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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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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5 00:24: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心灰意不冷
  
  「世間第—強者也要守規矩……」寧缺眼睛一亮,搓著手興奮問道:「大師兄,你和劍聖柳白究竟誰更強?」
  
  大師兄困惑看著他,說道:「劍聖柳白既然是世間第一強者,當然比我強。」
  
  寧缺愣了愣,說道:「這算什麼答案?打架這種事情又不是打嘴炮。」
  
  大師兄認真思考打嘴炮究竟是什麼意思,思考了很長時間後以為大概瞭解寧缺想要表達什麼,認真解釋道:「我不擅長打架,你二師兄比較擅長。」
  
  這個答案再次令寧缺感到無言。
  
  大師兄看著他好奇問道:「小師弟?」
  
  寧缺擺擺手:「沒什麼,師兄,我只是還沒有完全習慣你說話的方式。」
  
  大師兄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
  
  寧缺問道:「如果懸空寺首座和知守觀觀主是天空裡的蒼鷹,那大師兄你呢?」
  
  大師兄微笑說道:「我只是侍奉老師的一個書生。」
  
  寧缺嘆了口氣,說道:「師兄你這種回答未免過於虛偽了些。」
  
  大師兄搖頭嘆息說道:「莫說觀主與首座,知守觀與懸空寺裡那些境界驚世之人,便是民間市井之中亦有不凡,那些看上去尋常普通的酒徒屠夫之流,你又哪裡能看出他們是早已破了五境的世外高人?」
  
  大師兄當然不是虛偽的人。他之所以不斷重複重複又重複告訴寧缺自己並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那個人,是因為他堅信自己確實不是世上最強大的那個人,而且他非常不願意寧缺因為師門背景的強大而陷入某種妄自尊大的精神錯覺中,從而走入修行歧途,逐漸遠離那條唯一正確的自我尋找之路。
  
  有些遺憾的是,寧缺並沒有體會到大師兄的良苦用心因為他的邏輯很簡單,在已知的修行世界裡,那位知守觀觀主想必身處最強大的層次,而他教出來的徒弟葉蘇在大師兄面前連個屁也放不出來,那麼就算再強也強不到哪裡去,至少不會比書院更強,於是乎他理所當然地覺得驕傲並且興奮。
  
  正因為這種情緒,所冉他不是很能接受今天冬園對話的結果。
  
  大師兄明白他在想些什麼事情,說道:「夏侯很強大,即便是君陌也不敢輕言勝之,遑論殺之?而且他是皇后的兄長,誰敢無罪斬之?這個秘密除了夫子和陛下便只有極少幾個人知道,還請小師弟善加保存。」
  
  「師兄,我不明白為什麼先前你會讓我聽到這個秘密。」
  
  大師兄靜靜看著他,清澈而乾淨的目光彷彿能看透寧缺最擅長的掩飾。
  
  寧缺回望著大師兄,因為信任而沒有做任何掩飾。
  
  沉默很長時間,大師兄看著他憐惜說道:「因為我想你需要知道。」
  
  寧缺沉默片刻後低頭說道:「是的,我需要知道這些。」
  
  大師兄忽然微笑說道:「回書院好好學習,五年之內你一定能殺死他。」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大師兄乾淨的眼眸,心間輕輕咯噔一聲,覺得師兄彷彿什麼事情都知道,包括自己最大的那個秘密。
  
  然而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以往那些年在世間流離失所掙扎在生死之間,所以外表散漫調皮實際上心思刻厲冷漠忌警所有的人然而如今自己已經進了書院成為了夫子的親傳弟子有了這麼多的師兄師姐,自己還怕什麼呢?
  
  寧缺看著大師兄認真說道:「聽聞當年夫子曾經稱讚師兄朝聞道而夕入道,這等境界師弟心嚮往之,總覺得五年時間太久,想要爭朝夕。」
  
  大師兄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夫子嚴禁書院干涉朝政,今日我貿然發話讓夏侯卸甲歸老已算是放肆了一把,而夏侯若真的退出朝政,便是書院也不好再拿他如何,若師弟你想殺死他便只剩下正面挑戰這條道路,你可有此信心?」
  
  ......
  
  ......
  
  想著在房內與大師兄的對話,寧缺向將軍府外走去,在角門處遇著餵食大黑馬結束的山山,便邀她出府在土陽城裡去逛逛。
  
  深冬的土陽城寒風如刀,先前看熱鬧的民眾早已各自歸家,街道上除了巡邏的唐騎之外,竟是很難看到人影,著實沒有什麼好逛的,不過年輕的男女逛街更多的不在於逛街,而是在於和誰逛,所以寧缺和山山的心情倒是不錯。
  
  走過半掩著門的糧草行,寧缺指著城牆上對山山說那處的箭樓當年修的時候出了問題,所以模樣有些古怪,不過聽說反而非常好使,然後他又帶著她去到某條僻巷覓了間極不起眼的鋪子吃了頓涮肉,得意說道這便是土陽城唯一的美味。
  
  一路行來觀冬景食鮮肉飲烈酒,莫山山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靜靜聽他在說,跟著他行走,然後認真地看著他,目光散漫卻不再漠然,偶爾掠過些意思。
  
  「你以前來過土陽城?」
  
  「曾經路過一次。」
  
  「那你為什麼對土陽城這麼熟?」
  
  「因為……我曾經有個朋友在這裡生活過很長時間。」
  
  寧缺在街角避風處買了一塊炕紅薯,仔細用兩張粗紙裹好,遞給莫山山讓她先行回將軍府,然後走到一條巷內,望著將軍府飛簷一角沉默了很長時間。
  
  將軍府裡那位大將軍馬上便要去養老了,他曾經替帝國建立下不朽功勛,如今知情識趣自請卸甲,想必朝廷定會備加尊榮,下場怎樣也不能算慘淡。
  
  然而長安城那座將軍府裡曾經淌過那麼多血,燕境的村莊裡焚燒了那麼多具無頭的屍身,老筆齋對麵灰牆下的小黑子在雨中死的那般慘淡。
  
  他很想殺死那位大將軍,但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殺死對方,哪怕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再是渭城的無名軍卒,而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依然無法殺死對方。
  
  大師兄親自出面,他也只能眼睜看著對方卸甲歸田便了斷了過往所有恩怨,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任何往事以及往事裡的血腥,所以他看著將軍府飛簷沉默了很久。
  
  小巷幽靜清冷,無人走過,便在這時一名身著深色棉服的中年男子,悄無聲息靠了過來,覓著四周無人注意,才將手中緊捏著的小紙條遞給了寧缺。
  
  這名中年男子便是當初在碧水營曾經與他聯繫過的天樞處陣師,陣師在邊塞身份特殊,想在土陽城中與寧缺相見倒也不是太困難。
  
  寧缺的目光落在小紙條上,身體驟然一僵,拿著紙條的手指在寒風中微微顫抖,沉默片刻後,他聲音微啞問道:「為什麼現在才通知我?」
  
  那名中年男子同情看了他一眼,低聲稟報導:「荒原之中根本無法找到先生,所以我只好一直留在土陽城裡等待先生歸來。」
  
  寧缺看著紙條,緩緩閉上雙眼,搖了搖頭。
  
  中年男子沉默走出了小巷。
  
  過了很長時間後,寧缺睜開眼睛,把手中的紙條毀掉,抬頭看著灰暗色的冬日天穹,喃喃說道:「你怎麼就這麼死了呢?」
  
  紙條上的消息是大唐天樞處從長安城帶來的噩耗,昊天南門神符師顏瑟大師,於日前在長安城北某座山間,與叛離桃山的光明大神官同歸於盡。
  
  很簡單的消息,卻給寧缺造成了極大的震撼,他來不及回憶當初在書院外草甸間的初次相見遇,來不及回憶離亭裡符文之道的初次問答,來不及回憶長安城內外無數道觀佛寺舊亭新榭間師徒二人留下的足跡,便開始悲傷起來。
  
  紙條很短,但隱約包涵的內容很多,寧缺大致明白那位光明大神官之所以被囚桃山多年與將軍府血案有關,而且根據那些分析,他在冥冥中捕捉到一種很強烈的直覺——那位光明大神官之所以去長安城,應該是在尋找自己!
  
  他不明白這種直覺從何而來,自從在魔宗山門接受蓮生大師精神世界裡的那些碎片之後,他經常會生出一些很玄妙的直覺,而且他相信這種直覺。
  
  「師傅,你是因為我才死的嗎?」
  
  寧缺看著灰暗的天穹,心情黯淡難言,情緒糟糕到了極點,如果讓師傅離開這個世界的人還存在,他還能用復仇的意念壓抑住心中的悲傷,然而那個光明大神官也被師傅殺死了,自己還能為師傅做些什麼事情?
  
  他收回望天的目光,望向那座將軍府,感慨說道:「看來當年將軍府的血案真和西陵神殿有關係,當年讓你動手的人就是那位光明大神官?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師傅不該死卻死了,像你這樣的人該死卻總是不死,這又是為什麼呢?」
  
  稍一沉默後他說道:「大將軍卸甲歸田後,定有千傾良田幾座大宅,閒暇時招貓逗狗調戲丫環,無聊時搬把椅子躲到瓜蔭之下弄孫為樂,這種日子真的很美。「
  
  如果桑桑這時候在身邊,便能明白寧缺想表達的真實意思是什麼——既然這種日子真的很美,那就不要想的太美。
  
  站在土陽城僻巷中,沉默想著已經死去很久的朋友,剛剛離世的師傅,寧缺覺得自己的胸腹間湧出無盡怒傷,然後那些悲傷燃燒成滾燙的灰。
  
  那些滾燙的灰讓他身體內的氣息運轉陡然加速,他的氣海雪山開始產生一種難以言說的微妙變化,週遭街巷冬樹間的淡淡天地氣息,彷彿感應到了這種變化,緩慢而平靜地籠罩過來,透過厚襖與衣下的肌膚漸漸向他身體內滲入,漸成浩然之勢,無法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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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6 01:03: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二章 那道氣醒了過來

    一棵冬樹斜斜伸在僻巷之中,心有所感的寧缺陡然進入某種莫名的境界,他沉默站在冬樹的影子間閉目感悟,很長時間都沒有任何動作。

    小巷冬樹青石殘雪裡的天地氣息,悄無聲息籠罩著他的身體,他體內那條貫穿雪山氣海的那條通道愈發壯闊,無形卻有質的浩然氣在其間緩慢流轉。

    當浩然氣散向身軀各處,通道裡的氣息變得相對稀薄,又被天地間湧入身軀的元氣逐漸填滿,這種過程就像是不停地進食美妙的食物,卻又不用擔心會腹脹。

    這種感覺很美好,而當通道裡的浩然氣地淌過他身體裡最細微的部分後,感覺愈發的美好,如同春水一般洗滌著他的精神與未完待續,滋潤著每一絲肌肉與每一段骨骼,帶來一種溫暖飽足卻又清新無膩的感知。

    身體內的改變讓外在發生某種變化,寧缺身上的厚襖彷彿吸飽了雨水,緊緊地貼著身體,那股極為寧靜的氣息,彷彿有某種吸引力,不止把巷樹石雪間的天地氣息吸引過來,也把真實世界裡的事物也吸引了過來。

    巷中並沒有風,冬樹的影子卻在微微顫動,那是因為掛在梢頭的凋落殘葉,正向著下方他的身體飄去,把細弱的枝條拉的筆直,而巷中石板上並不多的灰塵,也在這無內的時刻飄了起來,漸漸聚集到他的腳邊。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緩緩睜開雙眼,眸子裡閃過一抹明亮的光澤,然後迅速斂沒歸為平常。腳下的樹影不再顫動,冬樹被繃緊如弓弦的枝條緩緩收回,只有鞋畔的那些灰塵依然堆積,看著彷彿他的腳深陷在厚塵之中。

    寧缺看著腳畔的灰塵沉默不語,他知道自己的修行境界與實力在前一刻有了提升,然而這種提升不是原有的修行手段,而是體內浩然氣再次凝練強大了一分。

    離開魔宗山門之後,他一直沒有修行過浩然氣,雖然那是小師叔留給他的衣缽。但是基於對昊天光輝的恐懼,他下意識裡不想去思考那些事情。

    直到今日聽聞師傅的死訊,隱約猜到那些久遠血腥故事幕後的齷齪,看著將軍府的飛簷,想著夏侯歸老這後的幸福人生,他心中生出諸多悲苦不甘,對這個世界產生了諸多不滿,種種情緒彙集在一處,便成了滾燙的灰。直至將他燙的心神有些失守,身體裡那道驕傲強大的浩然氣開始甦醒。

    「入魔再深一分。我會和這個世界越走越遠嗎?」

    寧缺看著週遭巷樹在冬日裡的寂寥模樣,看著被細弱樹枝割裂的黯淡天光,嘆了口氣,他的神情依舊平靜,精神世界卻因為體內浩然氣的甦醒而有些不穩的痕跡。

    浩然氣在他身軀內緩緩流淌。看似如大河般無可阻擋,實際上卻似乎時常遇著某些障礙,在那些類似葉脈的路線中滯礙難前,這種滯礙帶來痛苦和心境上的某種極度不適,令他眉頭微蹙,臉色有些蒼白。

    終究還是心境的問題。當年小師叔持劍行走天下,驢首之前哪有不可行之路。目光之前哪有堪戰之敵,心意狂放驕傲故而強大,才能在胸腹間養就不世浩然之氣,於世間行浩然之事。而寧缺如今的心境鬱結悲苦、不甘沉默,連縱情放肆都做不到,又哪裡能夠承載浩然氣雄渾無雙的氣息?

