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衛小游]陽光請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11
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37:48
第八章

    繭之心

    「蓓。」伊莉莎從助理人員手中接過電話。

    聽著朋友熟悉的聲音,亞蓓笑道:「我猜妳還在醫院,我猜對了。」臺灣的時區與溫哥華相差十六小時。「妳在忙嗎?有沒有時間陪我聊一下?」

    「忙是一定的,醫院轉來了幾個新的病人,每個人都有令人頭痛的問題。」頓了頓,伊莉莎說:「其中一個尤其令人苦惱,妳猜是誰?」

    伊莉莎的病人亞蓓怎麼可能會認識。她猜不出來。「我不知道。問題很嚴重嗎?」

    「他一直跟我訴苦,我除了安慰他幾句以外,也沒辦法做什麼。而且我的話他根本一句也聽不進去,我不知道他來找我有什麼用?」

    伊莉莎的口吻讓亞蓓察覺出有些不尋常。「究竟是誰呀?」

    「還有誰?」她說:「席斯先生跟妳問好。」

    亞蓓還來不及阻止,那頭電話已經易手。「亞蓓。」

    亞蓓初初聽到他的聲音時除了訝異以外,竟然覺得有些陌生。

    「我好想妳,妳現在在哪里?」

    「啊,我在臺灣。」她打這通電話是想問伊莉莎一些事,她沒有料到席斯會在伊莉莎那裏。

    突然有些愧疚起來。這幾月來,她打電話回家過,也打給伊莉莎報告進度,每通該打的電話她都有打,但她竟然忘了打給席斯問一聲好。

    她是不是太漫不經心了?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席斯不滿地問。

    她不小心忘了。但這樣說好像太傷人心。「我太忙,旅行很累。」可能這也有點關聯。

    「算了,既然累就回來吧,亞蓓。」席斯蹙著眉說:「任性這麼久也該夠了吧,不要告訴我妳打算一輩子就這麼無頭蒼蠅的找下去?妳究竟在找什麼?過去的都過去了,為什麼妳不肯正視我們的未來?」

    任性?亞蓓沉默了很久才回話。「我不會像無頭蒼蠅一樣一直找下去。但是現在我還不能回去,等我覺得夠了——」

    「那是多久?」席斯追問:「一年?兩年?」

    亞蓓再度沉默了一段時間。「海鳥觀察季開始我就會回去工作。」

    「工作?」席斯不高興地道。「妳把工作看的比我還重要!」亞蓓會為了工作回紐芬蘭,卻不考慮為了他而回家。席斯臉色鐵青。

    伊莉莎在一旁憂慮地看著他。

    即使隔著話筒,亞蓓還是感受到席斯的不滿。「這些事情等我回去再談。」她說:「電話費很貴,你讓我跟伊莉莎說話——」

    結果他掛了電話。

    「席斯!」伊莉莎滿不高興的瞪著他。他怎麼可以這樣掛斷亞蓓的電話!

    他氣衝衝地!「她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感受!」而他卻還為了打聽她的現況到伊莉莎的醫院來,只為了想瞭解她現在究竟在做什麼?以及人在哪里?

    伊莉莎一雙碧眸靜靜地注視著席斯。「那麼你還不夠瞭解她。也許不在乎他人感受的是你,席斯.惠特曼。」

    「我不是來這裏讓妳分析我的心理。」席斯惱怒地將雙手插進口袋裏。一頭金髮整理的一絲不苟。

    「不用分析。」伊莉莎冷眼看著他說:「你的心理狀態都寫在你的表情上。」

    桌上電話在這個時候再度響起。伊莉莎看了他一眼,說:「出去,不准再掛我的電話。」

    席斯看著那支響個不停的電話,然後在伊莉莎的瞪視下不情不願的走出去。

    將辦公室門鎖上,她接起電話。「蓓,妳對他太殘忍了。他只是因為愛妳。」

    亞蓓沉默了很久。「伊莉莎,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覺得我很難跟他溝通。」現在說這些話是有些任性。也許席斯說的沒錯,威爾和茉莉以及身邊朋友的縱容養成她自主獨立的個性。很多事情只要她認為是對的,很少有人能夠撼動她的決心。

    「就某一方面來說,妳跟席斯的性格簡直是南轅北轍。」伊莉莎說:「妳就像是海鳥,享受自在自由的生活,他卻像是森林裏的老虎,要求每件事情都順他的意。然而,就固執的程度來看,妳跟他可是不分軒輊。」

    「很一針見血的分析。」亞蓓想起這幾年來她與席斯兩個人之間的衝突。他總希望她可以配合他,但是她卻常常沒有那麼順地的意。

    這兩年她到紐芬蘭工作時,長距離的分隔在不知不覺裏讓他們變得更加疏遠,而等到她發現的時候,她所認識的那個席斯似乎已經變了個人,她突然覺得她對他還不夠瞭解,還有很多要認識,但是對於男女關係,她處理的方式實在是不夠好。她是有一點過於邊不經心了,她想。

    席斯恨她的漫不經心。

    而她則為無法與他溝通感到沮喪。

    她試著將她的感覺傳遞給他知道,但他們頻率總是連不在一起。

    無力感。她有著很深的無力感。

    「他已經做了那麼多,我卻覺得還不夠。」試著厘清自己的感覺後,亞蓓得到一個結論。「如果不是我太貪心,就是我們並不適合。」

    伊莉莎低呼一聲。「蓓!」

    甩甩頭,亞蓓說:「好了,我們先不討論這個問題。我有件事想要請教妳。」

    清官難斷家務事。伊莉莎做和事佬也只能做到這裏。「什麼事?」

    「是關於社交恐懼症,我想知道詳細一點的資料,尤其是在治療方面的。」

    伊莉莎有點訝異。「怎麼突然問這個?」

    亞蓓下意識地選擇較輕描淡寫的字詞。「最近認識一個這樣的人。」

    「妳應該知道,造成心理障礙的原因很多,小時候的創傷、成長過程的挫折等等,任何原因都有可能——這人是男是女?」

    好奇的伊莉莎。亞蓓笑。「男的。」

    「妳把他的情況說給我聽,詳細一點。」

    亞蓓別無他法,只好把她所知關於佟夏森的事簡單扼要的敍述一番。

    阿飛搜集了許多樂團的剪報,從阿飛口中,她得知了一些佟夏森的事。

    原來他曾是一個明星樂團的吉他手兼主唱,五年前,這個團體當紅的時候突然面臨解散。根據報紙上的說法,是因為一個團員酒後駕車釀成意外,一死三傷。四個人的血液裏都檢測出酒精和毒品反應。一樁風暴的醜聞於是爆發開來,就此迅速席捲到社會每一個角落。

    事件喧騰了很久,車禍後倖存的三人從勒戒所出來後,其中鼓手因為過度沮喪自殺身亡,鍵盤手勒戒後再度染上毒癮,下場淒慘,吉他手則在新聞事件落幕後,銷聲匿跡。

    舊報紙上這麼寫著:他們從地底下被拱上星辰,卻摔得比誰都要痛。

    亞蓓知道消失的這個人並沒有比其它人好過。他把自己關進了監獄裏,就像老張說的,自我判決終生監禁。

    昨天在看那些報導的時候,她彷佛看見那四個大男孩剛出道時青澀的模樣,也看見他們有多努力想要在逆流裏站穩腳步,接著他們成功了,事情卻開始不向完美的結局靠攏。像是命運之神的惡作劇。

    第一次看見佟夏森的時候,她就知道他的眼睛裏藏有故事。卻從沒有想過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她一向喜歡聽故事,在讀完他的故事後,她品嘗到一種絕望的、類似心碎的滋味。她知道那都來自於他——那是他的心碎、他的絕望。或許還有些別的,但她還沒找出來。

    她把佟夏森的症狀敍述給伊莉莎聽,之後她問:「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助他?」

    伊莉莎一向有著過人的同情心。這也是她選擇當心理醫生的原因。「聽起來是個很嚴重的個案。藥物可以提供一些幫助,但前提是他必須有要意願克服他的恐慌。最好能說服他跟心理醫生談一談。」後天的心理障礙跟精神疾病不一樣,除非病人願意配合,否則醫生通常愛莫能助。

    亞蓓這時又想起佟夏森的眼睛。她不認為他有意願想要克服。她甚至覺得他是借著這種折磨在懲罰自己。

    「如果他不願意找醫生,那麼他身邊的人應該怎麼做才能幫助他?」

    伊莉莎突然瞇起眼睛。「蓓,妳認識這個人多久了?」

    亞蓓數了數手指頭。「三天。」

    伊莉莎低喊了聲。「而妳就是那個打算在他身邊幫助他的人?」她沒有會錯意吧?「那妳的旅程怎麼辦?」

    亞蓓突然一愣。「或許不是那麼急——」反正車子還沒修好,閑著也是閑著。

    「這個世界上有上妳尋找回家的路更重要的事?」可憐的席斯,一定是因為他不夠可愛。他真的要好好檢討嘍。

    亞蓓立刻猜到伊莉莎想歪了。「伊莉莎妳不瞭解,如果妳也看到他那一雙眼睛——」

    「很迷人很可愛?」

    「不。」她說:「很憂傷。」好像宇宙裏的黑洞,將所有黑暗物質往裏頭吸。

    亞蓓在想可能她的靈魂裏也有一些黑暗的層面,而佟夏森將那些深層的東西召喚出來。

    伊莉莎的記憶突然接軌到很久很久以前。「小時候妳總是把受傷的動物帶回家照顧,」小鳥、小狗、小羊、小松鼠。「人跟動物畢竟還是有些不一樣。」

    「對人,我瞭解的沒有妳多。伊莉莎,妳可不可以幫幫他?!」

    「怎麼幫?」丟下溫哥華這裏的病人也跑到臺灣去?

    「我想把妳的E-mail address給他。請妳當他的線上醫生。」如果佟夏森固執到不願意到醫院去找醫生的話,那麼就給他一位線上醫生吧。

    伊莉莎翻了翻白眼。「這樣我會沒時間交男朋友。」

    亞蓓開玩笑說:「妳把他醫好,說不定他就是妳的。」

    再度翻了個白眼。「拜託,我沒有跟病人拍拖的習慣。」

    「其實他的眼睛真的很迷人。」色誘有沒有用?

