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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星下的呢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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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3:53 |倒序瀏覽
星下的呢喃 作者:衛小游

「哈囉,語音輸入法……」終於,他聲音沙啞的低喚
她無法移開她的視線,聲音同樣沙啞
「好久不見,第二節課……」
那一瞬間,他們像是回到多年前的那個午後,重新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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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4:35
第一章

    下了一場驟雨。

    顏依農沒有帶傘,幸好雨很快便停了。

    大雨過後,原本灰濛濛的天空奇跡般地在極短的時間內,烏雲散去,掀出一方淺藍。

    離開太久,她幾乎都忘了,這是個好容易就下雨的季節。

    「最近下午常常有雷陣雨。」

    說話的人是房屋中介周先生。

    他與依農站在小巷的騎樓下,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卻不知道身邊這個年輕女子的眼裏究竟看到了什麼。

    這裏是一處鬧中取靜的商圈,鄰近有著幾所知名學府。穿過巷子,往對街一看,就是一所大學,因此平常在附近走動生活的人幾乎都是年輕的面孔。

    周先生年過四十,有一張方正臉孔的他,因為職業的關係,是個不習慣安靜的人,因此在這靜謐的一瞬間,他努力地想打破沉默。

    「這裏學生多,地段好,在這附近開店,只要資金夠,撐過了開頭,接下來大多都能賺錢。」

    依農轉過身來,打量著身後這間地坪大約三十來坪的舊咖啡館,眼神裏有一種很仔細、很專注審視的意味。

    這建築的主樓有上下兩層,第三層則是半層樓高,屋頂約呈六十度角斜傾的閣樓。先前的一個小時裏,她已經在周先生的陪同下,參觀過了這間歇業的小店。

    室內陳設已舊,並且因為乏人照料,裝潢已經略微脫落,桌椅和窗臺上也積了層厚厚的灰。原屋主由於移民國外,所以才把這家店收起來:這間舊屋的買賣租賃事務全由周先生負責。剛剛,他們已經在口頭上約定好買賣價錢和簽約的時間。再過不久,這方小天地就將屬於她顏依農所有。

    這小店在其它人看來,也許是一間空洞幽暗的舊店面,然而在依農眼裏,她卻看見了自己的未來。

    「不知道顏小姐買下這裏後,打算做什麼用途?」

    依農看著吊在屋簷掛勾下的一盆長春藤,決定在重新裝潢時留下它。

    「我打算開一家書店。」她說。

    「呃,書店?」那要回本可能就會慢一點。眾所周知,賣書不容易賺錢,真正想發財的人不會賣書。

    依農笑笑。「對,書店。賣書、音樂、空間,和咖啡。」想想,又補上一句:「過陣子掛牌營業後,歡迎過來坐坐。」

    說完,她回頭又望向巷口成群經過的年輕男女。

    只有她自己清楚,當她看著那些年輕學生時,心裏所想起的是自己那段曾經年少的日子。

    那是她最寂寞、最快樂,笑得最多,卻也哭得最大聲的一段歲月。

    只是她懷疑,過了那麼多年,在六年後的今天,除了她以外,還有誰會記得當年或者歡笑、或者悲傷的原因?

    那段歲月是她生命裏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如果當時的她知道,往後的她會時常想起那段日子中的美好,或許她會更珍惜當初的每一分秒吧。

    只是,日子再也回不到從前,再也不能了……

   

    依農的小書店夢想正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她讓木工拆掉原本暗暗的窗玻璃,打掉一整面臨路的牆,換上明亮的落地窗。室內的設計出自她自己的巧思,木上師傅則按照她的構想盡可能地將設計圖上的圖樣轉變成實體。

    漸漸的,隨著工程的進度,路過小巷的行人陸續注意到在他們生活範圍裏,每天經過的一條街上,出現了一家目前還保持神秘的小店。

    偶爾依農穿著簡單的服飾出現在小巷外、手上提著幫木工們買的冷飲時,他們還注意到這條靜謐的小巷裏有一位養著一頭很美麗長髮的女人。

    再接著,有一回,她手裏抱著一隻虎斑貓,人們便約略有了一個印象--

    這個經常穿著一件寬衫、一條褪色長褲的小姐,有著兩條長腿,一對單鳳眼,一頭直長秀髮;她還養貓,而她的貓有著棕、灰以及深茶色相間的斑點。

    又過了一陣子,他們才知道那隻貓有個名字。

    他們聽見長髮小姐叫牠「托托」。

    最後,店面的裝潢完成,一面明明嶄新、看起來卻有幾分古意的粗坯陶制招牌以著粗黑的行草寫著「呢喃」兩個字。看上去就像兩隻剪尾燕子。

    這時大家終於知道,原來,這家店叫做「呢喃」。

    是一家有些另類的小書店。

   

    「呢喃」正式營業的時候,周先生來捧依農的場。

    他坐在透著明亮光線的小桌前,看著依農一個人招呼幾名學生模樣的客人。

    在還沒看到這家店以前,他以為顏依農是在開玩笑。

    她幾乎花掉了所有的積蓄才開了這家店,虧本的風險卻很高。

    然而在他走進「呢喃」的那一剎那,他卻不再認為「呢喃」會蝕本了。

    顏依農將這家店佈置得很有味道。

    當他推開玻璃門,撞著彩色琉璃風鈴發出清脆聲響地走進去時,一股香醇的咖啡香直沖進他腦門,讓他這喝慣了三合一速溶咖啡的人都忍不住想嘗嘗看那散發著誘人香氣的咖啡。

    沖著顏小姐煮咖啡的技藝,就已經足夠讓「呢喃」在四周餐飲店、咖啡館的環伺下獨樹一幟,生存下來。

    突然,他的腳下一陣搔癢,令他左腿跳彈了下;低頭一看,發現是一隻虎斑貓。

    「牠叫托托。」依農端著一杯剛煮好的咖啡走了過來,一頭幾乎及腰的長髮用了一隻玳瑁髮夾鬆鬆地固定在腦後。

    「托托你好。」周先生看著跳到他腿上的虎斑貓,驚奇地道:「這隻貓不怕生呢。」

    依農將咖啡放在小圓桌上,笑著抱起貓。

    托托乖順地趴在她的肩頭上,依農抱著貓的樣子像是在抱一個小嬰兒。「都是牠房東把牠慣壞了。」

    牠房東?「咦?」周先生忍不住問:「托托不是妳的貓嗎?」貓怎麼也有房東?

    依農撫貓的手停住,引起托托的不滿而抗議地掙脫,一古腦兒溜下了地。

    「是啊,」頓了頓,她說:「托托是我的貓,不過牠以前沒有跟我住在一起。」

    周先生「喔」了一聲,雖然他還是不懂,突然想起顏依農不久前才自國外歸來的事,他忍不住問:「顏小姐,我記得妳說過妳已經出國很久了吧,怎麼會想回來呢?」很多人在臺灣都巴不得能長翅膀飛到外國去,怎麼她會反其道而行?

    依農笑了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移開眼時,正好看見窗外銜泥飛來的兩隻燕子,便反問:「看,是燕子呢,你說牠們到南方過冬去了,為什麼還要回來?每年飛來飛去不是很累嗎?一直待在溫暖的南方不是很好?」

    答案其實再簡單不過。不外是想靠近生命裏那段最不想忘記的記憶。

    誰叫那是她長久以來最幸福的一段呢。

    顏依農有一段過去……

    室內突然靜了下來。

    唱盤跳針了。

    依農走過去,從CD架上挑出一片,放進機器裏,按下播放鍵。

    音箱裏流瀉出柔美的小提琴聲,將近四十秒鐘的超長前奏後,帶出一個低回沉渾的男性嗓音,優美而略帶滄桑的歌聲,撫慰著室內每一處需要音樂照拂的角落。

    隱隱地,她聽見店裏年輕的客人低聲交談。

    「是葉予風最新的專輯耶。」

    「耶,沒錯唷,我很喜歡他的聲音說。」

    有那麼一瞬間,依農臉上的表情教人分不出是笑,還是歎息。

    她側過臉,看見厚玻璃窗上映照出自己淡淡的身影。

    微晃頭,一笑。

    她也……很喜歡他的聲音啊。

    從以前到現在,這從來不是個秘密。

   

    熱鬧的天母街上行人如織。

    商圈的店面裏傳出的歌曲幾乎無一例外,全是情歌王子葉予風最新專輯「尋她」的主打歌。唱片行裏擠滿著一群年輕男女,手中拿著那張封面上有著一雙憂鬱眼神的CD,在櫃檯前排隊結帳。

    這五年來,葉予風每年只出一張專輯,卻從一開始就出乎預期的暢銷,惹來唱片業同行不少眼紅欣羡的目光;更不用說在這幾年因為盜版的緣故而日漸蕭條的唱片市場中,仍能獲得好成績所需要付出的努力以及超級好的運氣了。

    他的聲音被大眾所喜愛,似乎象徵著:他的歌聲能夠喚起某種這個城市逐漸消失的愛情感覺。

    聽他的歌,會使對愛情失望的人重新燃起希望。

    而午夜有他的歌聲相伴,則會讓沒有愛情的寂寞男女少一些空虛。

    人們欣然接受了他以聲音所詮釋的感情。

    這個世代也許在變,但對於可能存在的真情卻仍是期盼的。

    唱片行裏,兩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並肩走了出來,手裏各拿著一片「尋她」。大街上,看著專輯封面,討論起來。

    「哇,看看他這張專輯封面,他的眼神看起來好深邃、好憂鬱喔。」

    另一個女孩同意地猛點頭。「我想他一定是一個感情很豐富的男人。」

    「嗯嗯嗯,現在這種男人是愈來愈少了……」

    伴隨著這句話,身後傳來一聲悶笑。

    兩個女孩轉過頭去,原本蹙著的眉頭在看見那名在人家身後偷聽別人講話、還笑得那麼開心的傢伙時,突然困惑地攏聚起來。

    那傢伙是個長腿哥哥,身上穿著寬鬆的休閒上衣和牛仔長褲,頭上反戴一頂白色的棒球帽;他倚在玻璃牆邊,兩手輕鬆地環抱在胸前。

    兩人互望一眼,手肘推推對方。「喂,他看起來是不是有點像……」

    再拿起各自手中CD上那只有上半張臉孔的特寫,點點頭。「真的耶。」

    其中一名較為大膽的女孩忍不住上前搭訕:「哈囉,有沒有人說你長得跟葉予風好像?」可以去參加明星臉喔。

    棒球帽哥哥濃眉一聳,一張黝黑的臉上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一點憂鬱,他白牙一咧,反倒像個陽光少年。「葉予風?他是誰?」

    聽他口氣,好像不知道葉予風是什麼人。

    簡直難以想像這世界上會有人沒聽說過情歌王子的大名,女孩忍不住大翻白眼,用力將剛掏錢買下的專輯秀了出來。

    「瞧,這個就是葉予風。」

    棒球帽哥哥睜大眼看了看,而後再度聳起一對又濃又黑的眉毛。

    「我跟他很像?不會吧?」摸摸下巴,若有所思一番,「我覺得我比他帥多了耶。」

    「咕哩。」兩個女孩忍不住抗議起來。「仔細一看,你跟他似乎又不大像了,葉予風有味道多了,他比較MAN。」至於這傢伙,想跟葉予風比,還差得遠勒。

    彷彿不服氣似的,棒球帽哥哥抓起其中一個女孩手中的專輯,不平地評論道:「如果眉頭糾結在一起就算是有味道,那我起碼可以比他再多打兩個結。」

    說著說著,他便略略低下頭,擺出一個憂鬱的角度,表情隨著眼神的變化,立刻產生一百八十度的改變。

    「瞧,是不是很憂鬱,很帥呀?」

    女孩看著他變臉後的表情,再看看專輯上的半張臉,訝異地面面相覷。「活見鬼了,還真的滿像的……」

    棒球帽哥哥抬起頭來,眨了眨為了裝憂鬱而快擠成鬥雞眼的眼睛,深邃憂鬱的味道立刻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帶著一點點男孩般的淘氣與頑皮的笑意。

    「告訴妳們一個秘密,」他壓低聲音:「其實……我是葉予風的雙胞胎哥哥--」

    這點立刻惹來小女生的噓聲。

    「拜託!沒常識也看看電視好嗎?不然看報紙也可以啦。葉予風哪來的雙胞胎哥哥,聽都沒聽過!」這個人是山頂洞人嗎?連這種基本常識都不知道。

    孰料他非但沒有一絲尷尬,反倒還笑了出聲。他的笑聲從喉嚨深處逸出,有如古寺的晚鐘般渾厚宏亮。

    「真是!還是讓人給識破了。」清了清喉嚨,他表情正經地承認:「老實說,我就是葉予風本人--」

    「絕對不可能好嗎?!」兩個女生完全不相信地哼了聲,然後一個人拉起另一個人的手,同時拿回專輯,再也不理棒球帽哥哥,扭頭便走。

    「遇到瘋子了。」遠遠地,他還聽見她們在說:「八成是想借機搭訕……」

    而他,戴棒球帽的這個男人,則哈哈大笑個不停,直到背後被用力一拍,他轉過頭來,差點笑岔了氣。

    「唉唷!」他低叫一聲,看著站在眼前、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黃以安,他的經紀人。

    眼尖瞧見以安手上提著的兩大桶哈根達斯冰淇淋,他立即伸手拎過。「謝啦。」

    黃以安搖搖頭。「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幫你買這麼多冰淇淋。」

    他徑是笑,「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要吃。」

    「但是你一個人起碼會吃掉一桶半。」黃以安反駁道。

    他皺了皺眉,看著手上兩桶特大號的冰桶。「要不然你再去多買兩桶好了。」這樣就不會不夠吃了吧?

    黃以安脹紅一張圓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意思是……你根本就不該吃半口冰。」冰品會傷害他的喉嚨。每回他吃完冰,聲音總會沙啞個一、兩個禮拜。

    他做出一臉無辜的表情。「要不然……」猶豫地,「分一桶給你好了。」

    以安忍不住翻翻白眼。「葉予風,你明知道我在減重!」他圓圓的臉揮汗如雨,因情緒起伏而震動的胸膛幾乎將襯衫鈕扣繃到最高點。

    他依然滿臉笑容。「哦,那我就省起來了。還有,我不是葉予風啦。」

    黃以安斜一隻眼睨他。「天底下還有哪個男人像你這麼愛吃冰?」

    「什麼?我只有偶爾才吃好嗎?」通常他都是在專輯錄製好後,才一次吃個過癮,反正接下來會有很長一段休息時間,因此不怕聲音暫時性地啞掉。畢竟,吃冰品是他少數的不良嗜好之一,再要放棄,人生就真沒意思了。

    「你化成灰,我都認得你。」聽起來好像在形容踩不扁的蟑螂。

    他向上舉起兩隻還拎著冰淇淋桶的手臂,「真的,我不是葉予風,剛剛那兩個女學生說我一定不會是。不信,你看……」只是她們早已走遠,他也沒了證據。

    原地轉了圈,他攔住一對剛從唱片行裏買了「尋她」後,走出來的年輕情侶,指著自己道:「哈囉,我是葉予風,需要我在你們的CD盒上簽名嗎?我很樂意喔。」

    年輕的小情侶錯愕了半晌,留著小鬍子的年輕男人對他的女朋友說:「我沒聽錯吧,這個人說他是葉予風?」

    小女朋友配合地說:「我還是阿妹勒。」

    兩人大笑,手牽著手離開他們的視線。

    預料中的結果讓他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眼淚都冒出來了。「瞧,我就說吧!」

    黃以安搖了搖頭。「真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虧這麼多人都聲稱是你的忠實歌迷,我真要懷疑起這幾周的流行歌曲排行榜是不是弄錯了名次。」

    戴著棒球帽的葉予風--是的,他正是貨、真、價、實的葉予風本人--收起嘻皮笑臉後,換上了一個莫測高深的表情。

    「恭喜了,以安,你一手塑造的那個憂鬱深情的傢伙太過成功了。每個人都買他的帳,真是不簡單。」他邊說邊往他們停車的地方走去。

    「你在說什麼傻話,予風!真正讓你成功的原因,是因為你有一副好嗓子。」走到停車處時,黃以安拿出車鑰匙,遙控解開防盜鎖,打開車門。

    「不,好嗓子到處都有……」他低低地說。

    黃以安沒有聽到他最後這句話,因為他急著要把車子開走,以免違規停車被開單。

    葉予風直接坐進前座,等黃以安也坐進駕駛座後,便掀開其中一盒冰淇淋的盒蓋,拿起自備的大湯匙挖了一勺,急急塞進嘴裏。哇!好冰。

    以安睨他一眼。「芒果優格?」

    「不,是酒釀黑櫻桃。」他最喜歡的口味。說著,又挖了一大匙。

    該死!那也是他最喜歡的口味。「留一半給我。」

    很賊的,「你不是在減重?」再挖一大匙放進嘴裏,讓舌頭完全感受到冰淇淋在嘴巴裏融化的快樂。

    「嗯……」黃以安的表情因為處於掙扎狀態中而扭曲起來。「嗯……」

    「聽起來好像便秘,別掙扎了。」葉予風說,「我的芒果優格會留一半給你。」

    以安咆哮,伴隨著車引擎的發動。「我對芒果--過、敏!」

    「喔,那你怎麼還買芒果口味?」葉予風挑起眉。

    「那是你交代我買的。」少年癡呆啊?

    「耶?」楞了楞,表情呆滯。

    「你說你要開發新口味。」往右手邊偷瞄一眼,可惡!他又挖了好大一匙。

    「是嗎?」咽下嘴裏的冰淇淋後,葉予風將酒釀黑櫻桃的冰淇淋桶蓋起來,轉而打開另外一桶芒果優格。

    用他吃冰淇淋專用的大湯匙舀了一大口後放進嘴裏。

    黃以安邊開車邊留意他的表情。

    吞咽後,葉予風又挖了一匙放進嘴裏含在舌上,品嘗著新滋味。「嗯……嗯嗯嗯。」

    「怎麼樣?」

    「很好吃。」說著,又吃了一大口。

    以安鬆了一口氣。那麼,這表示他的酒釀黑櫻桃可以保住了?「咦!你繼續吃你的芒果優格啊。」幹嘛把盒蓋蓋起來?這麼快就吃過癮了?

    「以安,我發現了一件事。」他突然很正經地道。

    「什麼事?」突然間,黃以安腦門一陣發麻。

    葉予風重新打開酒釀黑櫻桃的盒蓋,快速地挖了滿滿一湯匙,送進嘴裏,然後滿足地笑道:「我想我是個很念舊的人。」酒釀黑櫻桃,萬歲!

    黃以安差點沒心臟病發兼吐血。

    他身邊這男人,多大年紀了?二十八歲,快三十了耶。

    卻還是一點都沒個穩重的樣子,還是這麼、這麼淘氣,幾乎、幾乎就跟五年前他遇到他時沒什麼兩樣。

    有時候他都不禁要懷疑起自己,當年怎麼會被那個學生模樣的大男孩所感動--尤其是,在他不唱歌的時候?

   

    六年前,黃以安已是唱片界裏小有名氣的一號人物。

    他所培植的新人,不管是在音樂界或演藝界,即使不是大紅大紫,至少也都能闖出一定的知名度。

    漸漸的,三十來歲的他,逐漸贏得一個演藝圈中伯樂的稱號。

    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有媲美伯樂的眼光,除了本身的天賦外,不知得累積多少經驗,才有辦法從沙礫中淘洗出金子或者蒙塵的珍珠。當然,多少也得憑藉一點運氣,否則不管在沙礫中淘了多久,最後淘出來的還是沒有價值的砂石。

    這是個星光彙聚的年代,但是許多閃亮的星星常常只是一顆劃過天際的流星,很耀眼,卻不能持久發光。生命很短。

    黃以安的母親是一個過氣的演員,年輕時曾經擔綱某電視劇的第一女主角。當時許多人都以為從此她將要大紅大紫,平步青雲。

    連帶的,以安也被引介入演藝圈,當了一名小童星,還拍過幾支廣告,在電視劇裏軋過幾個小角。

    然而當年的榮景只維持了一彈指的時間。

    沒幾年,女紅星星運不佳,小童星也從此乏人問津。

    故事收場的色調是灰色的,帶了點藍。

    以安十分清楚演藝圈裏的殘酷與現實。

    時常,看著自己旗下的人,他不禁會想:

    這顆星星會不會發光?

    而已經開始發光的那顆又會閃亮多久?會有多少人留意到它們的光芒?

    當星星失去了熱度,不再耀眼時,還會有多少人記得在流星劃過天際的那一剎那所許下的願望?

    多年來在演藝圈中打滾的他,或許是因為看得太多,反而漸漸失去了柔軟,只剩下無情的堅硬。

    然而也許是內心深處潛藏著一點點容易感傷的性格,教以安在第一眼看到那名在下著雨的杜鵑花台前,彈奏吉他、唱著溫柔情歌的大男孩時,心底某種奇異的感覺像是有一股電流竄過他的腦門。

    他渾身一僵,進而留意到,儘管下著雨,但那幾乎融進了雨聲裏的那個歌唱的聲音,彷彿在宣示著某種接近永恆的諾言。

    那是一個三月天的早晨,下著雨,把綻放枝頭的杜鵑打進了泥裏。

    紅的花、白的花、粉紅的花,點綴在汙黑的泥濘上。

    那大男孩沒有流淚,然而那些沿著他頭臉滑落的雨水彷彿即是他的淚水。

    那景象讓以安看了,也覺得有點憂傷起來。

    一開始他以為男孩在學賈寶玉陪著林黛玉葬花。

    仔細一看,才知道他是在為自己哀悼。

    那時他不能明白他在悼念什麼?

    多年後的今天,以安還是沒有找到答案。

    五年前,他不知道當年那個大男孩--如今已然是天邊一顆閃亮明星的男人--是為著什麼緣故站在雨中一個人彈著吉他?

    而今,他的歌聲使得沉浸在愛情中的情侶們幸福地流淚。

    他的歌聲,也使得失戀的男男女女因備覺傷感而傷心飲泣。

    不管是悲傷的、歡快的,各式各樣的曲風,甚至沒來由的,就是令人感動地流下一缸子珍貴的淚水,牽動著人們藏得最深的情感。

    當然,葉予風的唱片大賣,也讓他和唱片公司裏依賴他過活的一票人等流出開心的眼淚。

    他音樂的成功建立在許多人不同情緒的淚水上。

    唯一教人摸不透的,是他自己流淚的原因。

    以安從來沒有問。因為很多事情一旦掘出真相,就會失去最初當時的美感。

    以安覺得,當年那個男孩站在雨中彷彿在流淚的畫面很美,他不想忘記那種感覺……

    「呼哇!真過癮!」

    耳邊一聲滿足的歎息喚回以安飛到老遠的思緒。他斜睨發出聲音的人一眼,驀地睜大一雙圓圓的眼睛,驚恐地瞪著他,嘴唇顫抖,「葉予風!」

    「哈囉!」被點到名的人舉起手,儼然是一名童子軍。

    「你居然吃光了!」以安不敢置信地瞪著已經見底的冰淇淋桶。距離他吃第一口開始到現在,那不過是十五分鐘的事耶!

    葉予風眨眨眼。「對呀,我吃光了。」好無辜。他只是埋頭一直吃一直吃……沒注意到。「呃,我好像忘記留一匙了。」出於愧疚,他立即將放在車座前的另外一桶冰淇淋捧到脹紅了圓臉、變成聖誕老公公的以安面前,誠懇地賠罪。

    卻令以安咬牙切齒。「我、不、要、芒、果!」真是……夠了!

    就是這樣,他才不想問當年葉予風為什麼站在雨中唱歌,因為倘若問了,破壞美感不打緊,還一定會害他吐一加侖不止的血!他可不想年紀輕輕就英年早逝。

   

    以安看了看手錶,想確定他們不會遲到。

    先前為了予風堅持要買的冰淇淋,耽誤了一點時間。

    待會兒要趕的通告雖然不是很重要,但以安這幾年來在演藝圈裏備受好評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很堅持自己旗下的人不可以遲到。

    很多藝人在成名之後,經常會以遲到來顯示自己的身價非凡;但在以安看來,那是極不可取的。不僅浪費其它人的時間,也會打壞自己在工作人員眼中的形象。

    演藝圈是一個狹窄的世界;在這裏,好事傳千里,同樣的,惡名也會萬里遠播。

    葉予風有一個令他欣賞的地方,就是即使在他初嘗成功滋味之後,也從來不曾耍過大牌。他是個相當敬業,也很有自己原則的人。

    沖著這一點,以安便會慶倖自己在多年前那個三月天裏,為一場雨而臨時起意走進久違的校園。

    紅燈了,他減緩車速。

    車子在一個十字路口前停了下來。行人可以通行的綠色人形燈志亮起。

    在路口兩旁等候的行人像是兩個敵對的隊伍,正要定向對方,進行人質的交換。只要配上鼓聲,場面就會變得很緊張。

    車裏的冷氣呼呼地吹,車外卻一片陽光普照,熱氣蒸騰。

    這是個很長的紅燈。

    他瞥了身旁的葉予風一眼,發現他已經把埋在冰淇淋桶裏的臉抬起來--謝天謝地。

    他們的車幾乎停在斑馬線的邊緣。

    他發現予風也在看著道路兩旁的行人,交錯穿越這條相當寬廣的路面。

    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臺北城時髦的男女眾生,如何在這個舞臺上演一場急促而短暫的啞劇。

    啊,左邊,走來了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他一手插在褲袋裏,一手挽著手提公文包,神采飛揚的他似乎正要趕赴一場商業會議;右手邊,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推著一台有頂蓋的嬰兒車,腳步穩健地走過他們面前;再接著是一個將衣服穿出許多流行層次的少女,耳上掛著免持聽筒,嘴唇不停地動,如果沒注意到她耳朵上的小玩意兒,可能會以為她是在喃喃自語。

    這景象讓以安再一次覺得自己有點老了。

    儘管免持聽筒已經在大街上悄悄地流行起來,然而他就是不習慣在街上對著空氣裏的電流說話。老式的他還是喜歡拿著手機擱在耳邊大喊大吼,連買車也寧願選擇外觀保守實用的國產車,因此從來釣不到年輕的美女。怪誰?

