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0713100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71
發表於 2012-10-27 21:37: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七十四章 在山上等著你

    桑桑接過青梨,低頭吃著,發現這梨子很甜,裡面的汁水很多,最奇怪的口感很怪,竟有入口即化的感覺,不由愣了愣。

    她抬起頭來,把剩下的半個梨子遞到寧缺面前,說道:「你吃吃,很甜。」

    從小到大,他們兩個人習慣了有什麼好吃的的食物,都會分著吃,寧缺也不在乎什麼分梨的說法,接過半個青梨囫圇幾口便吞了下去。

    歧山大師似乎沒有想到,連一顆普通的青梨,他們兩個人也要分著吃,不由怔了怔,然後搖頭說道:「開始吧。」

    桑桑還是選了黑棋。

    廬前籐廊下,那方棋枰不知是用什麼材料做成了,看著似鐵,透著股冰冷堅硬的味道,但當棋子落在上面時,卻沒有任何聲音。

    就在桑桑指尖離開黑色棋子那瞬間,有很奇怪的事情發生。

    她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惘然,然後眼睛緩緩閉上。

    她睫毛一眨不眨,竟似就這般睡著了!

    ……

    ……

    寧缺眼瞳微縮,身體上的每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微涼的秋風在他頭髮裡穿行,像寒冰一樣刺激著他的心神。

    他盯著歧山大師的眼睛,右手五指漸攏,虛握成半空之拳,恰好可以塞進去一把刀柄,尾指以極小的幅度高速顫抖著,時刻準備著拔出身後的朴刀。

    「不用緊張。」歧山大師說道:「她不過是倦了,所以去夢裡歇一會兒。」

    甯缺感知著桑桑的情況,發現她的呼吸很平緩,甚至比平時還要更加平緩,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異樣,竟似乎真的只是睡著了。

    「這是怎麼回事?」他寒聲問道。

    歧山大師微笑說道:「這樣對她的身體有好處。」

    離奇入睡的桑桑,似乎真的很舒服,時常因為痛苦而微蹙的眉兒,非常舒展,也沒有咳嗽。寧缺把手搭在她腕上。發現她體內那道陰寒氣息也變得非常平靜,不像平日裡那般時常蠢蠢欲動,稍微放心了些。

    但終究是沒有辦法完全放心。

    他盯著歧山大師的眼睛,再次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歧山大師看著身前的棋盤,說道:「你應該聽說過爛柯寺的傳說,你現在看到的棋盤,便是當年傳說裡那些老僧下棋用的棋盤。」

    寧缺說道:「這棋盤……是誰留下來的?」

    歧山大師說道:「佛祖。」

    寧缺想起那個傳說,心情驟緊。

    「為什麼要桑桑用這個棋盤下棋?我先前才知道。以前瓦山三局棋的終局是由那位洞明大師主持。那時候肯定用的不是這個棋盤。」

    歧山大師說道:「你就當作是佛祖對她的考驗吧。」

    寧缺說道:「我們來治病,不是來求佛,為何需要被佛祖考驗?」

    歧山大師說道:「若她的病只有佛祖能治。那你求還是不求?」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問道:「她有沒有危險?」

    歧山大師說道:「沒有任何危險。」

    寧缺忽然想到某種可能,聲音微啞說道:「但她會很痛苦。」

    歧山大師說道:「如果她痛苦。你自然能感受到。」

    寧缺問道:「那接下來怎麼辦,這局棋還下不下?」

    歧山大師望向棋枰上那顆孤伶伶的黑棋,自身旁棋甕裡取出一枚白棋,輕輕落在與黑棋遙相對望的位置,說道:「這局棋已經開始了。」

    ……

    ……

    時間漸漸流逝,秋日漸漸西移,瓦山洞廬被一股緊張而又玄奇的氛圍所籠罩,誰也不知道那張棋枰上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桑桑只落了一子。便進入了夢鄉。

    寧缺有幾次都險些失去耐心,只是想著落子之前,桑桑對這位歧山大師所流露出來的尊敬和信任,他強行壓抑著自己的不安,繼續沉默等待。

    棋枰上依然只有那兩枚棋子。

    寧缺沒有看著棋枰,只是看著桑桑的臉,注意著她有沒有流露出來難受的神情。她的呼吸有沒有變化,身體有沒有呈現異樣。

    他看的很認真很仔細很專注,眼睛一眨不眨,沒有錯過桑桑每一根睫毛的微顫,雖然那些微顫。都是山間的秋風拂動的。

    莫山山站在廬門外,靜靜看著寧缺臉上的神情。她看的也很仔細很專注。山道旁的石凳上,南晉太子怔怔看著莫山山美麗的側臉,神情專注,偶露癡迷與黯然。

    如果說世界就是一個大棋盤,每個人都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那麼誰都無法逃脫出去,都要自己想要看著的對方,除非你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眷戀。

    花癡陸晨迦,沉默看著洞廬內外這些人,木訥漠然的美麗容顏上,忽然閃過一絲嘲諷的笑容,然後她離開洞廬,折返來到山頂的佛像腳像。

    佛祖石像非常高大,哪怕只是一根腳趾,都要比她大很多。

    陸晨迦站在佛像的尾指上,把飄拂的髮絲輕輕理到耳後,抬頭向上方望去,被漸西的秋日晃了一下,眼睛瞇了起來。

    佛祖的面容在雲絲裡若隱若現,沉默看著山下,沒有看著某個具體的單獨的人,而是看著在紅塵裡掙扎沉浮的所有人,所以顯得無上慈悲。

    陸晨迦看了很長時間才收回目光,她在佛祖石像腳下指甲前端的一道小石縫裡,看到了一朵白色的小花,便低身摘了下來。

    ……

    ……

    桑桑站在一座山上發呆。

    山下有一座小鎮,隱隱能夠聽到裡面傳來孩童的玩耍打鬧聲,能夠看到鎮外溪邊的水車,就在先前正午的時候,還能聞到食物的香味。

    她知道這不是真實的世界,因為在這個世界裡,她的身邊沒有寧缺,但她不能確認這個世界是不是棋盤上的世界,因為她看的是世界本身,而沒有棋盤。

    她發現自己站在這座山上時,是深夜,在晨間炊煙起時,她下了一次山,在鎮上走了一圈,然後再次走回山上,找到一顆樹,繼續發呆。

    她不準備離開,因為離開的遠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找到回來的路,而如果寧缺要到這個世界裡來找自己,自己應該站在原地等他。

    這是很小的時候,寧缺每次要出去打獵或是做別的事情之前,總會不斷地重複叮囑她,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離開原地,因為那樣會讓他找不到她。

    那時桑桑每次都會確認一遍:你一定會回來找我嗎?甯缺說當然,於是桑桑就放心了,按照他的要求,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

    ……

    桑桑站了很久,久到她自己最後都忘了多長時間,只記得太陽落下生起重複了無數次,雨雪霜風輪轉了無數次,鎮子裡慶賀的鞭炮聲也響了很多次。

    這些人家好像有很多喜事要辦,桑桑心想,寧缺這麼久還沒有找到自己,再聽鞭炮自己也高興不起來。時間還在繼續流逝,桑桑依然在等待,她站的腳酸了,她便坐下休息會,睏倦了,她便靠著那棵樹瞇一會兒,

    那棵樹下有兩窩螞蟻,桑桑等寧缺等的實在有些無聊,便開始看螞蟻搬家或是螞蟻打架,看了不知道多少次,那兩個蟻窩裡的成員大概換了幾百代,她終於發現了這些螞蟻或搬家時,有些很有趣的地方。

    兩窩螞蟻爬行的速度絕對相同,離樹的距離也完全相同,樹上溢出蜜汁的地方卻是每次都不同,有時候其中一窩螞蟻可以走直線,另一窩螞蟻卻必須繞過水窪走曲線,所以走直線的那窩螞蟻便能先採到蜜。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

    桑桑默默想著,這就是這個世界想要告訴自己的規則。

    這個世界裡有鎮子,鎮子裡有人,有山,山裡有野獸有樹,樹上有鳥,這裡有水,有風有雲,有日也有夜,自然也有規則。

    桑桑始終沒有下山,但因為有太多時間可以去看去思考,所以她漸漸掌握了這個世界上的很多規則,比如光是暖的,夜是冷的,這種規則很沒有意思。

    有的規則更加令人心酸。

    鎮子裡除了喜事放鞭炮,喪事也會放鞭炮,桑桑站在山上,看著小鎮裡那些小孩漸漸老去,變得多病,然後死亡,伴著鞭炮消失無蹤。

    鞭炮的灰燼,被風捲起,從小鎮外的墳田里飄起,繞著山巒不停向前,直至逐漸淡去,桑桑注意到每次風都從一個地方來,那些灰煙飄行的方向都完全一模一樣,好像有個箭頭指揮著,永遠向著前方。

    她明白了這是時間的規則。

    時間一路向前,誰都無法停止。

    ……

    ……

    桑桑還在山上。

    有樵夫上山砍柴,有孩子上山放羊,無數年來,有很多人從樹旁走過,卻沒有人能夠看見她,樹下甚至拴過祖孫三代黃牛,卻沒有任何物體能夠接觸到她。

    她在這個世界裡是真實存在的,除了不能與這個世界相互影響之外,她依然受到這個世界規則的束縛,所以她會累會倦會冷會熱。

    當然也有些規則無法束縛她——她從來沒有吃過東西,但從來也沒有餓過。

    她想起來了寧缺曾經對她講過的爛柯寺的傳說——那個叫王質的樵夫,就是吃了一個饅頭,所以在樹下棋盤旁度過百年,卻沒有飢餓過。

    桑桑沒有吃饅頭,但她剛才吃了一顆青梨。

    然後她明白了一些什麼,走到崖邊,跳了下去。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72
發表於 2012-10-27 21:41: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七十五章 棋枰之間說黑白

    這個世界沒有南柯一夢,只有爛柯百年。

    桑桑記起了那個傳說,也就明白自己大概遭遇到那名樵夫相同的事情,只不過那名樵夫是在現實的世界裡虛度百年,而她則是離開了現實的世界,來到了這裡。

    她不知道這個世界是不是真實的,是夢境還是某位大能力者營造的精神幻境,但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片段真相,便足夠她推導出來更多的東西。

    正如寧缺說過的那樣,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兒,只不過習慣了站在寧缺身後,懶得動腦筋,什麼事情都讓寧缺去想。這一次她懶的時間稍微長了些,直到確認寧缺不會來找自己,或者說找不到自己,才開始思考。

    思考的結果是,她還在棋局之中,只不過這一次她的對手不是歧山大師,而是世界本身的規則,她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戰勝這些規則。

    規則是世界構成的基礎,世界之所以能夠存在,人之所以能夠活著,正是因為有些這些規則,在規則之中戰勝規則,怎樣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桑桑認為自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就算不能戰勝這個世界的規則,也應該能夠找到兩個世界相通之處,也就是兩個世界規則的矛盾之處,然後利用這種矛盾,找到破解這個世界的規則,或者是離開這個世界的方法。

    小鎮上的很多人死了,喪事的鞭炮響過很多次,她還活著,甚至沒有長大,這個世界與真實世界的時間流逝速度明顯不同,應該與爛柯寺的傳說剛好相反,同時證明作用在她身上的時間規則,依然是棋盤外的世界。

    棋盤世界的物理規則與真實世界的時間規則,同時作用在她身上,那麼她便是兩個世界規則的聯結處。她本人也就是矛盾之所以。

    那麼如果她在這個世界上死去,便能擺脫這個世界其餘規則的束縛,循著真實世界的時間規則,回到棋盤外,然後醒過來。

    於是走到崖畔,跳了下去。

    然後她重重地摔到了崖下,渾身骨碎,痛楚無比。眼前一黑……

    然後她重新出現在崖上。還是站在那棵樹下,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桑桑的神情有些惘然,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如果這局棋。真如她推導的那般在進行,那麼她的選擇應該是正確的,可為什麼自己沒有辦法死去?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裡消失?