    厚,承認了吧。「妳把我的E-mail他吧,我會按時收信。但是他真的會願意寫信給我嗎?」

    「我不知道。」亞蓓說:「我會想辦法說服他。」

    「妳會在那裏待多久?」

    「起碼再三天——我車拋錨在這裏,大概還要等三天才會修好。」

    「對席斯好一點。」

    「我會跟他談。」也是,回去後就該好好談一談。



    結束電話後,亞蓓出門到獸醫院去看貓。

    照過X光後,小雪球的後腿還好只是出血性骨折。復原良好的話,以後還是可以奔跑爬樹。但是牠復原的很慢,亞蓓只好再把貓留在獸醫院觀察一天。

    接著她前往佟夏森的住處。

    阿飛守在他大門外,看見亞蓓時,他哭喪著臉道!「他都不開門。」虧他等了一個上午沒去加油站打工,就只為了想看他的偶像一眼,幸運的話說不定他還會教他幾手。瞧,他都把他自己買的那把二手大吉他帶來了呢。

    亞蓓站立在陽光下,雙手放在後腰,瞇起眼看著那扇緊閉的門。佟夏森修門的技術真好,老張昨天才剛剛把門撞開,現下那扇門卻又不動如山地立在那邊了。

    「你有敲門,他都沒反應?」

    阿飛點頭。「像入定一樣。」

    沉思,「去找把斧頭來。」亞蓓慢條斯理地說。

    「斧頭?」阿飛很困惑。「做什麼?」劈柴?又不是活在古代。

    「把門劈開。」他們沒有老張撞門的身手,只好求助工具。「沒有斧頭的話,電鋸也可以。」

    「戰慄空間?」阿飛吐吐舌頭。電影真的會教壞小孩。「我去拿傢伙來。」

    「好,快去快回。」

    十五分鐘後,阿飛不知從何處借來了一把大斧頭,亞蓓捉著斧柄惦著重量。「很重。」

    「好了,現在怎麼辦?」

    亞蓓將斧頭交給阿飛,露出笑容道:「你來。」

    阿飛有些遲疑。「真要這麼做?」萬一他報警的話該怎麼辦。「教唆犯罪也是罪喔。」

    「放心吧,我們絕對是共犯。」亞蓓很用力的點頭。她站在門外大喊道:「佟夏森,退後一點,我們要劈門了。」

    於是阿飛就在亞蓓一聲令下,拿著大斧頭將門鎖連同門煉砍欄。架勢漂亮。

    佟夏森一張陰沈的臉從門板後冒了出來。「你們!我會報警。」

    亞蓓看著他好一會兒。咧齒笑道:「歡迎歡迎,你屋裏有電話吧,請自便。」

    佟夏森氣得牙齒發抖。他二話不說,從屋裏拿出一個工具箱,蹲下身來將被砍壞的鎖拆下來,換上新的。

    他換鎖的時候,亞蓓和阿飛就坐在外頭的草地上架起陽傘喝泡沫紅茶。

    阿飛看他滿他大汗,諂媚地提議道:「夏森大哥,要不要喝杯冰茶?」他買了很多喔。

    佟夏森惡狠狠瞪他一眼。大約過了半小時後,他將大門修好。瞪了外頭那兩人後,用力把門甩上。落鎖。

    亞蓓放下紅茶。看著白花花的陽光道:「阿飛,上工了。」

    碰碰鏘鏘!大門再度慘遭破壞。

    佟夏森提著工具箱出來。還好他的鎖頭備份很多,不怕不怕。

    當他重新換好門鎖後,他探出頭找到罪魁禍首。「滾、給我滾!不然、不然我——」

    「歡迎報警。」亞蓓揮揮手,目送他進門去。然後轉頭說:「阿飛,麻煩你。」

    阿飛拎起斧頭往大門走去。

    情況就這樣僵持了好幾個小時。

    兩方人馬已經培養出「默契」。

    當門外的砍門聲響起時,佟夏森就想:不怕,他還有鎖。他會堅持到最後一刻。

    而門外的呢,當大門又重新上鎖後,他們心想:看你能堅持到幾時?

    在阿飛第N次砍懷佟夏森的門鎖後,佟夏森氣得拉開大門。「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亞蓓探頭過來,往他空無一鎖的工具箱裏張望。「還有備份嗎?鎖?」

    佟夏森咬了咬牙。「妳到底想要做什麼?」

    亞蓓不回答,只問:「你的鎖都用完了沒有?」

    佟夏森氣得不說話,他用行動來表示。他轉身往屋內走去,搬出一整箱不銹鋼鎖頭出來,眼底寫著挑釁,然後看著她瞪大眼睛。

    亞蓓真沒想到他的存貨會那麼多。

    沒關係,她想。她就不相信他的鎖會用不完。

    她轉身拿起那把斧頭,臉上寫著奮戰到底的決心。

    時間在破壞與重建的過程中失去了重要性。

    總之是過了很久很久,這場戰爭的勝負是——

    太陽西沉,阿飛和亞蓓坐在地上吃便當,借來的那把斧頭則砍鐵砍的傷痕累累,變成廢鐵一把。

    然而門這頭也好不到哪里去。佟夏森孤軍奮戰的結果是累得躺在自家門後,手上捉著最後一隻新鎖。但釘子已經用完,他彈盡糧絕。

    夜幕低垂,紡織娘在晚風裏唧唧複唧唧。

    亞蓓剛剛吃掉她飯盒裏的荷包蛋。「佟夏森,你要不要吃便當?」她讓阿飛多買了一個。

    他不答話。躺在地上,裝死。但咕咕叫的肚子出賣了他的節操。

    阿飛見不得他的偶像血糖過低而死。「夏森大哥,快過來吃,是雞腿飯喔,這家自助餐廳鹵的雞腿又大又多汁,吃了一口保證還想再吃一口!」

    原以為他還是會拒絕,但他大抵是餓暈了,竟然看見雞腿滿天飛。「把、把便當拿過來。」他要吃飯。

    亞蓓抬起眼睛,然後很殘忍的搖頭。「不行,要吃就過來拿。」

    那他不吃了。佟夏森努力漠視胃部的空虛,但失敗了。他不情不願地從地上爬起來,沉著臉,緩緩地一步一步走向她。

    亞蓓放下筷子,屏息著,假裝無動於衷地看他朝她這邊走來——為了一個便當。

    他們相距不過幾公尺的距離,他卻走得跌跌撞撞,腳步蹣跚。

    但是只要跨出一步——他只要願意跨出第一步就行了。

    亞蓓拿著那個沒動過的便當,在他終於走過來的時候高興得想哭。

    「不要再躲起來了。」她說:「請你不要再躲起來了。外面的世界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可怕——」

    「啊,夏森大哥!!」阿飛驚喊一聲,看著他絆了一下,在即將達陣前摔倒。

    佟夏森重重地、面朝下地趴下,嘴裏嘗到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很安全。他不知道原來大地擁有這麼強大的力量,他覺得他被保護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曠野突然不再那麼威脅著他扭曲的空間感。

    一雙手輕觸他的肩膀。「你要不要緊?」

    他悶哼一聲。「我要吃便當。」
匿名
狀態︰ 離線
12
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38:25
第九章

    小鎮的一天

    他不該還會有饑餓的感覺。

    然而他也沒有真正的死去,像阿力、傑傑他們。

    最初他只是覺得很厭煩,他厭煩了那些追著他跑的媒體。在閃個不停的鎂光燈下追逐,他有一種被放在解剖臺上的感覺,好像每個人都想剖開他的身體,挖出他的心臟,研究它跳動的方式。

    一雙又一雙侵略性的眼睛捕捉著他,他覺得好沉重。負荷不了,他必須逃開從勒戒所出來後,Dave找到他。他說:「社會總會原諒犯錯的人,尤其是有才華的那一種人,其它人都得離開,但是吉米,你可以留下來。」

    留下來、留下來。

    他還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就像Dave說的,小小的錯誤是可以被原諒的,只要他「浪子回頭」。而時間會撫平記憶裏醜陋的那一面,他可以再寫歌、再創作他的音樂。

    那天下午,他拿著Dave交給他的公寓鑰匙。「你先在這裏住一陣子,」Dave說:「等復出的時候到了,我會通知你。」於是他就背著電吉他搬進了公寓中。

    他整整有一個禮拜無法合眼,然後又狠狠的睡了三天三夜。

    睡到天昏地暗,午夜裏,他醒過來,覺得四周安靜的有些可怕。

    他扭開收音機,一條熟悉的旋律自音箱流泄出來。那是去年樂團的冠軍單曲,他第一次吸毒後寫下來的歌。之後他的腦袋裏再也沒有音符在跳動。他的腦袋裏一片空白,就是那個時候,他發現他失去了重新開始的勇氣。

    時間也許會撫平錯誤,卻不會寬待一個失敗的人。他會從星星上跌下來完全是他的錯,即使所有人都原諒了他,他卻無法原諒自己。

    從背叛信仰的那一天起,他的世界徹底崩解,他失去了立足點。

    從那個時候,他就開始了無休止的逃亡。

    起先他只是不想說話,到最後他連語言都失去。

    原本他只是想找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躲起來,但後來他發現他最想擺脫的原來是自己,而那時他已經和自己一起被困住了。

    他開始沒有辦法做他自己的主人。

    情況變得很糟,超乎他的想像所能到達的地方。那裏很暗,相當的黑,沒有光——

    「佟夏森,你起來了嗎?」亞蓓提著早餐站在門口,象徵性地敲了敲沒有上鎖的門。

    他睜開眼睛,下意識地抬起手遮住從門外穿透進來的光線。

    亞蓓挪了挪那扇搖搖欲墜的門,很高興地說:「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你睡了一夜,而且你的門沒有鎖。」因為鎖壞了。