    住在將軍府裡那位大將軍,不日後便要放棄手中的所有軍權,黯然辭職歸老,在世上所有人看來,他已經為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付出了極慘痛的代價,承受了足夠多的傷害,對書院和神殿做出了足夠的交待,讓了一大步。

    但寧缺並不這樣認為。

    寧缺不想讓夏侯就此安然歸老,便像卓爾留下的那張油紙條上的一些人那般,隨著時間的流逝,再也沒有人關心那個人以前做過什麼事情,把他們遺忘在紅塵裡的某個角落,任由他們安然歸老然後幸福的老去。

    這就是他的不甘。

    正是因為他有這種不甘,並且明確了自己的心意,先前體內的浩然氣才會甦醒,他的境界才會又有所提升,然而還是因為這種不甘始終停駐在他的精神世界裡,所以浩然氣始終無法流暢的運行,總有些牽絆和生澀。

    他望著遠處將軍府的飛簷,還有簷上那些殘雪,聞著街巷兩側民居裡傳來的蔥花味道,沉默不語——心境中鬱結可以抒,悲苦可以消,只需要把精神世界裡的不甘抹掉,然而怎樣才能把這份不甘抹掉?

    要把這份不甘抹掉,便需要殺死夏侯,然而……大師兄已經明確說過,只要夏侯願意歸老,稟承不干涉朝政鐵律的書院便會保持沉默,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信奉唐律第一的帝國,也不會對夏侯做出任何懲處。

    於是留給寧缺唯一的方法,就是向夏侯發起挑戰,進行正面決鬥。

    大師兄說五年之後,寧缺可以擊敗夏侯,然而……五年真的太長,如果夏侯真的老了怎麼辦?如果他病了怎麼辦?如果他在自己戰勝他之前就已經老死病死了怎麼辦?在山中苦修技藝直欲復仇,出山之時仇家或者白頭或者早已死去,時間代替自己執行了懲罰,然則那豈不是世間最惘然心酸的事情嗎?

    寧缺知道自己這時候的情緒有些問題,對修行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會造成極大的障礙,如果任由這種不甘悲苦的情緒發展下去,只怕整個精神都會入魔。

    他明白自己這時候必須做些什麼事情,來暫時消彌心境裡的魔意,他知道自己現在的實力依然弱小,沒有任何資格向夏侯發起挑戰,然而無論是身體經脈裡艱難艱澀前行的浩然氣,還是那份悲苦意都在催使著要做些什麼。

    在巷中冬樹影下沉默站了很長時間,看著土陽城裡乏善可陳的景緻,聞著家家戶戶飄出的肉香,他想起了小黑子當年寫的那些信,抬步向城北走去。

    一抬步,他腳下發出噗的一聲輕響,鞋畔積著的厚厚灰塵隨之散開,向著空中飄去,然後安靜地落在樹下牆上。

    積灰散去,露出乾淨的青石板。

    青石板上出現兩道約兩指深的腳印,邊緣整齊光滑,彷彿是用刀刻出來一般。

    ……

    ……

    寧缺走在土陽城的寒風中,他清晰地察覺到自己的力量與原先有了明顯的變化,感覺也比以前敏銳了很多,行走時身體的節奏感非常清楚,鞋底反震回來的大地力道就像是鼓點一般,露在袖外的手背肌膚甚至能察覺到最細的風的流動痕跡。

    浩然氣對他身體的改造在極短的時間內產生了效果,這種難以言說的強大感覺,讓他產生了一種強烈地證明這種強大的渴望,同時先前在樹影下的那些思考與不甘,也變成了某種難以抑止的衝動。

    強烈要破壞一切的衝動與書院後山弟子的責任感強烈衝突,讓他始終無法確認自己究竟要不要那樣做,直到走到城北那座府邸前,清晰而穩定的腳步節奏終於讓他冷靜下來,並且明白了自己究竟要做些什麼。

    ……

    ……

    大將軍府冬園深處。

    莫山山看著書桌後的大師兄,輕聲說道:「寧缺今天的心情有問題。」

    大師兄放下手中那卷書,看著少女溫和一笑,安慰說道:「你在擔心什麼?」

    莫山山沉默片刻後說道:「我覺得他好像要做些什麼事情。」

    大師兄說道:「想做什麼那就做吧。」

    莫山山看著大師兄問道:「難道師兄你不擔心什麼?」

    大師兄感慨說道:「書院後山這些年來的弟子,大多是像我這樣只知修行或專研一道的癡人,唯有小師弟自幼在塵世裡拚命掙扎,所以從某些方面來說他是書院最強的那個人,對於危險這種事情,他有自己的判斷,我相信他的判斷。」

    莫山山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哪怕這件事情會給書院帶來麻煩?」

    大師兄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書院並不是小師弟想像的那般強大無雙,但我想小師弟做事總有他的理由,而且對於機會這種事情,我同樣相信他的判斷。」

    ……

    ……

    土陽城北那座府邸側巷中。

    寧缺看著灰色的高高府牆,決定無論如何,也要進去看一眼。

    正如大師兄說的那樣,他是一個對於危險很警覺的人,而對於機會這種事情,也有非常清晰的判斷,很少會錯過。

    在土陽城裡殺人,便等若在夏侯面前殺人,聽上去有些匪夷所思。

    今天卻是他最好的機會。

    因為夏侯今天決定歸老,所以他便老了——一頭蒼老的雄獅,對於自家領地的巡視總會疏忽一些,事後的震怒相信也比較容易化解。

    寧缺走到灰色府牆下。

    他膝蓋微彎。

    身體內強大的浩然氣,瞬間灌注入他的雙腿內。

    鞋與地面之間發出一聲混濁的悶響,無形的氣流噴濺而出。

    他就像一隻大鳥般,輕鬆尋常地躍起兩丈,翻過了那道高高的府牆。

    落足之處,是一片漸凋的花圃。

    花圃前方是一片庭院。

    庭院裡有一把松木椅,椅上坐著一個人。

    夏侯最信任的軍師,谷溪。

    谷溪看著花圃裡的寧缺,感慨說道:「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殺你,你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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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三章 那片雪飄了下來

    寧缺拔開面前一根棘條,從花圃裡走出去,站在庭院間的光滑石坪間,看著椅中的谷溪,問道:「我似乎沒有得罪過你,你為什麼要殺我?」

    谷溪緩緩從椅中站起身來,看著他微笑說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理由,殺人當然也不例外,只不過我們這種人殺人和朝廷砍囚犯腦袋不同,並不見得是你要得罪我,我之所以想殺你,只是因為在我看來你應該死。」

    寧缺緩慢而認真地開始捲袖子,看著不遠處的谷溪,神情平靜問道:「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該死的理由,還請軍師賜教。」

    谷溪臉上的神情有些詭異,笑容裡夾雜著一些奇妙的陰惻感覺,幾絡短鬚在寒風間微微顫抖,他看著寧缺呵呵笑道:「御史張貽琦那些人是十三先生殺的吧?」

    寧缺捲袖子的手指微微一頓,搖頭說道:「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谷溪笑的前仰後俯,豎起大拇指真心讚歎道:「十三先生殺人不留痕跡,便是說謊話也是面不改色,您真心不該去修行而該站在朝堂之上才對,然而……」

    隨著然而二字出口,他臉上的笑意驟然斂去,幽冷無比:「雖然我和林零沒有查到任何證據,但我知道當日你在紅袖招,尤其是得知十三先生對我家大將軍似乎殺意難掩,那便夠了,你就已經有了去死的理由。」

    「殺一個人不僅需要理由,更需要有好處。」寧缺開始卷右臂上的袖子,低頭說道:「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做為夏侯大將軍最信任的部屬,你在土陽城裡殺死我這個夫子親傳弟子。能給你或夏侯大將軍帶來什麼好處。」

    離開長安城進入荒原直至歸來,寧缺在與人交談中用夫子親傳弟子來形容自己時,往往是要用這種身份欺壓對方,但今天的情況不同。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谷溪立意要殺死自己,難道對方不擔心事發後書院和帝國的怒火。會直接把他自己和他誓死效忠的夏侯大將軍直接燒成灰燼?

    谷溪輕捋髯鬚,緩聲說道:「殺死一位書院二層樓學生,自然要冒極大的風險,自然也會得到極大的好處,最大的好處在於你再也不會威脅到將軍。」

    寧缺捲好了右臂的袖子。雙拳垂在腿側感受著冬風的寒意。

    他看著谷溪搖了搖頭,說道:「這種好處遠遠不夠。」

    谷溪忽然瞇了瞇眼睛,感慨說道:「我跟隨大將軍半生時間,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將軍能夠站在人間的巔峰之上,然而書院來了你們兩個人。大將軍便要被迫歸老……那我豈不是也要跟著歸老。你覺得我能忍受這種事情?」

    他看著寧缺的臉,目光幽冷而帶著幾抹不知從何而來的瘋狂意味,幽幽說道:「將軍想要歸老,但我真的不想他歸老,可惜我沒有資格推翻他和大先生之間的約定,那麼想要破壞這件事情。除了殺了十三先生你還有什麼別的方法?昊天永遠是這樣的仁慈,你做為書院歷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似乎最合適的結局便是死去。」

    寧缺這時候才明白,原來這個軍師竟然是個瘋子。眉頭緩緩皺起,搖頭說道:「可你想過沒有,殺死我夏侯也不可能有好下場,世間人人皆知你是他最忠心的一條狗,誰會相信這是你自作主張?」

    谷溪雙掌輕輕合在一處,有些興奮地輕輕嘆息一聲,說道:「所以說這是最好的時機,十三先生你這般弱小,而世人皆知大先生這輩子從來沒有殺過人,所以當我殺死你之後,我依然可以活著,那麼我就要一直活著,哪怕像條狗那樣活著,一直活到長安城,活到朝堂之上甚至夫子面前,替將軍把這件事情背起來。」

    聽對方說大師兄這輩子沒有殺過人,寧缺微微一怔,旋即想起師兄平日裡的溫和行事風範,心想大約是真的,又聽著對方後半段話,忍不住微嘲一笑,說道:「雖然很不想自誇,不過就憑你的身份想要背起殺死我的罪名,真是癡心妄想。」

    谷溪搖頭感慨說道:「只要我活著,我會告訴全世界,書院的十三先生是我殺的,與大將軍無關,我甚至有辦法讓全世界相信,我是西陵神殿的人,之所以要殺死你,就是為了栽臟陷害夏侯大將軍,從而讓書院與帝國軍方決裂!」

    寧缺看著他臉上的滿足神情,搖頭說道:「看來你確實瘋了,雖然這項計謀聽上去似乎像那麼回事,可是誰會相信你是西陵神殿的人?」

    谷溪臉上再次浮現出那道詭異的笑容,說道:「像十三先生你這樣的人大概不會相信,但皇帝陛下會相信,皇后娘娘會相信,最關鍵的是夫子會相信。」

    說到這裡,這位慣於在黑夜裡替將軍打理一切的軍師谷溪,抬頭望向灰暗的冬日天穹,臉上露出澄靜的笑容,感慨說道:「因為我真的是西陵神殿的人。」

    ……

    ……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自幼便在生死間掙扎求存,本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世間的黑暗與複雜,然而這時候聽著谷溪坦承自己最初的真實身份以及如今為了夏侯迸發的瘋狂意,才發現原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複雜依然沒有足夠的瞭解。

