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h7560949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科幻靈異] [西嶺雪] 離魂衣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2

狀態︰ 離線
21
發表於 2011-9-22 09:39: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店招牌叫做「胭脂坊」。

胭脂坊不賣胭脂,卻賣布。

暗花,織錦,平紋,斜紋,紡綢,縐緞,燙絨,絲棉……卷在尺板上,平整地排列在一起,匯成色彩的河流。既華麗,又謙恭,像待嫁的秀女,等待客人挑選。

一旦經了刀尺,絲線,捆邊,刺繡,變成一件件衣裳,就有了獨立的生命,固定的前程。

胭脂坊的老闆站在那色彩的河前,手裏的拐像是撐船的槳,唇角噙著買賣人特有的諂媚的笑,眼睛裏卻含著恨意。他的舌頭底下,久久地壓著一個名字:若梅英!

壓得牙酸。

若梅英昨天又給他吃釘子,這已經不知是第幾百幾十回了。他為了捧若梅英的場,從上海跟到北京來,大銀錢白花花地扔出去,成籃的花往台上送,可是,她連個笑臉兒也沒給過。

送去的禮物都給扔出門來,口裏猶不饒人,冷語戲弄:「就這些冠戴也好送給我若梅英?賞人都嫌寒酸。青兒去哪裏了?還不打水來給我洗臉。」

不過是個戲子,憑什麼這麼糟踐人?在戲台上扮久了公主皇妃,就真當自己是公主了!

胡瘸子恨哪,恨得牙齦癢癢,他好歹也算是有頭有臉有家底兒的人物,在上海灘說句話也落地有聲的,受到這樣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

那一日,探準了若梅英府上開賞菊宴,便千里迢迢地,托個夥計輾轉將只錦盒送過去,假託某高官厚禮,囑咐面呈若小姐。門房不知有詐,興頭頭送到廳裏,報說送禮人在門外立等回信兒呢。若梅英當眾打開,見用錦袱裹著,觸手綿軟,不知何物,隨手一抖,滿堂人都尖叫起來,亂成一團——

那包袱裏滾落出來的,竟是一隻被敲碎腦殼剖腹挖心的雪色貓屍!

「這人太齷齬了!」小宛憤憤。她終於明白,不是胡伯,而是胡伯的爹與若梅英有過一段淵源,禍及子孫。那,到底是怎樣的恩怨?

「後來呢?若梅英有沒有報復胡瘸子?」

「沒有。這些閒人多不勝數,個個計較起來,哪裏還有得閒?」奶奶歎口氣,餘怒未息,「要說胡瘸子巴結小姐,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真沒少費心思,那花籃衣料送得海裏去了。起初在他店裏做衣裳,他每次都巴巴兒地親自捧了送上門來,說是送小姐的禮物,不敢收錢的。小姐怎麼看得上呢?反而多給一倍手工,讓我打發了他去。出了那件事兒後,就再不去他店裏了。」

「若梅英這麼驕傲,不是會得罪很多人?」

「那也難免。達官貴人們開堂會叫局,多半不規矩,普通的伶人惹不起,總要稍微兜攬些,可是小姐竟是天生的傲性兒,從不肯假以辭色的。那時候有個營長,三天兩頭來送禮,還不是被小姐連摔帶罵地攆出去……」

「若梅英最後嫁給了一個什麼人呢?」

「一個司令。大軍閥來著,廣東人。當時,屬他追小姐追得最凶,天天來捧場,每次來帶著十幾個勤務兵,拿刀拿槍的,看完戲就往後台闖,不管收不收,一聲『賞』,金銀頭面就往台子上撂,嚷著說是給小姐的聘禮,要娶小姐回家做五姨太,小姐當然不答應,可是怎麼強得過刀槍呢?後來逼得緊了,私下裏跟我說想逃跑。可是有一晚,不知怎麼著,忽然就應了。」

「應了?」小宛意外,「她自己答應的?不是人家逼的?」

奶奶搖搖頭,一臉困惑,事情過去這麼多年,至今想起,還讓她納悶兒:「那晚是小姐最後一次登台,那嗓子亮得呀,全場打雷似的叫好,棚頂都要掀掉了。可小姐的嗓子還是一節拔一節地高,不是唱,簡直是喊,可是後來就都喊不出來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小姐的聲音拔得太高了,從沒有行家那樣唱戲的,往死裏唱。結果,沒到終場,小姐的嗓子就破了,等於再也沒法吃戲飯……」

「她是存心的?」小宛喃喃,「原來她是這樣倒嗓的。」

奶奶歎了一口氣:「你也知道,對伶人來說,『倒嗓』是件多可怕的事。有些名角兒最當紅的時候忽然倒了嗓子,報上立刻會傳出各種消息,說是同行嫉妒下藥毒啞的,可是小姐『倒嗓』卻是自己唱啞的,連記者都驚動了,當時報上傳得沸沸揚揚的,說什麼的都有。可是事隔這麼多年,也沒人知道她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就是我,整天貼身服侍著,對這件事也是雲裏霧裏,一知半解。」

「那您還記不記得『倒嗓』前都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兒呢?」

「只記得前一晚小姐沒回戲院來睡,大家都以為她跑了,還緊著盤問我。我嚇得光知道哭。可到了晚上,小姐自個兒穿戴好回來了,戲院老闆那個樂呀。誰知道竟會是小姐最後一次登台呢……」

Rank: 2

狀態︰ 離線
22
發表於 2011-9-22 09:39: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那是若梅英最後一次登台。

豔妝,盛服,美得驚人。眼睛裏像有一團火,一直在燒,燒得人乾涸。仍是唱《倩女離魂》,聲音比往時高出一倍不止,連鑼鼓聲都壓不住。

接著是《長生殿》裏的《冥追》,自縊而死的楊玉環身披大紅斗篷,頸纏一條白練,淒絕豔絕。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做了鬼魂,可憐癡心一片,還要去追唐明皇的車馬,身形搖曳,腳下趑趄,裂帛斷玉喊一聲:「好苦啊!」

「暗濛濛煙障林阿,杳沉沉霧塞山河,閃搖搖不住徘徊,悄冥冥怎樣騰挪?」

舞台上一盞追影燈照著她的長帔,如血般震撼,益發驚心動魄。

再接下來,是全本的《竇娥冤》,《李慧娘》,接著是《王魁負桂英》……

觀眾們起初還叫好碰彩,後來便噓聲四起,再後來便都啞了。琴師們早已停了弦,青兒上來勸姑娘休息,班頭也催了五六次,戲院的老闆已經開始往外攆觀眾,可是梅英只是恁誰不理,仍然聲嘶力竭地唱、作、念、打,毫不欺場。

記者們被驚動了,連夜趕來拍照採訪,梅英對著鎂光燈妖嬈作態,臉上卻冷冷地沒一絲表情,對記者們的諸多提問更是置之不理。班頭對著老闆嘀嘀咕咕:「她是不是瘋了?又不像啊。」……

最後是何司令派人上台硬把她拉下來。

下了戲,嗓子已經啞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知道搖頭和點頭。

司令便問:「要你嫁給我,到底答不答應?」

誰也沒想到,若梅英會點頭。

她親自帶著司令去酒店開房,說是訂好的,被褥擺設都準備下了,很新,很漂亮。

不久,隨司令回了廣東。

從此,若梅英的名字就從戲行裏消失了。

「她就這麼走了?」

「就這麼走了。一頂轎子抬著,離了戲院,跟誰也不告別,也不哭,也不囑咐我幾句,就那麼走了。我追在轎子後面哭著跑,想讓她帶我走,她也不說話,光是搖頭,平時那麼疼我的,那天頭也不回,看也不看我一眼……」

事隔半個多世紀,奶奶回憶起當年的分別,仍然又是委屈又是傷心,流下兩行老淚。梅英唱腔已成絕響,卻仍留在老北京戲迷的記憶裏,留在青兒的傷心處。

少女青兒並沒有隨梅英進司令府,她仍然留在戲院灑掃打雜,一九四九年後,翻身做主人,成了政府職工。可是,她忘不了她的若小姐,忘不了半世前的傷心訣別。

什麼叫「雖死猶生」,什麼叫「音容宛在」,小宛今日算明白了。她覺得惻然,忍不住陪著奶奶流淚。

張之也卻不會感情用事,低頭寫了幾行什麼,忽然問:「《倩女離魂》、《遊園驚夢》、《竇娥冤》、《李慧娘》……怎麼這麼巧,那天唱的全是鬼戲?」

「這很簡單,因為那天是七月十四嘛。」

「七月十四?」小宛驀地一驚,不禁暗暗佩服張之也的細心。

「對,那天是七月十四,劇團裏按規矩要演鬼戲,所以有這些固定節目,我到現在,還記得小姐一身縞素扮李慧娘喊冤的『魂旦』扮相,套句老話兒,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哪。」

「混蛋?」張之也一時不解。

「比方《牡丹亭.冥判》裏的杜麗娘,《長生殿.埋玉》裏的楊貴妃,《水滸傳.殺惜》裏的閻婆惜,還有李慧娘,敫桂英,竇娥,倩女……」奶奶如數家珍。

張之也恍然大悟:「就是女鬼嘛。」

奶奶蹙蹙眉頭,嗔怪地說:「在青衣戲裏,就叫『魂旦』。」

張之也自知失言,連忙補救:「是的是的,這個名目真好聽。」不願再在術語上糾纏,換過話題問,「奶奶知道張朝天嗎?」

「張朝天?就是那個記者嘍。給小姐寫過好多吹捧文章的。」

小宛了然,難怪覺得耳熟,上次奶奶也提過的。

「他和若梅英之間有過什麼故事嗎?」

「故事?」奶奶又犯難了,「沒有吧?他雖然天天來捧小姐的場,可是從不到後台來,很斯文守禮的。小姐倒是提過他幾次,好像還同他出去吃過飯,但也沒聽說有什麼事兒呀,而且那人後來也失蹤了,從小姐嫁人後,他就再沒在戲院裏出現過……」

小宛有些明白了,奶奶說的,絕不是故事的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六十年前,青兒還只是小孩子,雖然是梅英的心腹,也只是貼身服侍她的起居穿戴,小姐的私密心事,她還是無緣參與的。

在這故事的後面,一定隱藏著更多的秘密。那些,究竟是什麼呢?

Rank: 2

狀態︰ 離線
23
發表於 2011-9-22 09:40: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魂旦,旦角裏那麼特殊的一個行當。她們通常穿著白色有水袖的褶子,或長帔,幽豔而詭媚,踮起腳尖,踏著碎步,捏細嗓子,拖長聲音喊一句:「冤——啊——」讓人連脊背都涼了。

是旦角,所以都漂亮,年輕,有著萬千心事,一縷幽情,嬌怯怯靈魂無主,我見猶憐,由不得不聽她細細道來一腔委屈。

《牡丹亭.冥判》裏的判官,那樣剛硬威直,見了杜麗娘的魂兒也驚豔,讚歎說:「猛見了蕩地驚天女俊才,血盆中叫苦觀自在。」

丑扮的小鬼提議說不如收作後房夫人,判官喝罵:「嘟,有天條擅用囚婦者斬。則你那小鬼頭胡亂篩,俺判官頭何處買?」顯然也是願意的,只是不敢。

——患得患失,欲近還遠,這與凡間男女見了心上人的矛盾心情有何異?

也正是為了這一份憐香惜玉情懷,判官查了鬼簿又詢花神,最後許杜麗娘「隨風遊戲」,屍身不朽,好等那秀才柳夢梅來掘墳成親。

好一個多情的判官!

陽光斜斜地照進劇團的服裝間。

小宛傾箱倒篋,按照封條開啟所有的梅英衣箱。《牡丹亭》、《西廂記》、《風箏誤》……箱子足有五六口之多,收藏頗豐。小宛一一打開,將綾羅綢緞掛了滿架,徘徊其間,彷彿走在一座沒有日照的花園裏。

名伶的行頭本身已經是一齣精彩絕倫的折子戲。

當那些衣箱打開,舊時代的色彩便水一樣從衣裳的褶層裏,從水袖底下,從繡線的縫隙流泄而出,像關掉了音響的色情電影,在沒有月光的暗夜裏獨自妖嬈。

服裝的性感,是無可言喻的,親昵,然而矜持。

小宛是學服裝設計的,深深知道嗜衣的人多半都有強烈的自戀傾向。若梅英,是其中猶甚者吧?

這是戲衣的世界,靈魂的園林,充滿著若梅英的氣息。

戲衣之於若梅英,就像月光之於月亮,花香之於花朵,蟬殼之於蟬,魚鱗之於魚。

閱讀衣裳,就是閱讀若梅英。即使隔著六十年的風霜煙塵,依然可以從這些沉香迷豔裏揣想主人的風致。

那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她一直活到四十歲,可是在小宛的心目中,卻只看見二十歲的她,在北京城,在上海灘,在戲台上,她的眼風笑痕糾纏在風花雪月裏,千絲萬縷地纏綿著,不可分割。

一個唱京戲的女子,與唱流行歌曲的周璇、阮玲玉等大概是沒有什麼相似的吧?她們的共通之處,只是生活在一個時代,並且,都是名伶。

但在那時的人的眼中,伶人與歌星的地位是無法相比的,因為十伶九妓,歌星,卻是有手腕的交際花,是《日出》裏的陳白露,戲子,最多是陳白露搭救的小東西,任人玩弄,而沒有遊戲命運的資本。

若梅英,是被命運所戲,還是戲弄了命運?認真地講,她並不只屬於三四十年代,她一直活到了「文革」,生命遠比舊上海的金嗓子們真實得多也風塵得多。
然而所有死去的人的記憶,不論遠近,都屬故事;如果故事的真相被湮沒被遮蓋,有了不同版本,就成了傳奇。

小宛想像著若梅英扭扭捏捏地穿著荷葉邊的改良旗袍的樣子,大概遠不如上海歌星的瀟灑愜意,而多半是有些局促的。

老北京的戲子是從小被班頭打罵慣了的,規矩嚴,功課重,難得出趟門兒,就好像林黛玉進榮國府,不敢多行一步路,不肯多說一句話,「生怕被人恥笑了去」。要是換作上海歌星,怕人笑?她不笑人就敢情好了。

若梅英的一生,不知有沒有真正地任性過?