    注意力又轉回路面上。

    這回由右而左走來了一個長髮女子,那一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美麗長髮吸引了他的視線;正想跟予風說他從來沒看過養得那麼長還能那麼漂亮的頭髮,偏過頭去,卻發現身旁的人臉色一僵,臉上慣有的淘氣與笑謔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並且幾乎在同一時間推開車門,長腿跨了出去--

    以安一愣!他們還在十字路口上,而後頭跟了一長排的車,行人通行的綠色人形燈號則開始閃爍加速,警告著剩餘的通行時間已經不多。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跟下車把予風拉回來。但當他看見予風追上那名長髮女子時,卻訝異得什麼也不能做。

    因為他從來沒看過予風露出那種樣子的表情--一種包括了驚喜、錯愕、恐懼,以及滿懷不確定的表情。

    他到底看到了什麼?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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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5:03
第二章

    當那名長髮女子飄然走過眼前時,葉予風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連忙再睜大眼,這一看,幾乎令他屏息。

    那長長的發隨風飄動的樣子,以及步行時邁步的姿態,在在都喚起他的記憶。

    會有可能……這麼湊巧嗎?在一個紅綠燈前……

    他幾乎都要放棄、都要遺忘的六年後的今天,他竟以為他看見了她……

    他的身體比他的思緒動得更快。在他尚未來得及思考前,他已推開車門、下車,然後大步追上,不假思索伸手搭住那名長髮女子的肩膀,脫口喚出:「依……」

    女子緩緩地側轉過來,令他肩膀一縮--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那女子困惑地對他一笑,然後轉頭往她原本的方向離去。

    葉予風站在被太陽曬得炙熱的大馬路上,失神了好一會兒,當紅燈轉成綠燈,一長排的車輛開始對他猛按喇叭時,他才驚醒過來,回到以安的車上。

    以安被他嚇出一身汗,他緩緩地把車往前開,以免擋到其它人的路。

    車子重新上路好一會兒之後,以安的心跳才漸漸平穩下來。

    「予風,你不要命了,剛剛你到底在做什麼?」難道說這個男人有著潛藏的瘋狂基因,只是從來沒有被人發現?希望不是這樣才好。

    葉予風沒有說話,黃以安看見他一反常態地緊抿唇角,臉上沒一點笑意。

    顯然,他決定保留自己的秘密。

    就在以安認為他十之八九不會透露任何事情的時候,他又再一次地意外了。

    葉予風長長的手指撥弄著吊在後照鏡下方的葫蘆吉祥吊飾,臉上的表情彷彿變回那名當年在雨中彈著吉他的大男孩。

    那表情令以安心中一驚。

    「顏依農,剛剛……我以為我看見了她……」

    葉予風深深吐出一口氣。沒有想到,在那麼多年後的今天,重新品嘗著她的名字,還是一樣有著令人熟悉的感覺。

    他知道這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忘記那個女孩的緣故。

    而在一旁靜靜留意著他的以安則細膩地察覺到,在那個陌生的名字裏頭,藏有一個他所不知道的故事。

    或許那便是五年前那個男孩在雨中流淚的原因?

   

    六年,對很多人來說,可能只是一晃眼的事,然而對另外一些人而言,卻又恍如一輩子那麼地長。

    站在講臺上,文質彬彬、穿著一件深藍棉布長袍,全身散發著古代文人風範的中文系老教授坐在椅子上,正好講到,同樣的時間之所以有著不同長短的原因是因為每個人的感官對時間的感受力不同的緣故……

    沿著窗軸推到了底的一扇舊窗外,蟬聲綿綿。

    是夏季的尾聲,秋天的腳步正在逼近。

    顏依農聽著老教授講課,百般無聊地在筆記本上記下老教授所說的一字一句。

    這堂兩學分的課,選修人數幾乎擠爆了教室。

    不是因為課程內容有多麼精采,而是老教授給分的慷慨在歷年來學長姐的口耳相傳下,使得學弟妹們一窩蜂地想要選上這門課,好涼涼地拿分過關。

    星期二下午兩點的這堂「文學中的美感形式」是必修的共同科--大一國文所開的課。因此此刻坐在教室裏的,大多是今年剛考上來的新生。

    當然,也有一些例外就是。

    依農自己就是個例外。她是大二生。

    不過她出現在這堂課的原因,不是因為去年被當需要重修,而是因為運氣不好沒選上課,雖然有其它的共同必修可以選修,但都剛好與她的時間衝突。

    沒辦法,只得今年再來。

    依農因為星期二中午打工需要排班的關係,直到上課前一分鐘才走進教室裏。

    運氣不好的是,這間教室座位少,當她走進教室時,只剩最前排一排座位空著。

    沒什麼選擇的情況下,她挑了唯一剩餘的一個靠窗邊的位子,然後在老教授走進教室開始講課時,盡責地扮演著學生本分,努力地記筆記。

    很快地,一個學期過去了三分之一,身邊一整排的桌椅始終是空的。

    這似乎是一個學生之間不成文的習慣。

    靠近講臺的位子永遠是最不得已的選擇。

    老教授從來不點名,因此依農不知道這個由「非」中文本科系學生所組成的臨時班級上,有哪些成員。

    儘管季節已經漸漸入秋,但天氣還是有些悶熱。

    老舊教室裏的電扇需要上油,不斷地發出規律的噪音,很是催眠。

    依農強打起精神,卻也覺得在這種日子裏上課實在是一件苦差事。

    尤其老教授脾氣雖好,卻從來不在該下課的時候下課;因此許多人早已紛紛陣亡,向周公報到去。

    就在她低著頭死瞪著桌面、苦撐著盼望能解脫的時候,意外的,身邊從來沒有人坐的椅子被悄悄地拉開來,吱嘎一聲,吸引了依農的注意力。

    她半抬起頭,發現有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對她眨呀眨,食指按在唇上,向她做了一個「噓」的動作。是一個長手長腳的男生。

    依農沒有搭理他的擠眉弄眼,淡淡一瞥便又低下頭去。

    她從來沒有在這個班上見過這個人,也不曾在校園裏見過他--沒什麼稀奇,畢竟這是一所在同一個城裏,有著兩個校區,以及近萬名學生的學府;同在一個校區裏,偶爾遇見熟人的機率都不算高了,何況是陌生人?

    看了一下手錶上的時間,發現都已經過了一堂課了。

    前一節的下課鈴聲早已打過,只是老教授沒有下課,因此就算有打鈴,也都自動被拋到腦後。

    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汗水味,不難聞,帶有夏天陽光的味道,令依農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邊多了一名同伴。

    不過……在這學期都已經過了三分之一的這時候?

    即使是新生在校園裏迷路,找不到教室,也夠迷好幾圈直到熟悉校園環境了吧?

    這位學弟(或是同學?)會不會太誇張了點?或者他早已耳聞老教授不點名、信任學生出席率的老式作風?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二下午,依農仍然準時地在上課前一分鐘走進教室,坐在熟悉了的老位子上;同時頗為意外地注意到,她身邊的確開始多了一名同伴。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是的,因為老教授不點名。

    所以她私底下稱他作「第二節課」,理由--沒錯,想必每個人都猜到了。

    這個男生總是在這門課上到一半、開始進入下半節的時候,在眾人(包括老教授)的注目下大剌剌地走進來。

    選了教室裏少數剩下的前排座位之一(她的旁邊)。

    並且幾乎沒有例外地,總會在她對他行注目禮時,對她咧了個友善的笑,彷彿在交換一個只有彼此知道的小秘密。

    他走進來時,真是大剌剌的嗎?

    依農仔細回想著他走進教室裏時臉上的表情--鎮定、絲毫不覺得慚愧,以及理所當然--自然這可能是她對於他臉上肌肉線條的個人詮釋。誰叫他老是在唇邊和眼角上掛了個笑。

    令她也不禁懷疑,在別堂課上,例如他自己系上的必修課上,他是否也是一位「第二節課」?

    可惜她不知道他是什麼系的,因此沒有辦法知道答案。

    顏依農沒有主動與不相識的人攀談的習慣。

   

    老教授的課其實很精采。

    只是文學這種玩意兒的實用性低得可憐;因此放眼望去,鮮少有人願意注意力放在講臺上,與老教授一同感受文學作品裏的美感。

    一票學生,不是被周公召喚了去,就是任憑思緒神遊太虛,再不然就是桌上攤開書本,勤背法條、算微積分,對老教授拼命噴的口水渾然沒有半點受的意願。

    葉予風其實還挺喜歡上這位老教授的課;不過他也沒有立場不贊同其它生的態度。畢竟,他幾乎每回上這門課都是第二節才進來的。

    其它人至少還比他準時多了。

    雖說他實在是有苦衷。

    搔搔有些過長的頭髮,他將視線自講臺上移開,朝右手邊的同學一瞥。

    啊,找到例外了。這堂課裏還是有人願意好好聽課的。

    前排座位就只坐了他們兩個,因此他很難不注意到她。

    這個女生,應該是學妹--嗯,對啦,這是大一國文的課,他都已經大二了還來修,當然是因為某個難以啟齒的理由。

    很不好意思地承認,他被當了。(這個小小聲地說就好,不必大肆宣揚。)

    所以現在才會坐在這裏。

    注意力回到身邊的女孩來。葉予風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她是哪個系的。他坐在她身邊這位子有一陣子了,還沒有聽她開口說過半句話。

    她總是坐在窗邊,披著一頭及肩的長頭髮,而他從來沒有看過有哪個女士的頭髮像她的一樣漂亮。

    每次風一吹來,就會揚起她脖子上的發絲,好幾次他彷彿都聞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還以為是微風把窗外的茉莉花香吹進來了。

    但窗外並沒有種植茉莉花。他花了好些時間才領悟過來,那是她頭髮上的味道。

    也許她慣用的洗髮精摻了茉莉花的香精吧。

    私底下,他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做「語音輸入法」。

    會突發奇想這麼稱呼她,是因為一個小意外。

    有一次上課,窗外突然吹起了一陣強風,不僅吹散了她的頭髮,也把她平放在桌子上的筆記本給吹掉在地。他順手替她拾起時,正好瞥到她端正工整的字跡,並訝異地發現她連剛剛老教授順口溜出的一個笑話都記了下來。

    這個世界上,有誰會去記老師在上課時講過一千兩百遍的萬年笑話?

    把筆記本還給她的時候,她也沒有說謝謝,只是向他點點頭表示謝意。那個時候他真的有一點認為她是個啞巴。

    如此如此地安靜,簡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起碼他就不能。

    他特地留意起她持筆的右手,發現她書寫的速度活像一部打字機。

    老教授一句話才剛剛出口,立刻就被轉換成文字,工整地排版在她素雅的活頁筆記上。

    這個……不是神奇的語音輸入法,又能怎麼稱呼?

    她讓他大開眼界。

    通常,下課後,她會以著飛快的速度收拾好桌上的東西,趕著離開教室。

    葉予風曾瞧見她往校門口走去,因此知道她不是為了趕下一堂課。

    當然,除非她跨校選修,或是在不同的校區上課,那便真的是趕課了。

    一般學生很少會給自己這種麻煩,多數人會把教室距離太遠的課排開。

    不過以她給他的印象,如果她真的跨校選了鄰近的C大或S大的課,似乎也不足為奇。他自己對讀書沒有旺盛的企圖心,並不代表其它人也像他一樣漫不經心。

    「語音輸入法」挑起了他一點點的好奇心。

    但是他沒有去探究更多的她。

    只是在每個星期二的下午,他發現自己會儘量在第二堂課開始前,走進校園。

    阿東那夥人還以為他吃錯藥了,竟然開始認真地上起課來,最近還讓他發現他們私底下下了個小注,賭他何時會連第二堂課也不去上。

    誤會真是大了。

    其實他從來就不想惡意逃課。只是,人生這麼短暫,寶貴的時間當然要用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才不枉青春啊。

    他真的、真的不是故意要逃課的。

    不信?他可以舉手發誓,保證不會有雷打下來。

   

    學期末時,在期末考的前一周,慈眉善目的老教授突然一改過去大家好聚好散,只要交一篇一千五百字報告的作風,宣佈要考期末考。

    葉予風在第二節課走進來時,正好聽見教室裏傳出一片哀號。

    出了什麼差錯?

    帶著好奇與困惑,他轉頭看了看身邊的人。

    沒有意外的,放眼望去,只有他的「老夥伴」「語音輸入法」坐在旁邊,臉上表情鎮定,完全沒有其它人臉上明白可見的苦楚。

    弄了半天,才知道原來下禮拜要期末考。但,考什麼?

    老教授宣佈:「考這學期上了這門課以來,各位對美感的領受。」

    聽起來滿玄的。葉予風搔搔頭。

    又聽見老教授再補充:「同學不用太驚慌,只要你有好好聽課,絕對難不倒你。」

    有人舉手發問:「如果被難倒了呢?」

    老教授哈哈一笑。「那就領受一下『相見爭如不見』的美感,怎麼樣?」

    宣佈完這件事,老教授便提早下課。

    看見其它人收拾著東西陸續走出教室,葉予風怔了半晌。

    他才剛進來,椅子都還沒坐熱呢。

    而剛剛發生的狀況,他也還沒摸清楚。

    遲疑地,他轉頭看向「語音輸入法」,發現她已經收拾好東西,站了起來,正要往門口走去。他急急地也跟著站起,走在她後頭。

    顏依農看了看手錶。沒料到會提早下課,平白多出了一個小時的空檔。走出教室後,一時間她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平常上完課,她會直接回店裏幫忙,再回宿舍念書。

    持續這樣的作息將近一個學期了,突然間,多出了一個小空檔,拿來睡午覺呢,時間不夠;拿來念書呢,光走去圖書館又已經用去了大半。

    校園大也是個困擾。

    這多出來的零碎時間還真是難安排。

    她站在長廊下,看見「第二節課」跟在她身後走了出來,臉上表情很是茫然。

    她唇瓣微微向上牽起,想到他才剛進教室沒多久便下課了,不知道他搞清楚狀況沒有?

    見他來到她面前,一臉欲言又止。她耐心等著,想看看他會不會主動開口。

    葉予風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放棄地攤攤手。「嗯,這位同學,我有點搞不清楚狀況,能不能麻煩妳……」他已經重修一年了,再來一次他會哭死。

    依農點點頭,將她的筆記本拿出來,遞給他。「借你印吧。上課內容都在這裏了。」

    葉予風早知道她有詳盡的筆記,卻沒料到她會這麼大方,他都還不知道她名字呢。呆呆地接過她的筆記本。「我該怎麼還給妳?」

    差點忘記。依農看看手錶,決定道:「如果你現在有空的話,我可以先跟你去影印店走一趟。」

    他咧嘴一笑。「OK,走吧。」

    他們一起走向校門外對面馬路的影印店;十五分鐘後,一份影印筆記便出爐了。翻看筆記的同時,他忍不住再次證歎這份筆記的精美。

    這位「語音輸入法」簡直就是速記的料子。

    分道揚鑣前,見她要走,他急急拉住她。「等一下,我請妳喝杯飲料,算是答謝吧。」

    依農拒絕道:「不用了,只是一份筆記而已。」

    「要不然……妳叫什麼名字?」總要先知道恩人的名字才能夠報答呀。

    依農但笑不答。「那不重要吧。」

    坐在她旁邊那麼久,這還是他們第一回跟對方說話。

    眼前的她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她,卻有著爽快的性格。葉予風突然後悔起,怎麼自己沒早點認識她,那麼現在借了人家筆記也就不至於這麼尷尬了。

    看了她好一會兒,他甩甩頭,笑了。「好吧,欠妳一次,有機會再還。」

    依農已經邁步走開。「下禮拜是期末考,別遲到了。」第二節課。

    葉予風跟著走出來。「我儘量。」語音輸入法。

    他們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結果……到了下周……他還是遲到了。

    等他交完卷時,身邊的她早已交卷離開了教室。

    一整個學期下來,他們唯一一回的交談,只有上個禮拜那次很短暫的談話。

   

    許多年後,當顏依農回想起從前的往事,不禁疑惑,如果當年她沒有把筆記借給葉予風,他們之間會不會完全不一樣?

    答案是肯定的。但若問她後不後悔與他相識相遇?答案則是「不」。她怎麼能對自己曾經有過最好的一段日子感到後悔?永遠都不能啊。

    那一整個寒假,依農都很忙。

    她接了兩份家教、一份書店以及一份咖啡館的工讀。

    寒假便幾乎全泡在工作和圖書館裏。

    等開學時,新學期的開始又兵荒馬亂了好一陣子,日常生活的腳步才漸漸調整過來。那時已是三月,杜鵑花開滿了整個校園的季節。走在椰林道上,可以見到一群年輕的學生充滿活力地用青春彩繪著自己的學生生活。

    說不欣羡是騙人的,但依農很清楚自己跟他們不可能一樣。

    當其它人把時間花在社團生活和課外活動時,她必須打工;當其它人在放肆揮灑青春時,她卻十分努力地在念書。

    她有自己的目標,卻總感覺十分遙遠。

    她跟他們一樣年輕,她也曾想過假如她能擁有跟他們一樣的那種生活……

    搖搖頭,算了。那對她來說,實在太困難了。

    校門口,有學生正在舉辦露天演唱會。

    一個迷人的男性歌聲透過麥克風傳遍了整個校園。

    人群圍著表演者擠成一圈。

    依農加快腳步,想盡速穿過人群,卻沒料到臨時舞臺上的歌聲突然嘎然暫上。

    透過麥克風,依農清楚地聽到:「語音輸入法!語音輸入法請留步!」

    依農暗暗覺得好笑,腳步不停歇。不知道這個「語音輸入法」究竟是什麼玩意兒?這裏是在展售計算機軟件嗎?

    她從人群間的縫隙迅速地穿梭,耳邊再度聽到呼叫「語音輸入法」的聲音,並察覺到圍觀觀眾的困惑。

    好吧,她開始有點好奇了。臺上的人到底在找什麼「語音輸入法」?

    她停住腳步,仰頭往舞臺上看,但前頭站了太多人,她看不到。

    沮喪地,決定放棄尋找答案,她又要一頭鑽進人群裏,想穿出重圍,卻不料右手肘突然被一把捉住,她回過頭,詫異地看見了他--

    第二節課……

    葉予風聳起一對濃眉,手裏還拿著無線的麥克風,對著她彎眼朗笑。

    「好久不見,語音輸入法。」好一陣子沒在校園裏看見她,還在懷疑她是不是被二一了呢。不過那種下場似乎比較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顏依農楞了一楞,好半晌才意識到,原來他口中的「語音輸入法」指的,正是她。「你在叫我?第二節課?」挑起眉,不怎麼願意相信。

    「第二節課?是在說我嗎?」葉予風很驚奇地問。

    「你說呢?」原來不只她給他起了個外號。「為什麼叫我『語音輸入法』?」

    他微微笑。「因為妳的筆記。」

    她立即懂了,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的筆記的確是整理得很漂亮,但是從來沒有人叫她「語音輸入法」。他,是頭一個。

    「我想我不需要解釋為什麼叫你『第二節課』了吧?」

    嘿嘿,不好意思地,「是不用,我領悟力還不錯。」

    「那好,你叫我有什麼事呢?」

    他笑嘻嘻地。「我正在表演,捧個人場吧。」

    現場這麼多人,哪里需要她來捧場呢,太抬舉她了。

    仔細一瞧,依農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人群中心,成了注目的焦點。

    有些不習慣地,她退後一步。「不了,我還有事,再見。」

    葉予風沒能留住她。人群已經開始鼓噪起來,他只好回到表演臺上,打了個PASS給打鼓的阿東,一夥人重新表演起剛剛唱到一半的曲子。

    納悶起自己剛剛在她眼中所看到的矛盾。

    她,跟他所認識的人似乎都不一樣。

    至於是哪里不一樣,他還沒有找出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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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5:36
第三章

    顏依農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下午在書店裏幫忙將新書上架時,她忍不住偷偷想像,假如這是她自己的書店,那該有多好?

    但是她不會賣這麼多昂貴的上課用書,她會賣精緻一點、稀罕一點的書籍。也許是絕版的羅曼史,也許是有作者簽名的頭版書。

    那會是間很有情調的小書店,也許她還可以在店裏煮咖啡,讓每個經過書店的客人都會忍不住走進店裏來,然後在書架的小角落發現一本尋遍天涯卻一直找不到的珍貴書籍,眼中透出意外的驚喜。

    她想她會喜歡那種感覺。

    一隻手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依農轉過頭來,看見一個圓面孔的男人。

    「小顏,美芳說她晚上臨時有事,妳能代一下班嗎?」孔昭德問。

    排得滿滿的時間表立刻在腦中瀏覽過一遍。「可以。」她說。

    「那好,我鑰匙就交給妳了,今天妳自己關店,應該沒問題吧?」

    顏依農點點頭微笑道:「沒問題。店長,你先回去吧,今天是你女兒生日對吧?」

    他蹙起眉,突然有點語重心長地說:「每年都過生日,今年要這個,明年又要那個,我送的禮物一不合意就要發脾氣,當父親還真不容易呀。」

    她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掛著微笑。「但你還是很愛她的,不是嗎?」

    圓臉上的苦惱頓時消失了。「是啊,沒錯,誰叫我只有這麼個寶貝女兒。」

    「那真好。」帶著三分羡慕的,她說。

    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孔昭德突然好奇地問:「小顏啊,如果妳是丫丫,妳會想要什麼生日禮物呢?」顏依農來應徵店員是一年半年前的事了,一年半來她一直很認真,但是她也很靜。孔昭德這時想起,才發現自己似乎還不很認識這個年輕的女孩。她一點兒也不像時下的大學生。她的個性裏有一種很難形容的穩定。

    「禮物啊……」依農微微偏著頭,很認真地思考起來。「我想,只要是我爸爸送的,我都會很喜歡吧。」

    「啊,那妳爸爸都送妳什麼東西呢?」

    依農臉上表情突然出現了一抹哀傷。「我從來都沒有收過他的禮物。」心裏加上一句: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誰。

    記憶裏,她只有母親。父親在她的生命裏,一直是缺席的。

    搖搖頭,她笑了笑。「丫丫真幸福,我如果也有老闆你這麼好的爸爸,大概什麼禮物都不會想要吧。」

    第一次,孔昭德認真地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女孩,心裏突然升起一種感覺。

    錯不了的,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樣。她給人的感覺是那麼地穩定,像是磐石一般,但她的心也同時有一些封閉。當所有人都歡快地大笑著時,只有她的心影上仍然有著一抹淡淡的憂傷。

    他覺得,她該去談場戀愛。

    這麼年輕的她,愛,是可以治療一切的。

    但是顏依農沒有時間談戀愛,她忙著賺錢。

    許多年後,她不再那麼迫切地需要金錢。當腳步緩了下來,顏依農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命,突然覺得,也許這就是人生吧。

    總在千帆過盡,驀然回首,才會發現自己曾經錯過什麼。

    而她錯過的,實在太多太多。

   

    葉予風窩在賃租的小公寓裏,看著他一群死黨東倒西歪地躺在床上、椅子上、地板上,個個睡得像死豬一樣。地上到處是啤酒罐和煙蒂,窗戶鎖得死緊的房間裏充斥著前一夜狂歡的氣味。

    他揉揉臉,站起來走到窗邊,將窗戶打開,讓新鮮的空氣隨著風吹進來,吹醒他的腦袋。

    昨晚,阿東的女朋友跟他分手了。

    好兄弟咩,捨命陪君子是應該的。所以他們喝了一整晚的酒。然而他懷疑這對未來會有任何幫助。畢竟,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早在上一回發生類似事件時,他就該有所覺悟,事情會沒完沒了的。阿東太花心了,女孩跟他在一起都不長久,而他彌補失戀的方式是再尋找下一個獵物,恰恰好他英俊的外表總是能吸引許多貪戀外貌的女孩,因此他的情傷,其實好得非常快。

    儘管予風不欣賞他對待女孩子的方式,但是他們在高中時期就認識了,組團也是那時候就延續到現在的事,幾個團員都挺有默契了,這匪淺交情更是無法撇清的。

    但他就是開始對這樣的日子感到有些厭煩了。

    其它人還在睡。依照慣例,不到下午,他們是醒不過來的。

    這回他意外地在早上清醒過來了。簡單梳洗一番,換上乾淨的衣物,正好趕得及去上第二節課。

    呃,又是第二節課。的確怪不好意思的。

    這回他悄悄從後門溜進教室裏。

    久別重逢的同班同學在看到他時,都露出意外的表情,足見他有多「常」出現在這間教室裏了。

    如果告訴他們他是這所知名學府的法律系高材生,大概沒有人會相信吧?

    但他確確實實是法律系的學生。

    走這一行的人,將來不是成為法官一類的執法人員,就是拿著律師執照成為一條吸血蟲。簡單來說,是個好出路。但如果他真的有心的話,應該現在就去補習班報名,因為這樣通過國家考試的機會會更大。

    眾所周知,教授在臺上講的,不過只是理論而已。理論在考試時是派不上用場的。然而他偶爾還願意聽聽這樣的課,與他至今仍然對自己有些茫然的未來有關。他始終無法打定主意是否要賭上一生走上法律這條路。

    他的父親是高等法院的法官;他的母親是知名律師事務所的負責人;他的哥哥已經通過國家考試,剛成為新任的地檢署檢察官;他的姊姊則是律師界的明日之星。

    他的家人自然也期待他成為他們中的一份子,然而葉予風卻始終無法決定自己是否真的適合。他不討厭法律,背起條文來也沒什麼大問題。雖然他蹺了不少課,也被當掉了不少課,這兩年的成績總在二一邊緣徘徊,再這樣下去,他大概得念到大五,甚至大六才能畢業。

    他知道他該收收心,好好念點書了。用功一點的話,說不定還是能在四年內順利畢業。可是畢業以後呢?他真的想去當一名律師或是法官,或者是從事任何與法律沾上邊的事業嗎?

    說真的,他不確定。

    臺上的教授正在講解一樁民事判例。

    他沒有記筆記,只是儘量記在腦子裏。他有著絕佳的記憶力,這也就是為什麼他蹺了那麼多課還能平安過關的原因。(被當的那些課多數是要求出席率的)。

    中午下課鐘聲一響,他背起背包率先走出教室。

    在經過文學院的長廊時,一個熟悉的背影令他莫名地感到一陣驚喜。

    他連忙跨步走上前,遲疑片刻後,終究伸手搭住那名有著一頭秀髮的女孩的肩。

    「嗨!」他熱情地打招呼。

    顏依農轉過身來,眼中有著意外。

    「嗨。」她淡淡地問候。

    走在依農身邊的女孩子也轉過身來,好奇地打量著葉予風。

    他有好一陣子沒在學校裏遇見她了,突然碰到她,竟然有一點點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因為在他眼前的她,看起來是這樣的冷淡。

    這個女孩不是容易親近的,在人群裏向來很吃得開的他,在她面前,似乎總有點無法像平常一樣自在地談笑。但她又不是那種冷冰冰的冰塊,他見過她笑的,而且她的笑容是那麼樣的好看,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就像現在,她嘴邊也掛著淡淡的微笑。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給他一種「隔層紗」的感覺,好像若要看清楚她,就得要掀開那層紗才能看得仔細。

    轉頭看向她身邊那名長相甜美的女孩。她們應該是同學吧?不知道她跟她同學之間相處的情況又是怎麼回事?也是這麼地冷冷淡淡、保持一段看不見的距離嗎?