    他把腰間的衣帶緊了緊,確認不會對稍後的戰鬥產生絲毫影響,然後抬起頭來,看著谷溪問道:「可你怎麼確認就能殺死我?」

    谷溪用戲謔的眼光看著他,說道:「因為你是書院二層樓最弱的那個人。」

    寧缺無奈嘆氣,心想這個稱謂大概會一直跟隨自己很多年吧。

    他問道:「可是我大師兄現在正在土陽城中。」

    谷溪應道:「你出現在我的府中,大先生自然以為你是來殺我的,他又怎麼會管?」

    寧缺說道:「同樣的道理,是不是可以說明夏侯大將軍也不會管這件事?」

    谷溪微笑說道:「說的對,所以今天是一個殺死你的最好機會,其實先前我一直在猶豫究竟要不要殺你,恰好你來了,那我只好殺了你。」

    寧缺說道:「對於我來說,這也是殺死你的最好機會,其實我也一直在猶豫要不要進府殺你,但既然恰好你要殺我,那我只好殺了你。」

    谷溪頗感興趣看著他,問道:「你現在已經知道我為什麼想殺你,然而我還是不能確認,你究竟為什麼一定要殺死我,能不能請十三先生賜教?」

    寧缺看著他的臉,想起了那張油紙條。

    寫油紙條的那個傢伙早已經死了,那張油紙條也已經被他毀了,但油紙條上的那些名字他卻記得清清楚楚,其中在很前很前的位置上,便有谷溪兩個字。

    很多年前,軍師谷溪就已經是夏侯大將軍最忠心也最陰險的那條狗,根據小黑子查到的情報,以及後來寧缺通過師傅暗中看到的一些天樞處宗卷,都說明這個軍師就是夏侯與西陵神殿之間的聯絡者。

    當年正是這個叫谷溪的軍師替夏侯定下的計策,以叛國罪滅了宣威將軍府滿門,而燕境被屠的那些村莊,也是這位軍師替夏侯出的主意。

    有了這些理由,足以讓寧缺殺他千百遍。

    不過這時候面對谷溪的疑問,他沒有做任何解釋。

    兩袖已然捲到肘間,小臂赤裸在寒風中,穩定的右手探到背後握住刀柄,鋥的一聲抽出細長的朴刀,刀鋒在寒風中耀著霜般的光芒。

    寧缺邁著穩定的步伐踏過庭院,向松木椅前的谷溪走去。

    谷溪緩緩瞇起雙眼,負在身後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抖,明顯不是因為恐懼,卻不知道這些彈動的雙指,究竟是在做什麼。

    雪亮的刀鋒斬破安靜的庭院,斬斷牆外吹來的寒風,斬向谷溪瞇著的雙眼之間!

    谷溪的眼睛瞇的愈發厲害,目光驟然如電,落在寧缺垂在身畔的左手之上。

    寧缺的左手指間拈著一個錦囊。

    錦囊裡透著一股強大的符意。

    正是顏瑟大師留給他的神符,在魔宗山門前為與葉紅魚相抗,他用掉了一個,今日面對夏侯的強大臂膀軍師谷溪,他毫不猶豫啟用了第二個。

    然而錦囊裡那道神符……竟然無法啟動!

    谷溪的眼睛瞇成了兩道縫,眼縫裡幽芒逼人。

    無數道氣息各異的符意,從他身後袖間噴薄而出,瞬間把庭院裡的天地元氣攪動的震盪不安,無數道極細微的元氣撕裂湍流,橫亙在二人身體之間。

    夏侯大將軍麾下以計謀陰險著稱的軍師谷溪……竟然是世間罕見的強大符師!

    那些乳白色的空間湍流,彷彿地面出現的黑色穴縫,天地元氣像是流水,極迅速地快速流逝,寧缺念力與錦囊之間的聯繫,被干擾的無法保持片刻的通暢!

    他手中那把雪亮的細長朴刀,在看似透明的空間中,彷彿陷入了一片泥沼,艱澀難以移動,距離谷溪的那張臉雖不遠,但似乎永遠無法靠近。

    彷彿感應到庭院內混亂到不可思議的符意與天地元氣湍流,府邸上方的空氣變得凝重壓抑起來,不知是哪朵雲裡的濕意被碾壓成雪,緩緩向地面飄落。

    一朵雪花飄過寧缺的睫毛,落在他握著刀柄微微顫抖的手背上,瞬間融化。

    場間的局勢極為緊張,寧缺的處境極為危險,然而當那朵雪花飄落時,他的睫毛眨都沒有眨一下,眼神依然冷靜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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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那顆頭暴了開來

    谷溪靜待已久,負於身後袖中的雙手在瞬間內不知施放了多少道符,尤為驚人的是這些符文的施放順序似乎經過精心計算一般,符意相衝相突並沒有造成絕對的混亂甚至是自我湮滅,而是層層疊加,直至最終爆發,把寂清冬日庭院裡的天地元氣撕扯成了一片恐怖的湍流海洋。

    無數道符文形成的天地元氣湍流,就像是一片狂暴的海洋,籠罩著整個庭院,以符意切斷修行者念力與符紙或本命物之間的聯繫,這種施符的手法異常神妙,可以想像谷溪此人在符道上浸淫了多長時間,擁有怎樣強大的實力和境界。

    好在那些元氣湍流自身旋轉迅速,大尺度下的移動速度並不快,並不能馬上傷害到寧缺的身軀,但谷溪卻成功地阻止了寧缺施放符文,以此觀之,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就猜到了寧缺真正的殺招不是那把朴刀,而是那個錦囊。

    錦囊裡的符文只能憑念力施放,寧缺似乎只能束手就擒,然而他面色不變,手腕一翻,如同墮落泥沼的朴刀嗡嗡輕鳴起來,刀面上那些細微的符線開始耀耀發光。

    師傅留給他的神符有錦囊相隔,無法以意念相通,朴刀卻是一直緊握在他的手中,肌膚相親自然能通,瞬息之間,書院師兄們精心打造的符線便開始展現它真實的威力,刀鋒嗤的一聲破開那些湍流,砍向谷溪的面門!

    揮刀砍下的寧缺臉上沒有什麼神情。

    谷溪的臉上也沒有什麼神情,他看著迎面砍來的朴刀,似乎根本感覺不到刀鋒上所攜帶的寒冷氣息,負後袖中的右手不知何時出現在二人之間,那根看上去尋常無奇的手指。就像是此時庭院內正在飄落的雪花一般,輕輕地落在刀面上。

    朴刀符意初作,剛剛切割開泥沼般的湍流海洋,速度緩慢,所以那根手指才能如此輕易地落在刀面上,只是一根手指又能對這把噬魂寒冷的朴刀做些什麼?

    手指在朴刀刀面上撫摩而過。隨著指腹移動,所觸之處的刀面繁複符線光亮驟斂,那些強大無比的符意隨之而消失無蹤,原來指腹之下竟有一片極小的符紙,而那片符紙正隨著指頭的移動而不停釋放著強大的符意!

    那根手指最終來到了刀柄處。細長朴刀之上的符文線條全部失去了原有的明亮光澤,變成一把普通至極的凡鐵,再也沒有力量向前遞上一分。

    這場戰鬥非常奇異,寧缺的境界實力根本沒有辦法得到完全的展現,便被對方提前破除。無論是左手的錦囊還是右手的朴刀。似乎對方知道他所有的戰鬥手法,提前便做好了準備,讓他根本無法施展,只有默然等死。

    谷溪的雙眼瞇成了兩道縫,靜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寧缺的臉,說道:「你死了。」

    寧缺感覺朴刀彷彿像座小山那般沉重。他沒有說話。

    谷溪看著他,平靜說道:「那年春天在北山道口你殺了我三名下屬。所以我知道你有三把刀,我為之準備了很多道符和很多手段。所以哪怕你有再多把刀也沒有意義,另外我很清楚你是顏瑟大師的傳人,雖然不清楚大師是不是會贈你幾道神符,我自然也要做些準備,我甚至派人去查過,顏瑟大師帶你學習時去過哪些道觀佛寺亭榭,為的就是評估你的符道境界,相信我,雖然你還沒有施出那些可憐的小火球,我也很認真謹慎地為之做了準備。」

    寧缺沉默看著他。

    「你念力強大,雪海氣海卻只通了十竅,修行境界洞玄下境,對天地元氣的操控則是非常糟糕,你來自渭城邊塞,刀法狠辣精準有軍中之風,性情堅狠,擅長近戰,你是神符師傳人,卻因為悟道時間太短,在符道上無甚過人處。」

    「所以我放你近身讓你以刀為掩飾動符,便佔了所有先機。」

    谷溪臉上帶著真摯的惋惜之色,說道:「兩個人之間的戰鬥就像兩個國家之間的戰爭一樣,需要最完善而準確的情報,準備的越充分便越容易獲勝,你連我也是一名符師都不知道,怎麼能來殺我?而我卻知道有關你的一切,所以你在我面前連一成的真實實力都發揮不出來,怎麼能不被我殺死?」

    寧缺看著他的眼睛,忽然問道:「你為什麼知道我這麼多事?」

    「因為我是一名軍師,我最擅長的事情便是收集整理分析情報,只要我開始留意,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谷溪最後說道:「其實你最讓我警惕的,是那個很少人見過的鐵匣子,但不知道為什麼你今天卻沒有把它帶在身邊,或者你覺得一個只會玩陰謀的軍師並不足以讓你拿出所有秘密?做為一名軍師,我非常歡迎敵人的任何輕敵。」

    ……

    ……

    將軍府冬園一角。

    夏侯桌上那盞黑濃如血的釅茶,沉默片刻後緩聲說道:「十五之後你們馬上回京,莫要有任何耽擱,讓你們母親回鄉把老院子收拾一下,那些窖裡的醃菜拿出來多晾晾,少些辛澀味來年冬天煮白肉味道不錯,但你們不能離京,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府裡,也莫要與那些王公大臣來往,便是親王府也不要去。」

    兩名青年將領跪在書桌前,正是他的兩個兒子,一人叫夏侯謹,一人叫夏侯端,二人在嚴苛家教之下,便像自己的姓名般老實本分,全然沒有絲毫跋扈囂張氣焰。

    平日裡二人當著父親的面連大氣都不敢喘兩聲,然而今日從父親的交待裡聽出了心灰意冷的味道,猜到父親準備辭官歸老,不由震驚異常,聯想到今日來到冬園的那輛神秘馬車,忍不住說道:「父親,今天那些人究竟是誰。他們怎敢……」

    夏侯看著桌上那杯濃茶,面無表情說道:「莫要猜測也莫要多事,你二人歸京是為父給夫子與陛下做出的保證,若不想家門傾覆無存,就老實一些。」

    忽然間,他濃若墨蠶的眉毛蹙了起來。

    桌上那杯濃釅醇潤的黑毫茶湯上現出極細微的幾道紋路。

    夏侯轉頭向窗外望去。知道谷溪這時候應該已經動手。

    他並不知道谷溪是怎麼安排的,就像不知道草原上馬賊群襲擊糧隊的細節一樣,他只知道谷溪雖然有些連他也不清楚的想法,但絕對會忠於自己,並且能夠確保寧缺死後這件事情不會牽涉到自己。然而大先生真的會出現誤判嗎?

    ……

    ……

    將軍府冬園另一角。

    大師兄看著窗外北方一眼,然後低頭繼續看書。

    山山安靜地坐在書桌另一頭描著小楷。

    正如谷溪計算的那樣,大師兄以為這時候是寧缺在殺人,沒有想到寧缺在被人殺。之所以他會如此肯定,不是因為他像夏侯所想的那樣出現誤判。而是就像先前他曾經對山山說的那樣。他非常信任寧缺的選擇。

    前些日子他隨老師周遊各地,曾經路過渭城,對小師弟做過一次無人的家訪,他知道小師弟的成長經歷,所以他相信小師弟雖然實力確實有些糟糕,但對危險的敏感和對時機的掌握。絕對是後山裡最出色的那個人,在沒有絕對把握之前從來不會出手。此時他既然已經出手,那麼必然便會勝利。

    ……

    ……

    無數道符文散發的強大符意。讓庭院間變成一片狂暴的海洋,天地元氣被撕扯成湍流亂絮,修行者的念力無法貫通穿行,更談不上借用天地元氣對敵。

    錦囊裡的神符根本無法啟動,朴刀上的符線被指腹下的符紙碎末斂成普通的圖案,身體四周全部是危險的元氣湍流,普通人的身軀只要輕輕碰觸便會裂開噴血,無論怎麼看此時的寧缺已經變成了網中的飛蛾,再也無法活下去。

    然而軍師谷溪並不知道另一件事情,寧缺確實無法操控庭院間的天地元氣,但他自己的身體卻有足夠豐沛的天地元氣,浩然氣!

