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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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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三十三章 道門的賭博

    中年道人走進靜室,看見觀主站在窗畔對著黑色桃花微笑,很是吃驚,趕緊上前扶住,把他扶回榻上平臥。

    他看著觀主神情凝重說道:「師兄,難道你真要放棄自己的信仰?」

    觀主微笑說道:「我自幼在道觀裡長大,看的第一本書便是道經,對昊天的信仰早已融進我的血液,成為了我的呼吸,我生命的意義就在於執行昊天的意志,放棄便等於背叛自己,自然不可能。」

    中年道人不解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讓隆慶留在知守觀,為何傳書南海,為何對光明神殿裡那位……」

    不待他說完,觀主說道:「我信的是昊天,而不是光明神殿裡的那個她。」

    中年道人愈發不解,心想光明神殿裡的她就是昊天,這絕對不會有錯。

    觀主看著他說道:「她如果是昊天,如今在神國裡與夫子相抗的那位又是誰?就算她曾經是昊天,來到人間的昊天還是我們所信仰的昊天嗎?被凡人所褻瀆的昊天還是我們所信仰的昊天嗎?」

    中年道人聲音微顫說道:「信仰不允許任何懷疑。」

    觀主說道:「何為虔誠?虔誠便是忠於信仰。何為忠於信仰?不僅僅是忠於我們信仰的對象,因為信仰發自你我,落在彼處,有昊天也有你我,誰都不能缺少,那麼只有我們信仰的昊天才是真正的昊天。」

    這段話很玄妙,中年道人有所悟,便被冰冷的汗水打濕了衣賞,說道:「但昊天不會這樣認為。」

    「先前我對隆慶說過。她既然來到人間,便不再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如今想來,夫子果然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物。」

    觀主看著窗外的天空,感慨說道。

    中年道人說道:「然而再偉大的人也無法戰勝昊天。」

    「死亡真的很可怕嗎?人類修行的目的就是有自我意識的永恆嗎?酒徒和屠夫以為擁有自己的神國。便能真正的不朽。在我看來,這並不正確。」

    觀主說道:「昊天不是生命所以擁有永恆的屬性,而每個開始都應該有結束,每個生命都應該回到那個非生命的永恆裡。如果生命想要獲得永恆。那它只能變成另一種完全不同形式的存在,而那和死亡又有什麼區別?」

    中年道人說道:「那修道究竟為什麼?」

    觀主想著長安城裡的千萬刀,想著那些充滿人間味道的事物,想著自己落在城南湖邊,魚兒在臉旁的水窪裡掙扎。說道:「修道是為了感悟,為瞭解脫,如此才能獲得生命結束時的平靜喜樂。」

    中年道人微微皺眉,不解問道:「世間修行諸宗,難道都應該走到這條路上?」

    觀主說道:「書院中人狂肆隨意而活,最終都會走上逆天的道路,他們可以平靜地面對死亡,因為他們自認沒有辜負自己活著的辰光,但只有真正的強者。才能像他們那樣過活,世間的普通人如同豬狗,如何能像他們那般自戀地面對終結?無論夫子還是軻浩然,從來都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但道門一直在考慮這些。因為我們清楚地知道,在昊天之下我們都是豬狗,所以我們必須尋找到普通人也能平靜面對終結的方法。」

    中年道人聽懂了這段話,說道:「那便是對昊天的信仰。對神國的希望。」

    「不錯,從來都不是昊天要我們去信她。而是我們需要去信她,我也需要信她,但我只信神國裡的她,不信那裡的她。」

    觀主靜靜看著遠處西陵神殿的方向。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後問道:「隆慶如何處理?」

    觀主收回目光,看著窗前沙盤裡那朵黑色的桃花,說道:「我對他真的有些失望,經歷了如此多的挫折與慘事,竟依然無法生出挑戰各種規則的勇氣或者說慾望,這樣的他就算閱遍七卷天書,再如何刻苦勤勉,福緣深厚,數百年後頂多也就變成第二個酒徒或者是屠夫,那有什麼意義?」

    酒徒和屠夫是世間唯一經歷過上次永夜的大修行者,在修行界輩份最高,境界最深不可測,只是在長安城前現一現身,便壓制的書院和唐國不得不和西陵神殿簽下恥辱的和約,然而聽觀主的這番話,隆慶就算成為這樣的兩個人,依然不能令他感到滿意,這真是令人有些意想不到。

    中年道人沉默不語,他很清楚師兄的眼裡從來沒有什麼酒徒和屠夫。觀主進長安城之前,便身具道佛魔三宗絕世境界,待悟了清靜境之後,更是覺得酒徒屠夫二人如今的心境腐朽的不堪一提,他的眼中只有夫子,他這一生所追求或者說奮鬥的目標,便是想要觸摸到夫子的無矩境界。

    不是無距,是無矩。因為信仰的緣故,觀主永遠不可能領悟無矩二字,所以他才會收隆慶為徒,因為隆慶有破而後立的希望,因為隆慶曾經背離過信仰,他希望隆慶能夠有機會走上那條道路,遺憾的是沒有成功。

    「這是很俗套的故事,不過任何故事都是如此。」觀主說道:「便是如今人間發生的這些故事,昊天在無數年前便已經預知,所以她才會賜給人間七卷天書,我說的不是明字捲上的預言,而是七卷天書的名字。」

    中年道人一直在知守觀裡負責看管七卷天書,自然知曉七卷天書的名字,顫聲說道:「日落沙明……天倒開?」

    觀主看著窗外的天空,面無表情說道:「不錯,她要重新開天。」

    中年道人如遭重擊,臉色蒼白說道:「那人間該如何自處?」

    觀主沒有理會他的震驚與不安,緩緩閉上眼睛,繼續講述道:「她想要回到昊天神國,所以神殿召開光明祭,想用我陳氏數萬年純正的血液為祭,打開那條通天的道路,然而這必然會失敗,因為書院會去桃山,甚至書院裡的人已經到了桃山,然而書院也會失敗,因為她什麼都知道,她一直在桃山等著書院的人。但她也失失敗,因為她以為自己能做到那件事情,但事實上她做不到,所以到最後所有的人都失敗,沒有任何人能夠獲得勝利。」

    這段話像是在講述一個已經發生的故事,但這個故事事實上還沒有發生,於是便充滿了一種預言的不可言喻的感覺。

    中年道人震驚說道:「昊天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觀主睜開眼睛,看著榻旁的師弟,說道:「即便日落沙明天倒開,她要回到神國,還需要斬斷在人間的塵緣。然而她哪裡明白,無論是夫子留在她體內的人間氣息還是她的那段塵緣,又哪裡是這般好斬的?」

    中年道人汗水涔涔,想著師兄今日所言乃是對昊天的極大不敬,驚懼說道:「昊天能知世間一切事,自也能知曉師兄你想做些什麼。」

    觀主淡然說道:「如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會做些什麼,她即便無所不知,又如何能知道不存在的事物?」

    寧缺在絕壁上閉上眼睛,絕壁依然認為他在看自己,因為這便是心意,即便他用了佛宗的法門,也只是讓心意寧靜,而無法讓心意不存在,事實上,根本沒有任何人能夠做到讓自己的心意不存在,從而逃離天心之算。

    觀主卻這樣說了,而且他真的能夠做到。

    因為他現在雖然是廢人,但依然是清靜境的廢人,人類的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像他這樣強大的廢人。

    中年道人問道:「師兄,我們究竟應該怎樣做?」

    觀主說道:「塵歸塵,土歸土,神國的歸神國,人間的歸人間。」

    中年道人顫聲說道:「這是賭博。」

    觀主看著他說道:「你可知道為何知守觀七進十三出才能進來?」

    中年道人搖了搖頭。

    觀主說道:「那是因為無數次永夜之前,知守觀的第一任觀主,在修道之前乃是個賭棍,一直被七進十三出的利錢所困擾。」

    中年道人第一次聽說道門祖師的身世,不由愕然無語。

    「他修道大成後創建道門,自悟清靜,本可解脫而去,卻依然憐惜世人,所以他代替人類選擇昊天成為我們的信仰,從那一刻起,我們所在的人間便成為了昊天的世界,受昊天的庇護,存活了無數萬年。」

    觀主說道:「這是人間最放肆的一場賭博,道門已經代表人類賭了無數個世代,我憑什麼不繼續賭下去?」

    中年道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所以道門才需要警惕她。」

    觀主說道:「不錯,如果她不能斬斷塵緣,我們便要替她去斬,如果連道門都無法做到,那便只好想辦法把她也一同斬去。」

    中年道人說道:「那……皮皮?」

    觀主說道:「他也是道門弟子,若真能助她重歸神國,複位昊天,其死便有意義,若光明祭最終變成笑話,他自然不會死,若不死便自有極大機緣,他的身上流著我的血,他是夫子的學生,無論生死都不會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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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三十四章 斷髮

    因為光明祭的緣故,像金帳王庭國師和懸空寺七念這樣的強者,都來到了西陵神殿,隨便一人出手,寧缺便抵擋不住,所以最近這些天他特別低調,絕大多數時間都留在天諭院中,便是那片絕壁都不再去了。

    以他的行事風格,按道理來說,不應該讓自己進入如此危險的局面,事實上在原先的計劃裡,他潛入西陵神殿,最多也只會停留一個月時間,在光明祭正式召開之前,便要開始動手,只是沒有想到情況發生了突然的變化,陳皮皮被西陵神殿囚禁在了幽閣裡,讓他只能再繼續等待下去。

    離開清河郡之前,他曾經和王景略說過最多一個月自己便會回來,現在已然入秋,他卻無法離開,只好向清河郡再次發出消息,讓王景略再等一段時間,至於王景略那邊的安排可能會出問題,他也只好暫時不理。

    天色已夜,他回到天諭院裡取出箭匣和鐵刀,順著院後的小道繞到到桃山前坪。桃山前坪與峰頂的數座神殿排成一道直線,而且極為寬闊,可以容納數萬名信徒同時參拜,正是舉辦光明祭的場所,神殿裡的執事們正在整理著場地,不遠處還有幾名境界高深的陣師,正在對前坪週遭進行加固,想必光明祭正式召開之時,神殿還安排了一些眩目的神蹟展現才是。

    寧缺穿著天諭院雜役的衣裳,看上去就像個青衣小廝,絲毫不引人注意,桃山前坪的看守雖然森嚴,但他的速度和反應早已超出普通人類,悄無聲息地便潛至左側方向的樹林裡,挖開坪側的泥土把箭匣和鐵刀埋了進去。

    他拍掉身上的泥屑,看著夜色裡的無數火把,看著那些臉上帶著緊張神情的神殿執事們,想像著數日後光明祭召開時的盛大畫面。即便是他也開始緊張起來,然後他望向峰頂的那四座神殿,微微皺眉。

    今夜他沒有看光明神殿,而是看著崖坪邊緣那座黑色的裁決神殿,裁決神殿和其餘三座神殿隔的有些遠,肅殺而孤單。

    他最後的手段便在裁決神殿那張墨玉神座之上,只是以墨玉神座上那個女人的性情,這實在是太過冒險。所以始終沒有辦法下決心,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陳皮皮馬上便要被燒死,他只能試一試。

    聽聞葉紅魚從長安回到桃山之後,便一直在殿中靜修不出,他來到西陵神殿之後。一直沒有看見過她,既然無法偶遇,那便只好去看看。

    ……

    ……

    清河郡也已經來到了秋天。

    王景略收到經由長安城轉來的密信,沉默了很長時間,重新戴上那頂笠帽,頂著馬車離開住處,來到陽州城一間普通的房宅前。

    宅裡不停響起咳嗽的聲音,他在門外站了片刻,確認沒有什麼埋伏。才走進屋內,把買的藥材擱到桌上,然後問道:「你想的怎麼樣了?」

    一位青年男子躺在床上,瘦削的臉頰很是蒼白,神情異常憔悴,屋子裡瀰漫的藥味,也無法完全掩住床後散發出來的血腥味道。

    床後堆著一堆紗布,上面染著血。

    這名男子叫崔華生,乃是崔閥子弟。其妻秋氏乃是前大唐汝陽知州秋仿吾幼女。叛亂當日秋家被諸姓叛軍滅門,他的妻子也當場死去。

    崔華生因慟而怒。在陽州城裡激憤陳辭,最終被崔族動用家法,在族祠裡痛打一頓,並且懸柱示眾三日,才把他放走。

    清河諸姓的家法向來峻厲,如果崔華生不是族長崔湜極近的侄子,只怕會被活活打死,即便如此,他也受了極重的傷,雖然僥倖活了下來,身上的傷口卻是始終未好,只能在病榻上這般纏綿煎熬著。