    佟夏森搖頭。不、他不知道。「真的嗎?」

    「真的。」亞蓓把這個視為「進步」。她在他躺著的地板附近盤腿坐下來。「你門沒鎖,有壞人進來傷害你嗎?」

    他沒有回答。他的心思被早餐袋裏傳出的香味所吸引。「我不該還會有饑餓的感覺。」

    「別傻了,會肚子餓很正常啊,你還活著不是嗎?」饑餓是一種生命跡象。

    「我還活著。」但他不該還活著。

    屋裏很暗。空氣也不太流通。亞蓓站起來拉開讓室內缺乏光線的窗簾。

    當她逐一拉開厚重的窗簾時,金燦的陽光便照了進來。

    佟夏森試著遮住眼睛,但是啊,好刺眼的光。



    我們常常聽到別人對我們說:你應該做這個、你應該做那個。

    但是你可能也有經驗,當你明知道你應該做這個,你卻做成那個,或者應該做那個,卻什麼也沒有做。

    造個例句——

    小美應該把壓歲錢拿給媽媽保管,卻在新年第一天就把它全都花掉。

    再造個例句來看——

    亞蓓的車修好了,她早應該離開小鎮繼續她的追尋,她卻還停留在小鎮上,已經將近一個月。

    近一個月來,她與佟夏森發展出一種怪異的默契。

    從她把他的門鎖弄壞以後,他雖然裝了新鎖,卻不再像以前那樣會一連裝六個。也許是他已經意識到,再多的鎖也無法給予他更多的安全感,現在他只有一個鎖,而且當她去找他時,他會開門。

    他有些變了。亞蓓感覺的出來。

    好像有些什麼被釋放出來了。那對他有好處。

    太過壓抑只會造成傷害,相反的,眼淚具有洗滌與治癒的能力。

    他話依然很少,而且幾乎還是足不出戶。

    阿飛常常去找他,他一次也沒理過他。

    跟其它人比起來,他似乎比較不怕她。或許是為了這個原因,她在小鎮的時間泰半都給了佟夏森。

    當他不說話時,她就說話給他聽。

    起先她不知道該講什麼,但後來她開始講她在加拿大的生活。

    而她發現他雖然什麼話也沒說,但他卻很仔細的在聽。

    她講她的成長背景,談她喜愛的工作。

    當談海鳥與環境的關係時,他甚至問了一個問題:「妳說冰山的融化跟海鳥的數量減少有關係?為什麼?」

    只為了他一句話,她竟然感動的差點哭了。不知道當伊莉莎看到她的病人有所進步時是不是也是這麼感動?

    而與人分享她最愛的海鳥讓她感覺很好。

    她告訴他:做為一個受聘於紐芬蘭政府的海鳥觀察員,她每年的例行公事就是觀察海鳥的繁殖和棲息數量。

    近年來因為溫室效應所帶來的生態改變。北冰洋的冰山融化的速度一年比一年快,島嶼附近的魚獲量卻逐年減少,由於可以捕食的魚類數量銳減,連棲息在Avolan區的海鳥生態也開始受到影響,出現連鎖效應。

    今年年初她剛剛完成一份研究報告,數據上顯示經常棲息在紐芬蘭沿海的一種大型海燕——Stom-Petrels——在數量上比往年銳減許多,但是同一個棲息地卻出現了一、兩類過去不曾被發現在紐芬蘭過冬的候鳥,這表示極地的氣候和環境正在改變,海鳥的數量和分佈狀態首先對環境做出了反應。

    這個結果令她感到憂心。

    而他說:「妳腳下這塊土地也是個島嶼,有一天海水會把這裏淹沒,那個時候海鳥會比人類適合生存。妳放心,我們會被淹死,牠們會飛。」

    亞蓓當時愣了一下,而後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地大叫:「原來你有幽默感耶。」彷佛這是很不得了的一件事。

    她驚奇的模樣讓他在困窘上又退縮了回去。亞蓓立刻收斂起她的玩心。

    她又告訴他:

    「我喜歡島上帶著海水鹹味的空氣,喜歡夏天時,乘著船在海面上看冰山融出大量浮冰時那種冰涼氤氳的美。

    「我甚至喜歡雪夜時,老屋子的屋頂因為負荷不了厚雪而發出的唧唧聲。那令我神經緊張,但暖爐裏的炭火又讓我覺得自己走進了時光隧道。

    「二十歲以前,我一直持在西岸,成年後,一個短暫的旅行讓我到了紐芬籣島,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對這座島著迷。我想我體內可能有海洋的基因我跟島嶼很有緣。」

    香港是島,臺灣也是島。這些島嶼在她的生命裏扮演了特殊的角色。

    「有機會你一定要到紐芬蘭看看,那裏有一種原始又荒涼的美。」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她發現他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消失。

    她試著問:「你想你有可能會去嗎?」

    他想也不想就搖了頭。「不,沒有可能。」

    亞蓓六歲以前也不知道她會大老遠孤身一人跑到臺灣來。世上有很多難以預期的事。她對他聳肩一笑。

    偶爾她會冒出幾個突兀的問題。諸如:

    「你有沒有看過幽浮?」

    「你知道醜小鴨為什麼會變成天鵝?」

    「你還記不記得你六歲時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你覺得義式的Espresso喝起來像不像在喝中藥?」

    「你有沒有追過雨後的彩虹,只因為怕它消失?」

    當然這些問題,佟夏森一個也沒答。但是當她問他的時候,他很久沒有運轉的腦袋就禁止不住的開始轉動起來了。

    沒有,他沒有看過幽浮,但是他知道外星人很想把他捉去當實驗品。

    醜小鴨為什麼會變成天鵝?這還用問?當然是因為牠本來就不是鴨子。

    六歲時的他最希望媽媽可以回家,儘管她始終沒有回來,但他還是一直在等待。雖然他不會承認。

    Espresso喝起來不像中藥,像感冒藥。

    他沒有追過彩虹,但他曾經向著陽光把水柱噴在玻璃上,他製造彩虹,所以不擔心它們會消失。

    當她不說話的時候,她就觀察他臉上的表情。

    她注意到他的嘴型很好看,而它們正微微揚起。

    大發現!「你在偷笑什麼?告訴我。」

    有些問題總是能找到答案的,但有些問題則不。他斂去笑意,變臉跟翻書一樣快。

    亞蓓很快就學會了當下回再在他臉上看到類似微笑的表情時,一定不可以問他為什麼笑。

    偷偷看著就好了,那麼他漸漸的就會習慣他原來不只是活著,而且還會笑的事實。

    小雪球從獸醫院裏帶出來後,因為旅館裏不方便養貓,起先她把貓寄放在阿飛那裏,但阿飛對貓毛嚴重過敏,亞蓓只好悄悄把貓咪「遺忘」在佟夏森居處。

    後來發現他不但沒有反對,而且還主動倒牛奶給貓咪喝。小雪球就正式住進了佟夏森家。

    這隻雪白的貓,他叫牠「小白」,她立刻更正:「牠叫小雪球。」

    然後她就說起了小雪球的故事。同時也是她自己的故事。

    那是關於一個女孩要尋找童年記憶的故事。

    清晨,亞蓓穿戴整齊準備出門。

    「寒舍」院子兼停車坪裏,一個裸著上身的男人正對著一株樹蘭吞雲吐霧。他是三個禮拜前住進民宿的房客,是繼她之後的第二個客人。不過他並沒有每天住在這裏,他常常南北跑來跑去,真正住在這裏的時間只有幾天。

    他話不多,但很常笑。

    「J先生。」她喊:「小心別把樹蘭給熏死了。」

    男人轉過身來,對亞蓓笑了一笑。「早,叫我J就行了,聽人喊我『先生』讓我怪不習慣的。」

    「你的工作順利嗎?」

    「很順利。」J瞇起眼微微笑。「妳呢?妳的返鄉計畫順利嗎?」

    亞蓓昨天才剛剛跟香港那邊聯絡過。「不很順利,還沒有新的消息。」

    「喔。」J像是懂得了什麼地點點頭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要處理。」

    「是的。」亞蓓同意地說:「不過有些人比較幸運,有能力處理自己的問題,有些人則失去了這樣的能力。」

    J挑起眉。「又要去探望妳那位問題很多的朋友?」

    亞蓓修正道:「其實他只有一個問題要處理,那遠比我們的問題單純許多。」

    佟夏森眼前唯一需要面對的問題是跌倒了以後該如何重新站起來?

    「你有沒有跟我的朋友伊莉莎聯絡過?」亞蓓問著一個她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看著她。

    沒有。事實上,她給他的那張抄有電子郵件地址的小卡片早不知道流落到何方去了。屋裏這麼亂,大概也找不到。

    「為什麼不試著寫信給她?她有專業能力可以幫你。」

    他變了臉色。「走開。」只要一提到任何「幫助他」的話題,他就是這種反應。

    亞蓓覺得很無奈。但是她今天另有計畫。

    她看向他那套設備完善的電腦。「既然你不寫E-mail,那麼大概也不需要上網了。」

    她想做什麼?佟夏森瞪著她看,直到意識到她的意圖後,他已經來不及阻止她拆下他的網絡線。他還沒機會換購無線上網的電腦,拆掉網絡線就等於拿掉他的氧氣管。沒有網絡,他什麼也不能做!

    亞蓓將拆下的網絡線用剪刀鉸成兩截。「我拆了你的網絡線,你很生氣吧?」

    他眼底的煙硝味替他回答了。

    「你可以過來揍我。」

    「我、不打女人。」雖然他很想掐住她的脖子,但那樣她會受傷。

    「很好。」亞蓓承認她鬆了一口氣。「那麼你現在就要學著拿起電話叫外賣,不然你就必須自己走到外面去,買東西、吃飯,最好還可以理頭髮,嗯,鬍子也要刮一刮。」

    佟夏森為她所說的那些事情感到憤怒。「我不行,我做不到。」

    「為什麼做不到?每個小學生都有辦法做到,為什麼你不行?」

    他滿臉脹紅。「我、我....」

    亞蓓點點頭,很有同理心地說:「我知道,因為你不敢跟陌生人說話,你覺得你沒有辦法走到收款機前去付帳,因為你怕有人會跟你要簽名。但是,你可能多慮了,你以為你頭上長了角,每個人都會盯著你看嗎?還是你怕你一走出去就會迷路回不了家?那就在脖子上掛著地址牌怎麼樣,欄一部出租車、付錢,司機就會送你回家——」

    「住口,妳一點都不瞭解!」他大吼。

    「是,我不瞭解,但是我知道你有你無法克服的恐懼。」她發出戰帖,希望他可以接受挑戰,勇敢的。

    佟夏森臉上血色倏地消失殆盡。「對,我無法克服它。」像一隻鬥敗的公雞。但受傷的獸,攻擊力最強。「但那關妳什麼事?我是精神病患關妳他媽的什麼事?」

    亞蓓受到傷害了。「對,不關我的事,但是我沒有辦法不管你呀,我怎麼知道我這麼多管閒事,要我置之不理,我就是做不到。」她露出哀傷的眼神說:「我怎麼有辦法像鐵達尼號裏的蘿絲一樣,把傑克推到冰冷的海水裏。」做出這樣的比喻,亞蓓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

    不過她還沒笑出來,笑聲就傳遍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

    他笑了。

    不過他有多少年沒這樣笑過呢?