    她在樹下呆呆站了會兒。然後解下自己的腰帶,系到了樹上。

    頸子有些痛。

    下一刻,她站在樹下,怔怔看著重新回到自己腰上的衣帶,心想應該選別的方法。

    離樹不遠的地方,有片湖。

    湖水也能淹死人。

    湖水沒能淹死她。

    ……

    ……

    在此後的幾天裡,桑桑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死法,但都未能如願,她依然站在這座山裡。除了記憶裡的那些恐懼和疼痛之外,找不到任何曾經死過的跡象。

    究竟哪裡出了問題?死亡是通往永恆的唯一途徑,永恆是超出時間之上的最高規則,既然自己連時間規則都無法打破,為什麼能夠打破最高規則?

    沉默思考的時候,她忘記了一件事情。

    死亡的最高規則被打破了,意味著這個世界的所有規則都將隨之鬆動起來。然後步向崩潰的邊緣,漸漸的,光線開始變冷,黑夜開始變暖,樹下爭奪蜜汁的兩窩螞蟻。隱隱約約間,繞著石頭走。還能比敵人更早一步抵達蜜汁。

    時間開始減緩,小鎮人類蒼老的速度變慢,好些年都沒有聽到喪事的鞭炮,但沒有人對此表示高興,反而格外恐懼,喜事的鞭炮也漸漸變得極少,直至完全沒有,溪上的水車早就停止了轉動,農田變得荒蕪。

    整個世界都混亂了,然後向著寂滅裡去。

    這也正是為什麼無論真實的世界,還是棋盤內的世界,除了永恆本身,不會允許任何永恆的存在,因為這會讓整個世界毀滅。

    這個世界的規則,終於注意到了山上的桑桑。

    世界震動不安,田野翻滾,大海沸騰,大山傾覆。

    桑桑身下的山劇震而散,把她震飛到了空中。

    無數規則化成的光團,向著這邊的天空飛了過來,光明大作。

    這些光團裡蘊著乳白色的光輝,沒有任何溫度,看上去就像冰冷的白色棋子。

    桑桑懸浮在空中,惘然看著那些光明的棋子。

    她就像一顆孤伶伶的黑色棋子。

    下一刻便會被光明吞噬。

    ……

    ……

    瓦山近暮。

    紅暖的暮光,照耀著佛祖石像的臉龐,顯得格外莊嚴。

    佛祖俯視著人世間的一切痛苦,彷彿也痛苦了起來。

    他想要皺眉。

    然而他的眉是工匠在巨石間鐫刻出的線條,堅若鋼鐵。

    於是他的眉心出現了一道極細的裂紋。

    ……

    ……

    佛祖陰影中的洞廬內。

    棋枰旁的桑桑忽然皺了皺眉,似乎有些痛苦。

    寧缺心情驟緊,右手微微一顫。

    片刻後,桑桑臉上的痛苦神情消失,回覆平靜。

    寧缺鬆了一口氣。

    然後桑桑再次皺眉。

    她再次平靜。

    如是重複數次。

    忽然間,桑桑的臉色驟然變得極為蒼白,眉尖緊緊地皺在一起,瘦弱的身體劇烈顫抖,顯得非常痛苦,甚至讓人能夠感受到她在睡夢裡的恐懼。

    寧缺的心情一直處於極度緊張中,早已到了忍耐的上限,此時看著桑桑有異狀,他想也未想,拔出身後的朴刀,向著棋盤猛地砍了下去!

    歧山大師說這是佛祖留下的棋盤,那麼必然非常珍貴。

    但在這種時刻,莫說是佛祖留下的棋盤,就算是佛祖本人出現在身前,寧缺也會一刀砍將過去。佛擋殺佛,對他來說不是說說而已。

    當然,寧缺也很清楚,佛祖留下的棋盤,不可能很簡單便被摧毀,先前緊張等待的過程中,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所以他把體內所有的浩然氣,全部通過這一刀轟了出去。混著昊天神輝。走的是柳白的大河劍決。

    這是他能砍出的最強的一刀。

    煙塵大作,光輝點點。

    朴刀被棋盤震回。

    棋盤安然無事。

    桑桑沒有醒來。

    寧缺卻握著刀……睡著了。

    歧山大師的臉色愈發憔悴,嘆息說道:「真是一對癡兒。」

    ……

    ……

    毀滅之前的世界一片混亂。倖存下來的人類終於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駕著自家馬車或是搶了別人的馬車,開始逃亡。

    他們不知道要逃到哪裡去。才能避開從天上落下的洪水,從湖裡生出的高峰,度過熾熱的夜晚和寒冷的白晝,只是盲目而荒亂地逃著。

    在某個路口,逃亡的人群被迫停了下來。

    有一輛黑色的馬車,橫在那個路口裡,撞翻了好幾輛馬車,讓本來就極為混亂的路口變得更加混亂,堵的任何人都無法移動。

    黑色馬車堵在這裡。想往南邊逃的人無法南去,想要往西邊逃的人無法西去,在末世裡想要尋求最後瘋狂的男人,無法抓到街道對面那個衣衫不整的少女,從死屍堆裡爬出來的少年,看見自己的初戀卻無法擁抱。

    末世的人們憤怒的呼喊著,痛罵著。有人拾起泥塊向那輛黑色馬車砸去,然而黑色馬車上那名年輕人,似乎根本聽不到這些聲音,任由那些泥塊砸中自己的身體,然後震成碎片。他依然抬頭看著天空發呆。

    天上有很多白色的光團,他不知道那些光團代表著什麼。但能感覺到裡面蘊藏著的恐怖能量,甚至猜到那些光團將要做些什麼。

    黑色馬車上的年輕人是寧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了這個世界,更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能夠帶著大黑馬和馬車一道來到這裡,不過想到自己可以在這個世界裡找到桑桑,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在混亂的末世裡尋找一個人,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寧缺尋找桑桑已經尋找了很長時間,卻一直沒有找到,直到今天他終於抬頭看了一眼天。

    他對大黑馬喊了一聲。

    大黑馬長嘶一聲,四蹄奮起,帶動著鋼鐵鑄成的車廂,碾壓過身前的馬車和人群,帶著一路碎屑和血肉,在逃亡的人潮中破開一條血路。

    黑色馬車向著那些光團追去。

    幾天後,黑色馬車來到了桑桑的身下。

    寧缺抬頭望向空中的桑桑。

    無數的光線,正從桑桑透明的身體裡穿過。

    那些光線沒有溫度,然而太多太密,以至光線之間都不可避夠地產生了摩擦。

    光線的速度很快,相互之間的摩擦很可怕,能夠產生恐怖的高溫。

    桑桑的身體已經開始燃燒,光明無比。

    寧缺喊道:「桑桑!」

    桑桑彷彿沒有聽到,沒有低頭望向地面。

    寧缺又喊道:「桑桑!」

    桑桑這一次聽到了,望向他,哭著說道:「我不知道怎麼了。」

    寧缺說道:「不要怕,到我這裡來。」

    桑桑搖了搖頭,看著四周的光明,說道:「你會死的。」

    寧缺說道:「我說過你死了,我也會死,那不如一起死。」

    桑桑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所以落了下來。

    那些潔白的光團,隨著她的身形,向著大地落下。

    寧缺取出大黑傘,遞給桑桑。

    桑桑撐開大黑傘,彷彿撐開了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寧缺,還有黑色馬車都罩了進去。

    這個世界的規則,再也找不到他們。

    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

    ……

    寧缺和桑桑同時醒來。

    他們發現自己還在瓦山。

    洞廬外,棋盤邊。

    棋盤上只落了兩顆棋子。

    一黑,一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73
發表於 2012-10-28 20:03: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七十六章 有求必應

    棋盤旁安靜無比,歧山大師靜靜看著桑桑,消瘦的臉上流露出極為複雜的神情,有看到真相後的震驚,甚至還有隱隱的恐懼,最終卻盡數變作惘然。

    寧缺這時候正在緊張地察看桑桑身體的狀況,沒有注意到大師異樣的神情,不然可能會發現一些什麼,然後他聽到了大師的一聲嘆息。

    他有些緊張抬起頭來,此時歧山大師臉上的神情已經回覆正常,露出慈愛的微笑,似乎從某種大恐怖當中解脫出來,滿足所以平靜。

    「瓦山三局有很多年的歷史,但像你們先前所經歷的這盤終局,其實只出現過五次,而小姑娘你,則是第二個能夠連破三局的人。」

    歧山大師看著桑桑神情溫和說道。

    確認桑桑沒有事,先前棋盤裡的世界不過是場幻覺,寧缺心神稍定,聽著大師的讚歎,問道:」前面能連破三局的人是誰?」

    歧山大師說出一個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很多年,但寧缺卻很熟悉的名字,他看著寧缺的眼睛,微笑說道:「是蓮生師弟。」

    大師的目光很平靜,沒有什麼威勢,然而寧缺卻覺得他的目光看穿了自己所有的掩飾,看到了自己識海深處的那些意識碎片,有些不安。

    他下意識裡微微低頭,不與大師目光相觸,為了掩飾心頭的不安,繼續問道:「還有三個曾經在這張棋盤上下棋的人是誰?」

    歧山大師說道:「夫子,軻先生,觀主。」

    聽見這三個名字,寧缺頓時忘了先前的隱隱不安,吃驚抬頭。

    在他看來,無論老師還是小師叔或是知守觀的觀主,都是這個世界上最頂尖的人物,蓮生和桑桑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超過他們去。

    「老師怎麼可能解不開這局棋?」

    歧山大師說道:「這局棋根本就困不住他們,他們哪裡需要破局?」

    寧缺的問話是為了把話題從蓮生的身上移走,避免被大師看破自己隱藏的那些東西,既然奏效,自然不會再繼續。

    他看著大師問道:「桑桑已經破局,能看病嗎?」

    歧山大師說道:「即便不能破局,病也是要看的,更何況已經破局,那麼便更沒有任何不看病的道理。」

    寧缺的聲音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乾澀:「能治好嗎?」

    不知道是不是主持最後一局棋,消耗了太多心神,本來身體就極為孱弱的歧山大師,此時顯得愈發憔悴,聽著寧缺關切的問話,他有些痛苦地咳嗽了幾聲,然後疲憊地低下頭去,沉默了很長時間。

    遲遲沒有聽到答案,寧缺越來越緊張。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歧山大師抬起頭來,憐愛地看著桑桑,說道:「世間沒有治不好的病,只是如果要治好,會很難,而且會很痛苦。」

    桑桑看了寧缺一眼,平靜而堅定說道:「我不怕苦。」

    其實她真的不怎麼怕死,但她不想死,因為她知道自己死了,寧缺會很難過很傷心,甚至有可能他會跟著自己一起去死,所以她想要活下來,無論需要承受怎樣的痛苦過程,她都要活下來,所以她的回答是那般的斬釘截鐵。

    歧山大師看著她微笑起來,斬釘截鐵說道:「那我一定能治好你。」

    聽到這句話,寧缺忽然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再也聽不到別的任何聲音,身體就像是山崖忽然變成了流雲,跌坐到蒲團上,根本說不出話來。

    幾乎同時,他身體表面緊張而鎖閉的毛孔瞬間打開,流出無數冰冷的汗水,瞬間打濕身上黑色的書院院服,看上去就像剛淋了一場大雨。

    這些年這些天,他看似神情平靜如常,無論與人交談還是行事,都沒有什麼異樣,但實際上,因為桑桑的病,他早已焦慮恐懼到了極點。

    在聽到大師肯定的答覆後,那些積攢了很長時間的負面情緒,伴著那些冰冷的汗水,在極短的時間內釋放出來,他的身心被極度愉悅的情緒所控制,竟然有了飄然若仙的感覺,但同時這種情緒的急劇變化與渲洩,也讓他的身心受到了極為劇烈的衝擊,頓時變得虛弱無比,就像是一個重病初癒的病人。

    歧山大師看著他的模樣,猜到最近這些日子,他肯定經受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煎熬與痛苦,和藹安慰道:「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桑桑取出手絹輕輕擦試寧缺臉上雨般淌落的汗水。