Rank: 2

狀態︰ 離線
24
發表於 2011-9-22 09:40: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小宛將一件明黃色雙緞絨繡團鳳的女皇帔披在身上,觸摸著繡線綿軟的質感,心緒溫柔。

鬼魂是虛無縹緲而令人心生恐懼的,故衣卻親切真實,是具象的歷史,有生命的文字。那層疊的皺褶裏,長帔的裙擺裏,處處藏著性情的音符,懷舊的色彩,一種可觸摸的溫存,彷彿故人氣息猶在,留戀依依。

戲衣連接了幽明兩界,溝通了她和若梅英。

門外傳來唱曲聲,是演員在排新戲《倩女離魂》,正練習張倩女抱病思王生、忽然接到報喜佳帖一折:

「將往事從頭思憶,百年情只落得一口長吁氣。為甚麼把婚聘禮不曾提?恐少年墮落了春闈。想當日在竹邊書舍,柳外離亭,有多少徘徊意。爭奈匆匆去急,再不見音容瀟灑,空留下這詞翰清奇。把巫山錯認做望夫石,將小簡帖聯做斷腸集。恰微雨初陰,早皓月穿窗,使行雲易飛……」

因是新戲,演員唱得略覺凝滯,有氣無力的一種味道,倒也與曲意暗合。

想那張倩女,一邊廂自己的魂離肉身,去追趕王生成雙成對去了;另邊廂肉身抱病,還在念著王生恨著王生的負心。卻不知,自己的情敵,原來是另一個自己。

一本糊塗帳。

或者,這算不算是高度誇張了的精神分裂?

小宛一邊聽曲,一邊撫弄衣裳,驀然間,手上觸到了什麼,硬硬的——原來,是帔的夾層裏藏著一枚絨花,一封拜帖。

帖子絹紙灑金,龍飛鳳舞地寫著:「英妹笑簪:願如此花,長相廝伴。朝天。」

朝天!張朝天!

這個張朝天果然不簡單,他絕不僅僅是個吹捧若梅英寫「鱔稿」的小報記者,而更應該是她的心上人!否則,以梅英的清高自許,又怎會將個不相干男人的贈品收藏在自己最珍愛的戲裝衣箱裏?而且,連青兒都瞞過。

只是,她與張朝天之間,到底發生過怎樣的故事?又為何勞燕分飛,釵折鏡碎了呢?

那一枚精緻的絨花讓小宛覺得親切,彷彿忽然間按準了時間的脈搏,瞬間飛回遙遠的四十年代。

要這樣實在的物事才讓人感動,要這樣細微的關懷才最沁人肺腑。透過古鏡初磨,她彷彿清楚地看見戲院的後台,那風光無限的所在,張朝天將一枚絨花輕輕簪在梅英的髮際,兩人在鏡中相視而笑。鏡子記下了曾經的溫柔,可是歲月把它們抹煞了,男婚女嫁,各行天涯,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不,有留下的,總有一些記憶是會留下的,就好比這枚絨花。

小宛對著鏡子把它插在自己的髮角,對著鏡子端詳著。忽然,她愣愣地望著鏡子,只覺身子僵硬,一動也不敢動。那鏡子裏,自己的身後,還有一個人,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套自己剛剛掛到架上的通身繡立領大襟的清代旗裝,梳偏鳳頭,插著金步搖,是「四郎探母」裏鐵鏡公主的妝扮,氣度高華,而身形怯弱,正憂傷而專注地看著自己,似乎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招呼。

小宛屏住呼吸,半晌輕輕說:「你來了?」

女子在鏡中點頭,欲語還休。

小宛緩緩轉過身來,便同她正面相對了。看清楚了,反而鬆下一口氣,不覺得那麼可怕——只為,那女子真是美,美得可以讓人忘記她不是人,而是一隻屈死的鬼。

Rank: 2

狀態︰ 離線
25
發表於 2011-9-22 09:41: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女鬼依戀地望著小宛身上的皇帔,臉容寂寂,半晌,幽幽地說:「這一件,是我剛上戲時,唱青衣,在『長阪坡』裏扮糜夫人,戲裏有『抓帔』一場,就是這件帔。」

抓帔?小宛只覺頭皮一緊,大驚失色。「抓帔」是戲行術語。『長阪坡』裏,糜夫人路遇趙雲,將懷中阿斗托孤後,投井自盡,趙雲趕上一抓,人沒救下來,只抓到一件衣裳——戲裏戲外,這件帔的意義竟然都是「死」。

「對不起,對不起。」小宛將彩帔急急扯下:「我不是存心要穿你的衣裳。」
女鬼恍若未聞,又走向另一件雲肩小立領的滿繡宮裝,低聲回憶:「這一件,是一九三九年,我已經成了角兒,在中國大戲院,唱『長生殿』……」

言罷,又指向旁邊一件團花回紋龍鳳呈祥的宮裝:「這件,是『彩樓配』裏王寶釧出場時的行頭,那時候王寶釧還是相府千金,身分尊貴……」

日月龍鳳襖,山河地理裙,那時候王寶釧還是相府千金,身分尊貴,衣裳也華麗無比。但她在彩樓之上,拋繡球打中了薛平貴,從此荊釵布裙,洗盡鉛華,苦守寒窯十八載,用半生滄桑換得一個虛名兒後人欽敬。

值得?

不值得?

隨著若梅英的沒有重量的行走,兩架的衣裳都一齊微微搖擺,無風自動,似乎歡迎舊主人。

戲裏,戲外,一件件,一齣齣,都是故事。

小宛忽然想,「依依不捨」的「依」字是一個「人」加上一件「衣」服,是不是說,所謂「依戀」的感覺,就好比一個「人」對於一件「衣」的溫存。舊衣裳就像老房子,是有記憶的,曾經與它們的主人肌膚相親,榮辱與共,世界上還有什麼物事可以比衣裳更親近一個人?衣裳伴著它們的主人一同在舞台上扮演某個角色,經歷某個春天。灑滿那麼多或傾慕或豔羨或妒恨或貪婪的目光,承接過那麼響亮熱情身不由己的掌聲,這一些,人沒有忘,衣服又怎會忘?

「這一件,是四三年,唱《遊園驚夢》……」梅英在一件「枝子花」蘭草蝴蝶的對稱紋樣女花帔前停住,輕輕說,「那天在電影院裏,我唱《遊園驚夢》,想把你帶到那個時代去敘一敘,但是你很怕。」

小宛有些害羞,勉強笑笑:「現在不太怕了。」

若梅英撫摸著花帔上的繡樣,神情悵惘:「《遊園驚夢》的故事真好,那個翠花,也唱過戲,也抽鴉片,也做了人家的姨太太,真像我……可是她有容蘭做伴,還有二管家……比我好命多了。」她忽然又抬起頭來,專注地望住小宛:「我是鬼,你真的不怕?」

「你會不會害我?」小宛反問。

「不會。」若梅英肯定地回答,「我在人間,只有你一個朋友。」

「你不會害我,我當然就不怕你了。」小宛這次是真地微笑了,「不過,你為什麼會找上我呢?」

「我也不知道……」若梅英沉吟,忽然問,「你生日是幾月幾號?」
「十二月十八號。」

「今年十九歲?」

「是。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梅英苦笑,「如果我活著,今年該是七十九歲。」

「大我六十年。」

「剛好一個甲子。從佛曆上講,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和我,八字完全相合,所以容易溝通。」

「可是,和我同生日的人多著呢。全世界同一天同一分鐘出生的人不知幾千幾百,你為什麼不找他們?」

「並不是我找你,是你找我的。」梅英輕歎,「你忘了?那天是七月十四,鬼節,我們放假三天,可以到陽間走一走,我不知道該去哪裏,忽然你開了衣箱,我糊裏糊塗地,就上來了,第一個碰到的人就是你……」

若梅英有些抱歉地望著她:「除了你,我並不認識別的人。這麼些年來,我一直在找他,可是找不到,我一個鬼,沒什麼能力,只得託付你……」

「誰?你要找誰?」

「他姓張,是個記者。」

「啊?誰?」小宛心一陣狂跳,「之乎者也」的名字已經跳到嘴邊來。

Rank: 10Rank: 10Rank: 10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26
發表於 2014-10-3 19:48:11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s94880 於 2014-10-3 19:49 編輯

第二十六章

    「然而若梅英說:「他叫張朝天。」

    「哦是。」小宛定下神來,臉上猶自羞紅難褪。當然是張朝天,自己想到哪裡去了?

    只聽梅英幽幽地道:「我找他,只想他問他一句話。」

    「什麼話?」

    「我要問他一句話。」梅英淒苦地望著滿架花衣,自言自語,「世間三十年為一劫,在陽間的人,講究三十而立,如果到了三十歲還不能立志立家,也就一生蹉跎;在陰間的鬼,則是三十年一輪迴,如果三十年後還不肯投胎轉世,就錯過緣頭,再沒有還陽的機會了。我在這三十年間,縹縹緲緲,游遊蕩蕩,只為了要找到張朝天,問他一句明白話。可是,三十年過去,我卻始終沒有他的音訊,生不見人,死不見鬼,我幾次都想放棄,可是這一段情一盤債無論如何放不下。我錯過了投胎的最後時限,已經再也沒有投胎的機會了,唯一要做的,只是等待一年一度的七月十四,好上陽間來找他。那天,我隨著一干尚未還陽的鬼來到人世,迷迷糊糊地在街道上走著,沒有方向,不能自主,可是忽然間,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讓我若有所動,就身不由己地隨了來,進了一處院落,正看到你在那兒試衣裳……」

    「換句話說,就是離魂衣給你引了路,並且把你留在陽間了?」

    「是的。做鬼魂的,沒有自己的力量和形式,必得有所憑藉才能存在。要麼附在某個人身上,要麼附在某件東西上,我的魂兒,就在那些衣冠釵帶之中了。」

    小宛看著身著戲衣的若梅英,心中愴惻,忽然想起一事:「你說你們放假三天,可是現在早已過期,你為什麼還會留在人間?」

    「我回不去了。」梅英幽幽地嘆道,「我難得遇到你。我知道,這是我最好的機會,如果這次我再不能找到他,就永遠也不可能再找到他了。所以,到了三天期滿,我仍沒有走,藏在衣箱裡躲過鬼卒,寧可留在人間做個孤魂野鬼,也不要再回去。」

    三天,就是七月十七,也就是胡伯死的那天。難道,是若梅英利用胡伯來與鬼卒做交易,李代桃僵?真不知道自己一番奇遇到底是做了好事還是壞事。她幫助一隻鬼來到陽間,找回她生前的一段孽緣答案,卻因此而害了胡伯的性命。也可以說,是她的行為間接殺人,她,才是那個幕後的兇手。

    兇手?小宛打了一個寒顫:「你留下來,就是要我幫你找張朝天?」

    「我為他跳樓,為他變成遊魂野鬼,就是想問他一句話。三十年了,我每年鬼節都會上來找他,可是一直找不到。為了他,我怎麼都不肯去投胎,不肯喝孟婆湯,過奈何橋。我不想忘。我要記著,要問他一句話。」

    「他,和你到底有什麼恩怨?」小宛怯怯地問,一邊害怕,一邊忍不住好奇。是什麼樣的情仇冤孽,可以使一個人墜樓自盡,又可以使一隻鬼拒絕投胎,數十年如一日地尋找糾纏,誓要問他一句話。

    我要問他一句話。什麼話呢?

    梅英幽幽地回憶著:「我是在上海唱戲時認識的他。他是申報記者,常來看我的戲,每次看完了回去都會寫文章讚我,他的文章寫得真好,詞兒好,意思也好,我也不是很懂,可是只覺得,他的文章和別人不一樣,句句都能說到我心裡去。」

    小宛著迷地看著若梅英忽嗔忽喜,忽行忽坐,只覺她怎麼樣都美,美得驚人。她說,如果她還活著,該有79歲,那應該是個雞皮鶴髮的老人,或許,就像胡瘸子那樣,老成一截枯枝。可是,既然做了鬼,歲月從此與她無關,她永遠地「活」在了自己最喜歡的某個年代,極盛的時候,風光的時候,初戀的時候——當她回憶起自己的年輕時代,那種妒煞桃李的嬌羞就更加婉媚可人。

    「在他以前,我也見過許多人,男人,有錢的,有權的,他們給我獻慇勤,送花送頭面,請吃請堂會,我都不在意。不過是應酬罷了,沒什麼真心……可是自從遇見他,遇見他……」

    梅英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不勝嬌羞。小宛入迷地看著她,只覺她每一舉手一投足,都美不勝收,而那一種京戲名旦所特有的柔媚聲線,更是一直鑽進人的心裡去。

    「他哦,和別人都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呢?我也說不來。可是,我看到他就會心跳,臉會紅,會燙,總覺得有什麼好事兒要發生;看不見他,就會想念,牽腸掛肚,做什麼都不起勁兒。我再也不喜歡去北京唱,想方設法留在上海,就為了他在上海……」梅英忽然轉過頭來,看著小宛,「你,愛過嗎?」

    小宛吃了一驚,愛過嗎?自己正在戀愛,同張之也。可是,他已經三四天沒露面了,只通過幾次電話,口氣冷淡得很。她真是有些害怕,怕阿陶忽然失蹤的一幕會重演。為什麼,自己的每次愛情故事都在剛剛開始的時候即瀕臨結束?難道,這是命運?

    「你有沒有試過很深地愛上一個人,痛苦地愛著一個人?」梅英幽幽地問,可是並不等她答案,只顧自說下去:「我愛上他。從我知道自己愛他以後,就再也不接受別的男人的約會,也不去應酬客人,只一心一意等著他向我表白……我天天買他的報紙來看,看到他的名字就喜歡。一邊唱戲一邊偷偷地看他,他常坐的那個位子,他總是在的。」

    梅英的神情越來越溫柔,細語悄聲,曆數六十年前風月,彷彿只在昨天:「那時的戲院分三層樓,三樓的座位是賣給那些勞苦人的,拉車的,扛活的,坐得高,也遠,看不仔細,可是他們叫好的時候喊得最起勁兒,有他們在,就不怕冷場。所以我們每次上場前,都在台幕後面掀起一角來望望三樓,要是那裡黑鴉鴉坐滿了人,就心裡有底了。可是,自從『他』之後,我就誰也看不見了,看不見樓下的達官貴人,也看不見樓上喊好叫彩的,就只看見他一個。他穿長衫,戴一頂禮帽,總是正襟危坐,看完戲就走,從不到後台來搭訕,寫了稿子也不向我賣人情。可越是這樣,我越喜歡。他在,我就會唱得很起勁兒,眼風姿勢都活絡……」

    一句一個「他」,不點名不道姓,卻聲聲都是呼喚,字字都是心意。

    小宛崇古情結髮作,望著若梅英,滿眼都是豔羨,痴痴地問:「你們約會嗎?跳舞嗎?有沒有去外灘坐馬車?他給你的情書,是寫在什麼樣的信紙上?要不要在信封裡夾著花瓣,或者灑

    香水?」

    「要的。」梅英微微笑,嫵媚地將手在眼前輕輕一揮,彷彿自嘲,「不過不是他,是我。我每次給他寫信都用盡心思。我識得的字不多,寫每封信都要花好大力氣,不認得的字,要去問人。不敢問同一個人,怕被人拆穿。要分開問,問不同的人,在不同時間裡,這樣子,寫一封信往往要用上三五天。寫完了,就對著鏡子細細地涂口紅,再印在信紙上,算作簽名。沒有灑香水,怕蓋住了胭脂的味道。花瓣是粘在口紅上的,這樣子才不會花掉。收信的人,揭開花瓣,會看到一個完整的唇……」

    那樣纏綿旖旎的情愛哦。小宛悠然神往,完全忘記自己是在與一隻鬼對話,注意力完全集體中在情書上。

    情書?這在今天早已經是失傳了的遊戲。現代人,發發電子郵件手機短信還要錯字連篇,狗屁不通。他們會為了一個不識的字花盡心思去問人嗎?字典就在手邊都懶得翻一下呢。「他回你的信嗎?」

    「沒有。一次都沒回過。」

    「這麼忍心?」小宛有些意外,這樣一個可人兒的情意,什麼人可以抗拒?

