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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阿蠻 ]把夢想留給心[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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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6 02:14:26
第九章

  他們比預定時間早到婚禮場所半個小時。

  經過齊放和佟青雲的解釋,唐震天總算了解於敏容和傑生的婚禮將在一家以「酷兒」為主流顧客的另類酒吧裏舉行。

  三人圍坐在吧臺一隅,各端著一杯酒飲。

  齊放個性直爽磊落,對唐震天這個保守拘謹的「井底氓蛙」曉以大義起來是葷素不忌的。

  「有幾點事,你要記在心上。首先,你不是李小龍轉世來拆洋鬼子招牌的,等一下人多時,別眼露兇光,擺出一副兇神惡煞的土匪面孔,對,沒錯,我講的就是你現在那種要死不活、想找人練拳的表情。

  「再來,除非你不了解自己的性向,想借機挖掘另一個自己,要不然對所有前來搭訕的男男女女的暗示與小動作都要抱持一笑置之的態度,和善拒絕就好,別反應過度。最後,我知道你現在心裏在嘀咕什么?」

  唐震天硬著脖子,側眼睨了自願當他肚裏蛔蟲的友人,「那你倒說說我在嘀咕什么?」

  「你在想我和青雲到底是不是玻璃圈內的人?」

  唐震天心中的別扭被齊放一語道破,想到先前於敏容也在這一議題上跟他強灌一些觀念,心裏總難以平衡,「你話非得說得這么直嗎?」

  「你馬臉拉得又臭又長,讓人有話不吐不快。」齊放樂見唐震天陷入窘境的一刻,而且打算把握機會好好享受一番。

  唐震天避開目光,啜飲杯中物。「那你們兩個到底是不是?」

  齊放看了沉默好些時候的佟青雲,問:「該替這家夥解惑嗎?」

  佟青雲嘴上挂著笑,聳了一下肩,表態道:「我無所謂,你自己看著辦。」

  齊放轉頭滿臉姦笑地對唐震天說:「這樣吧!這話說起來挺長的,等我們下回碰上後,若你心裏還有疙瘩的話,我們再談吧!」

  唐震天也不跟齊放計較,老實地說:「也對,沒這個交情,話講得再情有可原也沒用。」然後將空酒杯一擱,轉身就要離去。

  齊放擺了一臉笑面虎的模樣問:「好戲還沒上場呢!你就打算走人了?」

  「沒的事。」唐震天也回他一個英姿颯爽的笑意,然後嘲諷地補上一句,「只想找個不礙眼的地方撒泡尿而已。」

  齊放微翹起大拇指,往身後暗房似的長廊比了過去,「往右直走,碰上吃角子老虎後往左拐,一路到底就是了。」

  唐震天半逛半晃地找到男用盥洗室,推門而入。

  當他挪身至洗手臺櫃前,卻瞄到大鏡裏在他背後貼著墻打啵得火熱的一對同志伴侶,他盡量假裝視而不見的徑自清理雙手與整裝。

  卻不小心發現其中一個身著白西裝與牛仔褲的男子並沒有像他的同伴那么投入,因為他那雙不專心的眼,早已緊盯住大鏡裏的唐震天。

  唐震天不作回應,開門離去。

  當他再回到酒吧時,發現顧客明顯增多,他先前格格不入的感覺也因此稀淡了些。

  他看不見齊放與佟青雲的身影,便打算跟酒保點一杯啤酒來解渴。

  誰知,他身旁突然多出一名中年男子。

  對方捷足先登地跟酒保要了一杯威士忌,然後轉身輕松自在地問他,「想喝什么?」

  他遲疑了一秒,知道自己是被誤認為某種身分了!但他勉為其難的應付,盡量客氣的應對著。

  當對方告知,「我在大學授課,教運輸學。」

  這回答倒讓唐震天的眼為之一亮,原想再多問一些問題,不巧,齊放突然在他身邊出現,還拿一種略帶防備的眼眸打量陌生人。

  陌生人沒被齊放無禮的態度所激怒,反而正面衝他一笑。

  齊放敷衍了事地點頭說聲,「Hi!」

  然後大手一抬,故作親密狀地搭上唐震天的肩,「我和青雲等你有一陣子了,沒想到你在這裏跟這個一臉犯桃花的叔叔抬杠。」說著就想拉唐震天離去。

  唐震天甩開齊放的手,沒好氣地說:「切磋英文都不行嗎?」

  「切磋英文?來同志酒吧切磋英文?老兄,你也看場合行事好不好?這就跟你上錯廟拜錯神一樣:誰理你啊!」

  「那個人是教書的,看來挺正常。」

  「這種事情若能用肉眼辨識,那些警司法官大人們可沒飯吃了!你不要以為你長得人高馬大拳頭硬就安全無慮,若被人下藥過一次,你就知道藥跟槍子兒一樣,都是不長眼睛的。」

  唐震天真想一掌往齊放口無遮欄的嘴上刮去,但他沒有輕舉妄動,只冷冷地說:「齊大少,你恐嚇夠了沒?我不過和他聊幾句,你就反應過度成這樣,你不覺得自己老母雞了點?」

  「我是看你這個同窗惡友初到此地,再加上你是敏容表弟的這層關係,才多管閒事的。」

  「我不領情,你還是閉嘴省點口水吧!」說完,直直往前方一張小圓桌走去。「敏容的表弟」這無中生有的稱謂讓他聽了火氣直往上衝。

  偏偏齊放不饒人,跟個婦道人家一般嘀咕著,「我若省口水,你這個瞎眼黃蜂就要撞錯方向了。Party是在隔壁的Club慶祝,要往這頭去的。」

  齊放一手擱在褲袋裏,另一手不耐煩地往身後一道門比去。

  唐震天四下旋了一圈,注意到身側的人群的確有往那道門踱去的傾向:而佟青雲正站在門邊,一手拎著手機擱在耳邊。

  唐震天走回齊放身邊,詰問道:「那么你和青雲拉我上這裏是什么意思?」

  「這是準新郎的餿主意,你難道沒聽過『光棍餞別會 嗎?」

  「我是臺灣萬華來的老土,沒齊大少這么見多識廣!」

  齊放聞言得意了。「怎么?總算悟出自己是『井底氓蛙 了?」

  「哪裏的話,悟性比不上你這只放洋多年的海底雞。」

  齊放明知不該自取其辱,卻仍是忍不住要追問個一清二楚,「啥意思,海底雞?」

  唐震天毫不客氣地跟他說穿了,「你真以為自己是雞啊!」

  齊放真是氣炸了,也開口諷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有些博士喝過洋墨水,學成歸國往茅廁裏一拉,終歸還是上流氓一條。」