    會哭會笑跟會吃飯能睡覺是同等重要的事對不對?

    亞蓓加入他的笑聲中。「嗨,朋友,你願意陪我到外頭走走嗎?我保證我會替你打怪獸。我到這裏都快一個月了,還沒真正的『觀光』過呢。」

    遲疑地,他問:「如果我說亞蓓,快來救我?」

    亞蓓發誓。「我絕對會替你屠龍。」

    還是有些猶豫。「我可能會昏倒」很不好意思的說了出來。

    考慮到體型的懸殊。「如果接不住你,我會當你的墊背。」

    「聽起來好像還不錯。」

    亞蓓伸出她的手。「來吧,好嗎?」

    他很緩慢很緩慢的試著伸出手,同時納悶起他居然會如此信任一個才剛剛認識不久的人。

    「如果有人跟我要簽名」

    「你就跟他說現在沒空。」

    是了,他信任她。除了老張以外,她是現在的他唯一信任的人。

    他們開始了他們的小鎮一日遊。



    可能對很多人而言,一小步就只是一小步,但對登陸月球的阿姆斯特朗來說:他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科技很大很大的一大步。

    你要怎麼拿一個腿長三0公分的賽跑選手跟身高不到一百公分的小童比速度?

    出發點不同,龜兔賽跑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競賽。當然兔子會輸那要怪牠自己。

    亞蓓帶著佟夏森從最近的地方開始拜訪起。

    他們去了巷子口的早餐店。

    「你要吃什麼?」她讓他決定。

    「妳決定就好。」他說。

    但,她很堅持。「不,由你來決定,你點餐,你付錢。」

    佟夏森很無助地站在攤子前,無助到老闆娘親自來招呼他。「小哥,想吃什麼?」

    他開始緊張起來,以口形說:亞蓓救我。

    亞蓓決定她不能辜負他的信任。「我要一碗皮蛋豆腐粥。夏森,你呢?」再度把球傳給他。

    佟夏森鎖著眉。「那就跟她一樣。」呼,得救了。一到外頭來,他又開始結巴。

    老闆娘笑了笑。「到裏面坐,馬上來。」

    坐在早餐店裏吃早餐是很久不曾有過的經驗。那短短的十幾分鐘裏,佟夏森不斷地發出求救訊號。

    「亞蓓,後面那個女人為什麼一直看我?」

    亞蓓只抬起一隻眼睛。「她看你帥。」

    「左邊那個男人也在看我。」

    「喔,他大概想跟你借根煙。」

    「我沒有煙。」緊張兮兮的。

    「那就不用管他啦。」說的理所當然。

    戰戰兢兢的吃完早餐,該付錢了。他拿出一張百元鈔票給她。「亞蓓。」

    她好像不懂他的意思。「去付錢啊。總共九十塊。」

    佟夏森硬著頭皮去結帳。然後拉著亞蓓飛快地逃離現場,找零也不拿了。

    接下來她把他帶去理髮廳。

    當設計師把他按到椅子上坐著時,她問:「先生,你要洗頭還是剪髮?」

    「我、我不知道。」他滑下椅子想奪門而出。但亞蓓伸手按住他,把他推回椅子上,對設計師說:「他要剪髮,鬍子也要刮一刮。」

    設計師小姐又問:「先生你想剪什麼髮型?」

    「我不知道。」他轉頭看亞蓓。

    設計師建議說:「剪個貝克漢頭怎麼樣?現在很流行,帥哥才適合這種髮型。」說著,向佟夏森眨了眨眼。

    他覺得頭皮發麻。而亞蓓又在一旁翻起雜誌沒看到他在求救。他只好說:「不、不用了,把我頭髮修短一些,然後借把刮胡力給我。」

    躲在雜誌下的亞蓓揚起了漂亮的唇角。

    洗完髮、修過面後,亞蓓很驚訝的看奢佟夏森。

    她看得他很不安。「怎、怎麼了?」

    亞蓓看了他很久,才說:「你長得很漂亮。」她微笑著。「如果待會兒你發現很多隻眼睛回過頭看你,那是因為你長得很好看,不是因為你頭上有長角。」

    說著,她拉著他往街上走。果然許多隻擦身而過的眼睛都頻頻回頭。

    「真榮幸,跟帥哥一起逛街。」亞蓓半開玩笑地說。

    「別、別開玩笑了。」他只想躲進地洞裏。

    但附近沒有地洞,他被亞蓓拉進一條傳統市場街。

    早上菜市上人多擁擠。

    當亞蓓在各個攤子前閒逛的時候,佟夏森要很努力才能跟在她身邊。

    有時候他走快了,回頭看時,亞蓓卻遠遠落在後方。有時她走快了,混入人群裏,這時他就會緊張起來,生怕下一瞬間就被拋棄在擁擠市場裏。

    在這種人潮洶湧的地方,他極容易失去方向感。

    或者他已經失去了,他只能緊緊跟住亞蓓。

    一波波的人潮湧來,他失去了她的蹤影。想到她可能落在後面,他轉身尋找,卻找不到她。別緊張,他告訴自己,她可能走到前面去了,他立即又鑽進前方的人群裏。當他看見那個纖細的影子,他上前拍了下她的背。「妳不要走那麼快——」

    影子轉過頭來,卻不是亞蓓。

    陌生女人困惑的看著他,四周的人潮推擠著他,他突然頭暈目眩起來,站不穩腳步。

    亞蓓、亞蓓快來救我。

    他的驚慌失措具體表現在急促的呼吸中。

    在他以為他又要不能呼吸的時候,一股若有似無的茉莉香出現在他身邊。

    「原來你在這裏。」是亞蓓。

    倏地睜開眼睛,他努力驅離前一刻還影響著他的恐慌,他的手勁握的她手痛。「我們可不可以離開這裏了。」這裏人太多了

    亞蓓撥開他前額上汗濕的髮。「好吧,我們離開這裏。」

    接著她把他帶到醫院去。

    在醫院門口,佟夏森死命拖著她不願意進去。「我不看醫生。」

    亞蓓露出一朵微笑。「好,我們不看醫生。」她把他帶進婦產科附設的育嬰室。

    新生兒被妥善的安置在保溫箱中,每個娃娃的臉蛋都紅通通的。

    隔著一面玻璃,亞蓓看著那些蠕動的小小身體說:「你知道嗎?每一分鐘都有人誕生到這個世界上,這些小生命從完全沒有行為能力,到經過一連串長久的學習才漸漸獲得進入社會的能力。」

    不等佟夏森抗議,她接著將他帶到醫院附設的複健中心。複健室裏有中風後正在進行物理治療的患者,也有車禍後下半身癱瘓的病人在學習怎麼重新照顧自己的生活需求。

    「他們已經是成年人了,可能有些還活過了半個世紀,但是生命中的一場意外讓他們必須再重頭開始學習起,不僅包括拿筷子、刷牙、穿衣服、上廁所,還包括說話和走路的能力。這些看起來很簡單的事情他們以前都學過,但是現在他們必須再學一次。」她抬起頭看著身邊的他,很輕很輕的問:「如果他們都做得到,為什麼你會認為你不行?」

    佟夏森啞口無言。

    他沉默的任由亞蓓將他帶走。

    離開醫院後,他們又去了各個不同的地方。

    公園、書店、小學、郵局、麵包店。

    這一天對佟夏森而言是極其漫長的一天。

    夜裏,他們回到他住處的時候,兩個人肩並著肩站在門外,仰頭看著矗立在眼前的這幢房子。月光照得它白森森。這是佟夏森的堡壘,而亞蓓在等佟夏森再度躲進他安全的避難所去。

    然而他跟她一起站在月光下,目光比海洋深遠。

    晚風吹起了亞蓓的發,她輕聲說:「最後一站。」

    今天的旅程到此結束。

    「我回去以前,你可不可以彈一首歌給我聽?用你的電吉他。」

    他眼底那片海掀起了浪濤。他想說!他不會。但亞蓓期望的目光讓他開不了口。「我我很久沒碰音樂,都忘記了」

    「全都忘了?」不可能。

    他很快地點了個頭。「都忘了。」但她已經將他拉到屋後的倉庫。

    她打開倉庫鐵門,找到那把電吉他。

    「亞蓓不要!」

    「一首歌。」她拉著他的手去碰那把吉他。

    但他飛快地甩開她的手。

    亞蓓只好在箱子上坐下來,將插頭接上。「好吧,我來試試看。」她的手指在六根弦上來回撩撥著。「育怎麼調?這是Do還是Re?我看看能不能彈個和絃出來——」

    「那樣不對。」聲音幾不可聞的。

    「什麼?」亞蓓提高聲調。「什麼不對?」

    聲音擠出牙縫。「妳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接過她手上那把電吉他,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很無奈地說:「我真的都忘了,但我想我還記得一首。」他調了調弦,一個輕柔的和絃後,全世界家喻戶曉的旋律便充滿在空氣中。

    「Happy birthday to you」

    當他獨特的嗓音伴隨弦聲出現,亞蓓整張臉孔因為欣喜而發亮。

    起初他的臉上寫著掙扎的痕跡,但輕柔的弦聲安撫了他。

    亞蓓一直不確定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也許今天不是她的生日,但卻無庸置疑是屬於他的日子。

    他能不能重新再出發?這是個此時此刻還無解的問題。

    洛夏森含著淚,在熟悉的音樂世界裏找到那個迷失的自己。
匿名
狀態︰ 離線
13
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38:52
第十章

    轉折

    那天晚上,亞蓓作了一個夢。

    夢境裏有一扇朱紅大門,一隻白色的貓,及一雙很溫柔的手。

    那雙手的主人輕輕地喊著:「雪小雪球」是個女人的聲音。

    夢裏的天氣很怪。起初很冷,四周是一片白茫茫,一片一片的柔雪沾在鼻尖上。臉很熱。接著雪不見了,氣溫變得很熱,空氣裏有海水的味道,厚厚雲層似在腳底下,遠方的天邊懸著一道彩虹。

    不知道為什麼,亞蓓有意識她正在作夢。

    她試著撥開那包圍著夢境的白霧,想再看清楚一些、聽清楚一些。

    啊,有兩條很長很長的腿。那是誰的腿?步伐好大,而且走得好快,她跟在後面想要追上那兩條腿,但是卻很無助的發現距離愈來愈遙遠。

    她知道她最好快追上去,但是她追不上、追不上

    啊,等等我,等等我。

    爸爸!