    崔華生看著這個戴著笠帽的男人,聲音微啞說道:「我如果要去富春江進崔園,確實不是什麼難事,但需要時間。」

    王景略把笠帽摘了下來,說道:「為什麼需要時間?」

    看見他摘下笠帽,露出真實容顏,崔華生對他多了些信任,說道:「要扮演悔恨認錯,總需要一些時間,不然沒有人會相信。」

    王景略點點頭,說道:「說的有道理,我原先確實也擔心會不會顯得太生硬了些,好在現在我們又多了些時間出來。」

    崔華生說道:「崔湜的壽宴已經過了,下一次崔園宴客還有些日子。」

    王景略算了算時間,剛好和光明祭的日期重疊,說道:「如此正好。」

    崔華生不知想起什麼,再次咳嗽起來,半晌才恢復平靜,看著他認真問道:「難道你們就不擔心殺人太多,會逼神殿出手?」

    王景略心想,只要寧缺在光明祭上出手,這場剛剛停歇半年多時間的戰爭便必然要重新開始,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

    ……

    大唐剛剛從戰爭中恢復過來,並沒有做好再次與整個世界對抗的準備,無論心理上還是資源上,這種準備都還需要一段時間。

    但書院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而且堅信只要寧缺能夠完美執行計劃,那麼西陵神殿便不敢輕易再啟戰釁。真正令書院感到憂慮的,還是酒徒和屠夫這兩把始終懸在長安城外的大刀,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書院異常堅定地必須執行這項計劃,唯有此才能讓這兩人不敢動手,哪怕只是暫時的。

    大師兄不在書院後山,應該還在皇宮裡主持驚神陣的修復,四師兄和六師兄現在也在那裡做助手,三師姐余簾在大戰後已然飄然遠去,其餘的人還處於漫長的療傷過程中,現如今書院後山便由二師兄坐鎮。

    君陌是用劍之人,他想要護住書院後山,便必須把自己的劍磨的更加鋒利一些,所以這些天,他一直坐在小院後的瀑佈下磨劍。

    他不停地磨劍,日夜不歇,如今已經磨穿了十餘塊堅硬的石頭,他的心依然靜不下來,就像臂上在風中輕擺的袖管。

    木柚拎著食盒走到潭畔。看著他空蕩蕩的袖管和被梳的一絲不苟的灰白頭髮,心頭微黯,然後溫柔說道:「老師曾經說過,皮皮樂天所以知命,此生必然福緣深厚,小師弟在桃山,一定把他救出來。」

    君陌的心不靜,不是因為滿頭灰髮和斷臂。不是因為此生無望以劍修至老師或小師叔的境界,而是因為陳皮皮要死了。

    書院後山裡,他教訓陳皮皮的次數最多,用院規打他的次數最多,說的話也是最多,他和陳皮皮的關係最為親厚。

    光明祭將要召開。陳皮皮便要死了,而他卻只能坐在潭畔,不知所謂地磨著這把似乎永遠也磨不斷的鐵劍,如何能夠平靜?

    「西陵神殿強者眾多,聽聞掌教境界已然恢復,又有金帳的神棍和懸空寺的禿驢,師兄的計劃雖然看似沒有任何漏洞,小師弟的執行能力也是世間一流,但我們事先並不知道皮皮在桃山。所以我不放心。」

    木柚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麼,都不能讓他的心情好起來,把食盒放到潭邊的石上,說道:「先吃飯吧,晚上記得回家睡,外面夜涼。」

    聽著回家二字,君陌有些不習慣,但還是明白自己應該怎樣做,起身說道:「這些天辛苦師妹了。晚上我會……回家。」

    ……

    ……

    在潭邊吃完飯後。君陌繼續磨劍,堅硬的青石表面被鐵劍磨成了極細的粉末。落在水面上不時起伏,這大概便是堅強的泡沫。

    兩名少年來到潭邊,替他送水,同時把食盒提回小院。

    看著君陌寂寥的背影,二人猶豫不前,最終還是李光地壯起膽子說道:「老師,那天聽大師伯說您如果多看些佛經……」

    李光地和張念祖被寧缺送進書院後,一直沒有正式開始修行,現在還沒有初識,只是普通人,但在後山裡與師叔們接觸多了,也隱約明白了一些修行的道理,或者說只是模糊懂了些詞,見著師父在潭畔磨劍苦惱,他們也大感焦慮,渾不吝的勁兒發作,居然想給君陌出些主意。

    李光地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在胡說,而且他們從五師叔處知道,老師最厭惡佛法和那些和尚,據說當年壓垮爛柯寺的瓦山佛祖石像,便是被老師用劍斬落的,自己居然要老師修佛,這真是找死。

    君陌沒有回頭,也沒有動怒,說道:「去小鎮後,聽朝小樹的話,雖然你們還沒有開始修行,但既然是書院弟子,便不能給書院丟臉。」

    多年前寧缺帶著書院前院學生去荒原實修時,他說的也就是這樣一句話,這句話裡的要求很簡單,卻也有很大的壓力。

    兩名少年想著馬上便要啟程,想著要做的那些事情,又有些微懼,看著老師的背影,又有些不捨。

    張念祖猶豫說道:「老師,這次我們可能不能活著回來了……您放心,我們不害怕,也不會給書院丟臉,只是……」

    君陌沒有讓弟子把話說完,轉過身來看著他們說道:「只要想活便一定能活,哪怕是昊天來問我,我也只有這個答案。」

    當天夜裡,君陌不再磨劍,回到了小院。

    木柚給他做了宵夜,第二天清晨又送好早飯,送張念祖和李光地出了雲門大陣,一直送書院前院,不停地囑咐著。

    兩名少年跪下給她叩首。

    李光地說道:「師娘,你還是早些回去吧,我還是擔心老師。」

    木柚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卻沒有走,直到那輛馬車駛下草甸,才轉身離開,既然是師娘,總得有些師娘的模樣。

    待她回到後山小院,才發現正如李光地所說,自己應該早些回來。

    她看著滿地灰白的髮絲,吃驚無比,當君陌從井旁抬起頭來後,她更是身體搖搖欲墜,險些就這樣昏了過去。

    君陌是很講究儀容姿態的人,他的頭髮永遠梳的那樣整齊,無論烏黑還是花白,那頂古冠永遠是那樣的正而筆直。

    現在他的頭髮再也不可能梳的像從前那樣一絲不苟,他再也不可能戴上那頂標誌性的古冠,因為他剪掉了他的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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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三十五章 明志

    木柚看著君陌的頭,右手緊緊攥著衣裳,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才清醒過來,顫聲說道:「你這是要做什麼?難道你真的要修佛?」

    君陌在井畔剛洗完頭,清澈的井水在頭頂淌落,打濕了衣裳。聽著身後傳來的聲音,他沒有轉聲,說道:「讀讀佛經亦無妨。」

    木柚顫聲說道:「你如此尊重師兄,可便是師兄要你多讀佛經,你也不予理會,那只不過是兩個不懂修行的孩子,你卻要聽他們的?」

    君陌看著井旁地上水裡的那些發渣,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此生最厭佛宗,然而如今想來,或者因此錯過了些什麼。」

    木柚傷心說道:「就因為你要從佛法裡找到回覆的方法,所以你就要出家?」

    君陌轉身望向她,看著她臉上的淚水,微怔說道:「我何時說過要出家為僧?我厭惡佛宗便是因為那些禿驢不事生產,不奉父母,怎會出家?我說的修佛只是讀讀佛經,想看看能不能助我靜心罷了。」

    木柚聽他解釋,更覺傷心,流淚說道:「你把頭髮都剃了,還來騙我。」

    君陌有些笨拙地解釋道:「我只是覺得頭髮灰白有些難看,而且現在你每天清晨打理有些麻煩,所以剃了。」

    木柚怔住,不可置信問道:「就因為這個原因?」

    君陌點了點頭,走到她身前說道:「多看兩天便習慣,你不要難過。」

    「剃了也好,說不定以後新長出來的頭髮便能變回黑的。」

    木柚破涕為笑,下意識伸手去摸君陌的頭。

    君陌極重禮數,平時裡根本不會讓師弟師妹們接觸自己的身體,更不要說讓他們摸自己的頭,他此時他卻沒有避開。

    只是很明顯,他忍的有些辛苦,神情很僵硬。

    木柚輕輕摸著他光溜溜的頭頂,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看著他認真說道:「我知道你厭惡佛宗,但今後可不能隨便罵僧人是禿驢了。」

    君陌蹙眉說道:「修佛不代表要敬佛,就算佛祖復生,我依然要罵他幾句。」

    木柚笑著說道:「即便要罵,你現在也不能再罵那兩個字。」

    ……

    ……

    劍閣迎來了一位客人。那客人一身青衫。腰佩長劍,看眉眼裡的滄桑意,已至中年,但氣度不凡。自有一分瀟灑意味。

    他是一名知命境強者,理所應當受到禮遇,但劍閣弟子們見過的知命境不少,之所以對他如此禮遇,不是因為佩服他。是因為劍聖大人的吩咐以及此人的背景,最關鍵的是此人很容易讓人覺得佩服。

    劍閣弟子佩服他,是佩服他的膽量和勇氣,明明數年前雙眼被劍聖大人重傷,而且如今唐國已成舉世之敵,他還敢來這裡。

    程子清看著那名青衫男子,緩聲說道:「朝先生請進。」

    青衫男子正是春風亭老朝,朝小樹。

    ……

    ……

    劍閣建在如劍般的山崖間。

    崖後的山體中空,裡面隱著幽潭。只有最上方的洞口能夠灑落天光,潭畔修了座草屋,劍聖柳白便住在這間草屋之中。

    朝小樹走進崖洞時,柳白不在草屋裡,而是在潭畔釣魚。寒冷的潭水裡隱約能夠看到游魚的身影,釣線下方卻看不到魚鉤。

    朝小樹走到柳白身後,施禮相見。

    柳白沒有回頭,說道:「聽聞大先生釣魚時。從來不用魚鉤,所以我也想跟著他學學。只是釣了這麼多天始終沒有魚上來,你卻來了。」

    朝小樹說道:「劍聖何須向旁人學?」

    柳白把竹竿放到一旁,搖頭說道:「任何人都應該向旁人學習,便是夫子當年也曾經問道於老農,更何我們這些人。」

    朝小樹說道:「此言有理,所以我今日前來向劍聖大人請教。」

    柳白冷漠說道:「數年前,你才在長安皇宮觀湖知命,其後路經南晉,邀我出劍,我看在唐帝的面子上,賜了你一劍,於是你瞎了數月。就算如今你又有進益,又如何能是我的對手?若當年你直接入了書院二層樓,或者還有希望,現如今這請教二字何其狂妄愚蠢,實在不像你會說得出來的話。」

    「您在劍道之上有若大河,我只是山野間的溪流,如何能較以宏偉?只是流水終向低處去,其間的道理還是相通的。」

    朝小樹微笑說道:「我很明白自己確實沒有資格向您發起挑戰,只是我將要去做一件事情,可能會失去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想在那之前彌補掉人生的缺憾,然而迴首望去,我有朋友有兄弟,有妻有子有女,家父雖已年老,每頓還能吃兩碗米飯,在長安街頭還有力氣痛斥觀主,我沒有碌碌無為,做出了一些事業,雖然那些事業不大,卻是我願意做的。錯過了一些機緣,但我不覺得後悔。我不曾缺少勇氣,面對強大的敵人也敢於拔劍。我也從來沒有失去過冷靜,確認數十年來的人生過的很有價值,真的沒有虛度。」