    寒風落雪間,寧缺深深吸了一口氣,識海裡意念微轉,身體腰部的雪山驟然一暖,積蓄在腹部那個通道裡的浩然氣瞬間湧出,向身體的每個部分灌注。

    朴刀之勢已經去盡,所以他沒有選擇把浩然氣傳遞到刀身上,而是毫不猶豫地鬆開刀柄,散握的五指向內一縮,緊握成拳。

    寧缺一拳擊出。

    谷溪瞇著雙眼,神情平靜自信,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哪個修行者,敢用、能夠用脆弱的身軀強行突破二人間那些危險的天地元氣湍流。

    寧缺的拳頭上忽然生出一陣狂風,無數道氣流從手指間、從手背上那些毛孔裡狂暴的噴湧出來,輕而易舉地把那些元氣湍流撕成碎絮!

    世間一天地,體內一天地,兩個天地間的氣息同源同本,根本沒有任何區別,所以當浩然氣從拳頭上噴湧而出時,那些湍流就像被洪水漫過的漩渦般消失無蹤!

    谷溪如縫般瞇著的雙眼驟然睜大,震驚之餘依然帶著一抹期盼。

    因為那個拳頭再如何強大,也不足以湮滅空間裡所有的元氣湍流,依然還有些危險的湍流存在,他很想看到下一刻那個拳頭被割裂成碎末的畫面。

    然而他失望了。

    寧缺的拳頭不是拳頭,至少不是普通人的拳頭。

    因為他現在的拳頭很硬。

    硬到那些能將修行者肉身切斷的元氣碎絮,只能在上面留下一些極淺的血口。

    谷溪瞪著越來越近的拳頭,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因為這個拳頭的運行速度已經快到超出了他的反應速度。

    他只來得及在眼眸裡流露出驚恐的情緒。

    因為他至少來得及想明白一些事情。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修行者可以在沒有天地元氣的情況下戰鬥。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修行者的肉身可以強大到無視元氣湍流。

    寧缺的拳頭落到了谷溪的臉上。

    谷溪的頭顱瞬間暴裂。

    一具無頭的屍身跌落薄雪之中。

    ……

    ……

    庭院內的符意漸漸淡去,那些細碎的元氣湍流同時消失無蹤。

    一張符紙飄落在谷溪的屍體上,寧缺沉默看著漸漸燃起來的火焰。

    「在戰鬥中情報很重要,但不能太過依賴情報,因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那個秘密往往藏在心裡最深處,從來沒有人知道。」

    「我最大的秘密不是那個鐵匣子,而是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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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初一,巷有雪

  庭院裡,軍師谷溪的屍體漸漸被燒成灰燼,石板上的殘雪逐漸融化,變成一道人形的詭異的小島,讓這些畫面發生的,便是死者曾經輕蔑提到過的那些小火球。
  
  寧缺站在旁邊沉默觀看,他並不知道大師兄在將軍府冬園裡會因為自己的表現而滿意,他只是為自己先前的表現而感到滿意。
  
  軍師谷溪居然是如此強大的一名符師,這確實是他沒有想到的事情,能夠把天地元氣撕碎成無數道細碎的湍流裂縫,谷溪至少動用了三十道符文,而且還能讓這些符文沒有相互衝突,手段著實驚世駭俗。面對著敵人籌謀已久的手段或者說謀劃,他選擇了最簡單直接的應對方式,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陰謀都像火中的殘雪那般脆弱,他非常滿意自己先前的應對。
  
  當那個拳頭轟開谷溪頭顱後,他胸腹間那些悲傷澀滯似乎也被同時轟開,一片開闊清曠,憶起魔宗山門前的那千萬顆石頭,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冬樹蔭影下,他心中生出很多不甘,那些讓情思不得暢快的存在便是所謂塊壘,何以澆塊壘,憑胸中一道浩然氣足矣,何以養浩然氣?遇著你想殺應該殺的人時,直接把他殺了便是,瞻什麼前顧什麼後,想什麼大局?
  
  「我自山川河流草原來,我自村莊將軍府裡來,所來只為取你的性命。」
  
  寧缺輕聲說道這首經過簡化後的桑桑寫的復仇小詩,雙手握著朴刀把地面上殘留的那些足印痕跡全部抹去,他不擔心自己會被夏侯抓住什麼把柄證據,只是很注意不讓世人從中發現自己已經入魔的真相。
  
  做完這些事情他輕輕躍出那道灰白色的府牆,遠處不知哪個民宅裡再次傳來清晰的蔥香他怔了怔後向巷口外走去面容平靜神態安詳,哪裡像是一個自幽冥間探出骨爪想要復仇的死神,只是一個急於歸家的旅者。
  
  ……
  
  ……
  
  寧缺回到將軍府時,冬園內外一片混亂,所有校尉僕役的臉上都寫滿了震驚和恐懼的神情,想來軍師谷溪死亡的消息已經傳開,他沒有什麼表情,沉默走到冬園那道石門外的馬車畔,接過山山遞過來的行李。
  
  冬園外的石階上,夏侯大將軍正在和大師兄告別那張冷若寒鐵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似乎那名忠誠下屬的死亡對他的心境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忽然夏侯回頭望向寧缺。
  
  寧缺神所平靜回望著他。
  
  雖然剛剛砍斷夏侯的一支手臂,但寧缺的心裡沒有任何警惕之意。他和復侯都殺過很多人,觸犯過很多條唐律,他們的身份地位都不普通,只要沒有證據沒有被當場抓住,那麼便拿他們沒有辦法。
  
  看著石階上中年男人微微挑起的霸眉,看著對方眼中毫不掩飾的冷冽殺意,寧缺想起呼蘭海畔那個無法停下的拳頭,然後想起自己先前擊出的那一拳,笑了起來。
  
  在這時寧缺很想對夏侯說我會在長安城等你,等著殺死你,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安靜把沉重的行囊背起跟著大師兄上了馬車,然後輕輕拉了山山一把。
  
  ……
  
  ……
  
  「其實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開心。」
  
  簡陋的車廂中,大師兄看著窗外土陽城的街景,忽然開口說道:「仇恨不是靠鮮血就能洗清的,所以殺人這種事情真的沒有太多意思。」
  
  然後他回頭望向寧缺,神情溫和說道:「我不是侈談什麼寬恕之道,當然不是要你隨時被人去殺,只是這種事情如果循環發展下去,很難找到什麼盡頭,而且不停被人復仇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我和你的師兄師姐們可以躲在書院後山不出來,但你若要入世便沒有辦法躲,書院的名字就算有三十幾斤豬頭肉那般重,唐律就算再嚴苛,若對方連死都不怕,自然也不會在意這些。」
  
  寧缺聽著大師兄的教誨,沉默思忖片刻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什麼。
  
  寒風掀起馬車的窗簾,不知從何處再次傳來濃郁的蔥香,他不解向窗外望去。時已近暮,白天人煙稀少的土陽城街道上,卻顯得熱鬧了很多,軍士與百姓們的臉上都帶著喜悅的笑容,不久前發生的血案並沒有對俗世的生活造成太大影響。
  
  寧缺不知想到什麼,跳下了馬車走進街畔一家還開著的土產鋪子,給桑桑買了些東西後,走出鋪子時,遠方城牆上忽然響起一聲響亮的悶響,他微驚望去,只見幾道煙花射向空中,照亮了逐漸深沉的夜色。
  
  他提著紙袋站在街邊,看著美麗的煙花,臉上露出微笑。
  
  今天是年節,土陽城裡家家戶戶都在包餃子,難怪整座城裡都充溢著刺鼻的蔥香。
  
  煙花聲聲,天啟十四年就這樣結束了。
  
  ……
  
  ……
  
  夜色剛剛降臨長安城。
  
  臨四十巷巷口停著一輛黑色的馬車,卻沒有馬,車廂暗沉似是精鋼鑄鐵打造而成,上面刻著繁複的線條,那些線條間承了太多灰所以顯得有些頹敗。
  
  一塊濕抹布從車廂底部探上來,把廂板繁複線條裡的灰擦掉,頓時那些線條恢妾了原有的生命力,變得美麗而生動起來。
  
  桑桑把抹布放進水桶裡用力搓洗了陣,然後把被井水凍的發紅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看了一眼老筆齋旁緊閉的鋪門,然後吃力地提著水桶進了鋪子。
  
  去年年節時,旁邊的吳掌櫃和吳嬸邀請她和寧缺一起吃的年飯,大概是因為前些日子的擾嚷,吳嬸今天中午邀她去吃飯時的神情有些訥訥然,似乎並不想她答應。
  
  桑桑看出來了,所以她沒有過去吃飯。
  
  走回天井把髒水倒掉,她看著牆角一新一舊兩個甕發了會呆,然後去廚房給自己煮了碗麵條,沒有煎蛋,只是多放了幾粒蔥,便算是過了年。
  
  隔壁邀不邀她去吃年夜飯,桑桑不在乎,寧缺不在家,所以她願意過的更簡單一些,吃完麵條後,她把鋪門關上,然後爬上微涼的北炕鑽進被褥中。
  
  她天生體質虛寒,要靠體溫把袂褥捂熱,是很困難的事情,她已經習慣了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入睡,所以她把細細的手指伸到眼前,看著指間燃燒的那抹昊天神輝,藉此打發著時間,然後又數了一遍枕頭下的銀票,才閉上了眼睛。
  
  天啟十四年最後的夜,昊天彷彿也要給人間增添一些煙花般的美麗,悄無聲息散去長安城上方厚沉的雪雲,讓星光灑向或安靜或熱鬧的宅院。
  
  清淡的星暉落在臨四十七巷老筆齋中,落在天井裡那兩個寂寞的甕上,也落在老筆齋後院的圍牆上。牆頭殘雪間有一隻寂寞的貓,它正舔著在冬雪裡與同類搶食後留下的傷口,抬頭看了一眼星星,痛苦地輕輕喵了聲。
  
  ……
  
  ……
  
  一個帝國要強威不衰,需要有很多人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尤其是維持帝國運轉的官僚機構。大年初一,長安城裡的百姓還在酣睡或宿醉未醒時,朝廷裡很多衙門已經開始提前辦公,尤其是負責都城治安的府衙更已經是全體行動起來。
  
  數十名長安府的衙役手執鐵索戒尺,來到臨四十七巷,大年初一的巷子,灰牆上壓著厚雪,不像以往那些年歲裡熱鬧溫馨,而是變得壓抑肅然起來。
  
  衙役們敲開所有臨街的鋪面,極有禮貌卻又不容置疑地請鋪子裡的人們離開,無論是去親戚家串門還是去西城逛街,總之不准留在巷子裡。
  
  賣假古董的吳老二罵罵咧咧地上了馬車,吳嬸上馬車時回頭看了旁邊緊閉的鋪門一眼,心想桑桑還在鋪子裡,應該不會有事吧?
  