    亞蓓倏地睜開雙眼,猛然驚醒過來,房裏的電話鈴聲正響個不停。

    是小劉。

    「有消息了。」他說。

    亞蓓整個人驚跳起來。「快告訴我!!」

    小劉被亞蓓的急切嚇了一跳。「妳別急,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有人打電話到報社,是一對夫妻,見報以後覺得妳的條件很像他們家失蹤的女兒,希望能跟妳見一面。」

    亞蓓混亂的腦袋努力消化著這個訊息。「是上回那個婆婆說的那對夫妻嗎?」

    「好像不是。是另外一對。他們還有一個女兒,小妳五歲,他們在過境香港的時候無意中從機上報紙看見妳的尋人啟事,二十幾年前,他們一個女兒也在香港街上走失。」

    「我要怎麼跟他們聯絡?」

    「現在他們大概已經回到臺灣,他們住在高雄,我給妳地址和聯絡電話,快拿筆抄一下。」

    亞蓓慌張的翻出紙筆,手抖的厲害。「好了,請說。高雄市嗯,電話嗯嗯嗯,我重複一次,看有沒有記錯!」

    「完全正確,快跟他們聯絡看看。」

    「小劉,謝謝你。」

    「哪兒的話,別忘了要告訴我事情的發展。祝妳好運了。」

    結束電話後,亞蓓呆坐在床鋪上好一會兒。捏著手上的聯絡條,她看了下時間。早上六點半,不算太早吧?遲疑的,她撥了抄在紙上的電話號碼,然後心臟跟著等待的鈴聲一起怦怦地跳。

    電話大約響到第五聲的時候被接起,是一個中氣十足的男性聲音。「喂,林公館。」

    亞蓓抖著聲音道:「您、您好。」

    天啊,她好緊張。

    佟夏森喂了亞蓓的貓以後,蹲在牠身邊看牠優雅的舔著身上的長毛。

    昨晚亞蓓離開以後,他又偷偷接起了網絡線。

    幸好他還有一條備用的,不然可慘了。

    屋裏的存糧快吃完了,好多東西都要補貨。如果不上網絡訂購,他勢必得走出門到最近的商店去買。

    有那麼一瞬間,他關掉了電腦,想走出門去。但才跨出一步,雙腳便自有意志似的縮了回來。他皺著眉想,他的腿很膽小。

    當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時,他嚇了一跳,連忙把網絡線拆下,藏進抽屜裏。然後才走到門後從窺孔看出去。

    「佟夏森開門。」她喊。

    他退後一步開了門。「亞蓓——」

    他愣住了。只因她像袋鼠一樣跳上來,然後又像無尾熊一樣掛在他身上。

    女性柔軟的軀體和芳香將他喚起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如果饑餓感不能證明他還活著,那麼性衝動可以進一步證明,他,的確還活著。

    這突來的認知讓佟夏森覺得既尷尬又不知所措。

    喉嚨乾啞起來。「蓓。」

    「天啊,夏森,我好緊張。」

    「我、我也是。」緊張?這不是他最無法控制的感覺嗎?她什麼時候被他傳染了?心理問題也會傳染給別人?

    亞蓓雙手緊緊環住佟夏森的脖子,她的心跳跟他的頸動脈一樣鼓動的非常厲害。

    「我可能找到我的家人了,天啊,我找到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天啊、天啊、天啊。

    佟夏森還沒反應過來,亞蓓又飛快地道:「小雪球再寄在你這裏一陣子好不好?等我確定了哦,天啊,我是來跟你說我待會兒要開車到高雄去,我一直在找我過去的記憶,誰料想得到呢,我還有家人,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妹妹,事情好突然,我有點手足無措。」她慰說愈語無倫次。

    但佟夏森卻漸漸明白她在說什麼了。

    她要走了。

    她是來道別的。

    深深吸了一大口氣,亞蓓強自鎮定地道:「我還會回來一趟,但不確定是什麼時候,你會照顧自己吧?告訴我你會」

    佟夏森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這麼無助過。在他人眼底,他是不是一個什麼事都做不好,連照顧自己也不會的窩囊廢?

    「夏森?」

    「會、我會。」他眼神四處飄移起來。

    亞蓓太過興奮、太過緊張,以致於沒有發現他眼神的焦距已經不在她身上。

    聽見他肯定的答復,她再次緊緊擁抱他。「要加油!不要被挫折擊敗。」

    「照顧小雪球,我會來接牠。」她迅速在他頰上印上一個告別的吻。「再見。」

    她就這麼地走了。

    像斷線的風箏一樣突兀地掉進他的生命,然後又像燕子一樣再度突兀地自他的生命裏消失。

    她帶來了短暫的美好,卻也讓他瞭解他的生命裏似乎留不住半點美好的東西。

    「喵。」趴在窗臺上的貓咪慵懶的閉起眼睛。

    將佟夏森從低潮的情緒里拉出來。

    他猛然一驚。

    強迫自己不能再往黑暗的漩渦裏跳。

    他移動腳步來到透著陽光的窗前。

    貓在這裏,亞蓓會回來。



    感覺沒有科學根據。

    然而亞蓓總覺得她在自己的生命裏所追尋著的,一直是一種「對」的感覺。

    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它,但是在見到高雄林姓一家人的時候,那種「對」的感覺並沒有出現。

    儘管如此,她還是試著在林姓夫妻和另一個女兒的身上找尋血緣上的相同點。

    結果他們彼此都失望了。

    林太太拿著女兒三歲大時的照片出來。亞蓓跟照片中穿著蛋糕裙的小女孩沒有一點相像之處。

    亞蓓的眼睛比較深,眼珠接近琥珀色,而不是棕色。她的嘴比較飽滿,顴骨比較高,耳翼比較薄。

    最顯著的一點不同是,林家失散的女兒手腕內側有一塊小胎記,而她沒有。

    她不是他們在找的人,他們也不是她找尋的終點。

    之前在路上的興奮與緊張似乎顯得有些可笑。

    不過不要緊,她安慰自己,不要放棄,未來還有很多機會,只要不放棄就一定會有結果。

    與林家人互相打氣告別後,亞蓓再度踏上尋找的旅程。

    慢慢來,深呼吸,一次做一件事情,就可以把事情做「對」。

    「我、我要買一箱貓食。」呼,說出來了。抬起頭看著鏡子裏那個衣著整潔,渾身沒有邋遢相的男人。佟夏森結束他第一百零五次的鏡前練習。

    小雪球餓得沒力氣唯描叫。

    再深吸一口氣後,佟夏森總算帶著貓走出大門。

    一路上他都視而不見的與路人擦肩而過。

    當他感覺到有視線集中在他身上時,他催眠自己,那是因為他長得好看,而不是因為他頭上長角。

    然而催眠的效力十分薄弱,當他頂著滿頭大汗找到一家有賣貓食的寵物店時,他真鬆了一口氣。目的地到了,現在他只要照本宣科的把練習的結果呈現出來就行了。

    「我、我要買一箱貓食。」看,他做到了。接下來他只需要付錢、走人。

    櫃檯後的店員笑容可掬地道:「對不起,先生,店裏貓食正好缺貨,只剩下幾包散裝的,店長去捕貨了,下午才回來,你要不要留個地址?我們有外送服務。」

    缺貨?佟夏森兩眼圓睜。

    他的劇本裏沒有這個情節啊!

    「先生?」

    怎麼辦?心跳開始紊亂起來。

    鎮定鎮定,鎮定下來。「那、那好吧。」深呼吸。「給我那幾包散裝的,地址也留一下好了,我我要一箱。」

    「好的,稍等一下。」

    趁著店員轉身去拿貓食時,他用力揮去額上的冷汗。

    不行。這樣不行。他還是會怕。

    他該怎麼做才能夠像正常人一樣處理這種再尋常不過的購物行為?

    老張來探望佟夏森的時候,對他屋裏的「整齊」感到十分訝異。

    「發生了什麼事?」有人來整理過這房子嗎?還有——「你怎麼那麼久沒寫求救信給我?」要不是他在臺北忙不開身,老早沖下來看看他是不是已經把自己給活活餓死了。

    然而他擔心的慘劇並沒有發生,佟夏森還好好活在這世界上。嗯,可能稍微瘦了一點,但皮膚也黑了一點,看起來有接觸一點陽光。

    發生了什麼事?

    佟夏森不認為他能說的很清楚。

    「發生了很多事。」他說。「老張,我不大記得我以前是怎麼生活的了,那個時候我以為活著是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嗎?」

    他的眼底寫滿困惑。

    「過去五年時間我是怎麼用掉的?為什麼我一點記憶也沒有?」只記得很黑、很暗。而時間的指針似乎停頓了下來,直到最近這幾個月才又開始走動,雖然走的還很緩慢,但他感覺到了。

    「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學起,從沒活得這麼辛苦過。」

    一片靜——

    「老張,你怎麼不說話?」

    老張瞠目咋舌根本說不出話來。「森、森仔。」在他沒來探望的這段期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啊?

    他、他居然承認他還活著,甚至在學習怎麼活下去。

    不是「死」的,他說他要活下去。他是這個意思嗎?

    嗚嗚嗚發生奇跡了?

    「老張?」佟夏森看這個相識多年的老友站在那裏涕淚縱橫。

    他皺著眉把一食面紙遞給他。「用完了要買來還我。」

    嗚嗚嗚一定是奇跡。



    亞蓓明白期待奇跡出現是不切實際的。

    但她仍然期待會有那麼一天,奇跡降臨,她找回她失去的歲月,結束這漫長的旅程,將內心深處那塊沒有人能夠理解的空白給填補上。

    時序由夏轉秋。

    今年春天的時候,她還在她的島上,剛剛拒絕一個男人的戒指。那個時候她滿懷希望,認為只要出發去尋找一定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於是她從北大西洋千里迢迢地到了香港,接著,又來到臺灣,從北到南徹底地走了一遭,依然沒有任何結果。

    原以為只要不放棄她就可以支持下去,然而她卻高估了自己的毅力。

    她覺得累。

    花了那麼多的時間和力氣想要走完這趟旅程,卻開始害怕這漫漫長路她只走了其中很短很短的一段。前方還有多遠?她不知道。

    現在她站在臺灣最南端的海岬上,再過去是海,海過去是無垠無盡的天。她要怎麼做才有辦法像海鳥一樣到達無垠的天際?