  兩人唇槍舌劍一番,等到走近佟青雲時,兩張綠臉已是拉得老長。

  佟青雲只消瞄上一眼,就知道兩人又卯上了。他堅守不幹涉的立場,將邀請函朝Club的守門人員一亮。

  守門人員瞟了他們三人一眼,目光停在身段威猛的唐震天身上,以英文詢問:「你們是便衣條子嗎?」

  佟青雲和齊放異口同聲地說:「絕不是,只是來玩而已。」

  獨獨唐震天緊閉著嘴。

  守門員不耐煩地睨了唐震天一眼,張腿環臂地堵在門前等他開口。

  「快說你不是條子,」齊放很快地對唐震天解釋,「守門的這樣問,為的是防患未然,因為便衣條子上門,除非持有搜索證,Club有權拒絕條子進入偵查探案。若條子不老實隱瞞身分,出事後上法庭作證不俱法律效益。」

  唐震天聞言後,這才搖頭表示自己跟警界無關。

  而守門員也才放行。

  齊放忍不住嘀咕著,「我上這裏不知多少次了,從沒被攔路問話過,獨獨跟你來的這一次,你說你自己命裏帶不帶掃把。」

  唐震天懶得回應,跟在佟青雲身後,踏進人群匯集的夜總會裏。

  佟青雲要齊放到吧臺點飲料,然後將唐震天領到隔室一處人靜的角落,「敏容傳訊給我,說邵阿姨正急著找表弟要禮物。」

  唐震天慢條斯理地回應,「哦!知道了。」他解開項鏈,將戒指取出來,打算交給佟青雲。

  佟青雲瞄了躺在唐震天掌心裏的「禮物」一眼後,二話不說地拍拍朋友的肩,然後比了身後廊道底端的一扇門。「敏容就在那扇門裏,邵阿姨定了規矩,只準新娘的親屬及女性朋友進入。」

  唐震天捧著那只廉價的金戒,走到底端抬手就要敲門。

  出乎意料之外,他手還來不及落下,門就從裏邊被拉開,一位挂著一臉不耐煩的男性陌生人走了出來。

  唐震天審視著矮自己一截的陌生人,只見他一身白西裝和牛仔褲,混血兒的模樣斯文,西裝下卻連一件襯衫也不套,擺明在昭告世人,他是「反骨」那一型的人。

  對方收起漠眼,忽地露出興味十足的目光打量唐震天,然後以非常道地的紐約腔英文問他,「你一定是敏容的表弟了?」

  唐震天看著對方談下上帥但卻又不失性格的臉,其似曾相識的挑逗目光讓他皺了一下眉,他尋思一秒後,猛想起先前在男廁裏撞見的那對同性情侶。

  唐震天不確定地微點一下頭,慢聲反問對方一句,「你呢?」

  對方對他的問題相應不理,繼續道:「我從沒聽敏容提起她有一個表弟,更別提有一個像你這么『帥 的表弟,她應該早將你介紹給我認識才是。」

  口裏那種相逢恨晚的寓意,露骨得讓唐震天不安。

  不知怎地,這個男的打量人的目光裏,挑逗的成分遠遠超過唐震天所能承受的界限。

  對方伸出一只手,報上自己的名字,「嗨,我叫Jason。」

  原來是今晚的男主角——唐震天宿命裏的情敵!

  唐震天恍然大悟,禮貌性地抬手打算輕握,不料,對方握住他的大手後不放,反而詭異地以食指在他的掌間摳畫了幾下,令唐震天不挑眉也難。

  這打暗語的招式對跑江湖的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之事,但在這酷兒夜總會裏遇上,只有一種最大可能,那就是眼前的仁兄在試探他,打算跟他「認證」。

  他若無其事地報了自己的英文名字,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回。

  傑生對他的反應似乎在意料之中,豪爽地拍了他的肩,仍挂著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白牙一張,兩道眉一揚,丟出一句「See  you  later」後,得意的離去。