    兩個女孩像是在等他打破沉默,於是他主動道:「我是葉予風,法律二的。妳們呢?」

    她同學先開的口,「我叫高亞今,外文二的。」

    點點頭,他的眼神轉向她。「妳呢?」

    她掀了掀嘴角,正要回答,亞今已經先代她說了:「她叫顏依農,也是外文二的我們是同學。」

    依農笑笑地看了亞今一眼。

    外文系的?還是二年級?他還以為她是學妹呢。

    「那妳怎麼會去修大一國文的課呢?」明顯的,她跟他不一樣。他是那種「混四魔王」型的學生--在大學裏混個四年;而她,典型的乖乖牌代表。光瞧她手裏大部頭的原文書就可以證明這一點。她怎麼可能因為被當而重修?

    亞今搶著替依農發言,「因為沒選到好課嘛。」

    「沒辦法選別的課嗎?」他看著她,又問。

    眼見著亞今嘴巴大張,又要搶話,「她--」

    葉予風突然眼捷手快地一把抓住顏依農,在兩個女孩都還搞不清楚狀況時,拉著她就跑。

    亞今錯愕地將嘴裏呼之欲出的話吞進喉嚨裏,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看著一溜煙跑得只剩一點點人影的葉予風與她同學,她扠著腰高聲喊:

    「喂!」

    怎麼這樣啊,顏依農是她好不容易才逮到的飯友耶。

    這下可好,待會兒她要跟誰一起去吃飯?

   

    葉予風拉著顏依農逃命似地跑了起來。

    他們一直跑到校門口,穿過地下道來到對面馬路時,才停下來。

    不知何時,顏依農手中那本厚重的原文書已經換到了葉予風的手上。兩人各自站在路邊喘著氣。

    待氣息平穩下來,兩人對看一眼,而後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所不同的是,他笑得輕狂。

    她則笑得含蓄。

    但兩雙眼睛裏都閃著淘氣的光采。

    「你剛剛差點害我跌倒。」她假裝責備道。

    但他倒不怎麼有被責備的感覺,依舊笑嘻嘻地,「她總是代替妳發言嗎?」他問。

    「是啊,」她附和地說:「她是我的發言人。」

    「啊,這麼說我不該拯救妳離開嘍?」他誠惶誠恐地問。

    「不,你來得正是時候。」她的臉頰因為奔跑而泛紅。「我們正要一起去吃午飯。」

    他一臉受到驚嚇地撫著胸口。「天啊,我可以想見她代替妳餐盤內的豌豆和青菜發言了,妳同學似乎有著超乎尋常人的模仿癖好。」

    依農又氣又覺得好笑。「第二節課,你真是刻薄!」

    「但是妳跟著我笑了。」他說,「妳是共犯。」而當她開朗地笑起來時,那層紗就不見了,距離似乎也不再那麼遙遠。他總算能夠較自在地與她說話了。

    顏依農點點頭承認:「是的,我是共犯。」說完又是一笑。

    當下他突然有一種想法:也許他該常常拖她下水。因為有她這個「共犯」的感覺似乎挺不錯的。幾個瘋狂的念頭在他腦海裏油然生起。

    「哈囉,我叫葉予風。」他微笑地看著她說:「樹葉的葉,不予取予求的予,風箏的風。妳呢?」

    「我?」依農只是笑笑地指著自己。「我叫語音輸入法。」

    他搖搖手。「錯,妳叫言漪濃?」剛剛那位高亞今是怎麼稱呼她的?「言的言?漣漪的漪?夜色末濃的濃?」不知道猜得對不對?

    一定錯。看她笑成那樣。

    突然留意到拿在手裏的原文書,他在她不反對的情況下翻開封面。「紅顏的顏,依偎的依,農忙時候的農--顏依農。」他抬起頭,微笑道:「很美的名字。」

    她只是看著他,淺淺地笑。

    「顏依農,我請妳吃午餐。」

    「前面路口那裏有一家賣酒釀湯圓的,妳吃過嗎?」

    「顏依農,妳好神秘,哇塞,妳的字真漂亮。」偷偷翻看書裏的速記。

    「顏依農,我叫葉予風,妳記住了沒有?」

    「顏依農--小依?小農?還是小顏?不不不,還是依農好了,這個名字很好聽。依農……」

    依農覺得,他玩笑似地說著她名字時,感覺很美。

    而且她留意到了,他有一副極為動人的好嗓子。

    聽他說話,竟使她的心像是湖水般被悄悄地溫柔擾動。

    她不知道該不該歡迎這種感覺;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時間歡迎這種感覺,更別說是體驗它了。

   

    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開始的?

    在顏依農二十歲寂靜無波的生命裏,出現了一名攪亂她心湖的男孩。

    校園很大,理應不該經常碰到面的。但自從葉予風知道她是外文系的學生後,他們便經常在文學院外「偶遇」。

    巧得像是約好了一般,每個禮拜三上完共同必修課後,亞今準備拉她一起到自助餐店大快朵頤一番時,他就會出現在她們面前,笑嘻嘻地問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亞今是個爽朗的女孩子,幾次「偶遇」下來,倒也跟葉予風熟稔起來。再加上兩人都很健談,能聊的話題多,因此自然而然搭成了一夥飯友。

    依農不像他們一般健談,因此,常常,她只是坐在一旁靜靜地吃著飯,聽亞今和他一搭一唱,你來我往,唱大戲般的嘻嘻鬧鬧。

    然而她也無法完全置身事外。經常地,在他們說笑之際,他會突然轉過頭來,問她同不同意他剛剛說的話,或是問她一些有的沒有的問題。

    亞今習慣性地要代替她發言,但他總會執意地聽到她回答才算數。

    這使得依農不禁疑惑起:葉予風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他難道沒有別的事好做嗎?法律系的學生,課不都重得沒有多餘時間在外頭閑泡嗎?

    異數。是的,葉予風顯然是個異數。

    「葉子,」已經熟稔到直呼其姓的亞今推了推他。「聽說你們系上有個天才型的學長還沒有女朋友,你能不能幫我引薦看看啊?」

    葉予風搖搖手說:「唉呀,不要啦,書呆子一個,不適合妳啦。」

    亞今不同意地道:「適不適合,要我說了才算啊,你又知道哪一種人適合我了?』

    葉予風嘻嘻哈哈的。「妳啊,這麼愛搶話講,我看柯林頓或小布什很適合妳的品味,保證讓妳入主白宮當首席發言人。而且,」故意頓了頓才說:「妳男朋友應該有一大堆吧?哪里還需要我介紹。」

    「如果你真的這樣認為,那你就錯了。我的男性朋友是有一大卡車啦,可『真正的』男朋友卻還沒有半個哩。人家說大二女生最嬌俏,我當然得趁這個黃金歲月,趕緊找一個有前途的人綁著嘍。」

    「有前途?」

    「念法律的,將來不是法官就是律師,夠有前途了。」

    葉予風失笑。「那我呢,我也是念法律的啊。」

    「你?」亞今斜睨他一眼。「你不行啦!」很嫌棄的樣子。

    「為什麼不行?」有點委屈又有點好奇地問。

    亞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你不是早已名草有主了嗎?」

    葉予風瞪大眼睛,連正在啃玉米的依農也感興趣地抬起臉瞄了一下。

    「我?」

    「懷疑嗎?」亞今拍拍胸脯說:「我高亞今最講義氣了,絕對不會打好姐妹男朋友的主意。你跟依農認識在先,我怎麼好意思橫刀奪愛。」語氣裏似乎有點惋惜。

    依農差點被玉米噎到。

    葉予風則錯愕地看向始終保持沉默的依農,依農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他,跟她?

    「我跟依農……只是朋--」友啊。

    亞今擺擺手道:「錯!男女之間哪有什麼單純的友誼,騙人的啦!」好像她自己不計算在內似的。

    葉予風似乎有點不高興地說:「但我是認真的,我真的只是很認真地想當她的朋友而已呀。」

    依農眨了眨眼。

    只是朋友?

    原來如此。這一陣子以來,一直困擾依農的問題終於有了解答。

    而且還是這麼單純的一個答案啊。

    只是朋友……

    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她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但亞今仍然十分堅持自己的看法。「我才不信!」

    「我才不管妳信不信!」他幾乎有點氣急敗壞了,急急看向依農,解釋道:「依農,妳不會誤會的,是吧?我絕對沒有懷著不良的企圖……」他真怕被高亞今這樣一說,依農會離他離得遠遠的。她看起來不像那種能夠唐突的女孩,而他也無意打破兩人之間那種心照不宣的友誼。

    真不知該釋懷,還是該為此感到失望。決定出手解救被亞今堵得啞口無言、面紅耳赤的他。依農說:「還好你現在已經澄清你的意圖了,在亞今交到男朋友以前,你趕緊先下手為強吧。」

    葉予風呻吟了聲,摀住眼睛。「這誤會可又更大了。」

    「是喔,誤會。」亞今懶得理他地說:「下次我們兩個好同學吃飯,你不要再來插花好不好?免得你跳進黃河裏也洗不清。」

    他睜開一隻眼睛,狀似委屈地說:「好吧,如果真要洗不清的話,先說好,我的對象可是依農喔。」

    亞今啐他一口。「早就知道了啦!」以為她是瞎子啊。

    依農趕緊搖搖頭,滿足於那友誼的界定。「你還是離我們遠一點好。」

    「我何嘗不想。」他看著她,脫口說出。

    他也想離她遠一點啊,但是不知道怎麼搞的,每次看到她,他就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不跟她說說笑、聊一聊,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他想這也許是因為她太神秘了,而他向來喜歡神秘事物的緣故吧。

    挖掘秘密是一件多麼誘惑人的事。

    現在他已經知道她的名字、系級,還有她的寢室號碼。他知道她在一家書店打工,也知道她另外有一份咖啡館的工作;她甚至還兼了兩個家教,學校的課排得又滿,因此其實要看見她是不大容易的。

    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會跟她們一起到學生餐廳吃飯的原因,這是最方便見到她的方式。因此每到了這一天,他會因為想跟她一起吃午飯而強迫自己早早到學校上課。

    拜她所賜,他已經連續好幾個禮拜沒蹺過禮拜三上午的課了。

    看來跟好學生多多來往,還是很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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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6:10
第四章

    十一月中旬,秋天已到盡頭,冬天尚未來臨,是一個夜空格外清明的時節,也是獅子座流星雨來訪的季節。

    早在天文臺公佈今年流星雨最大值的預測時間之前,一群年輕的學子早已磨拳擦掌,備好摩托車,選定觀星地點,準備出遊了。

    假如可能的話,每個人都該親身體驗一回真正的大學生活。

    一個人漫長的一輩子裏,在高中以前都被沉重的課業壓力所困住,根本沒有自由可言;而在出社會以後,工作或家庭所帶來的壓力也會使一個人因為背負太多責任而無法任意妄行。唯有大學這一階段,青春年華,無拘無束,是最能放縱、最能享受、最能揮霍的一段生命。真的!每個人的一生中,如果能夠好好地放縱過一段,才能說他真正體會過人生的百態。

    然而當身邊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盡情地在享受年輕的青春活力時,唯有依農無法參與這一切;她甚至不知道,近三十三來最大值的流星雨即將點亮東半球的夜空這回事。

    除了忙著打工外,這時節偏也是期中考的前夕,連念書的時間都快沒有的她,哪里會有多餘的心神關注其它活動?

    宿舍裏,幾個作息完全不一樣的室友熱烈地交換起彼此的觀星計劃--當然,依農插不上嘴。幾乎是落荒而逃地來到英聽教室,不料中堂休息時,一堆同學也在談論流星雨的事。

    臺北城光害嚴重,想好好看流星非得到郊區或山上不可;而那對依農來說,更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再想到這個月的存款餘額時,她的眉頭鎖得更深,且不覺地露出些許落寞。

    下課後,她快速地收拾起書本,逃離那個她無法參與的青春。

    走出教室時,她心想:算了,這沒什麼好難過的,就跟往年聖誕節或任何值得慶祝的節日一樣,當所有人都沉浸在歡樂與期待的氣氛中時,她應該已經要習慣那種無法參與其中的失落感。能夠在大學裏繼續念書,已經很幸運了,她不該太貪心,更別說冒著被當的危險在考試前出遊了。她負擔不起重修所浪費的時間。

    如果她沒聽錯的話,流星雨最大值的時間是在考浪漫時期文學的前一晚的凌晨兩點左右,而隔天一大早的第一堂課就得在考卷上見生死。這門課的老師是出了名的「當鋪」,而英國文學史恰恰是她較弱的一科。自從這陣子多攬了一門家教,變成一個禮拜兼三個家教工作後,她幾乎沒有時間溫書。

    她不能去想流星雨的事,管它是否是好幾十年才能一見的天文奇觀。

    儘管如此,內心一個聲音仍然輕輕響起:也許她不能到光害低的地方去看流星,但或許她能在念書到兩點時,走到窗邊看一眼十一月晴朗無雲的夜空。

    這念頭隨即引來一陣苦笑。她哪來的夜空可看?這城市盆地上方的夜空總是罩著一層薄薄的霧。那其實是污染塵和二氧化碳。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離去,包括正位於談話圈圈核心中的亞今。

    考入這所學校後,因為忙著打工的緣故,使得她與班上同學並不親近,唯有熱情大方的亞今注意到她的存在,闖進她的心房。雖然她當亞今是朋友,但亞今終究有自己原來的朋友圈,而那圈子像是一個她無法企及的世界。

    內心裏,她知道自己是孤單的人,朋友只是偶爾出現在身邊的過客,不是永遠的陪伴與慰藉。她不能渴望太多,也最好不要渴望,因為她並不是毫不貪心的人。

    走出教室後,耳邊似乎仍然可以聽見同學們熱烈的討論。

    她眨眨眼,深深地吸一口氣。

    到書店值班。

   

    葉予風看著眼前烘亂成一團的景況。

    這麼熱鬧地討論出遊的事情,在他的世界裏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早早已經失去了新鮮感。

    他的同學大多允文允武,既會念書又會玩樂,而且出身環境大多很好。雖然不見得大富大貴,開著跑車大剌剌在校園裏搖擺,但至少都是那種負擔得起一點娛樂活動的大康之家。

    在他們身上,他看見了現代布爾喬亞的生活品味與習性。他預料著自己的生活大抵也是這麼回事。

    他玩樂團、當主唱,參加團體活動,經常結伴出遊,認識不少不同背景的朋友。他攀過南湖大山,看過關渡夕陽,也時常去北投泡溫泉,往竹子湖摘海芋。

    任何在臺北城求學的學生該玩的,他都玩過了--不該玩的,也試過不少。

    只有花在書本上的時間算來並不怎麼多。

    曾經,他熱中於他過了一大半的學生生活,喜愛那種多采多姿、無拘無束的自由,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玩樂的事情漸漸對他失去了當初的吸引力。

    他還是花很多時間在樂團裏,畢竟他真心喜歡唱歌,也喜歡唱給人聽。但每回與一些會玩的同學,或是樂團裏的人一起去尋歡作樂時,曾經很投入的他,卻開始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心靈分成兩半的人。

    有一半的他依然很熱中於和朋友們在一起,但另一半的他,卻像是抽離了身體的靈魂,看著自己的軀體在遊樂園中玩耍,靈魂卻無法投入。

    那種感覺很奇怪,而且使他困惑之餘還感到疲倦。

    他才幾歲呀?

    他想起半個月前回家時,家人對他提起的計劃。

    爸媽提議在他大學畢業後到歐陸進修法律研究所,專攻國際法。

    國際法是國內法律專長的趨勢,隨著臺灣的日益國際化以及與他國接軌的頻繁,國際問不管是跨國的商業糾紛或是民事案件都愈來愈普遍。

    理性來看,這是個好計劃,可以讓他不用擔心畢業後考不上律師執照,使家人失望。但內心深處,又有一個聲音在問:這就是他想要的嗎?一輩子都在別人的期許下活著,實現別人的、而不是自己的夢想?

    最諷刺的是,說到夢想……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夢想。

    有時候,他真怕對他抱有期望的家人終究會看出,他其實跟他上進有為的家人完全不一樣,他其實是一個沒有理想抱負的平凡人。

    猛地搖了搖頭。他試圖甩去那份使他不安、也不大願意去深思的想法。

    「那就這麼決定了。」

    他聽見阿東的聲音傳來,飄散的眼神凝聚回現實世界。

    決定了什麼?

    一陣歡呼。顯然所有人都同意了,似乎也都在期待著某件事。

    然而他還是沒弄清楚狀況,直到阿東走過來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嘿,昨晚沒睡好?眼睛這麼紅。」

    正要搖頭說不是,阿東已經又開口說:「今晚睡飽一點,明天晚上,咱們上陽明山去看流星雨。阿康已經約好一群女生和我們一起去。」

    聯誼喔!心裏漲滿說不出的疲憊。這是這個學期第幾次了?

    而且……明天?「後天不是期中考?」他那天早上要考民法。

    但葉予風只聽到朋友們大笑出聲。

    「哦,你不會是在擔心吧?」阿東說:「不過是一個小考試而已,才佔學期分數多少?安啦!」他對他擠眉弄眼。「再說,我們大家不是都有『罩子』?」

    作弊!

    不,葉予風從來沒作弊過--起碼大學時期還沒有--而且他也還不想壞了自己的這項原則。但他沒有對阿東說什麼。

    在大學裏,作弊有如家常便飯,有時連教授也只是睜隻眼、閉隻眼,並不抓得很仔細。

    「小心被捉到。」出於關心,他只說了這麼一句。但終究沒有拒絕跟朋友們一起出遊。畢竟玩樂也是他經常在做的事,似乎沒有什麼理由拒絕。

    阿康走過來用手肘輕撞了他一下,擠眉弄眼地笑道:「開心一點唄,韓憶也會去。」

    韓憶?那朵經濟系的系花?

    「她去不去關我什麼事?我跟她又不熟。」葉予風不感興趣地說。

    阿東曖昧地笑著說:「人家韓小姐可是指明了要你出席,才會帶她那票姐妹淘坐上我們的機車後座,你可別說你不知道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再說,不熟有什麼關係,等多多來往幾次,要熟還不簡單,看你是要三分熟還是八分熟,或是十分--」

    打斷阿東愈來愈自得其樂的胡言亂語,葉予風從懶骨頭上站了起來。「那麼我當然會出席,不過那天晚上我不要她坐我的後座。老實說,我不喜歡她。」

    阿東笑得更加開心。「那正好,我的後座有空位。」

    「老天保佑你。」扮了一個鬼臉後,他跨著大步走出這間快讓他窒息的房間。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不耐煩地離開他的朋友,走進依農打工的書店裏了。

    到書店途中所累積的一連串連他自己也解不開、理不清的紊亂情緒,在推開「雨聲書店」的玻璃門、聞到一股來自書籍的鬆墨味後,混亂的心才稍稍平靜下來。

    但在沒看見他想見的人站在櫃檯後面時,一顆心馬上又提了起來。

    直到他往店裏更深處走,看到一個穿著深綠色圍裙的小小身影跪坐在一排書櫃前,膝邊擺著好幾迭書時,才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

    她在。

    他就站在那排書櫃的轉角處,靜靜地看著她好一會兒。

    直到她發現他。

    同時他綻出真心的笑容,覺得心中那片前一刻還翻騰不已的海洋變得好平靜。

    「哈囉,灰姑娘。」

    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書店裏看到他出現,依農仍然有些不大適應看見他。「哈囉,你是神仙教母還是白馬王子?」

    他輕鬆地笑出聲,舉起一隻腳。「我是妳壞心腸的姊姊,快來幫我擦鞋。」

    一條抹布凌空飛轉了三個圈,拍擊到他的胸牆上後,重重落地。「自己動手擦。灰姑娘正在忙。」

    葉予風當然不是壞心腸的繼姊,但依農也無法想像他是拿著魔棒的神仙教母或是故事裏讓仙杜瑞拉得到幸福的王子。起碼,不是她的。

    她與他之間,似乎什麼也不是,但卻又像什麼都是。

    這種感覺很怪,她知道;但是她太忙,無暇去深思理會。有時候她會在入睡前的五分鐘突然想到,卻又因為太過疲倦而很快入睡,無法想得太深。

    自從在那堂國文課遇見他後,到現在都快一年了,事情居然就這麼詭異地

    一路發展下來。他們好像變成了「某種形式」的朋友,有時候會一起在自助餐廳吃中飯,路上遇到時會打打招呼。但僅僅如此,沒有別的了。

    有時他會跟他自己的朋友在一起,她遇見過他們幾次,但他從來沒有把她介紹給他的其它朋友。那使她瞭解到:對他來說,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飯友,只因為她對他有過一次借筆記之恩,讓他順利過關,所以他才會注意到她,但那仍比不上他平時的社交生活。他跟她所認識的多數大學生一樣,都是揮灑著自己的青春、有著對生命熱情的年輕人。

    她跟他,一直都是普普通通--雖然他不會知道,即使只是普普通通,也已經在她的生命裏佔上很重的份量。

    她的生命裏有太多過客,能留住的從來不多。所以即使是過客,她也為他們留有一個位置--一個悄然無人知曉它存在、偶爾則被自己遺忘的位置。

    儘管從未承認自己不擅於社交,但事實就是事實。

    她是真的不懂得如何與人相處。這種情況也許會一直持續下去。

    最近一、兩個月,他比以往更經常出現在她面前。以前、「巧遇」的機率較大,最近他則是相當自動地來找她,有時是在書店,有時是在咖啡館裏,次數頻繁得讓她的兩個老闆對她投以「鼓勵」「贊許」的眼神。至於是在「鼓勵」「贊許」什麼?她下意識地不想知道。

    有時候,「知道」不見得會比「不知道」來得更好。

    就好比「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而「有消息」卻常常意味著壞消息。

    所以她選擇放棄「知」的權利,不願知道得更多。

    是的,她確實是怕。她怕知道得更多。

    然而此時此刻,她仍忍不住有點想知道,他在晚上九點鐘,書店再過一小時就要打烊的時候走進來做什麼?

    很顯然的,不是為了買書,因為他手上空空,而且正站在童書區。

    她打趣地看著他拾起掉在地上的乾淨抹布,拿起一本堆在她膝邊的彩繪童書。

    「啊,小飛俠,這不正是我的名字嗎?」他戲劇性地眨著眼睛說。

    假如她有幽默感的話,也許會幽他一默:那麼你是不願長大的那個,還是長不大的那個?你對彼得潘的故事又會有什麼樣的看法?是逃避長大的那一種解釋,還是童真不滅的那一種?

    「可惜這裏沒有溫迪,也沒有虎克船長,沒有人可以陪你一起玩。」

    「那麼,看來我只好陪妳這個缺乏幽默感的灰姑娘一起幫這些書上架了。我該把這本書放在哪里?」他晃了晃手上硬皮的彩繪故事書。

    灰姑娘說:「左邊數來第二個櫃子第一格。」

    他立刻找到正確的位置,但也立刻皺起眉。「妳要小飛俠跟神奇寶貝住在一起?」會不會不大搭調?

    灰姑娘抽走他手中的書,妥善地放上木質櫃子。「很遺憾你不喜歡你的新鄰居,但現在的小朋友喜歡皮卡丘勝過你這個小飛俠是事實,為了增加你的能見度,我只好這麼做,相信你能諒解。」

    他將那本書從皮卡丘隔壁抽出來,放到第三格裏。「與其和那只只會『皮卡』『皮卡』亂叫的皮卡丘住在一起,我倒寧願與我的老鄉彼得兔共享一套衛浴。」

    但灰姑娘不理會小飛俠的任性。「很抱歉,非得退而求其次的話,我想你應該搬去當黛妮兔子和邦尼獾的鄰居,夜鶯森林現在有空屋出租。(注:黛妮兔子與邦尼獾,典故詳參美國作家蘇珊‧依莉莎白‧菲利普斯(Susan Elizabeth Phillips)「星隊系列」作品《芳心誰屬》(This Heart Of Mine),書中女士角桑茉莉(Molly)為童書作家,代表作品黛妮兔子系列《黛妮摔一跤》)

    「黛妮兔子?那是什麼玩意兒?」

    她塞給他一本書。「你該長大了,小飛俠,世界一直在改變。」

    「但我的夢幻島不會變。」他並不急著翻開她塞給她的那本《黛妮摔一跤》,只好奇地多瞄了幾眼。「不過顯然的,妳跟這個叫做黛妮的兔子相處得還不錯。」

    「是不錯,畢竟我們都是女性。」灰姑娘聳肩一笑,繼續忙碌地將地上那迭書一一上架,並且在將滯銷的書籍下架後著手登錄。

    「嗯哼,標準的女權至上,不是嗎?」

    她抽空回嘴,「錯了,只是男權日漸低落。而且這都是男人自己惹出來的禍。」

    他的回應是朗聲大笑。「我錯了,我不該說妳沒有幽默感。」

    不再扮演他口中的那位灰姑娘後,依農變得稍稍拘謹起來,所以她僅是低下頭簡短地說:「或許。」

    似乎,這才是顏依農該有的反應。不過她不得不承認,剛剛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喜歡上與他那種天馬行空、無拘無束、互開玩笑的談話方式。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葉予風--或者她該稱他為小飛俠?能夠讓她拋開那種被困在自己身體裏無法掙脫的感覺。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給別人的印象和感覺,但她總無能為力改變那一切。

    不管怎麼嘗試都顯得有些突兀,久而久之,她也就放棄了,開始認為那就是她本來的面目。

    直到他出現……

    她開始在不經意的談話中學會了開玩笑,但只有跟他在一起時才有辦法。

    有時候,她甚至會比較喜歡那個跟他在一起開著玩笑的她;而那彷彿不是她。

    她又出神了。「灰姑娘又在想什麼了?」他將《黛妮摔一跤》放到書架頂上擱著,從地上拿起那些書,一本一本遞給她。

    依農無法立刻重新融入灰姑娘的角色裏,只好暫時當她自己--那個不大會說笑、有些老成嚴肅的自己。

    「我自己來就好了。」她阻止他繼續幫她的忙。「你可以到旁邊的閱讀區去看一下書,我今天恐怕沒有太多時間招呼你。」

    「沒關係,我先幫妳把書上架好。」想了想,又道:「我不是來跟妳勒索時間的。」

    那他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她得花好一番氣力才能讓自己不要問。她提醒自己:「不要知道」比較好。

    「不用了,只有我知道那些書要放到什麼地方,我們歸類圖書的方式跟一般書店不一樣。」

    這家書店裏的書籍擺放方式,是在她來這裏工作以後才開始不一樣的。原本昭德老闆很懷疑她對書籍上架的建議,直到看到了確實的盈餘和收入的增加,才放手讓她安排。

    她喜歡書,喜歡瞭解每一個買書、看書的人的想法,卻沒想到這種「喜歡」會讓書變得更好賣。

    原本這家書店的主要收入來自折扣優惠的教科書的販賣,但這兩年來,其它書籍的銷售也漸有起色。昭德老闆幫她加過薪,雖然很微薄,但這已經是兼職員工很難得到的待遇。

    「哪里不一樣?妳教我。」他不肯走,對她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好奇至極。

    依農微傾著頭看著他。

    有時候她會懷疑,如果有一天,她對他不再是一本上鎖的日記,而是一本空白的記事本時,他還會不會對她這樣的好奇?