    「可是他曾經送我一隻珠花,就是你現在戴的這枚。」

    珠花?小宛尷尬地笑,趕緊把珠花摘下來還給若梅英。穿人家的衣裳戴人家的花,又怎能怪她不來找她?

    若梅英接過珠花,溫柔地打量,彷彿在重溫那些永遠想不夠的往事。「我愛他,偷偷地又是大膽地愛著,一次次暗示,一次次邀約,他總是推脫。可便是那樣,現在想來也是開心的,因為有希望。他來看我的戲,儘管不應我,可是夜夜來看我的戲。於是我知道,他也是喜歡我的。可是他拒絕和我私下裡見面。越是這樣,我越是放他不下。睡裡夢裡都想著他。想著他,就覺得好開心。被拒絕了也是開心的。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太陽每一天升起來都有非凡的意義。都充滿等待和希望。世界是因為有了他才變得不一樣的。這樣的日子,足足過了半年。然後有一天,他終於應了我。」

    「他應了?」小宛忍不住歡呼起來。這樣的痴情,在今天早已絕跡,使她在梅英的敘述中總捏著一把汗,生怕是個始終沒有高潮的單相思故事,那樣也未免太叫人不甘。知道那鐵石人終於也有心動的時候,她忍不住代她興奮,覺得喜歡。而且,她有一種奇怪的聯想,總覺得自己和梅英的命運在冥冥中緊密相連,如果她的愛情可以得到回應,那麼,自己也可以。

    「他應了?你們相愛了?」

    「是的,我們相愛,他清楚地告訴我,他也是喜歡我。他還送了我珠花,寫了字條。他為我寫過那麼多文章,那卻是我擁有的他惟一的親筆字。」

    梅英幽幽地說,那樣柔媚纏綿的一段往事,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的聲音裡卻殊無喜悅,而暗含著一股陰森的冷意,讓小宛不寒而慄。「那段日子,我被一個廣東軍閥糾纏,已經發下話來,說再不答應就要搶人的。我求他想辦法,求他帶我走。他答應了。我們約好要在七月十三那天晚上偷偷成親,然後私奔。我們約好了的。我在酒店裡開了房間等他。佈置了新房,買了新被縟,我親手繡的花兒……我等他,等了整整一夜,可是,他竟沒有來!」梅英的聲音變得淒厲,「我要問他,問他為什麼負我。我不肯忘記,做鬼也不願意忘記,我要問他一句話,我那麼愛他,信他,等他,可是他沒來。他竟沒有來。他負我!他負我!他負我!」

    她看著天空,忽然發作起來,長發飛起,像受傷的獸一樣嘶聲哀號。

    是時風沙突起,拍得窗櫺慄然作響,小宛忍不住雙手摀住耳朵,驚怖地呻吟出聲。怎樣的棄約背義,竟令一個女子如此耿耿於懷六十年,死不瞑目,即使死了,靈魂也不得安息?

    這強烈的感情叫小宛顫慄起來,幾乎不能相信這故事的殘酷。

    當她再放下雙手時,梅英已經不見了。

    那慘痛的往事回憶刺激了她,即使已經隔了六十年,即使她已經變成一隻鬼,仍然不肯忘記曾經的仇恨。

    門外女演員還在唱著:「都做了一春魚雁無消息……魂逐東風吹不回……」

    滿室華衣間,小宛流滿一臉的淚,卻不再是因為恐懼。

P.S. 根據原作他似乎不使以章節來發佈,因此以下都已章節名稱來貼

Rank: 10Rank: 10Rank: 10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27
發表於 2014-10-3 19:50:24 |只看該作者
午夜凶鈴
  
  夜深沉。萬家燈火。
  
  每一盞燈後都有一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是大同小異。無非是人間的喜怒嗔怨,悲歡離合。可是故事裡的人,在經歷著故事的時候,總以為自己是世間的惟一,自己的故事與眾不同。
  
  是因為這份天真,才使人類久經磨難而不朽的吧?
  
  一旦看破世事無新意,不過是千紅一窟,萬艷同杯,時間還有什麼意義呢?
  
  霓虹燈下走來走去兜攬生意的流鶯們濃妝重彩,比戲子登台更誇張,綠眼影黑嘴唇,衝著路過的男子露出妖媚而沒有誠意的笑,像一隻鬼多過像一個人。
  
  或者,她們也都是些逾期不歸的無主亡魂?纏著那些花錢買笑的男人,只等賺足了錢,便要「重新做人」。
  
  地鐵站裡永遠都有那麼多來來往往的人,來來往往的人永遠都那麼腳步匆匆,他們都有個明確的目的地嗎?他們都有重要的事要做嗎?他們都有值得去可以去的地方嗎?他們都有可以懷念可以珍惜的人嗎?
  
  可以珍惜的未必可以擁有,可以擁有的未必可以長久,可以長久的又未必還能繼續讓自己想停留。
  
  假花比鮮花更永恆,鏡花比真花更誘惑。只要喜歡,何必追究?
  
  「我想問他一句話。」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執著。
  
  小宛踽踽地走在街上。想著若梅英,也想著張之也。
  
  下班前,她給張之也打了個電話約他見面。她是那樣地思念張之也。已經三天沒見他了,古人說得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三天就是九年,九年,可以把一個少女磨成少婦了。
  
  她急著要告訴他梅英的故事,急著向他訴說自己內心的感動,急著想問他:他會不會,像張朝天辜負梅英那樣,辜負了她?
  
  她知道他的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然後他會嗔怪地揉亂她的頭髮說「你都想些什麼呀?我是不會變心的。」然後,他們會擁抱在一起說些美妙的傻話,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戀人那樣,說不完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
  
  然而,之也的口吻明顯地遲疑,好像很猶豫的樣子,支吾良久,才勉強地說:「那好吧,你說地點吧。」
  
  小宛不禁有些失落,故意說:「就老地方吧。」說完立刻掛斷。
  
  這樣子,好像為自己的驕傲找回了一點補。對於十九歲的女孩子來說,最容易被傷害的,不是感情,而是自尊。雖然她很想很想立刻見到張之也,卻不願意讓他看出她的這份急切來。含糊地說句「老地方」,就算是對他的考驗吧,如果他想不出老地方就是他們初吻定情的地鐵站口的話,就是他對她無心了。
  
  她坐在地鐵站口的欄杆上,想著那天張之也說要給他度陽氣的情形,臉上不禁熱辣辣地紅起來。忽然便有些後悔。
  
  戀愛中的年輕人,最忘不了的就是彼此的考驗和無事生非的齟齬,誤會,吵鬧,分手,求恕,原諒,合好,愈久彌堅……這是每個熱戀著的人都嚮往的固定模式,他們在享受著其中的苦與樂不知疲倦,卻不知道,世事往往不肯按照他們的設計來發展完成,而是不知道什麼地方就會出了偏差,愛的列車便愈駛愈遠直至分道揚鑣。
  
  所謂不虞之隙,求全之毀,世上有幾對愛人是可以從一而終,白頭偕老的呢?愛如潮水,從善如流尚不一定能保證水到渠成,何況還要橫生枝節自設閘口?
  
  望著行人滔滔流水一樣從眼前推過來又推過去,小宛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無疾而終的初戀,那始於一朵死玫瑰的愛情故事。阿陶知道她已經愛上了別的青年麼?而張之也,會成為她生命中最終的玫瑰麼?
  
  她閉上眼睛,聽到遠處恍惚有歌聲傳來:「對你的愛是一朵死玫瑰,一朵死玫瑰……」
  
  那英俊得出奇的大男孩,那扣弦而歌的吉他少年,那為了追求理想遠去上海的夢中人,就這樣唱著《死玫瑰》走出了她的感情世界,她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問他:他是不是真心地喜歡她?
  
  梅英對張朝天說:我想問你一句話。
  
  小宛又何嘗不想問阿陶呢?
  
  歌聲消失在車聲裡。小宛睜開眼,擁擠而空蕩的地鐵站口裡沒有阿陶,沒有《死玫瑰》,也沒有張之也。
  
  她的玫瑰,竟然從來沒有開放過。
  
  小宛越發後悔,也許不該考驗張之也,他那麼忙,又要採訪又要寫稿又要應酬又要同自己約會,怎麼記得住哪裡才是老地方?這會兒他找不到自己,不知多著急呢。不如還是打電話告訴他自己在這裡等他吧,何苦彼此折磨?
  
  她跳下欄杆,走到路旁的電話亭前,可是號碼撥出去,卻是佔線的聲音。之也的電話,是永遠佔線的,那麼多接連響起的鈴聲,到底都是誰撥給他的呢?
  
  當自己的電話打不通的時候,是否,有另一個女孩,站在另一個街口,在電話裡與他喁喁私話?是因為那個女孩佔了他的線,於是自己便只落得一個空落的忙音了嗎?
  
  霓虹燈次第亮起,車子拉著長長的鳴笛從身前穿行而過,不法小商販們又遊魂一樣地出動了,充滿誘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那麼熱鬧喧譁的首都之夜,而小宛的心裡如此清冷,充滿著難言的寂寞。她忽然想,自己到底瞭解張之也多少呢?又瞭解阿陶多少?
  
  梅英的話響起在耳邊:「你愛過嗎?」
  
  她也問自己:你愛過嗎?
  
  對阿陶,對張之也,是愛情吧?情深幾許?
  
  她覺得茫然,覺得空虛,覺得若有所失。19年來,自己其實並不真正懂得愛,像梅英那樣地去愛。即使愛了,也不懂得如何去把握。她對她的愛情,竟是一成信心也沒有。
  
  張之也,真的要做第二個阿陶,或者第二個張朝天麼?
  
  無助的情緒同夜幕一起將她迅速包裹,她抬起頭,看著滿天繁星,已經很晚了。而張之也,他沒有來。
  
  他沒有來。
  
  他沒有來!
  
  他沒有來……
  
  回到家時,奶奶和媽媽已經睡了,爸爸又在邊聽唱片邊改劇本。
  
  是越劇,寶玉和紫鵑一問一答地哭著黛玉:
  
  「問紫鵑,妹妹的詩稿今何在?」
  
  「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問紫鵑,妹妹的瑤琴今何在?」
  
  「琴絃已斷你休提它。」
  
  「問紫鵑,妹妹的花鋤今何在?」
  
  「花鋤雖在誰葬花!」
  
  「問紫鵑,妹妹的鸚鵡今何在?」
  
  「它叫著姑娘,學著姑娘生前的話……」
  
  小宛愣愣地想,一個人死後,原來可以留下這麼多東西,又是詩稿又是瑤琴又是花鋤又是鸚鵡的,如果這些東西樣樣有情,可以留住亡人鬼魂,那世間不是平添了很多恩怨?如果戲衣喚回了梅英的亡魂,那麼洇血的銅鈴鐺呢?它又繫著誰的靈魂,記著什麼樣的故事?
  
  水溶聽到聲響,打開門來:「小宛,你去哪兒了?張之也來了好幾次電話問你呢。」
  
  「他打電話來了?」
  
  「剛才才打過。等一下可能還會再打來。」
  
  小宛心情立刻好起來,閃身進了老爸的書房,看到桌子上虹吸式玻璃壺裡正煮著咖啡,便說:「我也喝一杯。」
  
  「小心睡不著覺。」
  
  「反正睡不著。」小宛嘀咕一句,順手拿起手磨機將咖啡豆搖得更勻細些。
  
  水溶一直不喜歡用電動咖啡壺。他說水只是在咖啡粉上打了個滾兒就流下來了,那咖啡怎麼會有香味兒,就像沒經過戀愛就生下來的孩子一樣,太浮皮潦草了。
  
  他的比喻逗得小宛哈哈大笑,從此心甘情願為父親手磨咖啡豆再用虹吸壺水煮,彷彿手指與咖啡談了一場戀愛。
  
  酒精燈的藍色火焰在暗夜裡幽微地閃爍著,球形瓶裡的水漸漸地沸了,小宛將磨好的咖啡豆沫傾進杯裡,水撲撲地漫上來,滿室立刻溢滿了濃郁的咖啡香。
  
  水溶誇張地深吸一口氣,感慨道:「當初還遺憾沒生兒子,現在看啊,女兒比兒子好一千倍!」
  
  「錯。應該是一萬倍才對。」小宛笑著,熄了酒精燈的火,入神地看著過濾好的咖啡汁從瓶頸處流出來——這是整個煮咖啡程序裡最好看的一刻,那滾熱的咖啡並不是一下子流出來的,而是慢慢地、試探地、滲漏一點點,彷彿在小心翼翼地觸摸一下球形瓶底夠不夠燙,會不會裂,然後才嘩啦啦一洩千里,直流而下。
  
  像不像愛情?那麼小心的開始,那麼激烈的過程。
  
  可是,張之也為什麼還不來電話呢?自己要不要給他打一個報聲平安?他會為自己擔心麼?
  