    他平靜而溫和的聲音,迴蕩在幽靜的崖洞裡,與那些堅硬如劍身的石壁撞擊,變得異常肯定,就像是金屬在撞擊。

    柳白的眼睛越來越明亮,越來越覺得這個人真的很有意思,問道:「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想來做什麼了。」

    朝小樹有些慚愧地笑了笑,說道:「我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當年連您一劍都接不住,所以想請您再賜我一劍。只是因為還有些比我人生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請您留我一條性命,我知道這個要求確實有些可笑,還請您滿足。」

    柳白拍腿大笑,說道:「如此可笑的要求,我怎能不滿足你!」

    ……

    ……

    時近正午,天光終於從劍廬崖洞上方灑落,落在那方寒潭之上,隱藏在水草裡的魚兒,歡快地游了出來,貪圖這為時不久的溫暖。

    片刻後,這些魚兒驚恐地躲回水草深處。因為崖洞裡的天光,被數道驚艷的劍光所壓制,凌厲的劍意彷彿要把潭水切成無數細塊。

    四聲極為清脆的聲音響起,然後一切歸於安靜。

    柳白坐在潭邊,彷彿沒有動過。

    他身旁的古劍。已經歸鞘。彷彿也沒有動過。

    朝小樹的手裡只剩下了半截殘劍,身前灑落著四道劍片,先前他一劍化五,其中四道擋了柳白四劍。最終還是輸了。

    朝小樹臉色微白,胸前鮮血斑斑,但他的眼睛卻很明亮,神情非常滿足,因為他接下了四劍。最重要的是他的人生再沒有什麼遺憾。

    柳白看著他,忽然瞇眼問道:「唐人對自己都這麼狠?」

    柳白是世間第一強者,過去這些年裡,甚至有無數次機會可以跨過那道門檻,進入五境之上,但他一直以這方崖洞壓制著自己的心境氣勢,直至青峽一戰,他被君陌激出了最強的劍意,即便不想踏過那道門檻。終究還是逾過了半步,到了這種境界,對於世間諸事自有不可言說的神奇感應。

    當他的劍意侵襲進朝小樹身體的那瞬間,他便知道了唐人的想法。

    朝小樹看著他微笑說道:「像我這樣狠的唐人還有很多,若南晉與大唐聯手。劍閣與書院並肩,或者會狠的連天都感到害怕。」

    柳白沉默不語。

    朝小樹起身施禮,然後走出劍閣,秋風掀起被劍風割破的青衫。露出胸腹間那道長長的劍傷,鮮血淋漓的一筆彷彿要貫穿天地。

    他的雪山氣海盡數被柳白強大的劍意所毀。從此再也不能修行,只能做一個普通人,然而秋風徐來,他卻覺得神清氣爽。

    ……

    ……

    朝小樹離開南晉,來到宋國與燕國交界處的一座小鎮。他在鎮上買了個院子,在臨街處租了個房子,做起了書畫生意。

    隨後兩名來自遠鄉的少年也來到了鎮上,被他請作幫工,書畫鋪的生意迅速走上正軌。沒有過多長時間,就連縣城裡的賢達名流,都知道小鎮上出現了一位雅商。人們只知道那商人來自長安,行事瀟灑,有古風而無傲氣,長袖善舞卻不舞金風,來往迎客卻不欺窮賤,如清風般令人心曠神怡。

    雖說不欺窮賤,即便是乞丐上門,朝小樹也會施捨銀兩,甚至親手斟茶,然而這等雅事生意終究是挑客人的,再不講道理的乞丐,也感動於他的溫厚善良,哪裡敢天天捧著瓷碗喝茶,而鎮上唯一那間肉舖裡的滿身是油的屠夫,也沒有興趣去賞畫看字,屠夫更願意做的事情還是吃肉。

    書畫雅事總與茶酒相關,屠夫不樂意呆在那裡,愛喝酒的人卻不一樣,當那名酒徒發現朝小樹在這些方面確實極有鑒賞能力之後,便再也不肯離開書畫鋪,每天都在那裡以茶酒論書畫,只有吃飯的時候才會回肉舖。

    ……

    ……

    當朝小樹走進那座小鎮的時候,柳白也離開了劍閣,走進了臨康城。

    柳白的劍,是南晉多年來最大的驕傲與榮光,在臨康城裡,他便像是神明一樣,然而當他走進臨康城,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

    因為沒有人相信那個尋常至極的人會是劍聖,更沒有人相信,劍聖大人會行走在東城滿是污水的那片街巷中。

    柳白走到那間破屋之前,望向正在給孩子們上課的葉蘇。葉蘇抬頭看見是他,無奈搖頭,對孩子們說道:「今天就到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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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4 19:05:3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三十六章 生死相許

「你應該感謝君陌。」
  
在破屋裡,葉蘇對柳白說了第一句話,然後他感慨說道:「雖然我無法再履劍道,但能在人間見到你這把劍,也滿足了。」
  
柳白這時候站在窗邊,正在看窗台上的飯盒,聽著葉甦的話,轉身望向他微笑說道:「我也很滿足。」
  
他身上穿著舒適的綢衫,沒有刻意讓衫子上繡金錢以為俗,腳上套著舒適的布鞋,沒有刻意穿布衫舊鞋以為脫俗,他沒有佩劍,身上也沒有散發凌厲的劍意,負著雙手,就像是臨康城裡的尋常人,從內到外給人一種舒適的感覺。
  
葉蘇雪山氣海皆毀,眼光猶在,只是看柳白一眼,便知道這位世間第一強者,竟是又有提升,而且完全無法看出來他走到了哪一步。
  
世間最高的孤峰,很難再長高一寸,柳白卻做到了,葉蘇知道這肯定與青峽一戰有關係,所以才會說柳白應該感謝君陌。
  
青峽一戰,是人間劍道的巔峰,劍聖柳白、書院君陌、道門葉蘇,便是這場巔峰之戰的主角,他們便是人間劍道最強的三人。在這場巔峰之戰裡,葉蘇變成了廢人,君陌斷臂亦斷了修道路,柳白亦是受了不輕的傷,但他不愧是舉世公認的最強者,最早恢復境界,甚至還有所突破。
  
柳白說道:「朝小樹去劍閣見過我。他這一生沒能踏進書院,道緣中斷,只在草莽裡混跡,終究走的不是正途,在劍道上永遠無法攀至巔峰,比起十餘年前的你也頗有不如,但此人氣度灑脫不凡,在生死前無懼,在失去前無悔,一生隨意守心而行,我觀其言行有所得,所以離了劍閣。 」
  
葉蘇這才知道,原來除了君陌之外,還有這個緣故。
  
柳白繼續說道:「數年前,我把朝小樹的劍留在了劍閣裡,其後被前任裁決借給了亦青,亦青被寧缺所傷,於是我借了把劍給葉紅魚,讓她殺了裁決,這是我最快意的一次借劍。去年夫子在荒原上把我的那把劍借去,屠龍殺神,這則是我最光榮的一次借劍,此番書院讓朝小樹向我借劍時,我沒有拒絕,因為我喜歡這個人,也因為夫子曾賜我榮光,這是我最心甘情願的一次借劍。」
  
  葉蘇走到窗前,給他倒了碗水。
  
「我借出的第一劍殺了裁決,第二劍斬天,第三劍斬的必然也是名動八方之輩。借劍便能殺人,那我自己這把劍又該去殺誰?」
  
柳白微笑說道:「借把劍便能殺人,我自己這把劍又該去殺誰?我此次出關,環顧四野,不見軻浩然,亦不見蓮生,夫子已然登天,觀主成了廢人,君陌尚未解脫,你於陋巷傳道,還有誰值得我去殺?」
  
葉蘇猜到他要說什麼,說道:「你會死的。」
  
柳白說道:「劍者,孤且直也,寧肯折斷,也不應在墓中生鏽。」
  
葉蘇拿著水碗,沉默片刻後說道:「為何要對我說這些?」
  
柳白說道:「長安太遠,除了君陌,我這些話便只願說給你聽。」
  
這番話只有君陌和葉蘇才有資格聽,所以他離開劍閣後來到臨康城,而且還有一件事情:「你做的這些事情,你對黎民傳的道,不為昊天所容,不為道門所容,即便觀主也不會容你,我此番離去,大概便不會再回,沒有我的庇護,你只能變成這片街巷污水裡的腐屍,所以我來勸你去書院。」
  
葉蘇說道:「某人曾經說過相同意思的話。」
  
柳白說道:「看來寧缺真的已經離開了長安,想來數日後的桃山,想必會非常熱鬧,如此熱鬧,怎能不去看看?」
  
葉蘇沉默片刻後說道:「或者真的很熱鬧。」
  
柳白說道:「你師弟就要死了。」
  
葉蘇說道:「若得方便,請幫我帶封信。」
  
  柳白說道:「方便。」
  
葉蘇說道:「希望不會影響你問道。」
  
  柳白說道:「不會。」
  
葉蘇把一張寫好的信紙遞過去,真誠說道:「祝你得見大道。」
  
柳白說道:「我要見大道,大道必然要見我。
  
說完這句話,他才從葉蘇手裡接過水碗,沒有飲,隨意灑到地面上,然後大笑三聲出鐵屋,負手而行,不知將去何處。
  
葉蘇看著地面慢慢散開的水漬,知道這便是提前的憑弔。
  
世間已經沒有誰值得柳白去殺了,那麼當他決意做某件事情的時候,也沒有人能改變他的心意,葉蘇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耗費太多精神,他只想皮皮能夠活著,然而如今的他沒有能力做任何事,除了寫一封信。
  
一封信經由秘密渠道送進了裁決神殿。之所以說是秘密渠道,那是.甚至就連裁決神殿裡的人,都不知道這條通道是誰的,通道的那一頭通向哪裡,當裁決司的黑衣執事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應,遁著線索開始倒查時,西陵神殿崖坪上死了三個人,裁決司的刑罰再如何恐怖,也不可能讓死人說話。
  
這封信的封皮上畫著一柄劍,寫明要由裁決大神官親自拆閱,裁決司的執事們早已對墨玉神座上那個女人敬畏到了骨子裡,哪裡敢自行其事,更不敢讓別的神殿知道,悄無聲息把這封信送到了神殿裡。
  
葉紅魚看著信的封皮,便知道這封信來自何處,數年前也曾經有一封信通過這個秘密渠道送給她,只不過當時的她住在崖坪偏僻的石屋裡,正處於人生最艱難的那段時期,那封信對於當時的她來說很重要。
  
她不知道柳白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給自己寫信,當她拆開封皮,看見信紙上那些熟悉卻又陌生的字跡時,手指不由微僵。
  
把信看完後,她沉默了很長時間。在青峽前,她安排了十餘名黑衣執事和數名西陵神衛保護葉蘇,其後不到數月,便陸續傳來了這些人的死亡,她很清楚那是道門裡有些人想要通過殺死葉蘇來獲得某種精神上的自我認可,真正令她擔心的是她不知道葉蘇去了哪裡,現在可還安好。
  
直到接到這封信,她才知道原來兄長一直在南晉臨康城。
  
有劍閣的人暗中保護,安全應該沒有問題,她的心情略微輕鬆了些,然而想著兄長在信中寫的那些事情,她的眉頭再次緊蹙起來。
  
淡淡的昊天神輝從掌間溢出,信紙連帶畫著柄小劍的封皮,都被燒成虛無的灰煙,她緩緩鬆手,望向光明神殿的方向。
  
葉紅魚猜到光明神殿那人是誰,也能猜到那人為何始終不肯召見自己,她覺得很可笑,甚至對那人生出了些輕蔑的感覺。
  
這種輕蔑與可笑,只是基於曾經在人間發生過的關係,那人終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她又能做些什麼?
  