  唐震天沒時間去想傑生,邵予蘅已從半掩的門縫裏瞄到兒子的身影。

  她臉上一喜,將兒子拉了進去,半譴責地說:「人到不敲門,杵在外面發什么呆?」

  唐震天省去與傑生照過面的事,乖乖地將戒指遞給邵予蘅。「禮物在這裏。」

  邵予蘅不發一語地揚手往室內一隅比去,要他親自交給正在上粧的於敏容。

  他給了母親一個難為的神情,邵予蘅則是來個相應不理,他只好硬著頭皮走到於敏容跟前。

  她正專心地為自己上粧。

  他靜立一旁打量,視線停在她姣美的輪廓上幾秒,似怕真情流露後,便將目光調開,改盯在化粧臺上。

  化粧臺的大鏡裏清楚地映照出一切,五花八門的美容瓶罐,一包拆封去了半打的煙盒,塞滿煙蒂的煙灰缸,三只空酒瓶與一只只閃著三分之一紅光醇露的高腳酒杯。

  他顯然不喜歡看到鏡子裏的一切,臉上也隨之露出沉重的思量。

  於敏容停下上唇膏的動作,明眸往上斜睨他一眼,滿臉漾著「有何指教」的意味。

  他盯著她唇上那兩道用眉筆描繪出來的假胡須,錯愕地說不出話來,只能像個被逮個正著的頑皮孩子,愣站在自己心儀的女孩面前蘑菇一陣。

  尷尬五秒後,他才冒出一句完全不相幹的事,「妳就穿這一身黑西裝結婚嗎?」

  於敏容停下動作,傃著一張完美無瑕的紅唇與突兀得駭人的須瞅著他,反問他一句,「不可以嗎?」

  不知為什么,他心底起了挑釁的念頭。「我以為女孩子家嫁人時,穿禮服較恰當。」更別提那兩道乖張做作的胡髭。

  於敏容白了一眼天花板,老實說:「我嫁傑生,又不嫁你,你還是把你那自以為是的『恰當 省到你大婚的時候,再對你那個傳統又乖順的新娘申張吧!表弟。」

  唐震天愣住,反問:「誰說我一定會娶傳統又乖順那型的?」

  她拿起直排梳,開始整理短發。「你這么古板,就算娶到別型的女孩,也還是有本事把人家悶成你要的型。」

  唐震天自討了一個沒趣,心裏對傑生起了妒意,想把傑生在他掌上樞畫的那段小差曲對於敏容全盤托出,讓她清楚,她那所謂完美又有才情的未婚夫其實是個「吃著碗裏,望著鍋底」的濫情貨色。

  但他說不出口,因為這鐵定會傷了她的心,她不知道自己已被傑生悶成他所要的那一型情人;明明是女兒身,卻硬要強裝成男孩兒樣,這可不是「反骨」與「趕時髦」,而是自欺欺人!

  他沒冒出傷感情的話,直接將手裏熱燙的金戒指遞給她,補上一句,「邵阿姨建議我送妳這個,希望妳不要覺得我行事唐突。」

  她停下梳頭的動作,盯著那只非常簡單平凡的戒指良久後,擱下發梳,以食指和大拇指拎著戒指往自己的無名指套去,不大不小,恰恰與她的指徑吻合。

  她的眼底汩著淚,感動之餘外加方才對他厲聲厲色的愧意,她難為情地起身,給他一個擁抱,臨時起意地在他俊逸青澀的頰上留下一吻。

  這個吻對已洋化多年的於敏容來說,只是一種表達感激與親情的方式,可謂發乎情、止乎禮,不帶任何寓意。

  但唐震天這小夥子卻呆傻住,不知如何是好了。

  於敏容注意到他頰上清晰的紅殘,連忙抽了一張面紙為他拭去唇印。

  唐震天無法承受這般突如其來的溫柔,篤定地撥開她的手,接過面紙,退開一大步後才吐出一句話,「妳忙,還是我自己弄就好。」

  於敏容愣立原地,尷尬地瞪著唐震天好幾秒,直到他意識到氣氛不對後,才生硬地補上一句,「等一下在外頭見了新郎,新娘子可要多笑幾下。」

  她沒答腔,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那只被排斥的手半晌,不確定他這么做的原因是害羞使然,抑或是出於對她的厭惡?

  一種似曾相識、被拒絕過的感覺,像漲潮淹堤似的衝散她的理智,淚隨即涌上她的眼眶。她不解地打量唐震天,眼裏除了紛亂的淚以外,更是猜不透的疑惑。

  唐震天意識到她出神似的盯著自己,警覺地慢下手,卻停不下拭頰的慣性動作。

  直到她冷冷地逸出一句控訴,「你怎么還是跟以前一樣,老欺負人?」

  他當下傻愣住,不知如何接口,只覺得像是被她刮了一記耳光,耳根還是熱辣的。

  「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話,但心裏卻不斷想著一件事,她記起他了?!

  於敏容瞅著他,見他像一臉心虛的小男孩般認錯後,心馬上軟了下來。她抹去眼角邊的淚,擺擺手,「算了、算了,誰教我們以表姊弟相稱,以往有過的恩恩怨怨就看在這只金戒指的份上,一筆勾銷好了。」

  唉!看來她還是沒記起他,他不知該笑還是該哭地站在原地。

  於敏容則是勉強地挂上笑容,轉身坐回化粧臺前,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重新補粧。

  唐震天跨出貴賓室,闔上門,與一臉欲言又止的母親面面相覷。

  他澀聲道:「妳是對的,走這一遭確實值得。」

  邵予蘅很以兒子為傲,覺得他勇敢極了,忍不住伸手在兒子的雙頰上輕拍兩下,慎重其事地對他說:「有一個人想見你。」

  「誰?」

  「邢欲棠。」

  唐震天一聽到為娘的報出這位想見他一面的人的姓氏時,心中已有幾分了然。他不帶任何感情地詢問母親,「妳認為這樣做好嗎?」

  邵予蘅咬著唇思索了幾秒,聳肩道:「我覺得見一面也沒什么不好。」

  「那見他有什么好?」

  「好歹你的身世能夠明朗,畢竟,你是在我跟邢欲棠公證結婚後才墜地的。」

  「是不是私生子對我來說並不是一個問題。」

  「但對我們來說則是一個大問題。」邵予蘅眼裏滿載著真誠,「對方一直想找機會與你團聚,我則希望時機成熟時,你能認祖歸宗。」

  「見個面我無異議,至於認祖歸宗的事,得等到我和外婆提,她首肯後再考慮。」

  邵予蘅滿面笑容地說:「那當然,畢竟她對你有養育之恩。」她對兒子有分有寸的作風很滿意,便從提包裏取出一張名片卡交給兒子,「這是你爸爸的聯絡地址,你若想見他,只消撥一通電話,他隨時抽得出時間與你會面。

  「好了,我得進去幫敏容打點,你若不想觀禮,不妨回飯店休息。」

  唐震天將名片擱入口袋裏,他沒有像一只負傷的獸般逃之夭夭,反而走進人群,與齊放和佟青雲會合。

  酒過不知幾巡後,在眾人酣醉的歡唱與各懷鬼胎的祝福中,他目睹自己喜歡的女子,畫著兩撇翹仁丹胡須,扮作男人樣地走進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裏。

  無誓言、無婚約,無定情物,有的只是於敏容與傑生所謂兼容互諒、凡夫俗子無法一窺堂奧的傾慕。

  問唐震天作何感受?

  除了心裂,他是什么感覺都沒有。他原以為自己能靜默地祝福於敏容找到幸福,誰知卻高估自己的胸襟,他實實在在無法祝她與傑生幸福一世,但又能如何?