  「想什麼呢,這麼入神?」水溶啜了口咖啡,更加誇張地嘆息:「香!人生三寶:咖啡雪茄小女兒!」
  
  「原來我才排到第三位。」小宛嘻笑,隨手取過劇本子來翻幾眼,詫異地問:「還是《倩女離魂》?我今天聽到演員們不是已經開始排練了嗎?怎麼還在改?」
  
  「就是因為已經開始排練了,才要改呢。好多地方,詞兒雖然好,可是不適合唱,不容易發揮,而且對唱的地方也太少,不出彩兒。這不,我正從《紅樓夢》『寶玉哭靈』這場戲裡找靈感呢,看看怎麼能在京劇裡吸取一點越劇的優點。」
  
  小宛頓了頓,猶豫地說:「爸,我一直都想跟您說,《紅樓夢》的故事很多劇種都改過了,綜合這麼多年下來,就只徐玉蘭和王文娟的越劇最長青,都說是越劇唱腔那種柔綿的味道和故事意境最合拍的緣故;雖然京戲裡也有許多『紅樓』唱段,可是總沒什麼出色,就連梅蘭芳唱的《黛玉葬花》都被魯迅寫文章批評,說是『很像一個麻姑』;又比如當年的京戲《大劈棺》,周信芳的『變臉』迷倒了多少觀眾,後來梁谷音改成了崑劇,讓風格變得柔美浪漫,下了不少功夫,又是蝶舞又是化仙的,可是味道始終不及;還有《遊園驚夢》,就連若梅英,也只肯唱崑曲,不改京戲;北戲和南戲,畢竟不同……」
  
  「你是說《倩女離魂》本來是崑曲,不適合京戲,怕爸爸白辛苦,事倍功半?」水溶呵呵笑,「放心吧。不是說若梅英以前唱過這場戲嗎?不是也挺成功的?她的《遊園驚夢》是崑曲,並不代表所有的昆戲都不能改成京戲呀。只可惜她們那輩兒人,組班子唱戲,都是打小兒家傳的功夫,戲本子都是私活兒,不外傳的,有些本子,壓根兒就沒有劇本,全在師父腦子裡,唱一句教一句,所謂『口口相傳』。可惜若梅英的《倩女離魂》沒灌過唱片,除了幾件衣裳,竟是影子也沒留下。不過老爸有信心,她們能唱好,咱也一定能唱好!」
  
  「就是,那時候的戲班子規矩就是多。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學徒們早晨四五點鐘雞叫頭遍就得起來吊嗓子,晚一會兒師傅就要掀被子打人的。哪裡像現在的演員,又是鞍馬又是墊子的,那時就是硬摔,從柴垛上一個觔斗翻下來,結結實實就砸在泥地上,角兒功夫不硬行嗎?那時叫『鐵背』,是真正銅臂鐵腿,實打實摔出來的,為了練腳功,要用腳尖立在磚頭上站一炷香,比現在的芭蕾舞演員還苦;為了練眼神,師父們用半截火柴棍把學徒眼皮撐開,針刺到肉都不許眨眼……」
  
  水溶失笑:「你從哪兒知道這麼多的?」
  
  小宛不理,只管滔滔講下去:「腿功,毯子功,把子功,蹺功,一點馬虎不得。角兒們不但要學會自己份內的戲,也要融會貫通,青衣,花旦,刀馬,扎靠,樣樣得精,隨時準備救場。常常一齣戲裡,一個人要扮兩三個角色,換身行頭就換個身份,唱、作、念、打,都來得。像周信芳,七歲唱紅,所以得了個『七齡童』的藝名,後來被報社記者誤寫為『麒麟童』,將錯就錯,形成了自己的『麒派』風格,他就是又能文又能武,身兼數藝……」
  
  水溶點點頭:「那時的藝人的確苦。」
  
  「可是棍棒出功夫呀。」小宛老態龍鍾地嘆息:「今非昔比,世風日下,從前的戲子才叫講究,那都不是一個『才貌雙全』能形容的。1930年上海《戲劇月刊》給『四大名旦』排座次,比現在的選美嚴格多了,天資、扮相、嗓音、字眼、唱腔、台容、身段、台步、表情、武藝……缺一不可,還既得會新劇也要會舊劇,既要聽京戲也得聽昆戲,連品格也都考查在內……」
  
  水溶越發奇怪:「這丫頭是不是瘋了,長篇大套的,給老爸上課?」
  
  小宛清醒過來,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發奇想:「爸,你想不想聽若梅英的原唱?要不要我請若梅英顯身,給您唱一出兒?」
  
  「你說什麼呢?」水溶皺起眉頭來,「上次胡伯死的現場,你沒頭沒腦冒出一句若梅英來,弄得神神鬼鬼的,影響多不好,現在還來說這些沒邊沒影兒的話?」
  
  「好心沒好報!」小宛悻悻,「不陪你了,我睡覺去。」收拾了杯碟出來,剛好聽到電話鈴響,急忙狼奔虎跳地奔進客廳接起,差點在沙發上絆了一跤。
  
  滿心以為是張之也查勤,然而對面卻是個非常蒼老的聲音,啞啞地說:「叫她不要搞我孫子!」
  
  「誰?你找誰?」
  
  「告訴她,別搞我孫子!」
  
  「喂,說什麼哪?誰是你孫子?」
  
  然而對方已經「啪」地掛了電話。
  
  小宛氣極,不禁罵了句「神經病!」剛一轉身,電話鈴又響了,她拿起來便問:「你到底是誰?裝神弄鬼的?」
  
  對面卻不說話了。小宛不耐,催促著:「說話呀,再不說我掛了。」忽然想或許是張之也跟她開玩笑,於是換了口氣說:「之也,是不是你?別裝神弄鬼的嚇人,告訴你,我可是連真鬼都見過了。」
  
  「不要和他在一起。」對面終於開口了,卻是個幽幽的女聲,低而細,仿若遊魂。
  
  小宛一驚,只覺寒毛豎起:「是誰?若梅英嗎?」
  
  「不要和他在一起!」對方又一次「啪」地掛了電話。
  
  小宛又氣又怕,盯著電話幾乎想抓起來摔掉。真要被這些人人鬼鬼的弄瘋了,到底算怎麼回事呢?
  
  就在這時,老爸屋裡忽然傳出京戲《倩女離魂》的唱曲聲來:
  
  「只道他讀書人志氣高,元來這淒涼甚日了。想俺這孤男寡女忒命薄……」
  
  幽細纏綿,如泣如訴。「梅英?」小宛一躍而起,這分明是若梅英的唱腔,難道她竟跟著自己回家來了?老爸可是唯物主義者,梅英突然現身載歌載舞,非嚇出人命來不可。
  
  然而衝進老爸屋裡,才發現什麼也沒有,只有留聲機在不緊不慢地一圈圈轉著,水溶匪夷所思地瞪著女兒問:「怎麼回事?好好地放著越劇《紅樓夢》,怎麼忽然變京戲《倩女離魂》了。」
  
  小宛愣愣地,強笑說:「大概是梅英託夢,教你怎麼改本子吧。」忽然有些感慨,「爸,梅英不想你亂改她唱過的戲,她是在給您提醒兒呢。」
  
  「胡說八道。」水溶瞪女兒一眼,喜不自勝地拍著留聲機,「這張唱片是私人灌的,我向一個戲友借來聽的,原來他珍藏了若梅英的唱腔,真是意外收穫呀!」
  
  小宛哭笑不得,還怕老爸被嚇到呢,原來他竟然有這麼一番自圓其說,也罷,就讓他相信自己另有奇遇好了。趕明兒他去感謝那位戲友,別把人家嚇著就是了。
  
  她坐下來,陪老爸一起聽戲。「我安排著鴛鴦宿錦被香,他盼望著鸞鳳鳴琴瑟調。怎做得蝴蝶飛錦樹繞……」
  
  小宛怦然心動,這段詞裡唱的,可不正是若梅英自己的經歷?那一年七月十三,她在旅館裡訂了房間,鋪了錦被,薰了濃香,只等著與張朝天洞房花燭,琴瑟和鳴。可是他,他卻沒有來!
  
  「我一年一日過了,團圓日較少;三十三天覷了,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小宛閉上眼睛,彷彿親眼看到,在酒店的房間裡,若梅英帶著那個廣東軍閥,在她親手佈置的婚床上,完成了從女孩到女人的成人禮。就像預期的那樣,交付自己。只是,新郎卻不是心愛的那個人。
  
  ——人生之痛,至此為極!她終於明白,若梅英為什麼會在七月十四的前夜離奇失蹤,又於次日上戲前突然出現,為什麼會故意喊啞了嗓子,為什麼會違心嫁給廣東軍閥,為什麼會在嫁後抽上鴉片……只為,她的心,已經比身體先一步死了,死在七月十四的夜裡。
  
  小宛淚流滿面,漸至哽咽。水溶本來正按著拍子聽得入神,忽然發覺女兒神情異樣,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不是,哦,這曲子詞很感人……」小宛支吾著,胡亂地抹了把臉,歪在父親身上說,「爸,幸好我還有你,我比她幸福多了。」
  
  「比誰幸福?你這孩子最近說話怎麼老是沒頭沒腦的。」水溶會錯了意,「年輕人一戀愛就發昏。是不是和之也吵架了?剛才電話鈴一直響,是他嗎?」
  
  「不是……」
  
  話未說完,電話鈴再次銳響起來,小宛心中七上八下,趕緊跑出來接起,對方卻又是沉默。
  
  「說話呀,你到底是誰?」小宛煩不勝煩,是張之也?是那個老頭兒?還是那神經女人?
  
  「喂,是人是鬼是男是女是死是活給點聲音好不好?」
  
  「不要跟他在一起。」
  
  原來是那個女人。
  
  「誰?不要跟誰在一起?」
  
  「不要跟他在一起。」
  
  翻來覆去,就會這一句。七字真言,沒頭沒腦的,說了等於沒說。
  
  「他是誰嘛?」小宛不耐煩,「你又到底是誰?」
  
  「不要跟他在一起。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對方咬牙切齒,已近於詛咒。
  
  小宛火起來:「你神經病!」
  
  「啪!」這次是她先掛電話。回到屋裡,無論如何睡不著。是誰呢?如果是以前,她會簡單地當成某人惡作劇,可是在今天,卻讓她不能不懷疑,會否又是一隻死不瞑目冤魂不散的鬼,在無意中被自己得罪了,固而上來同自己講分數?
  
  沒等想停當,電話鈴又響起來。小宛過去接起,劈頭便罵:「你要說就說清楚,不要裝神弄鬼。」
  
  然而她氣歸她氣,對方翻來覆去仍是那句話:「不要跟他在一起。你會後悔!」
  
  「你才後悔!見你的大頭鬼!」小宛再一次掛了電話,順手摘了插銷。
  
  小狗東東被吵醒了,從自己的窩裡爬出來,搖著尾巴,憂傷地望著自己的小主人,渴望親熱卻又不敢走近。
  
  小宛一陣心酸,對東東拍拍手,輕輕說:「東東,過來,沒事的,讓我抱抱你。」
  
  東東猶豫地朝前走了幾步,忽然「嘔」地哀鳴一聲,還是掉頭跑了。
  
  小宛的心頓時沉重起來,只得重新回到屋子裡蒙頭大睡。剛躺下,卻又忽地跳起,擰開燈檢查一下銅鈴鐺,綠銹斑斕,花紋隱隱,不過並沒有血跡。她放下心來,還好沒什麼殺氣。

Rank: 10Rank: 10Rank: 10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28
發表於 2014-10-3 19:50:47 |只看該作者
舊愛新歡
       

    是哪裡呢?

    宮殿式的穹頂,誇張的門頭,四壁擺設熱鬧而俗豔,有種矯情的華麗,像電影佈景。

    佈景中的女子,穿著一件紅色的嫁衣,鳳冠霞帔,通身繡,妖豔地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淒豔。

    窗玻璃上一格貼著蝴蝶雙飛,一格貼著鴛鴦戲水,在在都是好情意。

    那是女子一刀一剪刻出來的,翹慣了蘭花指的手不慣拿刀剪,有些笨拙,可是架不住那股子認真虔誠的勁兒,硬是剪出來了,蝴蝶兒會飛,鴛鴦兒會游,成雙成對,天長地久。

    床上的鋪蓋是全新的,繡著牡丹、鳳凰,照眼紅通通的一片,取個吉利。

    西洋的銀燭台上挑著中國老式的龍鳳紅燭,有點不搭界,可也是吉利——燭台有三根插管,喜燭卻只有一對,中間高高挑起的那根主管,只好插了枝盛開的玫瑰花。

    女人看著玫瑰淺笑,滿臉滿眼都是歡喜,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協調。洋人上教堂做禮拜望彌撒唱聖歌時唱過的:「你是空谷的百合花,你是沙倫的玫瑰花……」

    中國人侍奉拈花一笑的佛,外國人用花比喻他們心中的上帝,花是世上至純至美的事物,無論人們怎樣選擇自己的膚色,對花的迷戀都是一樣。

    屋子四周也都擺滿了巨型的花籃,那些是從園子裡搬來的,都是仰慕者的餽贈。紅綢帶上寫著送花人的名字,每一個張揚的簽名後面都像征著數目不等的財富與權勢,是誘惑,也是威脅。

    可是她看不見。萬紫千紅比不過一枝獨秀,她的眼裡心上,只有一件事,一個人。

    有曲聲低低響起:

    「說話處少精神,睡臥處無顛倒,茶飯上不知滋味。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又在唱《倩女離魂》?」小宛走過去,將一隻手搭在那女子的肩上。

    女子回頭,緩緩地緩緩地回過頭來……

    夢在這個時候醒了。

    然而小宛百忙之中,已經看清楚,屋頂上,門楣處,黑地金漆,寫著四個大字:興隆旅館。

    興隆旅館,那是什麼地方?

    小宛睜開眼睛,心裡悵悵地,只覺渾身不得勁兒。看看表已經七點半,再不起床上班就要遲到了。剛剛穿好衣裳,老爸已經在敲門了。奇怪,不是老媽叫早,倒是老爸?他是副團長,這幾天加緊趕戲,不用這麼早上班吧?