當年在燕北湖畔,葉蘇奉昊天諭令阻止她殺隆慶,從那一刻開始,她就開始對昊天產生懷疑,對自己的兄長感到失望。
  
然而泗水畔所發生的故事,讓所有的懷疑煙消雲散。
  
葉蘇在青峽前便提醒過她,他也曾經懷疑過,然而便迎來了慘痛的失敗,或者這便是昊天對他的懲罰。
  
  今夜無月,因為雲深霧重。
  
寧缺在幽暗的桃山後麓絕壁間,緩慢地向上攀行。戒備森嚴的西陵神殿,對這片絕壁沒有任何注意,因為自古以來,除了夫子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夠通過山坳間的那片桃花,也沒有人能夠無視絕壁上的陣法。
  
他沒有在第三道崖坪處停留,而是繼續向陡峭的絕壁上方爬去,直到過了很長時間,終於爬到了桃山峰頂最高的崖坪上。
  
他選擇的路線是崖坪最偏僻的那處,正在裁決神殿的正後方。他在腿上輕輕抹掉手裡沾著的岩石屑,看著眼前這座黑色肅殺的神殿,沉默無語。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賭博,在書院原先的計劃裡,這是最後的手段,只有實在不行的時候,才能選擇然而他已經沉默思考了很多天,依然無法確保陳皮皮活著,所以他不得不冒險這裡。
  
裁決神殿裡很幽靜,尤其是對著絕壁的這一面,看不到任何巡邏的神殿騎兵,就連黑衣執事和紅衣神官都看不到一人。
  
神殿裡的空間極大,異常宏偉,又異常單調,黑色的地面反射著水晶燈的光線,沒有絲毫溫暖的感覺,只是冷酷肅殺。
  
這種感覺很符合裁決二字,也很符合神殿現在主人的性情,但在寧缺眼裡,裁決神殿就像是一座大墓,那方墨玉神座就像口棺材。
  
他看著墨玉神座上撐頜閉目的美麗女子,說道:「幫幫我。」
  
墨玉神座很大,彷彿一片血海,她穿著血色的裁決神袍,坐在極大的神座裡,就像是血海裡的那滴最濃最冷的血。
  
墨玉神座很冷,就像是一具血水晶棺。她閉目撐頜睫毛一絲不顫,彷彿就是那個睡在血水晶棺中,很難醒來的公主。
  
她睜開眼睛,血海開始起伏不定,血棺緩緩開啟。她沒有看寧缺,而是看著神座前的黑色地面,說道:「這便是生死相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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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5 19:23:5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三十七章 光明祭

    寧缺在桃山的消息如果被神殿知曉,必然是死路一條。

    葉紅魚說這便是生死相許,便是因為他卻如此勇敢或者說愚蠢地來到了墨玉神座前,那麼他的生死便在她的一念間。

    她的語氣有些嘲諷,因為生死相許這四個字除了形容寧缺現在面臨的局面,也點破了寧缺來到桃山的原因。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能讓人不顧生死的原因,往往都是因為前面那個情字——寧缺來到桃山,不可能是為了她,想來最開始也不是為了囚禁在幽閣裡的陳皮皮,自然是為了光明神殿裡的那個人。

    為了情字昏了頭腦,自尋死路,這是何等樣愚蠢的選擇。

    葉紅魚一直以為寧缺是世間為數不多像自己一樣冷靜而真正明智的人,所以看著他居然也像那些小說裡寫的男主角一般自我陶醉在為愛而死的幼稚選擇裡,不免覺得有些失望,自然嘲諷起來。

    寧缺和她確實是同類人,聽著這句話,便明白她隱藏著的那層意思,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此番請求你的幫助,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皮皮,你和他曾經有過童年的共同回憶,難道真能看著他被燒成灰燼?」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我的童年回憶,就像光明神殿那位與你的回憶一樣,都是最想忘記最厭憎的畫面。」

    說話的時候,她依然撐頜倚著墨玉神座,看著座前黑色的地面,沒有回頭沒有轉身,沒有向神座下方的寧缺望上一眼。

    寧缺看著神座上方她美麗的側臉,忽然說道:「我在臨康城裡見過葉蘇。」

    如果在接到那封信之前,聽到寧缺的這句話,葉紅魚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會有些不同,那麼誰也不知道這場交談最後的結局是什麼。

    此時她只是淡然說道:「昊天能知世間一切事,你來到桃山可以瞞過掌教,瞞過我,但不可能瞞過她。我不知昊天在想些什麼,我自不會妄加干涉,你注定將要死在這座山上,不見得要死在我的手中。」

    說完這句話後,她閉上眼睛,再也沒有說話,彷彿再次入睡,空曠的裁決神殿裡聽不到任何聲音,安靜的令人心悸。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向後退去。當裁決神殿上方那盞巨大而冷清的水晶燈,再也照不到他的臉時,他對她說道:「多謝。」

    從進入裁決神殿的那一刻開始,他便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了葉紅魚。只要她睜開眼睛後向他看上一眼,或者說一句話,便會有無數神殿強者出現,但她什麼都沒有做,他感謝她的提醒,也感謝她的不殺之恩。

    黑暗裡不再傳出聲音,連呼吸聲也沒有,寧缺悄無聲息地離開,葉紅魚依然沒有睜開眼睛,靜靜地撐頜坐在墨玉神座裡。

    多年前她便和寧缺說過,總有一日他們會在戰場上相見,然後你死或者我活。她和他之間從來沒有什麼能超過生死的美好回憶。

    殺死寧缺能夠讓這場戰爭馬上寫下句號,按道理來說,身為裁決大神官的她不應該有任何猶豫,但她最終選擇了沉默。因為她想讓陳皮皮活著,既然她不能為兄長做些什麼,便只有希望寧缺去做。

    最關鍵的問題在於,她不知道光明神殿那位是不是正在看著這裡,她不知道那位究竟對寧缺做了怎樣的安排。

    本應在天穹之上的存在,來到了人間,於是如今的人間便變得紛亂複雜起來,即便天諭大神官、李青山和歧山大師同時重生,觀主恢復巔峰境界,只怕也算不明白這盤棋局最後的走向在哪裡,因為天不可測。

    裁決神殿裡安靜無聲,葉紅魚撐著頜,靜靜坐在墨玉神座裡,想著馬上便要到來的光明祭,漸漸睡去,因為她不想再想。

    血色的裁決神袍,把她完美的身軀遮掩,血色的黑玉神座,不停地滋養著她的心境,她顯得那般的威嚴,又是那般的孤單。

    ……

    ……

    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秋,光明祭在桃山正式召開。

    桃山前的數座小鎮,已經戒備森嚴,兩千餘名護教騎兵穿著帶著符線的盔甲,騎著神駿的座騎,面帶警惕之色四處巡視。桃山前坪的戒備更是令人震撼,百餘名身負神刀的西陵神衛,像鷹一般盯著四處的通道。

    清晨時分,來自各國的使團和信徒們陸續進山,山道上卻是安靜無聲,沒有任何人敢大聲喧嘩,不是因為前坪隱隱傳來的教典禮樂有靜心之效,而是因為籠罩住整座桃山的嚴肅神聖氣氛。

    十餘名符師和陣師站在桃山前坪中央,開始啟動事先已經佈置好的大陣,陣意大作,桃山間秋風漸肅,風中隱隱有桃花碎絮,山麓間的天地元氣應召而至,數十面昊天教旗呼嘯而振,桃山裡的四十七道瀑布,迎風而碎,變成無數細碎如粉的水滴,被風颳拂至桃山前坪,然後緩緩落下。

    細雨灑落山前,塵埃驟斂,秋燥皆無,平整的石坪地面被洗的乾乾淨淨,中間那座由白石築成的祭壇更是潔淨如玉。

    剛剛落下的瀑布細雨,被秋陽微曬便成了水霧,漸漸升騰而起,變成三道雲霧凝成的大罩,當雲霧散去之後,便成了三道清光凝成的光圈,把桃山重重罩住,清光漸斂無蹤,但三座大陣已然布成。

    數萬名信徒們也被細雨灑落一身,衣裳沒有被打濕,反而覺得精神為之一振,當三道雲罩變成三道光圈最終變成三座大陣之後,那些首次得見這般陣勢的信徒們更是激動地跪拜在地,不停讚美昊天。

    燕國新君崇明到了,宋齊梁陣諸小國的國君也到了,清河郡諸姓代表宋閥閥主到了,爛柯寺主持觀海僧到了,佛宗天下行走懸空寺七唸到了,金帳王庭國師和王庭第一武道高手勒布大將到了,來自各地的隱世散修到了,天諭院的師生們到了,四座神殿的神官和執事到了,就連雜役都來了。

    這些人站在距離山麓更近處,與那數萬信徒中間隔著很遠一段距離,看著那些信徒們跪地禱告,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西陵神殿的神官執事們自然覺得驕傲得意,佛宗諸子保持著沉默,王庭國師微笑不語,勒布大將卻皺起了眉頭。

    兩座神輦從桃山上緩緩而下,停在前坪上方。

    中間那座神輦無比巨大,萬重幔紗裡有萬丈光芒,光芒中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側方那座神輦相對較小,然則紅紗如血,說不出的肅殺冷冽,輦內美麗的女子撐頜而坐,神冕下黑髮如瀑,正是裁決大神官葉紅魚。

    山前的數萬名信徒絕大多數是第一次看見神殿掌教和裁決大神官,看見兩座神輦之後,更是激動的無以復加,就連禱告的聲音都顫抖起來。

    前坪上那些大人物們的心情則是愈發複雜,西陵神殿一直統治著昊天的世界,掌教大人和三位西陵大神官,便是這個世界最強大的存在,然而如今天諭大神官已死,卻遲遲沒有繼位之人,光明神殿近二十年來更是風波不斷,到如今便是連殿裡的萬年長燈都熄了,今日光明祭的開端如此盛大,那兩座神輦卻顯得那般孤單,愈發顯得西陵神殿如今的氣勢有些黯淡。

    與西陵神殿相比,前來觀禮的賓客陣容反而顯得格外強大,除了書院和荒人魔宗,基本上人間諸勢力的修行強者都已經到場,其中尤以王庭國師和懸空寺七念的身份最為尊貴,於是愈發襯得南晉劍閣有些顯眼。

    南晉劍閣的代表是柳亦青,這位知命境的盲劍客因為在傳聞中殺死了南晉皇帝而聲名大震,但和光明祭場間其餘人的資歷境界比較起來,依然顯得有些不足,這令西陵神殿方面感到很不滿。

    掌教的神輦裡釋出威壓,所有人都感到了他的不悅。

    便在這時,桃山上空的湛湛青天上忽然出現了一道白線,那道白線非常細,彷彿有人用一根針在瓷藍的天空上畫了一道。

    緊接著,桃山前坪上出現了一柄劍。

    那柄劍很普通,柄上裹著棉軟而密實的松江布,劍身應該是由青鋼打造,並不覺得如何鋒利,也沒有刻著任何符文。

    但所有人的眼光,都被這柄劍吸引。

    因為這柄劍沒有被握在誰的手中,而是懸停在桃山前坪的空中,劍身微微顫動,振動空氣發出令人舒適的鳴響。

    沒有人知道這柄劍是怎樣來到的場間。

    即便是掌教大人和王庭國師還有七念這等境界的人,也只是剛看見青天上出現一道細細的白線,然後這劍便到了眾人眼前。

    而且籠罩桃山最外圍的那道隱形大陣,竟根本無法攔住這柄劍,甚至沒有生出任何反應,這才是真正令人震撼的事情。

    飛劍靜靜懸停在空中,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握著。

    若有人在劍後,便能看見這柄劍的劍首微微仰起,正對著桃山之上的那座光明神殿,沒有任何不敬之意,只是彷彿靜靜看著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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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三十八章 桃花雨裡等人來

    或許是隱形大陣被這柄劍遁入的關係,寧靜的桃山前坪忽然起了一陣秋風,風勢極柔,捲起幾片枯黃的落葉。

    一片黃葉飄落在這柄劍的劍身上,沒有碎裂,因為劍上沒有任何劍意,只是尋常,於是黃葉很舒服地彈了彈,重新落回地面。

    這種尋常,太不尋常。

    因為前坪上所有人都已經猜到這柄劍是誰的劍——只有柳白的劍,才能於無瞬間來到眾人眼前,才敢以這種傲然姿態飛臨桃山。

    神輦上的萬丈光芒中,掌教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傾。

    掌教有些怒,因為柳白的劍對著光明神殿,雖無不敬之意,卻沒有表現出臣服,更因為這把劍在他的神輦之後才出現在桃山前坪。

    這說明柳白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他之上。

    他是西陵神殿掌教,在他之上那便是在人間之上。

    ……

    ……

    在書院後山,掌教被二十三年蟬重傷,眼盲手斷氣海潰,拼將壽元才逃回桃山,他本以為自己就此廢了,避在萬丈光芒之後不敢見人,因為心頭的那抹隱懼,然而誰能想到,昊天居然來到了人間!