    好奇。是的。不知道他有沒有注意到,他看著她的表情,活脫脫是一張名偵采柯南的臉,彷彿想從她臉上挖掘出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這體認讓她感到有些不安,卻又無法阻止。

    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躍躍欲試地想要闖進她的心,而她也清楚,他已經成功地打開了門。她喜歡他這個「朋友」。

    葉予風沒有發現自己近乎著迷地看著她的神情。他認識她一年多了,卻還是覺得她像是一團解不開的謎。但每回相處,總會有令他驚奇的地方。比如剛剛,她就展現了她難得一見的幽默感。

    有時候他幾乎要相信,這幽默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只不過總是被另一個她遮蓋起來,使人看不見她真正的面貌。

    若非他對她是這麼地好奇,他是絕對不會發現她的這一面的。

    內心深處,他相信他所看見的才是真的--儘管他還沒真正看清。

    「我哪里會笨到讓你跟我搶飯碗?不教。」

    「這麼小器!」他假裝不怎麼高興地說。當然他也知道這不過是個藉口。依農從不讓他幫忙。

    「你說對了。」她說著,同時拿起另一迭書,走到另一個書櫃前。

    又一項對她的瞭解:她總是獨立地做完自己該做的事。

    她太獨立、太負責。而有時候,這獨立與負責啃噬著他。

    她讓他覺得,自己如果不夠努力,將會對不起很多人--至少對自己便說不過去。

    這或許便是他其實並下真的想參加明晚流星雨聯誼大會的原因之一。在這樣一個認真地看待自己工作、學業的女孩身邊,他怎麼還能繼續當他不願長大的小飛俠?

    這大概是當初剛認識她時所意想不到的吧?在某些方面,她確實改變了他。

    不過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發覺,儘管她是這麼該死地獨立、穩重,專注於工作和學業,但他依然覺得她的生活裏似乎還缺少了一些什麼。

    比如說……愛情?

    不,他的心飛快地搖著頭。

    不見得每個人都渴望愛情,這個臆測不公平。何況他從沒問過她是否有喜歡的人?沒見過,不代表沒有,不是嗎?說不定在中部或南部或什麼地方,她有一個遠方的愛人,他們談著遠距離戀愛;又說不定沉靜的她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擁有一個網絡上看不見的戀人,每天借著計算機網絡進行性靈的溝通;又或許……

    不知道為什麼,他拒絕再臆測下去。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她那些愛情上的可能性時,他心裏竟然會有種難以形容的奇怪感覺。

    而他向來認為,消除心中疑惑最好的方法,就是問清楚。

    所以他還真的問了。「妳有談過戀愛,或是正在跟某人交往中嗎?」

    擺書的手晃了一下。依農轉過頭來,沉吟著,似在考慮說詞,又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太過唐突的問題。

    看著她迷惑的眼神,他突然有些後悔自己這麼莽撞。

    見她不說話,他開始憂慮起來。「我是不是太沒禮貌了?」

    「我沒有時間。」她飛快地說。

    快得讓他幾乎沒聽清楚。「什麼?」

    「我沒時間交男朋友。」這回,她說得慢一點、清楚了一點。

    突然間,他看著她,彷彿解開了一個謎。「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什麼?她不敢問--她所認識、所瞭解的那個顏依農不敢問。

    他不可能會知道,她之所以沒時間的背後因素;也不可能會知道,她不僅僅只是沒有時間而已。

    他走到她身邊,扳住她的肩,讓她看著他。「依農,妳當我是妳朋友嗎?」

    她哪能說不,只好點點頭。

    見她點頭,他才放大了膽,「那麼請妳不要拒絕我接下來的提議。」彷彿朋友有為彼此上刀山、下油鍋的義務似的。

    這回她不敢輕率答應,但終究還是在他目光的逼視下幾不可察地點了頭。

    「太好了。」他溫柔的目光凝視著她的眼。「妳明天晚上跟我去看流星雨,好嗎?」

    她錯愕地怔愣了下。「明天……流星雨?」想都沒想過會有人向她提出邀約。但錯愕過後,她立刻回到現實。「但……我、我明天要排班。」她不能去。

    「不能找人代一下班嗎?」他堅決地問。

    「可我後天要考試,是主科。」該去嗎?不該去嗎?心跳加快中……

    「我也一樣啊,也是很重的科目。」做了個殺頭的動作。「考不過,死當!」但為了她,他願意冒這個險。「我們可以利用明天抱抱佛腳,念書念到晚上,午夜時再出門,到時候我去女生宿舍找妳。」

    「但是我……」不能去。說我不能去。她心跳飛快地運作著。

    「認識妳這麼久,我很訝異自己居然現在才發現這件事。」他故意用發現新大陸的語氣說:「妳工作念書得太辛苦了,我從沒看妳放鬆過,這樣子很奇怪,用功當然很好,但最好還是既要會玩又會念書。我既然交了妳這個朋友,如果沒帶妳一起出去瘋一下的話,實在是太遜、太不稱職了。」頓了頓,乞求地看著她。「所以,拜託妳說好吧。好嗎?」

    儘管他雙手捉著她的肩,但他並沒有強迫她,只是提出詢問和邀請。

    她應該要拒絕,她真的沒有多餘的時間出去玩。

    儘管有一部份的她仍然渴盼著,那種屬於一般大學生可以合理擁有的放縱和自由。但是,「我想我還是不--」

    「我覺得妳應該要去,小顏。」一個聲音在中途介入他們的談話。

    顏依農與葉予風都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是書店的老闆孔昭德。他笑笑地看著依農說:「妳明天休假,所以妳可以去。」

    但她明天沒有休假--至少不是真的休假。她有排班的,而且依然是夜班,她知道。這是她自己選的,夜班薪水比較高,她迫切需要錢。「不行的!老--」

    「謝謝老闆!」一個大若洪鐘的聲音蓋過她的拒絕,葉予風愉快地說:「那就這麼說定了,妳明天放假一天,白天專心念書,我晚上去接妳,我們上陽明山去看流星雨。這是三十三年來的最大值喔,一定可以許很多很多的願,所以妳可以開始想一想有什麼願望要許。」

    依農頭一回如此無助,她輪流看著兩個男人。「老闆,我--」

    孔昭德搖搖頭,鼓勵地微笑道:「妳應該去的,小顏。我已經過了向流星許願的年紀,但是妳還沒有,去幫我多許幾個願望吧。」

    依農閉上了眼睛,好半晌後,才勉強下定決心。「好吧,我去。」

    葉予風高興地歡呼出聲,摟住她的肩膀。「太好了!我保證不會讓妳後悔答應我!」

    而孔昭德也微笑地看著她,無聲地鼓勵著。

    依農終於不再抗拒。她虛弱地笑了笑,祈禱這個決定不會帶來錯誤的結果。她這輩子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小心翼翼,怕的就是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對於一個沒有第二次機會可以重新來過的人來說,一次錯誤,就足以毀了她苦心經營的一切。

    她的心忐忑不安地鼓噪著。這也是近十年來,她頭一次得到這樣一個暫時飛出她囚籠的機會。而她擔心,一旦她放縱自己飛出去,她會不想再回到籠子中。

    那時媽媽該怎麼辦?

    顏依農有一千個不能讓自己任意飛翔的理由。

    許多年前,她親手剪掉了自己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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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6:33
第五章

    「流行『樂』翻天」是最近一年來,有線電視臺流行綜藝節目中,收視率一等一的電視節目。這是一個現場播出的節目,攝影棚雖然沒有開放一般觀眾參加錄像,但節目中會接受觀眾的來電callin,由主持人與特別來賓親自回答,經常能為節目帶來意外的效果,幫助觀眾更加認識他們所欣賞的藝人。

    該節目主持人弋晶晶更是一位深具音樂素養,且兼具知性與感性的主持人。她言語風趣,且帶了點辛辣的黑色幽默,深受時下年輕人的歡迎。而她同時也是情歌王子葉予風的頭號歌迷。

    當葉予風來到錄像現場時,她興奮得臉都紅了,頻頻問她的助理和化妝師,她身上的衣服適不適合她?口紅有沒有掉,眉毛有沒有歪……等等,逗得製作人和一票助理人員個個都笑到不行,同時也感染到弋晶晶興奮的情緒。

    確實,這是個超級難得的機會。

    以往葉予風幾乎不曾參加過像「流行『樂』翻天」這樣以報導和介紹流行音樂為主的綜藝節目。這回透過製作單位的積極聯絡,才讓葉予風點頭參加這次現場直播錄像。

    當然,黃以安這個素有藝人「守護神」之名的經紀人會點頭答應放行,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流行『樂』翻天」的節目比一般媚俗又陳腔濫調的同類型節目來得精緻許多;他們不會未經同意亂問太過隱私的問題或當場爆料,也不會故意讓藝人出糗,好換取短期暴漲的收視率。

    這節目是以長遠的眼光來投資製作的。

    加上葉予風新專輯「尋她」才剛剛發行,因此黃以安才想藉助這節目的高收視率來宣傳。儘管予風的知名度已經很高,但好的宣傳總是不嫌多。

    由於這場通告事先保密得很周全,因此當以安開車來到電視臺攝影棚時,並沒有引起很大的騷動,只有在節目準備前,在後臺引起一陣陣此起彼落的尖叫,甚至,還有一個人因為太過興奮而暈倒了--這人就是弋晶晶。

    所幸她僅僅暈了三秒鐘便清醒過來。在完成最後一次補妝後,迅速恢復她專業的素養,藉由播放葉予風第一張專輯的成名曲,節目開始了。

    而葉予風也很配合地與主持人展開一段良性的互動。

    「葉予風,很高興你能來參加『流行樂翻天』,我可以稱呼你為予風嗎?」哇!能跟心儀的情歌王子坐得這麼近,真是太幸福了。弋晶晶眼神如星星般閃爍。

    「當然可以,晶晶。」葉予風隨和地微微一笑,幾乎電倒現場所有的人。

    差點被電暈過去的晶晶趕緊收攝心神。「謝謝你,予風。」她眨眨眼。

    「我想我最好不要說太多廢話,直接進入正題,相信電視機前有很多觀眾朋友都迫切地想更瞭解你。」

    他聞言後,轉過頭找尋攝影機的鏡頭,對著鏡頭露出一笑,伸手比了個充滿童真的「YA」手勢,攝影師立刻帶出他迷人表情的特寫。

    兩人一搭一唱,很快地將節目的氣氛炒熱起來,使在場參與錄像的人員都如沐春風。

    「據我所知,你這幾年很少在大型的電視節目上露面,有特殊的原因嗎?」

    他露出靦腆的笑容。「確實有個原因,不過我不確定那算不算得上『特殊』。」

    「哦?是什麼原因能告訴我們嗎?」

    他笑著輕點了下頭,但隨即又搖了搖頭。弋晶晶還沒反應過來時,葉予風已逕微微傾身,向坐在身邊的她咬了幾聲耳朵。

    弋晶晶當下燒紅了臉頰。她邊聽邊點頭,同時又忍不住用手揚著風,活像棚裏的冷氣壞了一般,熱得令人臉紅心跳。

    待他說完悄悄話後,她狡猾地對攝影機擠眉弄眼。「嘿,各位觀眾朋友,別太嫉妒我,這是當節目主持人少數的福利之一。而且我不打算說。」

    可以想見,電視機前有多少觀眾正跳腳不已地想要知道葉予風到底跟弋晶晶說了什麼。但她已經轉問別的話題:「這幾年來你一直相當低調,因此大家對真正的你瞭解其實不深,只知道你在大學時代就已經是很受歡迎的學生歌手,能聊一聊你的那一段經驗嗎?」

    這問題讓他怔愣了零點零一秒。「我的確很喜歡唱歌,所以在當學生時,只要有機會讓我唱,我都不會放過。」他簡單地帶過。

    但顯然主持人並不滿意這回答。她繼續問:「法律系畢業的你,為什麼會選擇走入演藝事業呢?」她好奇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等到機會能夠問到本人。

    先前被問到大學時代生活的錯愕稍稍平復,葉予風已經知道接下來的話題很可能都會出乎他意料之外。以安曾警告過他這位女主持人的厲害,但他當時並不很在意。他知道他錯了,並暗自做好心理準備。

    「在我回答之前,晶晶,妳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一百個也沒問題。

    「妳是怎麼選擇、並且走進現在的事業裏的呢?」

    晶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讚賞地看著他說:「二十歲以前,我根本沒想過我會進入影視界當一個節目主持人,現在我會主持這個節目,除了跟我的經紀人有關以外,也是因為剛好遇到這個機會。」

    「所以,妳遇到屬於妳的機會就掌握住它。」他說:「而我遇到屬於我的機會時,也捉住了它。」

    這是實話。那年,以安發現了他,從此改變他的一生。有時候他幾乎要認為這是宿命了,命中註定他要先失去,才能得到。但只有他自己瞭解,他失去的,遠比得到的要多得太多。

    真是太過聰明了!弋晶晶想。葉予風比她原先預料的還要精明。他幾乎回避掉所有尖銳的問題。也難怪她如此欣賞他。只不過,該問的還是要問。

    「我這裏有你出道迄今的所有專輯封面,老實說,我是你的歌迷。」

    他再度對她一笑。「提醒我,待會兒節目結束後為妳簽名。」

    她笑著點頭。「專輯封面上的每個你,看起來都好憂鬱,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妳想,被攝影師威脅要扭斷脖子會很開心嗎?」指著其中一張專輯的封面道:「比如這張,這個角度其實不符合人體工學吧?」

    晶晶大笑出聲。看來他又避開了一個問題,不過她會愈挫愈勇的。而且他愈逃避,她就愈是想知道背後的原因。

    心思一轉,她決定先問別的事情。「請問你最喜歡的食物是?」

    「冰淇淋。」

    「冰淇淋?」她眼睛一亮。「什麼口味?」

    葉予風故作捧心狀。「噢!別說妳也愛酒釀黑櫻桃。」

    「原來真的是同好!」她熱切地伸出手與他握了一握。「不過放心,看在我是你歌迷的份上,我會分你一口。」

    「妳真大方,我要不要先謝謝妳?」

    「哈哈!我確實很大方。」甜甜一笑,晶晶不給他拒答的機會,直接便問:「你的初吻發生是在幾歲的時候呢?」

    「我很早熟。」他說:「一歲。對象是我媽媽。」

    「答得真仔細。」晶晶再問:「傳聞玉女歌手苗希恩是你的女友,傳聞可信嗎?」

    他仍然坐得很穩。「既然是傳聞,怎麼會可信呢?苗希恩是一位傑出的女歌手,我跟她僅有幾面之緣,僅此而已。」

    其實晶晶早就知道這個傳聞不可信,因為希恩是她密友,她當然知道這樁緋聞的真實度。她不過只是藉這個問題來解除他的心防。他真的激起了她的好勝心,使她想打破他嚴密的防備。

    晶晶咧出一個無害的笑容。「這麼說來,你的感情生活似乎很單純嘍?請問你的女友是圈外人嗎?」

    他謹慎地說:「我當然有女性的圈外人朋友。我跟幾位學生時期結識的朋友還保持往來。」

    真厲害!自動把「女友」解釋成「女性朋友」。「所以你現在是單身嘍?」

    「音樂就是我的另一半--如果妳想問的是這個的話。」

    「當然,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過除了音樂以外,假如可以讓你選擇的話,你會希望什麼樣的女性作為你的伴侶呢?」

    「像妳一樣聰明伶俐、有智慧的女性就很好。」

    儘管晶晶已經提醒自己要冷靜,但一顆心還是忍不住怦怦跳。「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是這麼地健談。我想今天在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都大開了一番眼界。」

    「都是妳的功勞,主持人的健談激出了我的談話潛能。」

    這回晶晶在牛飲了迷湯後,恢復理智的速度快了一些。「OK,予風,非常感謝你的分享,現在我想要請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顯然鬆了一口氣的葉予風笑說:「你問。」

    「你最新推出的專輯名稱叫做『尋她』是嗎?」

    就這麼簡單?或許有詐,他試著微笑。「賓果,不是尋妳,也不是尋我。」

    晶晶眼睛發亮,但仍小心翼翼掩住光芒。「那麼,能請你談談,住在你心裏的那個『她』是什麼人嗎?」

    晶晶微笑地看見了葉予風心防失守後,那片刻的錯愕。

    這回他可來不及再打哈哈逃避了吧?

    這幾年來,情歌王子的私生活始終是個謎,乾淨得就像是一張白紙。這在演藝圈裏,簡直是一件令人難以想像、也難以理解的事。直到半年前他才與苗希恩傳出緋聞,打破了他玻璃圈之謎的臆測,不過深諳內情的她,很清楚那只是一個媒體炒作下的誤會。

    葉予風出道五年來,身邊沒有任何一位稍具份量的女性--對於一個用溫柔的情歌感動無數歌迷的男人來說,怎麼可能他的歌曲裏沒有一個殷殷思念的對象?

    為此,她咨詢過心理分析師,想要從他自行創作的歌曲與歌詞裏,找出「那個人」的蛛絲馬跡,想知道葉予風究竟是不是一個同性戀者?

    好幾個心理學專家都掛保證認為他不是。

    那麼,就必然應該要有一個特殊的女人嘍?問題是,這個女人是誰?

    晶晶低聲鼓勵地問:「她是誰?予風,你可以透露一點嗎?比如她的模樣、她的個性……」

    他沉默了很久,臉上再沒半點輕鬆表情,看起來就像他那些專輯照片一樣憂鬱。

    是誰說他的憂鬱跟攝影師有關的?

    那化解不開的憂鬱分明是他一部份內心的顯現。

    原本他以為不會回答,然而他雙手握成拳後又鬆開,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在伸手揉開眉間的蹙結後,他緩緩地說:

    「確實是有這個人的存在,妳真的很敏銳,令我甘拜下風。」

    晶晶不住地點頭,不敢打斷他的話,鼻端嗅出今年度最大的娛樂新聞即將誕生。

    在攝影機鏡頭後的他看起來好遙遠,彷彿心神已經不在現場,而是飛到了某個秘密的花園。

    「她是個……」聲音喑啞地暫停了幾秒鐘,「她是個有著一頭飄逸長髮、身上總散發著淡淡茉莉花香的女孩。她總以為她的眼神看起來很堅強,其實她不曉得她眼裏藏著深深的寂寞,教人看了都忍不住有些感傷……」他的聲音突然壓得好低好低:「……只是她……不見了,我找不到她……」

    這幾年他已經習慣壓抑著對她的思念,從沒有想過壓抑也會到達極限。

    在那瞬間,他再無法強迫自己去忘記或壓抑。

    他想她。

    他想念她!

    該死的!如果能夠再見到她,他想跟她說:對不起。

    他真的好想她。

    這六年來,對她的思念已經快要殺死他了。然而他遍尋不著她的身影,只能在一首又一首的歌曲裏,寄託這份折磨人的想念--

    事情不能夠再這樣下去了。他需要她。

    就如同黑夜需要光的承諾,葉予風也需要一個叫做顏依農的女孩照亮他的生命。

    她是他的光。

   

    他好像……做錯了。

    從帶她出現在他那票準備殺上擎天崗看流星的朋友面前的那一刻,葉予風就已經驚覺到自己所犯的錯。

    他不該帶依農過來的。他應該自己帶她上山,而不是加入人群當中。

    因為事情從一開始就失去了控制。

    晚上快十點,他去她的宿舍前接她過來和其它人會合的時候,只是一心一意地想把他的世界介紹給她,同時也讓她認識一些新朋友。

    阿東和阿康他們對依農的出現都很感興趣,也好奇得要命,不過才正要拷問,其它女生就出現了,他們的注意力也因此轉移到那群女生身上。

    事情就此走了樣。

    原本已經有六個女孩子參加,而摩托車則有七輛。一個男生載一個女生的話,應該會多一個備胎,他原本就打算當那個備胎,並不想載任何人,直到他邀了依農過來,依農理所當然地由他照顧,坐在他的後座。誰知道那群女生會自己多帶一個人來,結果現在變成八女七男,摩托車少了一輛。

    起初大夥兒只顧著寒暄講話,嘰嘰喳喳的好不熱鬧,一直到要分配交通工具時,才發現這個嚴重的問題,使得原本吵雜歡樂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

    不知道是哪個沒神經的女生竟然還說了一句:「本來人數應該剛剛好的,怎麼會最後才多出了一個人?」

    儘管她沒有指名道姓,但他還是看到依農瑟縮了下,眼裏受傷的痕跡一閃而過,但仍然沒逃過他的眼睛。

    都怪他,他竟然忘了先跟她說一聲,這是團體出遊,還有別人要一起去看流星雨,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雖然此時此刻,他很希望現場只有他們兩個人。他不喜歡她臉上那種迷惑不安的受傷表情。

    好不容易臨時聯絡到一個有車的學長來當援兵,才稍稍化解了人數上的尷尬。

    正當他要把他事先準備的安全帽遞給依農時,不料,不知道又是哪個沒大腦的,已經開始在那邊抽鑰匙了。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麼好意思不把自己的鑰匙交出來?而他先前跟大家介紹依農時是怎麼說的?

    她是我朋友。我邀她來跟我們一起去。

    既然僅僅只是朋友,如果他不把鑰匙交出來,依農鐵定會更難堪。

    他只好乖乖交出車鑰匙。

    抽籤結果,不幸的,韓憶還是坐上了他的後座,而依農則抽到那位臨時援兵的車鑰匙。那位學長的車是一輛50CC的小綿羊,使他有點擔心小綿羊的馬力不知道夠不夠爬上山?

    此時,一輛又一輛的摩托車從校園停車場外的聯外道路呼嘯而過,提醒他們該上路了。

    當他看見依農遲疑地坐上那學長的後座,臉上的表情活像是要上斷頭臺時,他差點沒上前去把她攔下來,送她回去睡覺,或者念書--反正不管做什麼都比在今晚夜遊有意義得多。

    但當初邀她出來看流星雨的那股衝動與初衷阻止了他。

    他只是想讓她有個美好的回憶,讓她的大學生活不至於只有打工和念書,而這又似乎比什麼都來得更加重要。

    凡事總有第一步。算了,咬緊牙根。

    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後,載韓憶上路。

    一路上,韓憶自動地緊緊抱住他的腰--他花費好一番工夫才阻止自己沒把她的手拉開。而遠遠看去,依農則正將雙手努力地捉住摩托車的後座,臉側向一邊,看起來很絕望。

    不知道什麼緣故,他覺得他再也看不下去了,這才加速越過了學長和依農,一路飆到最前頭,同時祈禱依農可以撐過這一段路。

    然而愈往山上走,情況就愈不對勁。他們這行車隊還沒到半山腰,一排又一排的汽機車就已經在狹窄的山路上排成一條長龍。明亮刺眼的車燈將山路照得恍如白天,鼎沸的人聲則將夜裏應該幽靜寂寥的深山妝點得有如一場大型宴會。

    而他們甚至還不是最後赴宴的人。從山下的車道和車聲看來,陸陸續續地還有不少人正往山上趕來。

    總而言之,這情況就只剩三個字可說明--大塞車。

    媒體的報導炒熱了流星雨,讓住在光害地區的人們一個個不約而同地爬上了山。

    結果,看看這是什麼情況?老天爺!車子竟然堵塞到連摩托車都鑽不過去。

    而他們甚至還沒到山頂咧。

    後頭的車又不斷地開上來,很快地也會將他們的後路堵住。不用多久他們就會困在這裏,進退兩難了。

    真是該死了!葉予風在心裏大大地呻吟。

    這真是一場惡夢!

    跟他原本想為依農製造的美夢,差了十萬八千里不止。天啊……

    正當他暗暗責怪自己的時候,早已下車擠在人群裏的同伴們走了過來。阿東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嘿,現在怎麼辦?」

    卡在這半山腰,別說看不到半顆流星了,大概就連螢火蟲也瞧不見半隻吧。

    現在只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把車停在路邊,走路上山--但那還要走好長一段路。第二,趕緊趁還能回頭時下山,免得待會兒連下山也堵車。

    「投票決定好了。」他說。

    結果大部份的人都贊成下山,另外找觀星地點。現場很混亂,不知道是誰提議往西部的濱海公路走。在沒人有更好的建議之下,他們十幾個人又循著來路,風塵僕僕地下了山。

    下山的路已經比剛來時來得更擁擠,不知不覺中,大家都分散了。

    將韓憶載下山後,葉予風身後跟了幾輛同伴的車。他們決定稍微在路邊等候全部的人到達。但等了又等,隨著時間過去,看不到流星的一群人也愈來愈焦躁。點了點人頭,發現人幾乎都到齊了。那為什麼還不出發?

    「還不行,學長還沒下來。」葉予風勉強按捺住不耐地說。

    「還要等啊?再不出發,天都要亮了。」韓憶嘟著嘴,不大高興的說。他們又不是來看日出的。

    眼見大夥兒的耐心幾乎要耗盡了,葉予風心裏卻有著更著急的事情在擔心。

    「我回頭去找找看好了,阿東知道路,你們先走,我隨後就跟上。」

    韓憶指著自己道:「那我怎麼辦?」

    「妳……」差點忘了。葉予風皺著眉道:「妳看妳是要在這裏等我一下,還是跟我一起回頭找人。」學長到底把依農載到哪里去了?

    韓憶臉色頓時有些不悅。「我不想一個人站在黑漆漆的路邊等!」

    「那好,我們走吧。」才說著,他已經將車子掉頭了。

    韓億跺著腳不肯上車。「就不能我們先走,讓學長他們自己跟上來嗎?」

    予風看著她,「不能。」學長就算了,他擔心的是依農。

    「可是我不想再上山,路上已經很塞了。」坐在機車後座並不是一件舒適的事。即使是她喜歡的男生的後座,在這種時候也對她失去了吸引力。

    「妳--」太大小姐了吧!