    海風、海燕喚回了那些在紐芬蘭的日子。她不會飛,卻還是非常快樂。

    當她在尋找迷失的過去時,有沒有在找尋的過程裏迷失了現在的自己?

    伊莉莎跟她說:累了就回來。

    威爾和茉莉也告訴她:累了就回來。

    夠不夠!她問自己。費盡心思,付出這麼多,夠不夠!

    其實夠了。她已經盡了力。

    沒有找到任何結果是有些遺憾,但是找尋的過程卻代替結果填補了心中那一小塊微不足道卻非常重要的空白。

    這是在出發之前未曾料到的。

    原來重要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

    幸運的是曾經開始,而不是不曾發生過。

    她沒有找到她的「家」,卻已經走了一遍回家的路。

    內心裏因為迷路而哭泣的小女孩再也不會因為無助而哭泣。

    是該結束這趟旅程的時候了。



    這也是五年來第一次意識到季節的轉變。

    當秋天的色彩染上林稱,樹葉隨風飄落的時候,佟夏森才驚覺原來日子已經過了那麼久!

    他看了屋裏的小白貓一眼,納悶地想要等到什麼時候貓主人才會回來?

    少年來到他屋子外面,怯生生地看著他。

    他想他可能也在等著他來。「你叫阿飛是吧?」

    阿飛驚訝地張大眼睛。「是啊,我叫阿飛。」這是吉米第一次跟他說話耶。他知道他有一點心理上的小問題,可世上哪個人心理是完全正常的呢?照他看來那種「正常」才是不正常呢。像吉米這樣二個字,酷。

    「你想玩搖滾?」

    「想得要命!」

    佟夏森瞥了阿飛那把二手吉他一眼,從門階上站起來。「跟我來。」往倉庫走去。

    阿飛乖的跟只貓沒兩樣。他乖乖地跟在佟夏森身後。

    然後他們合力拉開了倉庫鐵門。

    佟夏森把用帆布蓋著的箱子拉出來,一一打開。

    從電吉他到效果器。全都拿出來,仔細地撫過一次。

    往事如煙。

    然後他蓋上箱子,抬起頭說:「這些全都給你。」

    「給、給我?」阿飛嚇到了。他想都沒想到吉米會把他的電吉他給他。「不要,我不要。」他搖頭拒絕。

    「這把吉他出廠年份是有點老了,可是音色絕佳,是我用過最好的一把——」

    「不是啦,我不是嫌吉他舊,我是——」吉米專用的吉他,他怎麼敢「肖想」,雖然他真的很「哈」。

    佟夏森鬆了一口氣。「既然不是嫌舊,那就拿去吧。反正我再也不會用到它們了,送給你比放在這裏積灰塵好。」

    「啥米!」阿飛大叫。「為什麼你不會再用到,你真的打算放棄音樂了嗎?」天打雷劈!「你不再寫歌了嗎?」他是他頭號中心實歌迷啊。

    對比于阿飛的大驚小怪,佟夏森顯得冷靜多了。「有時候,愈是心愛的東西,愈是必須放手。」

    遲疑的,他拍拍少年的肩。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童話裏的情節在現實裏出現,記得,讓你的生活變成童話,不要讓童話變成現實。」

    阿飛怔愣著看著他最最崇拜的偶像。什麼意思啊?好好難懂喔。
匿名
狀態︰ 離線
14
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39:13
第十一章

    絕對意想不到

    回來了。

    亞蓓站在佟夏森的白屋前,心裏有一種類似近鄉情怯的情懷。

    他還好嗎?這幾個月來他還會不會被那種莫名的恐慌所糾纏?他有沒有試著離開他封閉的繭,去看看外頭的世界美好的」面?

    正打算敲那扇門的時候,她聽見從屋後舊倉庫傳來的吉他弦聲。

    心一驚。他在那裏?

    亞蓓繞到屋後去,果然在倉庫裏找到彈吉他的人。

    「阿飛?!」

    弦聲嘎然停止。阿飛往倉庫外張望,漆黑的眼睛為之一亮。「亞蓓!」

    「什麼意思?他走了?」亞蓓驚訝地瞪大眼。

    「就是走了咩。」阿飛很無奈地聳著肩說。「前幾天吉米把他房子鑰匙交給我,叫我替他保管,然後就離開這裏了。問他要去哪里?也不肯說。」他低下頭從牛仔褲的口袋裏掏出一張被塞的皺皺的便條。「喏,他說如果妳有回來,就把這個交給妳。」

    亞蓓鎖著眉將那張折成長條狀的便條紙打開。

    上面只寫了幾行簡短的句子,阿飛好奇地湊過來看——

    我的心裏還是有無法擺脫的陰影

    決定挾持妳的貓

    「什麼意思啊?都看不懂。」阿飛搔著後腦勺道。

    而亞蓓懂。

    佟夏森正在復原當中,為了某個理由,他離開了他安全的牢籠。

    「他有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

    「沒有。」阿飛搖著頭。「妳想他還會回來嗎?」

    亞蓓也搖了頭。「我不知道。」她掏出筆,在紙條的背面添上一句話。「如果他有回來,你把這個交給他。」

    阿飛偷偷看了一眼。

    亞蓓寫:不要讓我等太久。

    然後留下她在紐芬蘭島上的地址。

    嗄?還是不懂。這兩人在做什麼?打啞謎呀?

    亞蓓笑了一笑。她拍拍阿飛的頭說:「我要回加拿大了,有空來看我。」

    阿飛迫在她身後。「妳還會再回來嗎?」

    「可能會。」亞蓓說。很多事情現在是說不準的。未來的事,誰曉得呢?「對了,阿飛,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說你想離開小鎮到臺北去,那時你說這裏沒有機會沒有機會做什麼啊?」

    「喔,那件事啊,現在我不那麼想了。」如果他可以在這裏遇到吉米,那麼他也可以在這裏玩他的音樂。

    現在首先要做的事是組一個團,也許哪天等他覺得自己已經夠好了,那麼他會試著到外面去尋找成功的機會。

    吉米說,每個人都應該要有一個根,受傷的時候才可以回到那個地方慢慢痊癒,他不再那麼討厭這個小鎮了,畢竟這是他成長的地方。他要從這裏出發,去接近他的夢想。

    看著亞蓓專注傾聽的模樣,讓阿飛不好意思地搔著頭道:「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跟吉米一樣,我想唱歌給很多人聽。」

    亞蓓很溫柔地笑了。「我期待聽到你的歌。」

    仰起頭看著深秋洗藍的天空。

    一架飛機在高空中留下一串長長的白色煙霧。

    當她還在南方決定要結束這趟旅程的時候,那時她心中有很多的感覺以及很多的言語想要傾訴。

    那些私密、隱晦的情緒即使是最親近的家人和朋友也很難理解。

    那時她急奢想要返回小鎮。

    找到那個人。因為總覺得,如果是他的話,他可以懂。

    她可以跟他分享。

    她知道那是因為當人們是用時間長短與外在條件評判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時,她卻遇上了另一種邂逅。

    靈魂的相遇。

    在第一次看見他的當下,他憂傷的靈魂與她產生了共嗚。

    他是她這趟旅程中最意外的收穫。
匿名
狀態︰ 離線
15
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39:42
第十二章

    咫尺天涯

    她不知道她對他有多重要。

    許多驚惶的時刻,他戰勝不了四面八方向他襲來的莫名恐慌,身體的感官格外敏銳時,他就會被迫地察覺到,他跟她是這麼不一樣的兩個人。

    她好像永遠都知道該怎麼做,像是從來沒有被擊敗過,無論是偶爾出現在生命中的那些困惑或是橫亙在道路上的坑坑洞洞。

    她似乎能夠分辨出對跟錯,從而選擇對的那個方向。

    不像他總是被擊敗。先是被外在的力量擊敗,接著是被自己擊敗。

    他們力量懸殊!他想她不會停住腳步,如果他不想辦法追上前去,他會永遠、徹底地追不上她。

    已經很久了,不再有那種想要一件東西的強烈渴望。然而在她離開他的那一刻,他想要捉住她。

    儘管知道她不會屬於他,然而他仍卑微地渴望有一天可以跟她肩並肩站在一起,心中沒有揮之不去的沉重苦澀。

    那十分困難。

    面對內心深處那塊巨大的陰影令他感覺虛弱。

    他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強壯。

    「妳不需要我。」席斯說。初初認識亞蓓時,他被她獨特的氣質所吸引。亞蓓有一種能力,她很體貼,常常使身邊的人感到安慰及溫暖。但是她的內心卻不像她的人那樣容易接近,他認識她三年了,卻一直無法分享她真正的感覺。

    如果她能夠脆弱一些,不要那麼堅強,他就不會有那麼嚴重的無力感。他覺得他不被需要,甚至時常被遺忘。

    他想瞭解她,想融入她的生命裏,卻又常常感到無能為力。

    妳不需要我。這是很嚴重的控訴了,他等著她的辯白,然而她卻只說:

    「對不起,席斯,我很難過讓你這麼痛苦。」

    他不是要她道歉,他只是想要瞭解她,想將她納入自己的生命中。但是她似乎永遠也不明白。

    「我想這枚戒指妳是不會收下來了?」他不抱希望地問。

    「我真的很抱歉。」

    「算了,別說了,就這樣結束了吧。」他故作不在乎地道。「反正我也知道我們不適合。」追根究底,不就是這麼一句話嗎?

    但他看起來好難過。「席斯。」

    「用不著安慰我,起碼以後我不用再那麼常暈船了。」席斯向自嘲地笑了一笑。「不必有罪惡感,我很快會好起來。」當不成情人,當朋友的風度這一點還是有的。

    他最後一次深深地以帶著感情的方式凝望著她。「蓓,妳知道妳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

    「我對感情的事太過漫不經心?」

    「不,」他說:「在這個物質社會裏,妳太常感到失落。妳要的很多東西,我給不起,也不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去找?」

    席斯是對的,亞蓓無法反駁。因為常常很多時候,連她自己也不確定她所要的可以在哪里找得到。

    那不是金錢、權力、或是再多的時間可以換取到的。

    她在尋找令她感覺失落的那個「point」,以及發生的原因。

    亞蓓和席斯分手了。

    伊莉莎才剛剛先後與這兩人見過面、通過電話。她覺得她成了一個超級垃圾桶,每個人都想把心事往她這裏倒。

    真是個有很用處的垃圾桶。她安慰自己。

    走進醫院時,辦公室的電腦在開機狀態中,電子郵件的藍燈閃爍著。

    有新的信。

    她伸伸懶腰打開電腦,點選那封最新的信件,閱讀它——

    醫生:

    日前按時服藥後,似乎漸漸能夠面對那些惡魘似的恐懼。

    能夠再度掌握自己的節奏,覺得很棒。

    血液裏似有音符在跳動著,我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情況會更好嗎?