    水溶一見女兒,就迫不及待地問:「是不是你動了我的唱片?」

    「什麼唱片?」小宛還留在夢裡沒完全醒來。

    「就是昨天你跟我一起聽的《倩女離魂》呀。」水溶已經有些氣急敗壞:「若梅英唱的那段,是誰給洗掉了?」

    「洗了?」小宛立即明白過來。那一段唱腔,根本就是若梅英本人——哦,是本魂跑來客串獻聲,有意唱給老爸聽的。唱片上並沒有真正刻錄過這一段,當然雨過天晴不留痕跡了。

    然而這個原由,又怎麼能跟無神論者的老爸解釋得清楚呢?小宛只好打哈哈:「《倩女離魂》?我昨天跟你一起聽的明明是越劇《紅樓夢》呀。是不是你太專注創作,又勞累過度,所以幻聽幻覺了?」

    「是《紅樓夢》嗎?」水溶茫然,「可我明明記得……」

    「當然是您記錯了。不說了不說了,我就要遲到了。」

    小宛生怕說多錯多,拉過濕毛巾擦一把臉,轉身便跑。

    然而一出門,臉就掛下來,無精打采地,天陰陰地像墜著塊鉛,心情卻比天色更陰沉,明明沒吃過早飯,可是胃裡脹脹的,似乎隔夜飯全窩在那兒,不肯消化。唉,這真是「說話處少精神,睡臥處無顛倒,茶飯上不知滋味。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小宛對自己苦笑,輕輕唱起來:「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

    聲音未落,忽然聽到人問:「為什麼『日長也愁更長』?」

    小宛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卻是張之也捧著一束鮮花笑眯眯地站在面前,淘氣地將花束一晃,說:「我從早晨七點鐘起就在你家門前站崗了,你要是再不出來,就不是『日長也愁更長』,而是脖子更長了!」

    小宛先是笑,後來就忍不住眼淚汪汪起來,使勁推了張之也一把,恨恨地說:「昨天晚上你為什麼讓我等那麼久?晚上又連個電話都不打給我?」

    「我對天發誓,打了,真的打過了,可是先是你爸一直說你沒回來,後來又佔線,再後來,就沒人接了。我想你一定是生氣了,所以一大早來這裡『負花請罪』。」

    小宛板起臉來:「廉頗負荊請罪的意思,是讓藺相如用荊條打他。你負花請罪,是不是讓我用花刺扎你?」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張之也神秘地一笑,將花的包裝紙剝開,「所以,你看,我早把所有的花刺兒全拔了。」

    小宛一看,果然所有的玫瑰花桿上都是光禿禿地,一棵刺兒也沒有,再也繃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捶著張之也說:「你狡猾,狡猾的大大的!太賴皮了!這不算!我要罰你把玫瑰花全吃了。」

    「那不成了牛嚼牡丹?」張之也笑著,將小宛摟在懷中,定定地看著她,漸漸嚴肅,「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他的眼神那樣專注,深深地一直望進小宛的心裡去,那樣子,就好像有幾輩子沒見了一樣。

    小宛忍不住又眼淚汪汪起來,也是眨也不眨地望著他:「之也,這幾天發生了好多事兒,我很想見你呢。」

    「哦,都有什麼事兒?」之也將她一拉,「我們找個地方,慢慢地說。」

    「找什麼地方呀?我還要上班呢。」

    「不去了,曠工一天,沒什麼大不了!」

    「你,你真是……」小宛瞪著他,瞪著瞪著,就忍不住撲哧笑了,「真的,沒什麼大不了,豁出去捱老爸一頓罵就是了。」

    「不會讓你爸罵你的。」張之也擠眉弄眼,「我們好好玩一天,晚上我陪你一起回家,你媽一見我,喜歡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捨得讓你爸罵你呢?」

    「我媽喜歡你?」小宛衝他扮鬼臉,「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你不信?不信?要不要賭一個?」張之也哈哈大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

    「你……」小宛做惱怒狀,追著之也揮拳頭,可是滿眼裡都是笑意。

    香山腳下,一汪湖水如夢,倒映著紅葉似火,儷影雙雙。小宛和張之也手牽著手,喝茶的時候也不捨得鬆開。

    茶是碧螺春,旗槍分明,芬芳撲鼻。張之也啜一口茶,看著滿山紅葉灼灼燃燒,嚮往地說:「小宛,你說,我們在這裡種一株梅樹怎麼樣,等梅花開了,我們就來這兒蒐集梅花上的雪,收在罈子裡,埋在地下……」

    「等到開春的時候取出來煎茶,就像妙玉那樣!」小宛搶著說,「好呀,這主意好,又浪漫又有意義,說做就做。」

    「得申請的。要買樹種,申請土地,然後才可以植樹,你以為是你家菜園子,想種啥就種啥呀?」張之也笑著,摟一摟小宛的肩,「你還沒說,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麼事兒呢。」

    小宛嚴肅起來,一字一句地說:「你聽清楚,可別嚇暈過去——我見到若梅英了。」

    「你真的跟她說話了?」張之也大奇,「去,帶我拜訪她。我還從來沒跟鬼聊過天呢。」

    「我才不呢。」小宛做吃醋狀,「她那麼美,說不定你會一見鍾情。」

    「鍾情?對一隻鬼?」張之也大笑,「一隻豔鬼,

    聊齋裡才有的故事,我要是寫成文章,一定沒人信。」

    「是豔鬼。也是厲鬼,是冤魂。」

    小宛嘆息,款款地講起梅英的故事。張之也大為感動:「原來,這才是愛情。」停一下,又說,「這樣的故事,在今天已經絕跡了吧?」

    「誰說的?」小宛卻又不服氣起來,「我就不信這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若梅英。」

    說完了,眼睛亮亮地看著張之也,希望他會說:「是,我們的愛情也會像他們一樣堅定,但是,會有好結局。」

    可是,他卻扭過頭,說起不相干的事來:「對了,有件事——聽說你們劇團下禮拜有演出,能不能幫我多弄幾張戲票?」

    小宛有些失落,強笑說:「你們做記者的,還怕沒有免費戲票拿?面子比我都大呢,倒問我要。」

    「朋友多嘛,我爸媽從老家過來,想看些老戲,又請了幾位北京的老朋友,十幾個人呢,我那幾張票怎麼夠。」

    小宛一愣,心想你爸媽來了,怎麼沒聽你說過?轉念想人家爸媽來了,關自己什麼事,又憑什麼要跟自己說。心裡不由就有幾分不得勁兒,淡淡說:「我的票也不夠,等我跟別的同事問問,看能不能幫你湊幾張吧。」

    張之也看出她的情緒變化,卻不便多說,只問:「你不是說發生了好多事嗎?就這一件?」

    「還有一件——昨天晚上我收到騷擾電話。」

    「哦,午夜凶鈴?」張之也笑起來,「你得罪了貞子?」

    「謝了,一個中國鬼都讓我吃不消,還敢招惹日本鬼?」

    「那可難說。也許鬼小姐們看到你可以通靈,紛紛找上門來,當你是日斷陽夜斷陰的包青天。沒看過美國片《鬼眼》嗎?那個小男孩自從可以看到鬼,所有的鬼都來找他幫忙完成心願。你以後可有得忙了。」

    小宛被說得心慌,忍不住摀住耳朵:「你還嚇我?!」

    張之也呵呵笑:「好了好了,不玩了,說說看,是個什麼樣的人給你打電話?」

    「一個老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

    「兩個人。」張之也擠擠眼睛,「說不定是兩隻鬼?他們有什麼心願託付你?」

    「不清楚。兩個人的聲音差著幾十歲,可是說話都一個習慣,都是翻來覆去只說一句話。一個說:叫他不要搞我孫子;另一個說:不要和他在一起。」

    「不要和他在一起?」張之也愣住了,半晌說:「再以後有這樣的電話,不要接,我明天就幫你辦理來電顯示。」

    「嗯。」小宛順從地答應,將自己的手放在張之也的手中,撒著嬌:「我給你講了個好故事,你也給我講一個吧。」

    「講故事?什麼故事?」之也呵呵笑,「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

    「才不要聽你老和尚唸經。我想聽……」小宛盯著張之也的眼睛,「你的初戀故事。」

    「我的初戀?」張之也愣了一愣,「為什麼要聽這個?」

    「想知道你更多嘛。」小宛繞著之也的胳膊,「說一點好不好?說嘛,你的女朋友,我記得你第一次請我看電影《遊園驚夢》的時候,跟我說起過,她英文名字叫做薇薇恩對不對?」

    「你記憶力可真好。」張之也笑,可是笑容十分勉強,「都是過去的事了,有什麼好說的?」

    「我好奇呀,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女人。」

    「廢話。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漂亮嗎?能幹嗎?性格怎麼樣?做什麼工作?還有……」

    「你怎麼了小宛?」張之也將她摟得更緊,「審我嗎?」

    「不是啊。我就是覺得,我對你的瞭解好像很少,昨天我等你不來,突然覺得很害怕,覺得從來就沒有真正認識過你。所以,我想知道多一點你的事,你有很多女朋友嗎?」

    「很多,很多,多得數不清。」張之也故意逗她,看到她真有點急了,又趕緊說,「不過,現在就你一個。」

    小宛白他一眼,不說話。

    之也將她再摟一摟,說:「要不這樣,你先向我坦白,談過幾次戀愛了?」他是故意的,因為以他的經驗,明知道小宛是個很純很純的女孩子,連接吻都不會。他賭她這次是初戀,卻故意開她玩笑。

    不料,小宛低下頭,竟真地幽幽地坦白:「兩次。這次是第二次。」

    「我不是你第一個男朋友?」張之也誇張地驚叫,可是心底裡,卻真地有一抹醋意掠過。讓他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麼了,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談過一次戀愛不是很正常嗎?別的女孩像小宛這年紀,連打胎經驗都有過至少兩次了。就像薇薇恩……

    想到薇薇恩使他略覺不快,聲音不自覺地冷硬許多:「是嗎?那說說看,你第一個男朋友是做什麼的?」

    「我不知道,阿陶能不能算我男朋友。」小宛望著紅葉,認真地思索著,「他是個地鐵歌手。歌唱得非常好聽,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歌兒。我覺得我已經愛上了他,可是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他就對我說,要去上海做歌手了。我沒有問過他是不是也喜歡我,就只知道他的名字叫阿陶,他已經走了半年了,連個電話都沒有打給過我……」

    「原來是這樣呀。」張之也鬆下一口氣,又好笑又感動,「這就是你的初戀故事?」

    「我是認真的。」小宛強調,接著卻又擔心起來,小心翼翼地問,「之也,你會不會因為你自己不是我愛的第一個人而生我的氣?」

    「傻丫頭,我怎麼會呢。」張之也抱著小宛,忽然決定下來,「好,我也給你說說我的故事,問吧,你都想知道薇薇恩什麼?」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就想訴說了,也許是因為訴說會讓他覺得心裡好過些,對得起小宛的純潔和真誠,也許他覺得說出來就代表一種結束和新的開始,然而,他仍然不能說出真相的全部。不是不能,也不是不肯,而是每個人在最坦白的訴說中,都會本能地有所隱瞞,矯飾。而且,小宛過於單純天真了,這也使他無法面對她說出一些也許在成年人眼中看來非常正常的話。

    他說了,但說得很簡單:薇薇恩,一個漂亮能幹的女孩子,但是太漂亮太能幹了,讓人抓不住。沒有人能說清薇做的是什麼樣的工作,她在很多公司掛名,頭銜大多是公關經理或者業務主管之類,薪水很低,可是提成很高,每天出入大酒店,同些商業大亨政界名人打交道,經手的生意動轍上億,想做的事幾乎沒有做不到的,可是唯一不幸的是——始終找不到一個優秀得可以讓她嫁的人。

    「連你也不可以嗎?」小宛不相信地看著他,「她連你也不滿意?還是你不願意娶她?」

    「我?」之也苦笑,「我算什麼,全部身家加起來,也不夠他認識的那幫人中任何一個的資產零頭。」

    「錢又不能代表一切。你這麼優秀,還不夠嗎?」

    張之也看著小宛,這回是真地笑了:「小宛,你有時候單純得讓人有犯罪感,我不知道是因為你還小,還是你太特別,現在已經沒有人這樣說話了,知道嗎?」

    「哪樣說話?」

    「像你這樣啊,說錢不是萬能的,說感情重於一切,說愛要天長地久……」

    「這樣說,很傻嗎?」小宛困惑地問。

    張之也抱緊她,忍不住深深吻下去:「傻,傻得獨一無二。」他抱著她,彷彿抱住一件瑰寶,生怕打碎或失去。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恐懼,怕傷害她,怕失去她,怕配不上她,他該怎樣來保護他的瑰寶呢?

    彷彿突然下定決心,他問:「小宛,我知道等這場演出完了,你會有幾天假期,想不想去上海走一趟?」

    「去上海?為什麼?」

    「去旅遊。還有,拜見這個人。」張之也展開一張報紙,梨園消息一版頭題寫著:梨園前輩林菊英八十大壽。

    「林菊英是誰?」

    「若梅英的師姐,當年『群英薈』的刀馬旦。」張之也慫恿著,「她住在上海,地址我也弄到了。她一定很清楚梅英的事,你要是想見她,我陪你去。」

    「好。我去。」小宛立即便決定了。

    該怎樣評價梅英呢?

    一個戲子,大煙鬼,軍閥的五姨太,「文革」中畏罪自殺者……

    也許,在世人眼中,她一生中從未做對過什麼。

    即使死後,也只是一隻糊塗的鬼。從來都沒有對過。

    可是,她卻執迷不悔,執著地愛,也執著地恨,即使死,仍要苦苦追尋一個答案,要等他,找他,問他:我要問你一句話。

    我要問你一句話!

    小宛決定替她找出那句話的答案。

    然而走之前,還有一場重大的演出要準備。劇團很久沒有這樣緊張熱鬧過,一套套的行頭,一匣匣的頭面,一場場的鑼鼓點,一疊疊的節目單,小宛在準備服裝之餘,還要幫著叔叔伯伯嬸嬸姐姐們眷清場次,並在排練時充當臨時場記和茶水小妹,忙得不亦樂乎。

    先是響排,後是綵排,再是走台,然後,就要正式演出了。

    演出前夕,水溶給演員們做最後的動員報告,大談京劇表演的歷史與前景,談當代演員的任重而道遠。

    「這次的曲目都是經過挑選的,最適合表現戲劇的『綜合性』與『虛擬性』,而在『程式化』上有大力的改革,叫人耳目一新。選擇《貴妃醉酒》做開場,就是要充分體現這個戲劇的『綜合性』,歌和舞是密不可分的,而舞蹈又與武功一脈相承,貴妃的佈景和行頭都是最講究的,音樂也華麗,動作比較大開大闔,最能表現演員的唱功與身段;而選擇《大劈棺》壓軸,是為了它的力度,在舞美上我們吸曲了南劇的焰火效果,相信觀眾反響一定會很熱烈;《倩女離魂》是新戲,這次只表演其中一小段,試試效果,也好繼續改進。總之,相信我們的時代是最好的,我們的演員也是最好的,不能『絕後』,也要『空前』……」

    水溶很擅長做這類鼓舞人心的報告,語氣很是煽情。小宛有些哭笑不得,替老爸感到無奈,他昨晚還在跟自己感嘆劇團的演員青黃不接,功力不濟呢,新來的琴師甚至連「二黃」裡的「散板」和「搖板」都分不清,最常規的「導回龍」都常常出錯,本來應該「導板」一句後接「碰板」回龍,補足一個下名,再接原板、慢板的,叫做「碰原」。他可好,常常「回龍」後就一路「搖板」下去,簡直除了「西皮流水」就再不會其他的調調;演員呢,也是「韻白」和「京白」含混不清,念白時統統是舌頭底下打個轉兒就應付過去,快時不見流利,慢時不見嫵媚,腳尖不肯跟著腳跟走,眼風不肯跟著指尖走,水袖不能跟著心意走……

    然而今天到了台上,在全團員工面前,他卻要昧著良心誇讚他們是最好的演員,是空前絕後——也許,這便是領導的藝術,或者說,是領導的義務吧?