    寧缺艱難笑著說道:「確實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歧山大師看著洞廬內外前來拜山的修行者們,說道:「既然是值得高興的事情,那麼便應該慶祝一下,我會回答諸君每個一個問題。」

    聽著這話,寧缺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精神,坐直身體,盯著大師的眼睛,非常認真地提醒道:「我們先到的,大師你得先治我們。」

    歧山大師失笑,說道:「治病哪是這般簡單的事情,不然你何必要離開書院來找我這個老和尚,你總得讓我有些準備。」

    寧缺依然不答應,說道:「多拖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險。」

    歧山大師說道:「還沒有到那個時刻,便沒有危險……你放心吧。」

    這句話的前半句似乎隱有深意,那個時刻是指哪個時刻?然而此時寧缺只能聽到放心,一定,這種肯定的詞彙,根本沒有留意那些。

    聽到歧山大師說今日會回答場間所有人的問題,洞廬內外的修行者們頓時大喜過望,唯有觀海僧露出震驚的情緒,很是擔憂老師的身體能不能撐得住。

    花癡不知何時從山頂的佛像處回到了廬外,聽到了最後這段對話,知道桑桑的病能夠治好,她神情依然漠然,手指卻微微用力,再次掐斷了那朵小花。

    ……

    ……

    時已深暮,瓦山後山麓幽暗的彷彿已經到了深夜,修行者們在廬外默默排著隊,等著稍後進入,爛柯寺僧眾在廬外點燃火把,昏黃的火焰被山風吹的飄蕩不安,照的人們的臉色也變幻不定,就如他們此時複雜的心情。

    在世間的傳說裡,歧山大師有與西陵神殿天諭神座相近甚至更勝一分的預知能力,而且能夠解答世間一切疑惑,就如佛祖一般有求必應。

    能夠得到歧山大師的解惑指點,是每個修行者都夢寐以求的事情,想到稍後入洞,無論是修道途上的障礙,還是久思不得其解的現世問題,那些困擾他們多年的人或事,都可能因為大師點化而解決,人們自然激動難安。

    能夠讓修行者們用掉一次發問機會的,必然是他們最大的困惑或者最大的痛苦。然而人類最大的困惑,最大的痛苦往往便是他們最大的秘密,這也就意味著,稍後他們將不得不面對歧山大師坦誠地講述這些秘密,所以人們又有些畏懼。

    青籐覆蓋的崖洞時,不時響起歧山大師痛苦的咳嗽聲。

    黑色馬車不知何時駛進了廬內,車廂內桑桑穿著裘衣,偎在被褥裡,不再寒冷,然而聽著大師的咳嗽聲,她也忍不住痛苦地咳嗽起來,小臉愈發蒼白。

    坐在車窗旁邊的寧缺,掀起青簾看了崖洞一眼,有些惱火地低聲抱怨道:「明明知道咳嗽是會傳染的,老人家也不說忍忍。」

    這又是一句刻意的笑話,桑桑這一次卻沒有像以往那般給寧缺面子笑出聲來,而是憂慮說道:「大師的病好像變重了。」

    寧缺默然無語,歧山大師雖然久病纏身,瘦弱憔悴,但剛相見時,確實不像現在這般虛弱,是什麼讓大師的病忽然變得重了起來?

    自然是那盤棋局。

    ……

    ……

    佛宗講究眾生平等,但事實上根本不可能做到絕對的平等,比如盂蘭節期間,普通的百姓連進入瓦山的機會的都沒有,又怎麼可能見到歧山大師,又哪裡會有與修行者們平等競爭成為有緣人的機會?

    便是今日拜山的人們之間也不可能做到平等,歧山大師沒有安排進洞的順序,那麼這件事情便由爛柯寺住持決定。

    除了西陵神殿和書院,世間絕大多數修行者,依然不敢與皇權抗衡,南晉強盛僅次於唐國,所以南晉太子殿下很理所當然地排了第一名。

    南晉太子在洞廬裡呆的時間很短,便出來了。人們不知道他問的什麼問題,與書癡的情緣還是南晉的將來,但看他有些惘然的神情,隱約猜測他得到的答案不怎麼好,卻也談不上壞,甚至有可能他現在暫時還無法理解。

    曲妮瑪娣在修行界裡輩份極高,又是月輪國的皇姑,於是她第二個走進洞廬。

    崖洞內很乾淨,陳設很簡單,只有一張蒲團,一張草蓆,兩床棉被,還有一些生活用的家什,歧山大師便坐在那張蒲團上。

    曲妮瑪娣看著大師,並不像別的修行者那般虔誠恭謹,反而毫不掩飾自己眼睛裡的恨意與嘲弄神情。

    他看著她靜靜說道:「那一年你非要上瓦山見我,我本已閉關多年,無奈破例給你寫下一封書信,如今看來還真是錯了。」

    「你本來就錯了。」

    曲妮瑪娣恨恨說道:「整個佛宗,我只有你一個長輩,當年我來求你指點迷津,問腹中的孩子究竟生還是不生,結果你說生,那我便生了,然後才有了數十年骨肉分離之骨,白髮人送黑髮人之慟,你當然錯了。」

    歧山大師嘆息一聲,說道:「當年那孩子雖然還在你腹中,但已然是個人兒,佛法慈悲,怎能妄動殺心?更何況那孩子大有佛緣。」

    曲妮瑪娣厲聲說道:「你算得出我那孩兒有佛緣,為什麼卻算不出來,他後來會在長安城裡被人殺死?既然算不出來,當年你就不該留那封信給我!」

    歧山大師說道:「已然都是過往之事,多說無益,我所不理解的是,你對我一直抱有如此大的怨意,為何今日卻要入洞來看我。」

    曲妮瑪娣痛苦地喘息兩聲,漸漸平靜下來,盯著大師的眼睛,恨恨說道:「你算錯了一次,我便要你再給我算一次。」

    歧山大師神情微異說道:「你還想知道什麼?」

    曲妮瑪娣怨毒說道:「我想知道寧缺什麼時候死!」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即便佛祖都不能斷人生死,更何況是我這個普通人。」

    曲妮瑪娣憤怒說道:「那你總得告訴我,我怎麼才能替我兒子報仇!」

    歧山大師忽然抬頭望向洞外,想著那方遠自懸空寺而來的佛輦,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你既然已經做了安排,何必還來問我?」

    然後他靜靜看著曲妮瑪娣,說道:「不過我必須提醒你一聲,你參佛數十年,卻依然脫不得嗔怨之苦,這怨不得別人,怨不得佛輦上那人,怨不得月輪王宮裡那人,更怨不得當年你腹中的孩子,你須得問問自己。」

    「你如今最恨那事,若不是荒原上你的緣故,寧缺不會在王庭上羞辱你,道石便不會回月輪,更不會回長安,然後被寧缺殺死。你要報仇,那向誰去報?向寧缺還是你自己?」

    歧山大師看著她憐憫說道。

    曲妮瑪娣聞言更恨,身體微微顫抖,握著木杖的右手青筋畢現,厲聲說道:「不想答我便不答,何必在我面前又一次故弄玄虛!歧山師叔,你不是真的佛祖,居然敢像佛祖般有求必應,你終有一日會暴斃而死!」

    歧山大師說道:「我身在世間卻妄窺佛國,只想讓世人少些煩惱,早知自身必遭業報,死便是死吧,暴斃或是老死又有甚區別?

    ……

    ……

    花癡陸晨迦沒有走進洞廬,只是靜靜看著那些修行者,眼神漠然至極,如今她對這個世界已無眷戀,自然便無所疑惑,那麼自然不需要進洞尋求大師解惑。

    修行者們卻各有疑惑,所以他們依次進入洞廬,每個人呆的時間都不長,但出來時臉上的神情都顯得很滿意,然而卻沒有一個人說自己問了些什麼。

    按道理,莫山山應該在很前面進洞廬,但她沒有與那些修行者爭,又或是她在思考自己究竟應該問些什麼,所以直到最後她才走入洞中。

    她沉默坐在蒲團上,不知該問些什麼。過了很長時間,她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好像真想不出來要問什麼。」

    身為天下書癡,年紀輕輕便入了知命境,成為神符師,上有書聖教誨愛護,又有同門敬愛疼惜,莫山山的人生似乎真沒有什麼缺憾。

    歧山大師看著她憐愛說道:「既然來瓦山,想必最開始的時候,你還是有問題的,而問題總需要一個答案。」

    莫山山想著那輛黑色的馬車,微笑說道:「最開始的時候確實是有問題,想請大師解惑,但現在那個問題已經有答案了。」

    歧山大師說道:「那便好。」

    莫山山起身,向大師恭敬行了一禮,便向洞外走去。

    在洞口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問道:「大師,佛法裡有所謂輪迴的說法,難道……真的有來世嗎?」

    她忽然笑了笑,說道:「我只是隨便問問,您不用回答。」

    歧山大師沒有回答,也笑了起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74
發表於 2012-10-29 19:22: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七十七章 一朵名為大千世界的花

    瓦山頂峰,一片安靜。

    銀色的星光,灑落山巒間,彷彿替巨大的石佛鍍上了一層淡而慈悲的光澤,幾縷夜雲在佛像眼前緩緩飄過,隱隱傳來幾聲夜鳥的鳴叫。

    佛輦停在洞廬外,上承星光,帷布上面繡著的佛家真言仿似閃閃發光,夜風輕拂間,那些佛經圖案如同要活過來一般,顯得愈發莊嚴華美。

    曲妮瑪娣走到佛輦下,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隱約可見輦中高僧似乎搖了搖頭,曲妮瑪娣帶著白塔寺的苦行僧便向山下行去,花癡也在其中。

    從洞廬裡出來的修行者們,或惘然或興奮,用了很長時間才化解掉歧山大師點拔他們時的片言隻語,醒了過來,人們對著洞廬深處叩首,然後再向佛輦下拜,再向黑色馬車行禮,然後也向山下走去。

    修行者們漸漸離開,身影逐一消失在瓦山的夜色裡,就如同一盤棋局終了,無論是黑色棋子還是白色棋子,都被一一提起,只留下乾淨的棋盤。

    莫山山走到黑色馬車前,說道:「你帶著桑桑進去吧,我住在爛柯寺裡,需要下山,便不等你們了。」

    寧缺說道:「要不要再等會兒,一道下山?」

    莫山山說道:「一道上山足矣,何必一道下山,不用了。」

    說完這句話,她飄然而去。

    寧缺稍一沉默,不再多想,扶著桑桑走出黑色馬車。看著廬外顯得有些孤伶伶的佛輦,眉頭微皺,走進洞中。

    ……

    ……

    歧山大師伸出兩根手指,搭在桑桑的腕間。

    大師久病,身體虛弱。手指瘦的就像乾枯樹枝

    桑桑久病,身體虛弱。手腕細的就像蘆柴棒子。

    偶有夜風漏進洞內,油燈微晃,大師感到寒意。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的顫抖,順著手指傳到桑桑腕間,桑桑也忍不住咳嗽起來。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又想笑,卻又覺得心酸。

    歧山大師和桑桑倒比他的心態更好,一老一小對視一眼,笑了起來。

    「好陰寒的氣息,彷彿自深淵中來。」

    歧山大師的手指緩緩離開桑桑的手腕,嘆息說道。

    寧缺看著大師。表情看不出來什麼異樣,只有緊握著的拳頭知道他有多緊張。

    歧山大師沒有理他,看著桑桑憐愛說道:「陰寒氣息發作之時,必然極為痛苦,也不知道你是怎麼熬了這麼多年,尤其小時候是怎麼撐住的。」

    桑桑看了寧缺一眼。

    寧缺想著小時候桑桑犯病時的情形,哪怕時隔十幾年,依然感到渾身寒冷,搖了遙頭,把那些畫面盡數趕出自己的腦海。

    「大師。用什麼方法才能把這道陰寒氣息去掉?」

    寧缺沒有問這道陰寒氣息是什麼,因為那沒有意義,它已經存在在桑桑的身體裡,而且存在了這麼多年,他也沒有問大師能不能把這道陰寒氣息去掉,而是直接問方法,因為如果要治好桑桑的病,便必須把這道陰寒氣息去掉,歧山大師先前既然說能夠治好桑桑的病,那便必須有方法。