    從跪在昊天身前那刻開始,他便自數十年前小腹被重傷後,第一次擁有了真正的信心和勇氣,昊天降怒於知守觀,他如今便是昊天在人間真正的代言人,只要自己身在桃山便舉世無敵,柳白就算再強,又豈是自己的對手?就算酒徒和屠夫又哪裡敢對自己有絲毫不敬?

    所以看著這柄自萬里外破雲而來的劍,掌教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然而那柄劍卻沒有什麼反應,依然保持著平靜尋常的姿態。

    西陵神殿客卿有五,夏侯已死,書聖隱居,柳白卻始終是客卿裡地位最尊崇的那人,他的劍到了桃山便意味著人到了桃山。對光明祭表示了足夠的尊重,在這種情況下,掌教也不可能隨意做出什麼事情。

    站在神輦旁的天諭院院長,今日負責光明祭儀式流程安排,見掌教沒有降下什麼諭示,便示意儀式正式開始。

    充滿神聖意味的道門典樂,在桃山四處響起,漸漸在前坪彙集。進入所有人的耳中。天地之間的氣息隨樂聲而起舞,便又有風起,只是此時起的風不再是微寒的肅殺秋風,而是溫暖的彷彿到了春天。

    山坳間的滿山桃花隨風輕顫。花瓣變得更加粉嫩,在秋天開始怒放,然後隨風而起。飄下桃山,在前坪上的空中不停飛舞。

    飛舞的數萬片桃花瓣,向地面灑落陣陣異香,這種香氣並不是桃花的本香,要比人間任何花卉的香味都要濃,比芙蓉記的糖霜還要甜。然而進入人們的鼻端後。卻沒有任何膩的感覺,反而清新的像是雨後的風。

    數萬名信徒仰首望著空中飛舞的桃花。看著這般美麗炫目的畫面,聞著這般沁人心脾的異香,迷醉的無以復加。

    能夠通過各國道殿審核、又願意千里迢迢來到桃山參加光明祭的信徒,自然是人間最虔誠的信徒,而基於某種簡單清晰的邏輯,但凡虔誠總是來源於苦難,所以數萬信徒中窮苦人佔了大多數,還有很多信徒身患重病,甚至是奄奄一息,是被家人或背或抬才來到西陵神國。

    當花香襲來,那些患病甚至是殘障的信徒,忽然覺得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些負面情緒奇妙地消失了,對苦難的生活再也生不出什麼埋怨的想法,甚至覺得精神都好了很多,因為他們彷彿在香氣中看到了昊天神國。

    瘸腿的信徒扔掉了枴杖,跪到地上用雙手撐著顫抖的身體,對著桃山叩拜不停。擔架上重病難癒的信徒不顧家人的勸阻,無力起身也要自行翻身成俯拜的姿式,撐著虛弱的身體,用額頭不停觸著地面,

    秋天裡的桃山前坪,拂著和煦的春風,數萬桃花便在風中飄舞,散發著令人迷醉的香氣,忽然間風停了,於是桃花便落了下來。

    桃花紛紛揚揚落下,變成一場盛大的花雨。

    數萬信徒沐浴在花雨之中,所有人都已經跪了下來。那些桃花瓣落在他們的身上,漸漸變成極柔軟的光絮,然後滲進他們的衣裳,鑽過他們的肌膚,最終進入他們的身體血肉,然後才漸漸消失不見。

    瘸腿的信徒雖然沒有生出新肢,卻再也感受不到斷腿處傳來的痛苦,滿是膿水的傷口變得異常潔淨,紅嫩的新肉上出現了健康的皮膚。

    重病的信徒漸漸獲得了生機,蒼白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起來,折磨了他們無數年的病痛,就這樣被桃花雨一洗而淨。

    沒有病痛的信徒,因為他們的虔誠,也獲得了極大的神眷,白髮蒼蒼的老者忽然發現生出了黑髮,年輕的男子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這輩子都沒有這般健康強壯過,婦人臉上的肌膚變得緊繃光滑,如果有人仔細觀察場間,甚至能看到幾名生的有些黝黑的少女信徒,她們的臉似乎變得白皙了不少,就像擦了好幾匣子昂貴的陳錦記脂粉。

    桃山前坪上不停響起驚喜的呼喊聲,感動的哭泣聲,數萬信徒對著桃山不停叩首,痛哭流涕,感謝上蒼賜予自己的神眷。

    光明祭是道門最盛大的祭祀儀式,因為那代表著昊天向人間降下了神蹟,桃山前坪上的數萬名信徒未曾懷疑過,但不代表各國使團裡的人沒有懷疑過,因為畢竟神蹟只出現在教典的傳說裡,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然而隨著眼前幕幕真實畫面的上演,再也沒有人敢有絲毫懷疑,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桃花繽紛,病者袪病,無病者消災,如果這都不是神蹟,那什麼才是神蹟?

    西陵神殿裡的神官和執事們早已跪下,王庭國師和勒布大將則是緊隨其後最快跪下的修行者,緊接著各國使團和諸散修也都跪下。

    懸空寺七念和爛柯寺觀海還有白塔寺的僧人還站著,因為他們拜的是佛祖,然而面對著昊天降下的神蹟,僧人們臉上的神情也變得異常凝重,雙手合什禮拜,七念看著峰頂深深鞠躬,感動於上蒼垂憐世人。

    空中那柄對著光明神殿的劍,劍首亦微微下沉,致意行禮。

    ……

    ……

    桃山前坪上的哭泣聲感謝聲祈禱聲漸漸停止,經過一系列繁複的程序,光明祭的儀式終於來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祭天。

    人間無數座道觀,每天都在祭祀上蒼,更何況是西陵神殿這種地方,一應流程進行的非常熟練,但既然是最盛大的光明祭,自然與平時的普通祭祀有所不同,桃山前坪那座白石祭壇便是明證。

    更重要的是,光明祭所選用的祭品,必然非同尋常。

    白石祭壇附近的隨祭壇上,已經擺滿了人間各國各宗派還有那些散修敬獻的奇珍異寶,其中甚至有兩味煉製通天丸需要的藥草,可以想見為了這次光明祭,昊天信徒們做出了怎樣的努力,然而和光明祭的正式祭品相比,這些奇珍異寶和那兩味藥草,依然顯得太過寒酸,因為今天的祭品是一個人。

    那個人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他剛剛出世便被稱為道門千年難遇的絕世天才,他的身上流淌著最純正的道門血統,無論父系還是母系都是道門最尊貴的傳承,他自幼便在道門不可知之地學習生活,後來又去了長安書院跟隨夫子學習,他是修行界最年輕的知命境,煉製通天丸需要的藥草?他連通天丸都吃過,他就是世上唯一身兼書院道門的陳皮皮。

    秋日和暖,把白石祭壇照的暖洋洋的,而當祭壇開啟後,從地底滲出的陰寒氣息,卻險些把整座祭壇都凍住,因為祭壇底部直通幽閣。

    白石祭壇開而復閉,兩名西陵神衛押著陳皮皮出現在人們的眼前。陳皮皮身上依然穿著書院的院服,不知道神殿方面是有意如此安排,還是他自己被擒回桃山之後一直懶得換衣服。他的身上沒有禁制的符具,也沒有囚犯身上常見的鐐銬,就連雙手都沒有用繩索捆住。

    西陵神殿方面根本不擔心他能逃走,因為他身上雖然沒有禁制,體內的雪山氣海則有昊天親自佈下的禁制,誰都無法解開。

    祭壇附近都是來自各國的使團以及修行者,有些人不認識陳皮皮,只有寥寥數人見過他,但經過神殿事先的刻意宣傳,所有人都知道他便是書院的十二先生,也知道他與知守觀觀主的父子關係。

    沒有人說話,場間一片安靜,有些人是不知道說什麼,更多的人則是不敢說什麼,西陵神殿選擇陳皮皮做為光明祭的祭品,這意味著千萬年來,昊天道門內部結構終於發生了變化,而這必然代表著上蒼對道門的不滿,尤其是對知守觀的不滿,另一方面這自然代表了對書院的殘酷懲罰。

    場間如此安靜,人們臉上的神情很是凝重,有些人不敢說話的原因,都是因為他們很清楚,這場盛大的光明祭,是對昊天的祭祀,又何嘗不是對道門為書院設下的局?書院沒有派人參加光明祭,但今天書院的人絕對會在桃山出現,因為明知是局,依然只能來赴局,不然書院何以被稱為書院?

    桃花繽紛,昊天賜下神眷,場間氣氛神聖而喜樂,但所有人都知道,這種氣氛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當書院來人在桃山出現的那一刻起,光明祭的現場便會成為最慘烈的戰場,不知道將有多少強者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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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三十九章 樂天的祭品

    白石祭壇近處的人們知道書院一定會來,卻不知道什麼時候來,這種等待毫無疑問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所以他們神情凝重,沉默不語,這種沉默在某種意義上也代表了人間對書院的尊重甚至是敬畏,只不過當事件發展到現在這種階段,雖然敬畏,已經沒有人會相信書院還能勝利。

    桃山前坪有柳白的劍,有掌教和裁決,有金帳國師和王庭大將,有佛宗七念,這些都是至強者,雖然沒有像觀主那樣的絕代人物,但這裡也不是青峽或長安,這裡是西陵神殿的主場,有道門無數年積累下來的陣法和人力,無論書院大先生還是二先生,哪怕那位傳聞是二十三年蟬的三先生全部到場,也不見得能夠在桃山討得半點便宜,更何況像七念和國師已經隱隱猜到光明神殿裡的秘密,神殿內部的人更是知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這根本不是書院所能抗衡的。

    無知故無畏這句話永遠有它的道理,尤其是充滿宗教義味的桃山,和這些祭壇近處的大人物不同,數萬名從桃花雨中醒來的虔誠信徒們,根本不知道今天光明祭隱藏著怎樣的凶險,他們也不知道祭壇上那個胖子是誰,只知道此人既然是光明祭的祭品,必然是大逆不道的邪惡之徒。

    信徒們踮著腳尖,試圖把這胖子看的更清楚些,厭惡甚至兇殘地盯著他,如果眼光能夠殺人的話,陳皮皮只怕早就千瘡百孔而死。

    陳皮皮很胖,而且臉皮很厚,他站在白石祭壇上,迎著數萬雙充滿敵意的目光,彷彿無所察覺,然後他做了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動作。

    這是光明祭,這是神聖的祭壇,所有人都等著看他被燒死,但他卻沒有一點身為祭品的自覺。或痛哭流涕懺悔,或緊張到臉色蒼白,或像史上所有大魔頭那樣怒斥蒼天然後被雷劈死,他坐到了祭壇上。

    陳皮皮覺得站著太累,而且剛才從幽閣裡被押出來時。被陰寒氣息凍的有些難受。祭壇被秋日烘的暖洋洋的,所以坐著應該舒服些,所以他選擇坐下,哪裡會理會那些殺人的眼光神聖的儀式?你們要搞搞清楚。被燒死的人是我好不好?難道這時候還要我注意儀容?你以為我是二師兄咩?

