正相信愛情的人卻沒有半個——包括她在內。

    如今她卻遇上了這樣一個男人。她想跟他維持一段關係,但這其中並不涉及感情,她只想要他的陪伴,但他卻相信愛。

    她初初認識他時,他並不是一個看重愛情的人,他自己也說過,他是理性凌駕感性的。是什麽讓他改變了?為什麽以往他能夠接受一樁沒有愛、只有條件交換的婚姻,但當她提議讓兩人更進一步時,他卻拒絕了?

    冷靜下來後,智美為之困惑不已。

    趙姓男友來約,她隨口問他:「豐臣,你愛我嗎?」

    趙豐臣魅力十足地笑道:「你是怎麽了?你真奇怪,以前你從沒問過我這個問題。」

    那是因為以前她並不在乎。智美又問:「那麽你覺得我愛你嗎?」

    趙豐臣笑笑不答。「別傻,智美,愛情是虛幻不切實際的名詞,關於這一點,我們應該都有共識才對。你最近深居簡出,一點都不像以前的你,快快回來,童智美,我想念以前那個你。」

    智美對著話筒怔愣了好一會兒。

    「明天是週末,一起出去玩,如何?」

    回過神來,智美道:「不了,你約別人吧,我另有計畫了。」說著,她掛上了電話。她相信趙豐臣不會落單的,他自有一大串名單等著他邀請。

    潔西卡如往常一般,捧著鮮花和禮物來到她辦公室。

    「童,有人送花來。」

    「喔。」她答應一聲。

    「還有人送了巧克力。」

    「喔。」淡漠的。

    「哇,一份首飾。」

    「喔。」無動於衷的。

    潔西卡停止報告,奇怪上司怎麽不太熱中。「楊先生想知道你何時有空檔?」

    「暫時都沒空。」智美淡淡地道。

    耶?「那其它邀約呢?」

    智美下了指示:「除了公事,其它的都推了吧。」

    潔西卡忍不住「嘩」了聲。「童,你真的收心了是不?」她的花心上司竟然一連推掉了過去所有男友的約會,這太不尋常了。

    智美不想多談自己的私事,她轉移話題道:「潔西卡,你還是跟以往一樣那麽嚮往結婚嗎?」

    「是啊,童,你親人真好,幫我介紹了很多不錯的對象,我現在正和其中幾位在約會呢。」她春風滿面地道。

    「哦,」智美好奇地問:「能不能告訴我,你心目中理想的婚姻有什麽絕對必要的條件嗎?」

    潔西卡大方地說:「什麽條件也沒有,童,我不給自己設限,在我的觀念裏,凡事總要試過了才知道,我還不知道什麽是我要的,但假使遇上了,我會知道的,那時候我就會知道什麽是適合我的,而我也打算順其自然地接受。」

    智美打量著她能幹的助手,沉吟道:「你不渴望愛情?」

    潔西卡笑了笑。「愛情?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我總要等我遇到了,才能做打算。」

    聽了這一番話,智美不得不以一番新的角度來看她這位副手。

    智美一直以為潔西卡浪漫過了頭,如今她卻驚覺她比任何人都還要實際不止一百倍,真真不可小覷。

    「童,別煩惱。」潔西卡注意到她上司近來有些鬱悶不樂,她道:「很多事情其實早有答案,你只是還沒有留心去往意而已。」不好干涉太多,潔西卡悄悄告退。

    是嗎?很多事情早有答案?