    歧山大師緩緩搖頭,說道:「這道陰寒氣息不知何以起,一往而深,與桑桑相伴一十六年,早已深入骨髓血肉,再難分開,若不是書院的藥法極善,她本身又師從光明大神官修行神術,前些日子你又請裁決神座用霸道神輝強行鎮壓,她根本撐不到現在,哪裡是那般好去除的?」

    寧缺說道:「就算是世間最毒的東西,也有相應的解藥,我不明白,既然是陰寒氣息,為何不能用至陽氣息中和?」

    歧山大師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想來過去這些年裡,這道陰寒氣息曾經被昊天神輝壓制過,但是昊天神輝進入桑桑體內,那些陰寒氣息便會再次躲進深淵,藏進她的骨髓血肉深處。如果想要把那些隱藏在骨髓血肉最深處的陰寒氣息去掉,便需要把她的骨髓血肉盡數去掉。」

    寧缺心想這畢竟不是神話的世界,哪裡能夠削肉剔骨還給某人,然後再拿蓮花和藕節重築身軀,蹙眉說道:「昊天神輝是世間至純之火,就算那些陰寒氣息能夠藏進骨髓深處,應該也沒有道理能逃得掉才是。」

    歧山大師看著桑桑,嘆息說道:「這便又要從桑桑的身體說起。」

    寧缺神情微凜,說道:「請大師指點。」

    歧山大師抬起手臂,伸出手指指著桑桑,說道:「她是透明的。」

    桑桑怔住,想起老師當初進入老筆齋後,似乎也說過相同的話。

    寧缺不明白大師這句話的意思。

    歧山大師說道:「光明大神官為什麼會選擇桑桑做傳人?便是因為她這種特殊的體質,她是沒有一絲雜質的透明,所以昊天神輝在她的體內穿行不會遇到任何滯礙,也不會有任何損耗,所以她能夠容納無限的神輝,並且是最純淨的那種。」

    寧缺略顯緊張道:「這難道不是好事?」

    「是好事也是壞事……如果她體內沒有陰寒氣息,只有光明。」

    歧山大師靜靜看著桑桑,說道:「我佛宗常言一花一世界,你便是那朵名為大千世界的花,你是透明的,便是無限的,而能容一切光明者,便能容一切黑暗。」

    寧缺隱約明白了大師的意思。

    修行者都講究根骨天賦,比如初悟時看到的是湖是溪還是池,有的人比如柳白能夠看到一條滔滔大河,而桑桑根本不用看,她本身便是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很大,近乎無限,於是哪怕再多的昊天神輝灌注到她的體內,依然無法完全佔據這個空間的所有角落,那道陰寒氣息始終能夠找到屬於自己的深淵,等待著重見天日的時刻。

    「那我們應該怎樣做?」

    寧缺的聲音輕顫。他這時候終於明白,為什麼就連老師都對桑桑的病束手無策,不禁感到有些絕望,想不出來還能有什麼方法。

    歧山大師看著他,平靜問道:「你可願意讓桑桑隨我參佛?」

    寧缺微驚,不明白大師為什麼會忽然提到此事。

    桑桑也不明白,然後很是擔心寧缺的反應。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75
發表於 2012-10-29 19:24: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七十八章 你想白,就能白

    聽到歧山大師要桑桑隨他參佛,寧缺的臉上除了有些驚訝,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但實際上他的心裡已經掀起了很多波瀾。

    讓桑桑去修佛?那將來病好了還得在佛堂裡念一輩子經吃一輩子素?我家桑桑雖說頭髮又黃又蔫,沒資格說是什麼三千青絲,但全剪了也不合適吧?

    寧缺很自然地生出這些想法,然後他想起二師兄曾經對世間宗教做出的評價,愈發覺得歧山大師這個提議裡藏著些問題。

    —道佛兩家,最喜歡做的就是用恐懼來壓制人的理性,然後承諾美好的將來誘惑人的白癡性,從而讓人對他們言聽計出,不敢有絲毫質疑。

    歧山大師先把桑桑體內的陰寒氣息說的那般恐怖,就在他快要絕望之時,忽然說道要桑桑去修佛,真的很像道觀佛廟裡那些勸老太太們捐錢的道士和尚。

    大師這是要從書院和神殿挖人啊?寧缺神情微凜,卻又覺得自己似乎想的太多了些,大師怎麼看都不像是這種人,而且桑桑身體要緊,大師代表著最後的希望,不可不尊重,於是他深吸一口氣,儘量平靜問道:「為何要桑桑修佛?」

    歧山大師哪裡想得到,自己只不過提議了一句,便讓寧缺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想了這麼多事情,慈祥說道:「都說佛法講究普渡眾生,其實此言大謬,即便佛祖圓寂之前,也無法做到任何說自己想要普渡眾生的佛子,都是假佛子,因為這本來就是妄念,所謂修佛修的不過是自己,尋求自身肉體與精神的解脫。」

    寧缺說道:「我在書院後山裡也讀過兩本佛經修佛的道理大概知道一些,大師不用講的這般詳細,我只想知道,這和桑桑的病有什麼關係。」

    歧山大師說道:「桑桑是大千世界,光明自然不能驅逐或消滅掉她體內的陰寒氣息,而佛法不同,佛法尋求的不是鎮壓而是解脫不會引起那道陰寒氣息的敵意,甚至可以能讓那道陰寒氣息於佛前明悟,自行解脫。」

    聽著這段看似異想天開但細細琢磨似乎還真有幾分道理的話,寧缺怔了很長時間,略帶惘然問道:「那要修佛修到什麼境界,才能解脫那道陰寒氣息?」

    歧山大師自手腕上解下一串虎桃木的念珠,擱在蒲團前的地面上,望向桑桑平靜說道:「若她能一朝成佛自然便能得到大解脫。」

    寧缺微澀說道:「大師你這是在說笑,無數年來,也就佛祖一人坐地成佛,桑桑就算真與佛有緣,又怎麼可能修到那種境界?」

    歧山大師微笑說道:「當她是奄奄一息的女嬰時,你可曾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成為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那麼你憑什麼確定她成不了佛?」

    寧缺說道:「就算我家桑桑真是數萬年來最了不起的修行者,但是大師,想要成佛必然不是短時間內能做到的事情,時間上來不及。」

    歧山大師問道:「你還能想到更好的方法嗎?」

    寧缺怔了怔,說道:「不能。」

    歧山大師說道:「那麼,修佛便是替她治病唯一的方法。」

    唯一的方法,便是最好的方法。

    這是所有書院弟子都非常明白的道理,寧缺自然也明白,想著桑桑的病情隨時可能反覆時間很寶貴,他沒有思考更長時間,便做了決定。

    而在說出自己的決定之前,他當然沒有忘記那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看著歧山大師認真問道:「桑桑用不用剃光頭當尼姑?當然,為了治病當幾年尼姑也沒有問題,但如果將來她的病真的治好了,你們佛宗會不會哭著喊著不讓她還俗,非要她坐在蓮花座上受那些和尚參拜?」

    歧山大師怔怔看著他,很意外於他最關心的問題居然是這個,感嘆說道:「在家出家都可以修行,自然不用讓她剃髮為尼。」

    只要桑桑不變成曲妮瑪娣那種面目可憎的老尼姑,為了治好病,別的任何代價寧缺都願意承受,聽著這話他頓時心安,毫不猶豫說道:「大師請。」

    請~~-何事?自然不是請坐請上坐,而是請歧山大師開始傳授桑桑佛法。

    雖然說書院後山裡也有很多佛經,但寧缺明白,既然老師讓自己帶著桑桑來爛柯寺,那麼必然只有歧山大師才能做桑桑的老師。

    桑桑和他極有默契,聽著這話,便跪在蒲團上,向著歧山大師拜了下去。

    歧山大師開懷大笑道:「老病將死之年,居然還有機會收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徒兒……佛家戒嗔癡貪,但想著說不定我的名字還能因為這徒兒而記載在佛經之上,流傳千世,我這顆早已不為外物所擾的禪心,竟然都有些激動。」

    寧缺心情極好,說道:「觀海被搶了關門弟子的位置,或者更激動惱火。」

    歧山大師笑著說道:「真不知道夫子怎麼收了你這般頑皮的一個學生。」

    寧缺笑道:「老師經常被我氣的亂吹鬍子,也拿我沒轍。」

    笑聲漸斂,洞廬復靜。

    歧山大師看著桑桑,說道:「無數年前,大禪師優婆崛,上承佛祖智慧,自創不淨觀,又得繫念之法,便是今日佛宗所說禪法裡的方便法門。」

    大師又道:「那繫念之方便法門,行來殊為簡單,你若起噁心,便拿一黑色石子放在身前,若生善念,便放白色石子在身前,漸漸修行,直至白色石子與黑色棋子的數量相等,直至心轉純淨,黑石漸盡,身前只餘白石。」

    桑桑說道:「願得大師傳授。」

    歧山大師笑著搖頭說道:「所謂黑白便是棋枰之事,所謂法門便是弈棋之事,我瓦山多修黑白之道,你卻連破三局,足見果如光明神座所言,你心本就致為純淨透明,那又何必再修?你要修的卻是怎樣把黑石變成白石。」

    桑桑有些不解,問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怎麼變?」

    歧山大師取出一枚黑色的棋子,擱在先前那串虎桃木手鏈中。

    然後他看著桑桑說道:「你想它白,它便能白。」

    桑桑看著那枚黑棋子,忽然覺得有些眼熟。

    棋甕裡的黑棋有很多枚,看上去都極為相似,幾乎一模一樣。

    但她能夠看出棋子之間哪怕再細微的差別。

    她記起,這枚黑色棋子正是下午自己在棋盤上落下的的那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76
發表於 2012-10-29 19:27: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七十九章 懸空寺的因果

    桑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變白。

    不是把黑棋變成白棋,而是把自己變白。

    看著那枚黑棋,她想著歧山大師的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心想如果真能做到想白就白,也不用陳錦記的脂粉,那真是太好了,而且很方便,難怪大師剛才說佛門把這個叫方便法門。

    歧山大師微怔,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發笑,難道自己講的方便法門哪裡有錯漏,被這個小姑娘發現了?

    世上唯一能夠猜到桑桑此時發笑真實原因的人,只有寧缺,看著桑桑有些微羞的笑容,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幽暗微寒的洞廬內,洋溢著輕鬆的笑意,然後漸漸回覆平靜,歧山大師講解佛法的聲音,不時響起,中間偶爾穿插著桑桑的疑問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今夜的講解暫告一段落,歧山大師望向寧缺,說道:「治病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洞廬裡潮濕陰寒,不適宜養病,你帶著她下山去寺裡休息,睡前如果有時間,不妨讓她想想今天的事情。」

    寧缺說道:「上山下山多有不便,我們不如便歇在這裡。」

    歧山大師說道:「夜時我也會下山,明日清晨便在寺裡相見。」

    寧缺微驚,心想世人皆知,歧山大師隱居瓦山已有數十年,即便是盂蘭節會都不參加,為何今夜卻說自己要離開隱居之處下山?