    「我看我們都先在這裏再等一下好了。」阿東出來打圓場道:「予風,你快去看看學長他們是怎麼回事?怎麼這麼久還沒下來。」

    葉予風如釋重負地點點頭。「我儘快回來。」他立即催動油門沖回上山的路。

    沿路上他留意著往來的騎士,以防和依農他們錯過。

    騎了好一段路後,他在下山的半路上,看到兩個一前一後,緩緩龜步前進的人影。仔細一看,竟然看見依農正站在摩托車的斜後方,幫忙推著車。

    看清楚那是誰後,他停了下來。「依農,出了什麼事?」

    依農還沒來得及回答,學長就已經像是吃了一嘴苦瓜似地,抬起一張苦得不得了的臉,宣佈道:「爆胎了。」

    這……還真是多災多難的一晚啊!那麼多人上下山都沒事,怎麼唯獨他……看著那扁掉的車胎,他不禁失笑。

    看來他想給依農一個永恆難忘的回憶是給成功了。這麼慘的一晚,任誰都不大容易會忘記吧?

    覺得沒有臉面見依農的他,立即做下決定。「這樣吧,學長,你騎我的車送我朋友下山,阿東他們在山下等,你下山後先送我朋友回學校宿舍,再過來接另外一個女生,看是要照原來的計劃或是回家都可以,我幫你把車牽到山下的機車行修理,改天幫你領回去後,再另找時間把車子換回來。」

    那學長聞言後鬆了口氣。「這樣也好,本來我今晚就不大想出門的,真是飛來橫禍。」

    葉予風差點沒翻臉!什麼叫飛來橫禍!一點紳士風度都沒有,也不想想說這種話會不會讓人覺得尷尬,好像誰欠他一百萬似的,真是……

    他轉看向依農,有點過意不去地說:「那,依農,妳先跟學長下山,我看今晚就算了,真是對不起,早知道會這樣,我絕對不會硬把妳拉來。」

    「沒關係……」她說了一些什麼,但是自責不已的他完全沒聽進去。

    那位學長已經重新發動他的車準備下山,他趕緊把依農送上車子後座。「妳快回去念書睡覺,這裏就交給我吧。」最好把今晚這些不愉快的事情也統統忘記。

    依農幾乎是被硬推上車的。

    她一上車,學長便頭也不回地把車騎下了山,一下子就看不見人影了。

    葉予風站在原地瞪著那輛爆胎的車好半晌,最後終於忍不住踢了早已爆掉的車胎一腳,才認命地開始推車子。

    離山下的機車行還有好長一段路,看來他今晚是不用想回去小睡一下了。

    儘管山道上仍有汽機車來來去去,但這還真是個孤寂的夜啊。

    推推推,該死的車!

    我推--

    「需要幫忙嗎?」一個早該離去的聲音再度出現。

    他猛地抬起頭來,「妳……怎麼……」又回來了?

    他望進依農關切的眼裏。依農給了他一朵短暫的笑,便快步繞到摩托車的另一邊,雙手扶上把手,幫忙推著沉重的車。

    「依農,妳怎麼--」這舉動使他亂了手腳,也困惑不已。「啊,妳別推,我來就行。」

    但依農仍然固執地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推著車子。

    知道阻止不了執意幫忙的她,他只好放任她出手協助--儘管他一點都不希望纖細的她做這種粗重的事。他偷偷地再多用一份力,以減輕她的負擔。

    兩人沉默地推著車走了好一段山路後,他才再度開口:「妳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呢,學長不是載妳下山了嗎?」該不會他的車也爆眙了吧?等一會兒他會不會在路上又看到那個只會抱怨的苦瓜學長?

    夜色中,他聽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催促她的答復。

    然後他聽見她說:「我比較想跟你在一起。」

    他愣了一下,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見她轉過頭來,扮了一個鬼臉道:「那個學長很囉嗦,與其聽他一路抱怨下山,我寧願回頭跟你走。」

    葉予風失笑出聲。「即使得幫我推車?」

    「我已經在推了,不是嗎?」她的聲音似乎有點太過愉快了。

    「妳的確是啊。」他好溫柔地看著她,補充一句:「那個學長確實很囉嗦,我敢說妳的選擇完全正確。」

    依農故意翻了翻白眼。「所以嘍……」留下長長的尾音。

    兩人互相交換了意會的一眼,而後不約而同地大笑出聲,惹得經過他們身邊的騎士紛紛緩下來多瞧了他們一眼。

    大笑過後,心情陰霾的他總算放鬆下來,舒了口氣,他搖搖頭道:「今晚真的是糟透了吧。真對不起,實在不該硬把妳拉來。」

    久久等不到依農說些什麼,他想她大概也是認同了這些話。正要再鄭重的道歉一次時,她突然停下腳步,指著黑洞洞的天邊道:「看,流星!」

    「哪里?在哪里?」他趕緊轉頭看向天空,但卻什麼也沒看到。

    只見依農一張臉在依稀的光線下對他溫暖地笑著。「耶,你沒看到嗎?大概是流星速度太快,一下子就不見了。」

    他狐疑地看了她半晌,才領會過來,並聽見她繼續開懷地說:「我不覺得今晚很糟,相反的,我覺得今天晚上真的很令人難忘。」

    已經瞭解她一片體貼心意的他,並不想破壞她的善意。而她的安慰與善解人意,也使他原先鬱悶的心情舒解開來。懸了半天的心,終於放下了。

    「是啊,今晚真的是滿有意思的,很棒。」眼珠子轉了轉,他突然指著東方的天際大喊道:「哇,流星!」

    「什麼?在哪里?」依農迅速地看向他望著的方向,但依然什麼也沒看見。

    「啥?妳沒看到嗎?那顆流星消失得實在太快了。」他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哦?」懷疑地挑起眉。「那真可惜。」

    「是啊,下次動作要快一點才來得及許願啊。」

    「一定一定!」

    兩人就這樣一路說說笑笑地走下了山,還不斷地對著黑暗的夜空大喊:

    「流星!」

    「在哪里在哪里?」

    「在那裏!」

    「啊,那裏也有一顆!」

    「哪里啊?」

    「那裏那裏!」

    「哇,快看啊!」

    「哈哈哈……」

    喊到連笑聲都啞掉,卻覺得好快樂。

    這天晚上,他們確實是看到了流星雨;不過,那是一場發生在他們心中的美妙奇景。因為用心,所以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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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7:09
第六章

    午後的「呢喃」書店裏,新來的工讀生凌少奇趁著下午店裏清閒,跟兩位女同學圍著一張桌子閒聊。

    「真想看流星雨,不過這種時候上山一定會塞車。」凌少奇說。

    「肯定會塞的。」有著一張娃娃臉臉的女孩子附和道。

    「那……怎麼辦?還去不去?」小圓桌上,另一個女孩蹙著一雙淡淡的眉問。

    依農為她們送來咖啡和冰飲時,正好聽到這一段--

    「我前年沒看到,去年也沒看到,今年真的很想看一次壯觀的流星雨耶。」那個淡眉女孩有點焦慮地說。

    依農分別將一杯焦糖瑪其朵、一杯拿鐵、一杯漂浮冰咖啡放在三個女孩面前。

    「啊,依農姐,這怎麼好意思!」凌少奇瞪著眼前的咖啡,差點沒跳起來。另外兩位女孩也連忙跟著站起來。

    「沒關係,我請客。」依農安撫著。

    好半晌,三個年輕女孩才又重新坐下來,繼續剛才的討論。但過了好一陣子,還是沒個結果,而紛紛歎氣出聲。

    她們三個人都是從外地來臺北求學的學生,對臺北的觀星地點並不熟悉。好不容易這次英仙座流星雨來報到的時間,她們三人都沒有回家,留在臺北打工、暑修,而剛巧最近幾天的天氣也晴朗無雲,因此她們臨時決定自己當自己的司機,騎車上山去觀星。問題是,她們三個人都沒有觀星的經驗,這回流星雨被媒體炒得正熱,上陽明山不塞車才怪。

    面面相覷的三人瞪著面前那杯香氣四溢的咖啡,不約而同地伸手端起杯子,啜飲起來,又不而同地大歎:「唉,怎麼辦?」

    「繞條路怎麼樣?」依農聽著她們的討論好一會兒了,總算找到插嘴的機會。

    女孩子們紛紛看向依農。「怎麼繞?」

    依農對她們笑笑,耐心十足地說:「稍等一下,我拿張地圖過來。」

    三個女孩看著轉身去拿地圖的依農那窈窕纖細的背影,其中一個不由得開心地喊道:「Lucky!」其它兩個則猛點頭,又喝了一大口咖啡。唔,這咖啡真好喝!

    沒多久,依農已經拿著一份觀光用的山區地圖過來,托托跟在她的腳邊一起走近三個女孩。

    清出桌面後,三顆頭顱便聚精會神地看著地圖上清楚的標示,並聽著依農說:「到了風櫃嘴後,妳們要改往這裏走……這裏有一個視野很不錯、人又不會多的地方可以觀星。」

    聽完依農的指示後,面面相覷的三人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依農姐,妳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索性將地圖送給這三個追星少女的依農只是淡淡一笑,「很多年前,有個人帶我去過那裏。」心思彷彿也跟著那抹笑飄回過去的記憶中。

    依農的話引挑起了女孩們的好奇,她的神情更吸引了她們的注意。

    「哇!依農姐,妳的笑容好甜蜜。」

    「咦!妳的眼神給人的感覺好哀傷。」

    「妳的表情看起來真寂寞。」

    話才出口,三個女生都愣了一下,不知道她們三個人看見的感覺怎麼會不一樣?明明是同一個人啊。

    說起「呢喃」這位年輕的女老闆,她並不是會令人眼睛一亮的那一款美女,但卻相當有韻味。她的單鳳眼不符合現在流行的審美標準,不過一雙眼眸仍炯炯有神,古典的臉龐細緻而耐看,穿著簡單素雅,一頭飄逸長髮更是美到極點。因此她們私底下都開玩笑道:假如她們是男生,一定要把依農追來當女朋友。

    原本還覺得奇怪,這麼好的一個女子,怎麼到現在還是單身?現在看來,恐怕不是沒人追求,而是她心底早已有個人了吧?

    依農幾乎當場愣住,忍不住伸手撫向自己的臉。她不記得上一回好好看過自己是什麼時候了。

    甜蜜、哀傷、寂寞,同時間出現在她的臉上?

    三個女孩面面相覷片刻後,終於得到了一個共識--

    「依農姐,妳一定很想念那個人吧?」

    依農沒有問她們所指的「那個人」是指誰。

    她很清楚,一直以來,她的心裏只住了一個人。

    而,是的,她很想念他。

    對她來說這並不是個秘密,她只是沒想到,那份咽得如此苦澀的思念,竟會藏得這麼地深,令她每每碰觸,就感到心痛。

   

    「予風,她是誰?」

    離開電視臺攝影棚後,黃以安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直到他們快回到葉予風在大安區的住處時,他才忍不住開口問道。

    隱隱約約,他一直知道予風有個故事。但在從前,那似乎不是那麼樣的清楚與重要,直到最近他才開始感覺到予風變得有些煩躁,偶爾開開玩笑,也顯得很刻意,像要轉移些什麼。今天他終於瞭解,這一切一切,都跟藏在當年那個站在雨中的男孩背後的故事有關。

    坐在前座的葉予風一直看著窗外的街景。過了很久很久,他才回過神來,說:「我想要休假。」臉上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但最近他新唱片才剛上市,還在發片期中,照理是不該在這時休假的。但以安也沒有立刻否決,只問:「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只有他黃以安知道,情歌王子一年才出片一次的原因,除了自珍羽毛以外,其實有一部份的原因是因為葉予風經常在外旅行,甚至他有不少歌曲還是在旅途中創作出來的。這使得以安不大願意去干涉他私人的事務,也很樂意讓他休假。

    名義上,他是予風的經紀人,他發掘他,將他推上巨星的舞臺。但私底下,他也是他的朋友、兄弟,他是真的關心他,希望他快樂。

    「我這是以朋友的身分問你。」以安語氣平淡,卻透著關切。

    等了許久,葉予風終於開口:「我……我想再去找她。」

    以安恍然大悟。「你這些年來,不斷旅行、不斷出國到各地去,就是為了找她?」

    予風點點頭。「我找了好幾年都找不到,我想她可能在國外,我沒有任何線索,只好到處亂找。」他不自覺地壓低聲量道:「我有一種感覺,好像如果我沒去找她,我可能永遠也無法再見到她……」

    「她,是那個叫做顏依農的女孩嗎?」

    予風點點頭。

    「她的名字怎麼寫?」以安問。

    「紅顏的顏,依偎的依,農忙時候的農。」想起他們初相識時的情景,他笑了。笑自己的笨。他曾以為,他們之間只有在著單純的友誼。他真是有夠蠢!

    一定是因為他太蠶太笨,才會失去她……

    「我幫你找,我有征信社的朋友。」以安建議。

    「我以前試過,沒有用,征信社也找不到她的下落。」他不抱希望地說。

    「什麼時候的事?」

    「從五年前開始,一直到去年為止,我才放棄找征信社。這些年來,我只知道她出了國,但不知道她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結婚了沒?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什麼事都傻傻地往心裏放?」

    六年。連同他盲目尋找她而不得的那一年,他整整找了她六年!

    直到五年前,他因為被以安帶入歌唱界才開始有經濟能力能夠支付昂貴的代價雇人尋找依農,但得到的訊息卻少之又少,她就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似的,在他的生命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然,他也不是全無所獲。五年來的征信調查裏,他得知了所有能被找到的、有關依農的背景。他知道了她過去成長的情況,也終於明白為何她總是不願多談她的過去。倘若他是她,大概也不會願意回想那段並不怎麼愉快的成長經驗。

    「有時候我會想,我還可以記住她的臉多久?會不會有一天我醒了過來,卻發現我已經再也記不住她的長相?甚至我還擔心,要是有一天,她終於出現在我面前,但那時我已經老了,她也白髮蒼蒼,我們雖然在某個地方相遇,卻已經認不出對方……」說到這裏,他忍不住伸手遮住眼睛,雙肩微微顫抖起來。

    「為什麼是現在?」沉吟片刻後,他問:「以往你選擇不說,為什麼今天你會將這件事在所有人面前透露?」先前在攝影棚觀看節目錄像時,他真的被予風嚇了一跳,也立刻想到即將隨之而來的風暴。

    予風放開手,將灼熱而微微潮濕的眼眶調往窗外。「我想,也許是因為我需要一個解脫吧,我需要說出來,也或者我已經厭倦了等待。」

    以安看著、聽著,然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可以告訴我整個故事嗎?從頭開始……不過我得先提醒你,在今天那場電視訪問之後,全世界關心你動向的人,都會想知道,那個住在你心裏的女孩是誰。」

   

    在那次實際上並沒有看見半顆流星的觀星之行後,他們有好一陣子沒再見面。

    一來是因為期中考開始了,二來是因為依農還是如往昔般忙碌。她從不曾主動找他,所以一旦他沒有出現在她身邊,他們兩人也就失去了交集。

    這種朋友關係,說淺不淺,但要說牢固,卻也實在牢固不到哪里去。甚至可算是輕輕一扯就會斷了的那種。

    然而依農在稍閑下來喘口氣時會想:他怎麼突然不再出現了?

    尤其當亞今在找她吃飯而不經意問起葉予風的下落時,會使她更加確定兩人之間其實還稱不上是一般的朋友。

    「他不來,妳不會去找他?」亞今問。

    依農不知道該怎麼向亞今解釋,她跟他之間並不是亞今所想像的那樣。而她甚至也無法說明,她那一千個不去找他的理由。

    或許亞今會認為那不過是些藉口,但她卻真的認為她沒有辦法那麼做。非要追根究柢的話,就說是害怕吧。

    是的,她不敢主動去找他,因為她怕,她怕一旦她改變了兩人來往的模式,他們之間也會有一些東西會改變,甚至會不見了。她擔心……

    喝完最後一口湯後,亞今滿足地對依農皺眉,而後伸出手撥亂她前額的頭髮。「妳想太多啦,親愛的同學,這樣不行喔。」眉眼一挑,突然笑了,「試著讓妳聰明的腦袋暫停運作,如何?」她突然站起來,把位子讓給朝她們走來的人。中午這時間的自助餐廳很擠,往往來遲了就沒有多餘的座位。

    依農背對著餐廳門口,沒有看到來人。

    直到亞今突然站起來,拍拍那個來人的肩膀說,「我同學就交給你了,帥哥!」

    「沒問題!」好一個信心滿滿的保證。

    亞今背起背包瀟灑地先走了。

    依農猛地回過頭,沒瞧見人。

    因為葉予風已在她面前落座,等著她轉過頭來看見他。

    在等候她回頭的那短暫的片刻裏,他突然有一種感覺,好像這輩子他總是在等著她回首看見他。

    而幸運的他,等到了。「嗨,依農,好久不見!我就想應該可以在這裏找到妳。」終於脫離期中考地獄,人間也好像過了一百年。

    依農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排隊等候用餐的學生立刻佔據了他們空出來的位子。

    無論他找她做什麼,他都沒有給她回頭的路。

    「下午有沒有課?」他問。

    她點點頭。「十八世紀美國文學。」

    他笑得好不開心。「不,妳下午要上的課是大學生一定要試試看的『逃課』。今天的上課主題是:如何無聲無息地蹺掉一堂枯燥的課。人不逃課枉少年。」

    美國文學不並枯燥。但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反駁他。

    「準備好要上課了嗎?」他問。

    她點頭,並聽見自己回答:「準備好了。」而後大大吃了一驚。

    他也是嚇了一跳。原以為還得再花一點工夫才能說服她的說,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麼爽快。尤其在經過上一回悲慘的流星雨事件後,他實在不抱期待她會再輕易點頭跟他走。

    這也是他遲遲不敢來打擾她的原因之一。

    他真怕她會不高興見到他,但他又無法讓自己這麼久沒來看看她。

    今天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就來了。

    也許她會覺得他像一塊黏皮糖吧?不過他不管那麼多了。「蹺過課嗎?」

    她果然搖搖頭。

    他笑了。「那麼,就跟我走吧。」

    去哪里?她沒問。他也沒解釋。

    好像有些時候,不用問,也不用多加說明,就只是等船到橋頭,其實也很不錯;又或者是因為她已經開始信任他了,而他一時還沉浸在那種被信任的愉快感覺裏,沒有發現這其中已然存在的深刻。

    於是原該深刻的,變成了平淡:而原該領悟的特殊,也被當作尋常了。

    那天下午,他帶她去「大世紀」看了一場二輪電影,電影片名叫做「心靈捕手」(Good Will Hunting)。

    隔年二月,羅賓‧威廉斯(Robin Williams)以這部片在奧斯卡獲得最佳男配角。這也是電影「鐵達尼號」風靡全球的同一年,但是這部電影裏,最令他們感動的並不是羅絲與傑克神奇的愛情,而是沉船前,船上樂隊以音樂撫慰人心的那一幕。

   

    有一次,她終於忍不住問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他說他想瞭解她。光瞭解不夠,他還想更瞭解。

    有時她不禁懷疑,自己在他面前愈來愈沒有招架之力,任由他探索她秘密的同時,是不是有那麼一點點渴望著他前來打開她深鎖的心扉?

    她的心孤獨且封閉得太久,久到連那扇通往外界的門都已經生銹,鑰匙也早已失蹤。沒有鑰匙的她無法自行開啟她的門,只能等待某個堅定不移的力量來解放她。

    她並不歡迎這解放的機會,但因為是他,使得她漸漸的不再抗拒與反對。

    曾幾何時,她竟成了一朵仰仗他溫暖才能綻放的花?

    整個大三的下半年到升上大四這一段時間,他拉著她參加過童軍社兩天一夜的露營,還送給她他們樂團第一場室內表演的免費門票,只因為有一回她提到她喜歡他的歌聲。

    當時她告訴他:「我喜歡你的歌聲,聽起來感覺好溫柔。」

    他聽了之後,開心得像是從來沒人跟他這麼說過似的。

    但那根本不可能,他早就擁有了一批死忠的仰慕者,恭維的話在他而言,鐵定不陌生。儘管如此,她還是因他開心而感到快樂。

    又是曾幾何時,他們的心情起伏竟然已經如此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她憂鬱的時候,他也感到鬱悶,非要逗到她笑不可;而當他開懷地笑得像個大孩子時,那笑聲也總會感染到她,使她心中的憂鬱一掃而空。

    這種感覺真是奇妙。

    他竭盡所能地將她從她的門里拉出來,讓她分享他的生活;但同時他也經常在她的世界裏,找到他需要的平靜。

    有時候,他會覺得,他們兩個人,一個是太陽,一個是月亮,他有她需要的光與熱,她則擁有他嚮往的寧靜與淡持。

    這想法令他既迷惘又困惑,但他已經習慣讓自己經常看見她。

    升上大四的那個學期,他還帶她去看了一場真正的流星雨。因為他總覺得他欠她一場流星雨。如果一顆流星能許一個願望,那麼他就欠了她無數個願望。

    也許是那份歉意,使得他迫切地想要彌補她;而當他看見她眼中快樂的光采時,則又無法克制地希望感受到她的快樂,一次又一次。

    對她來說,他像是一支沾滿了五顏六色顏料的彩筆,豐富地彩繪了她的大學生活。但她很懷疑,對他而言,她又扮演著什麼角色?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個傾斜的天秤,她覺得他付出了那麼多,而她能回報的卻是如此地少。獲得與付出的不平等,使她惴惴不安,卻又無法拒絕他的提議。因為他帶進她生命裏的,是那麼珍貴的情誼,她作夢也不敢渴望。

    她經常覺得冷--只除了在他身邊。他身上的暖意足以驅走沁寒的冰霜。

    看流星的那一夜,是個寒冷的冬夜。

    他到書店等她下班,不知打哪變出一件防風的大外套、一條圍巾和一頂安全帽。見到了她,只說了一句:「跟我走吧。」

    她就跟他走了。僅僅因為那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之間的聯繫與信任。

    摩托車就停在書店外。

    他們買了一些熱飲,用保溫杯裝好,便騎著車上山去。

    天氣很冷,又是深夜,所以上山的車並不多。

    她坐在他身後,雙手被他拉到他的腰前,被命令要抱好以免摔下去。

    她全身上下都被他的外套和圍巾包得密不透風,只聽見風聲在車子行進時,掠過耳邊的呼嘯。

    他載著她從士林直殺上風櫃嘴,然後便順著一條地圖未記載的山路爬到了山頂一處背風的平臺。那裏有一座木造無頂的觀景亭。

    他們下了車,從車箱裏拿出一個睡袋平鋪在地上後,便雙雙仰躺下來,看著午夜過後劃過寂寥天際的流星。

    這在寒冬時節拜訪地球的流星雨不像獅子座那麼有名,但極大值時出現在天際的流星卻是一樣的燦爛。

    他們肩並肩地躺在防水的睡袋上,一邊喝著熱騰騰的薑母茶,一邊數著劃過眼前的流星。

    他說他真希望日子可以這麼無憂無慮地過下去。她不由得笑了出聲,以為像他這麼個樂天派的人,應該不會有什麼煩惱。

    而當她向流星許了一個頤,希望能夠趕快畢業。他則反問她,這麼迫不及待想要進入社會,難道當個無憂無慮的大學生不好?

    問題是,她的學生生活不像他一樣看起來那麼的無憂無慮。而他所謂無憂無慮的日子,其實也不若她想像的多。即使他再如何開朗,他還是有著自己的煩惱。

    在一邊數流星、一邊閒聊的時候,他們赫然發現了這個事實--

    原來,他們都有一些身不由己。

    這是他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說出自己的憂慮。「我擔心我拿不到律師執照,也擔心考不上法官或檢察官……實際上,我甚至連我自己是不是想當一個律師或法官都不是很確定,更遑論要我離鄉背井到外國去學法律……」

    身邊的她靜靜地傾聽著,帶給他一種奇異的安心,這使他願意讓她碰觸到他心裏那從來不為人知的一面--那個擔心未來,不知道何去何從的一面,向來使他覺得無助得像個孩子。他是如此羞於在他人面前承認自己的不夠成熟,卻輕易地在她溫暖瞭解的眼光下,敞開一切。

    他的眼睛看起來恍如蒙了霧氣的夜色。「我的家人都是法律這一行的佼佼者,有時候,在那麼優秀的家人面前,我時常會忍不住想要逃走,但我又不能真的逃開,我擔心一旦我轉過身,我會看不到他們是用什麼樣的眼光在看著我。但我又擔心看見他們對我的失望……」

    他愈說聲音就愈低沉,直到他感覺到他的手被人握住,那小小的手形、暖暖的手溫,像一道暖流,流過他的心。

    他轉過頭,看見了她好溫柔的眼神。

    「沒關係。」她包容地說。

    他挑起眉,同時反握住她的手。

    她轉頭看向天空,唇邊綻出一朵笑花。

    黑暗中,她聲音雖輕,聽起來卻好清晰。每一字、每一句,都敲進了他的心底。

    「我們的眼前有好多條路,條條道路都好像通向不同的地方。有些可能是死路,有些則不是,但是不走走看,誰也不會知道等在路那一端的是什麼?再者,就算走錯了又怎麼樣?沒有人規定不能重頭來過,或重選另一條路走啊。」

    「走錯了又怎麼樣?嗯?」他反芻她的話。「可一旦走錯,會浪費很多時間啊。」

    她轉過頭來,與他面對著面。「但也可能收穫更多啊。」

    「比如說,」搖搖頭,他用實例來打比方。「假如我花了五年時間準備國家考試,卻一直沒通過的話,我是不是就浪費了五年?」

    她也搖頭。「你何不這麼想,你花了五年的時間,終於知道你不適合走法律的路,這不已經比那些花了三十年才知道自己並不喜歡他工作的人們幸運得多?』

    他繼續反駁,「那假如我第一年就考上了律師執照,也許我也得花三十年才會知道我不喜歡當律師。」

    她笑著繼續搖頭,「也有可能結果是,三十年後,你會覺得當個律墨不賴,因為你在這工作裏找到你想要做、也可以做的事。總之,你的人生不會是白走一趟。不管是對還是錯。」

    他為之吹了聲口哨。「哇!看看這裏是不是來了個開朗少女?」

    「我以為你才是陽光天使呢。」

    他哈哈大笑。「好吧,服了妳!也許真的是如此吧。」

    「不要怕走錯路,也不要怕選擇不一樣的路。」她微笑地看著他,「只要那條路是你自己選的。」

    他深思她的話。「可是我還是希望有人能夠認同我的選擇、支持我的選擇。假如我不走法律這條路,我懷疑我的家人會支持我。」

    「但你並不確定,不是嗎?」

    他的確不確定。「我還是想要知道有個人會無條件的支持我,這樣我才會知道,不管我怎麼選,都沒有關係。」

    唉,擺明瞭在勒索她嘛。「我願意支持你。」

    他眼睛一亮。「好傢伙,記住妳的話喔。」

    「我不敢忘記。」她配合地半開玩笑。

    他哈哈大笑。而她真的好喜歡他爽朗的笑聲,於是也跟著一起歡快地大笑。

    片刻後,笑聲漸歇,他看著她,聲音轉為低沉:「好了,我吐完苦水了,是不是輪到妳了?」

    他這一句,立刻引來她的沉默,使她好半晌不發一語。

    「依農?」夜太深,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好坐起身,倒了一杯熱茶給她。

    她跟著坐了起來,捧著茶,感覺手心發冷又發燙。

    「不想說沒關係,我只是想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而我卻還不是非常瞭解……」

    不願意讓他有自責的想法,她打斷他:「你還算不夠瞭解我啊?我以為我在你面前都沒有秘密了。」自相識以來,他汲汲探聽她的一切,有時候,她幾乎都要覺得,也許他比她還要更瞭解她自己。

    「真的嗎?」沒有秘密了?他有點懷疑。他倒覺得她有一堆秘密,怎麼解也解不開。即使已經認識她這麼久,他還不敢拍著胸脯說自己對她已經很瞭解。

    見她不語,他試著繼續問:「那麼妳告訴我,妳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妳喜歡聽什麼音樂?喜歡什麼顏色?最常做的運動又是什麼?」他劈哩啪啦的問,沒有發現他的問題已經變成一串連珠炮了。

    他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每個問題都使她哽住。她試著想回答,卻驚愕地發現自己竟然一個也答不出來。

    「怎麼不回答?這些問題會令妳尷尬或太過尖銳嗎?」弛以為每個人被問到這些基本問題時,都能夠憑著直覺逐一答出來的。為什麼連這些簡單的問題,她都無法回答?雖然他承諾過給她不回答的空間,但難免還是感到有些受傷。

    她從他的歎氣聲中聽出了受傷的意味,但她就是答不出來。她臉色蒼白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連一個問題都答不出來。」

    「一定是我太沒有魅力,讓妳連隨便答答、敷衍我一下都不肯。」

    她瑟縮了下。「我……不是這樣的,不是你的問題。」

    「當然也不會是妳的問題。」她的確有選擇不說的權利,而且他也不是她肚裏的蛔蟲--如果是的話,說不定就不用那麼麻煩了。

    「不,是我的問題。」她試著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剛剛你問我那麼多件事,說真的,我有一點反應不過來。而當我努力想選一個來答的時候,卻發現……發現我不是不願意回答,而是我真的不知道答案。」

    他瞪大眼,身軀跟著移近她身邊。「妳不知道?」怎麼會?