    正想得出神,忽聽耳邊「哧」的一聲,似乎有個女子在不以為然地輕笑。

    「梅英?」她本能回頭,卻茫然無所見。但是,小宛已經知道了,「她」在這兒!在某個不可見的角落,或者,就大大方方地坐在自己的身邊。「她」看得見她,她卻看不見「她」。

    小宛有些賭氣,朝過面聊過天交換過身世,也算是朋友了吧?甚至「她」還上過她的身,讓她唱了一次《倩女離魂》,還跟她回過她的家,偷樑換柱地出現在留聲機的光影年華裡,卻仍然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地戲弄她。做朋友做到這樣,未免太不公平。她瞪著空氣,悄聲問:「你在哪兒?現身!」

    可是「她」不回答,也沒有現身。她甚至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這兒。就像同網友聊天,人家隱身時,她也弄不清對方還在不在。

    小宛上網,只要登陸QQ,一定是「現身」,就是不願意讓人家猜。在就是在,不在就不在,何必藏頭縮尾?

    這樣想一想,倒覺得氣平起來,小宛自我安慰:就當是同隱身的網友相處吧。對方愛理你就發個笑臉,不愛理你就潛水沉底,何必一定要揪他出來?水至清則無魚,做朋友,又何強求?

Rank: 10Rank: 10Rank: 10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29
發表於 2014-10-3 19:51:35 |只看該作者
貴妃醉酒
       

    不過是半尺白綢,一把扇子,可是落在戲子的手裡,便有了萬種風情,千般含義:

    使勁地甩一下水袖是生氣拒絕,緩緩地收回來是情意徬徨,舉起蓋在頭上表示驚慌悲愴,一時又不停地舞動著在空中畫出大幅大幅的圓圈,又似青衣的焦急憂慮,心思潮湧;諸葛亮搖的是羽扇,小生們用的是摺扇;周瑜把雙雉尾翎子彎下來咬在嘴裡全身抖動著表示氣憤,呂布用一條翎子的末梢去拂貂蟬的臉卻是挑逗……

    北京的道路一天一個樣兒,立交已經修到五環了,大樓像雨後春筍似說冒出來就冒了出來。可是戲檯子上,服裝頭面的造型,演員的唱腔手勢,甚至水袖羽扇的指代意義,卻是一成不變。

    關起劇院的門來,當今天的演員當年的戲子唱起同樣的腔調搬演重複的故事時,這裡的時光便停止了。

    台上只一日,人間已百年——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戲台成了傳說裡的天堂,上台的人就是進入時光隧道,把百年滄桑一袖承擔,搬演千般風月,萬古仇冤。

    二胡與絲竹同唱,水袖共羽扇齊飛。於是,情孽冤宿便借屍還魂了……

    戲院一早貼出海報來,第一場是文戲《貴妃醉酒》。

    小宛往場子裡望一望,稀稀落落的,最多只上了五成客人。她想起若梅英說的,以前的角兒上場前先往三樓瞄一眼的故事,不禁感嘆,現在別說三樓了,就這一層樓還填不滿呢,而來的客人中,又有一半是贈票。怎麼能怪演員們越來越不專心呢?

    忽然一轉眼看見第三排坐著張之也,心裡「別」地一跳,他旁邊的兩位老人家就是他的父母嗎?也就是自己的未來公婆?

    小宛的臉紅了。切,八字還沒一撇呢,知道這一聲「爸」、「媽」有機會叫沒機會叫呢。咦,再過去那女孩子是誰?打扮得花枝招展濃妝豔抹的,眼蓋幽藍,唇色暗紅,一張臉活色生香,正同張之也咬著耳朵低低地說話,形容很是親暱……

    小宛正想看得更仔細些,忽然舞台上燈光大作,台下卻刷地暗下來,再也看不清楚。

    一時緊鑼密鼓,幻出一個大唐盛世的繁華景象來:畫布上影著亭台飛簷,百花競豔,好一派皇家氣象。戲台近處設著雕欄玉砌,花團錦簇,一道小橋橫渡,洩玉流芳。現在京戲演員的唱腔身段雖然不比前人,然而舞檯布景卻藉著高科技的撐腰比從前光怪陸離許多倍。

    鑼鼓聲越來越緊,聲緊處,只聽嬌滴滴一聲「呀……」,穿透了鑼鼓陣,也穿進了觀眾的心——楊貴妃出場了!

    只見她醉態可掬,搖曳而行,粉面含春,媚眼如絲,台前站定,方一亮相,台下已哄然叫好。這叫做「碰頭彩」,只有老戲迷們才會守的規矩。今天的觀眾,真是給足了面子。

    「芍藥開,牡丹豔,春光無限。好酒啊好酒……」那楊玉環桃花為面,秋水為眸,鳳冠霞帔,媚行狐步,手執酒樽一步三搖地走近了,腳底如踏棉絮,卻軟而不亂,置杯,賞花,下腰,銜杯,正是腰功裡的絕活兒「臥魚」——當是時,演員臉朝上身向後仰,頭部漸漸後仰,與台平齊,而後以口銜杯做飲酒狀,接連幾次。

    台下人數雖然不多,卻多是行家,看到這久已不見的梨園風采得以再現,大覺透氣,頓時轟天價叫起好來。如果說開篇那聲「碰頭彩」還只是客氣捧場的話,那麼現在的這聲好可就是發自肺腑,而且一旦叫出,就再也剎不住闡,一陣陣叫好聲就好像滾雷似一波響過一波,竟要把棚頂子掀翻過來一樣。

    小宛意外,這楊貴妃的演員平時練功並不專心,今天如何竟表演得這樣好了?看到冷落已久的戲院這樣火爆,觀眾叫好聲響成一片,倒有些像電影裡演的舊戲檯子的情形兒。

    團長也被驚動了,來到幕側觀場,眉飛色舞地連連說:「這姑娘,平時不怎麼著,關鍵時候來一下子,還真把人震住了!」一邊拍小宛一掌:「丫頭,別光傻站著呀,還不準備第二場的服裝去?誤了戲,打你屁股!」

    「說什麼呀?」小宛臉紅起來,那個演員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一樣是剛剛分配工作的,人家就是「姑娘」,她就是「丫頭」,動不動拍頭摸腦袋的,連打屁股也拿出來了,真是氣死人!

    服裝間裡鬧轟轟的,黃蓋正對鏡畫著紅色六分臉,《搜孤救孤》的屠岸賈則在上好了妝的臉上畫紅色直道——預示「血光之災」的意思,秦湘蓮吵吵著找不到自己的頭面了,穆桂英的「大靠」鬆了一邊,《三岔口》的兩位武丑在無聲地走場對腳步,檢場的在催促下一場戲的主角快做準備……

    正手忙腳亂,團長進來了:「丫頭,怎麼樣了?」

    「人家有名有姓的,不叫丫頭!」小宛正色抗議。

    「喲,丫頭生氣了。」團長呵呵笑,還想再說點什麼,忽見羽衣霓裳的人影一閃,是楊貴妃下戲了,從門前匆匆經過,忙喊一句:「喂楊貴妃,演得不錯,進來聊兩句。」

    然而那人頭也不回,逕自穿過走廊急急地去了。團長還要追上再喊,小宛心裡一動,忙拉住說:「女演員事多,走得這麼急,肯定有原因的,你就別追了,免得大家尷尬。」

    團長愣了愣,臉先紅了,打個哈哈說:「你這孩子,人小鬼大。」敲了小宛一記腦殼,轉身走了。

    小宛撫撫腦門,悻悻道:「剛不叫丫頭,又成孩子了。」

    顧不得抱怨,忙隨了楊貴妃衣影兒趕至後場倉房,果然看到若梅英坐在暗處瑟瑟發抖,臉色蒼白,連濃妝厚彩也蓋不住。

    小宛詫異道:「你怎麼穿了這身衣裳?」

    梅英悵悵地撫著袖子說:「這也是我穿過的衣裳呀。」

    「什麼?這明明是演員的行頭,還是新做的,沒正式上過戲呢。」

    梅英苦笑:「小宛,你看清楚,這衣裳是舊的,金線是真的,上面的繡花,都是手繡,不像你們現在的衣裳平整,可是比你們鮮活,就算隔了一個甲子,料子快化土了,繡活兒可還真著呢。」說起舊時風月,梅英頗有幾分自得。

    小宛走近細看,又撈起袖子來捻幾捻,果然料子綿得多,線腳也細密得多,倒不禁好笑起來,原來楊玉環服裝,事隔六十年,竟一點改觀沒有,還是沿用老樣子,借屍還魂。

    梅英說:「我聽說你們今天唱《貴妃醉酒》,心都動了,忍不住,自個兒開了箱子,換上衣裳就來了,想跟你們的角兒——啊,聽說現在都改叫演員了是嗎——比一比,看看到底是誰的唱功好。只可惜,台上陽氣太重,我撐不了那麼久,被大燈照得影兒都虛了。」

    小宛這才想起,剛才在台後看戲,果然不曾見過楊貴妃有影子,回頭想想,倒不由冒一身冷汗。每天台上搬演著古人的故事,今人的口唱著前人的事兒,誰知道什麼時候又會觸動誰個靈魂的情性,驚動了他來移花接木客串演出呢?台下看戲,台上唱戲,誰知道什麼時候是人在唱,什麼時候是鬼在說?

    忽然前場傳來撕心裂腑一聲喊:「冤哪——」是李慧娘上場了。小宛看不見,可是可以想像得出那李慧娘拖著長長的水袖迤邐而出,一干牛頭馬面隨後追來的樣子,李慧娘渾身縞素,怨氣衝天,咬牙切齒要追討仇人的項上人頭,否則誓不罷休。

    小宛忽然不寒而慄。這樣的仇恨是真實的嗎?當演員們用心揣摩著這些本不屬於自己的仇恨冤孽的時候,那些遊蕩於天地間的一股冤仇之氣會不會因此找到共鳴,而於倏忽間進入演員的身體?

    那在台上唱戲的,到底是演員,還是李慧娘本人?

    她望著若梅英,戰戰兢兢地問:「那個唱楊貴妃的演員呢?你替她上了台,她哪裡去了?」

    「在這兒。」若梅英揭開蓋道具的一張簾子,箱堆裡,果然躺著一個女子,穿著豔麗的楊貴妃服飾,沉睡不醒。臉上紅紅白白地上著濃妝,因為出現在不合宜的地點,乍看像隻鬼。

    若梅英淡淡地說,「我讓她睡著了。」

    小宛急上前去探了探女孩的鼻息,鬆下一口氣來,不滿地看著若梅英:「你這樣做,知不知道對她的影響有多大?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睡在這裡,而別人都告訴她剛才已經上過場了,她非嚇瘋不可!」

    梅英這時已經休息好了,魂靈略定,款款站了起來,略一轉身,衣襟帶風,飄然有不勝之態。小宛看著,忍不住又嘆一口氣,一個人美到這樣子,真叫人連氣都生不起來。

    什麼叫美女呢?就是不論坐、立、行、走、喜、怒、哀、樂,都盡媚盡妍,氣象萬千。而梅英的美,還不僅僅在五官,在身段,在姿態,甚至不僅在於表情,而是那種通身上下隨時隨地表現出來的女人味兒。

    那時代的人,不論做什麼都講究姿勢,抽煙的姿勢,跳舞的姿勢,手搭著男人的肩調情的姿勢,甚至同班主討價還價時斜斜倚在梳妝台上有一句沒一句故作氣惱的姿勢……現在人省略得多了,最多學學吃西餐時是左手拿刀還是右手拿刀已經算淑女了。她又想起一件事:「哎,你是鬼呀,我看到你還可以說是有緣,怎麼觀眾也都能看到你呢,難道你給他們開了天眼?」

    「那沒什麼可奇怪的,」梅英微笑,「《醉酒》是我唱過的戲,如果是新戲,我就上不了。這就像留聲機一樣,不也是把有過的東西收在唱片上了嗎?還有電影,不也是重複著以前的東西?鬼和人交流,就好比聽收音機那樣,只要對準頻道,你們就可以收聽到我了。」

    「是這樣嗎?」小宛只覺接受不來,卻也說不出這番話有什麼不對。「不過,你在台上的表演確實好,我從小就在戲台上跑進跑出,還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楊貴妃演得這麼神呢,那個『臥魚』的活兒,真是帥!」

    「這算什麼?」說起看家本領來,梅英十分自負,「我們的功夫是從小兒練出來的,什麼拿頂、下腰、虎跳、搶背、圓場、跪步、踩蹺……都不在話下。當年在北京,華樂園、廣和樓、中和園、三慶園、廣德樓、慶樂園、開明戲院,還有北京最大的『第一舞台』,我都唱過,哪一場不是滿座,要聽我的戲,提前三天就得訂票呢。那些茶房案目,不知從我這裡撈了多少油水。那時候,張朝天每天都會來看戲,坐在前三排,固定的位子上,有時穿西裝,有時穿青衫,手裡托著禮帽……」

    「你不唱戲以後,都做過什麼?」

    「找他呀。自從那年七月十三那晚他失約以後,我就到處找他,想問他一句話。直到我死,變成一隻鬼,可是,我到處找不到他,他在哪裡呢,是生是死,我找不到他,不會甘心的……」