    歧山大師說道:「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出廬,總得去寺裡看看才能安心。」

    說完這句話,大師自蒲團前的地面上拾起那枚黑子,放進桑桑的手心。

    聽著大師的話,寧缺隱約猜到了一些事情,震驚之餘感激之情愈發強烈,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鄭重下拜行禮,然後起身扶著桑桑向洞外走去。

    走到洞口處,他對歧山大師說道:「您可一定得來啊。」

    歧山大師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放心吧,我一定會來。」

    寧缺依依不捨,又道:「桑桑的病還沒好,您可別先死了。」

    歧山大師氣的笑了起來,笑罵道:「你這哪裡養成的潑壞性子?如今我總算相信夫子時常會被你氣的亂吹鬍子,卻沒辦法收拾你。」

    寧缺笑著說道:「老師就是喜歡我誠實,疼我所以不收拾我。」

    走出洞廬。

    寧缺抱著桑桑進了馬車。

    桑桑倚在被褥上,緊緊握著小拳頭,生怕把那顆黑色棋子弄丟了。她看著寧缺神情黯淡說道:「「大師……是不是不好了?」

    寧缺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又說道:「不要想太多,這和你沒有關係,佛門高僧對命數自有掌握,更何況是大師這種能預知將來的人。」

    夜風漸起,掀起青簾一角。

    寧缺看著山道旁那座孤伶伶的佛輦,微微皺眉,他不知道那位懸空寺戒律首座,為什麼一直等在洞廬外,而且為什麼佛輦旁沒有任何人?

    ……

    ……

    月輪國白塔寺的苦行僧,都被曲妮瑪娣帶到了山下,爛柯寺僧也早已離開,觀海僧送黑色馬車下山,洞廬週遭一個人都沒有。

    夜風吹拂秋林,發出簌簌的輕響,卻沒有驚動鳥兒,隱隱約約間,似乎有清脆而細微的鈴聲響起,然而那鈴聲彷彿不是真實,瞬間湮滅無聞。

    洞廬外的佛輦依舊安靜,忽然一隻手從黃色的帷布裡伸了出來,掀起一道縫隙,一個穿著深褐色僧衣的僧人,從佛輦上走了下來。

    這名僧人雙眉直若橫尺,眼若寶石,眉眼間隱見風霜之色,額上亦已有了皺紋,然而卻讓看不出來年齡,說六七十可,說三四十亦可。

    這位僧人自然便是懸空寺戒律院首座。

    僧人走下佛輦,緩步走入洞廬,藉著幽暗的燈光,看著地下那串虎桃木手鏈,單手合什,問道:「師叔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寶樹,你為何有此一問?」歧山大師平靜應道。

    懸空寺戒律院首座寶樹大師,靜靜看著歧山,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師叔今日擺出瓦山三局棋,尤其是請出了佛祖留下的棋盤,自然不是為了難為那個可憐的病女,而是想要看究竟是不是那個人。」

    歧山大師微微一笑,說道:「天諭神座看不到,當年光明大神官以為自己看到,卻發現看錯了,那我又怎麼看的到?」

    「當年衛光明真的看錯了嗎?

    寶樹大師神情漠然說道:「如果他沒有看錯怎麼辦?如果冥王之子真的降生在將軍府怎麼辦?如果寧缺真是冥王之子怎麼辦?」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如果寧缺是冥王之子,夫子怎麼可能收他為弟子?」

    寶樹大師搖頭說道:「夫子非常人,能行非常事,就算他收冥王之子為弟子,也不是什麼很難想像的事情。」

    歧山大師看著他說道:「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想像,那麼無論是懸空寺,還是知守觀做任何事情都沒有意義。」

    寶樹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如果夫子知道寧缺是冥王之子,還收入門內,那麼算整個世界想要殺死寧缺,夫子也會站在寧缺那一邊。

    但夫子並不見得知道。

    因為佛祖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無所不知的人。

    寶樹說道:「我想知道,您究竟在佛祖的棋盤上看到他做了些什麼。」

    歧山大師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看到一輛黑色馬車,攔在阡陌大道之間。」

    寶樹再問:「光明之女呢?」

    「她在山上等待。」

    歧山大師說道,不知為何,他並沒有把桑桑在棋盤世界裡經歷的一切告訴對方。

    寶樹向前在蒲團上坐下,沉默不語很長時間。

    崖洞壁上的油燈,被微微夜風拂的有些心緒不寧。

    寶樹忽然說道:「今日晨間在山下,寧缺彎弓欲射之時,我心生極大警兆,淨鈴振而不鳴,此子身體裡似乎有些古怪。」

    歧山大師平靜說道:「他身上有蓮生師弟的氣息。」

    聽到蓮生的名字,寶樹禪心驟亂,雙眉微挑,如蓄勢欲擊的鐵尺,寒聲說道:「他是書院弟子,怎麼會有蓮生師叔的氣息?」

    他雖然來自不可知之地,貴為懸空寺戒律院首座,面對著蓮生的名字,依然難免震撼,要知道蓮生此人學貫佛道魔三宗,一生傳奇,當年在懸空寺講經堂裡都擁有極高的聲譽和地位,豈可輕慢?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或者與軻先生有關?」

    寶樹漸漸平靜下來,神情堅毅說道:「我愈發相信寧缺就是冥王之子。」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他不是,雖然沒有辦法證明。」

    寶樹說道:「冥王之子快要甦醒,那麼我便是唯一能夠證明的人。」

    歧山大師看著他的目光驟然間變得極為鋒利,雖然他久病多年,真實的修為境界非常低下,這兩道目光依然有雷霆之威。

    「懸空寺為何從不像書院這般兩世相通?因為懸空寺本來就是我佛宗用來在末法年代裡保存佛性的地方,要求的便是與世隔絕,不可知之地,便應不可知!」

    歧山大師看著寶樹,沉聲說道:「你是懸空寺戒律院首座,並不是天下行走,非奉佛諭不得入世,你為何要來瓦山?還不速速離去!」

    如果是世間別的僧人,哪怕是月輪國的大師或唐國的黃楊僧人,面對懸空寺戒律院首座這樣的大人物,也必然執禮甚恭,更不用說如此訓斥。

    然而歧山大師的身份來歷不同,正如傳聞裡說的那般,他本是懸空寺前代講經首座的私生子,自幼在寺中出家,真論起輩份來極高,而且他知道懸空寺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所以他不需要在意懸空寺的態度。

    寶樹果然並未動怒,平靜說道:「來自然有來的道理。」

    「來的應該是七念,而不是你,你若不是佛緣深厚,與淨鈴生出感應,成為轉世的掌鈴者,憑你知命中境的修為,又如何當得了戒律院首座?既然如此,你更應該謹慎,不得妄動淨鈴,更不應該被曲妮瑪娣說動,從荒原來到人世間。」

    歧山大師看著他神情嚴肅說道:「你是修佛之人,當明白因果,不能被仇恨矇蔽雙眼,道石死在寧缺手中,那自是他的因果。」

    寶樹微微蹙眉,然後漸漸回覆平靜。

    他說道:「我本是道石的因,道石原本就是我的果,那麼道石的因果既然遇寧缺而終,那麼這便是我與他的因果。」

    「我自幼生於淨土,長於淨土,執淨鈴而行,能懾世間一切邪祟,寧缺若是冥王之子,那便會聽著鈴聲醒來,這也是我與他的因果。」

    「此行來到瓦山,我便是要明白這些因果,然後結了這些因果。」

    歧山大師緩緩搖頭,說道:「既然你執念如此,那麼我只好通知講經首座,除了你在寺中的職司,然後罰你面壁十年。」

    寶樹平靜說道:「好教師叔知曉,我確實是奉諭而來。」

    歧山大師聞言微驚,蹙眉良久後疲憊說道:「既便如此,佛宗行走依然是七念,塵世之事以他心意為準。」

    「我會說服師弟的。」

    寶樹站起身來,單手合什行了一禮,然後離開洞廬。

    ……

    ……

    崖洞幽靜無聲。

    年逾百歲的歧山大師,今天感受到了在自己漫長的一生裡最強烈的一次不安。

    甚至要超過數十年前,魔宗血洗爛柯寺前坪那一次。

    廬門微響,觀海僧回來了。

    「師傅,十三先生和光明之女,已經在前寺安歇。」

    歧山大師看著自己的徒兒,忽然問道:「盂蘭節會馬上便要開了,依然會商討冥界入侵之事,你對此事如何看法?」

    觀海僧看著師傅憔悴的容顏,一心想著讓他早些去休息,說道:「誰也不知道冥界在哪裡,只不過是傳說罷了。」

    歧山大師笑了笑,說道:「笨蛋,傳說變成現實,那就不再是傳說。」

    觀海僧憨厚地笑了笑,說道:「那等變成現實再說。」

    歧山大師又問道:「你對懸空寺有什麼認識?」

    觀海僧微微一怔,發現師傅今天似乎有些異樣,說道:「您以前從來不准我問懸空寺,還有別的不可知之地的事情。」

    「你在爛柯寺做二十年住持,或者說隱居些年頭,總有一天也是要去懸空寺的,所以現在提前知道一些也無妨。」

    歧山大師說道:「懸空寺的由來,其實與冥界入侵的傳說息息相關。」

    「冥界入侵,是為永夜,佛法裡稱之為末法時代,到那時,世間一切都會被毀滅,佛祖當年便看到了無數年後的慘怖畫面,他冥思苦想數百載,思考怎樣解決這個問題,然而卻依然沒有想到方法。」

    「佛祖感知到自己圓寂之期,便於極西荒原深處,覓得一淨土,發大願力修築一寺廟,並予以永世之屏障。佛祖集佛學禪經於其中,命後輩佛門弟子極優秀者,均可入寺聽經修行,這便是懸空寺。」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佛祖經過無數年思考,依然沒有想到阻止末法時代到來的方法,因為這本來便是世界的因果,有生必然有死,甚至直至萬世痛苦輪迴,所以他希望後世佛門弟子,可以借助懸空寺的庇護,在末法時代的毀滅洪流裡倖存下來,能夠幫助寺中的僧人,熬過漫長近乎永恆的長夜,憑藉著堅毅的精神與隱忍沉默,等到嶄新的婆娑世界的降臨。」

    歧山大師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輕聲嘆息說道:「然而如今的佛宗,似乎已經忘記了佛祖的教誨,不再那麼想了,去年七念入長安城,此次寶樹入世來到瓦山,都在證明他們想找到冥王之子,然後殺死他。」

    「師父,我覺得……懸空寺的大德們這樣做也不錯啊。」

    觀海僧雖然修行佛法多年,但畢竟年輕,想著傳說中冥界入侵的恐怖畫面,低聲說道:「眾生多苦,當慈航普渡,豈能獨善己身?」

    歧山大師笑了起來,說道:「你這孩子……想事情果然簡單。」

    觀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然他想到了一些事情,震驚說道:「寶樹大師為冥王之子而來……冥王之子難道就在瓦山?」

    歧山大師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說什麼,心想讓冥王之子離開這個世界的方法有多種,並不見得只有殺死他這一種方法。

    既然夫子在信中說此法可行,那麼必然可行,不管是為了普渡眾生,還是為了自己與懸空寺的因果,總要試上一試。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77
發表於 2012-10-30 19:17: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七十九章 重重秋霧鎖未來

    天還沒亮的時候,寧缺便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看著禪房樑上幾隻正在織網的蜘蛛,沉默了很長時間。桑桑的病有可能治好,自然是件值得歡喜的事情,然而他總覺得這件事情沒有那麼簡單,無論是瓦山三局棋,尤其是最後他和桑桑在那張棋盤裡所見的幻境。

    最令他警惕的,還是那方佛輦,他始終想不明白,極少踏足塵世的不可知之地懸空寺,為什麼會忽然派這樣一個大人物來瓦山。

    修行者們前來參加盂蘭節大會,昨夜之後沒有離開,曲妮瑪娣等人,還有那位懸空寺戒律院首座,都在爛柯寺裡休歇。

    寧缺決定在桑桑把病治好之前,要與這些人尤其是那位懸空寺高僧保持距離——從小在岷山裡的危險狩獵生涯,讓他養成了一種本能裡的習慣——如果你沒有辦法確定危險在山林裡何處,那麼不走進那片山林是最好的選擇。

    禪房外隱有腳步聲傳來。

    寧缺看了眼熟睡中的桑桑,悄悄起床穿衣,腳步極輕走出禪房。

    此時晨光漸作,古寺在秋霧中分外美麗。

    禪房外的石欄畔,穿了件厚棉衣的歧山大師,似乎還是有些畏寒,哆嗦著看著那些殿宇塔林,說道:「數十年未見,原來也無甚變化。」

    這位佛宗高僧在瓦山隱居半生,尤其是在當年蓮生那場血腥陰謀之後,更是數十年未下山一步,此刻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寺廟,難免有所感慨。