  桑桑沒有事,她像平日那般很早便起來了,只是吃完昨天的剩飯,擦洗了一遍桌椅筆硯後,便再也找不到什麼事做,所以坐在桌邊撐著下巴發呆。
  
  便在這時,老筆齋的鋪門被人敲響。
  
  她打開舖門。
  
  老筆齋外是幾名長安府的衙役,面容冷峻甚至有些兇殘,手裡的鐵鏈在寒風中叮叮作響,應該不是被風吹動,而是被手搖動的。
  
  領頭的那名中年官員穿著青色官服,雙眉微白,臉上大有滄桑之意,正是長安府衙最厲害的捕頭鐵英大人。
  
  鐵英看著眼前這名黑瘦的小侍女,微微一怔,問道:「你就是桑桑?」
  
  桑桑微怔,點了點頭。
  
  鐵英看著她皺看問道:「前些時日,是不是有個老人在你這裡呆過?」
  
  桑桑抬頭看著他。
  
  鐵英取出一張畫像,遞到她面前。
  
  桑桑看了看,確認他們要找的果然是老師,說道:「他已經死了。」
  
  「我知道。」鐵英說道:「這個老人是朝廷通緝的犯人,你收留他這麼長時間,卻沒有向官府報告,有容凶之嫌,所以你得跟我們走一趟。」
  
  桑桑思考了一會兒,仰頭看著他認真問道:「要走多長時間?」
  
  鐵英和身後的那些長安府衙役都愣住了。
  
  他們今日奉命前來緝拿犯人,根本沒有想到是個如此年幼的黑瘦小侍女,而這名黑瘦小侍女竟然沒有表現出任何害怕,這更令他們感到有些難以理解。
  
  桑桑接著問道:「要帶被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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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六章 桑桑眼中無血
  
  被長安府衙役圍住家門,還能如此冷靜問要不要帶被褥,這種人要莫是和官府打了無數次交道的地痞流氓,要莫是毅然赴死不惜己命的狠匪,桑桑很明顯和這兩類人沒有任何關係,所以鐵英捕頭愣了半天才點了點頭。
  
  任何故事總要有些波折,當桑桑抱著捆成一團的被褥跟著衙役們走出老筆齋,被一群青衣青褲青鞋的青頭漢子們擋住了去路。
  
  衙役們的神情驟然緊張起來,如果是尋常江湖漢子,哪裡敢和朝廷正面作對,然而他們清楚這些青衣漢子都是魚龍幫眾,而魚龍幫則走過了明路的朝廷打手。
  
  這些日子,老筆齋一直是魚龍幫重點看守的目標,長安府衙段們執索拿人早就驚動了他們,尤其是看到鐵英進入老筆齋,負責監視此地的幫眾更是絲毫不敢怠慢,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幫主齊四爺。
  
  桑桑與齊四爺見禮,小小的身子抱著大大的被褥半蹲行禮,顯得有些滑稽。
  
  齊四爺點點頭,然後看著鐵英似笑非笑說道:「鐵捕頭,你應該很清楚臨四十七巷是誰家的產業,你也應該很清楚老筆齋老闆和我魚龍幫之間的關係,你更應該清楚前年春天因為這鋪子鬧出來的那些事,所以我不清楚您這是想做嘛呢?」
  
  鐵英心想春風亭一夜血案誰不知曉,便說前些日子府裡的衙役也在注意看顧這間老筆齋的安全,然而今日卻是迫不得已,微澀說道:「四爺,我勸你今天最好不要插手這件事情,我只提醒你一句,我家府尹大人從昨夜開始便發高燒,一直昏迷不醒,連他老人家都被迫動用了裝病這招,更何況是你。」
  
  長安府尹發燒到昏迷不醒?齊四從鐵捕頭這句刻意漏出來的話語間,頓時察覺到了極大的凶險,然而沉默思忖片刻後他依然沒有讓開道路,揮手示意屬下的青衣漢子把臨四十七巷兩頭堵了起來,說道:「這是朝二哥的交待。」
  
  春風亭朝小樹早已不是魚龍幫的幫主,離開長安城已近一年,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還會重新踏入這座雄城,然而對於齊四以及魚龍幫中兄弟而言,那個男人永遠是他們的大哥他們的幫主,朝二哥的話比聖旨更有力量。
  
  鐵捕頭看了他一眼,湊近壓低聲音說道:「你來時在巷口有沒有看見一個人?」
  
  齊四爺望向巷口,只見巷外一間鋪前坐著今年輕的男子,那男子穿著一身簡單的棉襖,臉頰瘦削有些黑沉脫皮,看來前些時日曬過很多毒辣的日頭,就那般尋尋常常坐著,卻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鐵血肅殺味道。
  
  「那個人是誰?」他的眼睛瞇了起來。
  
  鐵捕頭說道:「王景略。」
  
  齊四神情驟凜,沉默半晌後重複道:「知命以下無敵王景略?」
  
  對於市井街坊裡的普通百姓們來說,修行者的世界是一個奇妙而遙遠的地方,他們對那個世界的瞭解很少,然而王景略這個修行者卻不同,因為他的名氣太大,大到連普通百姓都知道他是帝國年輕修行一代的希望。
  
  鐵捕頭看著齊四臉上神情,低聲說道:「我不知道是誰向長安府舉報這小姑娘窩藏逃犯,我只知道壓力來自軍部,而王景略就是代表軍部來盯著我們。」
  
  齊四爺微微皺眉說道:「王景略……不是親王的人嗎?」
  
  鐵捕頭說道:「就是前年那場血案之後,宮裡一道旨意把他發配到了南疆戰場,現如今他已經是軍部紅人,是許世大將軍的親信。」
  
  聽到許世大將軍的名字,齊四的神情變得愈發凝重,現如今他是長安城黑暗世界的領袖,暗中還有著侍衛處的背景,然而又哪裡能硬抗大唐帝國軍方第一人?
  
  鐵捕頭搖了搖頭,示意下屬衙役帶著桑桑離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齊四明明已經警懼畏怯,卻依然強悍地不肯讓開道路,他盯著鐵英的眼睛,說道:「我已經派人往宮裡傳信,你再等等。」

  鐵捕頭微微蹙眉,說道:「不過是個小侍女難道還要鬧到宮裡去?」
  
  齊四沒有解釋,衙役們聽到宮裡二字,就像魚龍幫眾聽到軍方二字一樣,警懼萬分,既然魚龍幫沒有翻臉動手的意思,只是讓他們等等,所以他們決定等等。
  
  長安城裡高官貴人無數,皇親國戚滿街,隨便一個茶藝師就有可能是名修行者,所以在長安府做事的人,最擅長的便是裝病,最多的便是等待的耐心。
  
  但鐵英和衙役們有耐心,不代表所有人都有耐心。
  
  比如王景略。
  
  離開長安城,奉陛下旨意前往南疆投軍贖罪,兩年間在沙場上浴血廝殺,這位曾經的大唐第一青年高手,微胖的臉頰瘦了些,曬黑了些,如藕般的手指漸漸如竹般蒼勁,他的性情也更多地帶上了軍隊特有的鐵血肅殺氣息以及果斷。看著那些魚龍幫眾把長安府衙役堵在巷中,王景略捺著性子等了會兒時間,待發現似乎那些人準備繼續等下去時,他決定不再等了。
  
  掏出兩塊銅板輕輕擱在茶碗旁,他輕掀前襟長身而起,走進臨四十七巷,隨著他的腳步踩過巷間的殘雪,巷側牆外的樹枝簌簌作響,樹枝上的殘雪紛紛落下,就像是下雪一般,卻沒有沾到他身上那件布襖絲毫。
  
  魚龍幫眾警惕看著他。
  
  齊四爺警惕地看著他。
  
  王景略緩步走到老筆齋前,靜靜看著齊四爺。
  
  齊四感覺對方的兩道耳光彷彿像鎚子一般狠狠擊打在自己的心上,身體驟然感覺乏力虛弱,雙腿一軟險些坐到地上,趕緊狠狠一咬舌尖讓自己清醒過來。
  
  「前年在春風亭,我曾經想殺朝小樹,現在想來那時候的我確實有些過於妄自尊大,不知市井黑夜之間隱藏著怎樣的強者。」
  
  王景略說道:「但你不是朝二,不是劉五費六,不是陳七,你只是最沒有用的齊四,所以朝廷才會讓你來執掌魚龍幫,然而沒有朝小樹的魚龍幫就不再是以前那個魚龍幫,現在的魚龍幫,根本沒有資格參與到這件事情裡。」
  
  說完這句話,他回身極感興趣看了一眼藏在那堆被褥後的微黑小臉,認真看了片刻後忽然笑了起來,淡淡說道:「走吧。」
  
  桑桑抱著厚厚的被褥,偏著小臉看了一眼前面的地面,便跟著他向巷外走去。
  
  噗的一聲!齊四沒能壓抑住體內的傷勢,痛苦地噴出口鮮血。
  
  他抹掉臉上的血水,看著王景略的後背狠狠說:「朝二哥同樣是修行者,但他平日裡對幫中兄弟和街坊就像尋常人一樣平靜淡然,從不會像你這樣以修行為驕傲,我雖然不懂修行但我懂看人,我敢打賭你這輩子都不可能追上他。」
  
  王景略腳步微頓,轉身看著他微笑說道:「我以前一直想成為世間第一,但後來才發現這種想法太不現實,不過那又如何?能比世間絕大多數人強就很好了。」
  
  齊四爺知道面對這般強大的修行者,幫中的兄弟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因為魚龍幫畢竟不是軍隊,然而他實在沒有辦法任由王景略就這樣把桑桑帶走。
  
  他無法想像以後某一天朝二哥回到長安城,問他桑桑被帶走時你在做什麼而自己只能回答當時我在吐血實在沒有任何辦法而且我真的怕了。
  
  齊四看著王景略忽然怪異地笑了笑,然後從腰畔抽出一把小刀,毫不猶豫向自己心窩狠狠紮了下去!
  
  刀鋒之下便是死亡,然而齊四爺卻是毫無懼色,看都沒有看刀一眼,只是狠狠盯著王景略的眼睛,眼睫毛都沒有眨一下。
  
  事實上,當齊四爺做出抽刀自殺這個決定時,心情非但不灰暗反而有些快活,因為他終於找到了一個阻止對方的方法那就是自己的死,亡。
  
  王景略說的很對,他這個魚龍幫幫主沒有辦法和朝二哥相提並論,更不可能正面對抗帝國軍方和一位知命以下無敵的修行者。
  
  但魚龍幫畢竟是陛下的東西他畢竟是魚龍幫的幫主,他的死亡就算不能改變太多事情至少可以拖延下時間,拖到宮裡來人,拖到死訊傳入宮中讓陛下動怒。
  
  至於死亡本身,身為江湖兒郎的他真的不在乎,他自幼便在長安城的污水溝和夜色裡廝混,殺的人不多,見過的死人太多,對生命早已淡漠到了令人心悸的程度。
  
  看著這道刀芒,王景略眼瞳驟縮,便是他也被這刀裡所隱藏的冷漠狠辣所震撼,在修行者看來這些世俗凡人都是螻蟻一般的存在,然而他自問自己做不到對自己的生命如此冷漠,這種狠厲的態度實在是難以想像。
  
  血性這種事物總是容易讓男人們興奮然後尊敬,無論是高高在上的修行者,還是在社會底層煎熬的流氓,他們的人生中總有某個片刻會寫著血性二字。
  
  王景略也是男人,所以他很欣賞齊四爺的果斷狠辣,因為這和欣賞,他決定不管事後會有什麼麻煩而不去攔阻對方——慷慨赴死者都值得尊敬,不容打擾。
  
  桑桑不是男人。
  
  桑桑是女人。
  
  被實用主義者寧缺教育長大的桑桑,真的很難想明白血性是什麼東西。
  
  所以那把鋒利的短刀沒能插進齊四爺的心窩,而是插進了一團棉軟的被褥。
  
  桑桑收回手,看著被捅破的被褥,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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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8 20:12: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手中握著的將來               

    齊四爺很愕然很糊塗,他不明白為什麼在刀鋒及體前的那瞬間,自己握著刀的右手腕處忽然生出一陣劇痛,那種痛是一種燒灼般的痛楚,清晰明確到無法控制,所以他才沒能捅穿自己的心窩。他更加想不明白明明那把刀和自己的胸口之間只隔著那麼窄的一道縫隙,桑桑那小丫頭懷裡抱著的棉褥怎麼能塞得進來?

    因為震驚惘然於這些問題,他竟是忘了阻止長安府衙役把桑桑帶走,直到那些人走出臨四十七巷他才清醒過來,有些惱火地摸了摸剃成青皮的光頭,咕噥著罵了幾句髒話,一屁股坐到了老筆齋門前的石階上。

    「麻煩四爺幫忙盯著床下的東西還有天井裡那兩個甕,可不能弄丟了。」

    桑桑臨走前留下了一句話。所以他決定在桑桑回來之前,自己就一直坐在石階上,吃喝拉撒睡皆如此,反正不能離開一步。

    天啟十五年的第一天,長安城下起了小雪。

    雪花緩落而稀疏地向地面降落,在枝椏間偶能留存,落在石板縫裡也能稍駐,但落在單薄衣裳下的瘦削肩上,便瞬間化成為水漬。

    桑桑低頭看了一眼肩上的水清,把懷裡厚重的被褥往上掂了掂,顯得有些吃力,她可不想把被褥放到腳邊,被雪水弄髒了可不好。

    整座長安府寂靜無聲,沒有師爺出來示事,沒有通判召喚下屬問案情,一應官員衙役都躲在各自的房間裡,便是三急也寧肯繞遠路,不肯從園門前過。

    事實上先前官員甚至沒讓她進衙,讓她站在府前石階下侯命。然而一瘦弱侍女站在風雪裡,站在肅穆衙門前,不知惹來了多少民眾旁歡,議論。

    長安百姓最是膽大,連皇帝宰相都敢罵,更何況是區區長安府,一時間府外不知響起多少污言穢語,甚至長安府漆黑的大門上多了很多雪球的痕跡。

    官員們迫於無奈才讓桑桑進了長安府,卻依然不肯問話,只讓她站在園門前。

    瘦弱矮小的小侍女,抱著被褥站在雪間,看上去十分孤單可憐。

    王景略一直在旁看著她,想著先前齊四爺抽刀自殺那幕畫面,他總覺得有些詭異,難道說這個小侍女竟是深藏不露的強者?可當時巷中的天地元氣確實沒有絲毫變化,他沉默思忖片刻後自失笑了起來,心想這小侍女與書院有些牽扯瓜葛,自己大概便是因為此才會想的太多了些。