    PS.別讓她知道我寫信給妳。



    亞蓓打開她屋前的小郵箱,取出一封今天剛寄到的航空信。

    是阿飛寫來的。

    佟夏森一直沒有回到小鎮上。

    另外他說他已經和幾個搖滾樂迷組了一個團,正在積極練習中。

    島上的冬天,海風冷冽,銀雪覆蓋了每一寸土地,冰封起船隻出入的港口。

    夾帶著風雪的暴風雨正在侵襲這片土地,老屋子被風撼動的吱吱作響,屋裏的貓不安地在爐火前來回走動。

    小屋蓋在海岬上,在惡劣的天候下,屋頂隨時可能被暴風掀走。

    不久後,一塊玻璃破了,風雪從破窗吹進來,幾片雪飄到爐火前就紛紛融化,吸去了室內的暖意。

    佟夏森從暖爐前的椅子站了起來,從儲藏室裏拿出油布和釘子,將破掉的窗口給補上。然而不透氣的空間又令他感到窒息,他架起梯子爬上只有半個人高的小閣樓,躺在濕冷的木板上,耳邊儘是呼嘯的風聲。

    他應該要擔心房子可能會被風吹垮,但是此時此刻,聽著雪花敲打玻璃,積在屋頂上的細微聲響,一個一個不同音階的音符在血液裏彈奏著他的身體。

    他一方面想壓抑,一方面又想拿筆記下它。然而當他拿起筆試著將音符記在紙張上的時候,他的腦袋就開始呈現一片空白。

    他只好丟開筆,瞪大眼睛,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頭頂上快被掀掉的那片屋頂上。

    許久以後,他睡著了。

    夢裏有從古歐洲跋涉而來的維京人聽說那是島上最早的移民。

    侵襲著沿海一帶的暴風雪不知何時停息了。

    融化了的雪水沿著屋簷滴下,可能滴到了鐵桶上,還沒睜開眼睛以前,以為是雨。

    睜開眼後,才發現原來暖著他肚子的是亞蓓的貓。

    前幾天他才剛剛把通過檢疫的貓領回來,此刻牠正蜷在他的肚皮上,安睡著。

    他一移動身體,牠便驚醒過來,金色的眼睛在幽黑的閣樓裏顯得有些詭譎。

    「小雪球。」抓了抓牠的脖子,輕輕把牠移到一邊去。

    閣樓只有半個人高,他必須矮著身體才不會撞到頭。

    他坐起身,彎著腰爬下梯子,小雪球從閣樓上躍下來,四肢攀在他的肩膀上。

    雪停了。他必須出去走一走,密閉的空間已經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給他安全感,相反的,他開始感到窒息。

    吃了片冷麵包,替貓溫了牛奶。

    接著他拉緊厚外套,戴上帽子,穿上雪靴打開被冰封住的門。

    隨後他關上門,把貓留在屋子裏。

    厚重的靴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從海咿延續到小漁村裏。

    走到村裏時,他買了一份當地報紙,然後鑽進Bar,在角落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來,投了兩枚硬幣到手動式的咖啡機裏,三分鐘後一杯Espresso濃縮啡便煮好了。

    聽說這台咖啡機是意大利原裝貨,餐Bar老闆到意大利旅遊時買回來的。是Bar裏的名勝之一。煮出來的咖啡因為太黑太濃,不怎麼受歡迎。

    女侍端著其它客人的早餐到隔壁的桌子上。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以帶著愛爾蘭腔的英文說:「那台機器煮出來的咖啡又濃又利口。」

    佟夏森一口喝掉半杯,這才覺得暖和起來。「我知道,像感冒藥。」

    「你感冒了?」

    佟夏森愣了一下,然後緩緩地道:「如果只是感冒還比較容易些。」

    來到島上已經過了三個多月,起初他只是自我療傷,卻發現有些傷痕已經潛沉到沒有辦法靠著自己的力量治癒。他這才試著尋求醫生的幫助。現在他服用一種抗低潮的藥品幫助他克服無預警的恐慌,漸漸的,他發現他找回了部分的自己,然後他開始覺得與外界接觸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可怕的事。

    不僅不可怕,相反的,有些人還很有趣。

    雖然他還是不習慣與人主動攀談,但是幾句簡短的社交語言已經又重新返回了他生活的詞彙庫裏。

    生活!他覺得他好像重新獲得了一個新的生命。

    將剩餘的半杯咖啡一口喝完後,他翻開今日報紙,看看最近這個小漁村又發生了什麼事。

    刊頭是一個聳動的粗體字標題——

    忘了灑鹽的後果!瓊斯先生的慘劇——

    新聞下方配合著一部汽車撞上自家後院的巨幅照片。

    原來冬天冰雪覆蓋路面時必須在冰上灑鹽,以免融冰時車子容易打滑。

    瓊斯先生忘了在下過新雪的後院車道上灑上鹽巴,結果在倒車時撞到院子的籬笆,額頭多了道血口子。

    佟夏森再翻看另一個版面,看漁業新聞。

    暴風雪侵襲,港口停泊船隻注意。

    這就是昨晚那場暴風雪,明天的報紙可能會報導有多少船隻遭受損害。

    氣象預測,融冰季節即提早來臨。

    島上有一半人口從事魚獲業,每當漫長的冬天來臨,就無法出海,必須倚賴政府發給救濟金。冰山一開始融化,港口很快就會解除冰封。

    佟夏森來到島上的時候已經是很深很深的秋,安定下來的第一天,就遇上了雪。北緯度的冬天十分漫長,長到時間彷佛已經停頓下來,不會再往前走。

    可是冰雪要開始融化了,這表示春天很快就會來到。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島上的時間不但沒有靜止不動,反而還以一種無聲無息的方式在進行著。

    而他,能跟上季節遞嬗的速度,不再落後於時間的軌道之外,是這麼美好的事。

    等到春天真正來臨時,也許他已經可以捉住腦中的那些音符了。

    亞蓓,她現在好嗎?

    夏森,他人在哪里?

    醫生:

    我正在試著記下那些在我血液裏跳動的旋律

    伊莉莎剛剛收到她那位可愛病人的來信。接著就接到亞蓓的問候電話。

    在電話中,亞蓓問起:「伊莉莎,他有沒有寫信給妳?」

    伊莉莎讀著信,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亞蓓,其實他就住在她的隔壁漁村,只要花三十分鐘的車程他們就可以見面。

    在吉米陸陸續續的來信中,她實在看不出來他跟亞蓓之間的牽連。

    可夾在老友與病人之間,當兩人彼此同時問起對方的近況時,她很難不好奇。

    所以,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問:「蓓,妳認識這個人才多久?為什麼妳這麼關心他?」

    亞蓓有些意外伊莉莎突然這麼問。如果沒有人問她,她可能只是很理所當然的以為自己這麼關心佟夏森就跟她關心其它朋友的方式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伊莉莎無預警地拋出問題,她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說他是她的朋友?但其實也不完全是。

    說他跟她在本質上有著相似的靈魂,他可以懂她?太深奧了。況且這種感覺只能意會,不適合言傳。

    「感覺很複雜。」最後,她說。

    伊莉莎一聽便笑了。「妳有沒有可能是墜入愛河,蓓?」然後她便掛斷電話,讓老友自己去想個明白。

    接著她再回給她那位可愛的病人的信上添了一句:

    你是不是愛著她?

    過了兩天,伊莉莎收到的回信上寫著:

    我沒有向妳咨詢愛情方面的問題,恕不奉告。

    寄出信後,佟夏森便再也忍不住的沖出屋外。

    他知道她就住在隔壁的漁村,這麼近的距離,只要花三十分鐘的車程他就可以看到她。

    他想、他想見她。

    但是,見到她以後呢?

    再像個無用的廢物一樣昏倒在她面前?

    不、不。

    他頹喪地撲進雪堆裏,懊惱著生命理失序的部分。



    亞蓓拉上窗簾,回想著那日伊莉莎在電話中留給她的問號。

    不知道為什麼,在思考那個問題的時候,她憶起與席斯分手的那一天,他說的那些話。

    每個人都以為她堅強又勇敢,但他們不知道她並非天生就擁有對抗困境的力量。

    時間必須回溯到過去,十三歲以前,她時常因為怕黑而抱著枕頭跑到威爾和茉莉的房間,非要三個人一起擠在床上才有安全感。

    那個時候她很害怕床底下會跑出怪物來將她捉走。直到有一天,她在惡夢中醒來,威爾打開燈,抱著她一起鑽到床底下,他們就在那裏睡著直到天亮。

    天亮後,黑暗不見了。她醒過來,發現自己平安的在床底下度過一夜,這才明白原來床底下並沒有怪物,怪物從來就只在她的心底。

    當她發現她是被收養的孩子後,她老是擔心有一天威爾和茉莉會不要她。那一段提心吊膽的日子裏,她十分缺乏安全感。

    是他們對她的愛治癒了她,讓她相信他們會愛她一輩子,絕不會遺棄她。

    她的力量來自家人與朋友對她的愛。

    而在目睹養父母之間深厚的感情時,她也暗自期待有一天自己也能夠擁有那樣的一分幸福。

    一個人完整而獨立的確很不錯。但是如果再加上一個人便可以營造出雙倍的美好,當然她也十分嚮往。

    在席斯之前,她拒絕了許多對她示好的男孩,只因為感覺不對。

    席斯不是「對」的那個人。但是她很喜歡他個性中的某一部分。她喜歡他的真誠。

    然而她還是不曾在腦海中構築過他們的未來。

    這麼多年來,唯一讓她產生特殊感覺的人是佟夏森。

    但是他們之間有著很大的問題。

    他挾持了她的貓,卻遲遲沒有出現。

    她覺得她好像已經等了他一輩子那麼久了。

    而她不確定自己擅不擅長等待。
匿名
狀態︰ 離線
16
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0:05
第十三章

    融冰季節即提早來臨

    聽到車聲的時候,她以為是錯覺。

    像這種天氣,道路上的積雪會讓人寧願躲在屋子裏擁火取暖。

    然而隨著車子的引擎聲愈來愈接近,亞蓓無法再專心寫觀察日誌,她丟開筆,穿上外套走到屋外來。

    雪地裏,一部上了雪鏈的老舊汽車緩緩地駛了過來。鏟雪車還沒將昨夜的積雪鏟乾淨,她知道那部車會被擋在五十公尺外。

    果不其然,車引擎咳嗽起來,接著熄了火。

    等了一陣子,沒看見有人下車。她才遲疑地走上前去。

    就在這個時候,車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穿得像隻熊的身影走到車外,往她這邊走過來。

    距離有點遠,路面上的雪造成反光,亞蓓不確定那是誰。

    然而隨著距離的縮短,她頓住了腳步。

    「亞蓓。」

    這不是那個聲稱挾持了她的貓的人嗎?