  構成於敏容幸福的主條件並不在他身上。

  他聽著新郎舉杯高呼道:「無誓言的愛情最偉大!」

  其他嘉賓也跟著附和。「附議!」

  唐震天也只能端著香檳酒杯,以無言代替反駁,一口接一口地澆灌心中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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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6 02:15:48
第十章

 於敏容「嫁」了人,唐震天年少的一樁憨傻心事也算了卻個徹底。

  他目睹她的委曲求全,心裏有種想找傑生算帳的蠢動,卻礙於自己在新娘眼裏不佔任何分量,只能困在飯店的健身房裏,以健身為名虐待自己的身軀。

  在邵予蘅的要求下,他陪她在飯店裏多住幾日,伴她走街逛傳統古典藝廊,三不五時登門上高級餐館用餐。

  到晚上,則是跟齊放和佟青雲當個曼哈頓的夜貓子,從這一家酒吧混到另一家酒吧,在酒精催化的作用下,卸下戒心,大吐高中畢業後的種種。

  三人的情誼也從「無話可說」漸漸變成「無話不談」的階段。

  送邵予蘅搭機赴臺後,佟青雲也回巴黎上工,唐震天便帶著包袱移師到齊放那裏「寄人籬下」。

  偶爾,唐震天會瞄到於敏容俏瘦清麗的倩影遠遠地飄過A基於心仍不能平靜的理由,他採取回避的策略。

  齊放了解個中原由,也就暫時避開傑生與於敏容往來頻繁的社交圈。

  曼哈頓這個都會,說大是大,說小也是可憐得很,全視個人的社交範圍而論。

  偏偏齊放與於敏容互為同事,唐震天要躲開這個表姊的邀約,還真不容易,他與齊放將借口一個編過一個,從牙疼、傷風感冒、水土不服、吃壞肚子與酩酊大醉等大厄、小耗統統都搬出來擋駕。

  結果好巧不巧地,竟失算地在中央公園的長椅邊給她撞上了!

  「Dave!Dave!」

  唐震天還不習慣這個洋名,給喚過兩次後,迷惑的眼眸才松開了紐約觀光地圖,往前一探究竟。

  入眼的是一件舊得不能再舊的運動背心,胸前那幾個褪了色的「I  love  NY」紅色字母已被漂成粉紅色了。

  唐震天看到於敏容一身汗流浹背的慢跑裝束後,眨了兩下眼,沒吭一句話。

  「牙疼好些了沒?」她關心的問。

  唐震天嘴角抽搐了一下,心虛地略搖了幾下頭,想招供他牙其實不疼。

  他那委屈的表情看在於敏容眼裏,卻以為他疼得不得了。「這樣忍著怎行?虧你還有觀光的興致!」說著就牽起他的手,要拉他起身。

  他的噸位比她重得多,她試了起碼三回,才扳著他的手臂,歇口氣說:「你站起來啊!屁股幹嘛緊黏著椅子?」

  「哦!」他本能地想安撫她的怒氣,沒多想就拔腿起立。

  怎料於敏容同時再試了一次,所施的力道比前幾回都重得多,再加上少了他的體重,讓她頓時失去平衡,瘦竹般的身影就往後仰飛了出去,連帶地把一時不察的他給拖下了長椅,眼看他魁梧的身軀就要如崩坍的土堆往她身上重壓去!

  好險他兩掌抵住地面,及時撐住了上半身,這才沒將她壓扁。

  兩人的上半身安然無事地分得開開的,但下肢交纏在一起,可沒那么容易解,再加上兩人都穿著短褲,肉與肉貼切得令雙方當事人尷尬。

  於敏容蹙眉輕咳了一下。

  唐震天這才反應過來,往旁翻過身去,然後扶著她站起來。

  她拍拍後臀,臉上的表情透露出身體的不適。

  顧不及自己的狼狽,唐震天憂心地問:「妳還好吧?肘上似乎有血漬!」

  於敏容檢視了自己的肘,撥了幾下後說:「一點擦痕而已,不礙事。」

  「那就好。」他想帶她回齊放的公寓給她上藥,但又覺得不妥,他不知道該怎么做,只好拎起椅上的包包,跟她說,「再見。」

  她見狀,兩手不禁往腰上抆去,不客氣地對著他的背影詢問,「是不是我上次話太多,把你嚇到了?」

  唐震天困惑地回身,不懂她的意思。

  「你上次已答應過,我們再碰面時,不會把地鐵當作防空洞鑽,躲我這個轟炸機的。」

  「我有嗎?」唐震天當真不記得了。

  「沒一字不差,但意思到了。你還說過會客氣地請我喝一杯咖啡的!」她再一次提醒他。

  唐震天這才露出有那么一回事的表情,他摸了全身的口袋後,懊惱地說:「真是抱歉,我忘了將皮夾帶出門,身上也沒有齊放家裏的鑰匙。」

  意思就是他這回請不起她。

  她笑容滿面地看著他差勁的演技,然後說:「我也忘了帶皮夾,但褲袋裏剛好塞了幾張紙鈔,夠買十來杯咖啡及一包止痛藥。」

  話畢,她往前大跨一步,將他的手臂攙住,直接將他往公園出口拖去。

  她首先帶他去藥房,看著他乖乖認錯地掏錢付帳,親手喂了他兩粒止痛藥後,臉上才展露出舒坦的笑容:接著領他回她與傑生的寓所,他坐在以橫切的樹幹做成的「輪椅」上發呆,她則跳進自己的臥室,換上一套寬松幹爽的亞麻衫與長褲。

  前後不過五分鐘,做表姊的人又拉著表弟往紐約的街頭晃去。

  她問他,「我當導遊,你想去哪裏?」

  他聳肩,「不知道,妳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你說的?屆時可別後悔。」

  結果,他豈止後悔,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希望這輩子沒給她給撞上,因為她帶他去逛當代藝廊,不只一家,而是一整條像倉庫的街,前前後後有十家以上,展出的作品風格大多是抽象、前衛又大膽得讓他無法領教,再加上他不懂,也不願裝懂,所以,這趟知性之旅難熬得要命!