    緝拿老筆齋的小侍女回軍部審問,弄清楚她與光明神座之間的真實關係,以釐清這件事情的真相,防止帝國受損,這是鎮國大將軍許世親自下的命令。然而窩藏逃犯畢竟屬於司法範疇,神聖不容侵犯的唐律中寫明禁止軍方干涉所有司法案件,所以軍部才想著讓長安府出面,然而再用叛國的罪名把她送到軍部。

    王景略已經把名帖和鎮國大將軍親筆書寫的執信送進了長安府深處,只待那位府尹大人出來說句話,滿足了唐律的要求,他便可以把桑桑帶走。

    然而長安府尹上官楊羽大人的病似乎愈發重了。

    師爺愁眉苦臉看著王景略,說道:「大人從昨天中午開始發燒,傍晚時分便昏迷不醒,多此時滴水未進,太醫院來了兩位老人,也完全沒好法子。」

    王景略為厭惡看了那名師爺一眼,心想你家大人若一心想裝昏扮死,別說太醫院的御醫,就算是西陵神殿賜來神丹,也沒辦法讓他從床上爬起來。

    「那府尹大人究竟何時才能視事?」

    「其實……依卑職看來,若軍部想要問那小侍女什麼事情,也不見得非要帶到軍部去問,說實話長安府上上下下誰都不敢擔這事,您盡可以在這園子裡問。」

    「窩藏逃犯,唐律裡可沒寫軍部可以以此問案。」

    「只是私下問問又不是衙裡的正式詢查,無礙的。」

    王景略揮手讓那名師爺離開,沉忖片刻後緩步走到園前,看著那名站在微雪間的小侍女,看著她微黃髮絲上的雪花,微微皺眉問道:「冷不冷?」

    桑桑抱著厚厚的棉被,真沒覺得冷,搖了搖頭。

    王景略從衣服裡取出幾份文書,擱到桑桑抱著的棉被上,逐頁翻開指著上面的字跡,介紹自己的身份:「我叫王景略,修行宗門乃龍虎山一脈,大唐天樞處登記在冊,如今在軍部任職,依照唐律,我有權力向你問話。」

    鎮國大將軍許世毫無疑問是大唐軍方第一人,便是這樣的大人物詢問一名小侍女,也必須把明面上的程序走完整,不是因為這名小侍女身後的書院背景,而是因為他要表現出來尊重唐律的態度,並且讓書院看清楚這個態度。

    王景略跟隨許世在南疆征戰時久,非常清楚那位老將軍孤拐強硬的個性,加上大唐帝國尚武,軍方地位特殊,所以他並不擔心書院的反應。

    「那個老人曾經牽涉到十幾年前長安城的一格血案,西陵神殿指其背叛昊天,全世界都在搜捕他,然而他卻在老筆齋裡和你一起生活了很多天,我想問你……」

    王景略微微一怔,停止了詢問,因為他發現桑桑把頭抵在厚厚的棉被之上,似乎根本沒有聽自己問題的想法,更沒有回答問題的意思。

    他微微厭煩說道:「你只是一個婢女。你不要指望你的少爺,甚至書院會替一個婢女出頭,我不想為難你,只要你能說清楚自己與那位老人之間的關係。」

    桑桑抬頭看著他,說道:「我不能說。」

    王景略微異說道:「為什麼?」

    桑桑說道:「小時候少爺警告過我,我不可以回答陌生人問出的問題。」

    王景略不知該說些什麼。

    就在這時,園內響起一道平靜而充滿威嚴感的聲音。

    「小姑娘,有些同題是你必須答出來的。」

    一把黃油紙傘出現在長安府,傘面上有細碎的雪花。

    說出這句話的不是傘下的道人,而是傘畔一身待衣的某位官員。

    王景略微微皺眉。以往在親王府做客卿時,他對朝廷裡的強者沒有太多瞭解,那個雨夜竟是完全猜不出顏瑟大師的身份,如今他已經是朝廷裡的一分子,知道了很多事情,所以很輕而易舉地認出了這兩人的身份。

    一身絳衣的官員是大唐天樞處的最高官員諸葛無仁,撐著把黃油紙傘的道人則是國師李青山的弟子何明池,這樣兩個人同時出現,足以代表朝廷裡的修行者。

    王景略沒有想到除了性情孤拐、身份尊崇的許世大將軍,朝廷裡居然還有別的人對這個黑瘦小婢女感興趣,難道他們不知道老筆齋的主人是誰?

    諸葛無仁看著王景略微微點頭致意,說道:「本官不知道軍部要查什麼案子需要詢問此女,不過我們倒確實有些緊要事情需要問她。」

    大唐天樞處是帝國管理修行者的機構,與軍方及昊天道南門的關係都極為密切,主官諸葛無仁向來極為神秘,傳聞這名官員根本不會修行。

    王景略此時確實沒有從他身上感知到任何氣息,然而卻愈發警惕。不會修行的官員,能夠把朝堂和軍中那麼多強大的修行者管的服服帖帖,除了大唐帝國本身的力量之外,這種人毫無疑問是很了不起的角色。

    何明池收了黃紙傘,看著王景略輕聲解釋說道:「我與諸葛大人去了臨四十七巷,才知曉這個小婢女已經被王先生帶到了長安府,所以便過來了。」

    王景略道:「不知諸葛大人要問什麼問題。」

    諸葛無仁冷漠說道:「自然是你不能聽的問題。」

    王景略沉默片刻後自嘲一笑,負手於身後緩步向外走去,說道:「最好快些。」

    嘩的一聲,黃油紙傘再次在何明池手中打開,隨著傘面蓬散,一道若有若無的氣息也隨之籠罩住長安府這片園子,外界的聲音頓時變得微弱起來。

    桑桑抬頭好奇看了黃油紙傘一眼,大概是想到了自己那把大黑傘。

    何明池以為小婢女在擔心什麼,溫和笑著解釋道:「只是隔音而已,不會對你造成什麼傷害,諸葛大人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問你,你照實回答便好。」

    諸葛無仁盯著桑桑的眼睛,語氣陰惻問道:「顏瑟大師和光明神座同歸於盡之前,世間只有你在那座山頂,我想問你的是大師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

    這位官員的語氣很是冷厲,何明池忍不住微微皺眉,大概是在想寧缺師弟既然是天樞處的客卿,你為何對他的侍女何必如此強硬?

    桑桑看著官員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那輛馬車是顏瑟大師留給我家少爺的。」

    諸葛無仁帶著厭慢和惱怒情緒厲聲喝斥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那個。」

    桑桑完全沒有被對方的模樣嚇住,非常認真地回答道:「無論是馬車還是別的任何東西,就算有也都是留給我家少爺的,所以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呢?」

    諸葛無仁深深吸了口氣,冷漠說道:「然而有些東西太過重要,就算是當事人也不能私相授受,因為那件東西干係著整個大唐帝國的將來。」

    何明池撐著黃紙傘沉默不語,他非常不讚同天樞處的舉動,但他必須承認諸葛大人這句話很正確。長安城這座大陣庇護大唐國待綿延千年,它的陣眼無論如何不能流落在民間,流落在一個黑瘦單薄的小侍女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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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你終究只是知命以下無敵

  在那座山上那棵樹下,臨去前的光明大神官給了桑桑一塊腰牌,憐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顏瑟大師自懷中取出一樣物事鄭重替給她,然後交待了幾句話。

  之後不久兩位老人便變成了崖畔的兩捧灰,桑桑當然不會忘記那些細節,所以她知道對面這名官員想要的東西是什麼,但她可以裝作沒有聽懂。

  桑桑不是擅長偽裝的嬌俏精靈小侍女,所以她裝沒有聽懂並不能瞞過對方的眼睛,諸葛無仁的臉色愈發陰沉,似乎隨時可能暴出怒意。

  何明池輕輕咳了一聲,然後看了他一眼,眼神裡表達的意思非常清楚。

  雖說陣眼事關重大,但畢竟是顏瑟大師傳給寧缺的,總不可能強搶,如果朝廷真不放心,大不可以對老筆齋嚴加看管,然後等寧缺回來再論。

  諸葛大人清楚他的意思,淡然說道:「何道長,我知道你是二皇子的伴讀,但我想提醒你,他畢竟是二皇子,而且你……真的不想成為大唐國師嗎?」

  何明池忽然想到,諸葛大人與皇后娘娘親近,而長安城裡很多人都知道,寧缺與公主李漁來往密切,莫非今日之事只是因為皇后娘娘不想寧缺成為日後的國師?

  他微澀笑著搖了搖頭,因為對方提到自己,本不想再理會這些事情,然而想著某件事,還是忍不住說道:「諸葛大人,你最好不要忘記她是誰的小婢女。」

  諸葛無仁沉默片刻,眼眸裡閃過一抹決然光澤,說道:「干係到帝國安危,我想即便是書院也會同意我的做法,更何況我又未曾對十三先生不敬,難道說審一個婢女便會讓書院震怒?那本官倒要問一聲,書院不干朝政難道是空話?」

  他看著桑桑冷漠說道:「顏瑟大師和光明神座留下的東西,你必須交出來。」

  此時王景略復回園中,看著二人冷冷問道:「你們問完沒有?我要帶她回軍部。」

  何明池不解看著他,問道:「大將軍要問這小婢女何事?」

  王景略應道:「光明神座之事,十四年前長安城血案一事。」

  何明池沉默,緩緩收了黃油紙傘。

  諸葛無仁漠然說道:「煩請轉告許世大將軍,除了問案,這個小婢女我們也要,親王殿下先前已經入宮向陛下求旨,西陵神殿要接她回桃山。」

  王景略眉頭微挑,嘲弄說道:「你覺得西陵神殿能壓住我大唐軍部?」

  諸葛無仁微微皺眉,說道:「依唐律,軍部根本無權過問此案。」

  王景略冷笑道:「依唐律,你天樞處更沒有資格審案。」

  何明池在旁斂氣靜聲,雖說昊天南門觀裡有很多道人,因為顏瑟大師之死對老筆齋裡的那個小侍女存在極大的怨意,但他卻並不這樣認為。

  如果換作往常,除了皇宮之外,大唐任何衙門機構面對軍方勢力時,都會下意識裡退避,然而今日天樞處對那樣得要事物誌在必得,又隱隱抬出親王殿下和西陵神殿兩座大山,竟是根本不肯退讓。

  言語間沒有火星四濺,卻把彼此逼進了絕路,最終看來看去,依照唐律唯一有資格審問桑桑的地方,還是眾人現在身處的長安府。

  王景略說道:「府尹大人聽說燒糊塗了,根本無法起床。」

  諸葛無仁嘲諷一笑說道:「既然御醫不管用,那我只好讓天樞處派些念師過來替府尹大人瞧瞧,便是燒的再厲害,撐幾句話的時間總是能行。」

  長安府在大唐帝國裡永遠是最受委屈最受氣的那個衙門,就像是大家族裡的小媳婦般無奈痛苦,今日帝國軍方、天樞處及南門觀諸方大勢力彙集於府內,竟是逼得府尹稱病不出,所有官員喋若寒蟬。

  當天樞處諸葛大人陰惻惻的話被傳到後宅內,府尹大人上官揚羽知道自己再沒有辦法繼續裝病下去,他虛弱地揉了揉痛腫的咽喉,想著昨天下午那盆冰水算是白澆了,不由哀聲嘆氣連連搖頭。

  夫人在旁憂慮說道:「不得罪書院便要得罪這麼多人,這可如何是好?」

  上官揚羽那雙難看的小眼睛裡泛過一絲狠辣意味,冷笑說道:「想要把我逼進絕路,想要事後讓我去對那位十三先生解釋,想的倒美。」

  夫人驚訝問道:「老爺莫非想出了什麼好法子?」

  上官楊羽看著與自己感情深厚的老妻,嘆了口氣,憐惜說道:「稍後不要害怕。」

  說完這句話,府尹大人從床上艱難爬起,從書桌旁摸出根堅硬的榆木棒子,痛苦地喘息數次,然後一咬牙便向自己的頭頂砸了下去!