    小宛發現,若梅英的記憶是斷續的,學戲,唱戲,與張朝天相識,相戀,相約,相負,接著就是冥魂之旅,中間沒有間隔。

    沒有張朝天的日子,在記憶裡全部塗抹成空白。

    一顆心繫了兩頭,一頭是愛,一頭是恨。連時間都不能磨滅那麼強烈的感情。

    中間的些許流離,墜樓慘死,全不肯記得。痛與淚,也都可輕拋,連生死都不屑,卻執著於一個問題。

    我要問他一句話。

    怎樣的毅力才可以支撐這樣的選擇,連重生亦可放棄?沒有了所愛的人伴在身邊,活三天或者三十年已經沒太大分別,甚至生與死都不在話下。

    她的一生,竟然只是為了他。

    在他之前,她的日子是辛苦的,流離的,顛沛掙扎;他之後,則一片死寂,不論經歷什麼都無所謂。有大煙抽的時候醉死在大煙裡,沒大煙抽的日子墜死在高樓下。

    她的一生,就只是為了他。是為了他才到這世上走一回的,也是為了他留戀在這世上不肯去,身體去了,魂兒也不肯去。

    因為,她要問他一句話。

    小宛惻然,問:「如果我找到張朝天,你會怎麼做?」

    梅英正欲回答,忽然一皺眉:「好重的陽氣。」轉身便走。

    「哎,你去哪兒?」小宛要追,卻聽到門外有人喊:「小宛,小宛,你在哪兒?」卻是張之也的聲音,她急忙答應,「這兒哪,進來。」再回頭看梅英,已然不見。

    之也挑了簾子進來,詫異道:「你一個人在這兒幹嘛?咦,這女演員是誰?怎麼在這兒睡?」

    「你出來我再告訴你。」小宛拉著張之也便走,生怕梅英還在屋內,被陽氣沖了。

    散了場,小宛和張之也走在路上,小宛說:「之也,我剛才在台上看到你。」

    「我就知道你會偷看我。」張之也笑,可是笑容有些勉強。「宛兒,你給我的兩個號碼,我已經查過了,其中一個是胡瘸子的,另一個是公用電話,沒辦法查。」

    「胡瘸子?他為什麼要打電話嚇我?」

    「不是嚇你,是嚇他自己。」張之也表情沉重,「我已經調查到,胡瘸子的孫子,也就是胡伯的兒子,前幾天出了

    車禍,撞斷了腿,現在胡家已經是三代殘疾了。那孫媳婦兒正吵著要

    離婚呢,真是禍從天降。」

    「車禍?」小宛呆住了,「那他現在怎麼樣?」

    「沒死,不過已經高位截肢,今生不可能再站起來了。」

    換言之,他成為了新一代的胡瘸子。

    胡瘸子的兒子是胡瞎子,胡瞎子的兒子還是胡瘸子,這一家人彷彿受到命運的詛咒,注定不能健康正常地生活。

    小宛忽然恐懼起來:「之也,你說,會不會是梅英……」

    「我不知道,也許是巧合。因為如果真是梅英報復,那就太可怕了。你想想,這世間有多少不白之冤,如果個個都要報復起來,真不知世上有多少冤魂在作祟呢,那人類豈不是很不安全?」

    「之也,我們要不要去找找胡瘸子,問清楚,他到底和若梅英之間還有些什麼恩怨?」

    「你真是熱心。」張之也微笑,搖頭說,「胡瘸子不是好人,還記得在殯儀館那天他的態度嗎?那人太邪惡了,而且對若梅英充滿恨意,一定不肯回答你的問題。相比胡瘸子來說,林菊英一定更清楚若梅英的事,也更客觀些。我們還是及早出發,去上海吧。」

    水宛若有所思地點頭,忽然問:「之也,如果你愛上一個人,很深地愛上,但是明知道這愛會帶給你痛苦,你會怎麼辦?

    張之也明顯地踟躕,最終答:「我不會愛上那樣的人。我不會為一個不愛我的人痛苦。」

    小宛低下頭,覺得落寞。張之也的回答令她失望,也令她釋然。因為她自己也是這樣。她終於決定告別對阿陶的等待,也不過是因為知道他不能給她幸福。

    她抬起頭,說:「我也是這樣。」

    他們都不會愛上不能給自己幸福的人。因為他們都更加愛自己。

    梅英那樣的感情,只屬於六十年前,在今天,那已是種奢望。

    水溶聽到女兒的決定,十分意外:「怎麼從沒聽你提過?」

    「誰說的?我幾次都說過要去上海玩的嘛,只不過你們一直不放心我自己出門,現在我都已經工作了,總該放我出去玩幾天了吧?」

    媽媽卻有幾分猜到:「是不是跟那個記者一起去?」

    「是呀,不過,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啦,就只是玩幾天嘛。」小宛撒嬌,明知媽媽會錯意,卻不想多解釋,誤會自己是約男朋友旅遊總比讓他們知道真相好,難道可以照直說自己是受一隻鬼差遣去上海調查梨園舊夢嗎?

    還是奶奶最寵她,連連說:「去吧去吧,都這麼大了還沒有離開過北京呢,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天天上海北京兩頭跑,哪像你,十八九了還沒斷奶孩子似的離不開家?」說得一家人笑起來,這件事也就定了。

    小宛很看重這次上海之行,不僅是為了要查找真相,也是想給自己和張之也一段比較長的獨處機會。他說,不會為一個不愛他的人痛苦。這使小宛多少有些失落,不痛苦,又怎麼叫做愛情呢?

    還有,若梅英跟著自己在家裡出出進進,早晚會惹出事來。像是《紅樓夢》唱片忽然變了《倩女離魂》那樣的事多發生幾次,老爸一定受不了。除非自己離開家,若梅英才會跟著離開。就讓爸媽和奶奶安靜幾天吧。

    半夜裡,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地,像一個女人幽怨的哭泣。

    小宛又在討好東東,百折不撓地拿一塊肉骨頭引逗它:「東東,好東東,來呀,跟姐姐玩呀,讓姐姐抱抱,姐姐都好幾天沒抱你了,不想姐姐嗎?」

    東東禁不住誘惑,搖了半天尾巴,卻始終不敢近前。

    小宛無奈,望著空中說:「梅英,行行好,能不能不要時時刻刻守著我,讓我跟東東玩一會兒行不行?你在這裡,狗都不理我,真成天津包子了。」

    梅英沒有回答,電話鈴卻適時響起來。

    小宛接起來,又是那個聲音尖細的女人,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哭,伴著窗外淅瀝的雨聲,有種陰鬱而潮濕的味道。小宛想起張之也說過的,可能是幽靈們聽說她開了天眼都來托她幫忙的話來,頓覺寒意凜然,戰戰兢兢地安慰:「別哭,你到底是誰?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直說好嗎?」

    「不要跟他走。」

    「跟誰走?你能不能說清楚點,每次都這麼沒頭沒腦的,叫我怎麼幫你?」

    「水小宛,你要幫我!」對方忽然直呼她的名字,聲音淒厲起來,「你不幫我,我就死!」

    「別!別!」小宛反而有些放心,既然以死相脅,那就是活人了,「原來你沒死呀!」

    「你!」對方氣極,「你盼我死?」

    「不是不是。」小宛自覺說錯話,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說,原來你是個人……不不不,你當然是人,我的意思是說……你千萬別死。有話好商量,你到底找我什麼事?」

    「不要跟他走。」

    「跟誰走?」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小宛又有些不耐煩了,「喂,你是個人就不要裝神弄鬼好不好?人不是這麼說話的。」

    「你怎麼這樣兒呀?」對方哭得更慘了,「你們怎麼都這樣呀?為什麼要這麼待我?為什麼呀?」

    「我怎麼對你了?我讓你好好說話嘛,你有什麼事直說嘛,我能幫一定幫,你別搞怪行不行?」

    「你太傷我心了,你太殘忍了,你怎麼能這樣?人怎麼都這麼自私呀?」

    咦,控訴起全人類來了,這樣聽起來,又不像是人在說話。小宛只覺精心交竭,幾乎要哀求了:「小姐,你到底是人是鬼,能不能好好說話,這樣繞圈子很累人的。」

    「不要跟他走。」

    「你是不是就會這一句呀?你要再這麼說話我就不玩兒了。」小宛再也撐不住,只覺煩躁鬱悶得想大喊大叫。是誰呀,這麼折磨人?「我求求你,你好好說話,好好說話行不行?」

    「不要跟他走。」

    小宛忍無可忍,掛電話拔插銷一氣呵成。可是,電話裡的聲音凝重得要滴出水來,那帶著哭腔的,受了天大委屈的質問仍然一遍遍響起在耳邊:「你們怎麼都這樣呀?為什麼要這麼待我?為什麼呀?」

    如果在往常,小宛會當是有人開玩笑,可是對方在哭,是壓抑得很深卻仍然壓抑不住的那種哭腔,小宛聽得出,那是真的傷心,傷心得要自殺了。

    難道,除了若梅英之外,真還有另一個貞子存在?

Rank: 10Rank: 10Rank: 10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狀態︰ 離線
30
發表於 2014-10-3 19:51:57 |只看該作者
上海的風花雪月
       

    是個暮春的下午,鶯飛草長,暖日方暄。若梅英由青兒陪著,從汽車上緩緩下來。

    車門開處,先探出一雙穿著黑緞鑲水鑽的高跟鞋,接著是旗袍掩映下的半截小腿,然後全身都出來了,立刻吸引了滿街的目光。

    「胭脂坊」的老闆胡瘸子早已是笑迎迎地掬了兩手站在門前了,他的鑲著珊瑚頂子的瓜皮帽在陽光下一閃一閃,黑毛葛背心口袋裡掉出半截金錶鏈子,上面墜著小金鎊,隨了他的激動不停地叮噹作響;

    穿燕尾服的紳士停了他的手杖——那時叫司迪克的——站在街樹的掩映下向這邊遙望,嘆息著這為什麼是條喧鬧的街市而不是一個華爾茲的舞場,那樣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向她邀舞;

    做女學生打扮或是女寫字員打扮的小姐們眼含了妒意,遠遠地避到街的那一邊去,向賣糖炒栗子的小販討價還價,嗔罵:「看什麼呢?還不算錢?」卻趁機將栗子多抓了幾顆進紙袋;

    小販們的眼光飄過女學生的頭,手忙腳亂地裝了栗子,才忽然發覺上當,計較著:「這裡哪止半斤,小姐你不要太大方喲,多少加點錢啦……」一邊說,眼神卻只是管不住,仍然一陣陣向上飄出去,飄出去……

    青兒這時候也從另一邊下了車,舉過傘來將梅英的全身遮住了,梅英這才款款邁動步子,依依行來。

    而整條街的人,不由自主都一齊輕輕嘆了口氣……

    上海,城隍廟街口,小宛看著假想中的若梅英冉冉走近,不由自主,輕輕嘆了口氣。這便是漢樂府《陌上桑》裡所寫的情形了吧:「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一個女子的美,美到這種地步也就算到了盡頭了,難怪會遭天妒。

    驀然間,看到若梅英站住,回過頭來,對著自己嫣然一笑,招了招手。

    小宛心神恍惚,本能地迎上去。

    張之也叫:「喂……」然而已經來不及。

    小宛追上去,撞在一架迎面過來的小推車上,車主順勢一推,車上的東西滾落下來,銀的挖耳勺,繡的荷包,瑞士表,琺瑯盤子……假做真時真亦假的西貝貨七零八碎滾了一地,琳瑯滿目,煞是好看。

    車主是個矮小的上海女人,立即大呼小叫不依不饒地撒起潑來,拉住小宛咒罵索賠。

    小宛狼狽至極,一邊道歉一邊彎下身來幫忙撿拾。張之也忙攔在前面,指著那女人說:「我明明看到你是自己故意撞上來的,還賴人!我們去管理所講清楚。」一邊亮出記者證來。

    女人悻悻:「記者怎麼啦?記者就可以撞壞東西不賠?」一邊喋喋不休著,一邊卻悻悻地撿起東西準備掉轉車頭走了。

    小宛驀地身子一僵,手裡緊緊攥著一樽嵌照片的銀相框,呆呆地站著,彷彿失魂落魄,張之也與那上海女人的爭吵竟是聽而不聞。

    那女人正轉身欲去,看見相框,劈手來奪:「還我東西!弄壞了要你賠。」

    小宛如夢初醒,拉住女人說:「我買你這個相框!」

    「你買?」女人站定下來,重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小宛,故意做出不屑的樣子,「你買得起嗎?」

    「一個破相框,最多五六十年,也算不上什麼古董,十塊八塊的,有什麼買不起?」張之也明知女人會漫天要價,忙提前封口。

    果然女人大叫起來:「十塊八塊?我給你十塊八塊你給我找這麼一個相框去!你看清楚,這是銀的,純銀,鏤花的,起碼有上百年歷史……」

    「上百年?你不看看她穿的衣裳,是禮服,四十年代的……」

    「我沒跟你說照片,我說這相框……」

    「我就買這照片。」小宛打斷她,「你把這相框拿回去,這照片給我,多少錢?」

    張之也氣笑了:「小宛,你買櫝還珠怎的?」

    「買照片?」那女人翻翻眼睛:「那不行,我這照片和相框是配套的,必須成套賣,沒有二百塊錢,是說什麼也不會出手的。」

    「二百塊?我看二十還差不多。小宛,我們去別家找,這種四五十年代的相框我見得多了……」

    不等張之也說完,小宛已經取出錢來:「就二百,我買了。」

    張之也一愣,看住小宛,若有所悟。

    那女人料不到小宛這樣痛快,倒猶疑起來:「其實二百塊算便宜的了,這相框,這做工,這花紋,要擱在國外,那應該進博物館的,賣給老外,兩千他也得掏……」

    這次,連旁邊圍觀的人也都笑了,紛紛打趣:「行了大姐,這不是在中國嗎?誰家沒個舊相框舊照片的?二百塊不少啦,您就別貪了便宜再賣乖啦!」

    女人訕笑:「我收購這個也要本錢的,你以為多大便宜呢?這是早年興隆旅館老闆私藏的物件,他孫子前些日子搞

    裝修,把祖宗的珍藏搗騰出來,上個月才到我手上呢。」

    「興隆旅館?」彷彿一根針刺進心裡去,小宛驀然間驚出一身冷汗,夢裡看到的建築,不正是興隆旅館嗎?此時,她已經清楚地明白,是若梅英,是若梅英引她到這裡來,讓她一步步踏近故事的真相的。

    「請問,興隆旅館在什麼地方?」

    「那是老名字,現在早翻了重蓋了,你們是來找老上海感覺的吧?我知道,現在跑到上海來懷舊的人特別多……」女人收了錢,態度好很多,熱心地說清路線,又補充著,「啊,現在改成賓館了,叫海藍酒店。」

    海藍?!張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覷,寒意頓生——海藍酒店,不是他們剛剛定下的酒店嗎?