    寧缺走到大師身邊,望向秋霧裡若隱若現的前殿,說道:「桑桑昨天在那棋盤裡至少也過了數十年,她雖然不說,但我知道那很痛苦。」

    歧山大師說道:「她不是普通人,所以不會如你想像的那般痛苦。」

    寧缺問道:「那張棋盤真是佛祖留下來的?我和桑桑昨天在棋盤上看到的世界,經歷的事情。又意味著什麼?」

    歧山大師說道:「棋盤確實是佛祖的遺物,至於棋盤裡的世界,你可以理解為佛祖無上法力所營造的幻境,也可以理解為某種可能的未來。」

    聽見未來二字,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難道那就是桑桑和我的未來?」

    歧山大師看著霧中的遠方,說道:「能夠看到的未來,也就不再是未來。」

    寧缺說道:「難道未來還可能改變?」

    歧山大師看著寧缺的眼睛。慈祥說道:「既然是可能的未來。那便相對應的有不可能,既然從未確定,又憑什麼不能改變?」

    寧缺若有所悟。又道:「世間傳說大師您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所以能夠點化世人逢凶化吉,解惑答疑。這種能力,便是來自那張棋盤?」

    歧山大師笑了起來,說道:「佛祖或者能夠看到身後多少年之事,但似我這等世間凡人哪有這種能力?而且即便如佛祖般擁有這種能力,但當你看到未來時,你的目光便會落在未來,未來便要受到你的目光影響,那麼你沒有看到的未來,又怎麼可能和你看到之後的未來完全一樣呢?」

    寧缺說道:「聽著有些複雜。」

    歧山大師也沒有做更多的解釋。繼續說道:「所以如果有人想妄測天機,看一眼未來,比如像你們大唐國師李青山,比如曾經無知無畏的我,比如天諭神座,依然只能畏怯地、遠遠地、偷偷地把未來那個混沌的大世界看上一眼。」

    「因為只有那樣,我們這些凡人的虛渺目光才不會對混沌的大世界造成太大影響。而是會被未來的混沌世界吞噬掉。」

    歧山大師感慨說道:「可如果我們這些人試圖把未來的世界看的更加仔細,更加清晰分明一些,且不說看到的未來可能會變得更加謬誤,我們自身受到的天譴便會更重。聽聞天諭神座去年春天去長安城,在老筆齋裡去看了桑桑一眼。看到了三年之後,她會回到西陵神殿。為此他險些瞎了雙眼。」

    寧缺神情微凜,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當日天諭大神官在老筆齋裡,居然嘗試著看到桑桑的將來,而且居然還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

    「難怪天諭神座會答應我的三年之約。」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眉問道:「雖說看到的未來不見得就是真實的未來,但天諭神座耗費了如此多的心血,才確認桑桑三年之後會出現在西陵神殿裡,那麼總不可能他連這個也看錯。」

    歧山大師嘆息說道:「因為某些原因,我對他看到的未來有些疑問,但正如你所說,我又不得不信他所看到的,所以我很惘然。」

    能夠讓天諭神座和歧山大師都看不透的未來,那會是怎樣的未來?桑桑的未來究竟會在哪裡,會怎樣?

    寧缺輕拍身前的欄杆,看著殿前的重重秋霧,說道:「還是有些不明白啊。」

    遠眺未來是窺探天機,不要說他,即便是天諭神座、歧山大師或是國師李青山這些有預知未來這名的大能,都不敢說自己能夠明白其中的道理。

    不過明不明白,對於寧缺來說,都已經變得無所謂,既然天諭神座確定三年後,桑桑會出現在西陵,那麼說明她的病應該能治好。

    只要桑桑還活著,那麼怎樣的未來都可以接受。

    ……

    ……

    秋寺晨鐘起。

    用過簡單的早飯後,爛柯寺裡的僧人開始早課,因為生病而有些懨困的桑桑,也被寧缺從被窩裡抱了出來,開始上課。

    桑桑的課堂,是爛柯寺深處的那座後殿。

    如此恢宏壯觀的一座金殿,被用來做一個人的課堂,實在是有些過分。

    除了寧缺和桑桑身份特殊,爛柯寺方面給予如此待遇,更是因為給桑桑上佛法課的老師歧山大師,本來就是這座古寺的祖宗。

    歧山大師隨意說句話,別說一座後殿,就算是要把整座爛柯寺清空,爛柯寺裡的僧眾,也不敢有任何意見。

    爛柯寺後殿裡的僧人,早已得了嚴令,禁止踏足殿內一步,除了殿外候著幾名輩份極高的僧人充作雜役,大殿內外空無一人,極為安靜。

    大殿裡,不時響起歧山大師平靜而充滿智慧的講述聲。

    沒有桑桑的聲音,她只是在認真地聽,並且學習。

    殿外廊下,寧缺看著漸散的秋霧,聽著身後傳來的佛法精義,心情平靜。

    歧山大師沒有說他不能跟著一起聽,但他畢竟是書院弟子,昨夜在洞廬內,還可以說是事急從權,今日既然是正式開始授課,再去聽佛宗的不外傳法門,不免便有些太不自覺,而且因為二師兄的原因,他對佛法真沒有什麼興趣。

    時間緩緩流逝,大殿裡的佛法課,暫時告一段落,桑桑坐在蒲團上,閉著眼睛嘗試入定,同時回思早間的課堂內容。

    歧山大師從大殿裡走了出來。

    此時已近正午,只是秋雲遮空,天地一片清黯,偶爾還會落下幾絲寒雨,殿外的溫度有些低,大師被寒意一激,咳了幾聲。

    寧缺送上一杯熱茶,讓大師稍暖胸腹。

    歧山大師喝了口熱茶,把茶杯擱到身前的台階上,看著寧缺微笑說道:「你對我的態度比對別人好,今日的態度比昨夜好。」

    寧缺笑了起來,說道:「我這人很現實,甚至有些勢利,大師不要見怪。」

    大師笑著搖頭說道:「坦誠有時候,並不見得會讓人改變對你的觀感,不過我相信,在成為夫子弟子之前,你雖然同樣現實,但肯定比現在更小意。」

    寧缺說道:「直到進了荒原,發現書院二層樓學生的腰牌,竟然能夠嚇住那麼多人,我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可以活的不那麼小意。」

    歧山大師點頭說道:「有夫子這座大山在身後,這個世界上確實沒有誰有資格,還要讓你像以往那般活著。」

    寧缺說道:「我有時候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過小人得志便猖狂了些。」

    大師說道:「猖狂的另一種說法便是快意恩仇,評價永遠與手段無關,你昨日在山下雖然強硬,但要比起軻先生當年……老實的就像一隻兔子。」

    寧缺說道:「我不想成為第二個小師叔,所以我還是覺得欺軟怕硬這種事情,還是要比以一人戰天下更有意思一些。」

    歧山大師看著他,微憐說道:「我知道你幼年過的極苦,甚至遭遇的是世間至苦之事,所以養成了如今的性情,不過既然進了書院,上有夫子教誨,又有同門相伴,你總應該有所改變才是。」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書院已經改變了我很多,我喜歡這種改變,所以我感激書院,但這必然是個很漫長的過程。」

    歧山大師慈祥說道:「我可能看不到你最終會變成什麼樣的人,但我很期待。」

    寧缺心頭微動,問道:「那大師你最不想看到我變成什麼樣的人?」

    歧山大師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悲痛而傷感的目光穿過淅淅瀝瀝的秋雨,落在遠處爛柯寺前的廣場上。

    「數十年前,蓮生師弟血洗爛柯,便是那裡,他第一次吃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78
發表於 2012-10-30 19:21: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八十章 學佛

    「那日一道血腥之氣直衝天穹,我在瓦山上恐懼異常,爛柯寺十七殿裡的鐘生出警兆,同時敲響,鐘聲迴蕩三天三夜。」

    歧山大師轉身,看著寧缺說道:「而就在前些天,爛柯寺裡十七座佛鐘再次自主鳴響,鐘聲傳到瓦山,我才明白原來那道血腥之氣又出現了。」

    聽著這話,寧缺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黑色院服裡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緩緩繃緊,心頭微亂,然後警意大作。

    爛柯寺裡的佛鐘,當年曾經因為蓮生的饕餮**而鳴,那麼前些天鐘聲再起時,自然是感應到他在紅蓮寺秋雨裡對隆慶做了些什麼。

    歧山大師明顯已經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他沒有揭穿這個真相,慈祥說道:「我如今年老體衰將死,所謂正魔之分雖不敢說看透,但至少也看的淡了,然而這個世上還有很多人無法看淡,比如懸空寺和道門。」

    「在昊天道門眼裡佛宗都是外道,更何況是魔宗?寧缺,你要明白人是不能勝天的,軻先生再強,最終也未能強過這片天空,夫子再高,也不可能比這片天空還高,所以有些事物能不接觸便不要接觸,如果已經接觸,也把它忘了吧。」

    寧缺知道大師是善意,勸說自己不要在入魔的道路上越走越深,無論面對何種情況,都不要使用邪惡血腥的饕餮**。

    那場秋雨過後,他時常覺得嘴裡依然殘留著極為濃烈的微甜的血腥味道,彷彿隆慶的那絲血肉還掛在自己的齒縫裡,噁心到了極點。

    因為自幼的心理陰影,他相信自己能夠控制住不使用饕餮**,然而卻不可能停止修練小師叔的浩然氣,那麼他最終還是會走上小師叔的老路嗎?

    歧山大師說道:「和我說說蓮生吧。」

    寧缺低頭沉默,就算大師已經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依然不準備承認那些事情,因為他不想承擔任何風險。

    歧山大師嘆息說道:「數十年前。是我帶著蓮生師弟進的佛門,我又怎能感覺不到,他的衣缽傳給了你,我只是想知道他後來的情況。」

    或許是大師聲音裡的悵然遺憾情緒打動了寧缺,或者是他對師兄弟這種關係非常尊重,他猶豫片刻後,開始講述荒原深處那個離奇的故事。

    「那間偏殿裡全部是白骨與乾屍,蓮生大師就坐在骨屍堆的中間……」

    ……

    ……

    秋雨中的爛柯寺一片幽靜。不知哪座殿內燃著的香。倔強地穿透重重雨絲,飄到了後殿廊前,把壓抑寒冷的氣氛變成了莊肅。

    聽完寧缺的講述。歧山大師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聞著這淡淡的香味,抬起瘦削的手臂,手指微顫在空中滑過。似乎想要抓住些什麼,然而禪香有味而無形,就像是回憶,根本無法抓住。

    「便是那等絕境裡,依然妙算無礙,想要藉著你們脫困,果然是蓮生師弟的性情,雖然最終身死,其實也算是脫了身體的樊籠。他應該喜悅才是。

    大師蒼老的臉上浮現出情緒複雜的笑容。

    寧缺想著當年在魔宗山門裡的那些遭遇,想著自己識海深處那些蓮生的意識碎片,心情也很複雜。

    他望向佛殿深處蒲團上的桑桑,說道:「蓮生死前,曾經說過,道魔相通便能入神,現在桑桑已然道佛兼修。而且她的身體似乎天生具有某種神性,如此修行下去,有沒有可能會重蹈蓮生的覆轍,變成一個瘋子?」

    歧山大師看著殿內平靜說道:「想讓黑棋變白,便能變白。思想便是我佛門所說的念,本身便有力量。她不想變成蓮生,就不會成為蓮生。」

    然後大師轉身看著他問道:「倒是你……會怎麼想?」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比較簡單。」

    「越簡單越純粹便越強大,有時候也就越可怕。」

    歧山大師看著他,神情溫和說道:「先前你為何不入殿與桑桑一道聽我講經?如果你嫌我講的不好,爛柯寺中藏著很多佛經,你可以自行去讀。佛法能夠破除心魔,去除諸障,對於現在的你來說,是有好處的。」