    看著潔西卡離去的背影,智美搖搖頭,收拾起散漫的情緒,重新投入忙碌的工作中。

    ☆☆☆

    週末休假,智美開著車來到郊區。

    遠離繁華的城市,城郊緩慢悠閒的步調感覺起來依然是這樣的令人不適應。

    產業道路上沒有幾輛車,但智美仍然放慢了車速,以免撞到突然從路旁沖出來的小孩或騎腳踏車的老人。

    時間還很早,是早上六點半鍾。

    博佳或蹲或跪的在花園裏替夏日的玫瑰除蟲,屋前,汽車的引擎聲隆隆作響,在這宓靜的早晨裏顯得相當不協調。

    車子熄火了,接下來是甩上車門「碰」地一聲。

    他眯起眼睛,從茂密的花叢裏探出頭來,早晨的陽光灑了他一身金粉,正對著陽光方向的雙眼有些睜不開。

    智美在玫瑰花叢後看見了他,脫了鞋,朝他揮了揮手,急走過來。

    眼睛總算適應了光線,博佳睜開眼睛,看見一張意料之外的臉孔。他有些意外,就那樣呆站著,忘了打招呼。他不知道他居然這樣想她。

    見他沒有反應?智美有些不知所措。她絞了絞手,咬著唇,低頭看著隔在他們之間,高及腰部的玫瑰花叢。

    「早啊。」她輕聲道。

    博佳看著他的玫瑰,許久,終於找回了聲音。「早。」

    支支吾吾了半天,智美開口道:「你在忙什麽?」

    「替玫瑰除蟲。」他說。

    「喔。」笨死了,童智美,你忘了你今天要來做什麽的嗎?快說呀!她催促著自己,但卻遲遲無法開口。

    博佳已經漸漸適應了智美在此的事實,他恢復了平時的鎮靜。「這麽早,你吃過早餐了嗎?」

    「呃,還沒。」

    博佳拍拍手上的泥土。「那麽吃蛋餅如何?」

    智美抬起頭,急急道:「呃,不用了,博佳,我不是來吃早餐的。」

    博佳微笑。「沒關係,我也還沒吃,一起來吧。」說著,他向右繞過玫瑰叢要走出來。

    智美連忙阻止他:「等、等一等,博佳。」

    博佳停下腳步,隔著一片即將盛開的玫瑰看著她。

    智美籲了口氣,緩緩地道:「博佳,我……我是來道歉的,關於——」

    「幫我煮一壺咖啡如何?」

    「呃?」她困惑地看著他。

    博佳朝她微微一笑。「我很久沒喝到你煮的咖啡了,有點想念。」

    「咖啡?喔,當然沒問題了。」

    「謝謝你。」博佳眼中有一抹溫柔。

    智美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也完全放鬆下來了。她陪著他走在玫瑰叢的兩側,走著走著,她突然停下來。

    博佳自始至終都在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當她停下腳步時,他也停了下來,耐心地等待著。

    「我們……」智美抬起頭來,望進他的眼眸裏。「依然是朋友?」

    博佳默默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末了,他摘下一朵盛開的玫瑰送給她。

    盛夏玫瑰的回答。

    ☆☆☆

    他們之間因為這一朵盛夏綻放的玫瑰而有了奇妙的轉變。

    回到比一開始還要開始的階段,不理會那權宜性的婚約以及發生在婚姻當中的種種不愉快,友誼迅速在兩人之間滋長。

    面對這樣的轉變,她與他都不感到立意外,畢竟在開始的時候,他們便對彼此有著最單純的好感。如今只是回到當初那個自然相遇的軌道上罷了。

    童智美依然是那個成天為工作忙碌的都會女性,而龐博佳也依然是那個成天拈花惹草的園丁。他可能永遠搞不懂何以她必須時常在令人厭煩的社交圈裏打轉,而她可能也永遠不能明白在烈日下拔草除蟲的單純樂趣。

    但無妨,在婚姻的組合之外,他們可以成為非常棒的朋友,或者……情侶。

    雖然大多時候,他們都各自為政,但閒暇時,他們會一起吃飯。有時是她到他那裏找他,有時則是他到她住處為她下廚。

    兩人偶爾也相約到電影院看片。

    甚至,偶爾,智美也會陪他一起到山上植物園工作以及拜訪朋友。

    然而她最喜歡的還是與他一起盤據在床鋪上玩大富翁和下棋,玩到兩個人都愛困的睡著,隔天醒來時發現他們躺在彼此的懷抱裏,然後看著對方的笑容互道早安。

    開始談戀愛了。

    這是他們誰也意想不到的發展,但它就是發生了,而且是這麽這麽真實。

    誰也無法否認跟對方在一起的感覺是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幸福。

    那是一種單純的喜悅。

    智美一直想吻博佳,現在她吻到了。

    嘩,跟她想像中一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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