  最後,她帶他去一家專門展示攝影作品的藝廊,還沒進到門裏,他就嗅出了傑生的味道,因為於敏容興奮的語調已提高了八個音節,而他的興致則正好往下跌了八階。

  最後,他只好裝聾作啞,從背包裏掏出全新的太陽眼鏡往鼻梁上放,對傑生的作品來個眼不見為凈。

  他這樣無言的抗議了十五分鐘,她才注意到他對墻上挂的作品興趣缺缺,便不好意思的問:「想不想喝咖啡?」

  他深吸一口氣後,諷刺的說:「想喝濃的,可以壓驚一下。」

  她帶他去一家咖啡廳,兩人坐在椅上等咖啡,她還是念念不忘剛才的事,「不喜歡為什么不早說?我不會勉強你的。」美麗的臉上有著歉疚。

  他還能說什么?總不能老實跟她承認,只要有她相隨,他甘心受她虐待吧!

  他不忍見她自責的模樣,說了讓她寬心的話。「我知道妳全是一番好意。只是妳以後若不當模特兒的話,千萬別找導遊的飯碗捧。」

  「我就這么不行嗎?」

  「不是不行,而是妳太漂亮,旅客都會被妳迷得團團轉,沒膽抱怨一聲。」

  於敏容聽了不說話,幾秒後,本來氣嘟嘟的臉蛋竟然紅透到耳根。

  唐震天這才意識到自己說話油條,很快地低頭啜飲咖啡,不再發表謬論。

  她見離去的時間也到了,跟服務生討賬單:可賬單來後,卻被唐震天給接了過去。

  「我請你。」她說。

  唐震天搖了頭,「說過要請妳的大話,這回不履行,以後鐵定沒完沒了。」

  於敏容聽了,蹙眉問:「你就這么不屑跟我這個做表姊的人多聚一次?」

  唐震天很無奈,急著解釋,「妳知道我沒那個意思,而且我也從沒把妳當表姊看。」

  她聞言後笑容沒了,一道柳眉卻慢慢地往上挑了去,再次提醒他。「我是你表姊,這層關係不能改。」

  唐震天一聽到她用「表姊」來擋他,心裏就不耐煩起來,他挑釁地說:「對我來說,差別無幾。」

  「可是……」

  「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但是……」

  「我對妳有好感。」他終於對她吐了實。

  她愣在桌子另一頭,好久都不說話,低垂的眼睫毛上有著一些晶瑩的淚光。她沒抬眼看他,只說:「我想回去了。」

  「我送妳回大街。」

  「不用,這裏我熟得很。你還是先走吧!」

  「敏容……」

  「你快走吧!也別回頭,因為我不會理你。」

  唐震天沒想到於敏容對他的態度竟然會這么決絕,也開始懊惱把心裏的話說給她聽。

  但無論如何,天色晚了,他沒辦法放她一人在此處閒晃。他於是建議,「要定就一起走。妳若不想理我,盡管走在我前頭,一到大街人多的地方,我會自動走開。」

  於敏容接受了他的提議,包包一拎後,就離座往外走。

  唐震天遠遠的跟在她身後,走上一大段路,一直到她步近鬧區,消失在人群後,他才憔悴著一張臉,往反方向走去。

  兩天後,唐震天整裝前往芝加哥,並承諾齊放一旦落腳後,會馬上聯絡朋友,他甚至開口要求齊放多多關照於敏容。

  齊放一口答應下來,「會的。我跟她交情本就不淺,如今又添上你這層關係,絕對不會見她被傑生欺負的。」

  話雖如此,傑生那樣的人、那般的個性,於敏容若從一開始就姻疢i接受他,沒打算為自己據理力爭的話,她日後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果然,唐震天在芝加哥大學注冊上課後不到兩個月,齊放來訪,住了三天,透露傑生又玩起舊花招,與工作上的男模似有牽扯,單憑流言又沒證據,所以隱著不敢讓於敏容知道。

  自此後,唐震天每隔兩周,就會收到齊放的「報馬仔」電子郵件。

  傑生今天跟這個在餐廳兼職服務生的A男過從甚密;改明兒,則是跟那個在男裝店員工作的B男交往;最近分手的則是從事房產中介的C男,身分還不是送件小弟,而是幹上經理級的人物。

  好在,傑生與這些人的關係都是露水一夜情,他嘗新玩罷後,分得幹脆瀟灑。

  問於敏容那個天真的傻姑娘知情否?

  齊放這個報馬仔的反應是,「當然知道了。曼哈頓就這么一丁點兒大,愛攪局的人又多,即使我沒去跟她碎嘴,別人也要去跟她繪聲繪影的。」

  唐震天再問:「敏容的反應呢?」

  報馬仔忿忿不平地說:「她完全不領情,還聳肩要我們別多事。她還為他辯駁說,傑生從不跟她隱瞞這點癖好,只要他外遇的對象不是女的,我們這些旁人不必大驚小怪!