    「蓮生大師曾經說過,佛經浩繁如滄海,但如果你仔細往紙面底下看去,你才會發現所有的佛法其實說的不過是一個字:忍。而二師兄也曾經說過,佛法三千,不過是教人學會一個自我欺騙的法門。」

    寧缺說道:「忍與自我欺騙,互為表裡,說的都是同一回事,我極擅長忍,不需要學,至於……自我欺騙的法門,我擔心如果騙自己騙的久了,竟忘了初衷,以為那些都是真實的,無法醒過來。」

    「二先生持禮,自然見不得佛門無父無君的作派。」

    歧山大師問道:「可如果人生本就是一場大夢,何必醒來?」

    寧缺說道:「便是做夢也要做的真切,這才快活,所以就算人生真是一場大夢,我們也要假裝這不是一場夢。」

    歧山大師又問道:「那你又怎知佛經裡的世界就是虛假的夢,並非真實?」

    先前說出那句話後,寧缺想起以前在書院後山裡與陳皮皮吹噓自己這個不讀書之人也偶爾會有驚世之言,正有些得意。

    然而大師緊接著再次發問,他發現自己不知該如何回答,才確認不讀書之人的驚世之言,確實只是偶爾之事,自己根本沒資格參什麼禪機。

    他無奈說道:「大師為何非要我也學佛參禪?桑桑有病,不學佛便不能好,這便是她與佛門的緣份,我可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佛緣。」

    歧山大師笑了起來,說道:「佛門所講的緣份,哪裡能這般簡單認知?看來你果然沒有讀過什麼佛經,這課我可得替夫子幫你補上。」

    寧缺愈發覺得有些不對勁。

    「大師似乎很看重我,但我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他轉身望向殿內的桑桑,說道:「和她比起來,我有時候真覺得自己蠢的就像頭豬,我再如何修佛,也不可能讓佛宗多出一位大師。」

    「她是最特殊的一個。而你,也是特殊的一個。」

    歧山大師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已然入定的桑桑,讚歎說道:「光明之女身心皆淨,一念動便通神術,再一念動便明佛理,而三年知命……」

    沒等大師把話說完,寧缺便連連搖頭。

    「我知道有人比我更快。所以不覺得自己特殊。」

    歧山大師說道:「但那種人極為罕見。」

    寧缺說道:「再少還是有。所以我不特殊。」

    歧山大師看著他的眼睛,不解說道:「似乎你很擔心成為特殊的那一個。」

    寧缺說道:「秀於林什麼,真的很討厭。我可不願意當肥豬。」

    歧山大師笑了起來,說道:「這只是因為你身在書院的緣故。」

    寧缺笑著說道:「不錯,比如我家大師兄朝悟洞玄。夕入知命,這樣的人才有資格說特殊,我就算把黑馬的屁股拍爛都追不上。」

    「大先生這等朝聞道而夕入道的絕世之人,自然無法拿來對比。

    歧山大師說道:「但你與世間普通修行者有很大的區別,除了顏瑟大師看出了你在符道上的天賦,你其餘的修行天賦只是普通……」

    寧缺補充道:「何止普通,簡直糟糕至極。」

    歧山大師說道:「然而憑藉糟糕至極的天賦,修行三年便入知命,這證明你的能力已經超越了普通天賦的範疇……」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修行的。但聽說過你修行道裡三次最關鍵時刻的表現。你入符道時憑藉的是一場夏雨,你入洞玄時靠的是書癡煎的一條魚,而前些天你更是在戰鬥中知命,全無先兆。」

    大師繼續說道:「修道者講究循序漸進,學習對天地元氣規律的掌握,而我佛宗弟子則是依靠常年苦修積累之後的一朝洞徹,這便是所謂悟。」

    寧缺想起了當年在萬雁塔寺上黃楊大師的教誨。

    歧山大師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你破境之時的表現,和那些契機無關,更像是我佛宗所說的頓悟,所以你的悟性極佳,不學佛實在可惜了。」

    寧缺這時候不得不覺得二師兄的話果然有道理。無論道佛,想要吸收新血時的模樣。真的很像老鼠會裡那些唾沫橫飛的傢伙……

    「我真的怕讀佛經會睡著。」

    他求饒說道。

    歧山大師從袖中取出一本極薄的經書遞了過去,說道:「我專門挑了一本有趣的佛經,而且很短,你應該不會睡著。」

    說完這句話,大師向殿內走去,看看桑桑今日究竟悟了多少。

    寧缺翻開手中的經書,只見都是一些極簡單的佛經故事插畫,不由有些羞怒,對著大師背影喊道:「這是給小孩子看的,能不能換一本?」

    ……

    ……

    午時用飯然後歇息了一段時間,桑桑繼續自己的學佛課程。寧缺站在殿前廊下,拿著朵雪蓮花逗大黑馬,逗到自己都覺得無聊,終於想起了那本經書。

    經書裡的插畫線條簡潔而流暢,故事也都極為有趣,把教化意味藏的極深而巧妙,他越看越有興趣,乾脆讓寺中僧人找來了一張竹椅。

    他躺在椅上,隨意翻著書,偶爾端起熱茶喝兩口,不想看書時,便抬頭看看佛殿前的細細秋雨,舒緩一下眼睛,覺得好生愜意。

    歧山大師從殿內走了出來。

    寧缺從椅上站起身來,遞上熱茶,不解問道:「大師為何出來?」

    歧山大師也不與他客氣,接過熱茶,舒服地躺到竹椅上,說道:「桑桑姑娘又入定了,我在裡面也沒甚事做,所以出來與你說話。」

    寧缺吃驚說道:「這麼快就又入定?這死丫頭別是在睡覺吧?」

    入定是佛宗專用詞語,指的是是開悟之前的思緒沉澱,渾然忘我情態。如果用道門修行來比喻,大概便是尋覓到契機之前的空明境界。

    桑桑午前入定,午後又入定,這等於說是歧山大師授她佛家法門,她根本不需要花會力氣便能夠明悟其間道理,這任誰也不可能相信。

    哪怕寧缺知道她當初跟著衛光明學西陵神術時,一眨眼便能讓指尖生出昊天神輝,也依然不敢相信,所以他懷疑那丫頭是不是睡著了。

    歧山大師說道:「睡著與入定的區別我還是能看出來的。」

    寧缺看他神情平靜,好奇問道:「大師,你似乎不怎麼吃驚。」

    歧山大師喝了一口茶,微笑說道:「她身上發生再奇怪的事情,我都不會吃驚。」

    寧缺說道:「我現在相信你昨夜說的話了。」

    「哪句話?」

    「你說桑桑可以成佛。」

    「人人可以成佛。」

    「大師,我真的不擅長說這些,雖然禪意聽上去確實很有韻味。」

    「那我說的再明確一些。」

    歧山大師躺在椅中,緊了緊身上的棉衣,說道:「佛祖本來就是人,那人為什麼不能成佛?」

    寧缺說道:「我以前以為佛祖像昊天一樣,只是某種象徵,直到老師說過一次,然後昨天看到那張棋盤,我才知道原來佛祖真的存在。」

    歧山大師抬頭望天,說道:「佛祖也曾生活在天空之下。」

    寧缺看著不停落下雨絲的灰暗天穹,問道:「既然是昊天的世界,為什麼會有佛祖,佛祖最後又去了哪裡?」

    歧山大師說道:「既然有開始便有結束,有生便有死,佛祖既然是人,最後自然圓寂,這是有史可查之事。」

    寧缺想著自己的離奇遭遇,默想有生並不見得一定有死。

    一念及此,再看秋雨纏綿竟有了春雨的感覺,他不禁有些倦意,心想便是閒聊,也應該聊些有意義的事情,倚著欄杆問道:

    「如果說佛祖也是位修行者……那他最後到了什麼境界?」

    「身為佛門弟子,哪裡能妄揣佛祖之能?」

    「佛祖慈悲,說說也算不上什麼罪過。」

    寧缺看著大師,試探著問道:「佛祖肯定超越了五境吧?」

    大師微笑說道:「我佛門並沒有五境的說法。」

    「我是指大概層次。」

    「自然。」

    寧缺懂了。

    他忽然想到一個傳聞,看著歧山大師認真問道:「據說當年大師沒有患病之前,被修行界公認為最有希望破五境之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79
發表於 2012-10-30 19:27: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八十一章 諸境之上

    歧山大師微笑說道:「有希望與真實是兩回事,而且即便破了,也不值得驕傲,正如你先前說,很難認為自己是特殊的那一個。」

    寧缺笑著說道:「您這話便有些囂張了。」

    大師微怔說道:「何來囂張?」

    寧缺說道:「五境乃天人之隔,能破五境,那便成了傳說中的聖人,修行界已經多年沒有聖人,結果您卻說這算不得什麼,難道不是囂張?」

    歧山大師搖頭說道:「破五境雖然困難,但修行界裡有機會的人其實不少,而且即便破了五境,又哪裡便能稱為聖人?」

    寧缺不解,說道:「為何我沒有聽說過誰有可能破五境?」

    歧山大師看著他問道:「書院二先生如今是什麼境界?」

    寧缺想了想,說道:「二師兄現在應該是知命巔峰境界,不過……您也知道他那脾氣,誰知道他如果真生氣了,會不會怒髮衝冠就要破碎虛空。」

    說完這句話,他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來。

    歧山大師沒有笑,因為沒有聽懂。

    寧缺有些尷尬地自己收了笑聲。

    歧山大師說道:「既然二先生已然是知命巔峰境界,那麼……」

    說完這句話,大師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佛殿上方。

    寧缺頓時醒悟,二師兄已經是知命巔峰,大師兄自然已經接近破五境,甚至可能已經破境,至於老師……這是正常人類範圍裡的討論,和他老人家沒有關係。

    「好吧,我承認確實有人可能破五境。」

    「當年柳白曾經和顏瑟大師戰過一場,東海之畔風起雲湧,世人都說他最有可能破五境,在我看來,其實他早就已經可以破境而出,只不過沒有邁出那一步。」

    歧山大師說道:「蓮生師弟當年驚才絕艷。道佛兼修,又有魔道為基,只要他願意,破五境也不是什麼難事,只不過他不願意。」

    這一段,寧缺在魔宗山門裡聽蓮生自己說過,當時他只信了六分,因為總覺得這話有些大人物臨死前的自吹自擂意味。

    「為什麼?」

    寧缺極為不解問道:「為什麼這些人都沒有選擇跨出最後那步?」

    「破五境。代表修行者脫離了俗世。不僅能夠最徹底地掌握天地氣息的規律,瞭解世界的規則,甚至可以創造出新的規則。然而這畢竟是昊天的世界,大世界的規則不可挑戰,那麼戰鬥依然要依靠大世界的規則。」

    歧山大師說道:「所以對那些寥寥可數的真正強者來說。停留在知命巔峰和破五境而出,最大的區別在於對世界本原的認識,對實力的提升並不大。」

    寧缺無法理解,說道:「能有提升總是好事,誰能抵擋住這種誘惑?」

    歧山大師嘆息一聲,又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說道:「你說的很對,這種誘惑確實太大,但也正因為誘惑太大。所以那些人才不敢邁出那一步。」

    「你可知道五境之上有哪些境界?」

    「天啟,無距……我只聽說過這兩種。」

    寧缺回答道。這還是當年從渭城去長安城的旅途上,他聽呂清臣老人說的。當時他還不能修行,如今已經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但對於五境之上那些傳說中的領域的瞭解,依然停留在這個程度。

    在書院後山他曾經問過,師兄們卻覺得他的問題太過無聊。都沒理會,此時似乎能夠從大師這裡聽到解答,他不由有些興奮。

    「典籍之中,超越人間的領域有很多種,你說的天啟。便是西陵教典裡記載最多的那種,無距亦是大神通。除此之外,曾經出現在典籍之上的還有佛家的無量與寂滅,魔宗的天魔境、道門的清靜……這些境界均在五境之上,各有妙像,彼此之間卻沒有什麼強弱優劣之分。」