    祭壇確實很暖和,甚至有些燙屁股,陳皮皮歪了歪身子,把左邊屁股露給後面的掌教看,然後敞開衣襟開始搧風。

    「這見鬼的秋老虎。」

    他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著祭壇下方的一名西陵神衛嚷道:「看樣子你們還在等人,能不能給我整點兒水喝?」

    那名西陵神衛臉上的神情很僵硬,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死囚,明明馬上便要死了,卻看不到任何懼意,還想著要喝水。

    前來參加光明祭的重要賓客們,離白石祭壇很近,都聽到了陳皮皮的這句話,神情俱變。觀海僧單掌合什。默宣佛號,心想這位仁兄果然不愧是寧缺的師兄,便是行事風格都是同樣的……難以形容。

    七念默然想著,果然不愧是書院門徒,臨死之際依然如此悍猛。燕皇崇明蹙眉想著。此人明明不是唐人,為何說話行事看上去和唐人並無兩樣?神輦裡的葉紅魚想著,這個傢伙果然臉皮還是這麼厚。

    金帳王庭第一武道強者勒布大將,看著祭壇上的陳皮皮。沉聲道:「你馬上便要被聖火燒死,難道還怕渴嗎?」

    陳皮皮就像是沒有聽出來他言語裡的嘲諷意味。看著他很認真地解釋道:「燒死和渴死完全不同,西陵神殿也得信守承諾吧?」

    勒布大將被他這句話憋的臉色不善。

    陳皮皮看著他輕蔑地搖了搖圓乎乎的食指,繼續說道:「不要以為我現在打不過你就想來羞辱我,若我還是當年……」

    勒布臉色愈發難看,上前踏了一步,然後退回國師身旁。

    陳皮皮看著他的右腳在堅硬的地面上踩出的印跡,心想個娘咧,就算自己雪山氣海沒廢,大概也打不過此人,不免覺得有些羞愧。

    書院講究理所當然的道理,後山弟子們最喜歡因為所以,而且習慣把這四字用在任何地方,他這時便因為羞愧所以憤怒起來。

    他捲起袖子往祭壇下走去,對著勒布大聲罵道:「如果我家老爺子沒廢,伸根小手指頭就碾死你,我那幾位師兄師姐隨便來一個也能打的你哭爹喊娘,你在我面前有什麼資格充大頭蒜?有本事你現在就打死我!」

    光明祭的祭品自己走下祭壇,這畫面著實有些好笑,祭壇四周頓時一片混亂,天諭院院長趕緊帶著幾名西陵神衛把他攔住。

    陳皮皮卻不肯罷休,隔著數名神衛對著勒布不停地罵著髒話:「有本事你就來打死我,不敢動手有什麼本事?」

    他又對天諭院院長和神衛們喊道:「別攔我!讓我先把這個草原蠻子先打一頓!你們到底是不是中原人?不幫就算了,怎麼還攔著我?我又不會跑,我就想讓他瞧瞧咱道門的絕學——天下溪神指!」

    他如今雪山氣海被廢,別說天下溪神指,就連捉雞都很困難,卻依然拚命地喊著,哪裡像什麼道門天才,完全就是個市裡奇的潑漢。

    場間被他這麼一鬧,神殿方面不免有些捉雞,心想如此神聖嚴肅的光明祭,難道要變成一場荒唐的鬧劇。

    天諭院院長厲聲說道:「不縛不禁言,這是神殿對觀主的敬意,如果你不想被自己的臭襪子塞住嘴,最好老實一些。」

    撒潑最怕的就是別人真跟他來狠的,陳皮皮看著這位亦有知命境的院長,無奈說道:「果然學識淵博,居然連我都能對付。」

    不等天諭院院長回話,他昂首挺胸,做慷慨就義狀,說道:「反正我要喝水,如果不給水喝,你乾脆現在就殺了我吧。」

    在場邊一直微笑沉默不語的金帳國師,忽然開口說話。

    這位看上去尋常普通的老人,磨娑著手中那只很小的木鼎。看著陳皮皮說道:「觀主遠在天人之間,我們這些凡俗之人自不能望其項背,勒布先前言語確實不妥,我代他向你致歉。」

    陳皮皮微微瞇眼,看著金帳國師手裡那隻小木鼎。總覺得有些眼熟。想起此人寶鼎大神官的道門封號,更是有些猜疑不定。

    金帳國師望向天諭院院長,微笑說道:「給他喝些水,想來也無妨。」

    在荒原裡勢力最強大的金帳王庭。改變信仰,成為長生天的信徒,和中原一樣沐浴在昊天的光輝之中,這是道門無數年來最大的成功,去年秋天開始的戰爭。能夠險些把唐國逼入絕境,最重要的原因也在於此。

    西陵神殿依循唐國南門觀先例,正式冊封金帳國師為寶鼎大神官,便是因為金帳王庭的重要性對於道門來說,不次於唐國,而國師大人更是在金帳王庭改變信仰的過程裡,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依靠此人在草原上的無上威望,昊天道怎麼可能順利地在草原上傳道?

    對於西陵神殿來說。當年遠赴荒原的傳道神官為什麼能夠說服這位深不可測的國師,直到現在依然是個謎題,如果此人像今天這般親眼看到昊天的神蹟也罷,只不過隨著戰爭開始,金帳王庭全力配合道門的計劃。神殿沒有任何理由懷疑,只能把這一切都歸功於昊天的偉大意志。

    這樣一位人物發話,天諭院院長望向掌教所在的神輦,沒有聽到任何反對意見。便揮手示意西陵神衛端來一碗清水。

    陳皮皮端著水碗,坐在白石祭壇上。環顧四周,微微蹙眉。

    光明祭的儀式越莊嚴神聖,他這個做祭品的便越惱火,所以他先前鬧了一場,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把場面搞的更混亂一些,如果真的能夠亂中取道,讓那個叫勒布的蠻人高手把自己一掌拍死,那是最好不過。

    陳皮皮怕死,無論是被昊天神輝燒死,還是被一掌拍死,他都很怕,但他確實是在求死,而且是求速死,因為他不想書院同門冒險來救自己。

    那日他拖著板車在風雪裡前行時,見到了她,從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書院不可能贏,就算老師還在人間,都不可能贏,更何況老師已經變成了月亮。

    知道自己成為光明祭的祭品後,他便開始嘗試去死,撞牆、絕食、咬舌,割腕,吞瓷片,自毀雪山氣海,不知試了多少種方法。

    然而裁決司在這方面擁有無比豐富的經驗,執掌裁決司的那個女人更是清楚他的性格,他根本沒有任何機會成功,至於看上去最可行的自毀雪山氣海……他的雪山氣海已經被毀了,還能怎麼毀第二遍?

    陳皮皮蹙眉,是因為他沒有找到寧缺的身影,然後喜悅於沒有看到君陌和葉蘇,他最敬愛的兩位師兄和唐小棠沒有出現。

    蹙眉和喜悅,這兩種不同的情緒,表明了寧缺和其餘人之間隱約的差別,這種情緒很難形容,如果勉強為之,大概就是下面這段話。

    你我是師兄弟也是兄弟,我救過你的命,你也得來救我的命啊,雖然在石窗處我說過不要你救,但你怎麼可以真的不來救呢?

    陳皮皮當然不想寧缺來,但找不到寧缺,他又有覺得有些失望和委屈,而且桃山前坪數萬人,卻沒有熟人,這樣死去會太孤單了些吧?

    然後他看到了那座血一般的神輦,看到了坐在神輦裡的葉紅魚,發現原來還是有個熟人的。雖然他馬上便要死了,卻還是下意識裡害怕起來,然後說出了一句從小時候到現在為止一直想說的話。

    「葉紅魚,你這個沒良心的!」他提著褲腰帶,悲憤喊道:「小時候師兄買五塊糖餅,我讓你吃仨!你現在居然好意思看著我被燒死!不就是偷看了一次你洗澡嗎?大不了今天我讓你看回來!」

    神輦裡的葉紅魚想要撕爛他的嘴。祭壇旁的天諭院院長後悔先前沒有堵住他的嘴。神聖莊嚴的光明祭,終究被祭品自己弄的荒唐起來。

    夫子當年說過,陳皮皮心思純淨,樂天所以知命,這同樣也是書院理所當然的道理,於是他便成了最年輕的知命境。

    他就是這麼樂天,哪怕馬上就要死了,也還是如此。

    只是不知道昊天會不會覺得這真的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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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四十章 不一樣的奉天篇

她站在光明神殿裡,負手看著腳下的桃山前坪,看著陳皮皮插科打渾、撒潑耍賴,看著他作勢要解褲腰帶,並不覺得好笑,只覺得有些可笑。
  
她記得陳皮皮是誰,當年在長安城裡見過不少次,還給他煮過麵條,他的身上流著道門最純淨的血,雖然在書院這種不敬之地生活了很多年,在內心深處依然保有著對自己的信仰,自然也有懷疑。
  
桃山前坪林畔站著天諭院的師生,還有數十名不起眼的雜役,寧缺站在人群裡看著祭壇處上演的鬧劇,不禁覺得有些焦慮。
  
那夜葉紅魚放他離開裁決神殿,說明某種可能是存在的,再加上葉甦的關係,她今天至少應該會保持中立,然而她是高高在上的裁決神座,被你這個死胖子當著數萬人的面說小時候就被你看光了,難道還能忍?
  
像寧缺這樣擔心的人還有很多,其中便包括主持光明祭儀式的天諭院正副院長,神殿裡的人都清楚裁決神座是怎樣恐怖肅殺的存在,如果她真的被陳皮皮激怒,不等祭祀儀式開始便把他殺了怎麼辦?
  
天諭院院長不敢向裁決神輦望一眼,直接命令西陵神衛把陳皮皮壓到祭壇上,經由掌教同意,用最快的速度開始了祭祀儀式。
  
祭祀儀式上,神殿沒有頒布陳皮皮的罪行,而是直接開始,天諭院院長捧著黃金製成的帛卷,朗讀西陵教典裡的奉天篇,這篇奉天篇主要講述的是昊天澤被人間的諸大功德,向來被認為是神聖三篇裡最重要的一篇。
  
教典奉天篇便是今天光明祭的正式祭文。
  
院長以虔誠的姿態,平靜而真懇地讀著祭文,每讀一句,天諭院諸師生便會重複一句,聲音非常整齊而和諧。
  
不知道是有神官在旁指揮,還是純粹發於自覺,數萬名信徒也開始像天諭院諸師生那樣,開始隨天諭院院長的頌祭而重複。
  
頌祭聲越來越整齊響亮,就像是大海上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浪層間卻保持著完美的間距,逐漸響徹桃山,彷彿要讓高遠的天穹聽見。
  
陳皮皮坐在白石祭壇上,手裡端起先前擱到地面上的那碗清水,遺憾於沒能激怒葉紅魚殺死自己,想要喝口水潤潤嗓子,忽然間聽著如浪般的頌祭聲從桃山四野傳來,端著碗的右手不由微僵。
  
他出身道門,童年時便對西陵教典倒背如流,知道這篇奉天祭文很長,現在神殿諸人只不過剛剛讀完最開始的前兩段,裡面充滿了信徒對昊天的敬畏與愛,下一段便會轉到描寫昊天對人間的功德。
  
他身體微僵,不是因為下意識裡想要隨著數萬人把這篇祭文背完,而是因為他從如浪般的頌祭聲裡,感受到了一道難以形容的威壓,這道威壓是絕對純粹的力量,絕對高遠的境界,完全不應該屬於人間所有。
  
這道威壓並不是來自數萬信徒虔誠而整齊的頌祭聲,而是被信徒們的頌祭聲,從天穹裡召喚下來,換句話來這道威壓來自天空。
  
陳皮皮抬頭望向天空,只見那輪本有些清淡的秋日,變得更加燦爛奪目,無數道光線灑落在白石祭壇上,落在他的身上,光線裡蘊藏著絕對純粹的力量和絕對高遠的境界,這便是他所感受到的威壓。
  
那道威壓彷彿要把他壓進白石祭壇裡,他本就坐在祭壇上,這時候甚至覺得自己的臀部彷彿要和那些微燙的白石連在一起。
  
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眉頭微蹙,手裡捧著的碗在光線的照耀下,啪的聲粉碎成末,碗裡的清水灑了他一身。
  
面對著來自蒼穹的威壓,人類下意識裡會臣服或者躲避,陳皮皮不想臣服,他想躲避,然而他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動,就連保持著仰首望天的姿式,竟也是如此困難,脖頸處酸痛的難以忍受。
  