  「我就不懂,這女人平時兇辣精幹得很,一碰上傑生那廝,卻像丟了腦筋的花癡,這怎么搞的?」

  唐震天這回可要搔頭耙腦了,他困惑的問道:「她這樣退而求其次究竟是為了什么?」

  「別問我,我又不曾被愛衝昏頭過。」

  唐震天聞言,馬上質疑朋友,「那佟家那個天才女不算嗎?」

  齊放馬上更正,「那決算我年紀小,不算可不可以?我現在跟你提正經事,你還要我繼續報這種沒意思的消息嗎?」

  「不用了。既然敏容能對這樣的關係泰然處之,我也就沒必要替她瞎操心。」

  「好,那我就不傳『花邊新聞 了。」齊放撂下這樣的話,日後與友人聯絡時,也真的對於敏容的事絕口不提。

  唐震天課業吃重,即使有心,也無力去改變於敏容與傑生的生活模式,只能遂其所願。唯一該做的,是提醒自己——

  ★他與旁人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敏容自覺幸福就好。★

  自從母親把父親的大名報出來後,唐震天也不是完全的無動於衷,他打電話回臺灣與城哥報告過突然多出一對雙親的事,因為事出突然,難斷他們的出現是福是禍。

  城哥沒給他出主意,只輕描淡寫地跟他問了雙親的資料後,承諾會找人調查清楚。

  他將部分論文依時遞給教授後,離聖誕節也不遠了。

  宿舍外刮著五太湖吹來的寒風,雪花紛飛扯弄,揚塞整片校園,平直切來的豆雪打得眼鼻耳朵直叫疼。

  地上積雪高過足踝,路已不是路,放眼望去一片銀白茫然,可感受不出聖誕卡上晶瑩剔透的溫馨,他只知道自己冷得全身打哆嗦,吐氣成霰,還以為自己神遊北極圈去了。

  唐震天受夠了北國這樣冰天雪窖式的折騰,忽地靈機一動,遂奮發圖強地裹上一件大衣出門。

  一個小時之後,他傴傴而行地從中國超市搬了一大箱的泡面回宿舍,將大衣一脫,「津秋牌」棉衫和運動褲一現,往床上一躍,打算窩在被裏睡他三天好補眠,偶爾閉眼冥想敏容的儷影慰寂寥。

  怎知好夢難圓,枕頭都來不及沾上,就有人大叩其門!

  原來是同宿舍中國長春來的大妞,她說:「Dave邢,十分鐘前敲過你的門兒,你沒應,上哪去了?」

  唐震天忍隱不發作,只硬聲吐出一句,「下地獄去買面。」

  對方顯然是一位不愛計較的人,反而關心地問:「在這種天候下!你有沒有弄錯?」

  他仍是不假辭色地應了一句。「沒弄錯還回得來嗎?」

  「倒也是……」女樓長打了一個哆嗦問:「外邊兒挺冷的,我們進你房裏聊聊好嗎?」

  唐震天環肩挺胸,像個耀武揚威的門神似的堵在門道上,一臉地不歡迎。「我房亂,沒整理,恐怕不方便。」

  他其實並不排斥大陸同胞,因為時有往來的同學裏不少是海峽對岸的高材生,只不過這位女同學過分地發揮同胞物與的精神,有意無意地對他示好,讓他承受不起。

  因為他觀念舊,深怕主動示好的女孩子,只好拿冷言冷語的手段讓女孩卻步,截至目前為止,成效不錯,臺、中、港三地大都會來的女孩嬌俏,受了他幾次釘子戳後,校園裏一睨到他的人自動躲他三尺遠,就除這位豪爽的鄉村大妞肯跟他說些話。

  女樓長天性樂觀,生來不怕碰釘子,馬上表示,「那巧,多一雙手幫你打理,你爸爸稍後進來看了也寬心。」

  唐震天雙眉不禁皺了起來,是她說錯,還是他耳朵被凍成重聽?「我爸爸?妳確定嗎?」

  「錯不了!他指名道姓要找你,我問過他的來歷,說是你爸爸,我這才請他到餐室坐,我還衝了一杯咖啡給他喝呢!他喝純的,不加奶、不加糖,還誇我泡得咖啡嘗起來香。」

  等長春女樓長說完,唐震天馬上對她道了聲謝,夾上一雙拖鞋,拎了一件大衣,跨開大步往餐室疾走而去。

  *** *** *** *** *** *** *** ***

  門一推,餐桌另一頭靠窗處,還真站著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

  對方儀容方雋,兩眼炯然有神,形高約莫與唐震天相同,體格相當,其鐵灰色的大衣與厚圍巾上還沾黏著一層銀白的薄雪,嚴正的模樣看來是有備而來的。

  唐震天稍往前跨兩步,於桌緣處駐足,目不轉睛地瞪著這位自稱是他爸爸的中年男人,腦裏急速地轉著一個念頭——

  這個男人他見過!

  並非在照片裏,也不是在幼時的記憶裏,而是於敏容結婚的那一天,在那間酷兒酒吧裏,那位自稱在哥倫比亞大學教運輸學的教授!

  唐震天整個人處於驚訝狀態,同時也感悟到事情的發展有跡可循、合情合理。當然,少不了邵予蘅從中穿線,自扮中間人。

  對方打破僵局,以不算生澀的中文開口道:「真的很抱歉,我臨時路過這裏,沒能來得及跟你約時間就跑來找你,希望沒打擾到你。」

  唐震天含糊地冒出幾聲「沒關係」,然後揚手扯開兩張鐵椅,攤手說:「請坐……」

  隨後又補上一句,「嗯……你要下要先脫下大衣,我找個衣架幫你挂上。」

  對方依言照辦地將大衣遞給唐震天,半分鐘後,他從寢室回來,邢欲棠也在椅上坐定。

  兩人互換一個謹慎的眼神,靦腆地笑了一下。

  唐震天兩手撐在桌面上,十指在木桌上彈點數回後,坐了下來,沒話找話地解釋:「我……碰巧去買面。」

  「原來如此。你的女同學也說你應該在,可能臨時出去購物。我本打算改日再來找你,結果她說外面下著大雪,建議我上來等你,我想,那是因為我擅自報出跟你有親屬關係後。」

  唐震天稍微點了一下頭,沒有糾正對方的意思。

  邢欲棠因而釋懷,另起了一個話頭,「你同學似乎是一個很不錯的女孩子。」他的表情透露出一種了解那個「女同學」如此善解人意的原因。

  唐震天酷著冷面,幹脆地說明道:「她那個人豪爽,即使你拿著棍子說是來跟我討債的,她一樣會請你上來等候。」

  聽到這番冷淡的形容,邢欲棠了解這該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狀況,他若想讓兒子認他做爹,嘴上就得謹慎了。他想了一會兒,才開口說:「對不起,事隔二十多年才來找你,實在是事與願違的事,希望你能原諒我。」

  他噎住了幾乎嗆聲而出的酸澀。

  唐震天垂眼不語良久,然後丟出一句八竿子打不著的話,「我要泡面,你要不要來一碗?」

  原本鼻酸淚盈眶的邢欲棠聞言後,如一尊石像般地愣在原位上,不知如何反應。

  他本能地逸出一聲:「Pardon?」兩眼還帶了萬分不解的困惑。

  「面!ㄇ ˋ。M,I,E,N,G,Mieng!」唐震天手端著鍋瓢,注音符號,羅馬拼音都用上了,對方仍是沒反應,他心裏就嘀嘀咕咕了。

  眼前的家夥還算得上是個中國人嗎?連「泡面」這個海峽兩岸都奉為方便國糧的東西都聽不識,他如何能認他這個「外黃內白」的洋蔥爹?