  迸的一聲悶響,他頓時頭破血流,兩眼一黑就這麼昏了過去。

  這一次是真昏。

  房內響起府尹夫人悲痛欲絕的呼喊。

  就在府尹大人於臥房中上演誰能比我慘之慘痛戲碼時,又有人來到長安府中。

  那位管事恭謹向諸人行禮,說道:「殿下正在宮中,來不及趕過來,所以讓我過來看看,不知道桑桑姑娘究竟犯了什麼錯,竟然驚動了這麼多大人。」

  想不到這件事情會如此迅速驚動了李漁公主殿下熙王景略皺了皺眉。

  他代表著帝國軍方,完全可以不用太給公主殿下面子,只是如今誰也不知道皇帝陛下會把龍椅傳給哪位皇子,所以有些事情必須要謹慎些。

  諸葛無仁沒有向這位管事做任何解釋,用沉默表示著自己的態度。

  那位管事卻也並不動怒,來長安府前他本以為是場誤會,見著場間有如此多的大人物,才知曉事情不像殿下想的那般簡單,想必那個小侍女干係著很重要的東西,微微一笑後便與眾人告辭,用最快的速度再次通知宮中。

  公主府管事前腳離去,後宅裡便傳出最新的消息,府尹大人本已重病,心繫聖恩民俸想要勉力起身審案,不料卻因為高燒迷糊而一頭撞到門上,現已昏迷不醒。

  這等勤於政務的官員真是少見,這樣的藉口也算罕見,諸葛無仁等人哪裡會相信,憤憤然闖進了後宅,然而片刻後他們便神情複雜地退了出來。

  「我大唐竟有這般無恥的官員?」諸葛無仁感慨說道。

  何明池想著府尹大人頭頂恐怖的血洞,嘆息道:「倒也真夠狠的。」

  王景略說道:「這位大人寧肯自殘也不願意審案,佩服佩服。」

  諸葛無仁忽然說道:「既然如此,我先把這小婢女帶回宮。」

  王景略皺眉。

  諸葛無仁說道:「稍後宮裡自會有人去向大將軍解說。」

  王景略依舊皺眉。

  人來人往,雪飄雪落。

  雪在黃紙傘上樹枝上屋簷上,也落在被褥上,或許因為被褥太大遮住了抱著被褥的小姑娘,或許是因為來來往往的人想的事情都很重要,所以忘了他們討論的人就在身旁,總之站在淒風苦雪間的桑桑被人們遺忘了。

  所以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桑桑是一個不願意給寧缺惹事的小姑娘。

  所以最開始長安府索她問案她便來了,這些人讓她站在府前她便站在府前,讓她站在園前她便站在園前,讓她在風雪裡等著她便一直等著,直到她確認那個官員是真的要搶自己的東西,甚至好像還要把自己帶進皇宮。

  桑桑是個為了三兩銀子便可以和寧缺拚命的人,更何況今天這些人想從自己手裡搶走的東西明顯要值更多銀子,更何況那本來就是老師留給自己的、顏瑟大師留給寧缺的,所以她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她皺眉便表示不喜以及不同意。

  她把頭從厚厚的被褥上艱難地探出來,看著那個想把自己帶進宮搶自己東西的無恥官員,黑而透亮的眼眸深處耀出一絲極細微的光輝,然後那些光輝迅速燃燒。

  忽然一陣寒風拂過。

  桑桑雙眸深處的莊嚴神輝驟然斂去,她緩緩低頭。

  風是空氣在流動,之所以此時陡然寒風起,是因為空氣裡忽然出現了一個體積極大的物事,那個物事是個很胖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胖到出現在園中便帶起呼吸的冬風,然後迅速擠散了冬風,為場間眾人帶來一股溫暖之意,便如他那清秀可愛的眉眼。

  「這裡好像很熱鬧。」

  桑桑抬起頭來,看著他輕輕點頭致意。

  那年輕胖子看著場間三人,說道:「如果長安府尹敢審案,你們再搬出唐律來審桑桑,如果長安府尹一直躺在床上,你們就不要再出來丟人現眼。」

  諸葛無仁面色嚴峻,看著此人沉聲喝斥道:「你是何人,說話何其大膽!」

  年輕胖子理都懶得理這些人,接過桑桑懷裡的被褥,說道:「走。」

  桑桑很老實地跟在他後面準備離開,就像來時那般老實。

  王景略不知道這個年輕胖子是誰,但他隱約猜到此人身份,看著對方的背影,不禁有些興奮,輕拂衣袖便向前踏了一步。

  年輕胖子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一道若有似無的氣息,瞬間穿越二人之間的距離,那些還在繚繞的微風未亂,那些緩緩飄落的雪花未顫,王景略的身體卻劇烈地顫抖起來。

  王景略的眼神卻愈發興奮熱烈,懸在身畔的右手微顫,似握住一把虛劍。

  年輕胖子看著他的右手,微微皺眉,有些吃力地把被褥移到左邊肩上,然後極為隨意的抬起右手,伸出食指隔空向著對方遙遙一指。

  隨著這一指,王景略的胸腹間驟然下陷,彷彿被一道無形的巨錘擊中,猛然撞擊到身後的牆上,漫天灰塵石礫間響起震驚淒惶的聲音。

  「不器意!」

  「天下溪神指!」

  雪花粘著灰塵漸漸平息。

  年輕胖子看著斷牆下唇角淌血的王景略,有些無趣地搖了搖頭。

  「就算是知命以下無敵。」

  「終究還只是知命以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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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8 20:21: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九章 來自俗世的警惕

  就算是知命以下無敵,終究還只是知命以下無敵。很簡單甚至顯得有些重複囉嗦的兩句話,仔細品咂卻能品出很多別的味道出來,那種味道叫做平靜淡然下隱藏著的強大自信,因為只有晉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資格這樣說話。
 
  世間向道之無數,能夠走上修行道路者極少,而能夠最終晉入知命境的,更是寥若晨星,那些極少數的強者或隱身在各宗派山門深處,或靜龘坐於朝廷最上方,很少出現在世人眼前,然而今日長安府內便出現了這樣一位。
 
  諸葛無仁看著身前那個年輕胖子,臉上的神情極蘇怪異,有些興奮有些畏懼又有些惘然,做為天樞處最高官員,他時常拜訪國師和黃楊大師,應算是世俗中人見過最多知命境大修行者的人,然而他此時依然震驚異常,因為他實在無法想像這個世界上怎麼可能有人如此年輕便晉入了知命境!
 
  要知道即便是昊天道門最重視的隆慶皇子,大唐朝野寄予厚望的王景略,也不過被認為極有可能晉入知命而已,而眼前這個年輕胖子竟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邁過了那道門檻,並且遙遙一把便把王景略擊飛入牆!
 
  片刻後,諸葛無仁終於清醒了過來。世間能夠發生如此不可思議修行事龘件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長安城南的書院,再聯繫到寧缺的書院二層樓學生身份,年輕胖子的來歷呼之欲出,他聲音微啞請教道:「請問是幾先生?」
 
  這位宮員終究還是高估了書院,所以才會問年輕胖子排序第幾,事實上無論書院後山還是知守觀抑或懸空寺,世間所有不可知之地加在一處,如今這一代的年輕修行者中,只有這個年輕胖子在數年前晉入了知命境。
 
  他當然就是陳皮皮。
 
  陳皮皮看著牆腳下艱難站起的王景略,想著過往聽聞的那些事情,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修行之人理所當然要驕傲自信,但驕傲自信並不是狂妄自大,聽聞你以前也曾是個胖子,如今看來竟是連這唯一的優點也沒有了。
 
  說完這句話,他把厚實的被褥挪了個肩膀扛著,便準備帶著桑桑離開,沒有想到身後再次響起王景略的聲音:「如果你連續不眠不休廝殺數月,你也會瘦下來。」
 
  王景略抹掉唇邊淌落的血水,看著他的背影繼續說道:「書院不得干涉朝政,沒想到今日二層樓竟是直接派十二先生出來搶人。」
 
  諸葛無仁聽著他的話,才知道這名年輕胖子便是書院後山的十二先生,先前他曾經問過,陳皮皮卻是根本懶得理他,官員的老臉便不禁有些生辣作痛,強行壓抑住心頭的震驚,寒聲說道:「難道十二先生不用給句交待。」
 
  陳皮皮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就你這欺負小姑娘的德性,也配我給你交待?」
 
  王景略從袖中取出手絹,捂著不停咯血的唇上,一面咳嗽一面說道:「看來書院果然把自己的利益看的比天下還重,一個小婢女都不肯讓朝廷審嗎?」
 
  陳皮皮看著三人厭惡說道:「我最討厭拿朝政天下來說事,你們這些傢伙恙想著宮裡那把龍椅,有人想用這件事情來試探一下小師弟的反應,有人更是直接不想我小師弟當國師,像你們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代表天下?」

  「誰願意當國師?誰在乎那把龍椅誰坐?你們這些人與書院處的境界層次不一樣,看到的世界不一樣,就別再玩這些很無趣的手段,總學著那些農村婦女思考皇后娘娘吃大蔥烙餅蘸不蘸醬來做事,只會徒然引人發笑罷了。」
 
  陳皮皮說的這番話裡沒有任何語氣極重的詞彙,只是很平實地述說著彼此之間彷彿天地一般無法踰越的溝壑,便自然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優越感和俯視感。
 
  諸葛大人氣的渾身顫抖,何明池沉默思忖,唇角掛著苦澀而複雜的笑意,唯有王景略看著他若有所思,似乎因為他的這些話想到了別的一些事情。
 
  陳皮皮看著這三人,心想小師弟現如今是不在長安城,不然若讓他知道朝廷裡居然有人敢欺負被他珍視甚於鈔票的小侍女,誰知道會發生怎樣的人間慘劇。

  緊接著,他又想起出後山前二師兄嚴肅的神情,不由心有餘悸地打了個寒顫,暗想今日如果真讓桑桑這黃毛丫頭有所損傷,自己只怕會被師兄拿帽子活活砸死。

  既然二師兄嚴威當前,莫說什麼天樞處、南門規,大唐軍方第一人許世,即便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攜手而至,也無法阻止陳皮皮把桑桑帶走。

  陳皮皮扛著被褥、帶著桑桑,一步肉三顫離開了戒備森嚴的長安府,在離開之前留下了最後一句話:「這件事情沒完,等寧缺回來再說。」

  諸葛大人神情微凜,何明池輕輕嘆了口氣,王景略自嘲一笑離去。

  半個時辰後,長安府正衙背景牆上那幅紅日東昇圖,不知因何緣故喀喇一聲從中裂開,那輪紅日與碧藍的汪洋被截成了兩個世界,引來眾人一片驚呼。

  或許那是因為它感受到了那句話裡隱藏著的凶險。

  或許這只是書院二層樓某個胖學生對大唐朝廷的一個警告。

  ……

  ……

  鎮國大將軍府。

  許世漠然看著窗外的寒梅,花白的頭髮被梳的狠狠不亂,臉上的皺紋都仿似在排兵列陣,身後不時響起的咳嗽聲根本無法令他動容。

  做為帝國戰功最著的大將軍,他有足夠的底氣去面對很多事情,然而當他真的那樣去做之後,卻發現事情的發展與他設想的並不一樣。

  「因為書院十二先生插手,所以卑職無法留下那名婢女,衛光明究竟靠什麼在長安城裡隱匿了這麼長時間,他和那名婢女之間的真實關係是什麼,依然沒有頭緒,至於天樞處和南門觀在顏瑟大師之死裡應該承擔何和責任,也尚不清晰。」

  王景略弄著手絹上的斑駁血痕,忍不住皺了皺眉。

  許世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還要咳半個月的血。」

  王景略把手絹塞進袖中,平靜應道:「能看見傳說中的知守觀天下溪神指,能親身感受書院不器意,即便是咳半年血似乎也是值得的。」

  聽到這個回答,許世有些滿意,緩緩點頭。

  王景略看著窗畔蒼老的將軍,微微一笑。

  他名義上是龍虎山弟子,實際上是一名散修,所謂破境修行全部靠自悟,能知道書院不器意和天下溪神指這和不可知之地的絕學,全是從許世處聽來的。

  這兩年疆下命他隨老將軍在大唐南疆征戰,老將軍雖然性情陰沉執拗,對他卻是悉心教誨培養,長期相處,他對這位老人竟生出一和如師如父的尊敬愛戴。

  「書院後山這和不可知之地太強大了。」王景略沉默片刻後,決定向將軍坦承自己最真實的想法,「如果他們沒有干涉朝政的企圖,我認為不應該去挑戰他們。」

  聽著這句話,許世臉上的皺紋愈發深了,說道:「世間最強大的是什麼人?不是陛下不是宰相而是修行者,我也是名修行者,也曾經見過夫子一面,我在軍中度過數十載歲月,比誰都清楚書院的強大。但我首先是一名大唐軍人,所以我必須警惕那些強大的修行者,我必須警惕書院,一旦不警惕,那就是身為軍人的失職。」