    她點點頭。「我真的不知道。你問我最喜歡什麼食物、音樂、顏色……這些問題以前從來沒有人問過我--」

    「沒有人問過妳?」他的驚訝轉為錯愕。難道她以前都沒有稍微好一點的朋友?如果有的話,那些「朋友」也未免太不盡責了。他突然有些氣憤起來。

    「我想了又想,卻想不出我『最愛』的到底是什麼?我有很多喜歡的東西,但是要找出一個『最愛』,似乎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只憑直覺就能立刻回答的事,甚至我以前也很少留意這些事。」

    那麼她以前到底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聽著她敍述自己的同時,他暗暗下了個決定。他,要當她真正的好朋友,不僅要瞭解她,還要很瞭解、很瞭解。

    「而且……」她有些猶豫地開了口。她的長髮被風吹動,臉色在夜色的襯托下,幾乎像雪那樣的白。「我的生活其實很平凡,你真的不必太好奇--」

    「好奇?」這兩個字不知道刺激到他哪根粗線條的神經,讓他突然捉住她的肩膀,有些氣憤起來。「妳以為我只是單純無聊的對妳好奇,所以才那樣問的嗎?」

    她還來不及說任何話,他又說道:「好奇,也許是吧。一開始我的確是對妳感到很好奇,妳好像是一個解不開的謎,而我想知道謎底:可是,那也只是一開始的時候啊,妳算算我們認識多久了?妳以為我為什麼像只趕不走的蒼蠅在妳身邊打轉?」

    「不要這麼說。」她不喜歡他自貶的語氣。

    「那是因為我關心妳,妳懂不懂?!」他激動地開始大吼大叫起來,「我關心妳!妳這傢伙,妳聽清楚了沒有?我是關心妳!」

    她愣住了,不確定是因為他的激動,還是他所說的話。

    他關心她?

    是的,內心深處,她知道他確實是關心她的。這令她既感動又害怕。

    從來就沒有人像他這樣,一意孤行地闖進她的心、介入她的生命。在她過往的日子裏,她都像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從這一邊被推到那一邊,又從那一邊被推到另外一邊。

    她渴望安定,卻總是在飄泊。

    一個母親弱智而父不詳的孩子,只有一個年老病弱的外婆,無法獨自扶養她。她在各個寄養家庭中流浪成長,深深覺得自己像是一顆被踢來踢去的皮球。

    她早已學會,人不應該渴望無條件的愛。

    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毫無條件地關心她,而她卻不知道為什麼?

    他在她睜大的雙眼中看見她的迷惘、錯愕與下解,憐惜的感情油然而生。

    他放輕手的力道,卻仍觸著她的肩,執意給她,她無法拒絕的溫暖。

    「別拒絕我的關心,顏依農,也別問為什麼,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關心妳。」

    誰知她卻輕聲地說:「我瞭解。我也關心你,葉予風,而且我同樣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樣地關心你。」

    這份莫名的關心,使他們沉默。

    他們兩個,既不是親人,更不是情侶。

    勉強算是朋友。

    但這份關心卻遠遠超出對一位朋友的關心,他們實在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也弄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

    他對她不曾有過非分之想。

    而向來無法跟異性相處自在的她,卻總能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真性情。

    這份感情稱不上是一份約束或牽絆,更談不上「深刻」兩字,但就是莫名其妙地在她心裏生了根。所以每一次當他說:「跟我走。」的時候,她就不再如最初般猶豫地跟他走了。她曾經向他說過一個「不」字嗎?如果說過,她也不記得。

    而他的印象則是:她總是在說「不」,總是在拒絕別人,但無論她怎麼拒絕,他都沒有接受。如果不是這樣,他根本不會在她生命中停留。而他,想要停留。

    她是不一樣的。他心想。

    他是不一樣的。她心想。

    流星劃過天際,留下一抹倏即逝的星痕。

    她清了清喉嚨,打破橫亙彼此之間的沉默。

    「我剛剛許了一個願。」出於某個自私的原因,她不願意讓他知道她的過去,但她很願意讓他分享她的未來。

    「真的,什麼願?」他想知道。

    她一笑,整張臉就亮了起來。

    「我希望我以後能開一家自己的書店。」在「雨聲書店」打工的這三年,讓她發現了自己對書的喜愛。她幻想著有朝一日,也能擁有一家自己的書店。

    他臉上的表情也跟著放鬆,唇線揚起。「好巧,我剛剛也許了一個願。」

    「什麼願?」她也想知道。

    他朝她咧開嘴,笑得開懷。「我希望,不管妳許什麼願,都可以實現。」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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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7:44
第七章

    她的願望真的實現了。

    當年許願的那個年輕女孩,如今已成長為一個成熟的女子。她曾經懷疑自己的願望會有實現的一天,但現在她已經願意相信只要盡力便能夠使一份夢想實現。

    距離「呢喃」打烊的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小時,少奇早已下班,然而書店裏的最後一個客人仍在書櫃區挑選他想要的一套精緻的繪本。

    依農在他猶豫不決時才走到他身邊,提供建議。

    五分鐘後,那位客人抱著一套適合六到八歲兒童閱讀的一套彩繪童書滿足離去。

    掛上打烊的招牌後,關了店門,依農伸了伸懶腰,然後輕輕拍撫一直跟在她身邊不肯離去的貓咪,準備回到充作住處的三樓閣樓休息。

    正式掛牌營業三個多月,書店的營運漸有起色。雖然大多數客人一開始都是沖著店裏的咖啡香而來,但是當他們在店裏發現了一本他們找尋許久的珍本或是新奇的圖書時,立刻就愛上了「呢喃」的圖書區,經常在書架前流連不去。

    她天生務實的個性,再加上並不怎麼愉快的童年經驗,使她很少去計劃明天的一切。然而在結算收入與支出時,她仍為明天終於獲得了一份安定與保障而欣慰不已。

    她笑著搔了搔托托的耳朵說:「這下子我們的下一餐都有著落了,很棒對不對?」買下這家店花光了她所有的積蓄,書店的每一分進帳都保障著她以及托托的未來。

    托托「喵嗚」了聲,舒服地蜷在她懷裏入睡。

    短時間內,他們一人一貓,都不用擔心生計上的問題。這種安定的感覺真的很好,但同時也令人無法不意識到另一種欠缺。

    儘管她憑藉了自己的力量實現了一個夢,但她那遺失在青春時期的夢,卻似乎再也難以喚回。

    她沒有看到那天葉予風在「流行『樂』翻天」的現場節目,卻在隔天的報紕娛樂版和八卦雜誌上看見了他在節目裏不小心透露出來的秘密。

    這還是她店裏那位號稱葉予風頭號粉絲的工讀生,在一大早帶著一迭報紙和好幾本雜誌到店裏宣傳的結果。

    報紙上在那個「情歌王子的真情告白?過去式?現在式?未來式?」的標題下,寫到他已經失去那個「秘密戀人」的消息許多年。

    而那個女孩,聽說有著一頭長髮、身上飄著茉莉花香,眼裏有傷痛。

    當時少奇突然瞪大眼睛盯著她,表情若有所思。這女孩的心思全顯現在她的臉上,根本連藏都藏不住。「依農姐,怎麼這些形容,跟妳……好像啊?」

    但依農只是搖了搖頭,扯出一抹淡笑說:「怎麼可能?別瞎猜。」

    依農相當確定報紙上所形容的人不是她。

    因為她之於他,不過是個普通的……朋友而已啊。

    即使如此,她依然關心著他。

    這份關心使她想知道,當年他和那個叫做郭星兒的女孩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們現在不在一起了?

    熄了燈的房間並非全然黑暗,即使拉上了窗簾,窗外的路燈或車燈仍然透進了些微的光線。

    她張著眼睛看著那些舞動的光線。

    在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接下來她該怎麼做?

   

    「很抱歉,他最近三個月內的行程已經排滿了。」

    「是的,他不接受專訪。」

    「實在不巧,時間上真的不能配合。」

    「可以啊,如果貴社願意奉上一億元,專訪權就是你們的。什麼?太貴?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不到三十分鐘內,黃以安已經代葉予風回絕了數十家大大小小的報社和雜誌社的專訪邀請,回得他臉色發青,嘴唇發抖。

    而坐在一旁的當事人則像沒事人一般,看著以安為他扮演黑臉的角色。這幾天他無論走到哪里,狗仔隊就跟到哪里,逼得他只得躲到以安的住處,後來又被拎著一起到經紀公司來。

    好不容易,響了好幾天的電話總算不再響起,兩個人竟然還開始有點不習慣起這寧靜的片刻。五分鐘後,電話聲又響了起來。不過這回不是打到經紀公司的電話,而是以安的手機在響。

    以安接了電話,直接反應道:「不,他不參加。謝謝。」

    簡短地再拒絕一回後,以安終於斷然地將手機關機,連辦公室的電話線也一併拔掉,然後坐下來與葉予風小眼瞪大眼。

    「對不起。」當事人終於找到空檔道歉。「我真的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關心我的感情生活。」

    以安搖搖頭,表示不必道歉。「算了算了,經紀人是做什麼用的。」

    「嗯……我不是指你替我擋掉的那些電話。」當事人又說。

    以安瞪大眼。「不然你是在為什麼道歉?」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冷、好冷啊……

    葉予風看著他的好友,有點困難地開口:「那個……我已經答應了。」

    突然有大事不好的感覺。「你、你答應了什麼?」

    「我答應要上尋人節目,當他們下一集的特別來賓。」當那個在周日創下高收視率的尋人節目製作人找上他時,他幾乎沒有半點猶豫地就點了頭。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什麼尋人節目?!」精神緊繃了好幾天的以安幾乎沒開始吼叫起來。

    「千里追追追。」他說,「他們說要幫我找依農。」根據他們製作人的說法,他們的尋人成功率有百分之八十。

    以安呆楞了好幾秒鐘。這似乎比他接受任何一家報章雜誌社的訪問邀請來得更加聳動,也更具破壞性。他不敢想像如果予風真參加了這類節目,對他的形象會有多大的破壞力……他那完美的情歌王子形象啊……

    「你、你確定想參加?」不顧他自己未來幾年在唱片界的聲勢可能就此下殺?女歌迷若知道予風心有所屬,會不會放棄他?現在這社會對偶像的崇拜是很現實的,偶像明星一旦讓自己在歌迷心目中的幻想破滅,也就可以準備下臺一鞠躬了。

    「我確定我想找到她。」他肯定地說,而後又有點擔心地看著以安說:

    「很抱歉我自作了主張,但是我希望你不會阻止我。」

    「我瘋了才不會阻止你。」以安一個頭三個大的喃喃自語:「不過,顯然我是瘋了。」

    稍稍平靜下來後,以安又問:「不過,予風,假如顏小姐根本不想被你找到呢?」這麼多年來都沒有留下任何音訊的一個人,想被人找到的機率應該很低吧?

    予風的表情錯愕得像是他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那麼當我找到她以後,我會跟她道歉。」

    以安不安地再問:「那……假如她已經結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呢?」那這樣公開在媒體上尋人,多少會造成一點困擾吧?

    予風的臉色頓時灰成一片。「我沒想過她可能已經結婚了……」

    以安小心翼翼地說:「我是說,假如……」

    「假如……」他不敢去想這個假如,但在以安的提醒下,又似乎不能不去想,畢竟都已經過了那麼多年,她是極有可能結了婚,甚至還可能有了家庭、孩子……

    「予風?」

    「……假如她結婚了,那麼我會祝福她。」心碎的祝福她。

    唉,「那就放手去做吧,別讓你自己覺得後悔或遺憾。」這是身為朋友的他,所能給的最好的建議了。

    如果找一個人真有那麼困難,那麼沒道理透過專業的征信社還是沒有線索。

    而如果找一個人若真有那麼容易,更加沒道理,在消失六年後,被找的那個人會突然出現。

    他只希望事情的結果不至於太糟。

    他甚至不敢期待,予風上這節目會有好事發生。

    他想他得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

   

    分別六年後,葉予風經常想起,假如他當年能夠更瞭解依農一點,或者至少更瞭解自己一點,那該有多好?

    夜裏,他困坐在以安的公寓裏。他的住處現在日夜都被神通廣大的記者團團包圍,以安便把他一處登記在親友名下的公寓借給他住。

    他苦笑。這一切,只能說是自作自受吧。

    為什麼他要在失去以後才曉得要珍惜?

    為什麼他就不能早點明白,他對依農的感情不僅僅只是友情?

    他所失去的一切使他日夜追悔,他願意付出一切,只求能有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但,還來得及挽回嗎?

    「依農,妳在哪里?」寂寥的黑夜。

    「依農,妳聽得見我為妳而唱的歌嗎……」寂寥的黑夜撫不平男人的心碎。

    在無眠的夜色中,他彈著吉他,唱起他為她寫的歌。

    啊,在許多年以前,一個男孩遇見了一個女孩……

   

    「看來妳不喜歡吃絲瓜和菇類的食物,也不喜歡吃太鹹的東西,不過妳倒是滿敢吃辣的。」

    學校附設的自助餐廳裏,顏依農與葉予風佔據著一張方桌的一端,一邊檢視餐盤裏的菜色,一邊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一條一條地羅列出顏依農的偏好與偏惡。

    自上回依農坦承她不知道自己最喜歡什麼、最討厭什麼之後,沒多久,他的手上就多了一本空白的筆記本。

    連續兩個禮拜下來,為了找出依農的最愛,他幾乎使盡了渾身解數。

    他們不僅試吃著各種能買得到、看得到的食物,也到唱片行試聽各種不同風格以及不同歌手演唱的音樂。

    最後他發現她經常在重複聽海飛茲的小提琴協奏曲,而且極端地挑食。

    顏色方面比較好解決。他拿了一堆色紙卡讓她挑選,結果她挑了明亮黃色後,卻造成他的疑惑;因為依農最常穿在身上的衣服是藍色和白色。但她卻挑了黃色?女人心,真難懂。

    此外他還發現她幾乎沒在運動,於是不由分說的,一有空就拉著她往體育館跑。

    她是只早鴨子,怕水,身體的骨骼肌肉卻相當柔軟。

    她打起羽毛球時,球總會偏離軌道,但她在桌球桌上,動作卻相當敏捷,才練習短短幾天,就已經在球桌上打敗了他。

    在一連串緊鑼密鼓、毫不鬆懈的「試驗」之下,依農的喜好檔案終於出爐。

    現在他已經知道:她喜歡吃烤玉米,不喜歡細麵條;她最喜歡的冰淇淋口味是酒釀黑櫻桃;她喜歡看動作片勝過溫吞吞的文藝愛情片;她深深迷戀海飛茲所詮釋的小提琴協奏曲;而她明明喜歡黃色系的顏色,卻經常穿藍色或白色系的服裝,只因為那是她衣櫥裏最常見的顏色。

    她愛跳舞,雖然跳得不怎麼樣,卻很樂在其中;她愛唱歌,雖然唱得也不怎樣,卻依然很喜歡搶麥克風。(這是昨天他們兩個一時興起殺去錢櫃K歌時發現的,真是個意外之喜),她還極愛小貓小狗,因為有一回,他看見她流連在寵物店的玻璃櫥窗前,徘徊不去。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她出生在一個正常溫暖的家庭,她一定會是個喜歡笑的女孩。雖然他沒有過問她的家庭背景,但他隱約察覺到她的家庭存在著某些問題。儘管他並不清楚詳情,也不敢主動過問,但是他依然忍不住希望有一天她會願意告訴他關於她的故事。

    因為傷痛如果能說得出口,往往是因為痛楚已經比較輕、比較不疼了一些。

    他希望她可以一直保持微笑,不要悲傷。

    在他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她是他最掛念的人。而他從未如此希望一個人快樂。

    他將那頁儘量工整地記錄了她基本數據的紙張小心地撕下來交給她。

    她逐一看過每一條細目,眉眼間露出若有所思。現在,她之於他,應該是一本不上鎖的書了吧?

    他凝視著她那因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微微擰起的眉頭。「生日快樂,顏依農。」

    但今天並非她的生日啊。她訝異地抬起頭,直望進他帶笑的眼裏,突然明白了。

    今天確確實實是她的生日啊。因為在此之前,她不算真正活過。

    顏依農二十二年來的生活,直至今日才有了意義。

    「謝謝你。」折迭整齊握在乎裏的那張紙條彷彿是一紙出生證明。

    顏依農在今日重生,葉予風是她的見證。

    她的笑意延伸到眼底。「待會兒有沒有空?我請你吃蛋糕。」她打工的咖啡館有一款手工蛋糕很好吃。

    「好啊!」

   

    托托是在她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個冬天裏出現的。

    發現牠的那一天,依農在書店值晚班。

    書店十點打烊後,她幫著昭德老闆盤點庫存,所以又拖延了半個小時才離開。

    那個冬夜因為寒流來襲的緣故,連空氣拂過臉上,都會引起一陣哆嗉。

    依農將自己全身上下包得緊緊的,大外套、厚圍巾、手套,再加上一頂毛線帽子。整個人厚重得一融入夜色中,就沉進了黑暗裏。

    路上,昏黃的夜燈在霧氣中暈著清冷的微光。

    依農朝著宿舍的方向疾步走去。那一夜,路上的人車出奇的少,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聽得格外清晰。

    就是在這樣一個寒冷淒清的夜裏,她聽到一聲微弱的喵嗚。

    那聲音使她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尋找喵嗚的來源,然後不意外地在一個巷子轉角的陰暗處發現了一隻被棄養的貓。一雙貓眼在黑夜中,隱藏於層層的廢棄紙箱內,她原想不理會牠,卻又在一聲聲淒慘的哀鳴下,無法狠心離去。

    她伸手拿開那些箱子,將貓咪看個仔細,想知道牠為什麼一直哀鳴個不停。

    就著昏黃的路燈,她看見了這隻幼貓身上佈滿的傷口,幾乎沒當場愣住。

    牠傷得好重!身上有一半的毛幾乎被抓掉了,露出化膿的傷口;而剩餘的毛髮也稀稀疏疏,看不出本來的毛色。

    這是一隻被攻擊過的家貓,牠身上的傷口可能是被附近搶地盤的野貓抓傷的。照理說,受傷的動物攻擊性應該很強,可是牠卻絲毫沒有攻擊的預兆。應該是已經奄奄一息,根本沒力氣了。

    如果她不管牠就此走開,在這種冷天裏,不用到天亮,牠就會凍成棒冰,被清潔隊員丟進焚化爐處理了。

    沒有考慮太久,她解下圍在脖子上的圍巾,小心翼翼地拿開覆在貓咪身上的紙箱,將氣若遊絲的牠包覆起來,用雙手捧著,直接奔往她最近的獸醫院去掛急診。

    她本來有點擔心這麼晚,獸醫院可能已經關了,幸好醫生還沒回家,他接手處理了貓咪的傷口,然後請依農隔天再來。

    隔天,依農家教後直接到獸醫院去看貓。

    牠的模樣依舊慘不忍睹。

    接下來一個禮拜,她每天工作結束後,就會到獸醫院去看貓,直到醫生說牠的情況已經好了很多,只要小心照顧,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她才放了心。

    問題是,醫生在貓咪身上找不到識別芯片,但也同意這隻貓應該是隻家貓,而不是兇悍機警的野貓,因為牠太溫馴了;如果把牠放回戶外,大概沒多久又會被攻擊受傷。而且這隻貓被主人棄養的可能性極高,因此獸醫生問依農是否願意暫時收養牠?

    依農從小就希望能夠有一隻屬於自己的寵物,但當時她根本沒有能力,也不敢奢想,是以當醫生詢問她的意願時,她幾乎要立刻點頭答應,直到她想起宿舍不能養寵物的規定……

    「我很想收養牠,但是我住學校宿舍,不大方便……」

    醫生說:「沒關係,這種事情也不能勉強。我會把這隻貓的照片放到網絡上,看看有沒有人願意收養。」

    「如果沒有人願意養呢?」

    「那麼這隻貓可能得送去流浪動物之家,等人來領養,那裏有一套處理的程序。」

    處理!依農被這兩個字嚇到了。她當然明白這兩個字代表什麼意思,也常常聽說流浪動物在沒有人收養的情況不會面臨什麼遭遇。

    她的眼神不由得飄向一旁的貓咪身上,當她發現牠的眼睛也望著她時,她的心軟了。她聽見自己說:「那我還是帶牠回去好了。」

    付了醫藥費後,依農便提著醫生送的貓籠,帶著貓咪走出了獸醫院。

    走了一段路後,她停在路邊,忍不住開始發呆。

    看著手中的貓籠和貓咪,天啊,她不敢相信,她要養一隻貓了!

    問題是,她該把牠養在哪里呢?

    她的室友有一點潔癖,大概不會答應讓她把貓偷偷養在房間裏。而且舍監很嚴,常常會檢查房間裏是不是藏有違禁品--當然包括寵物。

    如果她是自己住在外面的話就好了,但是臺北城高貴的房租讓她根本不敢考慮搬到外面住。

    然後她想到亞今。但亞今家裏養了兩條狗,可能會跟貓處不來。

    然後、然後……天啊,她發現自己竟然想不出半個比較好的辦法來安置貓咪。

    猶豫了許久,她才轉向另一個方向。她記得,他好像是住在這附近的樣子,或許……或許他會願意收留這隻貓。

   

    依農在深巷中找了好一陣子才找到葉予風的住處。

    那一帶有很多公寓都是租給附近學校的學生的,但因為僧多粥少,所以房租一直居高不下。想到在這裏租屋一個月的租金幾乎等於她一學期的住宿費時,她就忍不住咂了咂舌。

    她希望他會喜歡有隻貓跟他作伴。

    雖然他對她似乎很關心,但她仍然不敢確定,這份關心到底有多深?足不足夠讓他幫她養一隻受傷的貓?

    站在那扇未知的房門前,她的手舉起又放下,又舉起。

    猶豫不決,總感覺,這門一敲下去,他們之間有些什麼可能會改變。

    咬了咬牙,她放開手敲了門。三次。

    門開啟的那一剎那,她楞了楞。站在門後的男生,不是葉予風。

    「對不起,我敲錯門了。」嚇了一跳,轉頭就要走。

    但那人追了出來,喊住她:「等一下!妳、妳……妳是葉子的朋友吧?妳叫依……依依是不是?」

    依農轉過頭來,「依農,我叫顏依農。」

    阿東搔搔後腦勺,咧嘴一笑。「我知道,我故意叫錯的啦。我叫阿東,沈建東,妳應該記得吧?」開玩笑!怎麼可以承認自己記性差。

    依農點了點頭。是的,她認得他。「你的鼓打得很棒。」

    阿東大大滿意地笑出聲,「每個人都這麼說唷。」他伸手拉住依農的手臂,沒注意到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進來吧,妳是來找葉子的吧?」

    「葉……葉予風他在不在?」她仔細地再確認過一次門牌,確定自己沒敲錯門。

    「他剛剛出去買東西,一會兒就回來。」低頭看見她手上的貓籠,「唷,這是什麼啊?」

    「不可以吃的東西。」依農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他看起來一臉饞相,脫口便這麼說了出來。

    阿東先是楞了一下,瞪著她半秒鐘,而後哈哈大笑起來。「呃,依--依依,有沒有人這樣叫妳啊?看不出來妳還滿會開玩笑的喔。」

    「沒有,」偏頭想了想,決定道:「我可能也不會習慣被這麼叫。」她舉起手中的籠子,對阿東咧了咧嘴,「這是一隻貓。」

    「我注意到了。」阿東既好奇又感興趣地看著她。「進來等吧,外面滿冷的。」

    前一刻,依農本還想就此告辭,但轉念一想,她在怕什麼呢?阿東是葉予風的朋友,而一直以來,她總是設法讓自己相信,她有不擅社交的困難,她能一輩子這樣下去嗎?恐怕很難。是不是,也到了該做一點改變的時候了?

    假如她都能夠跟葉予風那樣的男生相處得怡然自在,那麼跟其它人應該也可以才是。就這麼一個轉念,依農就留下來了。

   

    葉予風提著一袋零食熱飲回到住處時,還沒進屋前就在門外聽到一片笑聲。而且那聲音聽起來好熟?