  話說回來,好歹唐震天體內的基因有一半是眼前的男人貢獻的,看在長輩為尊的份上,他耐心地補上一句:「幹面,」見對方還是一臉措手不及的模樣,便又改成「泡面,生力面,油炸面,方便面……」最後他幾乎是老羞成怒地嘟著嘴,以英文修正道:

  「Noodles!Instant  noodles!Got  it!」

  對方這回也從座位上站起來,沒拍桌子嗆聲,只發出悶雷般的話,「你講第一次時,我就聽明白了!」

  「那你為何不作反應?」唐震天覺得好冤枉,就為了一個「面」字抓狂,丟了平素的冷靜。

  做爹的人才真覺得委屈至極點,「我愧疚萬分地跟你道歉,淚差點就要掉出來,你卻問我要不要來一碗泡面?我覺得失望,也感到非常無奈。」

  唐震天天生拗性,讓他始終說不出中聽的話來,他很粗率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父子相認這種事,對你、我來說應該都是第一次碰上,下兩碗泡面給彼此壓驚壯膽總不為過吧?」

  邢欲棠的灰臉這才稍微地恢復了血色,他降身坐回椅子上,平心靜氣地說:「原來如此,那么請你幫我泡一碗面吧!」

  唐震天馬上轉身燒鍋熱水,拆面下料,煎蛋撒菜,最後端起蒸氣騰騰的鍋,將內中好料往兩只海碗裏鏟。

  十分鐘後,兩碗月見波菜麻辣牛肉湯泡面便上了桌,還額外奉上一小杯陳年高梁。

  兩人忘卻窗外天寒地凍的雪,一口接一口地吃著面,呼嚕呼嚕地喝著飄滿辣油的湯,嘖嘖抿唇啜飲晶亮透明的酒,唇際麻得過癮、舌間燙得似火燒,心頭也暖呼呼了起來。

  如此「霧裏認親」說怪是怪,說不怪也是合理的。

  唐震天這個名字已被用了二十幾個年頭,突然在一夕之間要被邢谷風取代,總得給他這個使用人一個緩衝期,哪怕是短得只夠泡散一塊硬面也是好的。

  吃完面,心結是松了一點,但好像還是不夠。所以當唐震天問邢欲棠,「你喝烏龍茶嗎?」

  邢欲棠善解人意地頻點頭。「喝,當然喝。」

  於是陶杯、陶壺隨即就這樣大搖大擺地上了桌。燒開的水,往粗制的茶壺裏斟,待水滿溢出後,茶蓋被拙回壺口,隨即又是一陣冒霧的澆淋與涮杯。

  約莫五分鐘,邢欲棠接過茶送往唇邊呷了兩口,感覺到熱茶與辣味在自己的口腔內互相撞擊一陣子後,再次道出來意,「你願意考慮認祖歸宗嗎?」

  唐震天應道:「當然。不過我發現從吃面時的淺談裏,你對我的過往略知一二,我對你這位宣稱是我爸爸的人卻沒半點概念。」

  邢欲棠道:「你有疑問盡管問,我若答得上來絕不隱瞞。」

  他於是問道:「我出生的時候,你幾歲?」

  「二十二歲,比妳母親小上兩歲。」

  「結過幾次婚?」

  「兩次。第一次是與你母親,第二次是家族安排的。」

  「你與母親什么時候離的婚?」

  「我們從沒辦過離婚。」

  唐震天愣了一下,眼珠子一瞬也不瞬,思索了幾秒後說:「怎么你們兩個都犯下重婚的勾當。」

  邢欲棠歉疚地點了點頭,苦著笑為彼此的行為辯解。「那年夏天跑美國警察時,我們本是打算與世界抗爭到底的,可惜後來事與願違,你母親懷了你,後期產程不順,我不忍見你母親受苦,便把你母親送去醫院待產。

  「我告訴她我會趕回美國西岸老家爭取長輩的協助,定會將你們母子接去團聚。她堅信不疑,讓我主事。誰知下了這樣一步子兒,棋局是幡然改觀。

  「我不但沒有取得家中長輩的諒解,反而被禁足扣押起來。我祖父開出條件,只要我肯放棄回去找你們的念頭,並乖乖地照計劃迎娶美國東岸日裔房地產大亨的女兒,他會保證你們母子的安全。」

  「若你不予理會呢?」

  邢欲棠淺笑,「他說隨時隨地可以制造幾樁意外事故出來。」

  唐震天面無表情地問:「顯然你認為你祖父是說到辦到的人。」

  邢欲棠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邢家在加洲拿下五分之三的黑道勢力已有四十多年了,憑恃的是心狠手辣、謀財害命之操縱能事,可不是放話嚇唬人。」

  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例子,唐震天是見識過一些。「你因此答應了你祖父的條件。」

  「沒錯。他要我親自派人傳風聲給警方,透露你母親待產的醫院,好讓你親生外公找到你母親和襁褓中的你。

  「兩個月後,我便被同宗兄弟藏在西裝袋裏的槍下逼進了禮堂,完成了婚儀,兄弟奉命將我和新婚妻子的照片寄給你母親,表明男婚女嫁從此各不相幹。

  「從此以後,我在你母親的眼裏,便從流氓小子降格至沒天良的負心漢,即使在我祖父與父親過世,我與美籍日裔妻子依個性不合離婚後,我曾數十次試著與你母親溝通,並詢問你的下落,但她就是不願和解,一徑地敷衍我,你被外公送去日本,下落不明。」