他感覺到自己身體內雪山氣海的封禁忽然出現了鬆動,卻沒有什麼喜色,因為這不是複原的前兆而是雪山融化氣海氾濫的開端。
  
雪山氣海被封變成廢人,他依然樂天,因為他見過寧缺是怎樣踏上修行道的,既然寧缺行,自己這個絕世天才為什麼不行?他堅信自己能夠重築雪山氣海,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在昊天之下所有想法都是妄想。
  
陳皮皮保持著望天的姿式,看著秋空裡越來越盛的光明,看著落在自己身上的光線越來越密集。
  
他雖然不知道光明祭最後的環節是什麼,但隱約有種直覺,自己最終將會融化在這片天空裡,從而告別人間。
  
寧缺一直在人群裡看著,他的目光穿過那些雜役的肩頭,落在白石祭壇上,黑眸裡反射著聖潔的光線,變幻不停。他很熟悉昊天神輝,知道當祭文頌讀結束的那一刻,落在白石祭壇上的萬道光線便會變成最純淨的昊天神輝,也就是信徒們所說的聖火,陳皮皮便會成為神輝裡的一道青煙。
  
從在絕壁間看到石窗裡的畫面開始,他就一直在思考怎樣救出陳皮皮,他不可能看著那個傢伙真的被她燒死,只是他想不出什麼好方法,他必須等待三師姐所說的變化,然而現在陳皮皮已經快要死了,那個變化依然沒有出現,他不可能再繼續等下去,所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動手。
  
呼吸是有聲音的,尤其是像寧缺這樣的魔道高手,全力施為之前的那次呼吸,更是如秋風過林一般呼嘯作響。
  
他身前的雜役還有稍遠處的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隱隱約約覺得聽到了些什麼聲音,然而還沒有等他們反應過來,便被另一道聲音吸引了注意力。
  
寧缺也聽到了那道聲音,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斂沒了氣息,微微佝腰,變回人群中極不起眼的那個青衣小廝。
  
那道聲音來自桃山前坪外圍,有人同樣在誦讀教典奉天篇,和西陵神殿諸神官及數萬信徒頌讀的內容幾乎完全一樣,便是其間的音調起伏也沒有任何區別,只在某些段落裡有些很微小的詞句差異。
  
然而就是那些微小的詞句差別,卻讓這道頌祭的聲音非常刺耳,就像是一首完美和皆的樂章裡,忽然響起了清脆的敲竹聲。
  
那道聲音平靜地繼續頌讀祭文,距離桃山越來越近,數萬人整齊虔誠的頌祭聲頓時被打亂了節奏,跪在地上的信徒們愕然回首望去。
  
莊嚴肅穆的頌祭聲變得小了很多,只剩下天諭院師生及諸殿神官還在堅持,還在與桃山下傳來的那道頌祭聲對抗。
  
山下走來了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頭戴笠帽,膚色黝黑,看上去就像海邊的漁民,身上卻穿著極尊貴的紅衣神袍。
  
這十幾名像漁夫般的紅衣神官,列隊緩慢而行,腳下節奏極為統一,如果從正面望過去,便只能看見最前方那名老人。
  
與眾不同的頌祭聲便是來自這些人,明明有十幾個人,但卻只有一道聲音,和神殿的頌祭聲相比,這才是真正的完美和諧。
  
這十幾人來到桃山前坪外,清光漸現,桃山第一道大陣顯現出身影,然而為首的那名老人沒有停下腳步,面無表情繼續向前,便是頌祭的聲音都沒有停止,教典奉天篇裡的詞句不停響起。
  
清光漸現然後漸斂,根本沒有顯現任何威力,那十幾名漁夫模樣的紅衣神官便走上了桃山前坪,追著他們來到此間的數十騎護教騎兵,還有那些緊急趕至的西陵神衛,看著這幕畫面,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些人的紅衣神袍是真的,神殿出品無法偽造,更重要的是,就連拱衛桃山的清光大陣,都認同了這些人的身份,只有對昊天真正虔誠,並且擁有道門純正血統的神官,才能如此輕鬆地通過清光大陣。
  
桃山前坪上的數萬名信徒紛紛起身,然後像潮水一般散開,給這十餘人讓開了一條道路,這些人依然筆直地行走,對著桃山行走,神態虔誠而堅毅,他們敬拜的同樣是昊天,只是和神殿走的道路並不相同。
  
天諭院院長看著緩緩走來的那十幾人,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這些人單憑一道聲音,便壓制住數萬信徒和無數西陵神官的頌祭聲,自然靠的不是境界修為,而是靠的對祭文的理解,以此觀之,這些人對西陵教典的理解還在自己之上,甚至就連掌教對教典的理解,都不見得有這些人深厚,只是自己一生苦研教典,非常清楚奉天篇的沿襲改動,為什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奉天篇原來的文字是這樣的?這些人到底是誰?他們為什麼對教典如此熟悉?
  
前來參加光明祭的各路賓客,也很吃驚,他們看著這些奇怪的人,看著他們身上的紅衣神袍,猜測著他們的來路和來意。
  
七念乃是佛宗行走,曾在懸空寺裡見過很多修行界舊事秘辛,此時看著這些漁夫模樣的紅衣神官,蹙眉想到某種可能性,
  
「難道南海大神官居然還有傳人?」
  
這些人緩步走到白石祭壇前,依然排列成一道筆直的線,對著祭壇上的陳皮皮,繼續平靜而虔誠地頌讀著教典奉天篇。
  
西陵神殿方面的頌祭聲漸趨寥落,直至最終不可聞,落在白石祭壇上的萬道光線,由威壓轉為憐惘,然後變成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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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四十一章 南海神官

西陵神殿方面的頌祭聲停了,這些奇異來人的頌祭聲還在持續,看著這些人戴的笠帽和身上淡淡的魚腥味,天諭院院長終於猜到了這些人是何來歷,臉色驟然間變得更為蒼白,再沒有任何猶豫,唇角滲血,厲聲喝道:「言之命從!斷!」
  
這聲斷喝是西陵教典降世篇裡的段首第一句,融入了他知命境的修為和數十年頌讀經典所得,自然非同尋常。
  
祭壇前的頌祭聲終於完全停止,只不過令院長感到有些心悸的是,這些人的頌祭聲並不是在自己那聲斷喝之後便戛然而止,而是像一首漁曲般,拉出一道柔滑神聖的長音,才裊裊而終。
  
「六百年了。」天諭院院長看著祭壇前的這十幾個人,臉色蒼白說道:「已經過了六百年,你們為什麼還要回來?」
  
站在那些人最前面的是位老人,面容黝黑,上面有極深的皺紋,就像被重物壓久了的皮革,生著短而疏的鬍鬚,眼神寧靜,看上去就像是位閱盡人間悲歡離合的老農,因為淡淡海腥味,則更像位老漁夫。
  
老人說道:「我們本就是道門一屬,為何不能回西陵神殿?」
  
天諭院院長沉默片刻,問道:「請教道號。」
  
「趙南海,來自南海。」老人看著他說道:「桃山召開光明祭,理所應當由光明神殿主祭,何時輪到天諭神殿的人?我南海一脈乃是光明正宗嫡系,既然如今光明神座空懸,我不得不回來主持此事。」
  
今日參加光明祭的賓客,或是修行界裡的強者,或是世俗裡的貴人,對於道門的那些隱秘歷史或多或少都有些瞭解,聽到此時,已經有很多人猜到了人的來歷,震撼想著,難道真是南海大神官的後代?
  
西陵神殿是道門統治世界的中心,以掌教為首,鋪設光明、天諭、裁決三位神座。掌教統管一切事務,天諭大神官負責感知昊天諭令,以及培養神官,裁決大神官負責維持道門秩序,執行教典刑罰,誅殺叛教者及魔宗修行者,都擁有極大的權柄。唯獨光明大神官沒有具體事務,然而卻是地位最超然的存在。
  
光明大神官都被視為距離昊天最近的凡人,在三大神座裡隱隱排在首位,甚至擁有不下於掌教的威望,甚至有種說法,在三千多年前的大治元年之前,西陵神殿根本沒有掌教,掌教的出現,就是因為道門內部試圖壓制光明一系的產物。
  
千年以降,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三個人,全部出自光明神殿,第一位便是帶著天書明字卷遠赴荒原傳道,卻最終開創明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最近的那位,便是被囚禁在幽閣十餘年最後與顏瑟一同死去的衛光明。
  
剩下的那位,便是六百年前光明神殿的主人。那位光明大神官,自幼精研西陵教典,備受尊崇,得赴知守觀閱三卷天書,道門本以為此人將會成為知守觀下一任觀主,然而誰能想到,此人偶有機緣,看過佛租筆記後,有所感悟,開始嘗試對流傳了無數年的西陵教典進行批釋和修訂。
  
這是一項浩繁的工程,也很令道門感到不安,教典乃是信徒得昊天所授,豈能隨意修訂?當時的裁決、天諭兩位神座和掌教都反對他的做法,認為他走上了歧路,最終學術上的分歧漸漸演變成了權力的鬥爭。
  
那位光明大神官的境界高深莫測,無論修道境界還是辯難,以一敵三竟也不落下風,神殿內部也隨之發生了極為激烈的鬥爭。
  
衛光明逃離幽閣,桃山死傷無數,在這之前,六百年前那場因為修訂教典而引發的內亂,便是西陵神殿歷史上最慘烈的一段歷史。
  
那場神殿內亂太過恐怖,以至於影響到道門對人間的控制,隱於世外的知守觀迫不得已出手,然而即便是觀主和那些隱世長老,也無法辯清誰對誰錯,在這種時刻,只好做出他們所以為最正確的判斷。
  
道門不允許光明大神官再對西陵教典進行修訂,並且將他和效忠於他的十餘名紅衣神官請出桃山,但承認他一脈的正統地位。
  
那位光明大神官就此飄然離開桃山,遠赴南海傳道,發下大願,除非昊天降下神蹟或是道門認錯,他終生不踏陸地一步!
  
在那之後,南海上偶爾傳來消息,有人乘舟浮於海,在各小島之間來回,給那些尚未開發的野人傳道。消息不斷地傳回陸地,那位傳道者經年累月不覺疲憊艱辛,被尊稱為南海大神官,直到數十年後,傳來了他的死訊。
  
西陵神殿方面一直知道南海大神官便是離開桃山的光明大神官,聞知死訊默然之餘,不免也有些感傷,在神殿裡為他留下了正式的牌位。
  
這便是南海大神官的由來。
  
南海大神官死後,便很少還能聽到有人在海上傳道的消息,到後來甚至再沒有任何消息傳回陸地,西陵神殿方面以為追隨他的那些神官早已散去或是消失,如今已經過去了六百餘年,更是以為南海光明一脈早已斷了傳承。
  
誰能想到南海大神官還有傳人,而且重新回到了桃山!
  
祭壇四周的人們神情極度震撼,尤其是神殿裡知曉這段往事的神官和執事們,臉上的表情更是複雜至極,時隔六百年,這些人居然真的回來了!
  
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南海大神官一脈並未斷了傳承,比如葉紅魚就很清楚,陳皮皮的母親便是那位大神官的嫡傳後代,掌教也很清楚這件事情。
  
神輦上幔紗微拂,萬丈光芒裡掌教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傾,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去看那些遠道歸來的南海客人,而是靜靜看著陳皮皮。
  
陳皮皮的身上流著一半南海一脈的血,那麼今日這些南海來人在桃山出現,究竟是想做什麼?他們想救他走嗎?
  