    張之也想起來:「小宛,為什麼對這張照片這麼上心?」

    「你不是一直想見若梅英嗎?」小宛炯炯地看著張之也,「這個就是啊。」

    「若梅英?」張之也大驚,仔細端詳,「有這樣的事?」

    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梳著當時著名的愛司頭,對著攝影機抿嘴而笑,笑容雖然有些稚氣拘促,但已風韻儼然,活色生香,彷彿吹一口氣兒就能從照片上下來似的;男的穿長衫,手裡捏著頂禮帽,儒雅中透著英氣,風流俊逸,玉樹臨風。

    張之也讚歎:「真是一對璧人。」

    「如果這個男人就是張朝天,我就明白梅英的心了。」小宛仍然沒能從剛才的震撼中走出來,指著路口說:「是若梅英引我過來的,我剛才看見她就站在那裡,還有我奶奶……」

    「你奶奶?」

    「六十年前的我奶奶,就是青兒。」

    「又胡說了,你奶奶又不是鬼,你怎麼會看得見?」

    「可我的確看見了,還有胡瘸子呢,他的店就在那兒,店名叫做『胭脂坊』,連那個牌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對面是家賣糖炒栗子的……」小宛忽然醒悟過來,「之也,我不是見鬼,而是見到了真實——六十年前的真實!」

    張之也沒一句廢話,拉起小宛就走過去,徑直問老闆:「請問這裡以前是不是一家布莊?」

    「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兒啦。」店主呵呵笑,「從解放,這兒就改了賣糕點。」

    「那家布莊叫什麼,您知道嗎?」

    「知道,名字怪好聽的,叫胭脂坊。」

    ……

    張之也和小宛面面相覷,她竟然真地看見,看見發生在六十年前的上海的舊時風月。怎麼會?莫非,她的眼神可以穿越時空?

    小宛失魂落魄地站在街頭,一時無言。之也沉默半晌,勉強說:「先不理這些,還是趕緊找到林菊英再說吧。」

    是那種典型的上海弄堂房子。

    陰冷,潮濕,終年見不到完整的陽光。樓與樓之間,對面的人探出窗子來可以握手——但是

    上海人向來是不習慣握手的,他們住在最擁擠的地方,過著最隱私的生活。

    之也和小宛一走進堂口,就清楚地感覺到兩邊涮碗洗菜的人的眼光齊刷刷飄過來,眼光中夾雜著弄堂人看大廈人的敵意,和本地人看外地人的鄙夷,一種窺視,一種抗拒,一種在熱情和冷漠中徘徊的猶豫,似乎不知道該對這兩個衣冠楚楚的外地人視而不見好,還是拿出主人的身份來招呼兩句好。

    掛在半空的濕衣裳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著水,也讓人平生一種天外來禍的恐懼和戒備,不知該顧著頭上好還是留意腳下好。

    小宛對著門牌號打聽一個坐在矮凳上摘豆角的中年婦女:「請問25號是這裡嗎?」

    「是這兒。你找誰?」

    「林菊英老奶奶。」張之也搭腔,取出名片來,「我是從北京來的。打過電話的。」

    「啊,你就是那個說要採訪我們奶奶的記者?」那婦人看了名片又看看張之也,再在小宛臉上迅速轉一圈兒,抬起頭來很大聲地說:「你們這些記者呀,大老遠的跑到上海來採訪我們奶奶,今天來一個,明天來一個,奶奶年齡大了,哪裡禁得起?看你是北京來的,又不好不讓你見……」

    囉哩囉嗦地,打量著弄堂裡的閒人們都聽清楚了,才帶了之也和小宛上樓來,揚聲叫喚:「奶奶,來客了。」

    在小宛心目中,一直以為林菊英既是成名的老藝術家,家中一定相當豪華排場。哪知進了門才知道,竟是逼擠寒酸的模樣——不成套的零星紅木傢俱,缺口玻璃杯,沒有空調,只有一架落地電風扇在搖,牆壁上的招貼畫互相疊著,大概是遮蓋漏洞……唯一顯示出主人身份的,是鑲在木相框裡的幾張劇照,和半扇玳瑁嵌的已經色彩斑落的舊畫屏。

    正打量著,林菊英從裡屋出來了,倒是收拾得乾淨清爽,頭髮抿得一絲不苟,精神也還好,並不像七八十歲的老人,提起「群英薈」往事,立刻激動起來,是那種典型的戲劇性格,舉止言談都較常人誇張:「現今知道『群英薈』,知道我林菊英的人已經不多了。要說當年,『群英薈』跑碼頭,花牌掛出去,早三天就要訂票……」

    「現在知道您的人也很多。」張之也拿出看家本領,滿面春風地恭維,「您是著名的京劇藝術家嘛,要不我們怎麼能憑一張報紙找到您?」

    「藝術家。哼哼……」林奶奶笑了,「就拿唱歌的說吧,現在的演員,剛出道的叫歌手,成了名的叫歌星,唱了好幾年還沒名沒利的,老得退了休的,就叫藝術家了。要是我能選,寧可當歌星去。」

    小宛笑起來,這奶奶恁地

    幽默。雖然抱怨牢騷,卻並沒有酸意,反而帶著種看破世事的超然調侃。

    「現今的歌星走穴,一場秀幾十萬;可是京劇演員呢,好一點的演出費也只有一場一百,怎麼比?普通的龍套演員,月工資才六七百塊,生活費都不夠,可是受的罪呢,比歌星影星不知苦多少倍。電視裡天天採訪電影明星,說他們演得多麼苦多麼累,比起戲人來,算什麼?」老奶奶越說越興奮,又數起古來,「就拿我們武行來說,戲就是命呀。再苦再病,一紮上靠,那就得來活兒。活兒好,說什麼都硬氣;活不行,鋸了嘴人還嫌你喘氣兒聲響了。戲劇大舞台,舞台小人生。戲德就是人德,馬虎不得呀。」

    張之也安慰著:「但是京劇的確是一門藝術,是中國文化的一項重要遺產,對於那些著名的老藝術家們,老百姓至今也是家喻戶曉的,像梅蘭芳,周信芳,程硯秋,馬連良……」

    循循善誘著,一點點引林老奶奶回到過去的時光,漸漸引動談性,將舊時風月一一重演。「最記得是那一天,8月15號,我唱穆桂英,全身大靠,剛上台,突然觀眾亂起來,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還撐著往下唱,老闆上台把我拉下來,告訴我,日本人投降了。哎呀我們那個高興呀,抱在一起又唱又叫,這時候觀眾連聲喊著,『穆桂英出來!穆桂英出來!穆桂英出來!』我又重新上場,給大家唱起來。我唱一句,台下就叫一聲好,他們不是在看戲,是在發洩,太開心了,不知道怎麼慶祝才好,拚命把頭上戴的手上拿的都扔到台上來,又是花又是糖又是金銀首飾的,我從來都沒有得到過那麼多紅賞,那場戲,唱得真是高興,一輩子最開心最風光的一次演出……」

    話題漸說漸深,老人沉浸在回憶中,苦辣酸甜,都湧上心頭:「人生如戲,戲弄人間哪。這戲與歷史從來都分不開。想當年馬連良一出《海瑞罷官》,不起眼兒的一齣戲,也還算不得馬連良的扛鼎之作,可是竟然引發出一場『史無前例』來。牽三扯四地,由此冤死了多少伶人戲子……啊,那個時候,已經叫人民演員了,現在,又拔一層高兒,叫藝術家。有什麼用?來場運動,還不是頭一批當炮灰……」

    老人家說著說著激動起來,雙手抖顫著,猶如竇娥喊冤:「慘哪,那可真叫個慘哪!我這輩子都不會忘,那是1966年的8月23日,在北京太廟,幾百名

    文化人集體挨斗,荀慧生,老舍,若梅英,全部都被押在太廟前跪著挨批……」

    「若梅英?」小宛和張之也驀地緊張起來:「若梅英也在裡面?」

    「在,哪能不在呢?幾百個文化界名人哪!齊齊跪在太廟前,看著戲衣成堆地被點著,燒成灰燼,那是戲人們一生的心血呀。若師姐的頭被人家摁著,看大燒衣,燒到她自個兒的箱子時,她哭得那個慘哪,那麼傲性的人,當時就軟了,使勁兒地磕著頭,叫著『別燒我的戲裝,要燒燒我,別燒我的箱子!』」

    隔了近三十多年,老人家憶及當年慘況,猶自驚心,她扎撒著手,仰起頭,淒厲地模仿著若梅英當年的慘呼,寒冽至極。

    小宛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老人眼裡彷彿有一團火在燒,怪異地亮著,情緒完全沉浸在回憶中:「若師姐當時的樣子,就像發了瘋,不顧紅衛兵小將的鞭打,一次次往火裡沖,要搶救那些戲衣,她越沖,那些小將就打得越凶……那次大燒衣,逼死的,可不只是若師姐,還有不知多少文化名人因為不堪羞辱而自盡,大作家老舍,也是在那次大燒衣後的第二天就投了太平湖……」

    「若梅英,也是在批鬥中死的?」

    「也是,也不是。」老人皺緊眉頭,「若師姐到底是怎麼死的,一直是梨園中的一段懸案,誰也說不清。那天批鬥,我和她緊捱在一起下跪,大燒衣的時候,紅衛兵打她,我還幫著求饒。可是後來,張朝天突然出現了……」

    「張朝天?!」小宛和張之也再一次齊齊叫出聲來。

    「你們也知道張朝天?」老人抬起眼來。

    「他是不是若梅英的情人?」

    「你怎麼知道?」林菊英詫異,「他們倆的事兒,連戲班子的人也很少知道呢,她就私底下跟我說過,那也是因為沒辦法,要托我幫她送信。報上不可能登這些事兒,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小宛猶豫一下,「我奶奶當年是若梅英的衣箱,叫青兒。」

    「青兒?」林菊英皺眉苦想,「好像是有點印象,挺懂事的一個小姑娘。當時的戲子們典行頭進當鋪是家常便飯,就是自己不當,也有跟包的替他當,手頭錢一緊,就拿眼面前用不著的行頭去救急,用的時候再贖出來,或者用另一套行頭去抵押。整個『群英薈』,只有若師姐一次也沒當過行頭,她自己看得金貴,青兒那丫頭看得比她還金貴,簡直是把小姐的東西當寶貝。有一次有個浙江班子的花旦來京跑碼頭,一時手緊,向若師姐借行頭,若師姐還沒說話,青兒先就把人給打發了。那個護主心切的勁兒,我們都佩服,怎麼人人有衣箱,唯獨若師姐調理的人兒就那麼精明呢。不過若師姐嫁了以後,青兒也離開戲班了,後來說是去了北京,就沒音信了,原來她是你奶奶,你也算是故人之後了。那你們知不知道若師姐的女兒現在在哪兒?」

    「若梅英有女兒嗎?」這次連張之也也驚呆了。

    林菊英點點頭:「若師姐可憐呀,她因為張朝天負心,一氣之下嫁給了那個廣東軍閥,跟去了廣東。大太太不容她,想方設法地設計她,若師姐無所謂,成天除了吃煙就萬事不理。那軍閥很快對她厭倦了,可沒等撒開手,自己暴病死了。還在孝裡,大太太就將若師姐趕出了家門。可憐若師姐當時剛剛生產,只得將孩子扔在觀音堂門前就走了……」

    「觀音堂?」張之也一驚,「是哪裡的觀音堂?又是哪一年的事?」

    「具體時間我也說不來,解放前吧,不是1948年就是1949年。地址我倒記得,是廣東肇慶。」

    「趙自和嬤嬤!」這次是小宛和張之也不約而同,一齊出聲。

    張之也更加緊張地追問:「那是不是一間自梳女住的觀音堂?」

    「是呀,你又怎麼知道的?」林奶奶更加奇怪,「你們兩個小人兒,知道的事情好像比我還多。」

    小宛矇住臉,事態的發展越來越出乎意料,比她想像的還要傳奇,原來趙嬤嬤竟是若梅英的女兒,難怪她說過在批鬥若梅英時會覺得刺心地痛,傷天害理。她向若梅英舉起鞭子的時候,竟不知道,她鞭撻批鬥的竟是她的親生母親。如果自己告訴她這一事實,她怎麼承受得了啊?!

    張之也接著問:「若梅英後來有沒有再見過張朝天?」

    「沒有。」林菊英肯定地說,「若師姐離開廣東後就來了上海,她嗓子倒了,活兒也廢了,不能再上戲,就一直跟著我在劇院打雜混日子,到處打聽張朝天的消息。可是沒有人知道。直到太廟大燒衣,我們被叫到北京挨批,在批鬥會場上見了面,才知道他原來在北京。」

    「張朝天也捱批了嗎?」小宛隱隱希望張朝天是在「文革」中出了事,那麼,就可以解釋他為什麼已經見了若梅英卻沒有最終同她在一起了。她仍然不願意相信他是負心。

    然而林菊英說:「沒有。張朝天是保皇派,不在挨斗之列,不過殺雞給猴看吧,他就是那隻猴了。他和一幫子保皇派被推出來,若師姐看到他,突然就發了狂,可勁兒往前衝,喊著:『我要問你一句話!我要問你一句話!』那些小將抓住她的頭髮往回扯,頭髮連皮帶血地被扯下來,她也不管不顧,仍然一個勁兒往前撲著,喊著,『我要問你一句話!我要問你一句話!』……」

    我要問你一句話。小宛忍不住掩住臉哭泣起來。只有她知道,若梅英要問的那句話是什麼。

    林菊英長嘆:「若師姐這輩子,真是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呀。她整個的後半生,都在尋找那個張朝天,好容易見到了,卻是在那樣的地方那樣的時間,他們兩個這一輩子,不是生離,就是死別。當時若師姐和張朝天兩個,一個在這邊,一個在那邊,都反反覆覆地往對方那邊衝著,中間隔著好多人,身後又跟著好多人,會場亂成一團,有人在喊口號,有人在拉開兩人,也有人在幫著若師姐求情,若師姐又哭又喊,披頭散髮地,只是沒命地往前衝,忽然有個人從身後打了一悶棍,若師姐就倒下,被抬走了……」

    「被抬去了哪裡?」

    「當時我也不知道,還是後來傳出來的,是被抬進了一個什麼革命委員會的駐地,一個小樓裡,一連審了幾天,後來就跳了樓……人家說,跳樓的時候,那個張朝天就在樓下,眼看著她一摔八瓣,她死的時候那個樣子,那個樣子,那已經不成樣子了呀!可憐若師姐花容月貌,一代佳人,就那麼慘死街頭,連個囫圇屍首都沒留下呀,臨死嘴裡還喊著:不要走,我要問你一句話……」

    老人說著痛哭起來,而小宛早已泣不成聲。

    三十多年前的慘事,在老人的敘述中歷歷重現,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提起,還是這般地刺人心腑!

    歷史,對無關的人來說只是故事,對於有過親身經歷的人,卻是纍纍傷痕,永不癒合。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1-22 17:59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