  唐震天不作聲,因為邵予蘅所承受的委屈不見得比邢欲棠少,只是,有一件事他不明白,「二十多年來,她拒絕與你和解,為什么今日願意告訴你我人在美國,甚至要從中撮合我們相認?」

  邢欲棠也不隱瞞。「也許她覺得時機成熟了。我離婚後便脫離邢家,無條件放棄所有繼承權,這樣避開家族擺布也整整二十年了……」

  見邢欲棠似乎有話未吐,唐震天輕問了一句。「還有呢?」

  「我想跟你母親破鏡重圓,但她不肯,於是我提醒她,我與她之間還存有一紙婚約關係。」

  「事隔多年,你們又沒有同處一處履行婚姻義務,她其實可以不理你的。」做兒子的人雖主修「經濟」,但對美國民法還是粗略地有所了解。

  邢欲棠這時挑起眉,莫可奈何地攤開雙臂解釋道:「這也是為什么這二十年間,我每隔一年都會飛來臺灣找她的原因之一。」

  唐震天這下可瞪大眼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親會過從甚密到這種地步。「你言下之意是,她若要上美國法院告你『惡意遺棄 ,那個因素其實並不存在,你們之間在婚姻有效期間內還是存在著實質關係。」

  「沒錯。」

  唐震天半努著唇角說:「既然她沒有拒絕你,那表示你們之間還是有補救的餘地。」

  邢欲棠遲疑一下,才清著喉說:「也不盡然。我將事情分析給她聽,表示我不願終止關係;而你母親頂著兩所私立國、高中董事長的頭啣,不願將整件事鬧得眾人皆知,才肯與我妥協。」

  「看來你雖然跟邢家脫離關係,但威嚇人的手段卻沒改正。」

  「我開出每年三個月的相聚期,結果被她減成七天,若在這段期間內我有出軌的動作,就得答應她無條件離婚。」

  唐震天突然坐立不安起來,他總覺得這樣的八卦消息都是別人家的事,如今發生在他所謂親生的父母身上時,他不禁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那么你可不可以解釋,她現在敢跟你提出離婚的原因呢?」

  「很簡單,全是因為『你 的關係。」

  「我?」唐震天愣住了。「我是這幾個月才知道你們存在的事實?跟我又有什么關係?」

  「但是我不知道你的存在。這二十多年來,我花了不少精力,派人赴日本找尋你的下落,有兩次以為找到時,做了DNA血親篩檢,比對後皆顯示與我無血緣關係,這樣空歡喜兩場後,讓我心灰意冷,簡直要打消尋找你的念頭。」

  「既然有前車之鑒,這回你怎么這么相信她的話呢?」

  邢欲棠把話說穿了。「她不是亂開空頭支票的人,而你是她為了打發我的糾纏所軋進銀庫裏的籌碼。」

  「我從不知道自己的分量有這么重過。」

  「她拿你的下落跟我換她的自由,換句話,一旦你認祖歸宗,我得答應她離婚的請求。」

  唐震天蹙了一下眉,並不覺得自己被任何人背叛了,只覺得眼前這個要認他為兒子的男人,感情充沛得讓他招架不住。

  唐震天忍不住出了餿主意,「就算你們要認我,也得要我高興與你們相認才是。更何況,紙上婚約可以離,但實質關係不見得就要斷,你以往一年纏她七天,現在要追她三百六十五天,也沒人能告你犯法。」

  邢欲棠聽了忍不住笑出聲,「那我不就成了說話不算數的人了?」

  唐震天卻要他省省。「你威脅她一年有七天得跟你在一起,就算得上是光明正大了嗎?」

  「的確是不能搬到 面上來炫耀,但我一想到這些年來她所吃的苦,將你隱藏身分的苦衷時,就覺得自己欠她一個公道。」

  唐震天嘴裏含了一大口茶,沒拍掌稱頌父親大人好個良心發現,只是不斷地以右食指在耳際轉了又轉,最後,他提出了解決之道。「老實說,我年紀不算小,在江湖上也混了快十二年,認不認你們這對問題夫妻都無所謂,因為我誰都不想靠。

  「只是你們年紀也不小了,尤其是那個我該喊媽的女人,一旦年老色衰後,要找個老伴長相廝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你就明白把我的話轉給我媽,讓她知道我寧願不認你這個父親,也要你們繼續維持這樣的婚姻關係。」

  邢欲棠聽到兒子兩相權衡下開口表明不願與他相認,臉色刷地變成鐵灰,但一想到自己沒必要對那固執的女人所開出的條件做出響應時,心上的確是松了一口氣。「你既然拿了主意,那么我也不能強迫你改變。」

  唐震天露出笑容,起身為邢欲棠倒茶,同時不忘安撫做父親的人。「老實說,我美國護照上的名字是邢谷風,這裏的同學管我叫Dave邢,這樣若不是認祖歸宗,那叫什么?」

  邢欲棠把憋在肚子裏心結說了出來,「我只是怕這一輩子聽下到自己的孩子開口喊我一聲爸爸!」

  唐震天軟下口氣道:「我感謝你來找我,也不否認你是我的父親,目前的我實在無法勉強自己喊你父親。我只要求一點時間陪養雙方的感情,相信你也同意實質的親情關係重過名義上稱謂。」

  「也對,起碼你沒有馬上將我三振出局。」邢欲棠勉強地擠出一道笑容,舒坦地說:「喝完這杯茶,我也該走了。」

  唐震天說:「天色晚了,這大雪天算是留客天,你若不趕著回去,今晚不妨在我的宿舍住下,明早我帶你去活動中心打幾局撞球吧!」

  邢欲棠看著這個開口不願認他做父親,卻建議要跟他打撞球的年輕人好半晌。

  唐震天主動解去他的心結,解釋道:「認祖歸宗的下場,會讓你得不償失,這樣損人又不利己的事我做了心會不安,還不如我們從朋友交起,三方面算是皆大歡喜。」

  邢欲棠認為兒子的話不無道理,放下心中的鬱抑後,也覺得與邵予蘅母子倆團聚的日子不遠了。

  【後續請看《把心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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