    當他發現那聲音的來源是依農時,他好訝異。

    他看見阿東和依農兩個人坐在兩隻放在地板的椅墊上,低著頭打撲克牌,同時說說又笑笑。他不禁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眼花了?

    依農和……阿東?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站在門口不進去。是怕打擾了屋裏的歡笑?或是訝異依農也可以跟其它人相處得這麼愉快?

    這種想法很奇怪,好像依農只有跟他在一起時才能展露出自己令人如沐春風的一面?但他心底明白,依農其實可以表現得很迷人--只要她願意。但問題是她從來沒有在不熟的人面前笑得這麼開懷啊。

    一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奇異感覺從他下腹緩緩漲到胸口,教他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方面他覺得好為她感到驕傲,他的依農是個這麼好的同伴;但一方面,他卻又矛盾地希望,此時此刻,坐在那裏跟她聊天玩牌的人是他自己,想把她的好藏起來,不要讓別人發現……

    他站在門口許久,直到阿束發現他時,他都還沒厘清自己複雜的思緒。

    「葉子,你回來啦,幹嘛傻站在門口,快把我的食物拿過來!」阿東一邊分神喊他,一邊分神打牌。

    依農也看見了他,臉上出現一朵好愉快的笑。

    他連忙走進屋裏,將門關上,好擋住室外的低溫。

    「哈囉,兩位,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

    「我在教她打牌。」此時依農亮出底牌,四張A,令阿東連忙俯首稱臣。「我的老天!她學得好快!」

    「她學什麼都很快。」葉予風不覺有些驕傲地說。

    「運氣加實力嘍。」依農故意做出自大的表情,惹得兩個男生哈哈大笑。

    這一笑,把他先前那股奇怪的感覺給沖淡了。突然想到什麼,葉予風說:「我最近都沒看到妳,在忙什麼?妳特地來找我的嗎?」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來找他,值得特別紀念。

    「錯錯錯,她其實是來找我的,只是不小心敲錯門。」阿東在一旁攪局。

    葉予風丟給他一包洋芋片堵他的嘴。「大人在講話,小孩子別吵。」

    惹得阿東低聲喃喃些什麼「有異性沒人性」之類的話,然後拆開封袋,嚼起洋芋片來。

    依農笑看著他們這對男性好友的一來一往,覺得有趣極了。她一直都很羡慕這種友情。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像阿東和他之間這樣,才是真正的友情;至於她和他之間的「友情」則似乎有些不大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同的人之間,相處的情況會不一樣?否則怎麼解釋她跟他之間那份感情的特殊?

    她說:「我撿到了一隻貓。」

    葉予風早已注意到放在她腳邊的貓籠,同時自動打開籠子,把那只幼貓輕輕地抓了起來,放在交迭而坐的腿上。「就是這傢伙?」

    「公的還母的?」阿東突然捨棄洋芋片,大頭又湊了過來。

    葉予風只好再丟一包仙貝給他。「吃你的東西。」

    果不其然又聽到被排擠在外的沈建東不滿地低喃「有異性沒人性」之類的話,再這麼下去,這句話肯定會變成他的口頭禪。

    「是隻母貓,獸醫已經幫牠結紮,之前牠的情況很慘,現在已經好很多了。」依農將撿到貓的情景大略地描述了一次,而後她有點擔心地問:「我沒有地方養牠,不知道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掛保證沒問題!」被蝦味仙塞了滿嘴的阿東再次不甘寂寞地出現。

    惹得葉予風有點火大地勒了勒他的脖子,害他噎到,為了保命,只好趕緊去找水喝。

    「怎麼樣?真的可以嗎?」她的不確定完全寫在她眼裏了。

    如果她夠瞭解他的話,根本不會用那種眼神看著他。

    他突然有些生氣。「妳說呢?」

    「我不知道。」

    她竟敢說她不知道?「不是好,就是不好。二選一,妳猜猜看。」

    「我猜不到。」

    「很好猜的,大家都說我這人沒什麼心銀,一根腸子通到底,妳一定一猜就中。」

    依農有些錯愕。她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她猜?而且他看起來好像有點不高興。是她做錯了什麼?還是他不想養貓?

    「你如果是那種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你就會告訴我,你為什麼生氣?」

    「生氣?我?」他錯愕地指著自己。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有嗎?」

    「沒有嗎?」

    剛剛的氣焰突然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葉予風搔了搔後腦勺。好吧,也許她是對的。他剛剛是有些生氣,而且氣得還有些莫名其妙。

    他想他是氣她不夠瞭解他,但是全世界卻偏偏又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真正的葉予風並不真是那種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他也有複雜的一面,他也有曲折的心思。

    但是認識他的人總認為他就是那種只會笑不會哭,單線條的人。如果他再指控她不瞭解他,她大概會覺得很冤枉。

    然而,儘管如此,他還是希望她能更信任他、更瞭解他啊。

    大手溫柔地撫著腿上的貓,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在他臉上形成一道陰影。許久,他才緩緩地說:「我是個好人,我沒有虐待動物的前科,我很愛乾淨,我也會幫貓咪洗澡,會按時喂牠吃飯,會帶牠出去散步……」

    依農臉上的擔憂一掃而去,這意思是……他願意幫忙養這隻貓了?

    「不過,」他說:「雖然我可以那麼做,但我並不想真的那麼做。」他將貓還給依農,而後站了起來,令依農錯愕不已。

    「這是妳的貓,顏依農,不要想把養牠的責任統統丟給我。」

    「我知道了。」她失望地低聲說。

    看她一臉沮喪,他就知道她根本就什麼也不知道。

    他大步走到房間的另一頭,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支鑰匙後又大步走了回來。他穩穩地扳開她的手指,將鑰匙塞進她手裏。「拿去,這是我房間的備份鑰匙,妳可以在我這裏養妳的貓。」上回她盯著寵物店的櫥窗,兩眼發光的樣子還在他的腦海中徘徊不去。如果顏依農想要養一隻貓,那麼他就會讓她養一隻貓。

    痛……

    手好痛!她的掌心被握在裏頭的鑰匙刺得好痛,但她還是緊緊地握住那把鑰匙不肯稍稍放鬆手。

    「現在妳是有貓階級了,依農。」他將她懷裏那隻貓再度抱回自己手上,好溫柔好溫柔地撫摸牠。「不知道貓要怎麼養?可以喂牠喝一點牛奶嗎?牠吃不吃豆幹?」

    依農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捉牢那把鑰匙,直到他走過來再度扳開她的手,將鑰匙放進她襯衫的口袋裏,然後又一副若無其事地說:「耶,妳的貓叫什麼名字啊?小姐,妳給牠取名字了嗎?」

    「名字……」依農還傻得有點反應不過來。

    「不然妳以為我在問什麼?」他扮了一個鬼臉。

    依農的腦袋幾乎變成一團漿糊了。她思緒紛亂地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一直想,差點沒想破了頭……

    最後,終於聲如蚊蚋地宣佈:「托托。」

    「什麼?」沒聽清楚。

    依農火了,沖到他耳邊大喊:「托托!牠叫托托!」

    予風不禁失笑。「這比較像是小狗的名字耶。」

    「就是小狗的名字啊。」依農的臉還因為激動而有些發紅,眼神閃閃發光。「你有沒有看過綠野仙蹤?我小時候很愛那部卡通的,托托就是跟著桃樂絲一起旅行冒險的那隻小狗的名字。只不過,現在我只有一隻小貓……」她的聲音愈說愈低。想起與母親一起看那部卡通的情景,差點壓不住一股突來的淚意。

    當她在寄養家庭中流浪,久久才回外婆家探望一次時,她總會跟媽媽一起看那部卡通。因為七歲時的一場高燒,腦部受損,而使得智商停留在七歲的媽媽,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興奮地跟她敍述綠野仙蹤的故事。她漏掉了很多集沒有看到,都是媽媽告訴她桃樂絲和稻草人他們所經歷的故事……

    沒看過依農這麼孩子氣,他笑了笑,將貓咪還給她,接著伸出手,用一隻手臂圈住她的肩膀,眨眨眼道:「這麼說來,妳就是桃樂絲嘍?初次見面,妳好啊。」

    「扼?」桃樂絲?

    見依農有點不好意思地臉紅了,葉予風又笑著低頭對著她懷裏的貓咪打招呼:「哈囉,托托,我是你房東,住在我家裏可要乖一點喔。」

    阿東從廚房喝完水走出來所看見的就是這一幅情景。他雙手交抱在胸裏,打趣地道:「葉子,我不是故意要打岔的,但是可不可以麻煩你拿開你的手?」

    葉予風楞了一下,而後瞇起眼,手臂仍保護性地放在依農肩上。「解釋一下你的意思?」

    「我剛剛才發現依依這女孩子很不錯,想請她當我的女朋友,所以我擔心我會吃醋。」他吊兒郎當地宣佈,教人有些弄不清他是認真的或是在開玩笑。

    雖然阿東的語氣比較像是在開玩笑,但葉予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是覺得有些在意。還有,他為什麼叫她「依依」?不覺得有點小幼稚嗎?

    而更令他在意的是,他發現站在身邊的她因為阿東的話而變得有些僵硬。

    「別理他,他只是在開玩笑。」他趕緊澄清地放開手。他可不希望依農誤會而使得她再度退縮。要贏得她的信任已經很不容易了。

    阿東不同意地反駁:「你看到我哪根筋在開玩笑?」

    「我看你全身上下沒有一根筋不是在開玩笑。你這個談過一百零八次戀愛的傢伙!」

    「但我是認真的啊。」他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學他麻吉剛才那樣,一隻手搭上依農的肩,使出渾身解數眨眼放電。「妳願意當我的第一百零九號女朋友嗎,顏小姐?」

    她一定會說不。葉予風準備看依農給阿東釘子碰。阿東是個好人,只是偶爾會太過濫情,這麼說雖然有點出賣朋友,但這真的是事實啊,依農千萬不能跟他在一起,就算只是開玩笑也不行。

    不料依農被阿東玩笑成分大於認真的口吻給逗笑了,隨口便道:「可以啊!」沒見到葉予風的下巴差點掉下來,臉色也變得有點奇怪。

    「喂,別瞎鬧了。」他聲音悶悶地說。

    「好,不瞎鬧了。」依農將懷裏的托托塞進他手裏,又將貓籠和一袋貓食留下來。「我等一下要去書店,托托就寄住在你這裏嘍,房東先生。我一有空就過來看牠。」

    「這意思是說,剛剛妳說『可以』只是開玩笑的哦?」阿東有點不滿地打岔。他也是有感情的好不好?不能這樣隨便給人開玩笑吧?

    「當然是開玩笑的。」不然就太恐怖了。他實在無法想像依農和阿東在一起。

    阿東擰起眉,還想抗議。「可是--」

    依農匆匆對他一笑。「再見,阿東,謝謝你教我玩牌。」

    葉予風已經打開房門,「走吧,依農,我送妳出去。」

    「可是我--」阿東還在那邊抗議,無奈當事人已經雙雙離去。

    直到房門關上後,阿東才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表情。看著那匆忙間被塞到他手裏的貓咪,他喃喃問道:「妳說,他們兩個,是朋友還是戀人?」

    托托只是表情困惑地叫了一聲,惹得阿東哈哈一笑。「算了,我看連他們自己也弄不清楚,問也是白問吧?」

    曾經,他以為異性之間不可能有單純的友誼關係,但葉予風與顏依農這兩個人卻打破了他一貫的信仰。他確確實實在他們身上看見了某種特殊的情感交流,但那究竟是什麼呢?他本以為那其中應該有一點點愛情的成分,但予風卻又像極力想撇清那一部份的存在。

    那麼,是友情嗎?無庸置疑的,顏依農與葉子之間的聯繫,可能還比他們這票兄弟朋友跟葉子之間的交情來得更深。如果這不是友情,他真不知道該怎麼界定。

    葉子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他關心同伴,願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都數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失戀後到這裏來尋求安慰。但葉子偶爾也會露出某種令人看不透的表情,那一部份的葉子是他永遠也不會瞭解的吧?而他想,顏依農所代表的,就是他所不瞭解的那一面。

    扯了這麼多,他們究竟是朋友還是戀人啊?

    或者兩個可能性都成立?

    嗯,這很有可能唷。

    不過剛剛他明明又看見,當他叫葉子把手拿開時,依農臉上出現的一抹會意與尷尬;而當依農說「可以」時,葉子的臉色實在稱不上和善。

    他們自己都不覺得這樣子很奇怪嗎?

    起碼他這個旁觀者,替他們覺得非常奇怪呀。

    說真的,假如今天顏依農跟葉子真的只是單純的朋友關係,二話不說,他沈建東一定立刻把她追上手。

    葉子如果真放她走,那他不但是一個傻瓜,而且還會是不折不扣的那一種。

    他這位朋友,應該不會那麼笨吧?

    嗯……他想,他應該要對朋友有信心。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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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8:21
第八章

    事實證明,在感情上,他就是那麼笨。

    比起其它同齡的朋友,葉予風在感情上算是晚熟的那一種。當他身邊的朋友們好不容易脫離高中的和尚修女生活,準備在大學時好好談一談戀愛,不管結果是甜甜蜜蜜,或者令人傷心落淚,他們很快地都成為愛情這領域裏的新鮮人;只有他,一年一年地過去了,至今似乎還不曾真正為誰動心過。

    阿東他們一夥好幾次想把一些不錯的女孩藉由聯誼之便介紹給他,真的是很有情有義、很夠意思的了。但問題來了,不管來者是誰,他不動心就是不動心。

    記得很久以前去看流星雨卻不歡而歸那次,阿東後來曾經困惑地問他:「你有什麼毛病?韓憶是系花耶,對那樣漂亮的一個女生,你還有什麼不滿意?」

    「我沒有不滿意。」

    「那你還把人家給氣到哭?」

    當時他回答得很冷淡,「她自己愛哭,我有什麼辦法?我又沒惹她。」

    「就是沒惹才……」自認為情聖一號的沈建東在他身邊踱來踱去,突然,他有個奇怪的想法,「你,葉子,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男生?你老實說,我就把我們系上那個視覺系小受美男子學長介紹給你。」實在是不忍心看他大學都快念完了還是個處男啊。他應該……還是吧?除非他惦惦地偷吃沒讓人發現。

    葉予風瞪了他一眼,而後故意噙起嘴角道:「幹嘛介紹?難道你不清楚我的心意嗎?阿東。」他故意抱著胸口,「一直以來,我的一片癡心,你難道都感受不到嗎?」

    「我?」阿東瞪大了一眼,指著自己點點點。「你是說……我?」錯愕、驚嚇到差點沒腿軟。不會吧?難道葉子真的……

    再瞧了一眼,果然看見葉子正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阿東頓時頭皮發麻起來。「別、唉呀!別這樣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是萬年無敵霹靂絕對純情異性戀者啊,我跟你、我們……沒有未來啦!」

    「你還真入戲。」葉予風哈哈大笑,還鼓了鼓掌。「什麼時候去考演員啊?」

    「葉予風,你找死!」阿東殺氣騰騰地低吼。

    眼見著阿東要變臉了,葉予風趕緊滅火地陪笑。「別生氣、別生氣,開開玩笑嘛。不過,」他正色道:「雖然我很感謝你們的關心,但是我真的一點都不急啊。」

    「你不急?」阿東眉毛挑得好高。他只要單身三個月以上,就會覺得很急很急耶。一樣都是有鳥階級,怎麼在衝動程度上會差那麼多?

    「是啊,我不急。」葉予風笑著說:「我想這種事該遇到就會遇到,急也沒用啊,找對象至少要合拍才行吧。問題是你們幫我找的那些,拍子跟我完全不一樣啊。」

    阿東好奇地問:「那你到底要找一支什麼樣的『拍子』啊?」電蚊拍還是蒼蠅拍?

    當時葉予風不假思索便道:「如果我是一支網球拍,那麼我當然也要找一支網球拍才能湊一對呀。廠牌不同沒關係,至少還能合打一場球賽。再者,總不能要一個隻會跳華爾茲的跟我一起跳恰恰吧?」他一再強調:「拍子不對、拍子不對。」

    阿東看了他很久很久,終於放棄為這位朋友找對象的念頭。因為,他的那支「拍子」,真的很難找。

    「說了這麼多,就是要看得順眼。問題是,葉子啊,請問一下,你自己又是一支什麼樣的拍子呢?還有,我記得你不會跳恰恰的啊。」

    葉予風咧了咧嘴,「這問題嘛,我也想知道啊。至於該跳什麼舞,就隨緣吧。」

    「那,假如哪一天你找到你那支拍子,你想你認不認得出來?」

    「一定認得出來。」他拍胸口保證。

    問題是,他錯了。

    而且錯得離譜。

    這就是郭星兒變成他第一任女朋友的原因。

    他認錯了拍。

   

    隨著冬季最後一個寒流過去,春天的腳步近了。

    校園裏開滿一片又一片紅紅白白的杜鵑花,把帶著濕意的春天妝點得好不嫵媚。

    葉予風很喜歡這份三月景觀。

    他尤其喜歡天空飄著微雨,使得空氣聞起來有些濕的那種感覺。

    快天亮時,下了一場短暫的雨。

    椰林道兩旁的青草地上還殘留著前一夜,用一朵朵的杜鵑花拼鋪成的文字和圖案,像是ILY、Forever Love、IOU之類的簡單圖樣;甚至還有人大費周章地在一個由粉紅杜鵑花鋪成的愛心裏,鑲上兩個由白色花瓣排成的中文名。

    他呼吸著清晨的空氣,愉快地走過一株開滿了雪色小花的流蘇樹下,同時瀏覽過草地上的人工景觀。

    托依農的福,自從向她看齊,多放了點心思在課業上後,他就沒有再被當過了。沒意外的話,這應該是他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年了吧。

    往年他總是匆匆忙忙穿越過這些情意綿綿的杜鵑花毯,從來沒心思,也沒有過這些應景的心思。但今年,也許是心情轉變了,他,有一點想留下一些什麼。

    「我們來排一些字好下好?」看著那些杜鵑花,他突然提議。

    依農的注意力從那些色彩繽紛的花叢裏收了回來,看向剛剛提出建議的他。

    她今天早上沒課,特地早起,到他住處去喂貓。喂完貓後,他們張羅了一頓簡單的早餐--有點油的蛋餅和兩大杯奶粉沖泡的熱牛奶--然後她說要到圖書館借書,他說他也要到總圖找點資料,就一起出了門。

    是早春,天氣還有點涼,依農穿了一件有點褪色的連帽紅外套,雙手插在口袋裏。儘管天空飄著毛毛的雨霧,但兩人都放棄撐傘,任憑臉龐被春雨沾濕,感受那股獨屬初春的微涼。

    「排字?」她有些不確定地再瞄了眼青草地上那些佈滿了愛心的圖樣。

    「對呀,妳排過嗎?」沒察覺到任何異樣,他拉著她沿著步道找尋適合的草皮。

    「沒有。」依農毫不抵抗地任由他拉著她走。

    「我也沒有。想想還真奇怪,我都來讀第四年了耶,怎麼以前都沒想過要來排這些花?」找了又找,他終於在一棵椰子樹的下方找到一小片乾淨的草皮。

    抬頭仰望了樹梢,確定這棵大王椰子沒有乾枯的樹葉會隨時掉下來刺傷人後,他站定腳步說:「就這裏吧,我們來排一些東西。」

    他一定沒想清楚他在做什麼,她想。光看那些已經排好、又亂了的圖案,也該知道,這好像是戀愛中的人才會做的事啊。

    認識他這麼久了,有好幾回她都想問他:對他來說,愛情和友情到底有什麼不同?但都因為害怕而不敢問出口。深怕一旦問了,他們之間有些什麼也許會改變,她是如此地害怕那改變的可能性。因此總是話到喉頭,便硬生生咽回去。

    他實在不該拉她排什麼字的。他們,只不過是……朋友而已啊。

    然而他看起來是這麼的興致高昂,使她不忍心潑他冷水。沒有猶豫太久,她還是把背包放在一邊,跟著踩上帶了點濕意的草皮。

    「好吧,可是請問一下,我們要排什麼?」他總是一時興起,提出各種的奇想;而她則漸漸習慣他在她生命裏不斷留下的驚喜。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條乾枯的河床,而他則是夏季的雨。每一回,當他帶著新的驚奇沖刷她乾枯的心田時,他在她心中所留下的烙痕也就愈深。

    他已經從樹下撿了一堆凋落的杜鵑花回來,各種深淺不一的顏色都有。

    被這麼一問,他才環顧四周,然後突然發現自己被一堆「愛心」給包圍了。

    「呃……」穿著紅外套的依農站在草地上的樣子看起來好醒目,好像她一直就站在那裏等著被人發現:而要不看見她,實在太難太難。「那個……我們就排一個象徵友誼的圖案或文字好了,紀念我們友誼長存。」他終於宣佈。

    友誼長存。

    如果真有永遠的話,她跟他一輩子都會是這樣吧?依農不知道該覺得滿足,還是該有什麼其它的感覺。

    「紀念?」她挑了挑眉,「這個詞不是大多用在已經結束的事情嗎?」

    予風楞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對厚,哈哈!那就祝我們友誼長存,妳說好不好?」

    依農沒有答話,轉過頭去撿花,「那就來排吧。」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順著他的話說「好」,她當然希望她能永遠擁有他的友誼,但卻又不確定為什麼:想到他們將永遠這樣下去,她竟然感到有一點悲傷。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也許她還想要更多--

    更多?!

    她被這突然跳進心裏的想法給嚇了一跳。

    抬頭看向英挺陽光的他,心跳幾乎停止。她真貪心。他已經給了她這麼多、這麼多的溫暖,她怎麼能還想要更多?

    連忙搖搖頭,急著把那念頭甩去。

    顏依農,妳得知足。妳不能要求那些別人沒有給予的。她提醒自己。

    好不容易,她才擁有了這麼多……她不是沒有讀過金雞蛋的寓言故事,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人是不能太貪心的。

    葉予風沒有注意到依農臉上雜揉著各種情緒的表情,他忙著撿那些掉在地上的花,還不忘呼喊依農:「要多撿一點喔,我們來排一個超級大的圖案,讓每個經過的人都看得見!」

    依農輕輕答應一聲,內心猶自翻攪不已。

    別貪心,顏依農。她最後一次提醒自己,然後決定再也不去想這件事,她要忘記自己居然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如果可以,就讓他們的「友誼」像現在這樣「永遠」地維持下去吧。

    她願意付出一切努力來換取他們的友誼長存。

    這是她頭一回真切地想要保有一些接近永恆的事物。即使得以靈魂交換,她也甘願。

    三月的杜鵑花不是一瓣一瓣的掉,而是一朵一朵的掉。零落在花叢下的那些落花,看起來像是仍有生命似的,要吐盡最後一絲芬芳。

    葉予風拾起一朵桃紅色的杜鵑,突然覺得穿紅衣的依農就好像是他手中的這朵杜鵑。胸中有一種揮之下去的情緒困擾著他。這是自認識她以來,就一直經常出現在他胸臆中的感覺。有點麻,還有一點澀,有時候還會有點像是被針刺到一樣,但並不至於讓他感到不舒服。他一直以為那是對朋友的關切與珍惜。他揣著那一份說不清是什麼的滋味,只想到要盡一切努力維繫他們的友情。

    濕草地,他們合力排起一個同心的圓。

    在紅與白的繽紛花海裏,許下真心的願。

   

    「學長,我喜歡你,請你跟我交往。」

    安排在四月份舉辦的送舊告別晚會中,法律三的郭星兒,在好姐妹的鼓勵下,終於鼓起勇氣向葉予風告白。

    由於念法律的學生在大四下半這一年,幾乎都在全力準備國家考試或是準備繼續進研究所深造,因此在進入考季前,大三以下的學弟妹大多會提早為學長姐們辦一次送舊晚會。

    那晚大家都準備盡情狂歡,好應付接下來接連數月的苦悶奮戰。當他們在一間田園式的KTV大包廂裏喝著一桶又桶的生啤酒時,郭星兒在同學的支持下,來到葉予風面前,害羞、卻仍勇敢地表白自己的心意。

    她已經喜歡他很久了,自從有一回他在臺上唱歌,而她剛好在台下的人群中聽他唱歌時,她就喜歡上了這個平常在系上並不特別活躍的學長。她覺得他給她的感覺,正是她長久以來汲汲尋覓的那一種--溫暖、專一。

    而今年,她大三,他也即將畢業了,如果她再不向他告白,等他畢業後,他們就更沒有可能在一起了。她決定她並不想錯過。

    在系上,郭星兒一直是個文靜內向的女生,雖然她長得嬌小甜美,卻一直沒令人留下太深的印象。

    突然被告白,葉予風著著實實嚇了一跳。這是他第一回真正看見郭星兒這個人。

    不知道是因為酒力還是燈光的關係,恍惚中,他居然覺得她看起來有一點點眼熟……這種眼熟並不是同是法律系學生經常出入在同一個學院中的緣故--因為他想了好久才想到她好像是三年級的學妹--那種感覺像是一種……打自內心深處油然而生的熟悉感。而他不曉得這種感覺是怎麼出現的?

    郭星兒嬌小甜美,有一雙如星的大眼和一頭長長的髮。

    她雖然文靜,但站在他面前時,卻意外地展露出一種想要追求幸福的決心。

    她有些害羞,臉上充滿了不確定,但還是勇敢地面對他說出那大多數人都不敢直接說出的請求。

    這告白的片刻很快地被其它正在歡唱中的人發現。所有人都圍了過來,很快的,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而在眾人的圍觀中,他發現站在面前的女孩雙肩正微微地顫抖著。

    那一瞬間,他好佩服她的勇氣,同時又覺得她真的給他一種很真實的熟悉。

    「點頭!點頭!點頭……」身邊的眾人喧嘩著、鼓動著。

    在一旁男男女女的鼓噪下,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時,便已經看見郭星兒的雙肩突然放鬆,接著撲進他懷裏,又笑又哭地抱住他的腰。而同時,全場譁然。這時他才發現,原來他剛剛沒有拒絕她。

    就這樣,在大學生活即將結束的這一年,他有了一個不在預期中的女朋友。

   

    他終於有了女朋友的消息,野火燎原般地傳遍了他的朋友圈。

    幾個交情好的,像是阿康,就是第一個恭喜他終於「開竅」的人;還有些在情場上戰績輝煌的男同學甚至還豎起大拇指祝他早日「修成正果」。他尷尬地笑笑,明白那些同學腦中裝滿了黃色糨糊。

    才沒多久,不僅他的朋友都知道了這件事,甚至他的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朋友的朋友,或許還有更多人,也都知道了這件事。

    這讓他不禁失笑。大學生有個女朋友算不了新聞吧?但這件事就像是一枚爆炸性極強的炸彈,讓他圈子中的每個人都被震撼到了--包括他自己。

    當他還在適應有個女友這想法的時候,某日,阿東在樂團固定的團練結束後,走到他面前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這時他才想起,這自認為情聖的阿東似乎從一開始到現在,都還沒說過半句恭喜或是調侃的話。他正準備要聽阿東說些什麼帶有色情暗示的話來,但阿東卻只是用鼓棒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自己的大腿,看起來心事重重。

    他等了半晌,卻只等到一句:「依農知道這件事嗎?」

    這時他才猛然想起,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到依農。

    他搖搖頭。真糟,他這幾天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麼,她最近還好吧?