    歧山大師說到此處,停頓了很長時間。

    「而傳說裡,在諸境之上更有妙境,便是最古老的典籍上也沒有記載,只在一寺一觀一門二層樓裡口口相傳,那便是……」

    「魔宗之不朽。」

    「佛門之涅槃。」

    「道門之羽化。」

    「書院之超凡。」

    ……

    ……

    秋雨淅瀝,殿前漸寒。

    歧山大師把身上的棉衣裹的更緊了些。

    「魔宗開創不過千年,未曾聽聞有人修至不朽,佛祖圓寂之時天有異像,應是涅槃,道門羽化相對較多,那便是民間傳說裡的那些神仙。」

    寧缺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麼。

    歧山大師感慨說道:「數萬年裡,或者能有一人走到漫漫修道路的盡頭,能有一人抵達彼岸,能有一人永世不朽,到那時,他們便會回歸到昊天的懷抱。」

    寧缺看著被雨水打濕的石階,怔怔問道:「死亡還是永生?」

    「沒有人知道。」

    歧山大師微顯惘然,說道:「佛祖不可能再來告訴我們,羽化成仙的道門前輩,也不可能告訴我們,所以這是最大的誘惑,也是最大的恐懼。」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大師問道:「所以無論柳白還是蓮生,都不敢邁出那一步?」

    歧山大師說道:「應該便是如此。」

    「破五境距離那些至上境界還有極遠一段距離,然而正所謂食髓方能知味,修行者體悟到自己創造規則的感覺後,便再難以控制繼續向上追索的渴望,所以除非確信自己的天賦只夠剛好跨過那道門檻,否則沒有人敢跨那一步。」

    大師緩緩搖頭說道:「然而能夠破五境之人,必然都是柳白或蓮生師弟這樣了不起的人物,他們對自己的天賦何其自信。」

    寧缺忽然說道:「夫子……」

    歧山大師說道:「不要問我,數十年前,夫子他老人家親口說過,他不是聖人,如果你要我猜,我猜他老人家修的是清靜境。」

    寧缺笑了笑,說道:「他這麼好熱鬧,哪裡清靜了?」

    歧山大師說道:「清靜在心,那便足矣。」

    寧缺伸手到殿外接了些雨水,用手指細細搓著,過了很長時間後,問道:「難道沒有人能夠不升天嗎?」

    歧山大師說道:「誰能逃得過天理循環?」

    寧缺緩緩收回手,在院服上擦了擦,說道:「老師沒有告訴過我這些。」

    歧山大師說道:「因為夫子確信你將來肯定會走到知命巔峰,看到那道天人之隔,到時候你自然便會知曉,在人間之上的誘惑和恐懼。」

    人間之上便是蒼穹。

    寧缺抬頭看著秋雨裡的天穹,發現那裡確實很蒼涼。

    他覺得有些冷。

   天道,果然無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580
發表於 2012-10-31 19:15: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多事之秋 第八十一章 佛祖的筆記

    秋雨淒迷佛殿寒,寧缺站在殿外廊下,看著高遠的天空,說道:「在魔宗山門裡,蓮生大師曾經說過,魔宗修的是自身,自為一世界,所以才會為天道所不容。」

    「而您先前說,修行者破五境後,便有機會創造屬於自己的新規則,其實也便是擁有自己的世界,和魔宗的理念並沒有本質上的差別,自然也不容於天道。」

    歧山大師從椅上站起身來,走到他身旁,望向天空,平靜說道:「道門典籍裡說修行乃是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然而若往盡頭看去,無論是道門長生的癡念,還是佛宗想要抵達彼岸的念想,或是魔宗不朽的狂思,其實都是想要一步步突破昊天對人類的限制。」

    寧缺想著小師叔遇天誅而死,又想著人類修行史上不知道有多少了不起的人物,最終悄無聲息地融化在天道裡,心寒愈盛,微澀道:「昊天不去管冥界入侵,卻總盯著人間,真是令人不解且煩惱。」

    歧山大師笑道:「便是此言此思,已是對昊天的極大褻瀆,若你不是書院弟子,若不是在佛寺裡發論,西陵神殿可不會饒過你。」

    寧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迴首望向大師,問道:「聽說佛祖看過天書明字卷?」

    歧山大師點頭說道:「佛祖諸多思想,雖是自創,但卻源自對那卷天書的閱讀,聽聞佛祖曾經還手書一卷佛經以為闡釋,可惜卻已經失傳。」

    寧缺從夫子處得知這段秘聞,他自己看不懂明字卷,所以很想知道佛祖從那卷天書裡看出了些什麼,此時不免有些遺憾。

    「但佛祖肯定提到過冥界入侵這件事情。」

    「佛法裡把冥界入侵稱為末法年代,在某些古經上又稱作大寂滅,殊為慘怖之將來,世間之所以有懸空寺,有爛柯寺,都與此有關。」

    「您是說盂蘭節會祭冥界的儀式?還是傳說中的萬丈佛光?」

    「其實爛柯寺最重要的使命。便是尋找冥王之子。」

    寧缺說道:「大師,你知道我現在對冥王之子這四個字很敏感,再說了……佛宗講究忍耐度世,就算找著了,難道還真用佛光把他給鎮了?」

    大師笑著說道:「就算忍耐,也還是想知道忍的是什麼東西吧?佛祖並未經過前次的末法時代,我想他涅槃的時候,也肯定在好奇冥王會怎麼做。」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寧缺說道:「就算傳說變成現實。黑夜來臨,冥界入侵人間,但冥王為什麼要提把他的兒子扔到我們這個世界裡來。如果說是先鋒,太過可笑,如果說是鍛鍊。準備讓他將來繼位,那就更加可笑。」

    「傳聞冥王生於時間之始,終於時間之終,與昊天光影相照,有無上威能,不動亦不滅,故號不動冥王。又傳聞冥王居住在空間之外,握有無限世界,廣闊無垠。是以又號廣冥真君,然而他最想做的事情,還是要把人間變成冥間。」

    歧山大師說道。

    寧缺忽然說道:「老師不相信冥界入侵。」

    歧山大師神情微異,問道:「夫子對你如此說過?」

    寧缺點點頭,說道:「因為老師沒有找到冥界在哪裡。」

    歧山大師微笑說道:「那你便當我在講故事好了。」

    寧缺說道:「辛苦大師。」

    大師笑了笑,繼續先前的講述:「為應對冥界入侵,昊天於前一劫後。在無垠空間裡再造六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假世界,再將真實世界混入其中,冥王即便再有無上威能,也無法在昊天光輝裡,分辯出哪個世界真是唯一的真實。」

    「於是冥王以沉睡千年為代價。分出七萬道氣息,灑向那七萬個世界。這便是傳說中冥王的七萬子女。那七萬子女在各自世界裡成長,終將於某日甦醒,一旦醒來,冥王便能感應到子女所在世界的規則,確認那是真實還是虛假的世界。」

    說到此時,歧山大師沉默了很長時間,輕聲宣了幾道佛號,強自壓抑住疲憊,繼續說道:「這個世界的冥王之子如果醒來,冥王便會知道人間在昊天光輝裡的具體位置,然後便將以冥王之子為座標,降臨人間。」

    寧缺看著那壺不再冒熱霧的茶,忽然說道:「但黑夜已然來臨,這時候再找到冥王之子,對我們的世界也沒有任何意義。」

    「黑夜還沒有來臨,現在能夠感到的一切,那是應劫的徵兆,而且就算冥界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位置,如果沒有冥王之子的身體為通道,也很僅過來。」

    「所以……拯救世界的前提,就是殺死冥王之子?」

    「除了殺死,其實還有別的方法。」

    「什麼方法?」

    「比如讓他修佛清心,然後被光明淨化?」

    「大師……我怎麼越來越覺得你是在說我。」

    「寧缺,你真是一個很有趣的孩子。」

    「有趣在何處?」

    「有趣在於,你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心意。」

    「不懂。」

    「你想便能做到,你不想,便能讓自己都想不到,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大師,我說過我不擅長打禪機。」

    「那你擅長打什麼?」

    「打架?」

    「……」

    清靜微寒的佛殿前,不斷響起寧缺和歧山大師的聲音。

    殿前殿後沒有任何人,所以也不需要擔心被誰聽去。

    佛殿深處,桑桑不知何時從禪定中醒來,捧著一卷佛經在認真地看著。

    她身前身後的地板上,全部是佛經。

    那些佛經有的比較老舊,書頁邊緣泛著黃,有的佛經則是新印出來的,還在灑發著油墨的清香。

    殿外的雨中清光,從窗口處透進來,灑在她的身上。

    黑色的棉襖,裹著她瘦瘦小小的身子。

    微黑的長髮,垂落在她的肩頭。

    她認真看著佛經,眉眼間一片寧靜之色,根本沒有聽見殿外的聲音。

    ……

    ……

    第二天暮時。

    寧缺走進禪房,在窗畔的銅盤裡,燃起一柱心香。

    桑桑放下佛經,抬頭看著他開心地笑了起來,露出那兩顆潔白的門牙。

    寧缺問道:「有意思嗎?」

    桑桑點了點頭,說道:「有意思。」

    寧缺說道:「關鍵是有沒有用。」

    桑桑想了想,說道:「嗯……好像有用。」

    然後她輕聲解釋道:「好像不用想,病便被自己忘了,就不發作了。」

    「單忘了可不想,你還得不停想著怎麼把那道陰寒氣息給變沒了。」

    寧缺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靜靜感知片刻,確認隱藏在她身體深處的那道陰寒氣息,確實比前些天變得平靜了很多。

    他忽然注意到桑桑眉眼間一片寧靜,整個人的氣質,似乎也發生了某種變化,不由微異,心想難道學佛真的有這麼多好處?

    桑桑繼續去讀佛經。大概是急著把病治好,免得讓寧缺擔心的緣故,她真的很用功,按照佛家普通觀念來看,這等精進執念,對學佛並不見得有好處,甚至可能是極大的障礙,但奇妙的是似乎對她根本沒有任何影響。

    寧缺坐到窗邊,藉著暮光,也開始讀佛經。

    古寺讀經,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在心裡這樣安慰自己,同時也是對堅持謗佛的二師兄默默解釋。

    他學佛自昨日始,雖然不像桑桑那般有佛緣,但確實悟性較普通人強上不少,看經書的速度很快,遇著有什麼疑難處,便去請教歧山大師……

    啪的一聲。

    寧缺忽然把手中那卷佛經用力合上。

    聲音驚醒了桑桑,她仰起小臉望向他。

    寧缺搖了搖頭,示意沒有事情。

    桑桑繼續看經書。

    寧缺則是看著手中那卷佛經發呆。

    這卷佛經很舊,但書頁的邊緣卻沒有捲起,看來平時很少有人閱讀。

    佛經封皮上一片空白,沒有名字。

    寧缺這時候才想起來,先前歧山大師把這卷佛經塞到他手裡時,臉上的神情很複雜,有些欣慰,有些解脫,又顯得極為嚴肅凝重。

    不知道過了久,他再一次緩緩翻開手中的佛經。

    佛經裡面的經文並不如何深奧難解,是某位前代高僧講述破知見障的方法。

    然而在紅暖的暮光裡,發黃的經書裡面,隱隱透出別的字跡。

    這卷佛經有夾層。

    寧缺仔細地檢查了一遍佛經的裝訂,確認關於知見障的那些經文書頁,應該是在原來的某本薄經書的基本上,做的偽裝。

    他用穩定的雙手,謹慎地把佛經夾層破開。

    十餘張黃舊不堪的書頁,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些書頁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當時的書者也不知道用的是什麼墨水,看顏色和感覺,只怕已經經歷了數千數萬年的時間,黃舊不堪,卻沒有任何損耗,被他拿在手裡,也沒有崩散成灰的徵兆。

    書頁上的筆跡,在寧缺看來並不如何出色。

    但他看著那些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只見那些書頁上,開篇第一句便是:

    「明者,日月也。」

    寧缺看過這句話……在天書明字捲上。

    所以他知道了,這些書頁,是佛祖當年看明字卷後做的筆記。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7 07:30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