  王景略低聲說道:「如果將軍您是想藉此事看書院是否還尊重唐律,我覺得並不合適,因為現有的證據很難把那個小婢女與窩藏逃犯聯繫起來。」

  「我確實是想看看書院的態度。」

  許世轉過身,看著窗外淡薄的天穹,聲音微寒說道:「但我更想知道,衛光明在長安城裡呆了這麼長時間,書院為什麼什麼都沒有做,那個小婢女和衛光明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這件事情和寧缺又有什麼關係?」

  王景略微微蹙眉,搖頭說道:「這和警惕……似乎很沒有道理。」

  許世說道:「身為唐人,沒有人願意去撩動書院,但這次卻同時有這麼多人想動一動,一來因為那名婢女身份卑微,就算動她也不會觸及書院根本,她是最好的對象,二來朝堂文武乃至宮中某些貴人,都像我一樣開始對書院產生警惕。」

  王景略依然無法理解這和對書院的警惕究竟從何而來。

  許世說道:「為什麼朝野之間有這麼多人警惕書院?因為這個世界是由世外和俗世組成的,而俗世裡的一切其實一直是在被世外控制、月輪國皇帝就位必須經由白塔寺長老撫頂,而其餘的世間諸國君王繼位,更是要經過西陵神殿同意,所以桃山之上的道門掌教和三神座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主人,而他們身後卻是佛道兩宗的不可知之地,若能相通便是聖賢……,相通便需要入世,但書院為何要入世?」

  王景略終干聽懂了這段話,在這寒冷的冬天裡,汗水瞬間打濕了他的後背,既然都在世間那便沒有真正的所謂世外,除了大唐帝國世間別的地方都已經被修行者掌控,如果書院入世也是想像西陵神殿那般干涉俗世,誰能阻止他們?

  「書院不得干涉朝政,是夫子定下的鐵律。」他彷彿是要壓制住心頭的不安,聲音嘶啞說道:「如果書院真要像西陵神殿那般行事,這些年來早就已經動手了。」

  許世看著雲層外黯淡的日頭,眼眸裡閃爍著幽光,緩聲說道:「我從來不曾懷疑過夫子,但你要知道,哪怕是再偉大的人物終究有老去死去的那一天。一旦夫子離開這個世界,書院後山那些人不甘寂寞怎麼辦?如果他們開始干涉朝政,皇權旁落、國將不國,我大唐……,還是如今這個大唐嗎?」

  「如今已經確定寧缺便是書院入世之人,不然書院不會同意他去邊塞去荒原、我看過此人在軍部的履歷,必須承認他是一個很優秀的軍人,然而越是如此我越是警惕,因為一名優秀的軍人必然冷血無情,而且必須有野心,無論是對戰功還是疆土,那和野心都像野火般無法撲滅。」

  許世沉聲說道:「大唐強盛千年不衰,是因為我們不像那些匍匐在神殿腳下的可憐蟲,我們對世外之人心存敬畏,始終警惕,不曾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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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8 20:25: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章 不曾疑

    王景略搖了搖頭,說道:「然而帝國千年書院亦千年,如果真會發生什麼事情,幾百年前已經發生,想來不會專門留到我們這個年代。」

    許世說道:「那是因為書院千年以來只出現了一位夫子,也只有夫子才能教出那些有能力動搖我大唐國本能力的學生。」

    王景略想著長安府內那個年輕胖子隨意施出的天下溪神指,低頭沉默無語。

    許世寒聲說道:「生老病死這都是昊天安排給人類的命運,如果夫子沒有離世,自然不需要我們多擔心,然則如果夫子離世,你們一定不能把長安城和帝國的安危交到寧缺手中,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也要把那個陣眼搶回來。」

    王景略依舊沉默,先前何明池的那柄黃油紙傘並沒有完全隔絕他的傾聽,而且他事先便知道天樞處想從那名小侍女手裡得到什麼東西。

    「為什麼您如此堅持?」他還是忍不住問道。

    許世瞇眼回憶往事,臉上深刻的皺紋就像是被雨水沖涮過的黃土般溝壑畢現,聲音微啞說道:「因為書院曾經出現過一個軻瘋子,我不想世間再出現一個寧瘋子,但凡是瘋子都有可能讓整個大唐替他們殉葬。」

    說完這句話,老將軍劇烈地咳嗽起來,痛苦地咳嗽聲迴蕩在空曠的房間裡,就像是戰場上漸趨破毀的戰鼓發出的聲音,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艱難地重新直起身體。

    ……

    ……

    大唐皇帝李仲易坐在榻上,平靜地看著下首的弟弟,認真地傾聽他的解釋,忽然間他的眉頭痛苦地皺了起來。急忙用手帕掩在唇上把咳嗽堵回胸腹間。

    「我並不清楚老將軍為什麼震怒,就算是為了當年與顏瑟大師之間的情份,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不過天樞處和南門觀去問那個小婢女,倒不是針對寧缺或者是書院,關鍵在於那些事物太過重要,總不能流落在宮外。」

    親王李沛言沒有注意到皇帝臉上的痛苦神情,但他認真解說了半天卻沒有聽到榻的方向傳來聲音。不免有些惴惴,繼續說道:「那個小婢女本身也大有古怪,光明神座在老筆齋與她相處這麼久,我總覺得這件事情裡透著份詭異。」

    他抬起頭來看著皇帝陛下認真說道:「被皇兄訓斥教誨之後,臣弟已然深切反省悔悟。明白我大唐立國根基之所在,然而此次臣弟應西陵之邀入宮傳話,卻另有想法,神殿要召那名小婢女回桃山,似乎並無惡意,據天樞處眼線回報,甚至神殿有意讓那名小婢女繼承光明神座之位。那名小婢女是唐人,又是寧缺的侍女。如果日後她真能繼承光明大神官之位,對帝國總是有好處的。」

    「那也得看寧缺那小子願不願意。」

    皇帝沉思片刻後搖了搖頭,揮手示意李沛言退下。

    ……

    ……

    黯淡的冬日天光映照著地面那些光滑可鑒的金磚,再映照出幽靜寢宮裡的華美擺設,便構成了數百幅好看的深色畫幅。

    皇帝陛下看著榻前一塊金磚裡的那盞瓶梅,唇角露出一絲笑意,然後彎著腰聲劇烈地咳嗽起來。此時親王已經出宮,宮中再無旁人。身為一國之君終於不再需要壓抑自己,所以咳嗽聲顯得格外痛楚或者說痛快。

    金黃色的帷幕微蕩,皇后娘娘端著藥湯走了出來,緩緩坐到他身旁,伸出豐腴的手臂輕拍他的後背,溫婉說道:「把藥喝了吧。」

    大唐宮中這對夫妻,實在是數千年來皇朝帝后裡的異數。他們感情深厚無間,自前皇后病逝之後便生活在了一處,再也沒有分開,如今皇宮裡甚至沒有別的嬪妃,無論飲食起居都像新婚夫妻那般粘在一處。宮裡的太監宮女們早已經習慣帝后之間的相處方式,所以餵藥這時節早就已經遠遠避開。

    皇帝接過藥碗,看著碗中黑色的藥湯,皺眉說道:「喝了這麼多年真有些膩了。」

    皇后勸道:「這可是院長的吩咐,陛下必須要喝。」

    皇帝無奈嘆了口氣,接過藥湯一飲而盡,然後抓起手帕胡亂擦了擦嘴。

    皇后接過手帕收進袖中,手再從袖裡抽出來時,掌間便多了一塊青葉糖,動作極嫻熟餵進皇帝嘴裡,看來這些年她經常做這樣的獎勵動作。

    皇帝含著清涼的糖塊,半側靠在皇后的懷裡,愜意舒服地瞇起了眼睛,說道:「這種日子真是舒服,給個皇帝做也不換。」

    皇后娘娘噗哧笑出聲來,說道:「當皇帝了還這般貧嘴。」

    說話時她輕輕捶了皇帝一下,然後順勢變成拍背替他順氣。

    皇帝笑著說道:「不能貧嘴?所以我說給個皇帝做也不換。」

    他想起李沛言先前的稟報,眉梢微挑大笑說道:「相比較起來,朕倒確實有些羨慕寧缺,那廝比朕幸運能隨夫子學習,又可以隨意貧嘴,如今看來便是他身邊那個小婢女也比我身邊的女子要強上不少,至少不會天天逼他喝藥。」

    聽著寧缺的名字,皇后娘娘笑而無語。

    皇帝坐直身體,看著她說道:「雖說朕對衛光明那老賊恨之入骨,但也有些佩服敬重他的能耐,寧缺那婢女居然有機緣成為他的傳人,實是令人驚嘆,有機會時你召她進宮,看看這小婢女究竟有何特異之處,順便也安撫一下,畢竟今日大概受了不少驚嚇,寧缺那人明面上肯定不會說什麼,但心裡肯定會有想法。」

    皇后點頭應下,輕聲說道:「我來安排。」

    皇帝看著她一如往常般溫婉的模樣,忽然說道:「讓諸葛自己請辭吧。」

    皇后正在輕拍他的後背,聽到這句話右手微僵,天樞處諸葛無仁,向來對她逢迎有加,這在宮裡從來都不是秘密,然後她繼續拍背,平靜說道:「知道了。」

    皇帝看著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後說道:「土陽城那邊,朝廷已經去書訓斥,無詔調兵乃是大罪,卻不知夏侯這次準備如何向朕解釋。」

    皇后娘娘睫毛微眨,事涉最疼愛自己的兄長,除了沉默她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皇帝看著她緊緊抿著嘴唇的模樣,輕輕嘆息一聲,說道:「魔宗信奉力量,沉默橫亙世間與昊天兩不相見,最是倔強厲狠,你從當年到現在都這般倔強,更何況是他?只怕夏侯這次依然不願意退。」

    皇后娘娘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我會修書去勸他。」

    皇帝點頭說道:「如此甚好。」

    皇后忽然說道:「親王殿下說不解軍方因何震怒,在我看來,只怕是朝野間很多人開始警惕書院,警惕夫子離去之後的書院,陛下當注意這股暗流。」

    在欽天監做出那道夜幕遮星國將不寧的評鑒之前,大唐御書房裡,經常能夠看到皇后娘娘替陛下審閱奏章的畫面,在那之後,李漁公主與草原金帳單于定親的輿論壓力讓皇后娘娘變得沉默了很多,再也未曾處理過國事,但在與皇帝陛下私下相處時,依然如多年前那般偶爾會發表些自己的意見。

    皇帝陛下很尊重自己妻子的意見,因為他知道她有這種能力,搖頭微笑說道:「朕不會警惕書院,事實上在朕看來任何學不會完全信任書院的唐人,都沒有資格坐到帝國的最上層,因為那說明他們完全不瞭解大唐究竟因何是大唐。」

    「至於許世……」皇帝眉頭微皺,對於這位勞苦功高的軍方重將,他實在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他對國忠誠,數十年間不知立下多少功勛,就是性情未免冷淡易怒了些,而且他肺病越來越重,也不知還有多少日子好活,將死之人看待這個世界難免會有些灰暗,有些警惕不安自也正常。」

    皇后娘娘欲言又止,眼眸裡帶著幾抹憂慮之意。

    皇帝握著她的手,微笑說道:「你還年輕,我們的孩子還小,所以你不應該那般灰暗。你要記住如果沒有夫子和書院,我們便不可能在一起,而書院對大唐的重要性,便如同你對我的重要性,我絕對不會懷疑或者猶豫。」

    皇后娘娘笑了笑,然後她微側身子,趁皇帝沒有留意時從袖中取出先前塞進去的那方手帕,借光仔細審看沒有看到血漬,臉上的笑容才變得真正開心起來。

    她曾經是魔宗聖女,現在是大唐帝國的皇后,然而她現在認為自己只是深宮裡的一個普通女人,不願意去想別的事情,只希望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平安快樂就好。

    ……

    ……

    「書院入世會讓很多人感到警惕不安,比如那些以守護大唐為終生使命的軍方將領,因為他們第一次發現世間有武力很難解決掉的威脅。」

    「但對於長安城裡另外一些人來說,書院入世是他們寶貴的機會,因為他們可以借助書院的力量或者說態度,來爭取一些他們沒有把握拿到手的東西。」

    公主府的烏簷殘雪下是一片楠木搭建的露台,台間擱著個銅火盆,李漁靜靜看著火盆裡的炭火,開始對皇子李琿圓認真講述一段還沒有發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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