    星兒自從成了他的女朋友後就跟他如影隨形。她與他一同上課、一起下課,一起吃飯,一起念書,有時還跟他一起到樂團看他練習;只要他有空,她都一定會出現在他身邊,讓不少人都取笑她把他看得這麼緊,是不是怕會弄丟?星兒只是嬌羞一笑地說:「就是怕會弄丟啊,我寧願看得緊一點。」

    雖然他沒談過戀愛,不過看看身邊的朋友,好像戀愛中的情侶都是這樣黏在一起,所以他也就沒有阻止她,只是暗自希望她能早一點對他產生一些安全感,如果沒有,那麼他希望至少他自己能試著習慣這樣的黏膩。

    才交往一個禮拜,星兒已經毫不浪費時間地佔據了他生活的全部。他其實並不習慣這樣。若不是阿東突然問起,他幾乎都忘了,他已經好一段時間沒見到依農。然後才接著想到,她這段時間都沒到他家裏喂貓實在有點不尋常。自從兩個人一起照顧托托以後,她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比他跟其它人在一起的時間都來得多上許多。

    他想她最近一定是在忙。

    而原來,他這一陣子總覺得有一點不習慣,是因為太久沒有看到她的緣故。

    「如果她知道我有女朋友了,一定會嚇一跳。」他笑了笑,試著想像那個畫面。

    但阿東並沒有和他一起笑。「豈止,我看八成會嚇一大跳。」

    他聽出阿東的冷淡,表情稍斂。「怎麼了?吃了炸藥?」

    「大概吧。」阿東聳聳肩,而後反問:「不過你看來倒真的滿快樂的樣子,那個郭星兒--就是你女朋友,你真的喜歡她嗎?」

    予風回想著告白那日星兒帶給他的感覺。「說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給我一種好熟悉的感覺,好像我以前曾經認識她。」

    阿東聽到這句話就愣住了。他也瞭解那種熟悉的感覺,當他每回墜入愛河時,都會覺得他已經等了對方一輩子那麼久,而他們應該在上輩子就互相認識。如果葉子指的「熟悉」就是這種感覺的話,那麼葉子或許真的是戀愛了。

    愛情啊,大概真的沒什麼道理吧。

    也許是他想得太多了。葉子和顏依農,可能真的只是朋友--很要好的朋支。

    「感謝你提醒我。」葉予風說,「我待會兒就去找依農,如果她還不知道這件事,我會跟她說。」他們之間向來無話不談--只除了她自己的過去--他想她應該也會為他高興。

    阿東原還想說些什麼,但不知道為什麼又放棄。他只是拍拍好友的肩膀。「無論如何,還是恭喜你終於脫離無馬一族啦。」

    但他真的不敢再去想,關於友誼和愛情之間那條界線的事。他只希望一切都會順利,一切都是他想太多。該幸福的人都很幸福,世界和平,並且充滿了愛。

    瞧,失戀多次的他,還是很樂觀的。

   

    他在書店裏找到她。

    然而早在從他口中聽到他已經有伴的消息時,她已經從亞今那邊聽到了這件事--葉予風,她的朋友,有了一個女朋友。

    當時她還是跟往日一樣,非常忙碌。她存款簿裏的數字正日益增加,而她的學業也即將完成。自十八歲獨立生活以來,她第一次看見自己未來的希望。

    等她一畢業,她就會把媽媽從鄉下的安養院接出來同住。外婆過世後,她無力照顧媽媽,只好由政府來安排媽媽的生活。而現在,她就快要有能力扶養她了。到時候,她就可以跟媽媽、托托生活在一起了,真棒。

    大四的課不像前三年那麼重,正當她衡量著時間,考慮再多接一件翻譯的工作時,亞今告訴了她,有關他的消息……

    大四下半學期,需要修的課比起前三年來說已經少了很多。口譯課是她唯一一堂會遇到亞今的課。就在口譯課上,亞今一見到她走進教室就朝她猛揮手。這堂課向來很擠,亞今向來會幫她預留一個座位。

    口譯課的指導老師晚了五分鐘才進教室。就在那五分鐘之內,亞今不確定地看著她,猶豫了幾秒後才問說:「妳知道了嗎?聽說葉子正在跟他系上一個學妹交往,是個很可愛很秀氣的的女生,眼睛大大,頭髮長長,就跟妳一樣。聽說是她主動告白的,不過沒想到葉子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居然沒有拒絕地接受了。」

    從頭到尾,依農只是盯著亞今說個不停的嘴,一時間還有點無法消化這席話。

    見依農一臉沒反應過來的樣子,亞今忍不住急了,推推她的肩膀。「依農,這是怎麼回事?葉子他……你們不是一直都很要好嗎?」

    「他……我……」

    「你們不是早就是一對了嗎?」依農呆楞的反應看得她都快受不了。

    「我……」依農說不出話來,只能搖搖頭。

    「前兩天我從別的朋友那裏聽來這件事時,嚇了好一大跳,以為他在開玩笑。但後來我自己也看見了,才不得不相信……依農?!」天啊,她臉色好蒼白。

    「我有點想吐。」依農突然站了起來,越過亞今沖出教室。

    亞今趕緊跟著沖了出去。她在走廊盡頭的女廁找到了扭開水龍頭,已經幹嘔起來的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依農才擦幹了臉,抬起頭來。看見亞今擔心的臉龐,她勉強笑道:「對不起,我好像是吃壞肚子了,吐一吐就舒服多了。」

    亞今不同意地看著她,但依農已經擦幹臉,走出廁所,準備回教室。

    「依農……」亞今只好再追上去。

    口譯老師已經到了,兩人只好安靜地回到位子上坐好。

    當依農被叫起來翻譯一段新聞時事時,她譯錯了好幾句關鍵子句,惹得老師關切地看著她。「顏同學,妳沒事吧?」一直以來,她這位學生的表現都很不錯的啊。

    「對不起,我人不大舒服。」她低著頭說。

    亞今很擔心地看著她。好不容易捱到下課,她幾乎沒跟著昏倒。「依農……」

    依農虛弱一笑。「別擔心……一定是今天早餐吃的那塊三明治不新鮮。」

    「顏依農!」亞今真的擔心死了。「妳不要再強顏歡笑了好嗎?失戀了就大聲哭出來吧,不然我陪妳去找他算帳,下課就去!」說著說著,義憤填膺的她就要站起來登高一呼,揭竿起義了。

    依農捶她一拳,把她拉坐下來。「妳胡說什麼,誰失戀了啊?妳又要找誰算帳?我都說我只是吃壞肚子而已啊,葉予風跟我……我們兩個只是很單純很單純的朋友,他有權利跟任何他喜歡的女孩子交往,那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亞今還是不信。「妳、妳別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

    依農想哭。她多希望她是在自欺欺人。但那些都是事實,亞今為什麼不信?

    「我是說真的。」她壓住一聲哽咽地說。

    「我、我不信!我就是不信--」他們兩個,明明那麼好……她又不是瞎子。她是見過他們相處的。明明他們是那麼地適合對方,怎麼可能只是普通朋友?!

    依農深吸一口氣,穩住自己的聲音才問:「好啊,妳不信是不是?那麼妳有聽見過他曾說喜歡我嗎?妳有見他帶吉他到宿舍唱情歌給我聽嗎?妳有聽說他為我茶不思、飯不想,或者送過我半朵紅玫瑰嗎?妳有看過他承認我是他心愛的人嗎?」

    沒有。

    沒有。

    沒有。

    都沒有。

    亞今被問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徑搖頭。

    依農鬆了口氣,微微牽動了一下唇角。「那不就得了。」她不理會自己心口傳來的陣陣疼痛,繼續牽著那抹笑說:「他只說過,我們是朋友。」失笑出聲,趕緊再牽出另一抹笑,「或許我還得找時間去恭喜他,順便虧他一下呢。好朋友不都是這樣做的?」真可悲,她連朋友之間該怎麼相處都要跟別人學。

    但是心為什麼會這麼痛?她是不是快要死了,否則怎麼會痛到連吞進喉嚨裏的話都像把火在燒?

    亞今看著依農許久,將她的痛楚看盡眼裏,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妳啊妳這個傻瓜……」

   

    所以當他那日團練後到書店找她時,她震驚已過。

    卻沒料到心痛會更加地劇烈。

    原本關於他的事,她只是從別人口中聽到,但現在,卻是貨真價實地聽他親口說出,甚至親眼看見。

    「依農,猜猜我帶了誰來看妳?」

    他的女友果然跟亞今形容的一樣,有一雙大眼睛和長長的直髮,身材嬌小玲瓏,而且相當可愛。原來他喜歡這一型的女孩……

    葉予風咧嘴笑,原以為會讓她嚇一跳,但她的反應卻完全出乎預期的冷靜。

    她停下收銀的工作,抽空抬頭看了他和堅持陪他一起來的星兒一眼。沒有驚喜,也沒有好奇。「買書的客人嗎?昭德老闆一定很高興。」一說完這句話,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她跟他不過是朋友,講話這麼酸,聽起來未免引人誤會。

    但葉予風並沒有察覺依農的異狀,只是搖頭笑說:「不對,再猜。」

    她故意瞪他一眼。「我沒時間猜謎,你後面已經排了好幾個客人要結帳。」

    葉予風趕緊拉著星兒站開。「對不起,妳在忙我還一直煩妳。」

    「你也看見我在忙了,如果我再一直跟你聊天,昭德老闆會殺了我。」她飛快地幫買書的客人包書結帳,沒再去看他臉上的表情。

    葉予風幾乎失笑。「殺了妳?那個老好人?」他才不信。突然他靈光一閃,不由得尷尬一笑。「我真粗心,沒顧慮到……是不是女性每月一次的脾氣問題……」

    之前不曾見過她發脾氣,他還以為她沒有這方面的困擾。不過他實在太常聽其它男性朋友跟他抱怨女友每月一次的情緒困擾,使他多多少少對這方面有一點認識。

    依農苦笑,他想到哪里去了。

    當他貼心地說待會兒要去幫她買紅豆湯時,她再也受不了了。

    原來她是這麼的小心眼,她真的不值得他對她如此關心。

    替最後一個排隊的客人結完帳後,她轉過頭來,試圖找回往昔--一個月前,他們談話的方式。

    「你別瞎猜,我好得很,只是這兩天工作太忙了,沒睡好,火氣才有點大。」見他相信不疑後,她才慢慢看向一直安靜站在他身邊的「她」,仔仔細細、從頭到腳地看過一遍。

    聽說她叫做星兒。這名字真美。

    而後她轉過頭看他。「我猜不出來,你直接告訴我謎底如何?」

    她的雙手狀似輕鬆地放在櫃檯上,等待那個即將來臨的最後審判。

    「依農,讓我向妳介紹,這是我女朋友,她叫做郭星兒。」

    那一剎那,天地似乎跟著旋轉動搖了起來,但是她的手抓得很緊,讓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感謝老天沒讓她的雙腿軟下去。

    她瞪大眼睛,覺得眼睛好幹。「真是個意外之喜,恭喜你了,葉予風同學,看來你終於找到你今生的最愛了。」

    這不是她吧?顏依農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她想哭,又想大笑,為這理不清的情緒和混亂的處境。一半的她告訴自己,她應該為朋友感到開心,但一半的她,卻已經無法再掩飾她對他那份其實早已超出了單純友誼的感情。

    也許亞今說的沒錯,她已經分不清楚她是在欺騙自己還是欺騙別人了。

    不久之前他們才互相承諾要友誼長存,但現在她只想從他身邊永遠消失、蒸發。

    可是不行,還不行,她想起了她的貓。或許她可以先把托托帶回自己身邊,再永遠消失。

    然後她聽見他向他女友介紹她:「學妹,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叫做顏依農。」

    沒料到星兒笑道:「我早就知道她是誰了。」

    他倆皆訝異地看著她,只見星兒慢條斯理地指著依農胸前的店員名牌笑道:「它告訴我的。」

    葉予風大笑出聲。「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星兒問。

    「以為妳有猜心的本領。」他說。

    星兒微笑。看著他與依農,若有所思地道:「我倒真的希望我會猜心。」

    依農再也偽裝不下去,她開口想說話,卻發現聲音破碎,趕緊輕咳一聲掩飾她的心碎--

    心碎?!啊,原來這就是心碎的滋味啊……她終於明白,卻太晚了。

    未加考慮的,她決定隱藏自己的這一份感覺。畢竟,既然過去的她總是在隱藏自己的感覺,那麼再多藏個幾天、甚至藏一輩子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反正都已經太遲了呀……

    「依農,妳又出神了。」予風輕聲喚她。

    他不喜歡看見她這種像要把自己和別人隔絕開來的表情,所以他總是試著打破她面前那道無形的牆,直到他們之間幾乎不再有牆橫亙了才放手,怎麼現在又……

    「妳沒事吧?」在書店微黃的燈光下,他到現在才注意到她的臉色好蒼白。而她的手……在抖!她是不是忘了吃飯?

    「我……我沒事。」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強迫自己再擠出一抹笑,「這麼關心我,小心你女朋友吃醋喔,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跟你我一樣清楚,我們純粹只是交情很好的朋友而已,你說是不是?」

    葉予風立即想反駁,但卻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反駁她的話。

    她這席話說得合情合理,但為什麼他就是沒有辦法同意?

    「好啦,學長。」星兒在此時出聲道:「我看我們就別打擾你的好朋友了,俊面又排了一堆人等著結帳呢。反正以後還多的是時間,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吧。」

    「她說的對。」依農聲音平平的說:「以後機會還很多,晚安了,兩位。還有,恭喜你們找到對方。」想了想,她的視線轉看向郭星兒,而後溫聲道:「好好照顧他,他絕對值得。」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依農用這種叮嚀的口吻說話。而且她說:他值得。

    不知道為什麼,他很高興聽到她這麼說,可是卻又希望她把話收回去。但他想破頭還是想不出任何道理來。

    隱約地,他感覺得出今天的依農有些不一樣,但他卻猜不出她此時此刻究竟在想什麼。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很懂得她,但此刻他卻發現他還是一點兒也不懂。

    「我會的。」他好像聽見星兒這麼說。

    但這句話卻沒有依農那句帶著訣別意味的叮囑來得更震懾他的心。

    隱約地,他覺得他好像做錯了什麼不該做錯的事。

    只是任憑他再怎麼想破頭、想爆腦袋,也沒有想到,他會就此失去她。

   

    他曾以為,她會永遠在他身邊停留。

    不管歲月如何變遷,不管滄海是否會變為桑田,他真的曾經這麼以為。

    在與郭星兒交往之前,他們曾經有過一段關於畢業以後的對話--

    「依農,妳會不會擔心……」

    「擔心什麼?」

    「我們要畢業了。很多學生時代的朋友,畢業以後都會失去聯絡。」

    「我們不會。」

    「妳保證?」

    「嗯。我保證。」

    他鬆了一口氣,相信她會遵守她的諾言。

    「我也掛上保證。」他承諾道。「如果以後因為種種因素,我們失去聯絡,我一定會讓妳能夠輕易地就找到我。」

    「真的?怎麼做?在高高的樹上系滿黃絲帶?」當時她半開玩笑地問。

    他偏著頭想了想,而後笑道:「我會讓妳抬起頭看著星星,就會找到我。」

    就像北極星一樣啊?好天真的想法,但她真的願意相信他說的話。「好,如果我迷了路,我就會抬起頭看一看那顆叫做葉予風的星星。」

    他的眼睛閃亮如星。「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他們互在對方手上捺了個印。

    然而得到承諾而滿足的他,卻忘了,她並沒有給他留下指路的方向。

    她沒有說,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她的下落,他該怎麼做才能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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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8-17 00:48:44
第九章

    「哇!燒起來、燒起來了啦!」凌少奇驚慌地大叫出聲,同時忙將正好提在手上的半瓶水往前潑出--

    撲滅蔓延上依農長髮的火星。

    整個事件的過程從發生到結束不過只幾秒鐘,卻徹底地翻轉了許許多多原來沒在預期中的事。

    這場小意外,從依農發了個呆開始。

    當時少奇正提著水瓶準備去各桌幫客人加水。經過櫃檯時,正在煮咖啡的一個酒精不曉得因為什麼緣故,竟然冒出了一片火花,就那麼剛好地掠到了依農長髮的尾端,並且一下子就往上竄燒,她直覺反應地就把手中的水潑了出去。

    依農驚醒過來時,臉龐和衣服都濕了,一頭美麗的長髮也受了嚴重的傷。

    店裏霎時起了一場騷動,客人關切地圍繞在依農身邊。

    「天啊,那麼美的頭髮……」有多少客人是為了欣賞那頭長髮而成為「呢喃」常客的啊。

    依農安慰著那些替她惋惜不已的客人與仍然在驚嚇中的少奇道:「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瞪著被燒到的一截長髮半晌,她垂下眼,從櫃子裏拿出一把剪刀,從耳下一把將受火波及的髮剪去。

    「依農姐?!」少奇抱著她驚喊出來。

    當沉重的頭髮一剪短,她立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好像,連一些過去的什麼也一併剪去了。

    原以為她並非刻意的要將頭髮留到這麼長,直到現在,前塵往事隨著遭焚的髮絲,絲纏進了她的心,她這才明白,六年來她不曾剪過她的髮是因為……他說過他極愛她的髮。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提到有關「愛」的字眼。儘管對象是她的髮,但她是不是自那時起就已經暗自下決心要為他留長髮絲?

    她不知道,也永遠無法回過頭去厘清,當年她對他那些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感情。

    直到多年後的現在,她剪去了髮,這才明白,當年那份感情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而在她身上刻下太深的烙印。就像這頭曾沉重到拉痛她頭皮的長髮般,鞭笞得她體無完膚。

    她這輩子所得到的快樂是那麼的少,而她自問:她真的要這樣沉重的過完一生嗎?突然間,她的心在搖著頭說:不,她不願意。

    如果有什麼怨恨或懊悔的心情的話,是不是也該就此放手了?

    她願意只記得當年他對她的好。

    啊,她是真的想要放手。

    與剪去頭髮同樣突然地,她輕聲笑了起來。笑中帶著淚。

    少奇看著她的笑,頗為不解。「依農姐……」

    依農撫著剪短後的髮梢,「為什麼我會覺得……好輕鬆啊。」胸中經常鬱著的什麼,好像也隨她這一聲笑被釋放了。

   

    她不止一次想,如果當年她能夠勇敢一點就好了。

    就算會失去,至少曾努力過就不會後悔。但當時她心亂如麻,才因為剛剛領悟自己那洶湧而來的感情而嚇了一大跳,同時也為了他的新戀情覺得受傷。

    但除了一再地後悔之外,她其實沒有真正為自己的感情爭取過什麼。與郭星兒的積極主動比較起來,她顏依農實在是一個懦弱到不行的膽小鬼。

    當年她狼狽地逃走,有幾分原因是為了怕看見自己嫉妒的醜惡。假如她真關心他的話,她至少應該要能夠忍著心痛,笑著祝福他的。然而當時的她做不到……

    那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假如當時她能有多一點的時間來撫乎受傷的感覺,或許她還能繼續保有他的友誼,但……

    當年,期末考剛結束,還沒拿到畢業證書,她就接到了一通電話,是照顧媽媽的安養院打來的。他們說,媽媽得了肺炎,陷入重度昏迷,被送進了加護病房。

    當天晚上她就搭夜車回南部,卻只來得及見到媽媽的最後一面。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在一起看卡通了,而她也永遠失去了照顧她僅剩至親的機會。

    她的整個世界霎時都崩裂了。她的感情是一團糟,她的生活失去了期望,這幾年來她辛苦的工作賺錢,在那一瞬間好像都失去了意義。

    這世上再沒有值得她留戀的了。她葬了媽媽,收拾好一切後,回到臺北,辭去工作,把手邊的家教轉讓給學弟妹,然後領了畢業證書,帶走她的貓。從此一人一貓相依為命地過著寂寥的日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只知道有好一段時間她什麼也無法想、無法回憶;等到她稍微清醒過來以後,那絕望的寂寞幾乎將她淹沒,她知道她若再待在臺灣這島上將會瘋掉,所以她變成一個孤單的遊魂,從臺北城飛到了曼哈頓。

    四年來辛勤工作的所得讓她在異國流浪了好一陣子,直到她心口的傷痛稍微結了痂,也覺得比較能夠面對人群時,才走進一家貿易公司裏,成了一名白人主管的助理,替他處理來自亞洲地區的業務。

    她做得很好,得到了好幾次升遷的機會。這份工作的薪水相當優渥,再加上她花用極少,沒幾年,就已經存下一筆不算少的財富。

    再然後,她動了思鄉的心,飛回臺灣。這期間伴著她的,除了她的貓以外,便是他的歌聲。在美國時,她無意間在唐人街發現了他的唱片,才知道他已經踏上他自己的夢想旅程。她聽著他的歌聲,知道自己從未忘記他。

    六年了。她思念他整整六年。但或許他早已不記得她……

    她不敢去確認,直到現在……她為了想忘而拾起那份藏得太久的勇氣前來了。

    撫了撫剪短的髮,她鼓起勇氣按了唱片公司的對講機。

    對方的接待員立即傳來公式化的響應:「環亞唱片。」

    「你好,」依農站在對講機前,看著玻璃大門後忙碌的人群。「請問葉予風先生在這裏嗎?我是他的朋友,想要找他。」

    接待員早已透過監視器看到了她的身影,口氣不耐煩地說:「等妳把頭髮留長再來吧,葉先生現在只想見長頭髮的女人。」說完就掛了對講機。

    依農錯愕不已。她先前已經到他所屬的經紀公司那裏去找過他了,但所得到的答案也跟剛剛得到的相差無幾。

    他們都說:他只想見長頭髮的女人。

    撫了撫才剪短沒多久的髮尾,依農不禁失笑。早知道,她早個幾天過來,說不定就見得到他了。

    他曾說過,如果她迷了路,他會讓她抬起頭看著星星就能找到他。

    他是做到了。六年不見,如今的他已是天空上一顆閃亮的明星。但……他太高太高,而她則太渺小,她雖然知道他在哪里,卻仍然找不到他。

    那名長頭髮的女人,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

    能被他這樣掛念著,應該是很幸福的事吧?

    她真的想知道,當年他跟郭星兒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分手吧……」郭星兒挫敗地說。

    而葉予風根本沒聽清楚她說了些什麼,已經連續好幾天,他為依農的消失而亂了、慌了心神。

    她去了哪里?為什麼突然辭職了?

    托托不見了,是被她帶走了嗎?她為什麼沒有參加畢業典禮?為什麼連說都沒有說一聲就消失無蹤,是出了什麼事嗎?還是……

    看著眼前為另一個人心煩意亂的他,星兒知道,不管她再怎麼努力,她仍然永遠都不可能得到他。從一開始,他愛的就是另一個女孩,只是他自己沒發現而已。當時她不願意提醒他,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但交往兩個月下來,她終於不得不承認,她根本連一點勝算都沒有。屬於她的這場獨角戲,從頭到尾,男主角都不屬於她。

    「我們分手吧。」她又說了一次。這回,終於得到了他的注意力。

    葉予風醒神回來,好像有點訝異看到星兒坐在他的對面。「對不起,妳剛剛說什麼?」有點不好意思沒注意到她的存在。

    星兒真想哭。他連她說什麼都沒注意聽。那麼討厭的話,她不想一說再說呀!

    「我說,我們分手吧。」她眨了眨眼,忍住快要流下來的眼淚。

    「為什麼?」怎麼突然……他瞪大眼看著她。

    「我不想再看見你眼睛明明看著我,心卻總是看著別人。」

    「什麼別人……」他不懂。

    見他一臉不解,星兒真是哭笑不得。他這個樣子,叫她怎麼恨他呢?

    「學妹?妳、妳別哭啊……」他有點急了,到處找面紙,好不容易找到一包,連忙遞到她面前,「是不是我做了什麼讓妳不高興的事?」

    她打斷他。「沒有,你對我很好,一直都很好。」只是你不愛我。

    「那為什麼--」

    「學長!」星兒終於受不了了。「你還不明白嗎?你根本不愛我呀!你要我怎麼繼續忍受看你在我身上找尋另一個人的身影?」

    「另一個人……」

    「我不該被當成替身,而你也該看清楚你自己真正愛的到底是誰了!」

    葉予風錯愕地瞪大眼。「我真正愛的……」

    星兒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地問:「你愛我嗎?」只要他說他愛她,就算是騙人的,她也會留下來。

    「我……」但他說不出口,「我……」怎麼了?為什麼他說不出口?

    見他吞吐了老半天仍講不出來,星兒搖搖頭,先是哭了,又笑了。

    「算了,不要說了。你不愛我,這我早就知道了。那就這樣吧,好好保重,學長。從今以後,你自由了,我也是。」

    她推開椅子站了起來,突然地,她傾身向前,吻住他說不出半句話的唇。而後心酸一笑,「至少,你的初吻是我的。」否則、否則實在不甘心啊。

    從一開始他就不屬於她。他開口是依農、閉口是依農,張開眼睛想的是依農,閉上眼睛想的也還是依農。他會接受她的追求,大概只是因為他在她身上看見了一點點的顏依農,而不是她郭星兒本身。她在他眼前從來都不是她自己。這樣子的感情……哪里能算是愛情呢。好慘,她的初戀……星兒突然有些生氣。

    「學長,你明明愛她,為什麼不敢說呢?」

    「學妹……」他還為她的一席話錯愕著。

    想起顏依農那張帶著三分清冷的容顏,她卻又笑了。這兩個人在面對愛情時,還真是相像。明明就愛著對方,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而不讓對方知道彼此的感情,甚至連自己的心都騙。

    「我……」他愛……他愛「她」?!

    最初見到星兒時的那份熟悉……他突然領悟了!那份熟悉是因為當他看著郭星兒時,有一瞬間,他以為他看見的人是依農--那個假使成長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裏,也會如此勇敢地說出內心想望的依農。他多希望他能看見她變得勇敢而不畏懼失去。

    星兒沒有說錯。為什麼他會如此盲目,竟未曾領略到這一份感情的真面目?

    他們倆,到底誰才是最害怕失去的那個人?

    看著他迷茫的表情,星兒搖搖頭,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去找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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