    心裏有一千萬個聲音要他轉身逃走,然而他的腳卻已經走向她,來到她面前,無法就此逃離。

    「嗨,你來跟我索討贖金嗎?」

    他的眼神十分狂亂,卻站在離她足足有三公尺的地方,不敢再向前走。

    聲音顫抖地:「我本來想等到春天,想等到我完全準備好可是老天,亞蓓,萬一我永遠也無法準備好呢?」

    他話說的七零八落、沒頭沒腦,可為什麼她就是知道他在說什麼?

    「你怎麼這麼傻,我會跟你一起準備啊。你不知道兩個人一起準備,比一個人快多了嗎?」

    「亞蓓?!」狂亂的眼神漸漸平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加速的心跳。

    她走向他,張開手臂擁住他。「夏森,我一直在等你。」

    「蓓。」

    她很輕、很肯定地說:「我們一起做準備。」

    「蓓。」想像中很困難的事情怎麼變得這麼容易?

    真的、假的?直到收攏起雙臂,感覺到她的溫暖,他才確定,這是真的。
匿名
狀態︰ 離線
17
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0:27
第十四章

    邂逅三月陽光

    天氣回暖了。

    亞蓓走在三月分紐芬蘭的陽光下,白花花、溫和的陽光親吻著她從袖衫中裸露出來的雪白頸項。

    在這裏,三月還算是一個偏冷的月分,但是今天陽光非常暖,把冷冽的海風都烘暖了,割人的風好像一塊柔軟的布料拂在臉龐上,預示著峽灣的冰山將開始融化。

    野地上佈滿了色彩繽紛的野花,將這片土地裝點得生氣蓬勃。

    她在野花叢裏找到睡著的他。

    他安睡的臉上仍看得出與昔日陰影掙扎的刻痕,但已漸漸軟化。

    小貓懶洋洋趴在他肚子上,紙筆散落在野花叢中。

    她靜靜地在他身邊側躺下來,細緻的臉龐感覺到他均勻的呼息。

    須臾,他長長的睫毛眨動著,然後蘇醒過來。

    矢車菊般的天空映滿了整個眼簾,手指頭勾著另一個人的手指頭,形成一個斬不斷的聯繫。

    「我把腦袋裏那些音符記下來了。」

    「嗯?」

    「妳願意當我第一個聽眾嗎?」

    「嗯。」

    接下來是一段很長的沉默,兩個人的手緊緊交纏在一起。

    天空很藍,陽光很暖,野花很香。是個很適合小睡一會兒的時候。

    朦矓睡意襲來前,亞蓓彷佛聽到一陣叮鈴鈴的鈴聲。

    她睜開眼睛,小貓還趴在佟夏森肚上呼呼大陲。

    以為是錯覺,然而那熟悉的鈴聲又在微風中出現。

    叮鈴鈴

    叮鈴鈴

    「夏森,你聽見了嗎?」

    「嗯,是風的聲音。」

    那是亞蓓生命中最後一次聽到那個鈴聲。
匿名
狀態︰ 離線
18
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0:47
第十五章

    每個故事都有番外篇

    「浮冰報」是份專門扒糞的小報,據說號稱有水準、有品德、有學問的知識分子是不屑一顧的。但它的銷路卻異常地好,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刊登完女星何露露獨家醜聞案後,主編電話追魂鈴立刻搖到記者J的耳邊。「吉米的新聞該交過來吧?再沒稿要開天窗了。」

    J懶洋洋地說:「放心吧,不會開天窗,半個小時後你就會收到我的快遞。」結束,掛斷電話。

    半個小時後,追魂鈴響個沒完。

    主編氣得大叫:「J,怎麼搞的,我是要你去追『戰慄飛行』主唱的新聞,沒要你去挖人家立法委員的私生活!」

    J好像還沒有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反正都是八卦,寫誰還不都一樣?」

    「哪里一樣了!」

    「意思是你不登?那就要開天窗嘍。」辛辛苦苦去跟監站哨的結果,敢不登,轟死你。

    「呴,那吉米勒?放下一期?」

    J正在檢視著剛洗出來的照片。很滿意他拍出來的角度。

    「放過他吧,老狐狸,把一個剛剛才學步站起來的人踢回地獄裏,會被口水淹死。好了,我要做事了,不要再打電話來吵。」

    不等主編再度抗議,他將電話掛斷,再將話筒擱在桌子上。

    任它嘟嘟聲響個不停。
匿名
狀態︰ 離線
19
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1:20
第十六章

    還是番外篇

    那一年,威爾受邀到香港大學客座講學半年。他與妻子茉莉都是海洋生物學的學者,一起在大學任教。

    兩人都喜歡孩子,然而結婚九年,卻一直沒有小孩。

    無法生育對他們來說是個遺憾。

    就在半年客座即將結束,行李都打包好,隨時準備要回國的他們,在一個黃昏,一條充斥著魚腥味的街市,發現了一個個兒小小的小小女孩。

    女孩很虛弱,身上的衣服也髒兮兮的。她捉住茉莉鮮黃色的裙襬,一雙眼睛像寶石一樣盯著她喊:「媽媽。」

    「噢,我的天啊。」茉莉抱起小女孩的那一瞬間,她已經愛上了她。「可憐的小東西。」

    為了這個女孩,他們在香港多停留了一個月。

    他們在警局做了筆錄,也登了報。等待小女孩的家人出面來把她領回。

    但是始終沒有人出現。

    而加拿大那邊的教職又不能擱著不管,最後,威爾與妻子商議。「我們收養她吧。」

    這正是茉莉一直在祈禱的事。

    小女孩像天使一樣可愛,一個多月朝夕相處,他們與小女孩早培養出深厚的感情。

    收養的手續很複雜,他們請了英國籍的朋友出面,解決手續上一些問題。然後他們給了小女孩一個新的身分。

    他們叫她「亞蓓」——A present,上天恩賜的禮物。




匿名
狀態︰ 離線
20
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1:35
第十七章

    結束是為了開始。

    物質社會裏找不到的東西是靈魂的相屬。

    佟夏森來到紐芬蘭島上已經兩年。現在他搬到亞蓓居住的漁村,兩人比鄰而居。

    過去在童話裏如璀璨明星的那些日子所賺得的錢足夠他一輩子不用工作也花不完,算是物質社會所能提供的唯一剩餘價值吧。

    現在的他又重拾起對音樂的單純喜愛。他開始寫歌,唱給自己心愛的人聽。但是偶爾也到附近漁村的鄉間小吧走唱。

    有時他會跟著船隻一起出海,細數偶然飄到近海的冰山。同時聆聽老漁夫敍述著捕魚人的傳奇往事。

    日子過的十分儉樸單純,心靈卻非常平靜。

    而亞蓓呢。

    亞蓓依然深深關心著她的海鳥。

    正在與觀察站的研究員擬出一套可以追蹤鳥兒的系統。

    他們捉了幾隻紐芬蘭的省鳥——這是一種頭呈金色的塘鵝,屬於北大西洋寒帶海鳥在鳥爪上安置上電子儀器。

    透過這個追蹤儀器,他們可以估算出海鳥分佈的區域以及大略數量。

    正當日子以一種不易被人察覺的速度在流逝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夜很深了,佟夏森來敲她的門。

    那夜十分地冷。氣壓很低,氣流彷佛停止了對流,空氣中凝結著什麼。

    佟夏森臉上有著不尋常的表情。

    他已經很久沒有再被恐慌擊倒過。他的身上少了一些剛硬,卻多了許多柔軟的韌度。

    他將她拉到屋外,溫暖的大外套包裹著她。

    他們就在氣溫很低的荒原上,目睹了神跡。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她輕聲地說,怕擾了亙古以來存在這塊土地上的靈魂。

    愈是原始的地方,愈具有難以想像的生命力。

    大地生生不息。

    每個人都應該要有根,受傷的時候才可以回到那個地方慢慢痊癒。

    佟夏森攤開掌心接住一片落雪。「我想在這裏安定下來。」

    亞蓓握住他盛雪的手,雪花在兩片掌心的溫度中融化。「你已經在這裏了。」

    「妳呢?」

    亞蓓微笑。「我也是。」

    「不再想出發去尋找妳失去的『根』?」他指的是她記憶裏的「空白」。

    不是每個故事都有完美的結局。

    「我已經得到補償。」頓了頓,她說:「你在我身邊。」

    屋裏的電話鈴在這時候突然響了,打斷了感性時間。亞蓓笑了笑,拉著他進屋去。

    然後她接起電話。

    五分鐘後,她掩住話筒,雙眼圓睜地看著佟夏森。

    「怎麼了?」

    「是找我的電話。」她說。

    她屋裏的電話當然是找她的。但佟夏森很快反應過來。「是香港那邊的消息?」

    亞蓓吞咽了下,點頭,又搖頭。

    「是、也不是,他們在報社,就在線上,他們說是我爸爸還有媽媽,她叫我小雪球?!」

    亞蓓驚嚇得捉不住話筒,佟夏森立刻走過來支撐住她。

    而電話那頭呢,正焦急地等待亞蓓的響應。

    這次會是真的嗎?

    外頭的世界正下著無聲的雪,初雪不豐,明天早晨的陽光便會將這一夜的落雪融化。

    而故事還在繼續。

    全書完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6 10:49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