天諭院院長拭掉唇角的血漬,看著叫趙南海的南海老人,沉聲道:「你們雖是道門一屬,但不要忘記當年南海大神官離開桃山時發下的誓言。」
  
趙南海面無表情說道:「我南海一脈,從來沒有奢望過你們這些居住在桃山上的腐朽者願意認錯,但你們既然敢召開光明祭,自然說明昊天已經降下神蹟,我們從南海歸來,又哪裡違背了誓言?」
  
天諭院院長不知該如何回答。
  
頌祭暫停,西陵教典奉天篇沒有讀完,先前落在白石祭壇上的光線,漸漸變得疏淡,陳皮皮覺得威壓漸釋,體內將要消融的雪山氣海乃至臟腑重新恢復穩定,才明白自己被從死亡邊緣被拉了回來。
  
他看著祭壇前的南海來人,發現並不眼熟。他離開南海的時候還很小,對於當年的那些事情和那些人,已經沒有任何印象。
  
但他知道這些人是母親的親人,換句話說,這些人都是他的親族,按道理來說,南海來人救了他的性命,而且又是他的親人,他這時候應該表現的更激動些,至少也應該流露出些感激的神情。
  
陳皮皮沒有,他只是靜靜看著這些南海來人,因為他哪怕什麼都不記得,也依然記得這些在艱難海上傳道的人,除了傳道之外什麼都不在乎,對待自己和對待別人都像海水那樣冷漠。
  
他已經忘了母親臨死前說的話,但如今想來,南海一脈如果不是想重歸桃山,又怎麼會把母親送給父親?
  
陳皮皮很清楚,南海大神官一脈重回桃山,肯定不是為了救自己,就算有這個原因,也只是順帶,這件事情必然與父親有關。
  
南海大神官一脈,重歸桃山,看上去確實可以為知守觀重新贏回道門的控制權,然而,父親應該很清楚,她這時候正在光明神殿裡。
  
只有她在人間,任何膽敢挑戰西陵神殿的人,都只能去死,不要說這些南海傳人,即便是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復活也是如此。
  
父親究竟想做什麼?
  
知守觀的小湖畔擺著一張竹榻。
  
觀主躺在竹榻上,手裡不知握著什麼東西,靜靜看著觀牆外桃山方
  
中年道人在榻旁煮茶,隆慶在湖對岸的草屋裡看天書。
  
中年道人把茶分好,輕輕擱到榻旁。
  
觀主用新生的手指緩緩取過茶盞,淺淺飲了口。
  
中年道人看著桃山方向,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可惜了。」
  
觀主知道師弟說的可惜有兩層意思。
  
夫子在泗水畔登天那日,自天上落下一腳,踩塌了觀後的青山蟻窟,道門隱世高手皆死,從那一刻起,道門的重心便已經從知守觀轉移到了西陵神殿,因為權力這種事情永遠與信仰無關,只與力量有關。
  
其時他還在,道門依然以知守觀為首,然而如今他已經廢了,中年道人雖然境界高妙靈,卻不足以震懾道門,所以知守觀便廢了。
  
中年道人說的可惜,第一層意思,便是可惜知守觀真正的力量,被夫子一腳踩碎,第二層意思則是可惜此時在桃山的那些南海神官。
  
因為她在人間,她此時就在桃山之上。
  
「我並不覺得可惜。」
  
觀主將手裡的東西扔到榻旁地面上,發出幾聲脆響,應是某種硬物。然後他看著地面說道:「她贏不了,至少今日。」
  
中年道人望去,只見兩片古舊的牛骨一正一反落在地面上。
  
這便是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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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4-27 19:41: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四十二章 桃山之亂

    中年道人說道:「人算豈能如天算?」

    「天算能算一切事,但不見得能算出她自己。」

    觀主端著茶盞,看著牆外桃山方向淡然說道。為了不讓光明神殿那位知曉自己的安排,他便是自己也不清楚想要些什麼。

    如果那位能夠回到昊天神國,他讓南海諸人回到桃山,可以說是讓光明神殿正宗傳人主持光明祭。而如果那位回不去,這場光明祭便沒有任何意義,道門必須考慮日後的狀況,南海諸人便是他的力量,而陳皮皮自然也不需要再被犧牲。

    中年道人說道:「她怎麼可能敗?」

    觀主說道:「她被夫子留在人間,斬不斷塵緣,自然便敗。」

    中年道人說道:「就算她斬不斷塵緣,但能斬了道門諸人的性命。」

    觀主說道:「雖然她已經來到人間,不再是我所信仰的昊天,但就像昊天那樣,她必然是絕對客觀公正的,我替昊天道門做了這麼多事,她為什麼要殺我?我的生存是用我的信仰換來,無人能破。」

    中年道人說道:「那南海諸人?」

    觀主說道:「若能活著,便是日後的道門,若死去便請安息。」

    ……

    ……

    西陵神殿,桃山前坪。

    天諭院院長盯著趙南海說道:「你們究竟想做什麼?」

    時隔六百年,南海大神官一脈重回世間,自然不可能就是為了參加光明祭。趙南海抬頭望向桃山巔的光明神殿,神情複雜說道:「我們要重歸光明神殿,點燃萬年長燈。」

    南海一脈傳承自那位光明大神官,受道門承認正統地位,如今既然光明神座無主,他們要求繼承這個位置,並不算過分的要求。

    最關鍵的是,通過先前的頌祭,人們隱約感覺得到。這些自南海歸來的神官,可能真的擁有重新入主光明神殿的實力。

    聽著南海來人的要求,神輦裡掌教大人的身影不再前傾,而是帶著漠然的感覺重新坐直,顯得根本毫不關心。

    如果換作以前。哪怕是他面對突然歸來的南海一脈。也會覺得有些棘手,因為無論從道統還是從傳承來看,對方都有重執光明神殿的資格和理由,然而現在他對這件事情卻是毫不關心。因為光明神殿裡的萬年長燈雖然熄了。但不代表光明神殿裡真的沒有人,而只要那位在光明神殿,無論是誰想要重新回到光明神殿,都是人世間最可笑的笑話。

    天諭院院長看著南海諸人說道:「道門繼統之事何其慎重,待光明祭結束之後。再做認真討論,現在請諸位暫且退到一旁。」

    除了掌教沒有人知道這場光明祭的真正用意,院長也不知道,但光明祭是道門最盛大的祭祀儀式,他不可能看著被南海諸人搗亂。

    南海諸人裡有位少女,正是路過莫干山時,放言要把墨池苑掃平的那位小漁姑娘。她看著院長嘲諷說道:「天諭神殿的人不學無術,連奉天篇都讀不好,有什麼資格主持光明祭?退到一旁的應該是你才對。」

    天諭院院長聽著這句話。神情變得極為難看,然而先前的事實已經證明,在對西陵教典的理解和掌握上,他確實不如這些南海來人。

    趙南海看著巨輦裡的掌教,面無表情說道:「光明神殿無主近二十年。道門奉天伐唐,最終卻毫無收穫,反而損失慘重,天諭神座歸神國已有數月。依然沒有定下傳承,掌教大人堪稱昏庸。」

    場間一片大嘩。誰也沒有想到,這些南海大神官的傳人,除了想要重新執掌光明神殿,居然似乎還想把掌教從桃山之主的位置上拉下來。

    南海一脈只有十餘人,又哪裡來的這些底氣?要知道今日桃山前坪強者雲集,西陵神殿再如何衰敗,也不可能連這些人都鎮壓不了。

    西陵神殿的神官和執事們看此人敢對掌教不敬,怒意大作,有些人更是厲聲喝斥起來,然而輦裡的掌教依然沒有說話,沒有任何反應,這令人們覺得有些異常--無人知曉那是因為他根本不屑回答的緣故。

    見巨輦裡的那道身影依然平靜,趙南海微微蹙眉,似也沒有想到西陵掌教並不如傳說中那般易怒自大。他的目光在祭壇旁的賓客裡緩緩掃過,忽然落在了金帳國師和那位勒布大將的身上,不悅斥道:「如今居然連草原上的蠻子都能進桃山觀禮,神殿真的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說的是金帳王庭的人,指責的依然是西陵神殿,鋒芒對準的還是輦內的掌教,未等神殿方面做出反應,勒布的雙眉便挑了起來。

    國師看著趙南海卻沒有說話,撫著木鼎微微一笑。

    趙南海乃是如今南海一脈裡輩份最高之人,西陵神術已然修至知命巔峰,南海一脈要重執光明神殿,他便是光明大神官不二的人選。

    然而看著金帳國師似有若無的笑容,這位南海最強者的眉頭微微蹙起,黝黑臉上的皺紋顯得愈發深刻,神情凝重至極。

    桃山前坪上沒有起風,天地元氣沒有任何變化,趙南海和國師只是對視一眼,彼此的識海裡便掀起無比險惡的狂瀾。

    這種純然念力的搏殺,不動外物,不擾秋葉,外人感覺不到任何波動,對於局內的二人來說卻是極其凶險。

    金帳國師此生只修念力,以草原祭祀為術,經歷數十年靜修,深厚無比。即便是念力雄渾如海的寧缺,去年在荒原上遇見這位國師時,都險些吃了大虧。趙南海境界雖然深不可測,但修的是西陵神術,此時被國師強行拖入念力的凶險搏殺,自然有些吃虧。

    趙南海輕哼一聲,眼中彷彿有神輝散出,飄離面頰數寸,便消散不見,憑藉著神術對念力的切割,強行從這場戰局裡退了出來。

    國師不再看他,輕撫木鼎無語,臉上依然帶著微笑。

    金帳國師和南海傳人至強者的比拚,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開始,然後陡然的結束,趙南海隱隱吃了些虧,但他見勢不對,便從這場念力戰鬥裡輕身而出,不得不說此人在西陵神術上的造詣高的有些難以想像。

    戰鬥瞬間發生結束,祭壇四周很多人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勒布大將很清楚,想著先前對方的羞辱,向前踏上一步,遙遙一拳擊出。

    勒布乃是金帳王庭武道第一強者,一身筋骨被錘練的有若銅鐵,舉手投足間便地動山搖,此時遙遙一拳擊出,前坪上的天地元氣竟被帶動著呼嘯而去,彷彿有座小山被他砸了出去,直向南海諸人!

    趙南海此時看著金帳國師,根本沒有理會這霸道的一拳。南海諸人裡一名精瘦的漢子,向側方踏出一步,也是毫無花俏的一拳擊出。

    先前那場念力的戰鬥隔空而發,此時勒布和南海精瘦漢子的拳頭,也是隔著數丈而發,祭壇前頓時風聲大作,隱有雷霆之聲。

    轟的一聲巨響,兩道拳意在空中相遇,光明祭前落在地面上的桃花,被震的飄搖而起有若粉蝶,緊接著便被撕扯成無數碎絮。

    祭壇前的地面上,彷彿經歷了一場長達數年的旱災,上面出現了無數道深刻的痕跡,龜裂的地面看上去就像是隨時會崩塌成淵。

    那名精瘦漢子悶哼一聲,向後退了一步,頭上的笠帽就像地面一般裂開,然後簌簌落下,碎屑灑的他滿頭滿臉都是。

    勒布大將沒有退,只是身形微微搖了搖,然後他緩緩收拳,看著南海諸人漠然說道:「南海大神官傳人……不過如此。」

    趙南海看著金帳國師說道:「難怪能與唐國對峙多年,果然了得。」

    金帳國師和大將展露了強大的境界修為,能夠與唐國爭鋒多年,這並不出乎場間眾人的意料,真正令人們感到震撼的還是南海一脈。

    這兩場比拚都是南海輸了,但人們瞧得清楚,趙南海的境界果然高深莫測,真要放手施為,想必金帳國師也會覺得棘手。

    而那名稍遜於勒布大將的精瘦漢子,更是只是站在南海諸人裡的第六位,如果南海諸人是以實力排序,豈不是說明這些人都有接近甚至戰勝勒布的實力?要知道勒布可是金帳王庭武道第一強者!

    如果南海諸人都是這般境界實力,今天的西陵神殿還真是遇到了大麻煩,南海諸人鋒芒所指的掌教大人該如何自處?

    掌教依然沒有說話,因為西陵神殿處理這件事情的自有其人,那就是負責維持道門秩序的裁決神殿。

    就在這個時候,南海少女小漁看著裁決神輦,發現如血般的幔紗裡坐著位美麗的女人,問道:「你就是葉紅魚?」

    葉紅魚沒有理她,有裁決司執事冷聲說道:「這便是我家裁決大人,你有何事稟報,如有下情速速道來。」

    「原來你就是當代裁決。」南海少女打量著那座神輦,覺得顏色有些不好看,說道:「下來吧,你的位置我要了。」

    桃山前坪一片嘩然,誰都沒有想到,趙南海剛剛針對掌教,接下來這個少女居然如此大膽地要葉紅魚讓出裁決神座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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